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嫁娶
燕暮寒一直站在门口,听到动静立马冲了进来:“怎么了?”
包袱被揭开的一角,露出了里面的牌位,上面赫然是祝子熹的名字,祝珩眼前一黑,有种天塌下来的感觉,他喉头腥甜,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竟是直接吐出一口血来。
血液溅在牌位上,祝珩在昏过去的时候也没撒手,死死地抱着牌位,栽倒在燕暮寒怀里。
不知睡了多久,祝珩睁开眼睛,眼前是黑茫茫的一片,鼻尖萦绕着熟悉的药苦味,他下意识皱了皱眉头。
怎么这么黑,已经入夜了吗?
“你醒了。”
燕暮寒的声音在身前响起,距离很近,祝珩愣了下,茫然地眨了眨眼:“现在是什么时辰?”
“申时了。”
申时,下午,还不到傍晚的时候。
祝珩心里发凉,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一件事,便是入夜,也不可能这么黑,黑得看不见一丝光线,像是掉进了墨缸里。
燕暮寒端着药碗,吹凉勺子里的药汁:“医师说,你太激动,吐血晕倒。”
和上次晕倒的原因差不多,都是气急攻心,祝珩的身体本来就虚,经不起折腾,老医师嘱咐要好好照顾,这几天就开始针灸,祛除身体里的毒素。
勺子递到嘴边,祝珩下意识含住,咽下药汁。
以前从未出现过失明的情况,应当是他太过激动,等心情平复下来后就好了。
祝珩不吵也不闹,无事发生一般,垂着眼皮,将燕暮寒喂到嘴边的药喝完:“楚戎在哪里?”
“在外面,候着,你要见,他吗?”燕暮寒放下药碗,祝珩昏迷的时候,他问过楚戎发生了什么事,“别多想,肯定,有误会。”
事情还没弄清楚,仅凭楚戎的一句话,不能断定祝子熹出了事。
祝珩心知这一点,但祝子熹是他唯一的亲人了,即使心知肚明也无法保持冷静:“让他进了吧,我有事要问他。”
燕暮寒将楚戎叫进来,这一次没有离开,一直坐在床边。
楚戎一见祝珩就跪下了,语带哭腔:“殿下……”
祝珩心烦意乱,呵斥道:“别哭了,你说舅舅在宫中遇害,是怎么回事?”
“大都传出消息,二爷在宫中被大皇子的车辇冲撞,当场毙命。”楚戎一下下叩着头,声声泣血,“二爷无辜遇害,十三年前睢阳一役有冤,祝将军与我父楚明灏遭奸人算计,奴无处诉冤,胆大包天擅请二爷牌位,恳求殿下为祝氏一族讨回公道,为我楚家满门洗刷通敌冤屈。”
楚戎今年十三岁,十三年前因楚明灏通敌,楚家被满门抄斩,楚戎是楚明灏的遗腹子,侥幸逃过一劫,后来被楚戎的好友救下,抚养成人。
他跋涉千里,从睢阳城到南秦大都,将自己卖入了国公府,为的就是伺机平反。
“所以你并不是亲眼看到舅舅遇害,只是听说。”
楚戎一愣,忙道:“南秦已经传开了,奴不敢欺瞒殿下,奴离开大都的时候,圣上正想着册立新后,二爷大力反对,他此番遇害,定是皇贵妃及大皇子在暗中捣鬼。”
皇贵妃苏氏,正是大皇子的母妃。
祝珩攥紧了拳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你是什么时候听到消息的?”
楚戎如实以告:“离开睢阳城的时候,二爷对奴有再造之恩,奴不忍心见其无辜冤死,就偷偷潜入了祝氏祖祠,将二爷的封名牌位盗了回来。”
祝氏一族世代镇守睢阳城,祖祠就建在城中,唯有祝子熹这一脉在大都为官,祝氏族人死后,牌位都会送回祖祠供奉。
燕暮寒听明白了,传言真假尚未辨明,这人就拿着祝子熹的牌位来找祝珩,希望借祝珩之手来平反祝氏与楚家的冤案。
或许有对祝子熹的不忍心,但更多的是对报仇的渴望。
祝珩心绪难宁,眼前的黑暗更增添了他的烦躁不安:“你所言可属实?”
他听到楚戎重重的磕头声,声音里仿佛都带着血意:“奴句句实言,若有欺瞒,不得好死,望殿下明察。”
燕暮寒将楚戎安顿在府上,命暗卫暗中监视,然后又安排人快马加鞭启程,赶往南秦大都查探情况。
祝珩的舅舅就是他的舅舅,是要在他们的成亲仪式上坐高堂位的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如果真是那什么大皇子害死的,他便为祝珩取了对方的项上人头。
身为夫君,必须想夫人之所想,体贴周到地安排好一切。
祝珩独自坐在床上,摸索着拿起放在枕头旁边的牌位,他的指尖每在一个字上抚过,心里就升起一丝恨意,过去二十年里所受的屈辱一股脑儿都涌上心头。
他无心权势,并不想争,所求不过是他和在乎之人能安稳度日,是以德隆帝偏心其他兄弟,祝珩都毫不在意。
以往祝子熹每每要为他争一口气,争得皇子应有的排面,祝珩都抱着无所谓的态度,他巴不得一辈子待在明隐寺里,做个普通人,不明白祝子熹为什么执着于那些虚名。
如今祝珩明白了。
祝子熹争的从来都不是虚名,是尊严,是底气,是旁人不敢欺辱于他,不敢将他推出去挡刀背锅的权力。
祝珩抱紧了牌位,蜷缩成一团,如同小兽一般呜咽:“舅舅……”
此身立世受尽折辱,怎能不争。
祝珩原以为不在意便得自在,到头来才发现,即使他不争不抢,旁人也容不下他。
想要在这世道里安稳地活下去,不仅要争,还要争九五至尊之位。
燕暮寒回来的时候正好看到这一幕,他扶着门,思绪陡然飘回到七年前。
花神节的夜晚处处都是花灯,十里长街被点亮,如同一条坠入凡尘的璀璨星河,一眼望去,漫天遍地都是灯火。
燕暮寒被人群裹挟着来到最热闹的花神祠,从半空中飘落的粉色薄纱带着淡淡的香气,蒙了他一脸,隔着薄如蝉翼的轻纱,他看到款款而下的祝珩。
素衣雪发,眸光映烛,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仙女。
那时的祝珩挽了女子发髻,他的相貌本就随祝苑,美得雌雄莫辩,是以燕暮寒第一眼看到他,误将他认成了姑娘。
他们语言不通,互相比划着,猜测彼此话中的意思。
从热闹的花神祠到京郊,祝珩牵着他的手跑了许久,他们躲过了一直监视他的人,在城外荒败的土地庙依偎着,那是燕暮寒所能拥有的、唯一的自由时光。
祝珩发热了。
燕暮寒做了此生唯一一件不会后悔的蠢事,他戴上奴隶才会戴的枷锁镣铐,回到了他好不容易逃离的囚笼——北域长公主身边,心甘情愿断下尾指,成为被控制的傀儡,借此来换她救救祝珩。
祝珩中毒一事,他在那时便知晓。
尾指断掉的时候,祝珩正发着热,烧得意识混沌,那是燕暮寒第一次喊疼,得到了祝珩的拥抱。祝珩不会安慰人,像讲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一样,絮絮叨叨地讲着自己的事情,说他叫祝长安,说他是男子,说他身负不祥……
燕暮寒想,他大抵是从小就很卑劣,故意装哭惹祝珩心疼,骗祝珩与他交换了信物,他用狼牙项链换走了祝珩的玛瑙手串。
那是他们的定情信物。
那时的祝珩十三岁,尚未参加宫宴,比如今更活泼、更善良、也更柔软一些,期间退烧了还会陪他玩耍。
他们相处了两天半,第三天上午,祝珩被长公主的人送回了明隐寺,他则被带回了北域。
一别七年,再见陌路。
燕暮寒关上门,稳稳地走向祝珩,陌路也无妨,他会调整方向,直到与祝珩殊途同归。
“燕暮寒,我看不见了。”祝珩抬起头,眼尾发红,平静的像是在说今天天气很好。
猝不及防的一句话将燕暮寒砸懵了,他脚步顿住:“什么?”
“我瞎了。”祝珩摸了摸眼睛,眉眼和从前一样漂亮,只是失去了光泽,“刚刚醒过来,就发现自己看不见了。”
燕暮寒大脑一片空白,机械地伸出手,在祝珩眼前晃了晃,祝珩的眼珠一动不动,并没有聚焦,他一下子就慌了:“没事的,别怕,别怕……我这就去找医师!”
“等等!”
脚步声停住,祝珩仔细分辨着方向,“看”过去:“燕暮寒,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他有寄人篱下的觉悟,很少直呼燕暮寒的大名。
燕暮寒心中又急又慌,但怕吓到他,不得不慢下性子来,温声问道:“是问表字吗?”
他并不知道祝珩的表字,只知道祝珩的乳名是长安,也不知祝珩之前为何要问他与表字相关的问题。
祝珩摇摇头,他闻到燕暮寒身上的伤药味道,略微仰起脸,眼睫轻颤,仿若一只脆弱的蝶在振翼:“我想问,你在迦兰王女面前说我是你的夫人,还作数吗?”
如今我瞎了,你的喜欢还在吗?
许久没等到燕暮寒的回答,祝珩的心一点点往下沉去,就在他以为燕暮寒变心了的时候,他的手被握住了,热度透过皮肤渗进来,一点点暖热了血液。
“我求之不得。”
温热柔软的触感落在手背上,一触即离。
祝珩还没来得及思考那是什么,一阵风就从床边刮向了门口,是燕暮寒跑着离开了房间。炭火发出窸窸窣窣的烧灼声,祝珩摩挲着怀里的牌位,长出一口气。
是作数的。
老医师很快就到了,他几乎是被燕暮寒提溜着衣领带过来的,喘不过气来,一张老脸憋得煞红:“慢,慢点。”
他一生积德行医,究竟是造了什么孽遇到这两个人,一天出诊几次,旁人寻医问药恭恭敬敬,眼前这位凶神恶煞的主儿,恨不得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
夭寿了。
病情在路上已经知道得七七八八了,老医师检查了一下祝珩的眼睛,又诊了脉:“身子本来就虚,急火攻心,又受到毒素的影响,才会看不见,等到身体里的毒素清一清,好好休息几日,多补一补就没事了。”
祝珩已经开始想自己瞎了后要怎么办,听到这话有些回不过神来:“会恢复?”
老医师抚了抚被拽得皱皱巴巴的衣服,没好气道:“不然呢,你还想真瞎了不成?多吃点有营养的东西补身体,你的身体亏空得厉害,年纪轻轻就血虚,便是吃糠咽菜也不至此。”
祝珩想了想明隐寺的斋饭,不至于吃糠咽菜,但也差不许多。
暂时失明,补一补养一养就会恢复。
燕暮寒提着的心终于放回了肚子里,立马命厨房做了十几道大补的菜,亲自投喂祝珩:“鱼肉,大补,张嘴。”
“牛肉,大补,张嘴。”
“羊乳,大补,张嘴。”
“蒸蛋,大补,张嘴。”
……
还有人参、虫草、雪莲等珍贵的药材,被煲成大补的汤,一勺勺喂进祝珩的肚子里,祝珩喝得反胃,打了个饱嗝:“不行,我吃不下了。”
见他是真的吃不下了,燕暮寒将剩下的半碗汤一饮而尽:“你才喝了一碗半,还有大半盅没有喝,我让人用火温着,过一会儿消化了你再喝两碗。”
祝珩:“……”
这一顿饭是被燕暮寒伺候着吃的,祝珩却累了个好歹,吃完就倒在软榻上不动弹了,满脑子都是“大补,张嘴”。
没有一个胖子是一口吃成的,但有人可以是一顿饭撑死的,再这样疯狂地补下去,不等眼睛恢复,他就先去找阎王爷了。
得和燕暮寒好好谈一谈。
吃饱喝足就没精神,祝珩揉了揉肚子,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
“困了?”燕暮寒净了手,拿着浸湿的帕子走过来,给祝珩擦脸,“我已经派人去了南秦大都,寻找舅舅的消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定给你个交代。”
提起祝子熹,祝珩一下子就来了精神:“既是宫中传出的消息,定然八九不离十,要查一查墓地。舅舅早年间曾外出游历,拜了个江湖人士为师,我隐约记得他提到过,江湖上有一种假死药,服下后闭气停脉,看上去和死了一样。”
楚戎不敢骗他,但祝珩更了解他的大皇兄是什么货色,明哲保身一套玩得很溜,有杀人的心思,但不会亲自动手,就像当年在宫宴上算计别人推他下水一样。
更不必说堂而皇之的在宫中杀人了。
“你怀疑舅舅是假死?”
祝珩沉默了一会儿,偏头“看”向窗外:“我希望他是假死。”
他希望来年烟雨飘然,春花烂漫之际,还能收到祝子熹亲自采来的新茶,希望他打马过长街的小舅舅远离乌烟瘴气的朝堂,能够恣意江湖,无拘无束,希望传言都是假的,希望……祝子熹平安无恙。
至于祝氏一族的血债,从祝苑到祝泽安,都由他来讨。
夜里又起了风,燕暮寒以昨日的刺杀为由告了假,闭门谢客,是故刚吃过晚饭,府中上下就没了响动,一片寂静,只能听到风吹得竹叶簌簌,吹得积雪纷飞。
房间里点了烛灯,怕刺激到祝珩的眼睛,放置在很远的桌子上,软榻四周摆着拳头大小的夜明珠,都是燕暮寒特地命人从库房里挑出来的。
他就在这昏淡的光晕下,静静地看着祝珩,一遍又一遍地描摹早已深刻在记忆里的眉眼。
“何时学会北域话的?”
祝珩无法视物,不知天色如何,正在心里推算现在的时辰,闻言心中一惊:“嗯?”
燕暮寒勾起他的一缕头发,小心地梳理缠绕起来的发尾:“我说的是北域话,你我交流无碍,你分明能听懂北域话,何时学会的?”
自从祝珩问出那个问题后,他就一直在讲北域话,两个人说着两国的语言,却没有一丝违和感。
“没学会,只是勉强能听懂一二。”
“一二?”
“……七八分吧。”
燕暮寒倾身凑近,嗅到他发间的皂荚清香:“所以我上午说的话,你都听懂了?”
太近了。
即使看不见,也能感觉到,祝珩心里敲响了警钟,直觉告诉他情况不妙,他下意识往后退,后背抵到了窗台。
“听懂了,却没有反驳,应当算是默认吧。”
如果祝珩看得见,就会发现燕暮寒的脸上浮现出疯狂的神色,病态的痴迷从他的眼底流露出来,如同丝线一般,将面前的人紧紧缠绕住。
“我……”
“祝珩,你也喜欢我是不是?”
不是。
祝珩拨弄着手腕上的珠串,舔了舔唇,喉咙有些干:“我想……嫁给你。”
他身无一物,要成就一番事业,要向南秦复仇,需要将军夫人的身份,简而言之,眼下他什么都没有,只能利用燕暮寒。
想嫁给他,不就是变相的表明心意吗?
燕暮寒扬起愉悦的笑,他的长安脸皮薄,连喜欢都要拐弯抹角地说出来:“可我现在不能娶你。”
祝珩哑然,不等他问原因,燕暮寒自己就憋不住了,低下头,蹭了蹭他的肩膀,音色温软甜蜜:“我现在还未加冠,不到娶妻的年纪,你再等我两年,好不好?”
南秦和北域都是二十加冠,男子一般是行加冠礼后再商讨娶正妻和成家的事宜,在北域更看重年纪,认为二十岁之前心性未定,即使娶了人回家,也不算正妻。
燕暮寒不想拿其他的名分去侮辱祝珩。
“两年啊……”祝珩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个理由,他都忘了,燕暮寒刚满十八岁,还是可以被称为少年的年纪。
燕暮寒生怕他反悔不想嫁了:“如果你觉得两年太长了,我们可以先议亲,不,不行,议亲很容易出变故,等我想想,肯定还有办法的。”
不成亲正好,燕暮寒对他用情至深,成不成亲都会帮他,祝珩在心里敲着如意算盘:“没关系,不成q——”
“有了!”燕暮寒一拍大腿,激动道,“你加冠了,你娶我就合规矩了,嫁娶只是走个过程,表面上你是夫君,但实际上你是我的夫人。”
原本他就是想嫁给祝珩的,紧赶慢赶,在祝珩加冠这年打进南秦,把人给抢了回来,如今还照着以前的计划来就是了。
祝珩语塞,一时间分辨不出他是认真的还是在开玩笑:“你,堂堂北域大将军,要像一个女子一样嫁给我,你是认真的吗?”
如果燕暮寒真的嫁给他,必定会沦为整个北域的笑柄。
他是南秦第一笑话,燕暮寒有望成为北域第一笑话。
还挺相配。
燕暮寒理直气壮:“当然是认真的,难道你不觉得这个办法很好吗?”
这一问给祝珩问笑了,他以为处处强调他是夫人的小将军极为在意谁是夫君,没成想燕暮寒为了与他成亲,竟然主动提出要做新娘子。
这么喜欢他吗?
“是很好,但我以什么身份娶你呢?”
南秦六皇子的身份定然不行,一介平民也不合适,多少要门当户对,相差过于悬殊,世人会嘲笑燕暮寒。
祝珩这厢还在思索着,燕暮寒已经滔滔不绝编了起来:“你叫祝长安,迦兰国生人,娘亲不幸罹难,瞎眼爹路上遇到土匪,被砍了几百刀,全尸都没留下,血肉被野狗果腹……”
这故事编的挺合他心意,祝珩听得津津有味,可惜故事里的他没有兄弟姐妹,若是有,也和瞎眼爹一个下场就好了。
“瞎眼爹不得好死后,你便开始游历四方,从迦兰到南秦,你我在睢阳城相识,一见如故,互许终身。”
“……这就没了?”
“没了。”
祝珩从故事的艺术性角度出发,提出恳切的建议:“一见钟情太俗套了,最好再编点浪漫的兰因,比如月照柳梢头,画船听雨眠,之后就是喜闻乐见的分别,经年流转,你我久别重逢,破镜重圆,恨海情天……这样的剧情才够跌宕起伏,能吸引到人。”
久别重逢,七年算不算久?
破镜重圆,从对面不识到谈婚论嫁算不算重圆?
祝长安,大骗子。
分别并不喜闻乐见,你说的一切我们之间都经历过,只不过你不记得了。
你连我都不记得。
除了故事情节,祝珩对人物出身也给出了自己的看法:“我的身份得厉害一点,不然配不上你。”
燕暮寒沉声道:“不必,我说配得上就配得上,是我与你成亲,其他人的想法都不重要。”
那你不怕沦为笑柄吗?
祝珩没把这话问出来,因为他突然想起一件事,燕暮寒要作为新娘嫁给他,无论他的身份高贵还是低贱,燕暮寒都会变成笑话。
放着貌美如花的迦兰王女不娶,偏偏要嫁给一个男人,祝珩已经能够想象到燕暮寒会面临什么处境了。
悠悠众口难以堵塞,祝珩甩了甩脑袋,现在还有更值得他关注的事情:“长安是我的表字,你从哪里得知‘祝长安’这个名字的?”
燕暮寒笑了声,很轻,他的目光黏在祝珩脸上,语气凉凉的:“不告诉你,你自己想。”
雪狼性子高傲,燕暮寒养成了小狼崽的脾性,也在骄矜拿乔。
是祝珩先忘了他,他才不会主动提起当年的事。
炭盆烧完了,燕暮寒取来新的金丝炭,将炭盆放置在床边:“时辰不早了,该休息了。”
祝珩绞尽脑汁都想不明白,摸索着下了软榻,燕暮寒扶着他走到床边,看着他坐下后才松手,拿起桌上热乎乎的汤:“喝了汤再睡。”
“……我不饿。”
“补身体的,你还想不想早点恢复了?”燕暮寒吹了吹汤,“大补,张嘴。”
祝珩条件反射张开嘴,含着一口汤后才反应过来,只能不情不愿地咽下去。
诡计多端的男人!!
多种珍贵药材炖的汤,一直用火煨着,熬干了一半,剩下的小半盅正好倒了一碗,燕暮寒全都喂进了祝珩的肚子里。
祝珩被撑得差点吐出来,明天一天都不想吃饭了,燕暮寒扶着他在房间里走了好几圈,饱胀感才消失。
床上铺了柔软的绒被,祝珩平躺在床上,舒服地喟叹出声,燕暮寒在床边坐下,碰了碰他的手臂:“往里躺躺。”
祝珩往墙边挪了挪,身边的被子凹陷下去,温热的身躯下一秒就靠了过来,躺在他身边。
是燕暮寒。
“快点闭上眼睛,睡觉了。”
祝珩“盯”着他,紧张地拽住被子:“你怎么躺下来了?”
燕暮寒振振有词:“我们成亲后都是要睡在一起的,你现在眼睛看不见,需要人贴身照顾,正好能提前习惯一下。”
烛火已经被吹灭了,房间里只剩下夜明珠,在柔和的光晕下,祝珩睁开的眼睛里写满了无措。
和心上人同床共枕,没人会不激动,燕暮寒紧张地抿了抿唇,祝珩失明的事发生的太突然了,他原本没打算这么早就睡在一起的。
燕暮寒舒出一口气,将被子掖好,拉起祝珩的手握在掌心里:“别紧张,我今晚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前天晚上醉了酒,刚做过,不能太频繁。
作为一个体贴的夫君,必须克制欲望。
“我不是紧张,我热。”祝珩抽出手,把被子往下拉了拉,“灭掉两个炭盆吧,太热了。”
燕暮寒看看床边的唯一一个炭盆,又看看满头大汗的祝珩,语气迟疑:“你很热吗?”
祝珩“嗯”了声,他身上也热出了汗,拉开被子还不够,又去扯衣领:“燥得慌,太干了,嗓子像要冒烟了一样。”
燕暮寒担心他的身体出了新问题,紧张地问道:“除了热,你还有没有其他不舒服的地方?”
祝珩试着感受了一下,目光逐渐呆滞,还真有个地方不舒服得紧。
那大补汤……他好像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觉得热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更。
小燕子的清奇脑回路
小燕子:年纪不够,无法娶妻QAQ
长安:那我们暂时不要成亲。
小燕子:不,我可以做新娘!
第24章 帮助
“还有哪里不舒服?”祝珩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燕暮寒急得翻身下床,“我抱你去找医师。”
祝珩甩开他的手,往床榻里面爬去:“我不去!”
要真去找了医师,那他丢人就丢大发了。
怎么突然开始讳疾忌医了?
燕暮寒顾不上三七二十一,握住他的脚踝就往外拖:“不行,必须去,你身体不舒服,万一拖久了会出大问题的,要是你不愿意被抱着,我背你去也行。”
祝珩:“……”
他在意的是背或者抱吗,他在意的分明是那难以启齿的理由!
寺中清净,祝珩从小心性淡泊,过得犹如苦行僧,对于房事的了解仅限于话本,他未曾像话本中写的那样春心萌动,更未曾自读过,偶然的身体需求都是泡泡凉水草草了事的。
是以遇到眼前的情况,祝珩根本无法泰然自处,心中慌乱羞怯,第一反应就是藏起来。
可惜燕暮寒不给他躲藏的机会,抓着脚踝就将人拖到了床边,跟个野蛮的土匪似的,动作间带着一股要霸王硬上弓的狠劲。
泥人尚有三分土性,祝珩被拽出了火气,他心中本就燥乱,抬腿便蹬,有几脚踹实了,赤裸的脚心蹬在燕暮寒的胸腹和大腿上,隔着一层薄薄的里衣,他感受到柔韧的肌肉。
期间好像还踹到了别的地方,只听得燕暮寒闷哼一声,松了手。
祝珩趁机收回腿,又爬到了床榻里侧,紧紧挨着墙壁:“燕暮寒,你,你怎么样了?”
踹到的地方比肌肉软,不像实处,位置似乎在腰腹以下,该不会是……祝珩苦着脸,他今后还得仰仗燕暮寒,可千万别把人踹出个好歹来。
“不怎么样。”
那一脚再重点,就能送他去当太监了,还好祝珩身子骨虚,没有多少力气,燕暮寒半跪半伏在床榻上,暗自庆幸。
不过没力气也不完全是好事,一脚踹过来跟挠痒痒似的,不疼,但是勾人得紧。
燕暮寒眼底的火烧到了身体里,手掌攥紧,很快又松开,盯着不远处的祝珩,目光幽深,像极了凶狠的狼盯上了满意的猎物,将要将之摁在爪下,吞食入腹。
地面是凉的,月光从窗口透进来,染上了一层薄薄的霜色,燕暮寒冷静下几分,也不着急起身了,屈指敲了敲床榻:“祝长安,为什么不想去找医师?”
“我没事,只是吃的太多,补……过头了。”他这样唤,总让祝珩想起祝子熹,“你还是唤我的大名吧。”
补过头?
燕暮寒听不懂委婉的暗示,一边思索着他这话的意思,一边拒绝道:“不行,我就要唤你祝长安,不过我唤的不是你的表字。”
不是表字,那是什么?
祝珩又燥又羞,为了转移注意力,认真的思考起这个问题,长安是他的表字,他与燕暮寒是在四水城相识,如若有前缘,恰在加冠礼举行之前,那时表字还不复存在,燕暮寒知晓的就是……乳名。
长安,最开始是他的乳名。
十三岁参加宫宴之前,祝珩时常偷溜出佛寺,他向往话本中和祝子熹口中描述的恣意江湖,每每都会化名为祝长安,以不同的身份看一看这个世间。
如若燕暮寒唤的是他的乳名,那他在十三岁之前就见过了燕暮寒。
祝珩一下子来了精神:“你是几岁去的南秦大都?”
在前往四水城之前,他从未离开过明隐寺,如果他们曾经见过面,那么燕暮寒以前一定去过南秦大都。
燕暮寒笑了笑,似乎有些无奈:“长安,我好歹是连破一十二座城的将军。”
祝珩不明所以,这是在强调他很厉害吗?
“我不是傻子,你如果想要套话,得用些更高明的手段,比如……”祝珩还在等他的下文,猝不及防两只脚踝都被握住了,燕暮寒嗓音里带着笑,哄道,“告诉我你究竟哪里不舒服,亦或者,乖乖让我带你去找医师。”
祝珩身高腿长,脚踝很细,一只手圈过来还有余,燕暮寒摩挲着他微凉的皮肤,小心翼翼地松了几分力道,生怕捏疼他。
比磨那拇指大小的玉珠时还要仔细。
作案工具被控制住,祝珩如同待宰的鱼,尚在扑腾就被拖到了床边,燕暮寒抄着腿将人抱起来,埋头在他颈间深吸了一口气:“长安,你就当可怜可怜我,我不想看到你出事。”
祝珩顿时安静下来,心里生出一丝愧疚:“你别这样,我真的没事,我就是,我……”
你表面冷硬,心防很高,但若是有人对你好,你便会掏心掏肺的回报,这一点即使过了七年,依旧未变。
装可怜的招数屡试不爽,燕暮寒蹭了蹭他的肩膀,黏糊糊地央求:“别让我担心了,求求你,好不好?”
没有人能拒绝撒娇的狼崽子,祝珩也不例外:“我说不好,你能善罢甘休吗?”
他看不见,但能感觉到颈边微凉的发丝,耳畔柔软的央求,背后温热有力的手掌……所以的一切组成了燕暮寒,将他牢牢困住怀里的燕暮寒。
祝珩突然有种预感,他这辈子都逃不出这个怀抱。
“不能。”
意料之中的回答。
看来这人非丢不可了,祝珩破罐子破摔,摸索着拉起燕暮寒的手,往下带去,在碰到的一瞬间,明显感觉到燕暮寒环抱着他的手臂变得僵硬。
耳朵应该又红了吧?
祝珩懒洋洋地靠在他怀里,心底生出一点愉悦的恶意:“燕暮寒,都是你害的,你得负责。”
“……明日的补汤,我会命人停一下。”
祝珩能够想象出他现在的表情,尴尬的心情散了几分,唇角弯出一点笑意:“嗯,不用去找医师了,叫人送桶凉水来吧。”
燕暮寒皱眉:“凉水?”
祝珩轻咳了声,哑声道:“一直那什么着也不是办法,我处理一下。”
……
……
用凉水处理?
行军之人身强体健,欲望强盛,军队中会特地设立营妓来帮助士兵纾解,燕暮寒从未找过人,每每都是靠嗅着一块薄纱,自己纾解出来的。
奴家失手,官人勿怪。
那块薄纱是祝珩的,混杂着脂粉气和药味,被他偷偷带走了。
说回正题。
燕暮寒在这方面的经验有限,但也知道一些纾解办法,像泡凉水,可以但没有必要,尤其是祝珩这样病弱的身体。
“你以前都是这样处理的?”
这不是值得宣扬的事,祝珩臊得面皮发烫,“嗯”了声,细若蚊呐。
燕暮寒陷入了一种复杂的心态当中,理智告诉他祝珩这样处理对身体很不好,但情感上他获得了病态的满足,他怀抱中的心上人在这方面一窍不通,干净得仿若山巅积雪,每一笔颜色都等着他去涂抹。
他既心疼,又开心得要疯了。
“我教你。”燕暮寒停顿了一下,又纠正道,“不,我帮你,以后不泡凉水了,都交给我,我来帮你。”
祝珩还没来得及拒绝,就被推到了床头,燕暮寒将被褥堆在他身后:“靠着,不要动。”
失明带来不安感,这极大地刺激了其他感官,祝珩呼吸微滞,感觉到他松开了自己的脚踝,但很快又握住了,重复了两三次,手越来越抖。
是在紧张吗?
祝珩抬手遮住眼睛,思考着现在拒绝燕暮寒帮助的成功率有多少,三成?一成?
脚腕一痛,燕暮寒松开嘴,在淡得几乎看不出来的牙印上落下一吻:“长安,不要走神。”
“好可惜,你看不到。”
“那就只能好好感觉了。”
怕不是疯了。
祝珩被他的放荡之言震到了,久久回不过神来。
燕暮寒一贯体热,今晚喝了祝珩剩的半碗汤,虽然不多,但也被刺激得上了头,他梦到过祝珩无数次,真实的画面远比梦境带来的冲击感要强。
让他难以自持,忍不住在祝珩身上打下属于自己的标记。
其实燕暮寒咬的并不重,但从他话里透出来的那股子疯狂劲儿,让祝珩心惊不已,同时也猜到了答案。
一成都没有,燕暮寒会放开他的可能性为零。
祝珩从来都沉得住气,无法改变的事就要尽快接受,调整对策,如今这份理智也带到了床榻之上。
他看不见,只能依靠感觉,金丝炭烘得整个房间暖融融的,即使褪去衣衫也不会冷,祝珩按住燕暮寒解他衣带的手,有些不自在:“除去亵裤就够了。”
给他留件上衣吧,就当留一块遮羞布了。
燕暮寒从善如流地收回手:“好,都听长安的。”
说着乖巧的话,内里却是个疯子。
燕暮寒方才咬在他脚踝上的那口彻底暴露了本性,祝珩默默腹诽,偏开头,将脸埋在被褥里。
被子是用新棉花做的,丝绒为被面,今天刚晒过,充满了阳光的味道。
燕暮寒握住了他。
房间里的金丝炭散发出木质香气,祝珩深吸一口气,嗅到了些许。
燕暮寒的手好烫。
医师说过几日就要开始针灸了,很烦,以往太医也给他针灸过,扎得他浑身都疼,晚上睡不安稳。
燕暮寒的力气太大了。
明日不用喝补汤了,食补也得注意,要找医师开点降火的茶,这种尴尬的事情一定不能发生第二次。
燕暮寒的手突然变得柔软起来,但似乎过于湿润了。
房间里一片静谧,落针可闻,啧啧的水声忽然响起,如同惊雷落在祝珩耳边,炸得他脑袋里一片空白,只剩下滚动着的几个字:不是手,是嘴巴。
祝珩睁大了眼睛,心脏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他下意识抬起手推拒:“燕暮寒……”
手被握住,燕暮寒含糊不清的声音流淌在夜色之中,带着一点难受的鼻音,听起来软软糯糯的:“嗯,我在。”
祝珩被刺激得头皮发麻,他脑海中所有与此相关的结论被全部推翻,这档子事并不是痛苦的,也可以很……舒服。
简直乱了套了。
这是祝珩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最漫长的半刻钟,腿上的桎梏刚一松开,他就想往床里逃,无奈手脚发软,很快被蹭上来的狼崽子抱住了。
“长安,我很舒服,你呢?”
帮忙之后还要交流心得吗?
这绝对是他遇到过最难回答的问题,祝珩脑瓜子嗡嗡的,鼻腔涌起一股不舒服的酸热感,他揉了揉鼻尖,从喉咙挤出一个字:“嗯。”
是舒服的。
他的长安觉得很舒服。
燕暮寒心满意足,靠在祝珩的胸膛上,听到他急促的心跳声,心底突然涌起一阵疯狂的渴望,不够,还不够,他想要祝珩的心跳因为他变得更快。
狼族天生喜欢掠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脸面什么的都不重要,燕暮寒扬起笑,拉着祝珩的手放在自己头顶:“长安,我都咽下去了,我乖不乖?”
“…………”
祝珩僵住,话不能说的太满,更难回答的问题出现了。
第25章 传言
大抵是床上功夫了得。
祝珩突然想起这句话,倒真是应了楚戎的猜测,燕暮寒动不动就脸红害羞,在床榻之上却放荡如斯,手段……高超。
祝珩推不开在怀里拱来拱去撒娇的狼崽子,满脸麻木,如若被帮助的不是自己,他定会懒懒散散地给燕暮寒下一句评断:蛮野异族,行径过骚。
所以,怎么会有人问这种问题!
怎么会有人吃那玩意儿!!
“你怎么不说话?”
祝珩心情复杂: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难道是不相信我咽下去了?”
祝珩隐隐有不好的预感,警惕地“看”过去:“我没有不——”
不等他说完话,燕暮寒就笑着凑上来,亲昵地蹭了蹭他的鼻尖:“我真的都吃干净了,不信你可以检查一下。”
检查?
柔软的触感落在唇上,祝珩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他避无可避,唇齿被撬开,微苦的味道从燕暮寒的舌尖渡过来,随着口涎在舌面上化开。
“长安。”
“我很乖。”
“乖孩子应该得到奖励,你说対吗?”
他也吃过了那玩意儿。
祝珩根本分不出心去想燕暮寒又说了什么骚话,满脑子只剩下这个想法。
那玩意儿是苦的,其中还带着一丝腥味,越是不在意,味道越难以忽略,几乎攫取了他全部心神,祝珩整个人都处于一种极度恍惚的状态中,直到鼻腔发酸,他被才被一声惊呼唤回了人间。
燕暮寒的声音变了,从温软甜蜜陡然变得正经。
祝珩反应了两秒,感觉到有液体从鼻腔中流出,他刚想去摸摸鼻子,手就被截住了,此时的燕暮寒已经拿来了纱布,帮他止血:“头抬起来,不要乱动。”
补的太过了。
起反应了不说,还流鼻血了。
祝珩从未如此狼狈过,他靠坐在床头,捂着纱布,瓮声瓮气地提要求:“补汤以后都不喝了。”
燕暮寒浸湿帕子,仔细地擦拭着他身上的血迹:“好。”
祝珩:“大补之物要控制量,不能吃太多。”
燕暮寒:“好。”
祝珩:“我说不吃了就不吃了,不能逼我吃。”
燕暮寒:“好。”
祝珩:“我自己吃饭,不要喂我。”
燕暮寒:“不行。”
……怎么没上当?
血止住了,燕暮寒将纱布丢掉,拉起祝珩的手:“在眼睛恢复之前,我会照顾你的日常起居,吃饭必须得我喂,你可以提要求,但这点没得商量。”
所有対祝珩身体不利的事情,他都要排除在外。
补汤带来的燥火都发泄出去了,祝珩的体温逐渐降下来,他往被子里拱了拱,讨价还价:“饭菜你喂,喝汤我自己来。”
许是刚刚纾解过的原因,祝珩声音微哑,带着一丝慵懒。
燕暮寒听得耳根发痒,随手丢了擦拭的帕子,将祝珩变凉的手揣进怀里,探进衣衫,紧贴在腹部:“视情况而定。”
这就是讨价还价不成功的意思。
啧,专横霸道的狼崽子。
床榻是特别定制的,睡两个大男人绰绰有余,燕暮寒躺进被窝,将祝珩的脚勾到小腿间,夹紧:“冷不冷?”
源源不断的热度涌过来,将冰凉的手脚暖热,祝珩不是第一次与他肌肤相亲了,只是这一次时间地点不相宜,他们挤在同一个被窝里,无论是掌心下柔韧的肌肉,还是燕暮寒刻意放缓的声音,都带着一股惑人的性感。
十八岁的狼崽子已经度过了变声期,杀伐凌冽,唯有低声耳语时才能听出一丝清朗的少年意气,像是撒娇,是面対特定的人时才会露出的稚子心意。
祝珩心下动容:“不冷。”
他想起明隐寺里那只摊开肚皮让他撸的狸花猫,手上微动,将燕暮寒布满腹肌的肚子当成猫肚子呼噜了两把。
软硬适中,没有绒绒的毛,手感尚可。
“长安……”
又是那种黏糊糊的语调,咬出缱绻的两个字音,少年意气尽数化作了暧昧旖旎,听得人面红耳热。
燕暮寒惯会撒娇,像只不谙世事的幼兽,用毛绒绒的脑袋蹭过来,连得寸进尺都说得理直气壮:“我那样乖,你得给我奖励。”
舌尖仿佛又尝到了那种涩苦的味道,祝珩浑身僵硬,近乎认命地等待着燕暮寒的摆弄,满脑子的礼义廉耻都在叫嚣。
燕暮寒没有如想象中一般起身,只是拉着他暖热的手:“摸摸我就好了。”
他像一只得到美味佳肴的野兽,满心欢喜不舍得下嘴,将猎物仔细地供在掌心,闻一闻舔一舔都欢喜得浑身战栗。
“只是……摸摸?”
燕暮寒笑音喑哑,带着一点难耐的鼻音:“我不舍得长安做那种事。”
他又在装可怜了。
传言果然不虚,这位异族将军心机深沉,城府过人,晓得如何能让人心软,祝珩暗叹一声,这腔真心若是给了别人,定然会换来死心塌地的真情。
但燕暮寒偏偏钟情于他。
一个受尽折辱,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只想着报仇的人,哪里会有谈情说爱的心思。
祝珩闷闷地咳了几声,何况他还是个不知道能活多久的病秧子。
燕暮寒要的奖励远远不如他给的帮助过火,掌心的热度烫得祝珩指尖发颤,小将军的骨头硬,身上的肌肉硬,没想到这一处更硌手。
夜里又起了风,窗纸被吹得簌簌作响,不知是否下起雪来。
祝珩没有心思去探究,他的手被燕暮寒拉着,机械地重复着同一个动作,耳边盈满了毫不克制的喘息,越来越放肆。
不消多时,燕暮寒就松了劲儿,祝珩还没回过神来,捻了下指尖,带着点古怪的笑意:“这就……结束了?”
他没有经验,但也知道正常的时间,不该这么快。
燕暮寒罕见的羞恼起来,一边给他擦手,一边恶狠狠道:“都怪你!我平时很久的,你太刺激了,你一碰我,我就忍不住……”
听起来还有点委屈。
祝珩被逗笑了:“好,怪我,我以后不碰了。”
“不行!”燕暮寒掖好被子,像是遭受了极大的打击,拱进祝珩的怀里,语气恹恹的,“要碰的,我下次一定会忍住。”
祝珩故意道:“万一忍不住……”
狼崽子炸毛:“没有万一!”
人形火炉温度适宜,折腾了一晚上,祝珩疲倦不已,心安理得的抛却廉耻,抱紧了怀里暖烘烘的狼崽子。
意识迷蒙,即将沉入梦乡的时候,祝珩感觉到怀里的人回抱住他,紧贴着他的胸口,低声喃喃:“忍不住,也要你碰。”
委屈巴巴,认命一般。
可怜得紧-
补汤停了,医师写了药膳方子,厨房每日换着花样做菜,再没有出现过补得太过的荒唐事。
燕暮寒拿被刺杀当理由,一连告了半个月的假,军营也不去了,引得各方势力蠢蠢欲动,猜测繁多,殊不知他整日待在家里不是养伤,而是在照顾祝珩。
一日三餐亲自喂,跟伺候祖宗似的,尽心尽力。
祝珩在的地方,三米之内必定能看到燕暮寒。
消息越传越离谱,已经从燕暮寒被刺杀受伤,传成了他活不过今年冬天。
穆尔坎从军营过来,将此事当成笑话讲给燕暮寒听:“将军,你打算什么时候回来,军营里的兄弟们都很担心,每日急吼吼的,嚷嚷着要来看你。”
“暂时不回,军中若是有事,你直接来找我。”
穆尔坎思索了两秒:“将军是想借此机会,逼出刺杀之人?”
火炉里温着酒,酒是穆尔坎带来的,很烈,辛辣的酒香气萦绕在凉亭四周,熏得满襟酒气。
燕暮寒望向不远处的书房,今日天气晴朗,窗户开着,祝珩坐在桌前,眼睛上覆着一条遮光绫,他衣衫半褪,裸露的肩背上插着几根银针。
针灸是从几天前开始的,每三日施针一次,今日是第二次。
老医师拈着银针,缓慢刺入祝珩的后颈。
燕暮寒一下子握紧了杯子:“刺杀一事我心里有数,你不必多花心思,近日王廷可有大事发生?”
在庆功宴上,王上対穆尔坎多有褒奖,加之穆离部在中调和,穆尔坎如今已经是军营中的二把手了,地位仅次于燕暮寒。
每日王廷议事,他也要出席。
“确实有件事,西十一部联合上书,奏请王上选妃。”
北域共有三十六个部族,可以笼统划分为几个阵营,分别是西十一部,中王廷,东二十四部。西十一部处于穆尔勒河上游,靠近延塔雪山,是北域历史最悠久的部族,固执保守。除去王廷,剩下的二十四部是近几十年来缓慢落成的,不满西十一部的守旧,双方明面上过得去,暗地里一直争强斗狠,水火不容。
穆离部隶属于东二十四部,穆尔坎一直看不惯西部的老顽固,想起上午在王廷的经历,不由得嗤笑出声:“老东西们这些年总是嚷嚷着选妃,早已引起了王上不满,如今竟然还不知道收敛,借着南征大胜巧立名目,旧事重提。”
“王上膝下无一儿半女,这一脉本就出自西十一部,近些年来东部崛起,老家伙们怕王廷落入旁人之手,当然急得不行。”
燕暮寒半点不惊讶,说起北域王廷和各部的秘辛来头头是道:“王上一心脱离西部控制,在位多年扶持东部,若是现在松口答应选妃,此前的谋划就功亏一篑了,不过子嗣一事的确是大问题。”
南秦朝堂腐朽,无人堪用,北域也不像表现出来的那般风光,东西部之争岌岌可危,不出意外,三年间必有恶战。
燕暮寒晃了晃杯子,看着清冽的酒液溅落在手背上,尾指残缺的伤口上也沾染了点滴晶莹,浓烈的仇恨从指尖烧到心底。
或许根本用不上三年。
穆尔坎想起什么,压低声音神秘道:“将军有所不知,近日城中流言四起,以前那桩骇人听闻的荒诞旧事又被提起来了,说是王上与长公主有私,子嗣说不定……早就有了。”
“砰——”
酒杯被扔到桌上。
燕暮寒眉心紧蹙:“消息是何时传出来的?”
王上与长公主相差六岁,一母所出,当年姐弟俩年幼,被陷害驱除出王廷,一直相依为命。后来王廷内乱,混乱之际王上带兵杀回,是夜入主王廷,二人这才得以回归。
流落在外之时,王上曾向西十一部求助,被狠狠羞辱了一番,是以如今倚重东部。
流言在十几年前就传开了,起因是王上进入王廷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杀了驸马爷。
说好听点是驸马,其实対方与长公主之间并没有明媒正娶。
那人是西部显贵,妻妾成群,在王上与长公主落难之际,他强抢了长公主,以二人生计胁迫长公主嫁他为妾,与他欢好,据说长公主当年受了好一番折磨。
若是单纯杀了此人,也可以当作是他羞辱长公主的代价,但怪就怪在,王上诛了他全族,和这人同一部族的人都没放过,杀了整整几千人,人头堆满了整整一条街。
一时间风声鹤唳,有闲言碎语传出来,说长公主被此人强迫后,不到六个月便产下一子。
足月子,非早产。
而当年长公主身边,除了王上以外,并无其他男人。
亲姐弟有私,乃是乱伦的大丑闻,经年日久,传言愈发猖獗,但由于那个足月的孩子寻不到踪迹,此事的真假尚且存疑。
穆尔坎知道他与长公主关系密切,怕他担心,连忙答道:“就是这几日传起来的,长公主为了避嫌,也称病没有去王廷。”
书房里,老医师已经施完了针,祝珩肩背挺拔,银针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着光,衬得他皮肤更白,比屋檐下未化的雪还要白。
燕暮寒眉眼低垂,淡声道:“选妃、私情、子嗣……是有所图谋,还是想搅乱王廷的浑水?你派人去查一查消息是谁放出来的。”
穆尔坎一口饮尽杯中酒:“将军怀疑有人想浑水摸鱼?”
“我怀疑有人想鱼目混珠,虽然乱伦之子的名声不好听,但若能一次性笼络住两大权势,想必也有不少人趋之若鹜。”
时隔多年,这桩荒唐的丑闻再次在王廷掀起轩然大波,人人争论猜测,但燕暮寒却面无表情,平静地说着话,仿佛対此事毫无兴趣。
穆尔坎猜不透他的心思:“可当年之事未必是真的,这颗鱼目真的敢以身犯险吗?”
杯中的酒泼了大半,燕暮寒把玩着杯子,意味不明地笑笑:“此事疑点重重,很可能不是捕风捉影,赌一把飞黄腾达,如果是我的话,愿意试一试。”
穆尔坎一脸沉重地离开了,燕暮寒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正想往书房去,目光一瞥,瞧见了小跑来的管家。
管家脸色煞白,诚惶诚恐道:“将军,长公主殿下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小燕子:重金寻求治疗z泄的法子QAQ
第26章 女装
时辰到,老医师依次取下银针。
祝珩闭目忍痛,待老医师说“好了”后才睁开眼,拢好衣衫:“咳咳,有劳了。”
“随着毒素排出,气血盈旺,你的目力也会逐渐恢复,现在应当可以看清一些事物了。”
遮光绫薄透,将刺激的阳光隔绝在外,隐隐约约能看清轮廓和大概的色彩,祝珩露出点笑意:“是能看清些许了。”
其实从前几日施针开始,眼前就浮动着混沌的光影,大块大块模糊的一团,他一直怕恢复不好,而今终于可以放下心了。
老医师给他倒了杯热水,里面放着一颗晶莹的糖块:“喝点,补充一下体力。”
施一遍针下来,他没怎么着,一直坐着的祝珩却累得够呛,面色苍白,几乎与素白的遮光绫融为一体,连唇上的血色都淡下去了。
唉,身子还是太虚。
祝珩道了谢,捧着杯子小口小口地喝水,甜甜的糖水极大缓解了针灸时的疼痛。
银针根根排布,被老医师放在桌上,阳光从窗口照进来,照得针头泛起深暗幽光,仔细一看,那细长的针尖竟变成了紫黑色。
祝珩眉尖一蹙,捧着滚烫的杯子,心底却生出丝丝寒意。
好霸道的毒,竟将银针都浸透了,他的母后就是被这东西害死的吗?
见他一直盯着银针,老医师以为他在害怕,安慰道:“毒素在你体内堆积多年,已经浸入肺腑,能引出来一点是一点,这是好现象,莫要忧心。”
祝珩应下,对他来说多活一天就是赚一天:“先生可知这是什么毒?”
凡毒必有解,引是引不干净的,若能查明毒的种类,或许可以对症下药。
求生是人的本能,即使心性淡然如祝珩也不例外,他不认命,曾翻阅过很多医书,对药理知识也略知一二。
老医师叹了口气,摇摇头:“老夫医术有限,平生未见这种复杂的毒,只知这是多种毒混合在一起制成的,具体名字和什么毒说不明白,若要寻来源的话,或许可以为你指一条路。”
他虽年迈,但也知道燕暮寒是什么人,滔天权势,或许真能查清毒源也说不准。
“老夫年轻时游历诸国,到过迦兰,那里盛行巫蛊毒术,又被称为毒疆,其国内有一处世外之地名千山蝶谷,传闻天下至毒皆出于此,那里的人定知晓你所中为何毒。”
迦兰,千山蝶谷。
祝珩默默记下这个地名,摸索着站起身送他离开,走到门口的时候,医师突然停下脚步,神色犹豫地看着他:“每日补养气血还不够,要多注意休息。”
祝珩不解地眨眨眼睛,他这几日睡的不错,有燕暮寒暖床,不像以前一样怕冷怕热,噩梦缠身,都是一觉睡到大天亮,多年养成的早起习惯都快被更改了。
老医师清了清嗓子,委婉道:“精血亦关乎身体虚盛,房事要注意次数,咳,勿要……多泄。”
祝珩一愣,冷白的面皮唰的一下变红了,耳垂仿若滴血。
医者仁心,怕他不听,老医师劝得苦口婆心:“精血流失太多,气血也会难补。”
“……知道了,我会注意的。”
说出这句话几乎要了祝珩的命,他羞耻得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摆,臊着一张大红脸送走医师,关门后立马把自己埋进了绒被里,在心里将燕暮寒骂了个遍。
狼崽子正值情动年纪,夜夜同眠,缠着他摸摸舔舔,跟个吸食男子精气的妖精似的,他并未次次拒绝,很多时候都是一推而就。
委实放纵了一些。
如今被医师点破,祝珩羞臊之余,也发现了另一个问题,他对燕暮寒似乎太过予取予求了。
这样不好,祝珩拍拍热烫的脸,不能再被狼崽子迷惑了。
在软榻上躺了一会儿,祝珩慢吞吞来到桌前。
这里是书房,燕暮寒平日会在此处办公,桌案上散乱着军报和奏折,这些都是北域王廷的机密,但燕暮寒从未避过他,祝珩不知该说他阳谋玩的好,还是心大了。
小火炉上温着热水,祝珩倒了一杯,往里加了两块糖。
他其实有些嗜甜,糖人和蒸奶糕都很合他胃口,不然当初也不会主动问裴聆要糖人,只是没想到最后大半的糖人都进了燕暮寒的肚子。
前几日一直在下雪,今天放晴了,天气好得不像是北域的冬日,祝珩咽下糖水,透过覆在双目上的薄纱看向窗外,看翠竹落雪,看石阶生苔,看这短暂的大地回春,心里一阵松快。
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小路上有两人推推搡搡地走来,祝珩端详了半晌,直到脚步声靠近书房门口,才看清来人是塔木和裴聆。
塔木被穆尔坎打得皮开肉绽,这几日方能下床,一瘸一拐好不可怜,但瞧他对着裴聆疾言厉色,又不像是刚被罚过的张扬跋扈。
祝珩靠在窗口,随口道:“燕暮寒不在,去别处找吧。”
塔木瞬间收敛了表情,也不用裴聆扶了,跳着脚跑到窗户下:“主子!”
祝珩被他这一声叫愣了。
裴聆跟过来,恭恭敬敬地问了好:“主子,是他让我教他用南秦话怎么说这两个字的。”
“我不找将军,我是特地来找你的,主子,听裴聆说,你可以听懂北域话了?”
塔木的态度和以前大不相同,祝珩有些好奇他来找自己的原因,抿了口水,懒懒散散地“嗯”了声。
“主子,谢谢你救了我,如果不是你,我一定会被将军打死的,以前是我不对,总觉得你配不上将军,是我……”他絮絮叨叨地忏悔着,最后落成一句结论,“你是将军认准的人,以后就是我的第二个主子了!”
站不利索的少年扑通一下跪倒在地,祝珩被吓了一跳,刚想叫裴聆扶他,就见塔木右手握拳抵在心口,虔诚仰头:“我欠主子一条命,此恩必报。”
不过是配合燕暮寒出口相助,塔木怎会将恩情归在他身上?
祝珩不愿居功,摆摆手:“其实燕暮寒没想杀你,我只是顺势提了一嘴,你不用如此感恩戴德。”
塔木听完裴聆的翻译,带着哭腔道:“将军都告诉我了,主子心地良善,之前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今后我这条命就是主子的,只求你不要嫌弃。”
祝珩:“……”
燕暮寒究竟告诉了你什么?
“你先起来吧。”
塔木在裴聆的搀扶下站起身,眼巴巴地望着祝珩,快要哭出来似的,看得祝珩浑身不自在,无奈道:“……我不嫌弃。”
塔木顿时喜笑颜开,若不是顾忌身上的伤,恐怕能跳起来庆祝。
祝珩站得累了,思忖着回去再问问燕暮寒,刚想把他俩打发走,管家就着急慌忙地跑来:“主子!”
拜燕暮寒的计划所赐,现在全府院里的人都称呼他一声“主子”,恭恭敬敬客客气气。
管家抱着一摞衣裳跑来,最上面的是一件赤色罩纱裙,殷红似血,在阳光下泛着柔软的光泽。
毫无疑问,这是一件女装。
祝珩有种不好的预感,默默往后退了两步,握紧杯子。
“主子,快换上这身衣裳。”管家连门都没进,把手上的东西递进窗口,“裴聆,你去帮主子换上。”
祝珩的眼睛上一直覆着白绫,府中的人还不知道他眼睛好了大半。
塔木挑起最上面的罩纱,语气很凶:“这是姑娘家穿的裙子吧,为什么要主子穿这个?”
管家急得满头大汗,恨不得亲自上手给祝珩换衣服:“来不及解释了,快换上,人马上就从前院过来了。”
“我管你来得及来不及,一个大男人怎么好穿女儿家的裙子,我看你是存心想侮辱主子,不怕将军动怒吗?”
塔木不依不饶,红着眼睛一脸凶相,好似管家不是让祝珩换女装,而是让祝珩去死。
他从小跟在燕暮寒身边,养出了一身难驯的脾性,撕咬起来也带着疯劲儿,并未将府上的人放在眼里。
府中的奴仆们背地里都说他是条疯狗,只向着燕暮寒的狗。
管家无法,只得压低声音道:“这就是将军吩咐的,长公主殿下来了,要见主子。”
听到“长公主”三个字,塔木的身体僵了一下,眼底闪过一丝恨意:“将军呢?”
“在前院接待,你可别过去添乱。”管家警告道。
祝珩从窗口探出身来,接下了衣裳:“我自己换。”
窗户一关,祝珩拿着衣服快速走到屏风后,他一把扯下遮光绫,拿着纱裙就往身上套。
这是一套奶白色的裙装,布料上绣满了雪花的暗纹,除此以外没有多余的装饰,说不出的矜贵,外套一层薄薄的罩纱,乍一看上去,仿若披了一身落日。
裙里是棉绒的,很暖和,出乎意料的合身。
祝珩换完就准备出去,刚抬起步子,又顿住,捞起那条两指宽的遮光绫,系在眼睛上,摸索着打开书房门:“要去哪里?”
守在门口的三人齐刷刷地看过去,不约而同露出惊艳神色。
祝珩本就生得雌雄莫辩,被正红色的衣裙一衬,显出几分俏丽,举手投足间,又有一股清冷的矜贵气质,十分惹眼。
“怎么了?”
管家慌忙错开眼,抹了把额头上的汗,语气放的更轻:“您先在亭子里坐会儿,奴才去前边看看。来人,赶紧找个手脚麻利的丫鬟,把主子的头发挽起来。”
祝珩懒得束发,一直是披散着,若要装成女子,也得挽一个女子的发髻。
亭子里的酒香还没散尽,浓烈刺鼻,祝珩被呛得咳了几声,塔木连忙递上水,不知是不小心还是心不在焉,祝珩还没接住他就松了手,杯子摔了个粉碎。
裴聆吓得轻呼一声,塔木回过神来,连忙认错。
祝珩皱了下眉,从听说长公主来了后,塔木就神色恍惚,这个在传闻中和燕暮寒关系匪浅的长公主怕不是个简单人物。
要见他,所为何事?
“无碍,你跟我说说,长公主是个什么样的人。”
在北域王廷之中,长公主是除了王上外最尊贵的人,王上的其他同族兄弟姐妹都死在当年的兵乱中,唯独长公主活了下来,不仅活下来了,她还手握重权。
王上敬重长姐,特地赐了她一座公主别苑,长公主一直没有嫁人,别苑里养了几十个男宠,只要是她看上的男人,都会想方设法带回家。
男宠啊。
传闻说燕暮寒也是长公主的男宠。
祝珩微低下头,抚了抚膝上的褶皱,看着手腕上的珠串,有些出神。
塔木细细讲述,他喜欢打探消息,连一些旁人不知的秘辛都能说上一二:“但这么多年过去,长公主从未给谁诞下过子嗣,对了,她有一个儿子,是当初流落在外时生下的,今年十五岁了。”
“哦?”祝珩起了兴趣,“那这个儿子的爹是?”
塔木脸色古怪:“死了十多年了,全族都被王上杀了,据说和他同街的人都没能幸免,王上不喜此子,若不是长公主护着,他恐怕早就死了。”
敬重长姐,却不喜长姐唯一的儿子。
祝珩眉梢微敛,觉出一丝别样的味道,他正欲再问,却见塔木一下子变了脸色,僵硬地看向他身后。
尚未回过身去,便听得一道轻柔的笑远远传来,饱含威仪:“瞧这身段,果真是个窈窕美人,怪不得能将大将军迷得神魂颠倒。”
祝珩心里一咯噔,虽然没打过照面,但他确定,来人就是长公主。
那个可能将燕暮寒抽得遍体鳞伤的北域长公主。
“转过头来,让本宫看看,令大将军生出忤逆之心的人,究竟是何等的绝色。”——
作者有话要说:
长安:解锁漂亮小裙子~
第27章 空棺
“殿下说笑了,卑职乃王廷朝臣,对王上与殿下忠心耿耿,怎会行忤逆之事。”
这话说的冠冕堂皇,偏偏燕暮寒还没什么语气,淡淡的,使得不真诚的敷衍感觉更重。
祝珩想到了德隆帝,随口施舍一杯热茶,一匹绸布,口吻也是这般轻描淡写。
他私心里不愿将燕暮寒与德隆帝类比,但借此似乎可以得出论断,燕暮寒厌恶这位长公主,有如德隆帝厌恶他。
二人并不像传闻中那么融洽。
“长安,长公主殿下要看你,你便转过来让她看看,你是我唯一钟情的姑娘,日后成亲了,合该敬殿下一杯茶的。”
祝珩眼睫轻颤,下意识掐住手腕上的珠串。
北域长公主,这是他到了这里之后,遇到的第一个王廷中人。
南征将南秦与北域推到了对峙的局面,说句不好听的,他作为南秦六皇子,和这位执掌大权的长公主称得上是仇敌。
正所谓仇敌相见,分外眼红,他这皇子的身份正是致命杀机。
裙装是为了掩盖性别,进而藏住身份。
轻风吹动了纱裙,祝珩在一片寂静中站起身,双手摸索,扶着桌案转过身,面朝来人柔柔地拜了一下。
透过遮光绫缎,祝珩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位威仪极盛的长公主,面容五官看不真切,大体可以辨认出是个美人轮廓。
她身着常服,左右两侧各站了一名男子,两人是同样的面容,衣着装扮也分毫不差,唯有发间簪花的颜色不同。
若是侍卫,可不会簪花。
祝珩想起塔木说的话,暗自咂摸着心底浮出来的两个字——男宠。
还是一对罕见的双生男宠,这长公主确如传闻中一般,癖好独特,性情开放。
“大胆贱民,见到长公主殿下竟然不跪,活腻了吗?”
说话的是其中一个男宠。
另一个男宠也附和道:“殿下,想必就是这狐媚子勾引迷惑了大将军。”
燕暮寒看过去一眼,笑音阴冷:“殿下何时换了新狗,这一对货色着实平庸,可需要卑职替娘娘寻几条新的来?”
两个男宠唰地一下变了脸色,浑身哆嗦:“殿下……”
“确实一般,但大将军应当知晓,侍候本宫的人,只要说话做事合本宫心意就好,此二人本宫很满意,不劳大将军忧心。”
一番话夹枪带棒,就差直接说是她授意两名男宠侮辱祝珩了。
燕暮寒神色愈冷,眼底酝酿着沉沉暗色。
长公主的目光在祝珩身上扫视着,最后落在他的脖子上,嗤笑一声:“这就是令大将军神魂颠倒的人,本宫瞧着也不比迦兰王女绝色出众。”
“民女见过长公主。”
燕暮寒给出了姑娘的角色,祝珩只得捏着嗓子,将这出戏唱下去。
他瘦削病弱,身段和女子相差无几,刻意放轻的声音温温柔柔,乍一看上去,还真像个妙龄女子,只是身量过高,胸部有些平。
与身材相比,还是脸更惹人注目,看见他眼睛上的遮光绫,长公主的语气变得微妙起来:“是个瞎子?”
“长安眼睛有疾,自幼失去双亲,卑职是在南秦战场上捡到他的。”燕暮寒走上前,牵住了祝珩的手,“我们两情相悦,长安不懂北域的礼数,若是怠慢了殿下,还望殿下看在夫妻一体的面子上,多多包涵。”
“夫妻?”
“本想过些日子再带长安拜访殿下,碰巧殿下今日过来,误打误撞见了面,待得来日卑职病愈,还望殿下替卑职请旨赐婚。”
燕暮寒是孤儿,长公主对他有五年的养育之恩,还将他带入朝堂,可以说燕暮寒能有今天的权势地位,少不了长公主的扶持。
长公主亦长亦师,如若他要成亲,于情于理最好是求得其首肯。
但燕暮寒为人,一贯情理不通。
长公主沉下脸来:“你当真要忤逆本宫,与此人结为夫妻?!”
燕暮寒话音铿锵,将祝珩的手握得更紧:“承蒙殿下厚爱,臣出身卑贱,自知配不上图丽殿下,还望殿下成全。”
迦兰此番来贺就是为了商定亲事,王廷勋贵争相表现,想让自家适龄的儿郎与迦兰王女结亲,借此来获得更高的权势。
长公主也不例外,但她不是为亲子谋划,而是想撮合燕暮寒与图丽。
这话不知怎么戳了长公主的肺管子,她忽而沉下语气:“你出自公主府,受本宫抚养成人,配个迦兰王女有何不可?”
“此人非你良配。”
气氛紧张,针锋相对,此事因祝珩而起,但他却成了风云之外的人,插不了嘴,只能安静听着,听着听着,思绪就飘到了其他事情上。
首先是关于燕暮寒的。
他的手被燕暮寒握着,逐渐变热,好像无论何时何地,只要燕暮寒握住他的手,他那手脚冰凉的坏毛病就会被暂时治好。
其次是关于长公主的。
塔木的描述并不准确,依祝珩所见,长公主最大的特点是重权重利,极有野心,这一点从她说的话中就能看出来,她要燕暮寒迎娶的不是图丽,是迦兰王女,是迦兰的王权。
只是不知,这位长公主为何撇下那十五岁的亲子,将燕暮寒推上高位。
舅舅不疼,娘亲不爱,爹爹和父家的亲人都被舅舅杀了,娘养了一群年岁与他相近的男子,不知那亲子又是什么心情。
可巧。
祝珩暗中腹诽,他和长公主那位亲子的处境正好相反,舅舅疼娘亲爱,唯独那皇帝爹不是个东西,多番向娘亲母家逼迫。
若有机会,祝珩想见见长公主的儿子。
管家送上了茶水,毕恭毕敬地站在一旁,话都不敢多说。
余光之中,塔木也是一副噤若寒蝉的模样,祝珩几不可查地皱了下眉头,长公主于燕暮寒有恩,怎地府上的人会如此惧怕她?
“卑职命贱,孑然十八载,择不起良配。”燕暮寒没松开祝珩,用另一只手倒了杯茶,“殿下消消心火,莫要为卑职这等低贱之人的事气坏了身子。”
“燕暮寒!”
他看向那两名男宠,唇边扯出一丝轻蔑的笑:“连奉茶都不会,这两只狗看来也没有活着的必要了,卑职斗胆,愿帮殿下分忧。”
话音刚落,两道凌厉的破空声接连响起,袖箭直中两名男宠的胸膛,两人痛呼出声,双双跌倒在地。
祝珩瞳孔紧缩,没想到燕暮寒竟胆大妄为至此,他浑身发冷,掌心突然被挠了两下,祝珩微愣,这才意识到一件事。
燕暮寒一直握着他的手,连杀人的时候也没松开。
长公主怒斥出声:“燕暮寒,你想造反吗?!”
“卑职岂敢,殿下说笑了。”他端起之前倒好的茶水,看向震惊的塔木,“愣着作甚,还不赶紧将茶拿给殿下。”
塔木的眼里爆发出一阵亮光,满脸激动,好似不是要敬茶,而是发生了天大的喜事:“殿下请用。”
刚被下了面子,长公主的脸色很难看,她正想一把摔了杯子,燕暮寒就轻飘飘地开了口:“这茶是王上所赐,殿下不妨尝一尝,时辰正好,等殿下喝过茶,小公子也该到了。”
长公主动作一滞,塔木将茶往前递了递:“殿下请用。”
茶是新茶,氤氲的清香驱散了亭子里的酒气,却盖不住从两名男宠身上逐渐散发出来的血腥气。
那两人并未当场毙命,因为是燕暮寒亲自动的手,无人上前,就连长公主也不在意,连个眼神都没有分给他们。
长公主的脸一阵青一阵白,死死地盯着燕暮寒,她接过茶,却没有喝:“你觉得自己的翅膀够硬了吗?”
祝珩忽然有种笃定的感觉,那将燕暮寒后背抽得伤痕累累的人就是长公主。
这是一句威胁。
祝珩屏住呼吸,握紧了燕暮寒的手,好似身处积雪深山,抓住了唯一的火种。
“雪山上养出来的狼是没有翅膀的,殿下说笑了。”燕暮寒看向她身后,不咸不淡道,“小公子来了,殿下这茶还喝吗?”
“阿娘!”
祝珩循声望过去,本来还好奇长公主那位亲子,没想到这么快就见到本人了。
小跑过来的少年一身青色长衫,犹如翠竹初生,脸上的婴儿肥还未褪干净,有种不谙世事的天真憨态。
他停在长公主身前,笑得很活泼:“阿罕哥哥,好久不见了。”
燕暮寒原名是燕木罕,“暮寒”二字是音译而来。
燕暮寒并不热络,微微颔首。
小公子似乎习惯了他的冷淡,好奇地打量着他身边的祝珩:“这位便是阿罕哥哥喜欢的姑娘吗?”
一提到祝珩,燕暮寒身上犹如积雪一般的冷意便散了,笑得如沐春风:“是。”
小公子笑嘻嘻地调侃:“那我该叫一声‘嫂嫂’喽?”
“行了。”
长公主冷声呵斥,院中顿时安静下来,她抿了口杯中的茶水,讥讽一笑:“皇弟这茶选的不好,香则香矣,却于身体有害,若想长命百岁,还是少喝为妙。”
评过茶后,长公主带着小公子走了。
燕暮寒吩咐人将失血过多的男宠抬走,送回公主别苑。
果真是个疯子,撕破脸皮不够,还得恶心一下对方。
祝珩默默叹了口气,跟这凶狠的狼崽子站在同一阵营,看来他日后少不了经历更多惊心动魄的事。
“长安,你不要怕我。”
小心翼翼的语气,带着满满的央求,祝珩愣了下,没办法把他和刚才杀人不眨眼的狠厉将军联系起来。
“那两人侮辱你,都该杀。”燕暮寒恶狠狠道,又软下声音,“你别怕我。”
大抵是身上流着一半南秦皇室的血,祝珩没有多余的同情心,他不关心别人的死活,更不必说那两人还侮辱过他。
燕暮寒心里的他似乎过于良善了,祝珩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我不怕你。”
燕暮寒这才松了一口气,牵着他往书房走,自从祝珩失明后,无论去哪里,他都会牵着祝珩,防止祝珩摔倒。
进入书房,祝珩径直走向屏风,准备换下身上的裙装,虽然衣服合身,但他还是不习惯,总觉得别别扭扭的。
“长安,派去大都的人回来了。”
祝珩脚步一顿,下意识扶住了旁边的桌子,他急切地转过身,追问道:“结果如何?”
“祝国公死于宫中,已经下葬。”
祝珩眼前发黑,只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舅舅……”
燕暮寒刚关好门窗,见他踉跄了下,立马跑过去:“派去的人悄悄开了棺,里面是空的,没有舅舅的尸身。”——
作者有话要说:
小燕子牌导盲犬,yyds!
第28章 名字
空棺。
死不见尸。
祝珩一下子攥紧了燕暮寒的衣袖,激动得口不能言,燕暮寒覆住他的手,温声道:“是空棺,舅舅没有死,没有死……”
不知重复了多少次,祝珩颤抖不停的身体才慢慢平静下来。
派去大都的是暗卫,燕暮寒将人叫来,祝珩又细细询问了一番,才将祝子熹遇害的全部过程弄清楚。
燕暮寒挥退暗卫,倒了杯糖水:“那该死的皇帝老儿为何想重新立后?”
燕暮寒对德隆帝深恶痛绝,每句话都忘不了咒其早日去死,平等的痛恨每一个伤害过祝珩的杂碎。
“南秦祖训很严苛,立储立嫡。”
“他想立储君?”燕暮寒嗤了声,“他能把你扔到佛寺里不管不问,还在乎祖训?”
祝珩接过水,道了声谢:“朝中沈阁老坐镇,他是三朝元老,忠于南秦皇室,手中有代代流传下来的无字诏书,必要时可依照祖训,立嫡皇子,总之有他在,祖训必不可废。”
因此,想立储必须名正言顺。
“你们南秦的规矩真多。”燕暮寒讷讷道。
祝珩笑了笑:“开国祖宗与夫人情深义重,为了保护皇后与两人所出,特地立下了立储立嫡和嫡子在不立后的规矩,除非皇后与其子嗣死绝了,不然后位和储君之位不得旁落。”
燕暮寒不以为意:“若圣上衷心于皇后还好,若是不爱,肯定会想方设法除了她的子嗣。”
这是实话。
祝珩捧着杯子,心想他不就是这样的存在,当初德隆帝将他送上战场,或许也有趁机除掉他,为大皇子腾位的意思。
“就像南秦皇室对你,那该死的老杂碎抛弃了你,还间接害了舅舅。”
燕暮寒不遗余力地诋毁德隆帝,他巴不得祝珩恨透南秦,斩断和那边的所有联系。
哪壶不开提哪壶很招人烦,可祝珩偏偏知道燕暮寒说这番话是为了“争宠”,于是那点厌烦全都化成了无奈。
光明正大的挑拨,这狼崽子还挺……可爱。
世事讲究恰当,过犹不及,到了晚上,燕暮寒可爱得变本加厉,气得祝珩额角青筋直跳,恨不能一拳打爆他的狼脑壳。
“别!拽!我!裤!子!”
祝珩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燕暮寒不依不饶,腆着脸贴上来:“长安对我的帮助不满意吗?”
老医师的提醒是一服清醒药,将祝珩从被妖精迷惑的状态中拉出来,他磨了磨后槽牙,一句话说得细若蚊呐,羞恨难当:“医师说我虚,不能泄精血。”
“…………”
过去的夜夜放纵在脑海中闪过,燕暮寒面色突变,一不小心就出溜到了床榻底下:“那你的身体怎么样了?”
“暂时无碍。”祝珩闷声道。
他忍着羞耻,将医师说的话复述了一遍,还借机添油加醋,说得严重了几分,让燕暮寒少对他动手动脚。
燕暮寒果真被打击到了,又恢复成了以前那种小心翼翼的状态,他跪坐在榻上,诚惶诚恐地问:“那我不做那种事,还能和你一起睡吗?只要你的眼睛恢复了,我立马搬出去,长安,可以让我留下吗?”
不发情的暖床狼崽子似乎没有缺点。
祝珩摸着冰冷的被窝,咽下了眼睛恢复大半的事情:“很晚了,睡吧。”
燕暮寒一下子爬上床,眉眼晶亮,规规矩矩地躺在床榻上,他拍拍被窝,想到祝珩看不见,又轻轻拉了拉祝珩的衣袖:“做个好梦。”-
一觉睡醒,又开始下雪了。
用过饭后,祝珩窝在软榻上听书,省了翻译的工作,裴聆听从燕暮寒的吩咐,每天都会为祝珩念书听,他识的字太少,每每念几句就会卡住。
祝珩第十二次听他描述完字的结构,叹了口气:“念到这里吧,你去将塔木找来。”
昨晚问过和塔木相关的事,燕暮寒没有多说,只说如果有想知道的事情可以问塔木,他就爱打探消息,对王廷内的秘辛知之甚多,放在江湖里也能算得上是半个百晓生。
早上睡醒燕暮寒就不在了,管家说他去了王廷,想来八成与昨日长公主来访的事脱不开干系。
“见过主子。”
祝珩坐直了些,招呼塔木起身:“不用虚礼,找你过来是想问问,关于长公主和昨日那位小公子的事。”
塔木“哦”了声,提起长公主不像之前那般忌讳:“主子若想知道,塔木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过有些是小道消息,真假未知。”
“无妨,你且与我讲讲,那位小公子可是长公主唯一的子嗣?”
塔木点点头:“对,小公子名唤佑安,是长公主早年间流落在外所出,他的爹爹被王上诛了全族,因着王上不喜,他虽为长公主子嗣,却是平民身份。”
祝珩之前就好奇王上对长姐夫婿的所作所为,此时终于得到了询问的机会:“他犯了何罪,为何被诛杀全族?”
“没有犯什么大罪,据说是这人强娶长公主,折磨了长公主很长时间,王上为了给长公主报仇,才痛下杀手。”
“报仇也不必祸及无辜之人吧?”
他记得塔木说过,住在同一条街的人也都被杀了。
“这……”塔木神色变得古怪起来,支支吾吾欲言又止,迟疑了许久才压低声音,小声道,“传闻,是传闻,说长公主与王上有私情。”
祝珩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什么?!”
“据说当年姐弟二人流落在外,相依为命,互生情愫。”塔木年纪尚轻,说起男女之事来很不自在,红着脸,语气讪讪的。
做梦都梦不到这么离谱的事情。
祝珩喝了大半杯糖水,才堪堪冷静下来:“传闻怎会如此离谱?”
“唉,还不是因为那桩秘闻,传闻说长公主被那人强娶后,不足六个月便生产了,却诞下了一个足月子的男婴。”
“佑安?”
“不是,佑安是长公主嫁给那人三年后生下的,长公主嫁给那人前尚未出阁,便有传闻说那足月子的男婴是长公主与王上的孩子。”
祝珩听得一愣一愣的:“此事可当真?”
塔木耸耸肩:“这么多年过去了,传闻一直沸沸扬扬,但那个男婴不知是死了还是怎么了,寻无踪迹,王上又几乎把知情人都杀死了,是真是假,恐怕只有当事人才知道。”
雪下得大了,塔木和裴聆将窗户关好,头挨着头凑在一起,寻思着要不要生第二个炭盆。
祝珩微垂着头,消化刚刚听来的消息,佑安今年十五岁,长公主在三年前诞下那男婴,若是尚在人世,应当……十八岁了。
十八岁,十八岁,燕暮寒今年正是十八岁。
祝珩抚着胸口,有些闷,喘不上气:“塔木,燕暮寒和长公主是什么关系?”
“传闻都是假的,主子别信,将军不是那坏女r……她的男宠。”似乎是意识到失言,塔木的声音低了几分,仍含着怒意,“总之将军和长公主相看两厌,长公主曾当众说将军是她的一条狗,王廷中人则把将军当成她的傀儡奴隶。”
祝珩不言语,塔木以为他很在意,忙道:“主子不用担忧,昨日将军当众顶撞,定是想断了和长公主的联系,如今将军兵权在握,已不是从前那般受人欺辱的处境了。”
从前又是何等处境?
隔着薄薄的白绫,祝珩出神地望向烧得通红的木炭,虎毒不食子,若是血亲,总不至于将儿子抽得遍体鳞伤。
冬风愈烈,吹得雪片纷纷扬扬,前仆后继撞向窗纸,不消多时,窗台上就积了厚厚一层,蓬松得像是一块蒸奶糕。
燕暮寒回来时已经是下午了,带着穆尔坎和若干将士,直奔书房议事,一直商谈到深夜。
祝珩睡不着,将楚戎叫到房中,让他讲在大都发生的事情,从北域退兵开始,一直讲到祝子熹命他前来北域照看祝珩,事无巨细。
祝珩摩挲着手腕上的玉珠,等他讲完才开口:“你今后有何打算?”
楚戎恭敬道:“奴听殿下的。”
“舅舅已死,本宫深陷北域自身难保,不知如何安排你,今日便作主消了你的奴籍,报仇也好,其他也罢,从今往后,你想去哪里想做什么,自己打算吧。”
楚戎猛地抬起头,脸上满是不敢置信:“殿下……”
祝珩没作声,摆了摆手让他离开。
房间里静谧无声,良久,楚戎“砰砰”磕了几个头:“奴想跟着殿下,愿为殿下鞍前马后,赴汤蹈火。”
“我不会帮你报仇。”
楚戎咬了咬牙,叩首:“二爷对奴有救命之恩,奴曾立誓此生追随,殿下是二爷唯一的牵挂,于情于义,奴不能弃殿下而去。”
房间里点了一盏灯,火焰以黑暗为灯油,热烈燃烧着,祝珩偏过头,摘了遮光绫的眼眸静如止水:“那你楚家满门的仇,不报了吗?”
“二爷曾教导过奴,忠孝难以两全,楚家满门忠烈,奴……亦择忠。”
倒是个机灵的。
祝珩没拆穿他取巧的回答:“跟在本宫身边危机四伏,你真的想好了?”
“奴想好了。”
“起来吧。”祝珩揉了揉眉心,又问了一遍,“本宫有一事要求问千山蝶谷,此地远在迦兰,凶险异常,你可愿意替本宫走一趟?”
楚戎目光坚定:“奴定不辱使命。”
祝珩将从老医师那里拿到的银针递给他,楚戎离开不久,房门被轻轻推开。
大抵以为祝珩已经歇下了,燕暮寒是赤着脚进来的。
“长安,怎么还没休息?”
祝珩打了个哈欠,破天荒地放软了声音:“太冷了。”
燕暮寒皱眉:“我去让人多生几个炭盆。”
“等等。”祝珩急忙坐起身来,“房间里不冷,床上冷。”
燕暮寒没反应过来,拎着靴子不知所措。
不解风情的傻子,祝珩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地偏开头:“被窝里冷,你帮我暖暖。”
空气凝滞,金丝炭的木质暖香飘散开来,熏得人心思悠荡,轻飘飘的仿若坠入了云间。
燕暮寒放下手中的靴子,大跨步走到软榻前:“地上凉,我抱长安去床上。”
凉还不是因为你没穿鞋。
祝珩想说自己走,但燕暮寒没给他机会,抄着腿弯就把他抱到了床上。
烛灯就放在床头的桌子上,祝珩被光线刺激到了,不适地闭了闭眼。
“眼睛不舒服?”燕暮寒挑灭了灯芯,语气担忧,“按理说应该能看见了,怎地一直没好,下次施针我陪着你,正好问问医师。”
能看见了,只不过没告诉你。
祝珩掩饰性地咳了两声,挑开话题:“被子里凉。”
“我马上给长安暖热。”
在书房里议事的不快全都被冲淡了,祝珩不仅等着他,还主动表示出了想和他一起睡的意思。
燕暮寒心情很好,忍不住咧开嘴。
同榻而眠,祝珩撑起身子,在夜明珠的柔和光线中,倾身靠近身侧之人:“一直唤大名太生疏了,将军可有乳名?”
祝珩靠的很近,微凉的发丝落在燕暮寒颈侧,他嗅到了一股极轻淡的药香,被勾得嗓音喑哑:“没有。”
不仅没有乳名,他这个名字都是自己起的,姓氏取自延塔雪山,化用“燕”字,“木罕”在北域话里代表珍宝、奇迹等一切美好的事物。
因为曾经有个人告诉他,有了名姓,才能被人记住,才算真正来到了人世间。
那人还告诉他,他是一个奇迹。
所以他叫延木罕。
燕暮寒。
“那我唤你……小燕子如何?”
很幼稚的称呼,但燕暮寒很喜欢,他想,他大抵永远都无法拒绝祝珩:“好。”
祝珩轻笑,低下头,几乎枕在他的胸膛上:“小燕子今日都忙了什么事,为何不来陪我吃饭?”——
作者有话要说:
长安:燕子,开门,是老攻!
第29章 探班
脑子:他在套话。
心:他在对我撒娇。
燕暮寒闻着祝珩身上独特的香气,脑子一点点沦陷:“和穆尔坎他们议事,长公主与王上有私情的事传的沸沸扬扬,今日有人自称是他们的子嗣。”
他回房前去见过管家和塔木,了解祝珩一天里都做了什么,脑子虽然沦陷了,但还不忘投其所好,专挑祝珩感兴趣的事情透露。
“王上和长公主气怒不已,当众处死那人,砍断了他的四肢,做成人彘,放在菜市场口,以儆效尤。”
燕暮寒微微低头,鼻尖触到祝珩的发顶,趁着他不注意,在发间落下一个轻吻。
得慢慢说,吊起胃口来,才能勾着长安主动亲近他。
“血流满了刑场,长公主奏请王上追查此事,将议论之人收押天牢,还借机扳倒了几个搬弄是非的朝臣,如今城中人人自危。”
祝珩心里一惊:“那长公主可有为难你?”
长安在担心他。
梦中的幻想变成了现实,燕暮寒心里飘飘然,只觉得要醉倒在这满襟的药香之中了:“没有,西十一部又逼迫王上选妃,许是受到流言的刺激,东部和西部在此事达成了协议,跪请选妃。”
“此时动我,王廷必乱。”
燕暮寒统帅大军,是制衡朝堂的一方势力,且不说大军以他马首是瞻,唯他是从,旁人无法掌控,在这个节骨眼上,若王上真能夺了他的权,后续也要面临多方势力的争夺,届时三十六部定会大乱。
燕暮寒有恃无恐,别说是得罪了长公主,就是得罪了王上,恐怕都会被赦免。
祝珩恍然间有种抱到了粗壮大腿的感觉:“东西部联合,是你推动的?”
北域与南秦不同,王廷由部族组成,王上的权力受到三十六部的限制。
西十一部与东二十四部素来不和,正好利于王上制衡王廷,如今双方握手言和,王廷势弱,王上能依仗的只有燕暮寒了。
都说长公主和王上面和心不和,但他们两个终究是亲姐弟,是拴在同一根绳上的蚂蚱,共同利益被侵犯时,自然而然就停止了干戈。
燕暮寒不属于任何部族,是两人共同扶持起来的大将军,值得信赖。
要说东西部站在同一阵线是巧合,那祝珩没办法不去怀疑,狼崽子是不是真的受到神明庇护。
这运气简直好到爆了。
“东西部的隔阂本就不太深,我只不过暗中调解一下罢了。”燕暮寒调整姿势,让他更舒服地靠在怀里。
北域局势是一盘棋,王上是执棋人,东西部都是他手上的棋子,在他的操控下厮杀,燕暮寒的一通搅局,使得两方棋子化干戈为玉帛,执棋人便成了众矢之的。
暗里搅动风云,狼崽子这一招够狠。
但也并非没有弊端。
祝珩侧身枕在他手臂上,摸不到珠串,手里空落落的,下意识在燕暮寒的腹肌上摸索,跟撸猫似的,一下又一下:“你暗中谋划之事,切不可令旁人知晓。”
燕暮寒听不进去,那只手太软了,仿佛让被子压得抬不起来,在他的腰腹上轻柔滑动,即使隔着里衣,也勾住了他的心魂。
这手应当比姑娘家还软吧?
燕暮寒思绪混沌,浑身紧绷地“嗯”了声,军中的将士都是大老粗,不懂风花雪月,聊起这档子事的重点都在爽不爽、软不软、美不美上,低俗又下流。
他不懂食色性也,只知道这世间的快活都与钱权利色相关,而色字头上一把刀,若是有情又温柔,更能杀人。
祝珩于他,便是一把温柔刀。
只是挑个眼尾,就能勾出他心底无边的下流欲念,更不必提相依相偎,同处一榻之上。
燕暮寒在心里叹息了声,不过是问一下王廷之事,让他颠了王权,双手奉上也是心甘情愿,只求他的长安对他有情。
“只是一时之计,待王廷的浑水被彻底搅起,就没有人关心这件小事了。”
祝珩动作一顿,支棱起耳朵:“你想怎么做?”
燕暮寒极轻地笑了声,语气温软,像是撒娇:“听说乱世出英雄,此身低贱,配不上长安,我想站在万万人之上,再来嫁你。”
空气凝滞,房间里落针可闻。
祝珩装模作样地打了个哈欠,翻身滚到墙边:“将军早些休息,我好困,先睡了。”
啧,骗子。
套话的时候贴着他叫小燕子,问完话了就跑,连敷衍都懒得,燕暮寒委屈地扁了扁嘴,起码跟他道一句晚安嘛。
夜深了。
祝珩听着身侧逐渐平稳的呼吸声,心底的惊涛骇浪依旧无法平息,他思索了半天,还是想不出第二种解释。
燕暮寒所言,分明是大逆不道的……造反。
夜明珠散发出昏淡的光,燕暮寒双目微阖,五官被笼罩在恬淡的光线下,也柔和了几分,没有了白日里的凌厉。
狼崽子就这么不把他当外人吗?
祝珩盯着他的脸,修长的指尖沿着眉眼轮廓向下描摹:“我该拿你怎么办?”
遇事不决睡一觉,这是老和尚教他的。
祝珩叹了口气,闭上眼睛,不急于一时,狼崽子又不是明日就反了。
祝珩性子别扭,都和燕暮寒睡在一张床上了,还是会规规矩矩隔开一段距离,避免肢体相触。
但祝珩不知道的是,他半夜睡熟后会下意识靠近暖和的地方。
身旁滚来一个又凉又软的身躯,燕暮寒习惯性一揽,就将越线的祝珩拥进了怀里,他睁开眼睛,眸光清明,没有半分睡意。
“装睡的骗子。”燕暮寒掖好被子,贴着祝珩的耳朵轻声言语,恨不得这话能飘进他的梦中,“你该爱我,只爱我一人。”
他回答了祝珩想不出答案的问题-
楚戎启程前往千山蝶谷,正巧迦兰使臣要回国,燕暮寒将他安排进了送行的队伍之中。
东西部联合上书,王上终于松口选妃,三十六部均选了美人送来,每日都有无数进城的车马,络绎不绝。
王上将京中安危交给燕暮寒负责,他早出晚归,整日都泡在街上巡游。
定期针灸,祝珩的眼睛基本恢复了,但还需要休养,燕暮寒怕他不遵医嘱,将那一箱子书都锁起来了,连书房也不让他进。
当然关于暖床的事情,两人都没有提。
祝珩听塔木讲了十几天故事,塔木没讲腻,他都听腻了:“我能出去逛逛吗?”
他来北域将近两个月了,还没有出过府门。
“外面太危险了,万一又遇到刺杀……”
塔木和裴聆面面相觑,谁也拿不定主意,最后还是来帮燕暮寒取东西的穆尔坎听说了这件事,笑着道:“城中每日有十支队伍巡逻,将军亲自坐镇,谁敢放肆?”
于是祝珩就这样得到了出行的机会。
前段时间燕暮寒提请了赐婚的事情,王上虽未应允,但世人皆知他府上养了个美娇娘。
祝珩思索二三,还是换上了女装。
盯着将军府的人太多,三人从后门出去,塔木特地问了燕暮寒此时在哪里当值,想偷偷带祝珩过去,谁知刚走过一条街,就遇到了熟人。
少年攥着糖葫芦跑过来,嘴里嚼着东西,肉圆的小脸鼓鼓囊囊:“嫂嫂!”
祝珩嘴角抽搐,外出散心的喜悦被冲淡了大半:“见过小公子。”
是长公主的儿子,佑安。
佑安小脸白嫩,他生了一双圆溜溜的眼睛,盯着祝珩猛瞧:“嫂嫂,你眼睛好了?”
遮光绫前几日就不戴了,祝珩摸了摸眼尾,含糊地应了声:“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影子,戴着太惹人注目,便取下来了。”
燕暮寒口中的他患有眼疾,这一点还得演下去。
“呼,能看到一点也好,我还以为阿罕哥哥要娶个瞎嫂嫂,难过了许久。”佑安舔了舔嘴唇,腮边沾着橙黄色的糖渣,阳光一照格外明显。
祝珩不知怎么接这话,下意识看向塔木,塔木悄声道:“主子不必在意,小公子一直口无遮拦,他很听将军的话,对将军比对长公主还亲近。”
“嫂嫂真好看,和阿罕哥哥相配,阿娘的眼光太差了,我见过迦兰的王女,不及嫂嫂半分。”
祝珩还是接不上他的话,默默看向塔木,塔木沉默了两秒,哂笑:“小公子总是这般口无遮拦,若叫殿下听到,又该连累我们将军受罚了。”
佑安一下子敛了笑,抠着糖葫芦的棍,手足无措。
祝珩多少能猜到发生过什么,拨了拨手串:“看这路径,小公子可是要去将军府?”
“我拿到了琥珀糖,想送给阿罕哥哥吃。”他拿出随身携带的小布包,献宝一般递上来,“这是迦兰使臣送给阿娘的,听说很好吃,嫂嫂要尝尝吗?”
祝珩也听说过迦兰的琥珀糖,这糖分好几种品级,使臣所赠自然是上等品,这在南秦也很珍贵,千金难买,只有权贵可以享用。
可惜他作为皇室一员,没有尝过。
祝珩有些心动:“这怎么好意思。”
“没关系,阿娘一共给了我六块,可以分给嫂嫂一块。”佑安拿出一块糖给他,仔细地收起剩下的糖,“这五块是要给阿罕哥哥的。”
祝珩微怔:“你自己没吃吗?”
佑安盯着他手里的糖,摇摇头,语气里有抑制不住的欢喜:“我不吃,我要送给阿罕哥哥。”
塔木撇了撇嘴:“小公子有所不知,将军不喜欢吃糖。”
佑安眼睛里的光一下子黯淡了,不知所措地攥着小布包,好似精心准备的礼物不被喜欢,伤心得脸都红了。
祝珩忽然想起幼时的自己,万分期待与宫中的手足见面,却换来了无尽的嘲笑与恶意:“塔木在逗小公子,将军喜欢吃糖,你将这糖送给他,他一定会很开心的。”
佑安眨巴着眼睛:“真的吗?”
“真的。”祝珩垂眸,“需要我帮你转交吗?”
佑安犹豫了一下,摇摇头:“我想亲手送给阿罕哥哥。”
祝珩放下心来,笑了笑:“好。”
人心隔肚皮,不得不防,糖果点心最容易动手脚,可这小公子执意自己送给燕暮寒,想必不会蠢到如此地步。
三人行,又多了个小少年。
佑安叽叽喳喳地讲着遇到的趣事,祝珩时不时应一声,气氛还算融洽,唯独塔木闷闷不乐,皱着眉头小声嘟哝:“将军明明就不喜欢吃糖,连甜食都不喜欢,之前虽说让厨房做糖人,但最后还是一口没吃……”
祝珩眼睫一颤,攥紧了手里的糖。
城中设有十几个巡逻点,燕暮寒每日都会轮番查看,今日在东城的巡逻点当值。
天子脚下亦有藏污纳垢之地,这东城就属于见不得光的地方,东城一共有十六条街,有九条街是专门供人寻欢作乐的,青楼妓馆勾栏一应俱全,将出卖色相的生意做得档次分明。
剩下的七条街里,有三条街被打通了,贯通大半个城池,背后有各部族的支持,是不受王法限制的买卖之地,里面还有一家拍卖场,无论是物还是人,都可以在这条街上进行买卖。
这里被称为鬼市三街。
除此之外,都是些梨园、酒肆的铺子,总之是有钱有权的人才能挥霍起的地方。
燕暮寒的巡逻点就设在鬼市三街的街头,面对着拍卖场。
靠近东城,佑安的神色越来越紧张,长公主对他的限制不多,但禁止他去东城:“嫂嫂,阿娘说这里很危险,我害怕。”
不用他说,祝珩也感觉到了,这里气氛压抑,总能感觉到似有若无的视线在身上逡巡,那些视线像是毒蛇吐露出来的蛇信子,冰冷黏腻,令人不适。
祝珩沉下脸色:“没事的,将军会保护我们。”
“我看到巡逻点了!”塔木指指远处的旗子,“就在那里!”
四人加快脚步走向巡逻点,就在这时,一群家丁装扮的人从旁边的酒肆里冲出来,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酒肆二楼传来一道调笑声:“好娇俏的小娘子,上来陪本公子喝杯酒如何?”
祝珩皱了下眉头,抬起头,入目是一张笑得流里流气的脸。
男人呼吸一窒,眼里满是惊艳:“小娘子果真貌美如花,快把她给本公子带上来。”
塔木一脚踹开围上前的仆从,裴聆和佑安一左一右,护着祝珩往后退。
“大胆恶徒,胆敢欺辱我嫂嫂,我要让阿娘处死你们!”佑安忿忿道。
塔木也怒声呵斥:“放肆,赶紧滚开,我家主子你惹不起!”
那男人嗤笑一声,把玩着鞭子,手臂一挥,长鞭从楼上甩下,破空声凌厉,堪堪从祝珩身侧划过。
“这王廷中的勋贵世族就没有我不认识的,惹不起?呵,不知你主子是哪家的小娘子?”
塔木还未开口,一队人便从巡逻点气势汹汹地冲过来,为首的穆尔坎伸手抓住尚未收回的鞭尾,使劲一拽,力道强横,竟将那男子从楼上拽得飞了出去。
男人还没反应过来,就从楼上摔到了地上,疼得吱哇乱叫:“大胆,我爹可以延吉部的部主,你们活腻了……”
“延吉部部主,我记下了。”
人群中破开一条路,燕暮寒提着刀款款而来,狠狠一脚踹在男人的胸口上,直踹得他滚出三米之外,吐血连连。
塔木惊喜道:“将军!”
男人和若干仆从脸色大变,如同见了鬼一般:“燕,燕暮寒?!”
“你的身份我记下了,你也记好,这是我家的小娘子。”燕暮寒眉眼阴鹜,握住祝珩的手腕,声色狠厉,“你,惹不起他。”——
作者有话要说:
没有追妻火葬场,小燕子就是极致恋爱脑。
第30章 赔罪
巡逻点是个简易的茶棚,四下没有遮掩,摆着十几张矮凳。
燕暮寒从中挑出了最好的一张,拿着擦手的布巾擦干净,才扶着祝珩坐下:“走过来累不累,饿不饿?”
四周都是北域的将士,在阵前见过祝珩的人并不多,加上他今日换了女装,除了穆尔坎,其他的人并不知道他是那位南秦的六皇子。
将士们投来打量的目光,好奇地窃窃私语,猜测燕暮寒是从哪儿找了这么个漂亮的美娇娘。
“这就是将军请旨要娶的小娘子吧,果真绝色倾城。”
“将军真是好福气。”
“将军对白发情有独钟,之前掳来的那个南秦皇子不也是白发。”
“那丧星皇子哪能和这位比,将军只是为了羞辱南秦,才掳了那人,听说那皇子进将军府的第一天就被杀了。”
“这位才是将军放在心尖尖上的人。”
……
说是窃窃私语,但巡逻点拢共就那么大的地方,祝珩听得一清二楚,脸上讪讪的,大抵是托了燕暮寒的福,他这等平平之姿也成了倾国绝色:“吃完饭过来的,不饿,也不累。”
只是不知,他在外人眼里,竟然已经被燕暮寒杀了。
燕暮寒伸腿一勾,将矮凳拉到身前,坐下:“这里乱得很,杂碎多,下次想来找我的话,让人提前通知我,我去接你。”
他皱着眉头,显然还对刚才的事耿耿于怀。
祝珩含糊地应了声,没说自己原本只想随便逛逛:“我遇到了小公子,他有东西要给将军。”
燕暮寒这才分了个眼神给佑安,小少年迈着拘谨的碎步,拿出布包,亮着一双眼睛道:“阿罕哥哥,这是阿娘给我的琥珀糖,送给你吃。”
塔木抱着胳膊,已经预见到了燕暮寒会摆出怎样冷漠的脸,想当初迦兰王女亲手送上最好的琥珀糖,将军照样看也没看。
燕暮寒眉眼冷峻,几乎嗅到了怪异的甜味,脸上隐隐透露出一丝不喜。
所以真的不喜欢吃甜食吗?
那为什么又要……
祝珩眸光轻颤,突然开口:“将军半夜三更不睡觉,去偷吃我的糖人,我还以为你很喜欢吃糖。”
哪里是喜欢吃糖,分明是喜欢你。
卑劣的心思被点破,燕暮寒羞红了脸,耳根都染上一层绯色,他掩饰性地咳了两声,接过佑安手里的布包,小声嗫嚅:“嗯,没错,我喜欢吃糖。”
塔木:“???”
他是瞎了,还是聋了?
燕暮寒将布包里的糖倒出来,一共五块,他拿了两块,将剩下的糖放回布包:“我收下了,这三块送给你。”
佑安愣了下,欢呼出声:“谢谢阿罕哥哥!”
少年欢天喜地地捧着布包,蹦蹦跳跳走到一旁,坐在矮凳上开始剥糖,似乎并没有意识到那糖是他自己送出去的。
祝珩心中的古怪感越来越重:“小公子他……”
“他小时候中过毒,虽然十五岁了,但心智还停留在七八岁的孩童时期,是个蠢笨的傻子。”燕暮寒轻嗤一声,顺手剥开一块琥珀糖,“张嘴。”
原来如此,怪不得他总觉得佑安的言行不合常理。
在家里经常被喂饭,祝珩没觉得有什么不对,顺从地咬住他喂来的糖,带着奶味的糖块在嘴里了化开,甜丝丝的,一点都不腻,祝珩愉悦地眯了眯眼睛。
和想象中的一样好吃。
余光瞥到一众将士们投来的暧昧目光,燕暮寒勾了勾唇,将另一块糖塞在祝珩手里:“我也要喂。”
你的手突然断了?
祝珩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剥开糖,刚想放到他手里,燕暮寒就矮下身子,主动凑到他手边,咬下了那块晶莹剔透的琥珀糖。
柔软的舌尖从手指上一扫而过,留下点点濡湿的痕迹。
祝珩心里一惊,一下子咬紧了嘴里的糖块。
在失明的这段时日里,燕暮寒悉心照顾着他的起居,已经在不经意间养出了他依赖和亲近的习惯,以至于直到被叼走了糖,祝珩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他和燕暮寒在大庭广众下的行为有多放荡。
称得上是不知廉耻。
他的手腕被握住了,燕暮寒用舌头顶了下腮肉,盯着沾上晶莹唾液的指尖,像一只盯上了猎物的饿狼:“长安的手被我弄脏了,我来赔罪。”
喑哑的嗓音带着渴意:“我帮长安舔干净。”
“不用!”
推拒无效,祝珩听到“咔嚓”一声,狼崽子咬碎了嘴里的糖块,低下头,虔诚又情色地含住了他的手指。
这不是在赔罪,而是蓄意勾引。
口腔里的温度和体表相近,但祝珩总觉得燕暮寒嘴里的温度更高,烫得他头皮发麻,柔软湿润的舌尖绕着他的手指滑动,探进指缝,似乎要品尝尽每一寸皮肤的味道。
街道上来往行人不断,熙熙攘攘,身处嘈杂的街头,祝珩却完全忽略了热闹的人群,他的心神都被眼前的狼崽子占据了,恍然间有种被叼进了老窝里的错觉。
他像是一根喷香的肉骨头,被凶狠的狼崽子含在嘴里。
舌尖是柔软的,舔舐的力度比雪狼更重,祝珩手腕颤抖,要不是被燕暮寒钳制住,他恐怕早就条件反射地甩过一巴掌去了。
这狼崽子把他的手舔得更脏了!
手指上黏糊糊的,沾了燕暮寒口腔里的琥珀糖水,带着一股甜丝丝的奶味。
和他嘴里的味道如出一辙。
祝珩被这个联想弄得面红耳赤,耳边充满了将士们意味深长的打趣声,都在议论燕暮寒和他的恩爱。
没错,在外人眼里,他们已经是一对恩爱的夫妇。
小娘子又气又恼,粉面含羞,欲拒还迎地推开他们将军,将军又追过去,拽着官服的衣摆给小娘子擦手。
新婚燕尔也不过如此。
“好甜。”
“长安的手好甜。”
祝珩面无表情地抽回手:“我没洗手,手脏。”
燕暮寒含笑,如果他有尾巴的话,此时一定会摇得欢快:“我不嫌弃,长安是最干净的,比雪还要干净。”
祝珩恼怒,想骗他说自己出恭后没有洗手,又张不开嘴,冷着脸偏过头。
燕暮寒是不是真把他当成了小娘子?
祝珩心里不痛快,瞅着荡开的裙摆,越看越不顺眼。
炫耀的目的达到了,燕暮寒赶走了围观的将士,让穆尔坎领着他们去巡街:“带上小公子,把他送回公主别苑。”
吃糖吃得欢快的佑安噌的一下站起来:“我不想回去!”
“不行。”对待其他人,燕暮寒从来都没好脸色,随意地摆摆手,“穆尔坎,把他带走,看着他进别苑,莫要出岔子。”
“是。”
佑安蹿的比兔子还快,小跑到祝珩身边:“嫂嫂,我不想回去,我想再玩一会儿,阿娘在家里和那群坏男人一起玩,我不想看。”
长公主豢养了几十名男宠,性情开放,玩的很开,公主别苑是专门伺候她玩乐的地方,传闻比想象中还要有伤风化。
让个心智不健全的少年看那种事情确实不合适。
但祝珩又不想和他扯上联系,毕竟佑安是长公主的亲儿子,而他们现在和长公主交恶。
见佑安紧紧攥着祝珩的袖子,死活不撒手,燕暮寒眼睛里都快冒火了:“穆尔坎,赶紧把人扛走!”
再迟一会儿,他怕自己忍不住出手揍傻子。
“我不走,我第一次来这里,还没玩够,阿罕哥哥别赶我走,嫂嫂救我,我不想回家,对面那座楼好高好漂亮,我要去对面玩!”
小少年撒泼打滚,他不闹腾的时候与正常人无异,一嚷嚷起来,就能看出属于幼童的不聪明。
不依不饶的劲儿和明心有些许相似,但没有明心懂事。
天底下的孩童似乎都一样烦人,祝珩想起缠着他买糖葫芦的小和尚,也不知他有没有机会再体会一下那种烦人的感觉:“我也想去对面玩。”
“长安?”
祝珩没理燕暮寒,他还在记仇:“可惜没人陪我去,不如小公子和我结伴?”
佑安登时停止了撒泼,点头如捣蒜:“好好好,我陪嫂嫂去!”
燕暮寒沉下脸,穆尔坎不知该不该上前带走佑安,周围的所有人都噤若寒蝉,唯独祝珩一脸平静,抬眸看着满脸怒色的燕暮寒,一言不发,看不出半点惧意。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佑安缩着脖子,松开了祝珩的衣袖,犹豫着要不要回家,他头脑不聪明,但也能感觉到从燕暮寒身上散发出来的阴沉气势。
他不想去对面玩了,这样的阿罕哥哥太吓人了。
“嫂嫂……”
祝珩应了声,别看他表面上八风不动,其实心里也没有着落,但事已至此,他想看看燕暮寒对他的容忍程度有多高。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只狼崽子会如何对他。
祝珩屏住了呼吸。
一众将士冷汗涔涔,就连穆尔坎都不敢在此时插嘴。
不知过了多久,凝滞的气氛终于撕开了一道口子,燕暮寒低下头,赌气一般问道:“你想去,怎么不找我结伴?”
——这是一个台阶。
祝珩没有拿乔,当即踩着台阶下来了:“你要巡街,很忙,没时间陪我。”
“我不忙。”
他定定地看着祝珩,不说话了。
祝珩眨了下眼睛,福至心灵:“那将军可以陪我去对面逛逛吗?”
“当然可以。”燕暮寒语气骄矜,伸出手,“不过你得付一点酬劳。”
这暗示不能再明显了。
于是除了佑安以外,祝珩又收获了一个牵着他手的结伴友人。
拍卖场日常开放,里面摆满了琳琅满目的各色商品,有南秦的绫罗绸缎、东昭的烟斗、迦兰的胭脂水粉和糖果、西梁的玉石首饰……珍宝奇绝,活物货品应有尽有,出乎祝珩的意料。
佑安被迷了眼,东看看西望望,已经把燕暮寒发火的事情忘到脑后去了:“阿罕哥哥,快看,是小兔子!”
到底还是跟他的阿罕哥哥亲近。
祝珩勾了勾燕暮寒的手心,悄声道:“小燕子,不给我讲讲这里吗?”
燕暮寒无奈地看了他一眼。
每当祝珩有事求他的时候,就会唤这个称呼,他都分不清祝珩是故意使这样拙劣的计策讨好他,还是没意识到自己的示好过于明显了。
——叫小燕子。
但是毫无疑问,燕暮寒很吃这一套,他现在看到燕子都会有种跟它们同根同源的错觉。
“这里是北域最大的拍卖场,每月十五的晚上都会举行拍卖会,奴隶、香料、珠宝……只要是有价值的东西,都可以带来买卖。我以前来这里帮长公主买过东西,拍卖场的主人来历不明,扇不离手,生了双异色的眼睛,他并非北域人士,似乎与各国之间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总之不是个好相与的角色。”
祝珩来了兴趣:“你帮长公主来买什么?”
燕暮寒没有回答,他用一种戏谑又古怪的眼神看着祝珩,就像那个答案十分荒唐:“你要不要猜一下?”
长公主的为人,长公主的喜好……祝珩在脑子里迅速过了一遍,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该不会是男人吧?”
“长安真聪明,那是一个从迦兰运过来的男奴隶,白发,不会说话,长公主花大价钱让我把他买回去,然后把他……”燕暮寒停顿了一下,很是不屑地嗤笑,“赏给了我。”
祝珩微讶,他还以为长公主会将那男人留在别苑:“为什么?”
“她大概以为只要是个白发的男人,就能取代某人在我心里的位置。”燕暮寒似笑非笑地看过来,语调玩味,“可萤火如何能与日月争辉,某人倾国绝色,笑一下就能将我的心勾到股掌中玩弄,岂是旁人比得上的。”
祝珩极慢地眨了下眼,似乎这样就能多几秒思考的时间:“嗯?”
总觉得这个白发的某人有种诡异的熟悉感。
但是听燕暮寒话里的意思,长公主也知晓某人的存在,不然不会想投其所好,将男奴隶送给燕暮寒。
之前在将军府里,是他和长公主的第一次见面。
所以某人不是他。
得出这个结论后,祝珩没由来的有些气闷,脸上的笑意也淡了下去。
“长安,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没有。
祝珩没心情,索性随口问了一句:“那男奴隶长的好看吗?”
“…………”
燕暮寒气笑了,恶质道:“不知道,我懒得看,假货就是假货,长公主将他赐给我之后,他妄想爬我的床,被我一刀砍下了头,用的就是我送你的那把弯刀。头颅被我连夜送回了公主别苑,带着血,吓哭了好几个男宠。”
狼崽子好像生气了。
祝珩打量了燕暮寒几眼,把“好像”二字划掉了。
他有说错什么吗?
祝珩百思不得其解,最后归之于狼崽子学聪明了,也变得难敷衍了:“身为男子也要保护好自己,我听闻有许多刺客都是伪装成奴隶,用美人计,借机杀人的,你做的很好。”
总之夸奖一定没错。
燕暮寒喜欢摸头,喜欢被夸奖。
“小燕子真厉害。”
“……”
燕暮寒快气死了,他说了那么多情话,只换来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还他娘的是关于其他男人的。
是谁说的,多说情话能增进夫妇间的感情。
假的!
燕暮寒木着一张脸,重重地“哦”了声,就差把“我不高兴,你快问问我,多和我说几句话”写在脸上了。
祝珩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想起那个所谓的某人,糟心地皱了下眉头。
气氛紧张,塔木和裴聆突然惊呼出声:“不好了,将军,小公子不见了。”
与此同时,拍卖场最豪华的房间里。
佑安奋力地拍着门,白净的小脸上满是惊慌:“救命,救命,放我出去,阿罕哥哥,嫂嫂,救命啊!”
藤椅上,男人笑着睁开眼,异色眸子里含着戏谑的笑光,他手指修长,掐着一把不知材质的银白色扇子,轻轻摇了摇:“别叫了,你的哥哥嫂嫂不会来的。”
佑安警惕地看着他:“你快放了我,不然我叫阿娘处死你。”
似乎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男人笑弯了眼睛:“哎呀,我好怕啊,我不想死。”
“不想死就赶紧放了我!”
男人从藤椅上站起身,缓缓逼近,佑安想逃,却被他逼得靠在门上,退无可退,男人高大的身躯笼罩下来,在背光的阴影里,那双异色眸子闪着邪肆的光。
像是吃人的鬼魅。
他用扇子挑起少年的下巴,舔了舔牙尖:“我那兔子是准备今晚烤了吃的,你放跑了它,合该留下来给我当兔子,被我吃,不是吗?”——
作者有话要说:
小燕子:付酬劳!牵手手!
长安:酬劳原来是吃豆腐。(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