第111章 我是学不会骑马了
丹阳郡主又等了片刻,等屋里四位姑娘互通了姓名,这才跟儿子进去。
薛宝钗先起身行了礼,接着是柳、高两位姑娘,探春原是养在深宅里头的,从未见过外男,也只去过王家,对薛宝钗的排斥正在顶点,陡然来这么一下,她略有些惊慌,最后一个才反应过来行礼。
“不必如此客气。”丹阳郡主笑道:“你们先好生住着,要什么只管吩咐丫鬟。待熟悉了咱们再说别的。已到了立秋,过不了几日陛下便要起驾去猎场了,到时候咱们跟着一起,也叫你们见见我女儿。”
这次四人应“是”的回答就挺整齐了。
“都坐。”丹阳郡主又跟探春道:“你来得最晚,跟高姑娘一同住西厢便是。你表姐跟柳氏就住你们对面的东厢房。”
探春便又站起来道了声谢。
丹阳郡主又关心两句路上辛苦,再问两句她爱吃什么,就吩咐众人下去休息了。
四位姑娘都住在后院的东西厢房,回去自然也是一起回去的。
方才当着丹阳郡主不好发作,探春心里一直憋着气,现在虽然也不好直接骂她,但好脸色也是没有的。
薛宝钗还是那副面带微笑,轻轻晃着手里扇子的模样,甚至还来了一句,“这里不少山珍,很是新鲜,京里不常能吃到的,总有两样,也都做成干货了。”
探春哼了一声,道:“怪不得长得如此富态,一说到吃,比谁都清楚。”
探春原本就是长挑身材,眉眼间能看出些精明能干来,如今眉头一皱,眼睛一瞪,又添了两分严厉。
柳氏跟高氏对视一眼,柳氏笑道,“我想起有句话要跟高姐姐说,高姐姐你来这边,就一句话,不耽误什么功夫。”
两人脚步一慢,就往院子角落大树的石桌石凳那边去了。
探春又是一声冷哼,薛宝钗语重心长道:“三妹妹,你仔细想想,丹阳郡主找人,难道是什么隐秘的事情?柳妹妹跟高妹妹是怎么来的?你既然不怪她们,又为何要怪我?你我既然是表姐妹,原该同心协力才是。”
探春道:“你是怎么来的,我管不着,我只说一句,你别没事儿就往我跟前凑,咱们两个说不着。”她说完便快步往后院去了。
薛宝钗叹了口气,晃了晃扇子,又微笑招呼树下两人,“我们两个说完了。你们也赶紧回屋吧,天都要黑了,仔细外头有蚊子。”
立秋一过,头一批往猎场去的人就出发了,再加上还有回京城的,行宫里人少了许多。
这天早上顾庆之跟林黛玉两个一早就起来,换了轻便的男装,收拾了东西,又牵了马,带着往行宫北边的大草场去了。
“今天一定叫你学会骑马。”顾庆之信誓旦旦道。
一听他这么说,林黛玉便笑了,“你平白叫我生出些故意学不会的念头来。”
一开始照例是给马喂些糖块苹果萝卜之类的东西,然后再梳一梳毛等等,走完流程就可以上手了。
顾庆之看着林黛玉已经无比熟悉去喂马,不由得吐槽一句,“……会不会咱们走错方向了?你其实不适合骑马,你适合养马?”
“你得庆幸今儿的苹果不是粘了蜂蜜的。”林黛玉白他一眼,“不然我非得糊你一身不可。”
顾庆之笑道:“原先你那那匹枣红小马,如今肚子上都有肥肉了,这可全都是你养的。”
“可它也长得很高大啊。”林黛玉色厉内荏的反驳道,“比一般的马都高大,我觉得我喂得挺好。”
“——就是你再也不敢骑它了。”
“你就不能说点好的?”林黛玉问,又道:“好了,你先上,再把我拉上去。”
别的东西好带,吃喝都不成问题,一马车拉着就走了,但是上马石这东西是真的带不动。
带个板凳也不现实。
都上马了板凳怎么办?虽然顾庆之可以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拿着板凳放回马车上,但是两年都不算正经学会骑马的林黛玉否决了这个提议。
那就只能使出原始的道具了,人力上马。
顾庆之腰腹有力,拉得开两石的弓,腿脚也很是强健,他上马已经不用上马石很多年了。
林黛玉旁边站着,看他轻轻松松就坐在马背上,不免有些吃味,她把手一伸,拉住了顾庆之。
但是这么上也是上不去的,她踩着脚蹬子顾庆之拽着她的手腕,总归力气不够就是力气不够,而且真要拽,顾庆之还怕给她胳膊拽脱臼了——虽然可能性不大。
顾庆之放下林黛玉,叹气道,“还是你先上吧。”他又跳下马来,举着林黛玉的腰把人托了起来。
“拉着缰绳,腿从后头伸过去,很好,坐稳了,往前一点。你不觉得膈吗?你坐到中间的隔断上了。”
林黛玉死死抓着缰绳,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顾庆之都没发现,这缰绳又在她手腕上绕了三圈了。
顾庆之叹了口气,踩在脚蹬上,又抱着她给她往前挪了点,这才上马坐在她背后。
“嘶——”顾庆之倒抽一口冷气,他是从来没发现他香香软软的老婆竟然能绷得这么紧,背上是硬的,腰两侧也是硬的。
顾庆之又去抓缰绳,“可以松手了。你没发现你再拉下去,马都要仰望星空了吗?”
很显然林黛玉紧张到没听见他说什么。
“靠我身上。”顾庆之一手抓着缰绳,一手抓着林黛玉的肩膀,微微用力让她放松下来往后靠。
“真的可以靠吗?你不会摔下去吧?”
顾庆之笑了一声,“摔下去也是你摔我身上,也摔不到你,怕什么?”
这话没起到多少安慰作用,林黛玉道:“你摔了我也心疼啊。万一……我不会骑马,我更不会赶马车,你让我去哪儿叫人。我就说得带人出来,你偏不让。”
说着说着声音就哽咽起来了。
顾庆之越发觉得好笑,他也笑了出来,他没去掰人肩膀,反而拉住了林黛玉的手。
“不会叫你摔的,我也不会摔的。这马我骑了好些日子了,熟熟的。”
这话稍微有点作用,但是……与其说是靠着,不如说是弓背。
顾庆之又笑了起来,道:“咱们先慢慢走着,一会儿你就好了。”
林黛玉嗯了一声,又在顾庆之揽着自己腰的手上一拍,“你抓着缰绳,两只手抓着缰绳!”
“你别怕,你看咱们这慢慢踱步,都不用抓缰绳的。”顾庆之一边说还真一边松了手。
林黛玉吓得整个人都缩到了他怀里。
怎么说呢?
这也算是靠上了吧。
顾庆之探身又把缰绳收了回来,笑道:“拿出你在船上跳来跳去的气势来!”
林黛玉哼了一声,靠在顾庆之胸口的确是有安全感,她道:“我就知道你还记得,你是故意报复我。”
顾庆之轻拉缰绳,脚后跟轻轻在马腹上一磕,马就跑了起来。
“慢点!”林黛玉道。
顾庆之笑道:“我觉得这跟划船似的,得先给你来点刺激的。”
说着他小腿轻轻一夹,整个人重心前移,给了个往前的指令,马跑了起来。
没法抓缰绳,那就只能抓顾庆之的胳膊了。
她双手抵在顾庆之胳膊上,力道还挺大,背一直往后。
“你这不挺会的。”顾庆之道:“重心往后就是叫马停下来的意思。”
“那它为什么还不停!”林黛玉大声道。
“可能因为是我在控制马吧……”顾庆之笑了两声,又来一句,“驾!”
马跑得更快了!
“啊!”林黛玉一声惊呼,可……风迎面而来的感觉十分爽快,还有这种不受控制的危机感也十分过瘾。
林黛玉闭上了嘴,又闭上了眼睛,这次是真正靠在顾庆之背上了。
她身子放软,顾庆之也是能感受到的,他拉着马又跑了一会儿,道:“该不会晕了吧?”
林黛玉哼笑一声,“哪儿那么容易晕?我长这么大,还没晕过呢。”
“那就再快一点!”
迎面的风呼呼而来,吹得人衣袍哗哗作响,两边的草呼啸而过,竟有了飞起来的感觉。
“庆之!”林黛玉叫了一声,回头笑着跟顾庆之道:“骑马真好玩。”
跑这么快是不能持久的,也就是大概一盅茶的功夫,顾庆之微微收紧缰绳,马慢了下来。他再一收左边缰绳,马匹掉头,两人往回走了。
林黛玉这下倒是兴高采烈了,“怪不得那么些人喜欢骑马,骑马可真过瘾啊。”
两人靠在一起,几乎没有任何缝隙,这样亲密的姿势叫顾庆之也很是喜欢。
“你喜欢就好,等去了猎场,那边有山丘有树林,骑着马跟这边的大草原又是不一样的感觉。”
他说着便下了马,拉着缰绳往前,“我还挺重的,下来走走,叫马也歇一歇。”
只是走了往前……兴许也就一百步出头的样子,他身侧的马上就传来一个颤颤巍巍的声音,“要么我也下来吧,我也挺重的。”
顾庆之一抬头,他香香软软的老婆又变成了防御性弓着背的姿势了。
这还有什么可说的?顾庆之一边笑,一边踩着马镫把人抱了起来。
两只脚踩在地上,林黛玉隐晦的舒了口气,又懊恼道:“我是学不会骑马了。”
顾庆之安慰道:“你虽然不会骑马,但是你会划船,你还会在船上跳呢,这可是连国师都没掌握的技能。再说这不还有我?有我你就会骑马。”
林黛玉被他逗笑了,“行吧,回去我就教你怎么在船上跳。”
这么一想,林黛玉也不纠结了,回去马车边上吃了些东西,又催促顾庆之,“我想试试再快些,最快最快的骑马。”
两人出来玩了一天,等回去差不多都要天黑了。出来一天也挺累的,回去吃过晚饭洗漱过后,几乎是秒睡。
第二天一早,两人又去跟林如海吃了顿早饭。
“昨天骑马去了?”林如海闲聊道。
两人一起点了点头,林黛玉神采飞扬道:“骑马还挺好玩的。”
林如海唏嘘一声,“这是学会了?”
林黛玉表情一僵,顾庆之接了上来,“会是会了。”就是得有个靠背才能骑。
这么说,那肯定就是还有猫腻,不过林如海完全没有探究的意思,上回那个在船上蹦蹦跳跳的女儿已经够叫他心塞的了。
他们是怎么骑马的,他一点都不想知道。
“赶紧吃饭,吃完饭回去收拾东西,要去猎场了!”
行宫这边已经很是凉快了,京城里头虽然没有行宫这边凉爽,但是早晚也凉了下来,就算是用不起冰的人家,也能好好睡个觉了。
但是姓贾的睡不好,再说这国公府早晚都得还回去,可还回去跟被收回去,还是有很大区别的。
贾母天天说“忘恩负义,不给脸面”,虽然没主语,但是人人都知道她说得是谁。
大房二房各自收拾各自的东西,倒也没空理她。
下头奴仆是一个比一个的心慌,一时间又跑了几个。
只是皇帝不在京城,京里反倒安静下来,整日进出城门的人反而少了,贾家这些逃奴一个赛一个的体面,就算穿上破旧的粗布衣服,但是脸上手上一点都不像吃过苦的样子,很容易就叫守门的士兵发现了。
这天下午,伍玉华拿着银票来拜访他的老丈人了。
贾赦这几天身子不太爽利,贾家人就没爽利的。
听见是伍玉华来,贾赦住着拐杖出来迎了迎。
“您怎么又瘦了?”伍玉华上前扶住人,关心道:“好生请个大夫调养一二才是。”
贾赦挥挥手,叹道:“人老了,我都快六十了,也差不多到时候了。咱们屋里说吧。”
伍玉华扶着他进去,问道:“琏二哥还不曾回来?”
“估计就这几日了,也走了许久了。”贾赦算了算日子道。
伍玉华倒不是真的不知道贾琏什么时候回来,贾琏人就在北镇抚司的诏狱关着,正在加紧审理。
根据现在查明的情况,这案子虽然挺大,但是没大到一开始以为的谋反上。
走私铁器去边关,贾家负责的是中间运输这一环,虽不至于抄家灭门诛九族,但脑袋肯定是要掉不少的。
不过相关人员还没查完,为了防止消息泄露,他过来稳一手,也试探试探他们想去哪儿。
伍玉华拿了一万两银票出来,“城门那边有捉到几个府上逃奴,这是银子,我先给您拿来。等琏二哥回来,叫他去我那儿喝酒。”
贾赦应了,又闲聊两句,问问迎春好不好,这才叫人把人伍玉华送了出去。
送走女婿,他又跟邢夫人感慨道:“咱们这女婿,比二房那一位薛大傻子强了不知道多少。”
“谁说不是呢。”邢夫人嘲笑道:“我只盼着他们赶紧生个跟薛大傻子如出一辙的大胖小子。”
两人嘲笑二房两句,邢夫人又冷笑,“说起来那薛家人总算是要搬出去了,我还以为他们连葬礼都要在咱们家里办呢。”
贾赦也讽刺道:“若不是皇帝出手,他们还真能住到地老天荒呢。”
“说起来……”邢夫人犹豫一下,“二房把探春送去哪里了?没边没沿的,这么大个人就不见了?”
“谁知道,管他呢。”贾赦不耐烦道:“我那好弟弟倒是能装傻,一问三不知。”
邢夫人又笑了一声,“这么出门可不是当正妻的路子,也不知道她想起来后不后悔。”
探春……明面上看是没后悔,不过她找了一大堆理由安慰自己,力求证明太太是无辜的,太太是迫不得已的。
比方主谋是元春,太太整日吃斋念佛,对此一无所知。
又好比可能是赵姨娘平日里太过猖狂,所以报应在了她身上。
还有可能……贾家沦落至此,这已经是太太给她找的最好的出路了。
这么一想,探春越发的痛恨自己不是男儿了,不然她早就替太太分忧解难,如何能落到今天这地步。
可正是因为她这么想,她对宝玉的感官也是一天比一天差。
宝玉长这么大,平日说起来府上人人都知道他好,可……竟然都不知道为太太分忧不成?
探春在厢房里头愁苦,薛宝钗又来找她了,跟探春同住的高姑娘一见她来,便笑道:“姐姐说话,我去找柳姐姐描个花样子。”
“你又来做什么?”探春反问:“我知道你拿住我不好声张,也不敢跟你翻脸,可不管你说什么,我只当没听见。”
薛宝钗叹气,道:“我今儿最后一次来找你,你听不听得进去,就这一次。”
她微微顿了顿,显得很是为难,又苦笑一声道:“都这样了,我还怕什么呢?我家里不好,你应该也是知道的。”
探春没话说,印证了那一句——只当没听见。
“我哥哥……不说他,只说我们来了贾家,说是暂住,其实是寻求庇佑,可这几年,我们给你太太的银子,也已经五十万两了。”
“不可能!”探春厉声道:“太太吃斋念佛,一向节俭,她要你们的银子做什么!府里谁能作证?你们往太太身上泼脏水,我定不会饶了你!”
“你不曾管过家——”
“我怎么没有管过!”探春反驳道。
薛宝钗又叹了口气,“如今你也不是千金小姐了,再过些时日,你就该知道你们平日里的花销有多少,你就该知道贾家那点子产业,根本支撑不了这么庞大的家族。”
探春抿着嘴,没说话。
薛宝钗又道:“我们薛家说是皇商,可我父亲一死,没了支撑,立刻就落败,我们也只能逃到贾家来寻求庇护。贾家呢?虽然是荣国府,一样是空有一个名号,不管是文官武官,哪怕是外戚,一样没落着,贾家又能支撑多久呢?”
薛宝钗说完便站起身来,“我不过是想寻个出路,我想你也是一样。”
“薛氏又去找贾氏了?高氏跟柳氏总去没人的地方说话?”正房里,丹阳郡主问道,语气稀松平常。
丫鬟说了声是,又把自己听见的话都重复了一遍。
丹阳郡主笑了一声,“这薛氏的确是会讲道理。”
丫鬟犹豫一下,问道:“您说,要不要……”
“怕什么?我是郡主,我那女婿是正三品的实权武将,她们全都是破落户,又不是正经聘嫁进去的,争到天连个良妾都当不上,不过四个通房丫头而已,体面全是主子给的。”
丹阳郡主抿了抿茶,道:“原先仪宾还活着的时候,给我讲过一个锦衣卫的笑话。说是南春寨派了个卧底去邑应卫当差,几年后南春寨被剿灭,但是邑应卫上下都求情要留这个卧底,你知道为什么?”
丹阳郡主笑道:“为了不暴露,卧底才是干活儿最卖力的,他一个能顶三个人用,还管的是最繁琐的文书工作,三年下来一个错儿都没有。这四个姑娘也是一样。我这女儿自己不行,唉……真是为她操碎了心。把她们都叫来吧,也差不多该去猎场了。”
很快四位姑娘就到了正房,丹阳郡主吩咐道:“也来了这几日了,学了不少东西,今儿我试试你们。宝钗,你跟着兰馨,去收拾我的东西。探春,你去外头吩咐车马,出行就归你管了。至于佳颂和宁芝,你们两个去给我儿收拾东西。”
其余几人还有些无措,不过薛宝钗已经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了。
她来那天郡主已经看见她管理出行的能力了,如今想看的是整理内务。
“是。”薛宝钗站起身来,道:“兰姐姐,咱们这就过去吧。”
行宫里头,顾庆之跟林黛玉两个也收拾好了东西,这次林黛玉长了记性,专门等顾庆之早上被皇帝宣召之后,飞快的先把自己东西收拾好了。
等顾庆之回来,她略显得意的看他一眼,“你自己收拾吧,哼。”
别说最后那一声哼还有那个小眼神,尤其是抬下巴那一下,还真的挺傲娇的。
顾庆之便拱了拱手,又作揖道:“倒叫娘子受苦了,当了国公夫人,还得自己收拾衣服。”
他态度里的诚恳,语气里的歉意,都快溢出来了。
套路两个字从林黛玉脑海里一闪而过,然后她就被套路了,“其实也没有……”
林黛玉不好意思道:“叫丫鬟帮着收拾的,也没多少东西,才送回去一批衣服呢。新的东西又是吩咐送去猎场的,哪儿就是吃苦呢。”
她又笑了两声,换了个翻转一百八十度的说法,“既然你也知道是吃苦,以后对我好些。”
顾庆之叹了口气,道:“娘子,不是我说你,你叫丫鬟给你收拾了东西,又专门把我的东西放在这儿,丫鬟肯定问你要不要收拾国公爷的东西,你还给拒绝了,对吧?你知道传出去是什么结果吗?”
“怎么就能传——”哦……丫鬟是皇后娘娘给的。
“唉……传出去就是国师跟郡主不合。”
话音刚落,外头就传来丫鬟的声音,“郡主,娘娘叫您去一趟。”
林黛玉求助地看向顾庆之,又把脸一捂,小声道:“我不想去……我不去,太丢人了,说什么好呢?要么咱们干脆吵一架真的不合吧?”
“那陛下就要去找我师尊了。”顾庆之把手一伸,“来,一起过去。咱们手拉手,他们就什么都明白了。”
大庭广众之下手拉手,虽然有大袖挡着,什么也看不见,讲究的就是一个心照不宣,但是也太……
林黛玉拉上他的手,在他掌心狠狠挠了两下,“怪不得人总说是冤家!你就是我的冤家!”
“对对对!”顾庆之夸赞道:“就是这个劲儿!脸上再红一些。害羞什么?清官难断家务事嘛。”
第112章 抄家
当天的事情林黛玉已经不想再回忆一遍了。
好在知道这事儿的人连带丫鬟也就不超过五人,而且第三天他们就启程往猎场去了,至少明面上算是过去了。
除了顾庆之还时不时提两句,“你的多说多回想,不然藏在心里就是阴影,勇敢面对!”
林黛玉又挠了他一下。
猎场的生活也挺好玩的,皇帝还举办了几场比赛,各个水平的都有。
代表最高水平的骑马射箭组,第一名的奖励是块羊脂玉镶嵌象牙的神射手立牌。
顾庆之参加的是勋贵组的比赛,得了一块黄金牌子,他挺高兴的,人人都知道他挺高兴。
毕竟国师的爱好也不是什么隐秘,除了鸭子,就是喜欢黄金制品了。
林黛玉也得了个牌子,她如今练习拉弓已经用到了五力也就是半石的弓。射箭用三力的弓,差不多能满弓射出去十七八支箭,后头几支箭虽然准头稍差些,但上靶也没太大问题。
这个水平,在女子三十步固定靶的比赛里,妥妥的第一名。
“真好。”林黛玉看着她新得的小银牌高兴极了,“先挂墙上,跟我的弓箭挂在一起,等回去京城好生做个架子,我要放我书房里。”
顾庆之提议道:“不如把你的放我桌上,我这个给你收着?”
林黛玉笑了一声,眼睛里波光流转,“也好。可你舍得你的黄金吗?”
“别说黄金了,就是鸭子跟夫人比,也是舍得的。”
林黛玉玩笑道:“你应该说,黄金、鸭子跟夫人,我都要。”说像是想到了什么好主意,道:“等回去京城,我送个黄金打的鸭子给你吧?”
顾庆之给她翻了个白眼。
林黛玉笑声清脆,“就这么说定了。”
猎场跟避暑山庄又是不一样的风格,加上天气转向凉爽,人也都爱动了起来,两人几乎都是早上出去,晚上才回来的。
林黛玉越发的受欢迎了,毕竟她那射箭的功夫,在一群女子中间也是出类拔萃的存在,请她教射箭的有,觉得跟她一处有安全感,请她一起出行的更多。
再说林黛玉性格开朗又爱笑,说笑话也是一等一的有灵气,跟她出去一次,就想着第二次,一时间竟是顾庆之天天等她回来了。
这天她下午回来天都黑了,一进门就打了个哈欠,顾庆之幽怨道:“外头吃过饭了吧?你可还记得家里还有国师跟你小师弟等着呢。”
林黛玉笑着在他肩上轻轻拍了拍以示安抚,“快别胡说了,我不外头多赚些体面,怎么养得起你们两个?”
顾庆之便凑过去给她揉了揉箭,凑她耳朵边上小声道:“好师姐,天都黑了,师弟一人在家等你等得好心酸。”
这么说话就还挺痒的,林黛玉挠了挠耳朵,道:“也不过是才申时而已,秋天是比夏天黑得早些,再说你也不是一人等我,你没事儿跟国师多说说话,别总避着他。”
“国师不爱搭理人。”顾庆之阴阳怪气道:“他怕不是要飞升了?等他飞升,就是我跟师姐两个长相厮守了。”
“那可不行。”林黛玉憋着笑道:“若是他真飞升了,咱们这个家得散。”
她站起身来,又轻轻拍拍顾庆之肩膀,正经道:“我去里屋看看他。”
顾庆之极其哀怨的叫了一声“师姐”。
林黛玉眼瞅着就压不住嘴角的笑意了,廊下传来丫鬟的声音,“皇后娘娘派人来了。”
笑意降下去,尴尬夹杂着害羞又升了上来,总归是还没过去,当别人林黛玉就要掩饰一下了,不过顾庆之是自家人,她转头看他,顾庆之清了清嗓子,“请进来吧。”
有顾庆之撑着,林黛玉也能平平静静像个正常的国公夫人了。
来人是皇后身边得力的宫女,是少有的还有保有自己姓氏的女官,年纪已经过了三十,两人都叫了一声蔡姑姑。
这人手里拿着个不大的木匣子,上前行过礼道:“娘娘见郡主这两日劳累,便叫我拿了些人参养荣丸来。这药丸是太医院配的,原是积劳虚损用的,不过若是太累也能吃两丸,补血补虚,免得耗了自身气血,反倒不美。”
林黛玉道了声谢,顾庆之伸手接过东西,蔡姑姑又道:“里头还加了肉桂,这两日天气冷了,肉桂温中散寒,吃些就没那么冷了。”
顾庆之也道谢,蔡姑姑办完皇后交待的事情也没多待,直接就告辞了。
顾庆之打开药匣子,里头十颗丸药,都用蜜蜡封着,不过隐隐的也能闻见药香,尤其是人参的味道。
“我能不能吃两颗?”顾庆之道,“我这两日也挺累的。”
林黛玉没方才那么高兴,道:“我吃这药不大合适。原先我母亲重病,后头又守孝,我小时候身子弱,没精打采又不思饮食,大夫便叫吃这个。方子都是现成的,按着抓就行。”
“头几年还行,后来吃着就不那么管用了,兴许是人参太补的关系,晚上总睡不着。可夜里睡不着,白天总归就是没精 打采的,还得再吃这药,来来回回的折腾。”
“咳,虽然已经是经方了,可也不见得是人人都起效,兴许也是吃太久的关系。就像乌鸡白凤丸一样,也不是人人都适合的。”顾庆之把药丸放了回去,木匣子也合上。
“皇后若问你,你就说挺好的。”
林黛玉白他一眼,“这点小事儿我难道不知道?”她站起身来又打了哈欠,“累归累,可睡得倒是挺好,不用吃药。”
顾庆之见她情绪不高,起身便道:“我背你进去。也叫我看看你吃了我十几只乌鸡浪费了没有。”
“怎么就是你的乌鸡了?”反驳归反驳,林黛玉却没跟他客气,而是站在顾庆之背后的椅子上,又扑到了他背上。
这一下林黛玉就又高兴起来了,问道:“你看过西游记没有?”
“怎么没看过?”顾庆之道,他不仅看过,前两日他老丈人还跟他好好聊过一次西游记呢,明显是动心了,也想写个志怪小说。
“你说咱们像不像猪八戒背媳妇?”林黛玉笑得把脸都埋在了他后颈。
顾庆之下意识反驳道:“猪八戒背的可不是他媳妇,他背的是他师兄啊。”
林黛玉也愣了一下,随即便道:“我也是你师姐啊。”
“像!真像!”
林黛玉开心的笑了起来,在他背上一拍,道:“走!这三间屋我都要巡查一遍。”
林黛玉也不是什么讨好型人格,觉得累了也会休息,加上皇后善意的提醒,她没两天便是出去一天,在屋里歇一天了。
这天,猎场刮了大风,顾庆之跟她两个在屋里吃烤鹿肉。
鹿肉是挺补的,不过鹿肉偏瘦,吃着也硬,说是烤肉,其实是先炖了之后,再小火慢烤。烤到外皮微焦,里头肉嫩还有汁水,非常好吃。
尤其是林黛玉手里拿着小排骨,咬得脆骨嘎吱嘎吱响,听在顾庆之耳朵里,有种诡异的满足感。
“你不是不吃野味吗?”林黛玉啃了一根还不太满足,“要么我替你吃了?”
“咱家也不缺你这根骨头。”顾庆之笑道:“这又不是野味,大猎场也是人工养殖的。”
谁管这个呢?
林黛玉捞了顾庆之盘子里的骨头,又跟他一笑,油腻腻的,物理上的油腻腻。
“人常说吃什么补什么。”顾庆之道:“也不知道你这两日爱吃鹿肉是为了补什么?”
“我也可以再长高一点啊。”林黛玉回道。
“那就更好了,兴许长高点,骑马就没那么难了。”顾庆之一边说,一边又给她挑了两块带脆骨的排骨。
“无所谓。反正我有你。”伴随着嘎嘣脆的声音,林黛玉露出一口小白牙,又跟顾庆之笑了笑。
贾家就没这么其乐融融了。
一样是刮风,虽然猎场的风更大,不过屋里是热的,贾家……树叶杂物等等随处可见,哪里都是衰败的景象。
迎着风,贾家的族长贾珍来了,贾母这会儿已经有些糊涂了,完全不能理事。
贾家目前能当家的三个男人坐在荣禧堂里,看着对方想起的都是当年贾家兴盛时候的景象,这才几年?
贾珍道:“我这次来,是想把我妹妹接回去。”
贾政眉头一皱,前阵子两府不对付,互相揭短的时候,他都不曾把惜春接回去,这次是为了什么?
“成亲?”贾政疑惑道,“她才十四吧?”
贾赦正要开口就先咳了起来,等喘过气儿来,他才道:“你们打算搬去哪里?唉……往后咱们贾家就要散了吧。”
贾珍道:“我打算叫她出家。我父亲当日便在玄真观修道,那观虽然不在咱们名下,不过里头不少人都是我父亲当日带去的,观主老得都瞎了,那观是完全把持在我手里的,叫她也去做个女冠便是。”
贾珍一停顿,还是说了实话,“多带些银子家什去。”
这是转移家产的意思?
贾政跟贾赦两个也都听懂了。
贾政又皱了皱眉头,道:“当日我还在朝中做官,陛下不喜僧道,度牒发的不容易,而且如今管得也严,怕是……带不了多少银子吧?”
贾珍道:“无妨。说来也是天不亡我,有几个度牒,一直叫人顶替着,如今换了她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来。早先不过是讨我父亲欢心的随手之举,现在是能救命了。”
“父亲保佑。”贾珍冲着虚空拱了拱手,叹息道。
贾政跟贾赦都沉思起来。
这话说得也不错,等搬出这御赐的宅邸,贾家就是真的败了,家里没人当官,手里拿不住权,钱自然是留不住的,那藏家产往哪儿藏呢?
史王薛三家哪个能叫他们藏银子?江南倒是还有个甄家,可败得比他们快多了。
甄家倒是往贾家藏了不少银子,可甄家落败速度之快,已经不可能有人来取这银子了。
贾珍又道:“我给她备上二十万两银子带走,你们若是想……动作也快些,再准备些信物,将来万一有人能起来,也能靠着这些银子站稳脚跟。”
中元节这天,贾家又开了祠堂,能找来的族人全都叫了来,里里外外跪到大门口,一堆姓贾的手里都拿着香,声势浩大的祈求祖宗保佑。
女眷们虽然进不得祠堂,但也一样在外头的烧香行礼,只求祖宗显灵。
祭祀从天黑开始,单看准备的那些祭品,八成是要来个通宵祭祀了。
旁边伺候的下人没好气的跟同伴吐槽道:“这不是逼迫祖宗吗?我要是宁荣二公,我才不管他们呢。”
“这么不争气的后人,连家产都守不住,这才多少年?跟老爷一起挣下这家业的焦大还没死呢。”
下人的小声吐槽夹杂在声势浩大并且很是整齐的“求祖宗保佑”声音里,完全没人注意到。
贾家的下人差不多只有三百之数了,理论上这么多人是够用的,安国府也不过两百出头的仆从而已。
不过贾家的这些下人里头,还有不少是奶过主子的体面人,不做活的,加上今天晚上祭祀抽调了不少人去,看家的没剩几个了。
虽然自打上回薛蟠摸去元春屋里之后,贾家的确是狠狠管了守门上夜的,不过贾家这情况就在这儿摆着,也就这样了。
才到亥时,原·荣国府就有人慌慌张张的跑来,“不好了!大老爷!二老爷!咱们家里失窃了!”
贾赦贾政两个都跪在地上的,闻言顾不得许多,猛地起来,不知道是消息太过震惊,还是跪得久了头晕,两个都没站稳。
“老太太屋后的仓库叫人给打开了——”
贾政怀疑的看了贾赦一眼。
“你怀疑我不成!”贾赦怒道。
下人继续道:“二太太院子后头的库房也叫人撬了门锁。赖管家的屋子,还有李、赵、张、王四位奶妈家里也叫人偷了。”
“这是内贼啊!”贾赦大声道,又追问:“我院里呢!”
“也……未曾幸免。”
贾赦摇摇欲坠,“赶紧去清点损失,赶紧报官!”
问题就在于贾家这船眼看要翻,各家都找机会贪了不少东西,这又不能放在明面上说,这么一想,就连贾政都开始心塞了。
只是贾家失窃的消息传出来,先来的不是大兴县的人,而是锦衣卫。
贩卖私铁那事儿也查的差不多了,虽然还有几个漏网之鱼,不过贾家失窃,锦衣卫也怕徒生变故,决定收网了。
贾赦看见锦衣卫拿着封条一个个箱子贴过去,一个个门贴过去,惊得两股战战。
“跟他们说,我们跟安国公有旧,我女婿是锦衣卫百户!”
贾珍贾赦毕竟还有个末等爵位在身上,再者陛下还没发话,锦衣卫还是给他们留了几间房供居住。
不过打今儿起,贾家两府是被锦衣卫看管住了,不能进也不能出。
顾庆之得到这消息的时候,已经是五天后了。
尹恩立通报的时候也没避着他。
“……除了宁荣二公的后人,还有缮国公跟齐国公,东平郡王也有牵连,另有些来京中做生意的蛮夷富商,居中统筹的是平安州总兵,人已经控制了。”
皇帝冷笑连连,“当初跟着太祖皇帝打天下,如今嫌太过安定的人也是他们!”
顾庆之拿了卷宗来看。
大概就是这些人家仗着爵位之便,加上大魏朝又不限制百姓持有少量的兵器,每年收集不少铁器往平安州运送。
靠着做生意的蛮夷来回调停,攒够差不多数量,放到商量好的地方,那边就借着打草谷的名义入侵。
表面上看起来是打的有来有回,总兵还能捞些功绩,实际上都是事先商量好的,最终目的就是为了把铁器运出去。
“他们卖出去的每一个铁锅,最后都会变成弓箭射在边关将士的身上!朕饶不了他们!”
“平安州总兵处死!他贪了多少银子,就往他身上摞多少!他要是能撑住,朕就饶了他这条命,银子一分不要,全给他。”
皇帝气得满脸通红,尹恩立正要劝,顾庆之道:“不如凌迟。”
皇帝立即就冷静了下来,“这事儿王子腾也脱不了干系!他奉旨巡边巡的是什么?去看大漠孤烟直吗?人家先汉的使节,一人就敢出使西域,一人就能逼退大军,朕的这些忠臣们,好吃好喝伺候着,一个比一个怕死,一个比一个贪财。”
顾庆之把卷宗递了过去,皇帝拿在手里,道:“朕仔细看看。怎么处置的确不能凭一时之气。借这一次,朕要叫他们再也不敢。”
天色已晚,皇帝叫两人去休息,不管是尹恩立跟顾庆之也都劝皇帝晚上别看这个了。
尹恩立又道:“查得及时,他们也都是自家支撑不住了才想这些歪门邪道来银子的法子,运出去的铁器也不多,况且草原上炼铁的工艺落后,除非真的直接运了兵器,铁锅也不好加工成弓箭的。”
“不过还是不能开这个口子,需得严惩才是。”顾庆之又帮他找补一句。
皇帝板着脸,“朕知道。”他又吩咐全公公,“明日叫内阁和尚书,还有大理寺的人都来。”
顾庆之跟尹恩立结伴出来,尹恩立叹了口气,道:“若不是贾家被人偷了,兴许还要再过两天。”
“偷了?”顾庆之疑惑道:“他们住得那么靠里,京里治安不至于能叫贼人混进内城吧?”
“有内贼,还有贾家的逃奴,说不定还有府里的人引路。”尹恩立道:“他们是真的活该,你知道吗?这案子最开始是贾府大老爷的女婿报上来的。说是追捕贾家逃奴的时候,觉得他们身上的银子太多了。一个正常的国公府,是过不了这么奢靡的日子的。”
顾庆之道:“所以这也提了个醒,那些传了几代的国公郡王,也该好好查查了。”
“这事儿完了就去查!”尹恩立坚定道。
顾庆之回去的挺晚,林黛玉都已经松了头发,斜靠在床边了。
见顾庆之进来,她伸了手道:“冷不冷?我给你暖暖手。”
顾庆之把贾家的事儿一说,道:“当初的四王八公牵连了四家,还有不少官员富商。”
林黛玉叹道:“原先我在贾家虽然不曾管家,可平日里耳濡目染的,也能听见不少。他们家里的祖产商铺还有田庄……我不管怎么算,他们一年都能倒找出去十来万两银子。但他们家里没一个人害怕的,有时候不知道他们是真傻还是装傻。”
“有人是真傻,也有人想着天塌下来高个儿顶着,也有人想着要死一起死,也就没那么害怕了。”
查出这么大的案子,打猎是打不成了,皇帝跟随行的官员先议了个大致章程出来,便起驾回京了。
京里也是明面上安静,暗地里乱成一团,尤其是相关这些人家,有官职有爵位的都被关在府里,惶惶不可终日。
贾赦如今也明白了,他儿子为什么一直没回来。
“已经被抓了,怕是已经死了……”贾赦一夜之间就老了十岁,几乎都站不起来了,“我还有个女婿,迎春!看在迎春的份上,至少给我儿留个全尸啊!”
贾家人如今都住在一起,贾赦东边屋里哭,西边贾政也能听见。
王夫人也维持不了菩萨面容了,“还总说我们连累你们大房,如今是谁连累谁?抄家了!这等抄家大罪,只有你们大房敢!”
邢夫人气得冲了出来,“你问问你们家老爷他知不知道?别跟我这儿装菩萨!贾家谁当家?你们二房!你们二房住在正房几十年,你看到时候皇帝是觉得这事儿是大房犯的还是二房犯的!”
“贾琏是你们大房的!你们才是死罪!”
“不要脸的黑心肠!”邢夫人大怒,“惯会装傻充愣的!说自己正直,说自己善良,那你怎么住正房?从古至今哪条规矩是二房住正房,把袭爵的长子撵出去的?一说这个就说是老太太的意思,你这么听老太太的话,你怎么不去死?”
贾政倒是喊了几声住嘴,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声音太小,完全没人理他。
角落里,贾环跟赵姨娘窝在一起,说实话,贾环倒不是很害怕,毕竟他过得不好,就是抄家也落差不大。
但他对贾宝玉是积怨已久,横竖上头都有他顶着,贾环非但不害怕,他甚至还生出点看热闹的心思来。
贾环扫了角落里浑浑噩噩的贾宝玉,心想他还能更惨。
这时候被贾赦视为唯一希望的迎春也得到了消息,还是伍玉华亲自跟她说的。
迎春震惊之余,不知道为什么竟然生出了点庆幸的念头来。
总算是没人逼她了。
伍玉华却有点犹豫,按理来说,这个夫人休了也无妨。
可官场上的事儿不是那么简单的,锦衣卫的高层只能是陛下亲信。
他这个百户,说白了就是锦衣卫的底层。
中层就是千户跟镇抚使,可以执掌一个卫所。
这么大个案子,分到他头上的功劳足够他升个两三级的,但真的叫他升上去当了千户……
主官是要给下头兄弟们找差事找财路的,要管一个卫所的生计的,伍玉华没有根基,更没有关系,他当不了一所的主官,能力不够。
伍玉华原先的目标,也就是升到副千户到头,给人当副手,然后叫自己儿子扎根在锦衣卫里头,慢慢的才能有个锦衣卫武家,兴许三五代之后,运气好才能掌握一个卫所。
“功劳太大吃不下啊。”伍玉华叹息道。
迎春忽得跪了下来,给伍玉华吓了一跳。
“这等罪求不了情。”
“求老爷许我出家。”
第113章 那块玉碎了
伍玉华也说不好自己是个什么心情。
他父母双亡,几乎是一个人从泥里挣脱出来的,所以对亲戚总归是有点向往的。
但他是锦衣卫,亲戚里各种龌龊也见了不少,可以说谋财害命都是轻的。大家族里的脏事儿更多,但他这个老婆还好。
人虽木讷不会说话,更加不会讨好人,就是个样子货摆在那里。
伍玉华一开始还是有点愧疚的,不过现在……
他沉吟片刻,道:“你出家也不是不行。不过庵堂不好找,得给你找个干净的清修地。”
迎春点头道:“多谢老爷。”
贾家也有家庙,水月庵的尼姑也常来。宝玉那个伴读是为什么死的?智能儿为什么跑了?
这样的地方她也知道是不能去的。
伍玉华又道:“你先在家清修吧。我搬去前头住,等寻着地方了再说。”
迎春当日出家虽然带了四个丫鬟,不过是贾赦给她挑的。
贾赦很是看不惯二房把丫鬟当成副小姐的做法,更怕跟两个分不清天高地厚的丫鬟过去,两天就撺掇迎春跟伍玉华吵架,三天就敢自己上手跟姑爷吵。
所以最后陪嫁过去这四个丫鬟,基本上都是话不多,而且戳一下动一下的人老实人。
送走伍玉华,迎春总算是松了口气。
她寻了几件自己的旧衣服,剪了做了百衲衣,沐浴更衣之后洗去脂粉,去掉头上所有发饰,又把原先那观音请了出来,轻轻松松跪坐在前头念佛了。
晚上伍玉华回来,他买来伺候迎春的婆子就来回报。
“夫人也过于浪费了,好好的衣服剪了全缝成补丁,人家和尚尼姑穿这个,是因为没好衣服穿,穿破的衣服也舍不得扔,几件缝成一件继续穿。夫人可真是大家族里养出来的,也亏得老爷心善,不然寻常人家非得给她打死不可。”
伍玉华眉头一皱,他虽然也觉得迎春过于天真了,不过被婆子说嘴,他是那样的人?
“把她关去柴房,明早叫人牙子来卖了。”
在迎春想要找个地方出家的时候,已经有了度牒,正式冒名顶替当了女冠的惜春却想着怎么逃出来。
玄真观不是什么好地方。单看他们家上下都在烧丹炼汞,都想炼出长生不老药就知道了。
惜春已经在这儿住了几日,也听见不少风言风语,什么贾家不好了,怕是要抄家灭族了。
惜春觉得他们活该。
她从东府躲到西府,哪知道两府都不是什么干净东西。
尤其这一次“出家”,她越发明白她兄长贾珍早先不过是故意纵容她,真要出点什么事儿,他不过一句话,她是一点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她得逃出去。
惜春仔细回想原先智能儿跟她讲的京郊附近的所有寺庙。
馒头庵虽然不算是正经庵堂,可毕竟同是尼姑,她们知道的也多。
……瑶光寺是宫里后妃出家的地方,听说陛下一旦驾崩,无子无女也没什么关系的后妃都会给送过去……
……还有个观音庵,跟官府有关系的……
……文官家眷出家礼佛的地方叫文响庵,武官家眷出家的地方叫武静寺,你说这名字好不好笑……
不是这个,还有……惜春皱起眉头来,她记得智能儿还跟她说过——
想起来了!
惜春一字一字小声重复道:“从德胜门出去大概往西北二十里地,有个叫奉溧道的地方,那儿有个平头山,山顶有个小庙,里头就三个尼姑,饿得都干瘪啦。”
智能儿清脆的笑声还在她耳边回响。
……离京城这么近,也不知道来找些有钱的心善施主,别的活计也不做,你看我们庵堂里的馒头就很不错的。整日只知道苦修,别的不说,她们庙里的观音像别说塑金身了,颜色都掉了不少,连泥胚都要露出来了……
从德胜门出去二十里地,玄真观却在京城西南,从这边过去肯定不止二十里了。
她得寻个马车……
不过第一件事儿,是把藏在她屋里的银票还有各种字据都处理了。
这样等她跑出去,玄真观的人跟贾家的人势必都要觉得是对方把东西吞了,又伪造成是她带着东西跑了的样子。
那时候就没人来找她了,到时候才是清净日子。
贾家被抄家的消息也传到了丹阳郡主那儿。
探春狠狠地大哭了一场,之后就好像有地方不太一样了。
薛宝钗去安慰她,道:“总归是在抄家之前把你送出来了。太太——”
探春用力把她推了出来。
薛宝钗看着院子里的两人,微笑道:“许是太伤心了。”
柳、高两位姑娘笑嘻嘻的,道:“姐姐也别太上心了,你来是伺候姑娘的,又不是伺候你那表妹的。”
“人家不喜欢你就别凑上去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姐姐喜欢吃苦呢。”
怎么说呢,俗语里还有一句,有奶便是娘。原先有银子开路的时候,也不是人人都说她好的,如今没了银子,想当爹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被看押了几日,不管是贾赦还是贾母,都不太好了。
这两人原本就病着,还是年纪大了之后的虚弱,整日补药吃个不停,被关起来之后,贾家的东西都被封存了,哪里还有补药吃呢?
这天早上,贾赦起来便连着打了五个喷嚏,又觉得浑身发冷,裹了被子也没见好。
他叫邢夫人去把鸳鸯、平儿还有大姐儿叫了过来。
才糟了盗贼又要被抄家,鸳鸯暴不暴露也就无所谓了。鸳鸯显然也是这么想的,她看了眼老太太还睡着,便跟着一起过来了。
贾赦环视一圈,有气无力道:“咱们家里怕是要抄家了,琏儿……怕是也活不了了。”
这个结局其实大家也能猜到,尤其贾赦身上还有爵位,低归低,那也是爵位。但他也一样被关在屋里,这还有什么看不清的呢?
只是没人明着说出来,如今被贾赦点破,一众人连背都塌了,邢夫人更是六神无主,只知道老爷老爷叫个不停。
贾赦道:“我身上毕竟还有爵位,能顶罪的。只是我也……活不了多久了,你们就是我大房剩下的人了。”
“你们太太是小门小户出身,这点比你们强,等抄了家不知道还能落下什么,到时候怎么过日子她知道。”
几人低低嗯了一声,邢夫人眼泪都掉下来了。
贾赦又跟邢夫人道:“以后就别总奔着银子去了,你虽然知道怎么过苦日子,可管家交际做活是没她们两个强的,以后商量着来,话说透,看看该怎么办。”
几人一边掉眼泪一边点头。
贾赦又跟鸳鸯道:“原想着……如今琏儿也不在了。贾家也没有了,我想跟二房比,你还是跟我们一起过日子的好。虽然是奴籍,但说你是我儿的妾,应该是能把你要出来的。”
鸳鸯点头,哭得泣不成声。
贾赦最后才看向平儿。谁能想到如今成了这个样子呢?
“你们奶奶死的早,也算是幸事了。以后好生照顾大姐儿。”
平儿话说得几乎听不清,“求老爷给大姐儿取个名字吧。”
“我……如今想起来只有悔不当初,脑海里也只有谨慎二字,不如就叫贾嫤吧。”
贾赦在一片哭声中躺了下来,道:“我得再睡一觉,你们别吵我。”
贾家众人就在一排屋子里待着,那边贾赦周围哭声震天的,王夫人听了只觉得心烦气躁,“他们还有脸哭?若不是他们连累咱们,何苦到了此般境地!”
“你少说两句吧!”贾政没好气道:“你也没少吃没少喝,又从你妹妹手里拿了多少银子?如今倒是——”
哪知道这时候贾宝玉忽然窜了出来挡在王夫人面前,“老爷少说两句吧,太太并无什么过错,自打我记事儿起,她就整日吃斋念佛了,总归跟太太是没干系的。”
这还是贾宝玉自打出娘胎第一次反驳贾政,贾政给气了个怒发冲冠,他冷哼一声,“逆子!今日如此境地,也有你从中作恶!”
贾宝玉因为贾政落魄生出的勇气,顿时就消散了。
小屋里,魂不守舍几日的元春也回过神来了。
除了悔不当初,她到现在都不敢相信,怎么荣国府就能在短短几年之内塌了。
这不合理。
不过既然回过神,自然是要想想以后的事情。她扯了扯薛蟠的袖子,小声道:“我是外嫁女,你是女婿,等这边查明定罪,咱们两个就能走了。”
薛蟠表面上看起来是薛家的当家人,实际上会的东西不多,以前是下人代他做,后来是母亲姐姐一手包办。
“我入赘的,逃不掉的。”薛蟠冷笑,“还真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元春皱了皱眉头,不得已说了实话,“当初那婚书……我父亲嫌弃丢人,他有子有孙,要女婿入赘做什么?”
再者也只有勋贵的婚书才要拿去官府报备,他们这等平头百姓,还不是自己怎么说怎么来。
她母亲屋里被翻得乱七八糟,婚书又是好生收在箱笼里的,早就被贼人连锅端了,哪里还找得出来?
元春耐着性子给他解释,蔫了吧唧的薛蟠直接活了。
“好我的香菱!”薛蟠直接拉了香菱的手,“叫你陪爷又吃了一次苦。”
香菱摇了摇头,“不苦的。”
元春冷笑一声,只是这会儿能不能走脱,就看他的了,也不好发作。
“你小声些!”元春警告道:“你看看这屋里的人。若是消息走漏,他们都说你是赘婿怎么办?又或者叫你把我弟弟带出去,你能带吗?咱们先瞒着,然后等案子判了有了结果,来放人的时候你直接告诉官差才是。”
“还是你有主意。”薛蟠赞道。
元春便小声道:“别的不说,我屋里那两个好看的丫鬟得带上,尤其是那个叫晴雯的,刺绣手艺出类拔萃,贾家没了,咱们以后得自谋生路。”
薛蟠点头应了。
连着赶了五天路,皇帝一行人总算是又回到了京城。
“到家了……”林黛玉一声长叹,“骨头都颠错位了,我要先去躺躺,午饭不吃了。”
顾庆之也没劝她。
这五天赶路挺急,基本上一醒来就上马车,下了马车就是洗漱休息,没什么活动量。
别说林黛玉了,他也没什么胃口。
“烧热水来,先泡泡。”
下头人回复道:“热水一早就备好了,就等大人跟夫人回来用了。”
两人去狠狠泡了小半个时辰,觉得又活了过来,有种畅快淋漓的舒爽感。
床头铺着厚厚的垫子,两人平排靠着。
林黛玉头发洗过了,整齐搭在下头,床头还铺着热石头,上头垫着微潮的棉布,既能烘干头发,又不会烘枯。
“总算是到家了。”林黛玉蹭了两下,给软垫子拱出个舒服的印子来,又长舒一口气,扭头看躺在她边上的顾庆之,“你都不洗头发。”
“我昨晚上洗的。”顾庆之无奈道。
林黛玉笑了两声,“还是回家好。外头住着不舒服。跟你们两个挤在一间小屋里,我还是个郡主呢。”
“可是叫咱们家郡主受苦了。”顾庆之给她捏了捏胳膊,“听说一天要教好几个人拉弓呢。”
林黛玉翻身坐起,伸出胳膊给顾庆之看,“我都觉得我右胳膊比左胳膊粗了。”
她头发还湿着,虽然不滴水了,但是陡然这么一起身一甩的,全都打在了顾庆之脸上。
“你这是要我的命啊。”
林黛玉又笑了起来,回到家里之后,她整个人都活了,笑声都比赶路的时候悦耳动听了。
顾庆之把头发拨开,就看林黛玉一脸坏笑看着他。
“让我捏捏。”他抓着林黛玉两个胳膊一拉,林黛玉就倒在了他怀里,还是那种自己完全不用力,直接栽下来的。
顾庆之又故意咳嗽好几声,“你是真想要我命啊。”
林黛玉笑声不断,“谁叫你这么么用力的?胳膊都红了。”
“什么呀,你这是泡澡泡的红,我一捏反而变白了。肉倒是挺嫩的,不如炖了吧。”
林黛玉一边笑一边又躺了下来。
顾庆之忙起身跪坐在床上,举着她头发,“左边起来点,压到了,右边再动动。别把衣服晕湿了,尤其肩膀这里,有了潮气再一吹冷风,就是风湿痹痛了。”
林黛玉便先下手为强了,“你这人,好生躺着不行吗?非得动来动去的,还要折腾我,这么大的人了。”
顾庆之“一怒之下”一手伸过她腿弯,一手胜过她颈弯,直接给人抱了起来。
“你干嘛呀。”林黛玉抱住他脖子保持平衡。
“把你扔出去。”顾庆之坐在床边,蹭进屋里穿的软鞋就站起来了。
“我错了。”林黛玉忙道:“好师弟,好国师,你饶了我这一次,我下次还敢。”
顾庆之脸虽然挺平的,但表情扭曲,嘴角都压不住了,也不知道能撑到什么时候。
林黛玉还师弟国公叫个不停,才泡了澡,又这么一折腾,两人胃口都开了,才走到屏风这一处,两人肚子齐齐咕咕叫了两声。
林黛玉笑着捂了嘴,“吃了饭再把人家扔出去吧。好歹叫饱着肚子。”
屏风后头就是小圆桌,顾庆之正要放她下来,又被轻轻一拍。
“我没穿鞋。”
顾庆之又把人抱回了床上,拿棉布给她包住了头发,这才叫了饭菜来。
“是挺辛苦。”顾庆之道:“头发这么多,还要上钗上簪,沉不沉。”
“慢慢养起来的,倒也习惯了。”林黛玉道:“这其实不算什么。穿礼服的时候,发髻里头还要塞些东西,不然别不住。”
“怪不得梳个头得一个时辰。”
等吃过饭,顾庆之抓紧时间又把林黛玉抱了起来。
“你真要扔了人家呀?”
“你也说了,是 扔了‘人家’,人家关你什么事儿?我还是把你藏起来的好。”
林黛玉便搂住了他的脖子,一起到了里屋。“咱们再躺躺吧,等我头发干了再起来。”
皇帝回京不过五天,这起买卖私铁案就结案了。
真要说起来,规模的确不大,但是参与的人有勋贵有高官,都是吃着大魏朝的饭,却要砸大魏朝的碗,这就越发的叫人恨了。
最终的结果,就是平安州的总兵满门抄斩,九族流放边关。
来回传递消息的几个商人,都是凌迟处死,还要当众行刑。
牵扯到的几家郡王公爵包括贾家,都是涉案人员斩首,相关人员流放,抄家所得充作军费。
皇帝私下还跟顾庆之感慨过,“前朝管制武器,也管制铁器,大魏朝已经够宽松了,没想却是被这些人钻了空子。”
皇帝虽然这样说,却没打算学习前朝管制武器,不然百姓家里连个长枪弓箭都没有,别说上山打猎了,就是贼人来了,连跑都跑不动。
顾庆之便道:“人人都不一样,多数人看见《大魏律》,看见的是什么不能做,个别人瞧见的就是做什么来银子快。臣想着,不管是宗室的爵位,还是勋贵的爵位,都该改一改了。世袭并不是什么好事。”
“祖宗赚来的家业……”皇帝叹道:“皇朝都不能永存,更别提这些勋贵了。没有祖宗那个本事,就老老实实从头做起。”
顾庆之犹豫了一下,趁机便道:“臣身上有一国师,还有一国公之位。国师不用说,肯定不能世袭,国公——臣肯定无子,陛下想什么时候改,臣上书请爵位一代止。”
有了前头几次神异的表现,皇帝听见他说无子是一点不惊讶,不飞升就算好的了,还孩子呢?
神仙若是在凡人间留下子嗣,那跟凡人又有什么区别?
皇帝叹道:“庆之啊……先不着急,这个也得慢慢来,等临终之时再说吧。”
“那陛下可有的等了。”
皇帝笑了起来,“这是说朕也要长命百岁的意思?”
顾庆之双手一拱,道:“陛下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第二天,贾家人就被从贾府拉了出来。
贾珍去诏狱陪贾琏了,等着一起砍头。
像贾蓉贾赦贾政这些关系最近的一批人,都是全家流放边关。
其余出了五服的几房包括金陵的几房,虽然不流放,但是家都给抄了,别说继续待在京城或者金陵这种繁华地方,不卖儿卖女或者卖身去做个奴仆,那就只能去当乞丐了。
贾赦原本就剩下喘气儿了,被官兵拉起来就又倒了下去,没多久就断了气。
贾母也是一样,听见贾赦死清醒了大概一炷香的功夫,然后跟着也去了。
贾家剩下的人哭声震天,王夫人跪在贾政身前哭诉道:“老爷你休了我吧,咱们夫妻这么多年,你给我留条活路吧。叫我带着元春走,好歹还能留下点血脉。”
贾政闭着眼睛,甚至还想堵住耳朵。
“晚了……”他叹道:“案发的时候你我是夫妻,如今就算休了你也晚了。”
屋里也有锦衣卫的人,一边拿着名单清点人数,听见王夫人贾政这对话,也要嘲笑两声。
“你这妇人倒是会想,朝廷如何能叫你钻这个空子?哦?王家的人?”锦衣卫嗤笑道:“平安州总兵这一条线上的上司都获罪了,你们家里那九省统制的王子腾虽然死了,也没逃过去,王家一样是流放的命。”
旁边一人接茬道:“只是咱们大魏朝幅员辽阔,也不知道能不能给你们流放到一处去,说不定还能走个亲戚呢。”
王夫人跪坐在地上哭,左右一看又把宝玉抱在怀里,但是……
“元春呢?我的元春呢?”
锦衣卫看他们这一家子人挣扎,也觉得很是泄愤,不过抄家总归是有点收益的,便又扯了个笑脸。两者混在一起,越发的讽刺了。
“被你们家姑爷带走了。”
王夫人一愣,还不等说话,就听见一边赵姨娘道:“他怎么是姑爷?那是赘婿!赶紧追回来,他也该流放的!”
王夫人犹豫了片刻,不算太久,也跟着赵姨娘道:“是赘婿!快把我女儿找回来。”
锦衣卫脸上嘲讽越发的浓了,“方才还说要留些血脉,如今跑出去一个你又不乐意了。怪不得人说最毒妇人呢。”
“老爷!”王夫人又去喊贾政,“你想想办法!”
贾政能有什么办法?他盘腿坐在地上闭着眼睛,连动都不带动一下的。
“宝玉宝玉!”王夫人又叫了起来,“你的玉!”
她颤抖着手把玉从贾宝玉脖子上拽了下来,又举着跟那锦衣卫道:“这是祥瑞!这是要献给陛下的!”
贾家这块玉京城闻名,尤其是在宫里,前后折腾几次,也没留下什么好名声。
只是贾家没的耳目,消息更加不灵通,完全不知道。
王夫人还道:“上回全公公还说了,说太上皇喜欢这玉,还要照这样子多打几块,这是太上皇要的东西!”
锦衣卫接过这块玉,上下掂量几下,猛地往地上一摔!
原先这玉摔过几次都不见碎的,贾家人都说这块玉来历不凡,可那时候都是在屋里摔的,地上都铺着厚厚的毯子。
这一次就不一样了。
跟青石板这么一撞,不算太清脆一声响,玉就碎成了几块。
锦衣卫笑嘻嘻去捡了玉周围那一圈的镶金,又把贾宝玉脖子上的金项圈摘了下来。
“你年纪也不小了,怎么还带着这小孩子的玩意儿?莫不是想趁乱偷运出去?”
王夫人一声惊叫,盯着一地的碎屑,眼里慢慢失去了神采。
贾政倒是睁开眼睛瞧了一眼,看完玉,视线又落在贾宝玉身上,半晌咬了咬牙,来了一句,“祸根!”
说完他又闭上眼睛不说话了。
抄家没那么快,不过贾家这些人处理起来挺快的。
奴仆下人叫跟官方合作的人牙子带走发卖,剩下的主子们带去锦衣卫的监牢先看管着,等这边清点完毕就流放。
其余够不上流放的,就直接撵出去自生自灭了。
不过这边抄家,也有跟锦衣卫有关系的人牙子门口等着,就盼着能寻着一两个出众能干的带回去。
到了酉时,天渐渐黑了。贾家两府都是灯火通明的,很明显锦衣卫打算通宵达旦的抄家了。
这时候来看过一次,完全没被贾家发现的崔颐鸣也回到了安国府。
顾庆之跟林黛玉两个一左一右的坐着,神情肃穆。
崔颐鸣正经道:“跟殷千户打过招呼了,还给了下头办事儿的人十两银子,说给老太太跟大老爷选个还行的薄棺材板,纵然是都葬在乱葬岗里,也能挑个还行的坟头。”
顾庆之嗯了一声,林黛玉没什么反应。
崔颐鸣又道:“抄家的人也说过了,叫别搜刮得太厉害,至少女眷身上给留上一对耳环,男人身上若是有些扳指,玉腰带等物,也给留些。”
顾庆之又嗯了一声,林黛玉叹了口气。
贾家毕竟曾经是国公府,这些女眷身上的饰物也都不是凡品,一对儿耳环下来,怎么也十两银子了。
“流放的银子还没给,等真的要走的时候,给到官差手里。”
顾庆之点点头,道:“这些细节我是不知道的,你看怎么办好就怎么办。”
崔颐鸣又转向林黛玉,道:“夫人吩咐的那丫鬟,叫薛家人带走了,我便没再过问。”
林黛玉嗯了一声,顾庆之挥挥手,崔颐鸣行过礼出去了。
顾庆之道:“也就这样了,毕竟是买卖私铁,抄家流放的罪,也不好做得太多。”
“我知道的。”林黛玉轻声道:“若是叫他们好生活着,那边关死了的将士们又要去何处伸冤?”
两人沉默着坐了一会儿,林黛玉站起身来,道:“我出去走走,你别跟着。”
天都黑了,林黛玉手里提着灯,绕着湖边走了半圈。
说实话她也不知道自己想了什么,脑袋里乱哄哄的,似乎填得满满的,又似乎什么都没有。
直到吹了湖边带着潮气的冷风,她打了个寒颤,这才急匆匆得又往回走。
到了花园门口的宝瓶拱门,她一眼就看见了顾庆之。
一手提着灯笼,另一只胳膊上搭了件披风。
这宝瓶型的拱门,当初是她要建的,因为国公府的拱门过于单调了,建这么个性状,配上旁边伸出来的树枝,春天有花,夏天有叶,天然的景色。
可如今再看……国公府最好看的真真就是顾庆之。
这一下子就叫人热泪盈眶了。
林黛玉伸出双手迎了上去,娇气埋怨道:“冷。我在外头吹风,你就一点都不心疼?风还越吹越大。”
顾庆之拉住她的手握了握,又松开,先把灯放在一边的台子上,又拿了披风抖开,给她穿在身上,“还冷不冷了?”
“我要你背我。”
旁边就是石凳,林黛玉站在上头又扑到了顾庆之背上。不过这姿势,谁提着灯笼都不方便。不过好在路两边都有灯笼挂着,倒是能看清路。
“你怎么往回走?”林黛玉问道,“不想去花园了,咱们回去吧,我还想喝点热汤。”
顾庆之回应道:“毕竟是自己家里,灯笼还是吹灭了再回去。路两边那灯笼都泡了药水的,这两个可没有。”
怎么说呢,虽然有点跑题,但这样烟火气的回答,叫林黛玉的忧愁去了不少。
“爹爹可真惨。”林黛玉半是玩笑,半是叹息道:“老丈人家里被抄了,难免要受些牵连。”
她搂在顾庆之脖子上的手轻轻拍了两下表示鼓励,“不过有你这个好女婿,倒是没人敢弹劾他。”
“闭门思过而已。”顾庆之想起上回他师尊为了葬在皇陵出的主意,心说他可不像以前那么轴了。
“休息两天也挺好的。”兴许开头都写出来了,也不知道他取了个什么能流传千古的号。
走了没两步,背上林黛玉又开始不老实了。
“一会儿摔下去。”顾庆之警告道。
“你才多高?就是松手,我脚一伸就够着地了。”林黛玉一边反驳,一边撑在顾庆之背上把才穿上的披风系带解开了,又拉扯着盖住了顾庆之的背。
“这下你也不冷了吧?”
顾庆之撑着她腿窝的手便顺势挠了挠。
林黛玉躲了一下,只是顾庆之背就这么大点,根本躲不开,只是谁都有手,她又去挠了挠顾庆之。
两人这么打闹着回到了屋里,林黛玉点了碗山药羊肉汤来,热热的喝了,这才去洗漱。
虽然今天走了不少路,也挺累的,不过林黛玉还是不可避免的失眠了。
身边人睡不着,顾庆之如何察觉不到?
他伸过手去拉着林黛玉的手,“睡不着的话,不如起来给我绣个荷包?眼见就要冷了,扇坠儿用不上了。”
林黛玉噗嗤一声笑,因为失眠带来的焦虑消散了不少,“大冷的天,手都硬了,真要绣荷包,万一扎了手怎么办?”
“家里又不缺你这点碳,都点上。”
林黛玉索性翻身过来,拉开顾庆之的被子躺了进去。又拉着被子盖住头,声音有点闷。
“我一边觉得他们活该,一边又想这是亲戚。我有时候想他们好好的,有时候又不想他们好,更多的时候又不想见他们。原先……我过得不能算好,可如今我又觉得人都死了,我再说这些岂不是对死人不敬?是不是计较太多了?”
顾庆之轻轻拍着她的背,“这都正常,人嘛,各种各样的想法。总不能都跟圣贤书上写的一样吧?做不到的,根本做不到的。我挺喜欢你的,我也希望你也喜欢你自己。”
“你每次都这么哄我。”林黛玉笑了一声,又掀开被子吸了两口气,“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我原以为我都过去了,没想还能失眠——手拍着别停。”
她拉着顾庆之的手又放在自己背上。
第114章 人参养荣丸
两人原本是二更时分睡觉的,林黛玉睡不着,又翻来覆去很久,再跟顾庆之闹腾一阵子,真正睡着已经过了三更了。
但睡着了也有些心绪不宁,迷迷糊糊的虽然没有做梦,但睡得也不是很踏实,第二天早上难免起来晚了些。
林黛玉睡眼惺忪的,推推顾庆之,含含糊糊就先开始抱怨了。
“才回来没两天,还一整天的事儿呢,明儿还要教人作诗,今儿得准备东西,铺子里的帐三月一查,又到查账的时候了。还有中秋重阳的礼——这两个大节为什么离得这么近?以后再不能这么晚睡了。”
顾庆之醒得挺早,只是看林黛玉睡得熟,索性就在一边躺着。
看来看去,只觉得他又香又软还很有才华的夫人哪里都很好看。尤其这句“以后再不能这么晚睡了”,可见是好了。
“我先去钦天监了。”顾庆之拍拍她,“你也别太着急,仔细想想,没什么事儿是非做不可的。”
林黛玉清醒了,听见这话笑道:“那你别吃鸭子我看看?”
“你这郡主。”顾庆之稍稍用力往被子上一拍,“我安慰你,你这儿抬杠。”
林黛玉把被子拉过头,声音闷闷的,“你赶紧走,叫我再躺躺。对了,我忽然想吃八宝粥,你去吩咐一句。”
顾庆之笑着离开了。
林黛玉又安安静静一个人躺了一会儿,只是起来依旧是头晕脑胀的,做了一晚上梦差不多是这样的。
原先她总这样,久病虽然没成良医,但是经验很是丰富。
她打了个哈欠,视线不免移向猎场带回来的行李。
皇后娘娘给的那一匣子人参养荣丸。
娘娘给的东西,至少这木匣子还挺名贵的,收拾东西的丫鬟又不知道这里头有什么故事,贵重的东西肯定是往里头放的。
“要么吃上半颗?”林黛玉拿了木匣子来,又拿了专门减药的小银剪子剪了半颗人生养荣丸吃了。
等洗漱过后又去吃了早饭,林黛玉不经意间忽然发现好像精神了些,也没那浑身上下不得劲儿的感觉了。
或许……她原先在贾家什么都不能做,整日就是屋里待着,吃这药的确是太补了,这才给补到睡不着觉。
现在就挺好。
这天晚上,林黛玉的确没有失眠,不仅早睡了快半个时辰,甚至还咬了妄图干扰她睡觉的顾庆之一口。
转眼三天过去,到了贾家人离京的日子。
林黛玉还有些犹豫要不要去,顾庆之倒是极力劝她去看看的。
“不用下车,就在马车上坐着,看他们离开便是。”顾庆之道:“了结一桩心事,以后就不用想了,不然他们离京就今天,你错过了可就要记挂一辈子了。”
最后这句明显是打趣儿,林黛玉很是配合笑了出来,道:“那就去看看吧。”
流放这种结局,官府是不瞒着家属,甚至连朋友也要通知一二。
原因无他,流放是要官差送的,尤其是流放边关或者三千里这种大罪,路上挺苦,若是没家属朋友孝敬一二,官差无非就是不舒服,犯人就要受老罪了。
当然也是犯人活该。
跟送犯人流放的官差打交道,别说叫顾庆之出面,就是崔颐鸣都有点高,最后去送银子是锦衣卫的一个力士,拉了官差去一边说话,分毫没叫人看出来他是国公府的人。
顾庆之则在马车上给林黛玉解释,“一来一回大概三个月,路上是住驿站的,有官府出的驿票。押解大房二房的官差,我一家给了二十两银子,还有二两给他们置办棉衣的银子。另有钦天监、锦衣卫和司礼监还有户部出具的驿票各十张,再有就是太医院给的一包常用药丸。”
贾家人口不少,流放也不可能往一个地方去,虽然出京头两天的路可能一样,但他们是要四散在边关,皇帝的意思就是让他们好好感受一下边关的生活,深切体会把铁器卖给蛮夷会带来什么后果。
林黛玉点头嗯了一声,“这样就很可以了。”
大房一家就剩下几个女人,虽然看起来一个个都失魂落魄的,但人还算安静,还记得把孩子围在中间。
二房就挺热闹。
贾政望着城门的方向,翘首以盼,明显是在等什么人。
王夫人跟赵姨娘吵架,周姨娘倒是安安静静垂首立在一边,口中喃喃自语念个不停,八成是在念佛。
贾环手里死死抱着个小包裹,里头装的是干粮。是他姨娘卖了金耳环换来的东西。
对了,现在没什么姨娘不姨娘了,他能名正言顺的叫娘了。
贾宝玉虽然落魄了,头发是乱的,又长了些胡子出来,衣裳也脏脏破破的,但那副样貌依旧是几人里头最好的。
不过他目光略显呆滞,视线缓慢的移动,手也时不时往自己胸颈处摸一摸。
带了十几年金项圈和宝玉不见了,虽然那金项圈挺沉,像是枷锁一样,可他现在的表现,才像是带上了枷锁。
“都是些没良心的家伙!”王夫人骂道,“下作胚子生下来的下贱种!”
“你都骂人下贱了,许是不知道呢。”赵姨娘冷笑道,“我若是探春,我也不来,人家好好的前程,干嘛要来送你呢?吃饱了撑着。说不定连姓名都改了呢。”
“你养出来的好女儿!”
“这可不是我养的,一开始是老太太养的,后来是你养的,我养的儿子挺好的。”赵姨娘努努嘴,“都会护着他娘了。”
两人视线对上,贾环泄愤一般,得意洋洋大声喊道:“娘!”
“我一个妾,我家里人不是死了就是被发卖了。”赵姨娘无所谓道,“倒是太太的好亲戚,一个都没来呢。还有长明郡主呢,人家手指头缝里渗出来一点,就够你们受用的了,怎么也不见来?哦对了,还有太太捧在手心的长孙呢,还有当女儿一样疼的儿媳妇呢,许是头上伤还没好,所以才没来。”
“我差点忘了,太太还有个女儿呢,当日不声不响就给跑了,她总该来送送太太吧。”
林黛玉就在不远处的马车上,这地儿又是西去必经之路,别说流放的了,就是商户也是在这儿集合一起出发的。
人挺多还挺热闹的。
林黛玉今儿坐的马车不显眼,赵姨娘没看出来,不过他们说话,林黛玉倒是听清楚了。
她跟顾庆之道:“的确是不能叫他们知道,也的确是该来看这么一次。”
流放之后怎么样不知道,但这就是“荣国府”的结局了。
王夫人被赵姨娘接连戳了好几次心窝子,气得面红耳赤,赵姨娘还要嘲讽,“太太这脸也跟佛像似的,我听说有些高大的佛像,若是在脚底下跪拜,就是怒相,走楼梯上去跟佛像平视,就是慈悲相。可见太太平日里念佛是念进去了。”
说完她还要笑两声。
太太两字虽然是尊称,不过叫她念出来只有嘲讽,贾政眉头一皱,道:“你也少数两句。”
赵姨娘如今可不怕他了,“原先府里富得流油,太太几万几万的银子往屋里扒拉,我们环儿读书一月就二两银子还要给裁减了,我屋里丫鬟原先一吊的月钱,还要给减成五百文。原先苛待我们,如今倒是跟我们一样了。”
她说完王夫人,又刺了贾政两句,“原先老爷若是对环儿跟兰儿好些,若是给请了先生好好读书,不为这你这衔玉而生的小儿子打压我们,珠大爷十四岁就中了秀才,他们两个又能差到哪里去?有了功名,老爷哪里能沦落到流放边关的地步呢?”
这话是实打实戳到贾政的伤心处了,尤其是上回他科举被下药,只是这人几十年都是“两耳不闻窗外事”过来的,如今……
他朝外走了两步,你们随便吵,我不管。
官差们在门口等了片刻,见没人来了,便又各自清点人数,要带着人上路了。
正在这时,城门那边又有个骡车过来,王夫人一见就笑中带泪了,“来了!我妹妹来了!”
来人正是薛姨妈。
林黛玉透过帘子看了看,薛姨妈不像以前那么富态了,脸上多了褶子,身上衣服也不及以往整洁。
薛姨妈一边催着车夫,一边挥着手帕喊王夫人。
“总算是赶到了,如今家里不大好,现赶着找骡车,好在还是赶到了。”
薛姨妈一下来就抱着王夫人哭,王夫人也抱着她哭诉:“咱们姐妹,怎么就成今天这个样子了。”
薛姨妈哭诉道:“我还得感谢姐姐,若不是你一直吊着我们不叫宝钗进门,今儿我们也要被牵连的。幸亏我们败家败得早,也亏得我们家里没什么有出息的人,惹不出这么大的祸事。”
王夫人一愣,这话不太对。
“你从我们家里前前后后捞了有五十万两的银子,可都收好了吧?别叫人摸出来。”这句声音更大了。
“诶呦!瞧我说得什么鬼话?”薛姨妈懊恼道:“那银子全叫贼人偷走了吧?我都听说了,人找到了,听说他们从贾家偷了不下一百万两银子呢,啧啧,真是——”
她退后一步,上下打量王夫人,又在她身上拍了拍,谄媚地跟官差笑道:“她身上是藏不了银子的,也没银票。我都拍过了。”
王夫人是进过牢狱的,身上这一身衣服自然也不是当日从贾家穿出来那一套,官差听见薛姨妈这话,笑骂道:“你这妇人,快别胡说八道了,人家原先也是体面人。”
薛姨妈福了福身子,说了声好。
王夫人也明白过来了,她不是来送她的,她是来看笑话的。
王夫人的唇紧紧的抿在了一起,打定主意一言不发了。
薛姨妈也就剩下最后一句话了,“我说我会好好对待元春,我怕你也不信。不过她现在有孕在身,等她生个大胖小子,我一定会好好对孩子的。”
王夫人的拳头忽得紧了些。
大胖小子……都是亲姐妹,从小一起长大,家里教得东西也都差不多,大胖小子可不好生,这就是暗示她,她会把元春往死里喂。
可……元春在宫里十几年,也不至于这般不顶事儿。
“这都是她的命。”王夫人说完这一句,也不吭气了。
薛姨妈又跟官差打了声招呼,转身从车上提了一坛酒,又一包卤杂碎递给官差,“给您几位路上吃的。东西不多,大小是个心意。”
这下是真没人了。
官差顺手拿刀柄戳了戳离他最近的贾宝玉,“走吧,难不成叫我给你们雇个马车来?走快些,别耽误功夫,错过了宿头我们倒是带的有吃的,你们可就得挨饿了。”
贾政的眼睛里失去了光芒,嘴里喃喃自语的是当初跟他交好的门人清客们,似乎还有林如海这个妹夫。
可惜一个人都没来。
官差也听见贾政嘴里几个名字,道:“你也别想了,你们家里这等罪,谁会来送你们?万一叫陛下误会他们也有这心思怎么办?”
只是这一路挺远,官差便又劝了一句,“你们别找麻烦,我们也不欺负你们,咱们一路顺顺当当的过去,不然天气越来越冷,犯人死在路上也不是没有。”
一同押解他们上路的另一位官差也道,“你们算不错了。我听说你们隔壁府上去的那地方更苦些。你们去的虽然也是边关,但是几十年下来,也有个不小的城镇呢,去了好生过活,至少性命无忧。”
两位官差警告加许诺,力求叫这一家人知道他们还有活路。
一行人渐渐地走远了。
林黛玉也看一边顾庆之,“咱们也回去吧?”
顾庆之一敲车厢,前头车夫接到讯号,马车很快就走了起来,拉着两人往国公府去了。
看着贾家人离开,林黛玉晚上不可避免的又失眠了。
这次她到时一点没犹豫,熟练掀开顾庆之的被子就钻了进去,“睡不着,你给我绣个荷包。”
顾庆之一笑,手就轻轻拍在了她背上,“今年咱们家里的月饼做什么馅儿的?上回你说那个云腿的好吃,今年再来些?”
林黛玉嗯了一声,道:“那个又咸又甜的,不好晚上吃,得早上吃,多喝些水也不怕。我叫厨子试试做个鸭肉的月饼?”
顾庆之想了一下,觉得他没法把鸭子跟月饼组合在一起,便叹气道:“你别说,你这么一来,我还真就不想吃鸭子了。”
林黛玉笑了几声,“重阳节我备了几盆菊花,打算送人的。”
“我听说菊花也能吃?”顾庆之道:“咱们寻些大朵的菊花试试?”
“那东西可一点不好吃。没什么味道的。”林黛玉道:“原先在贾家的时候吃过,敷了轻薄的面糊然后下锅里炸,菊花多半化水,味道全靠料汁。总觉得是附庸风雅呢。”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从菊花又说到兰花,提起这个文人觉得很有风骨的植物,不免又说到了竹子。
“冬天了,又能吃酸笋老鸭汤了。”一想到这个,顾庆之不免有点饿了。
他犹豫了一下,小声问道:“你饿不饿?咱们吃点什么?秋天原本就该贴些秋膘的,你说呢?”
回答他的是林黛玉轻微的鼾声,人已经睡着了。
顾庆之幽幽叹了口气,“我真是自找的。”
第二天两人再次起晚了,但毕竟不是头一次,就还挺熟练的。
不过这几日事多,到了下午林黛玉又觉得有点头昏脑涨,她便把上回剩的半颗人参养荣丸吃了。
到了晚上还要跟顾庆之道:“原先应该是太闲了,吃这药没用,如今吃了就挺好。”
顾庆之倒没多说什么,原先高考的时候,整天西洋参枸杞泡水的人也不少,吃点这玩意没什么大不了的。
“也别太累了,活儿是干不完的,叫他们去做便是。”顾庆之道:“我辛辛苦苦娶你当夫人,可不是为了叫你受累的。”
林黛玉笑得很是开心,“你哪里辛苦了?我怎么没见着?”
“你是不知道师尊当初是怎么说我的。”
两人编排起还在家里闭门思过的林如海来,完全没什么愧疚之心。
毕竟他这说是闭门思过,其实就是放个大假,出来之后依旧是大学士,尤其这个女婿更加不会变。
只是顾庆之睡到半夜,就听见旁边有动静,等他挣扎着醒了过来,就听见枕边人喉咙里含含糊糊的嗯嗯声。
“玉儿?醒醒。”顾庆之拍着她道。
“啊。”一声闷闷的惊呼过后,林黛玉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了他。
“那药有问题!我以前吃的人参养荣丸,跟皇后娘娘给不一样。”她声音虚弱却又尖利,双手死死抓着顾庆之,脸也埋了进去。
“味道有点不一样……吃那药会热,会烦躁,我方才做了个梦,那药不太对。”林黛玉说得挺混乱,方才在梦里是理清的,只是一醒来,梦里的事情就全忘了。
她越发的着急,“贾家的贵重药材都是王夫人管的,她不喜欢我……她还老说要给我换药,她觉得我吃人参太贵了。她还总说我体弱多病,她——”
林黛玉忽然顿住了,这些全都是她的猜测,完全没有证据,连抱着顾庆之的手也松了。
王夫人……她舅母,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存了害她的心。
还有她外祖母,她知不知道,她看没看出来?
顾庆之伸手过去把她两只手攥在掌心,只觉得她手心出了不少汗,掌心是热的,汗却是凉凉的。
“人参是管制的,什么品级,能有多少参,都是有定数的,尤其贾家后来落魄,哪里有地方找参来?”顾庆之一句一句慢慢说着。
说得虽然不是安慰的话,但是事实 反而更叫人放心。
“贾家以前又能存下多少?我也在贾家待过的,他们家里人人都要用人参,头几日连给我送的鸡汤里都有参,这么吃下去后头肯定都是买的。贾家下人的做事风格,贪去一半都是少的。二十两一根细参,他们只肯出十两,哪里卖得到真的?”
林黛玉轻轻嗯了一声。
“你说贵重药材是王夫人管,她分得出真参假参?下头人糊弄她,她看得出来?”
林黛玉摇了摇头。
顾庆之又拉了被子给人裹上,道:“贾家配药……又是人参这等名贵药材,应该是王太医吧?”
怀里人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做噩梦醒来这一会儿,又在顾庆之怀里趴着,林黛玉情绪已经没有那么激动了。
“也许是我……就是个噩梦。”
“你也睡不着了,还是叫人来问问吧。”顾庆之手从幔帐里伸出去,摸了床边放着的摇铃,叫了守夜的人进来。
“点灯,请卫公公去叫王太医来——他叫什么?”他一边说,一边从枕头下头摸了怀表出来,“还有一个时辰天就亮了。”
“王济仁,六品的御医。”林黛玉小声道,又握了握顾庆之的手,“要么等天亮吧。”
“上回咱们见过他的,他装作完全不认得你的样子,可京里人人都知道你在荣国府住过的,这就是问题。”
林黛玉又道:“可你上回还说这样才正常,他要上来打招呼,便要落个‘给郡主治出体弱多病的名号’,他不上来才是正常。”
“我那是插科打诨逗你开心的。”顾庆之沉声道,他握着林黛玉的手,轻轻捏了捏,“你既然有这样的怀疑,不如找人来问清楚,咱们能问清楚,何必憋在心里?”
林黛玉轻轻嗯了一声,“我……我有点害怕。万一……”
顾庆之抱紧了她,“有我在呢,怕什么?”
透过幔帐透进来的那点光,顾庆之看见她头上也是一圈的汗,身上还在微微发抖。
顾庆之又叫了热水来给她稍微擦擦,穿好衣服又拿了个大氅给她裹好,“我背着你,咱们去前头院子听听王太医是怎么说的。”
林黛玉却摇摇头,“我不想去,你去问他,然后回来告诉我。”
顾庆之的回应很直接,他把人抱起来了,“我说什么你都信?万一后头你觉得我是为了安慰你而骗你呢?”
林黛玉没说话,只双手下意识又搂在他脖子上。
“你也知道,贾家那会儿得不了赏赐的人参,自己出去买那些来路不正的,真假保证不了,至少不是故意的。”
林黛玉又嗯了一声,“那你把我放下来吧,我自己走。”
“皇后娘娘给你的人参养荣丸呢?带上。”
两人到了前头偏厅,不多时,就见卫公公带了人来。
顾庆之没说话,而是一直打量着他。
卫公公倒是神色如常,那王太医却有几分慌张,虽然大晚上被国公派了太监叫来的确值得惊慌,但是他行过礼之后,也不问是谁不舒服,这就又是一个问题。
他是个太医,他知道叫他来不为看病。
顾庆之道:“叫你来也不为别的。原先长明郡主吃的药是你配的?”
王太医哆嗦了一下,犹豫没过三息,就放弃了装傻的念头,“的确是下官配的。”
顾庆之把木匣子往前推了推,“这是宫里的药,你看看跟你当日配的有什么区别?你是多放了什么,还是少放了什么。”
王太医直接就跪了下去,声音之大,叫人怀疑他其实是腿软没控制住自己。
又是三息的犹豫,他再次放弃了说宫里的药材肯定是最好的,许是药性差异的说辞。
王太医垂下头,老老实实道:“是我配的。从前郡主吃的人参养荣丸,里头人参有假的。”
林黛玉一声惊呼捂住了嘴,眼圈也红了。
顾庆之又道:“你说是假的就是假?贾家人都死了不少,下头办事儿的人——倒也不是找不到,谁知道是不是你换了人家的好参从中谋利。”
王太医着急了,道:“国公爷,人参都是宫里赏下来的,贾家从哪里得人参呢?人参用银子可买不来。”
顾庆之嗯了一声,“你继续说。”
王太医道:“贾家的参……一开始十根里头有半根是假的,后来变成两根……再后来大概快一半了。”
开了这个头,也就没什么不好说的了。
“下官家里跟贾家是世交,贾家送来的人参……下官还以为他们有什么深意,这等世家,贾家在京里的名声人尽皆知……下官哪里敢多问呢?”
“每次配药……给的银子都挺多,下官几个儿子都不争气……下官也是无可奈何啊!”
“你这样的人也配当医生?”顾庆之反问道。
王太医似是泄了精气神,进这门他就觉得不好了,再一想国公爷的关系。
不管是进慎刑司还是诏狱,他都扛不住啊!
王太医犹犹豫豫道:“人参本就是进补之物,贾家人吃得好穿得好,又不做什么活计,哪里用进补呢?况且——”
顾庆之打断了他,“人参既然是假的,为何旁人不曾发现,就只有郡主这里的药不好?”
王太医这下不敢说话了。
卫公公冷笑道:“王太医,你做假药,你这太医肯定是做不下去了,具体怎么死,还得看你怎么说。是锦衣卫去抄你家,还是太监去抄你家,能给你家里人留多少东西,全在你一念之间。你是打算好好的说呢?还是皮开肉绽的说呢?”
王太医头上冷汗直下,哆哆嗦嗦道:“贾家的人参有几种用法。比方切了片拿来泡参茶的,炖在汤里的细支,拿来泡酒的整只人参,还有拿来配药的。”
“你分得清真假,这药都是你调的?”
王太医点了点头,闭着眼睛逃避世界。
“参茶……一般来说都是五到十片,老太太年纪大了用十片,剩下主子们都是五片上下。这里头差不多十片里有三四片假的,横竖泡水喝也喝不出来。”
顾庆之冷哼了一声。
“炖汤用的,都是剩下的须支,有真有假,大概一半吧。”
“泡在酒里的参,因为吸了酒会涨开,若是拼接的一眼就能看出来,酒里的参都是真的。”
“配药……”王太医吞了吞口水,“贾家拿人参配的药主要三种,二太太吃的安神定志丸、郡主用的人参养荣丸,还有宝二爷常吃的补中益气汤。”
“补中益气汤里,人参能换成党参,也就无所谓真假了。太太吃的安神定志丸……真正起安神作用的是朱砂和茯神,而且朱砂味道大,多放些也能压住别的味道。这里头人参不是君药,就……大概有六七成真。”
顾庆之敲了敲桌子,王太医哆嗦一下,又道:“至于郡主吃的人参养荣丸……臣那会儿想着郡主年轻还长身体呢,贾家吃的也好,平日里又不做什么,不至于亏损这么多,也就是偶尔吃吃,况且那里头的补药不少。就……大概有一半是真的。”
最后哪几个字说的都快听不清了。
“你也配当大夫!”这句是林黛玉说的。
“你不配当大夫!”顾庆之厉声道:“你说什么偶尔吃吃,她吃了几年的药!”
王太医哆嗦的越发厉害了,“这等人家,就是有什么龌龊事情,下官也只能当不知道啊。贾家还说能走军中的关系,只要下官去做几年军医,回来就能谋个世袭的官儿给儿子,下官也是一时间鬼迷了心窍,是贾家指示的啊!”
王太医磕头磕得棒棒作响。
“人参养荣丸里人参是君药,分量加的不够,最多便是佐药里的肉桂冒头,可能是睡不好觉,但——下官暗示过的,下官说过要不要给郡主换个药方子,小孩子本就性热,天天吃人参要上火,而且补得太过了。可贾家不愿意啊,贾家说他们吃得起,就要用这个。国公,郡主,下官真是被逼无奈啊!”
话说到这儿就差不多了,天也亮了,顾庆之挥挥手,卫公公叫人把王太医拖了出去,后续怎么处理,就是等禀报过皇帝再说了。
不管是从自己的安全,还是从留住国师这个角度来说,皇帝都不可能饶了他。
顾庆之陪着林黛玉坐了一会儿,道:“咱们先去吃饭?”
“你就知道吃饭!”林黛玉拿他撒气,忽然叹了一声,“我想回去躺着。我不想吃饭,你也不许吃。”
顾庆之站起来,又去拉她的手。
这次林黛玉倒是没拒绝了,两人手拉手又回了卧室。
林黛玉没精打采靠在床上,顾庆之又把她往里头挪了挪,靠在了她边上。
“这么看,贾家还真不是故意的。”顾庆之道:“他们全家上下都在吃假参。”
林黛玉嗯了一声。
“宝二爷倒是挺惨的,基本吃不上真参。”
林黛玉噗嗤一声笑了,她往下一躺,期待得看着顾庆之,“我困了,咱们再睡一会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