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锚点(16)
“找不到眼罩,你就拿绷带凑合凑合吧。”
医务室里,灯光亮堂,顾云疆轻车熟路地从柜子里找出包扎用的绷带,仔仔细细地替闻映潮绑到右眼上,把墓碑之锁遮住。
闻映潮看不见,顾云疆在他后脑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顾云疆离开公共实训中心后,并未直接回寝,闻映潮一路小跑,才赶在顾云疆进医务室前抓住了他。
闻映潮晃悠双腿:“我就知道,你肯定不忍心丢下我,还来医务室帮我找绷带。”
顾云疆歪头道:“我当然不忍心呀。”
他话语遗憾:“如此漂亮的眼睛,就这样被遮住了,真是暴殄天物。”
“但我转念一想,现在只有我和启明看到了,这是我能短暂占为己有的东西,倒也不错。”
顾云疆笑道:“要是没有启明就好了。”
好危险的想法。
闻映潮点头同意,复读道:“要是没有启明就好了。”
顾云疆从椅子上起来:“行了,眼睛也遮住了,问就是我不小心弄伤的,走吧。剩下的事等第二天再说。”
闻映潮追问:“不行,干嘛不和我复合,问我冥渊的秘密,要和我亲密,还在顾虑什么?”
“我是认真的。”
顾云疆抬眼看他:“知道二重世界没盯你就开始飘了?先把对芜司他们的敌意给我讲清楚。”
闻映潮说:“隔墙有耳,这和你的生命有关。”
顾云疆奇怪道:“你不是会掌握意识力吗,链接我,把原委灌入我的意识中不就可以了?”
闻映潮:“国王诅咒会知道。”
顾云疆说:“国王诅咒与你的意识共生,它还能不知道你知道的事?”
闻映潮垂下眼睛,他抬手,冰凉的指腹抚摸、摩挲过顾云疆的肩膀,把他的领口往外拉扯,指节正好贴在那只黑蝴蝶上。
“我屏蔽了我关于这部分的意识,包括我自己,在遇见锚点之前,也无法想起原由,”闻映潮轻声道,“因为做到这些太简单,只需要一个样本,就能完成一切。”
“可以轻而易举,在你毫无所觉的情况下,撷取你的生命。”
闻映潮吐出了顾云疆的另一个身份:“‘日晷’作为人,太脆弱了。”
顾云疆说:“你好烦。”
“你真的烦,”顾云疆冷声道,“不经过我同意扒我的背景,我还在考虑什么时候和你坦白的时候,你扒干净了,甚至不告诉我。”
他轻轻笑了:“不复合是我的问题,我把我自己毁了。”
“我会难以自抑地多想。”
“在你面前,我控制不了自己,我会伤害你,会患得患失,还会让你看到我狼狈的一面,我作出来的伤痕,在愈合之前,你全都能知道。”
“我努力地想找回原来的感觉,可我发现,只会越变越糟,我掩饰不了我的在意和喜欢,更掌握不了我的情绪。”
他说:“闻映潮,我已经不是你喜欢过的那个顾默晚了,会追着你跑的那个人,再也不见了。”
闻映潮按住顾云疆:“我难道就是当初你喜欢过的闻映潮了吗?”
“说变了,谁不是呢?”
“可喜欢就是喜欢,就算时过境迁,都不再是对方熟悉的模样,你能否认那份心动吗?”
闻映潮难得和顾云疆打直球,又怕适得其反,只能绞尽脑汁组织着措辞:“实在不行,我们慢慢来,先试试能不能接受,好吗?”
顾云疆没看他:“再说吧。”
“当务之急,是找到二重世界的答案,和你一起解决眼睛的问题。”
话说到这个份上,闻映潮自然明白,顾云疆的接受需要时间,不是提了,就能立刻把心态转变过来。
他识趣地不再继续。
“行了,不聊了,”顾云疆主动带过话题,“十点多宿舍闭寝,早些回去休息。”
他说:“提前晚安。”
闻映潮失笑:“晚安还要提前讲?”
顾云疆道:“没事,等睡前再讲一遍,前男友。”
他在“前”这个字上加了重音。
代表他还是喜欢,但也仅限于前男友这个身份。
闻映潮道:“好。”
就算作草草揭过了这事。
回寝的前半途,两人一路无言。
顾云疆面上随意,心里头却会胡思乱想,他不敢与闻映潮多讲,怕对方再和他说些有的没的。
闻映潮也没打扰顾云疆,他不希望因为自己的举动在二重世界给对方带来没必要的心理压力。
周五晚九点半的校园不算热闹,连超市都关了门,这时候的学生基本都回了寝,或在生活区的生活广场晃悠。
显得苍白的路灯冷冷清清,身边只时不时过路几个还在校园跑的学生,有时能恰好听到终端“打卡成功”的提示,又如一阵风般跑远了。
闻映潮还是低估了顾云疆的调理能力。
到路的后半途,顾云疆的步伐便再度轻快起来,先前那点郁结飞快地烟消云散,主动与闻映潮搭话道:
“话说回来,你不觉得医务室有些奇怪吗?”
闻映潮回答:“觉得,二重世界在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属于衍生物的现实。所有人都在按部就班地生活着,所以,医务室应该有校医在。”
“然而我们过去,灯光熄灭,空无一人。如果是有事外出,门会上锁。”
“我说不清这算不算好事,但避免了一些麻烦。”
闻映潮道:“但你在找绷带的时候,明显把医务室翻过一遍,如果有特别的发现,你会和我说。”
“答案是除了没有上锁外,一切如常。”
闻映潮征询意见:“我们明天或许可以再来一趟?”
“这种事交给启明就行了,”顾云疆三言两语决定了沈墨书的去向,“我们不如去和那些衍生物接触一下。”
闻映潮没说不许:“让我去。”
顾云疆无奈道:“总不可能让你一个人包了吧,我们分头行动,我找那四个未出现过的人。”
闻映潮略一思索,同意道:“除了南晴,其他人都可以。”
“如果你找到她的踪迹,要和我讲。”
闻映潮的语气并不强硬,还带点讨好的意味,眼巴巴地盯着顾云疆。试探性地伸出几根手指,去轻轻晃对方的衣角。
顾云疆明显受用,他勾勾唇:“好呀。”
闻映潮:“小顾万岁——”
“别,”顾云疆打断他的话,“你就别咒我了,还万岁。你看启明,千岁都没到,就整天寻思着如何死亡了。”
他上手,刮了一下闻映潮的鼻子:“再说,分个工而已,咱俩到底谁更幼稚啊?”
闻映潮:“可以轮流幼稚。”
两个不相上下的幼稚鬼你一言我一语地侃着,很快就回了寝,闻映潮走在前面,刚碰到寝室门的把手,神色就沉了沉,动作停住。
“有人来过,”闻映潮警惕道,“联系一下启明,让他去调监控。”
他们没有二重世界中的寝室钥匙,出去就无法锁门。闻映潮临行前在门里卡了张纸条,和门框的颜色相近,不仔细看很难辨别。
现在,那张纸消失不见。
顾云疆给沈墨书的账号发消息。
对面秒回:我是你们的临时工吗?这么使唤?
晚潮:QAQ可是我们真的很需要嘛,现在出寝太晚了orz,回来要没地方睡了呜呜呜,所以0v0,拜托你了o(> v <)o
启明:禁止卖萌。
晚潮:天网队长黑历史+1,好了,去看监控吧。
启明:强买强卖?
顾云疆不回复了,他和闻映潮就站在外面等,没过多久,沈墨书就把一段视频转给了他们。
启明:你认为这条无凭无据的聊天记录可以卖给谁?谁能证明这是天网第一支队队长的黑历史?
晚潮:让冥渊之主买断。
启明:?
打完这段字,顾云疆蹭了蹭闻映潮:“你会买断的吧?会吧会吧?”
闻映潮:……
他肯定道:“买断,这必须买断。”
顾云疆满意了。
他点开监控录像,两人愣是坐在寝室门口,蹲着看。沈墨书知道他们不在的时间段,录像的起始从两人在傍晚离开寝室开始,截至顾云疆去找沈墨书的时间结束。
整整四个小时,顾云疆想开倍速,结果沈墨书传来的文件居然是图片格式,无法使用播放器。
晚潮:文件的后缀名怎么是动图?
启明:没见过4个小时的动图,长见识了?
晚潮:?
启明:导出来就是这样,这是你们学校的加密手段,给我发问号也没用。
晚潮:QAQ
启明:四个小时,图片导成一帧一帧的视频,你猜时间多久,内存多大?
晚潮:可以压缩一下。
启明:有那功夫你们自己都搞好了。
顾云疆摆了个无奈的手势:“看来没办法了,自己来吧。”
闻映潮思索道:“其实不难,下个处理器,把文件拖进去转成帧,直接在处理器上逐帧找人。”
“不用设定帧率加速,我有更快的办法。”
顾云疆说:“似乎可以。”
说干就干,两个脑袋挤在顾云疆的终端前,闻映潮把时间线拖到中间,仔细观察纸条的状态。
“纸条还在,也就是说人出现在监控的后半段。前半段全删了吧,占着位置,卡死了。”闻映潮说。
把前面两个小时的部分删除,内存骤然减半,神清气爽,闻映潮继续折进度条中间的位置来观察状态,判断来者出现的时间。
“纸条消失了,”他说,“他已经来过我们的房间,把后面半段删掉。”
“就是这里。”闻映潮选中其中几个帧。
从头到尾筛选,耗时不到两分钟。
感觉比倍速快一点。顾云疆想。
高清摄像头,准确无误地映出了来者的身影,就在他们回寝室的一个小时前,刚刚晚自习下课,他们三人前后离开公共实训中心的那段时间。
红裙少女走进了两人的寝室。
她甚至还抬头看了一眼摄像。
非常眼熟。
不是宴馨乔,是二重世界。
第82章 锚点(17)
房间内一切未变,布局与他们临走前一模一样,随手搁在桌面上的分析图,连笔的位置都没动过,笔尖依旧压在“巫”字上。
闻映潮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屋里没少东西,更没多东西。
甚至感知不到残余的意识痕迹。
看来二重世界真的什么都没有碰,进来一趟,顶多是站在这里站了小会儿,就没再做其他事情了。
那时候墓碑之锁方才降临,正好是二重世界针对闻映潮的视野被隔断的时候。
匪夷所思。
“寝室没有太大问题,”闻映潮下结论,“能睡。就是不清楚二重世界来这里的目的。”
“不像挑衅,这种事她没必要做。”闻映潮认真分析,“既然她是这个世界的创造者,理应能够知晓我的小动作,但二重世界却满不在乎,更像一种提醒。”
她想提醒什么?
创造了芜司等人的衍生物,要他们靠近顾云疆,而她明知这是闻映潮不可触及的雷区——
她想表达什么?
顾云疆把外套搁在椅背上:“见到她,才能得到答案。”
“或许她就在狼人游戏中,藏匿的那四个人里。”
现在思考再多也没有用,拿不到实质性的证据,猜想也只能是猜想。
顾云疆一点都不着急:“打住,咱早点睡吧,别的明天再说。”
末了,他嘲笑道:“你不是说开摆吗?这是在?”
闻映潮:“对哦。”
他扶住自己的右眼,摸到干干软软的纱布。
都怪沈墨书,都怪墓碑之锁。
俩人简单地洗漱了一番,各自上了各自的床,没熄灯,顾云疆侧过身,能正好看见对面闻映潮的脸,与他隔着走道对视。
“我还是好奇,”顾云疆轻轻问,“你为何救启明?”
他们自己出事,沈墨书都不会有一星半点差池。
闻映潮翻过身,以后脑勺回应顾云疆。
“我也不知道,”他望着雪白的墙壁,微微出神,“想做就做了。”
“你就当我犯了个蠢,”闻映潮说,“我感受到他的情绪,从希冀到跌落谷底,起码在将死,却死不去的那瞬间,启明崩溃了。”
他闭上眼睛:“也许,我是说也许。启明的情绪影响了我。”
他吐出一口气:“不应该出现这种问题的,我的错。”
顾云疆笑出了声:“干嘛啊,我又没怪你。”
闻映潮把身体翻回来。
“你还记得吗,我在问答迷宫里,问过我自己对冥渊之主的看法。”
闻映潮说:“记得,但你当时的评价……”
太中肯了,完全不像顾云疆能通过的答案。
顾云疆道:“因为闻映潮就是闻映潮,冥渊之主就是冥渊之主。”
他直白地剖开自己的状态:“我会强迫自己去接受,接受你就是冥渊之主这个事实。在这之后每当想起你的种种行为,我又会不受控制地把你拆开来看,想留下哪怕一点,回忆里那个我喜欢的你。”
“哪怕我清楚,少去了我不接受的部分,记忆中的闻映潮根本不完整。”
“周而复始。”
他说:“所以问答迷宫给出的答案,是我对于冥渊之主的看法,仅此而已。”
闻映潮问:“那现在呢?”
顾云疆承认:“我是恋爱脑。无论你是冥渊之主还是闻映潮,喜欢还是喜欢。”
闻映潮在危险的边缘伸出脚试探:“如果我真的做了如七年前那样极端的事情呢?”
顾云疆回答得很干脆:“我会把你送进纯白监狱。”
然后独自怀揣着这点不得善终的喜欢,忍受漫长的精神折磨,孤独地度过余生。
闻映潮说:“挺好,长期包吃住的稳定工作,什么都用不着愁,还不会被各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找上门。”
顾云疆:……
顾云疆气笑了:“你是懂破坏气氛的。”
他刚因闻映潮的问题而酝酿上来的小情绪被硬生生泼了盆冷水,无处发泄,咽下去也不是个事,怎么品味道都不对。
他不再理人,把被子盖过头顶,闷声道:“睡觉。”
闻映潮:“晚安。”
他还记得再说一次。
顾云疆又被哄好了:“晚安。”
晚安过后,没人再说话,明亮的灯光刺眼,闻映潮辗转反侧,睡也睡不着。
倒与开着灯无关,他极少有能够安眠的时候,在不安稳的环境中更是如此。
而他敢肯定,顾云疆也没睡着。
对方的意识依旧活络,情绪时不时变化,起起落落,却并不激烈,如流水般潺潺淌过意识网,非常微妙。
闻映潮就着这种感受,短暂地沉入了潜意识空间里。
国王诅咒瘫在地上,被藤蔓捆成了个粽子,一动不动。
闻映潮问系统:“它怎么了?”
系统:“闹不动了。”
国王诅咒折腾得有多惨烈,粗粗看一眼便知,好好的潜意识空间,到处都是裂缝,闻映潮看过去,裂缝开始飞快地修补、复原。
国王诅咒更死气沉沉了。
“不要放松警惕,”闻映潮嘱咐道,“它随时可能反扑。”
“当然,”系统要闻映潮放心,又问,“你打算怎么解决它?”
系统说:“你的力量正在恢复。你我此消彼长,你越强大,国王诅咒越强大,我终有压制不住,与你融为一体的时候。”
闻映潮说:“我来和它交流。”
他从系统身边路过,脚步微顿,补充道:“辛苦了,谢谢你,闻映潮。”
这是闻映潮第一次管系统叫这个名字。
系统看得出来,对方先前想说的不是这个名字,只是话到嘴边,才硬生生拐了个弯。
就算嚼碎了咽在肚子里,系统也能明白闻映潮的未能说出口的言语。
谢谢你,意识网络。
意识网络说:“谢我和谢你自己,没什么区别。”
闻映潮应了声,在国王诅咒面前蹲下。
“起来了,”他说,“别装死。”
国王诅咒一动不动。
它在养精蓄锐,等意识网络从闻映潮那边分来的力量全部耗完,就是反扑之时。
闻映潮道:“七月底的天元广场大规模国王诅咒爆发,虽然那时的你仍在沉睡,但你是主服务器,是源头,所有的国王诅咒都从你这里得到力量。”
国王诅咒都懒得睁眼,不知道闻映潮在说什么废话。
“那时的我,意识才复生不久,精神力尚未完全恢复,我就在想,你的力量从何而来。”
闻映潮说:“是冥渊残留的月蚀,对不对?”
国王诅咒绷不住了:“别告诉我你才猜到这些,能不能废话少说?”
“天元广场事件,我和顾云疆做了个交易,你猜猜是什么?”闻映潮平静道。
国王诅咒:“什么交易都和我没关系,反正你也没法弄死我。”
闻映潮说:“我会带顾云疆再去一次冥渊,扑灭烧不尽的火,关闭冥渊的门。”
“而顾云疆,要让月蚀重归到冥渊的日晷之中。”
国王诅咒:……
它垂死病中惊坐起:“闻映潮,你有病吧?”
在还未恢复记忆的情况下,就敢做出如此大胆的决定?
况且那时的顾云疆仍与闻映潮怀有误会,就算笑嘻嘻地答应了“好呀”,现在也会同意吗?
闻映潮平静道:“他不知道我这样做的代价。”
“在我想起来之后,也从没有和他提及过。”
国王诅咒觉得他不可理喻:“那你还要与顾云疆说复合?世界上还有比你更过分的人吗?”
“是啊,”闻映潮说,“我真过分,希望他永远爱我。”
“我也爱他。”
“我以为月蚀终有消失的那一天,不会再有人因为月蚀而受到伤害,所以我选择了死亡,”闻映潮挡住自己的右眼,“而意识再生、墓碑之锁让我明白,月蚀不可违抗。”
“既然如此,不如把月蚀囚于冥渊,我作为冥渊指定的主人,带着它远离人世。”
闻映潮说:“一辈子,永不开门。”
“就算你成功地入侵了我,也只能在我这具空壳里,度过一种名为长生的诅咒。”
闻映潮笑道:“启明好歹自由,我们不行。”
国王诅咒骂他:“见了鬼了,闻映潮,月蚀怎么会选你!”
哪怕换个虔诚点的信徒接掌冥渊呢!
闻映潮拍拍藤蔓,于是把国王诅咒捆得更加严实,几乎看不见它那张模仿闻映潮的脸。
意识网络看着呜呜打滚的国王诅咒,悄悄扯了扯闻映潮。
意识网络使眼色:它真信了?
闻映潮眨眼:谁知道它那么好骗。
闻映潮:我随随便便诈一下,就上钩了,这鱼真好钓。
意识网络:它还小,知道真相会不会气疯。
意识网络:比如你跟顾云疆的交易其实是……
闻映潮:看破不说破,意识里也一样。
意识网络:你是本体,你说了算。
闻映潮吸了口气,复又开口,当着国王诅咒的耳,故作深沉道:“我们没法和解,只能你死我活,你赢了,我愿意在冥渊封锁之后,把我,让给你。”
国王诅咒哭闹道:“闻映潮!”
它开始胡言乱语:“你松开我,我要阻止你作死啊,我要告诉顾云疆真相,让我自由,我不要坐牢!”
闻映潮耸耸肩。
他冲着意识网络扯了扯嘴角,但没笑出来。
多好骗,在日晷的模子里刻出的国王诅咒。
就和当初的顾云疆一样好骗。
轻而易举地,就信了他的鬼话。
第83章 锚点(18)
第二日,不用俩人去主动,芜司带着莱砂一起,大早就来敲他们的寝室门。
敲门声非常规律。
闻映潮昨夜忙着哄骗国王诅咒,在潜意识空间待了整晚,就睡了一个小时,好在他没有起床气,在床上坐了小会儿,清醒了。
敲门声锲而不舍。
他不肯让顾云疆开门,噔噔噔地下床,满脸写着困倦。
芜司就站在门口,见来者是闻映潮,还蒙着半双眼睛,神色微顿。
接着,他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礼貌微笑,询问道:“你好?请问顾云疆住在这间寝室里吗?”
旁边的莱砂直接往里头喊了:“顾云疆?”
就跟昨晚的一切都没发生似的。
昨晚每个有身份的人都做出了行动,芜司不可能毫不知情。
闻映潮“砰”地用力,重重合上了门,差点撞到芜司的鼻子。
顺便把寝室门反锁。
“别起来,是脏东西。”闻映潮说。
顾云疆从床上伸出半个身子:“你把人关外面,结梁子了,还怎么从他们身上找线索?”
闻映潮:“交给万能的启明吧。”
不远处,晚上睡课桌的沈墨书刚爬起来,就打了个喷嚏。
“区区着凉,”沈墨书嘀嘀咕咕,“小事。”
他调出自己收集的档案,反复拉回自己在监控中截到的二重世界。
沈墨书往嘴里含棒棒糖:“开工。”
宿舍。
闻映潮在万般不情愿之下,重新给芜司和莱砂开了门。
他理由都是现编的,睁着眼说瞎话:“不好意思,风太大,把门给吹上了,没伤着你吧?”
他假笑着去拍芜司的肩,被芜司避开了。
闻映潮无辜地与两人对视。
莱砂脸色难看:“顾云疆呢,我们要找他。”
真好意思提。
闻映潮皮笑肉不笑道:“和我说就行,找我男朋友究竟有什么事?”
顾云疆探头。
火药味溢出来了喂。
虽然没复合,但顾云疆心安理得地接受了男朋友这个称呼。
时间真的能改变人。
顾云疆想,以前身边人的不断离去,他会觉得自己的天要塌了。
现在,他看着那些人的衍生物,无动于衷。
芜司竟还能继续维持着得体的微笑:“可就算是亲密关系,也得给对方留下一些朋友之间的隐私吧?”
闻映潮面不改色:“他生病了,不能自理。”
芜司强硬地往里面挤:“那更要来探望关心了,你让我看看他。”
他的动作卡在半途。
闻映潮的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把锋利的匕首,对准他的咽喉,刀刃冰凉,只要芜司再近一步,就能够将他刺穿。
他见过这把匕首,在顾云疆的稿纸上。
“学校不允许携带管制刀具,”芜司轻轻道,“你违规了。”
“刀剑无眼,”闻映潮无视他的威胁,“我不能保证你不会受伤。”
莱砂把芜司往后拉,刀尖在他的脖颈前一触即离。
“都在昨夜行动过,就别装大尾巴狼了,”闻映潮靠在门框边,意识网延伸出去,强硬地抓在芜司与莱砂的精神上,“你们还有一个人,在楼梯间,伺机而动,对不对?”
芜司与莱砂的精神被闻映潮强行介入,记忆里的画面一晃而过,他们各自看到了自己死时的模样。
惨不忍睹。
“打顾云疆的主意,我不介意再来一回这样的事,那一定很痛吧?”
芜司脸色惨白,在看过自己的死相后,谁也不能保持冷静,他倒退两步:“你会为此付出代价。”
闻映潮:“谢邀,付过了。”
死亡真的很疼。
莱砂扶住芜司,明白他们大抵过不了闻映潮这关,咬着牙道:“晚上,来我们寝室,讲怪谈故事。”
闻映潮说:“替你转达。”
再次关上了门。
顾云疆叹为观止:“你这不还是把人得罪走了,有区别吗?”
闻映潮道:“死人不重要。”
“他们来通知今晚狼人游戏的地点,在他们寝室。”
顾云疆道:“好配合的衍生物,被你气成这样也不忘职责。”
“我算是明白了,”闻映潮没好气道,“二重世界创造这些人,就是来气我的。”
顾云疆闷在被子里笑,床跟着抖。
“你还笑!”闻映潮锤了一下他的床,“我在很认真地为你的生命安全着想!”
“我就问一个问题啊,这总能回答我吧,”顾云疆很快正色,“他们是冥渊的人吗?”
闻映潮答得很快:“是。”
“确切来说,他们不是人,而是冥渊的一种生物。”
闻映潮说:“很神奇是不是,它们没有自己的思维,一切行动听由饲养它们的操纵者。”
“就你们天网牛,让几个受人摆弄的傀儡混进去了。”
顾云疆无视他的冷嘲热讽:“天网会审查背景的啊。”
闻映潮说:“对啊,所以芜司,莱砂,贾稔和南晴,他们都是正常生活,好好上了大学的、活生生的人。”
他的话听着毛骨悚然起来:“所以,他们无声无息地变成了冥渊的傀儡,真正的人去哪了呢?”
顾云疆严肃道:“我会去查。”
“查吧,”闻映潮说,“我事先提醒,结果可能会不那么如人意。”
“冥渊吞噬活人,连骸骨也不剩。”
顾云疆默了默。
须臾,他组织语言,缓缓开口:“他们的家人知道他们的死讯时非常伤心。”
“有人怪我,我站在那边,不知道怎么安慰,莱砂的父母当场晕了过去,没几年也撒手人寰了。”
“南晴才二十一岁,她的哥哥放弃梦想,加入天网,就为了给她讨一个公道。”
顾云疆说:“我带你回来那天,他还给我发了个表情包,你看。”
他把手腕伸下来,终端界面展示着两人的聊天记录。
向南出发:[发呆兔子.jpg]
配字是“什么情况兄弟”。
晚潮:有点事需要调查,查出了结果告诉你。
向南出发:[OK]。
顾云疆收回手:“他们才是最不能接受冥渊之主复生的人。”
“如果连他们哀悼的人都是冒牌货,他们所爱的家人早已逝去,尸骨无存,那真的非常残忍。”
闻映潮沉默片刻,才说:“可有时候,不知道真相才是一种幸福。”
“真相反而会让他们更痛苦,因为他们所哭的,所收敛的是仇人的骨,而他们真正的亲人,找也找不到,甚至不知是何时被冥渊生物替代了去。”
闻映潮说:“就让他们恨我吧。”
这次,顾云疆没有反驳。
他明白,闻映潮说得很对,总要有人承担真相背后的代价。
他只是讨厌这种感觉。
多年后明知事有蹊跷,却无法改变。
闻映潮继续说:“如果二重世界里的这些人是他们本人的衍生物,我也不会发这么大火。”
“我对冥渊生物非常敏感,能够直接辨别。”
换言之,被他所盯上的人,仍旧是冒牌货的衍生。
顾云疆侧过身:“他们身上没有多余的线索了?”
闻映潮说:“冥渊的人是三头狼,重点不在他们身上,太抛头露面了。”
“二重世界,她非常谨慎。不会冒这么大的风险,把关键人物送到我面前。”
末了,他才说:“更不会在目的达成前,出现在我面前,刻意留下如此明显的破绽。”
“除非——”
闻映潮抛出他从开头疑虑到现在的问题:“除非她的目标不是我。”
“具体如何,还要等今晚的行动才能得知。”
顾云疆说:“如果我们的猜想没错,第二夜依旧无人死亡。”
闻映潮拽顾云疆的被子:“别躺了,快起来,今天要去找人。”
顾云疆赖着:“我生病了,不能自理。”
用的还是闻映潮方才找借口的话术。
闻映潮:……
他服了。
他决定不再惯着顾云疆,跳起来拍床:“起来!我都起了!”
顾云疆抱紧空调被:“我和我的床板,一刻也不能分割。这才早上六点半,一个个的干什么,我上班都没起这么早过。”
闻映潮道:“那我还不是早六点下来开门,应付衍生物!”
淋了雨,他打算把顾云疆的伞也撕烂。
他软硬兼施,连哄带骗,终于在早上七点把顾云疆拐出了寝室。
两人坐在大学食堂里,问人借了饭卡,各自要了一碗瘦肉粥,一勺一勺地喝。
闻映潮又叫了只茶叶蛋。
他慢条斯理地剥壳,目光在往来的人间巡视,没有他要找的人,不禁铺开意识网,在诸多意识中探索一个隐匿起来的家伙。
顾云疆感应到了,拿筷子敲他:“你能不能好好吃饭。”
“骗子,说好开摆,都听我的。”顾云疆委委屈屈道,“我的实力就这么不值得你信任吗?”
闻映潮:……
他只好把意识网收回去:“嗯嗯,我不找了,先吃东西。”
他像以前一样,把一颗茶叶蛋切成两半,推给顾云疆一半。
似乎从未改变。
顾云疆失笑:“你这样还不如买咸鸭蛋,好歹能挖着吃。”
“现在我们都有钱了,没必要吃半份。”
他在提醒自己,也提醒闻映潮,过去只是过去。
闻映潮听出来了。
他没意见,说:“你不要,那我都吃了。”
顾云疆用筷子把蛋戳住:“要,我吃。”
闻映潮笑他:“那不就得了?”
他咬着鸡蛋,撑头往外面看。
闻映潮并未松懈,依旧在注意着往来者的踪迹。
大学生周末吃早饭的方式有很多种,来食堂,点外卖,或者一觉睡到大中午。
但闻映潮知道,有个人一定会来。好歹和对方在冥渊同处这么久,多少了解一点那人的习惯。
这里是二重世界。
她最希望谁能幸福,平平安安地成长?
最不希望谁被牵扯进此次事件中?
闻映潮喝完最后一口粥,等待着她的到来。
不消时,宴馨乔背着单肩包,没入他的视线之中。
不再澄澈,如同深渊。
第84章 锚点(19)
另一边。
“来得好慢。”
沈墨书坐在学校的扇形湖边缘,学校养的鸭子往他跟前凑,沈墨书手里捏了一把玉米,一颗一颗往湖面抛。
衍生物接近了他,站在他身后,冷冷盯着他的背影。
沈墨书头也没回:“你大可以推我下去,我最讨厌窒息。”
“二重世界叫你来的?”
他说:“你们为何要追求长生,那是很令人羡慕的东西吗?”
“当生命到达一定长度,你就会明白,无限的东西,只会带来漫长、又漫长的孤独。”
“有些东西,就是要有限才能美好。”
他身后的衍生物开口了,嗓音甜美,语气却沉。
“我想要的不是永生。”
“是活着,仅此而已。”
衍生物说:“我讨厌冥渊,一辈子也不会接受他们的烙印。但我亲近的人都向他们屈服,变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我爱她们,我无法反抗。”
沈墨书道歉:“那就是我误会了。”
他说:“要一起喂鸭子吗?”
衍生物在沈墨书身边坐下,露出她那张苍白、瘦弱的脸。
芙夏。
也可以说是占卜师。
“你是守卫,”沈墨书分给她一把玉米,“昨晚,什么感想。”
“没有感想,保护谁都一样。”
芙夏说:“这世上没有人了解你,包括我。”
沈墨书说:“你真的是衍生物吗,比二重世界机灵多了。”
芙夏说:“大概因为,另一个世界的我就是这样的人。”
“可以当做对我的夸奖吧,谢谢。”
沈墨书喂完了手里的玉米,站起来:“我走了。”
“好自为之。”
芙夏说:“不需要我为你占卜一下?”
沈墨书脚步一停。
“不用了,”他说,“万一占卜出来什么长命百岁,我怕我受不了。”
“不抱希望,就不会失望。”
芙夏等了会儿,才回过头,沈墨书的身影已然消失,如风一般,毫无痕迹。
而另一个人影,站到了她的身前。
“聊聊?”顾云疆温和地冲她笑。
几分钟前,食堂。
对于闻映潮与顾云疆的到来,宴馨乔毫无反应,她安安静静地吃着早餐炒饭,权当作坐在她两侧的人不存在。
闻映潮甚至碰了碰她,手指从她的身上穿了过去。
不在同一个纬度线上。
“果然,”闻映潮转向顾云疆,“她处在游戏之外,不是我们要找的人。”
顾云疆双手抱臂:“你一大早拉我出来,就是为了确认这个?”
“确认这个可以确认很多事情,”闻映潮说,“我先前以为二重世界是针对你我,才会安排芜司他们的衍生物在我面前晃悠。”
“但昨晚发生的事让我改变了想法。”
“目前残缺的四个人,已知有南晴一人,宴馨乔不在其列,还有三人未知。如果我没猜错,今晚你再验一下芙夏。”
闻映潮主动解释:“感觉,就是一种感觉,昨晚跟踪我们的守卫,意识与她很像。”
“假设芙夏,宴馨乔都在,加上南晴,还缺少的那个人非常明显。”
两人边分析边走出食堂,异口同声:“徐殊。”
顾云疆说:“好。”
他又说:“你认得芙夏的意识,那你认得我的吗?”
表情期待,明知故问。
闻映潮:“废话,碎成渣渣我都认得,一眼给你找出来。”
顾云疆很满意,嘴上还在不依不饶:“真的假的?”
闻映潮抛例子:“天元广场。”
他瞬间找出了顾云疆的意识,与他共享了精神网千疮百孔的苦痛。
顾云疆说:“好嘛,你难得这么顺着我,那我也得认真起来了。”
闻映潮谴责他:“最后还不是我干活。”
顾云疆举手投降:“可是你认真的模样真的非常非常迷人。”
闻映潮还欲再说什么,被顾云疆临时打断。
顾云疆挽上他的胳膊,给他指:“你看,情报贩子和芙夏。”
闻映潮目光停在他们身上。
这两个家伙的相处非常和谐,正一起喂着鸭子。
离得太远,听不清他们交流的话题。
不对。
他们喂的是学校养的天鹅。
学校禁止给天鹅投喂食物!
顾云疆悄声道:“之前谭溪文带人偷偷去喂天鹅,结果被抓了,被保安大哥追了好几圈,没追上。最后调监控,通报批评。”
闻映潮看他:“你怎么不说你也在其列?”
顾云疆假装听不见。沈墨书没喂多久,就拍拍衣服离开了,留芙夏一个人继续。
“计划暂停,晚上验徐殊,”顾云疆分工,“我去和芙夏交涉,你去找启明。”
闻映潮问:“那是占卜师,你行吗?”
顾云疆弹他脑门:“占卜师现在还记恨着我呢。”
闻映潮光速为自己的不当怀疑滑跪:“有道理,你比我厉害,那就这样定了。”
两人默契击掌,各走各的。
芙夏在扇形湖的对面,和顾云疆离了有一段距离,他步履悠闲,就像任何一个过路的学生那样,从芙夏的身后经过。
芙夏若有所觉,恰好在此时回头,顾云疆的镜子罩在他身上,对上了目光。
这是顾云疆第一次看到占卜师的真容。
不似长生殿那般神秘,也不如“心尼”精致,她瘦弱得有些不像话。
就像闻映潮在人偶游戏中看见的那样,干干净净,没有沾染冥渊的痕迹。
现实中的占卜师和徐晓然下落不明,命运灾眼与冥渊合作,宴馨乔的复制体死亡,徐殊被扣押在天网中。这一连串事件谜团重重,皆指向那个熊熊燃烧的遗世之地。
他说:“我们聊聊?”
芙夏不喜欢他,她往后坐了坐,警惕道:“你毁了长生殿。”
顾云疆讶然:“你拥有平行世界的记忆。”
芙夏说:“与你无关。”
她起身要走,不想顾云疆反手捉住她的腕,芙夏骨骼瘦弱,一掐就紫,她吃痛,叫出声来。
“抱歉,”顾云疆松开她,“我是真心想和你聊聊。”
芙夏捂住自己的手腕,面容扭曲:“无用的道歉,我的拒绝有用吗。”
顾云疆说:“我同样可以毁了冥渊,我是日晷。”
芙夏一僵。
她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顾云疆重复了一遍:“我是日晷。”
芙夏摇头:“不可能,日晷早就被冥渊抹除了,况且,他不应该知道这些事。”
顾云疆看着她:“你猜为什么冥渊会找上闻映潮?他和冰海无关,从没有滥用过能力,原本也不是繁花之苑的人,是在晨曦之岛觉醒的。”
他垂下眼:“我回过冥渊一次,我见过冥渊的日晷,那一天,我打碎了琉璃火,自此冥渊永燃。”
“我被闻映潮为何与冥渊扯上关联这个问题折磨了那么久,才发现,原来是我招惹来的。”
芙夏退了两步,上下打量着顾云疆的模样,手指紧握,骨节泛着白。
“你要怎么证明?”芙夏的态度慢慢松下去。
顾云疆直截了当:“我是解决月蚀的人,你不是知道吗?对外而公布的是,我是消灭了月蚀力量的源头,其实并非如此,那是为了避免恐慌的说法。”
他反过手,把掌心张开,芙夏无需靠近,就能感受到那被顾云疆放出少许的致命的力量。
顾云疆快速收回能力。
“因为我容纳了月蚀,这个证明够不够?”
芙夏静静地回视顾云疆,嘴唇微动:“那被冥渊解决的人……”
顾云疆说:“是我的一个朋友。”
“一个和我共生的朋友。”
他说:“我在冰海福利机构待过,我把日晷的故事告诉你。”
“相应的,你既然有占卜师的记忆,也要把她知道的,关于冥渊、关于闻映潮、关于二重世界的事情,告诉我。”
顾云疆谈起曾经,那些不美好的记忆,恍若隔世。
他是冥渊的日晷,月蚀的容器。
而过去的顾云疆,在他还叫顾默晚的时候,并不明白这些。
2698年6月26日。
冰海福利机构的镜中密室,四周昏暗,只剩实验台上的光线明亮,刚满两周岁的幼儿被捆在上面,或许是怕他哭闹,实验人员给他打了一针,他安静地睡着,不省人事。
他们不知道的是,有另一道刚刚诞生的意识,住在孩童的身体里,把他们的话尽收耳底。
尽管那时的他一无所知,并不能听懂实验员话语中的含义。
“检测结果怎么样?”边上的人问。
“确认为低能力级执灵者,”有人应声回答,“能力为‘思维房间’,但植入的部分月蚀因子并未起作用,我们没有检测到‘日晷’的存在痕迹。”
那人说:“继续注射,继续观察。”
另外一人犹豫道:“可是,过量的月蚀因子可能造成不良后果……”
新生的意识听见一声笑。
“一个低级能力者,有什么可惜的,也掀不起什么风浪。”那人说。
“这次实验失败,处理掉,再找个新的容器就是。”
“福利机构,最不缺少的就是无背景的孩子。”
“可他是这一批次里唯一一个在初期就活下来的月蚀载体,”旁边的人急切道,“如果不能适应月蚀,再多的实验体,也无法诞生‘日晷’。”
那人沉默了一瞬。
“加大剂量。”他坚定道。
第85章 锚点(20)
2700年6月26日。
孩童躺在实验台上,他挨过了连着三次的加大剂量,体内又一次被推进月蚀。
四周岁的孩子清醒着,不哭也不闹。
他对自己身边发生的一切已经有了初步的理解,从未接触过正常社会的孩子,无法反抗,在打针都会哭闹的年纪,他忍受着月蚀在体内翻涌,如匕首在五脏六腑里割开一刀又一刀。
习惯后,就不觉得疼,也不觉得折磨。
这是实验员告诉他的。
放屁。
“我疼,我难受。”他体内有个小人,拽他,断断续续地表达着。
小孩在心里安慰道:“挨过这段时间就好了,再忍忍。”
他似乎过于早熟。
其他孩子仍在父母怀里打闹、调皮的时候,小孩就学会了控制自己。
小人懵懵懂懂地“哦”了一下,蜷成一团,尽量不添麻烦:“我会忍的。”
“可是真的好痛,我要被撑开了。”
孩童的手抓紧自己的衣服,用力太大,几乎抠破。
“你哭了,”小人说,“为什么不出声呢?”
“你以前都会哭出来的,为什么现在不哭了。”
孩童手脚都被捆住,无法动弹,他腾不出手去擦眼泪。
他很安静地在流泪。
“是灯光刺的,”他在心中道,“我没有难过。”
“马上就可以了,等记录结束,我们就能回去了。”
小人只在不断地重复“我疼”。
从早上八点,一直持续到半夜。
小孩拖着被折腾到溃败的身躯,一瘸一拐,回到了宿舍中。
小孩抱着膝盖坐在镜前,看着自己的伤口缓慢愈合,长长的发丝凌乱,贴在脸上,满头是汗。
月蚀带来的折磨断断续续,并不是下了实验台就能完好如初。
他不敢发声,怕吵醒别人,一旦表现出异常,他就会被关到属于自己的小黑屋中,不见天日。
“你怎么样了?”孩童把头闷进膝盖里,在心中与小人对话,“你生气了吗?”
“你都忍下来了,”小人提起力气,好好地回应了他,“我当然可以的。”
“就是,还要经历多少次呀?这个月已经是第五回了。”
孩童静了静:“我习惯了。”
小人不同意:“很难受,别人都不会被带去做这些事,为什么独独我们要这样?”
孩童说:“对不起。”
他不知道怎么反抗,不知道如何承担这个保护者的角色,他连自己都拯救不了。
小人更加不满:“做这种事的又不是你,你道什么歉。”
孩童一默。
他似乎不应该再为刚才脱口而出的“对不起”道歉了。
他绞尽脑汁,找不出合适的词句来回应小人的话,只得顾左右而言他:“别难过了,哥哥抱抱。”
“不然,我们给自己取一个名字吧,你喜欢什么?”
小人:“没有,我没有喜欢的东西。”
孩童失落地“哦”了一声。
小人补充:“但是名字得有,他们都有名字,凭什么你就是实验体626号,这能说是名字吗?”
于是小人反问:“你喜欢什么?”
孩童和小人一样,没有自己喜欢的东西。
从未有过。
于是他们俩一起失落。
小人觉得,不应该这样。他努力地根据自己的认知,想找到点什么,哪怕只有一点点向往和期待也好。
“晚上,”小人憋出来,“每次被以检查的名义带走都是白天,只有夜晚的时候,才能在一起,说说话。”
他们虽然在对话,但四周非常安静,听不着一丝声响。
孩童说:“那就……默晚吧。”
沉默无言的夜晚,远离喧嚣。
这样,才能安心。
孩童又说:“再加一个姓吧。”
小人问:“你已经想好了?”
孩童点点头,他曾经在上实验台前,偷看过自己的档案。
并非实验报告,而是出生记录。
他说:“我家人姓顾。”
是哪个家人,父亲或者母亲,已经记不得了,那只是匆匆一瞥,就让一个孩子记下了这个字。
他当时还不认识这个字。
是自己跑回去,按照模糊的记忆,一页一页在电子字典中翻找的。
说到底,他不确定这个姓氏究竟正不正确,也许是他记错了。
终究算一个寄托,让他知道,自己有来处。
等顾默晚想起,自己所看到的那个字后有个“·”,就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情了。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我们回去吧。”
小人扒着顾默晚的思维。
他第一次叫名字,还有些不习惯:“默……默晚……顾……”
顾默晚觉得好笑:“又怎么了?”
小人问他:“你打算一直待在这里吗?”
这对话,很难想象,顾默晚才四岁。
而小人从诞生到现在,也不过两年。
小人大言不惭:“我带你跑。”
“逃离这个鬼地方。”
顾默晚这次是真的笑了:“好啊,哪天你真的带我跑了再说。”
他坐回宿舍的小床前,窗外冷月残缺。
2701年6月26日。
顾默晚躺在实验台上,手脚抽搐,意识逐渐模糊。住在他身体里的小人不停地呼唤他的名字。
他们的身份似乎倒转了过来。
“坚持住,不要睡,”小人一疼一疼地抽着气,“我还要给你惊喜呢,睡着了,就什么都没了。”
月蚀的剂量越推越大,甚至很早之前就达到了足以致一个人死亡的剂量。
顾默晚断断续续道:“什么……惊……喜……”
“不要睡,求求你了,”小人十分着急,“我怕我说了,你就不肯理我了。”
他明明正在经历着与顾默晚相同的痛苦。
身体的每一细胞都在背叛、异化、扭曲。顾默晚觉得他要被拆解成一块一块,破碎成海里的泡沫,唯一剩下的是小人,与他共享名字的顾默晚,抓着他,要他不要散去。
他终究活过了这一口气,而冰海,仍旧没在他的体内检测出任何日晷存在的痕迹。
顾默晚昏迷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
“实验确认失败,三个月后,通知冥渊处理。”
被另一个顾默晚尽收耳底。
他悄悄说:“我带你逃离。”
晚上,顾默晚恢复意识时,察觉周围一片黑暗,狭小的房间里没有窗户,只有他一个人。
他几乎瞬间明白,这是他的能力,思维房间。
顾默晚是个无趣的孩子,他的思维房间也阴阴沉沉,不见天日。
往常会待在这里,和他聊天的,是另一个被月蚀催生而出的顾默晚。
房间的布置简单,顾默晚只坐了一会儿,就有些惶恐了,不停地叫着小人的名字——他们共同的名字。
“顾默晚?顾默晚?”
他不能想象,对方是如何在这暗无天日的房间里,度过一天又一天的。
小人回答了:“我在呢,顾默晚。”
这是小人发现的一个秘密。
每次挨过月蚀的疼痛过后,他都会变得更加强大,对外界的感知逐渐敏锐。
他在这一年里,努力地积攒着,想完成一个几乎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日积月累。
在今天的实验结束后,他接过了这具身体的控制权。
“未经你同意,这么做了,”他说,“对不起。”
顾默晚愣了愣:“这是我们共同的身体啊。”
他局促不安地坐在小房间里,勉强道:“你被关在这里好久,换我待一待,也没有关系,我想在思维房间里摆……”
摆一些什么,他说不出来。
“装个灯吧。”对方提议。
“好黑啊,你不觉得黑吗?”
顾默晚说:“那就亮一点吧。”
他们其实不喜欢刺眼的灯光,相比之下,更喜欢夜里的灯火。
思维房间的黑暗与夜晚不一样,窗外只有枯燥乏味的虚无。
思维房间顺着顾默晚的想法,头顶亮起一盏微弱的灯。
顾默晚问了:“你说要给我的惊喜是什么?”
对方拿到身体,对万事好奇,蹦蹦跳跳:“保密。”
从那天起,他的思维房间开始丰富起来。
那个陪伴他捱过那么多次实验的另一个顾默晚,会把自己看到的一切通通装饰在房间里。
有时是别的孩子抱着的布偶,有时是用于点缀的星星投影,以及各种各样的童话绘本,哪怕那个顾默晚并不喜欢读这样王子和公主在一起的故事。
他还是一遍遍看了,一股脑地将新鲜的,未曾见过的信息传递给思维房间中的“自己”。
全都是被顾默晚在麻木的实验下,忽略掉的风景。
他看着童话绘本里,王子救回了他的公主,画面如此美满、幸福。
故事却如此无厘头,两个相识不超过一天,王子还因误会伤害了公主,仅仅知道对方是个公主,就能态度大改,相爱相知吗?
顾默晚翻开下一本故事。
被恶龙囚禁在高塔中的公主,独自忍受痛苦,最后成为了同样狠毒的巫女。
他感兴趣了。
思维房间越来越充盈,顾默晚的眼前越来越模糊,他倔强地仰起脸,才发觉自己已然泪流满面。
2701年8月26日。
顾默晚在一阵天翻地覆中被晃醒,滚下了床。
今时不同往日,思维房间内已经不再空荡,乱七八糟的东西摔了一地,但作为思维的载体,它们毫发无损。
他捂着额头,如果是平常的孩子,必然已经哭出了声。
顾默晚闷着气问:“怎么了?!”
这样大幅度的动荡,控制着身体的他必然遭遇了不测。
对面难得没有立刻给顾默晚答复。
“顾默晚?回答我!”
他慌忙地叫着那个自己相同的名字,伸手使劲拍打思维房间的门,轻而易举地推开了。
——其实他随时都能离开这里,与外面的自己换回身体。
顾默晚的脚步停止在房门前,没再前进一步。
第86章 锚点(21)
“马上就可以了。”
那天下了很大的暴雨,裹挟着阵阵雷鸣,闪电在半空倏然划过,映照着顾默晚小小的,披着斗篷在大雨里奔跑的身躯。
小孩子腿太短,跑得慢,体力又不行。顾默晚浑身上下都是泥点,但步履很稳,没有摔过,他扶着墙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估计谁也不会想到,这个最听话的、最麻木的实验体,会趁着这样的暴雨夜,在被处理的前一个月,从专用以关押的镜中密室逃脱。
月蚀的力量可以扭曲执灵能力的效果。
顾默晚藏着拙。
今天的逃跑并非临时起意,他经过了长久的蛰伏与观察,在偶尔被限制的自由时间里,用心在脑中拼接出冰海福利机构的全景,万事俱备,就差一个时机。
比如今天,大雨能够冲刷掉他的所有痕迹,天气不错,适合逃亡。
淋着冷雨,顾默晚喉间一痒,不敢咳出声来,他掩住嘴忍着,小口小口地吐气。
他很谨慎,脚踩进泥水里,躲在建筑的背后,慢慢挪动着身体。
外面的建筑有摇晃的手电光。
看来被发现了。
如果他们真的让一个五岁的小孩溜掉,一定非常丢人吧。
顾默晚焦急不安,站在死角,盼着他们快点离去。
小孩能存下的力量不多,挣出密室就已经到极限了。
他咬住嘴唇,想到那天听见的对话,想到他掌控身体的这段时间,见到的外面的世界。
如此广阔。
他想要真正触碰,而非止步于窗口窥见的一星半点。
顾默晚想,前面有大叔看守,而且有权限锁。后门更不用说,常年紧闭,从这两个地方出去都行不通。
他得抓紧,不然那些人会在他逃走的路上提前埋伏。
顾默晚裹紧衣服,趁着光线往隔壁楼层晃过的瞬间,跌跌撞撞往他算好的路线跑。
福利机构有片小树林,小树林的尽头有一道门,门已经生锈,但底下有一道很窄的缝隙,顾默晚又瘦又小,刚好可以通过。
而门的外面,是海,似乎无处可去。
海的那头是冥渊。
顾默晚浑身湿透,冷风一吹,不由得瑟缩起来。
他与冥渊遥遥对视,属于“日晷”的那一部分倏然起了某种微妙的感应,顾默晚神色一变,他揪住自己的胸口的衣料,拼命地寻找躲藏之地。
有一个他无法违抗的人在靠近。
顾默晚牙关打颤,此时他没有人可以信任,更不想惊动思维房间里的另一个人,让那个人为自己担心。只能祈祷,祈祷自己不要被发现。
他在雨里奔跑,不断地想,自己还有最后的手段。
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能使用。
然而日晷对冥渊本源的服从明明白白地告诉顾默晚,那个人正在靠近,他已经被发现,他无力反抗。
他算好了时间的。
冥渊与繁花之苑不同,那里的月蚀每隔两个月就会降临。月蚀的使徒以此为生,被滋养沐浴。
每年八月,冥渊会迎来一次大月蚀。
冰海守备最薄弱的时候。
这些事没人与他讲过。他认真记住了实验员的每一次对话,窃窃私语,是他从破碎的信息里,一点点整合出来的。
小孩的记忆力能有多好?他清楚那个会安慰他,吞咽下痛苦的顾默晚其实并不强大,远做不到这些。
但他可以。
他答应过的,要一起正正当当地走到阳光下,再也不用被关在黑暗的房间里,受无止境的折磨。
随着脚步声的逐渐靠近,顾默晚不安的预感越来越烈,来者的冥渊气息比他见过的任何一个实验员都要浓厚,绝对的压制力令他喘不上气。
顾默晚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再也跑不动,张开手,眼泪和雨水混到一块,又咸又涩。
而那个不紧不慢的脚步,同时也跟到了他的身后。
顾默晚猝然转身,狠狠地往来者身上撞!
同时,他的双手发抖,紧抓住那人的手腕。
他没什么力气,对方一掰就能掰开。
冥渊使徒依靠月蚀而生,他是月蚀的载体,能够将冥渊使徒一并容纳。
可是顾默晚的身躯太小,他不确定自己能够承担多少,会不会因此死去。
平时一点点就让他疼痛难忍。
“不要哭。”
顾默晚晃了晃神。
他没在来者身上感受到任何月蚀的痕迹。
对方半蹲下身,一只手撑着把伞,替他挡去风雨,怀抱温暖。
顾默晚警惕地往后退,可他挣不开对方的怀抱。
他仰起头,来者戴着一副蝴蝶面具,顾默晚看不清他的面容,对方留着一头黑色长发,从身形来看,是个男人。
“我带你离开。”对方说。
顾默晚不相信:“你是谁?”
对方笑了笑,勾起唇道:“不重要,我们以后还会见面的。”
他抱起顾默晚,小孩大惊失色,在他怀里拳打脚踢。
“祖宗,轻点!”
对方没想到顾默晚会挣扎得这么激烈,险些没抱住人,手忙脚乱地稳住自己,伞没拿好,摔地上了。
“你是冥渊的人,”顾默晚闹,“我认得出来!”
“你动静还能再大点,”男人警告道,“你跟着我还安全,福利机构那帮人赶来,你我都完。
“我跟你一样,我也是冥渊的实验品,我来救你,我要和他们是一伙的,至于这么和你客气吗!”
顾默晚这才停了一下。
他下意识觉得,这个人在说谎。
对方无奈道:“顾默晚,你怎么这么点大,就鬼精鬼精的,都从哪里学的。”
顾默晚悚然一惊。
他和另外一个人,都没和旁人提过自己的名字。
这明明是他们之间的秘密,这人如何能得知?
男人却浑然不觉自己说漏了嘴,还在唠唠叨叨:“一会我带你抄近道去冥渊,你别揍我啊,我肋骨要给你踹碎了。”
“那边有一条直通晨曦之岛的通道,每十二年才开一次,且去且珍惜。”
顾默晚瞪着男人的下半张脸。
“晨曦之岛是哪里?”他问。
男人说:“在天上,是未觉醒能力者的家园。所以不会再有实验员追着你,把你关起来。起码在通道关闭后的十二年,你会一直安全下去。”
男人手痒,他掐了一下顾默晚又瘦又软的脸。
顾默晚无声地表达抗议。
男人继续道:“所以,我会带走你身上的月蚀,能力者不应出现在晨曦之岛。”
“除非你再次接触到月蚀,能力才会重新出现。”
顾默晚迟钝两秒,才明白男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未等他反应,对方就一语戳破了他诞生以来,他们藏在心底的最大的秘密。
“要让你身体里的小孩也藏好了,不要暴露他的思维房间。”
自己的一切,在这个莫名出现的人面前,都无所遁形。
如果他打算对自己不轨,那自己的挣扎,还有意义吗?
去往冥渊的路瞧上去极远,顾默晚开始发冷,他后知后觉地难受起来,住在思维房间里的人拍打着门,问他怎么了,顾默晚难受地哼哼唧唧,想回答,却不知该说什么。
该说自己失败了,被抓住了?
还是自己被人救了,哪怕他并不认识这个神秘的人,也无法断定他的所言是否在骗自己。
男人把自己的外衣罩在顾默晚身上。
“都要被雨淋坏了,”他自言自语,“还好我准备周全,带了药箱和临时医生过来,不然晨曦之岛的通道只能你一个人过去,上哪给你找医院。”
顾默晚缩在男人的怀抱里,慢慢向另一个顾默晚传达:“我没事。”
“你先别出来,不要为我担心。”
他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在风雨交加的冰海冻了一夜,高烧来势汹汹,顾默晚头脑发胀,几乎睁不开眼。
昏过去前,他看见了月亮。
他们还没到达圆月高悬的冥渊,可暴雨呼啸的冰海,怎么会有月亮呢?
顾默晚后知后觉地想,是眼睛吗?
这个人的右眼里,有月亮。
那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眼睛。
顾默晚清醒时,发觉他正躺在轨道车的后座,轨道车平稳地向前运行。额上盖着凉掉的湿毛巾,叠好的干衣服就在脚边,还能听见驾驶者未及收声的话语——
“你真的什么都不打算改变?”
是一个陌生的声音。
带走他的那个人坐在副驾驶上,声音沙哑:
“既定的命运,我再怎么改变,它都会回到原来的轨道上。说不准反而是我的改变,造成了已知的结果呢。”
顾默晚还欲再听,没料到那人直接止住了话头:“别讲了,小孩醒了。”
顾默晚:……
他从睁眼到现在没发出一点动静。
既然被发现,他就很干脆地摘掉额上的毛巾,先跟身体里的人报了个平安,起身时正对上窗外的景色。
他们居然在一条海底隧道里。
顾默晚想到此行所谓的目的地,无端冒出了一个想法——那些实验员恐怕都不知道这条隧道的存在。
海水幽深,外面仍旧是漆黑的夜,趴在窗边,能看到一轮满月,不见星。
顾默晚不知如何形容这月光,贫瘠的词库里只能挤出明亮、美丽之类的词,不足以概括他的感受。
半晌,他想到一个“梦幻”。
“不要直视月蚀夜的月亮,哪怕你是日晷。”男人提醒他。
顾默晚向来懂分寸,他从车窗前缩了回去。
“才躺了四个小时,”男人关切道,“再休息一会吧,还有大概半小时的路程。”
不过短短几小时,他们竟已身处冥渊。
对方自始至终都没回头:“你把衣服换上,身份证明已经给你办理好了,一会你拿着,走冥渊的通道就行,它会一路送你到晨曦之岛的云海。”
“接下来,就看你自己了。”
顾默晚抿着唇,再一次问了:
“你们是谁?”
第87章 锚点(22)
“他是你对象。”驾驶座上的人即答。
顾默晚:……
他知道对象是什么意思。
男人踹了他一脚:“他还是个孩子,三年起步!”
一听就没个正经,顾默晚也不指望自己能得到什么答案,他抱起干衣服,听话地往自己的身上套。
关于冥渊、实验、日晷,他还有许多未知的事,凭借那点实验台上的所见,根本不能理清。
还有顾默晚的父母,诞下这具身体的人,为什么会让他落到那些人手中。
是死去了,出现意外了,还是……
他们也是其中一员。
说到底,他不甘心这样一无所知地被送离。
可是另一个顾默晚需要。
与他共享身体的那个人需要去过属于正常人的,平静安稳的生活。
刻不容缓。
再迟一个月,他就会被当作失败品,由冥渊处理掉。
他在难得的自由活动时间里,窥见过其他孩子的生活,他们在小广场里,又笑又跳,才见几眼,就被那些人带走了。
或许一开始就没打算把他当人看。
顾默晚并不嫉妒其他人,因为他知道,在这个福利机构里,所有人都是实验品。
早晚会与他遭遇相同的命运。
轨道车内,没有人再说话。
说是半小时的车程,实际只用了十分钟不到,海底隧道的尽头是冥渊主城的地下区域,沉于海平面下方。
顾默晚眼睁睁看着带他来到这里的男人牵着他,通过一样样权限检查。
他不用脑子都能想到,此人在冥渊的地位一定很高,并且此处必然是对冥渊而言极为机密的地方。
否则何必设置那么多权限。
顾默晚忐忑不安地跟着,他甚至生过趁其不备,好逃离的念头,转而又想回冰海的骤雨夜,他的怀抱如此温暖。
况且,他根本跑不过那两人——自己的身高连对方的膝盖都不到。
最终,顾默晚被送到了一条长长的通道前。
通道的入口是镜子,海底密室里有一道天窗,正对着月亮的方向。
镜中月是海底月。
这给顾默晚带来了极其不好的回忆。
男人说:“还好赶上了,月亮的角度正在偏移,快进去吧。”
他蹲下,替顾默晚整理衣襟。
“相信我,镜后的通道是晨曦之岛。”
“你会到达更高的天空去,会得到平凡或跌宕的生活,会遇到很多快乐的事,不快乐的事。这些,都是组成你人生的一部分。”
“如果可以,真希望你这辈子都别回来了。”
顾默晚一头雾水。
破地方,谁要回来啊?
站在旁边的人忽然嘀咕:“小时候就多疑,长大了第一次全身心信任个人,还总被骗,难怪又疯又作。”
对方同样戴着面具,打开终端,看了眼时间:“别拖拖拉拉的了,要赶不及去蔷薇墓土了。”
男人说:“马上好。”
顾默晚还在疑心这是个陷阱,不想,突然被男人偷袭——对方趁着给他扯正衣领的空当,把他重重一推!
他瞬间失去重心,往镜子里摔去!
顾默晚的手在半空挣扎,拼命抓住了男人的两根手指。
“我们还会在未来见面的,我等着你,”男人冲着他微笑,“再见,顾默晚。”
“飞吧,像一只自由的鸟儿那样,飞向高空。”
男人松开手,顾默晚这下是真的没了支撑点,不受控制地往后倒。
“见证一个或许不那么美好,但属于你自己的,热烈的人生。”
顾默晚大喊:“你就不能等我站稳自己走进去吗!”
说完,他彻底摔入镜子。
镜外,两人站在原地,鸦雀无声。
旁边那人问:“你为什么不等他站稳走进去?”
“……”
男人小声道:“因为他也这么摔过我。”
顾默晚在镜子里翻了个跟头,膝盖蹭破了皮,呲牙咧嘴地捂着,来时的通道已经关闭,身后只剩一条长长的阶梯,若隐若现,直通云霄。
顾默晚一眼就能看出,这是由执灵能力构筑成的特殊通道,阶梯外是海景,虚幻得如同泡沫,仿若一触就散。
他跌跌撞撞地爬起来,阶梯太高,他得一点一点上去。
犹豫早没了用处,回不了头。
他爬了很久很久,爬不动了,就坐在上面休息,口袋里鼓鼓囊囊,原来那两个人还偷偷给他塞了大包大包的巧克力,他不知道去尽头还要多久,省着吃,每次只咬半块。
思维房间里的人问他:“你在做什么?”
他说:“我感觉到你很累,很辛苦,你是不是瞒着我,从机构跑出去了?”
原来心知肚明,在同一个身体里共生的人,即使不说,也早晚会被对方知晓。
顾默晚回答:“我……”
他摇摇头:“不对,是我们。”
“我们逃出来了,之前没和你讲,是怕你失望。”
“以及,我自作主张。”
顾默晚伸出手,去触碰头顶那层薄薄的水膜,“噗”地一下从其中钻出头来,身上的干衣服再次湿了个透,而脚底的那条通道,转眼无影无踪。
他扒住沙滩,踩着海水,拖着湿漉漉的身躯爬了上去。
巧克力还剩很多,有防水袋包着,完好无损。
他本就不剩下多少力气,到达终点后,顾默晚瘫在上面,大口大口地喘气。
他说:“你要出来吗?我想让你也看看外面的世界。我手上有吃的,甜甜的。”
得到对方肯定的回答,顾默晚闭上眼睛。
他再睁眼,就已经坐到了思维房间里,掌控身体的换了人,这是他们一点点布置起来的暂居所,明亮、整洁。
互相留给对方的居住地。
外面的那个顾默晚问他,他是如何做到的。
是自他诞生以来,从未从那个过于早熟的孩子口中听过的惊喜。
他小声回答:“其实我没有目标。”
他的认知局限于小小的机构里,关于离开之后要往哪里去,如何生活,他是迷茫的。
如果不是那口气撑着,想要活下去的愿望,他根本无法将自己与世界联系在一起。
最后,坐在房间里的小人,捡起另一个自己扔下的绘本。
“有人帮了我,”他说,“一个我不认识的人。”
“我只记得他的眼睛,有月亮,非常漂亮。”
顾默晚对话的语气低了下去:“以及,我听见他们说,要去一个地方。”
“地名四个字,似乎是什么墓。”
他这才后知后觉,逃出生天之后,他心底空落落的一片,总觉得有哪里缺失了。
顾默晚说:“即便如此,我也没和他说过谢谢。”
外面的人安慰:“以后总有机会的,我陪着你,一起去找。”
晨曦之岛的云海,小孩瘦弱得不像样,一步一个脚印,走向他们未知的未来。
——对于顾云疆来讲,那真的是一个很久远、很久远的故事。
此后的十二年,风平浪静。
他留在了思维房间里,把外面的世界交给顾默晚。
顾默晚借着那两人给他的身份证明,成功被晨曦之岛的一家福利机构收留,后来又被一户人家看上,带走。
新家庭顺着他的意思,没有让他改名。
起初他还不能适应,别人对他好,他要诚惶诚恐地道谢。
并且反复怀疑,这是否只是他的一场幻梦。
而随着思维房间的逐步升级,住在里面的人,也可以通过外面的眼睛、耳朵,去看去听。
于是里面的他试着让外面的顾默晚看一些调解心理的书籍,他从中汲取知识,坐在思维房间里,一点点给对方讲,如何应对,如何坦然接受。
他费了几年时间,让顾默晚把那段经历抛之脑后,学着与正常人一样生活。
偶尔几次,顾默晚问他要不要出来透透气,他都回绝了。
他习惯了待在这里。
实际上,比起顾默晚,他才是对外界更惶恐的那个人。
那次逃离已经是鼓起勇气,孤注一掷。
问多了之后,顾默晚也清楚,他不愿意出来,也就不再多问。
怕他孤独,顾默晚经常会与他聊天。
直到2713年,春末夏初。
傀儡1531事件发生。
所有人都在失控,沦为无差别攻击人的傀儡,学校变得混乱,顾默晚努力地拉出了一个被包围的同学。
对方上一秒还在道谢,下一刻却眼神黯淡,抄起凳子朝他头顶砸来!
顾默晚在逃跑,不知疲惫地左躲右逃,终于没了力气,支着墙喘气。
傀儡还在向他靠近。
十二年来未踏出过思维房间的人,轻轻合上手里的生物课本。
自从他来到晨曦之岛,手心里的“容纳”就再没起过作用。
现在,掌中在微微发烫。
是月蚀。
是冥渊。
他的声音很冷:“顾默晚,进来,让我应对。”
出于对彼此的信任,两人几乎在眨眼间,就完成了身体的交接。
“不要逞强。”顾默晚说。
“放心,我舍不得。”他侧身避开傀儡的袭击。
他跟着幸存者们撞入教师办公室,那里已经有不少学生等着,放他们进来后,着急忙慌地堵回了门。
他这才松了口气,怔怔看向自己的手心。
“别关上!开门!”
顾默晚浑身一震。
在繁花之苑的那段记忆与他相隔了很远,他们两个都早已淡忘,他甚至早就不记得那家做非法实验的福利机构位于何处。
可来者的声音那样清晰,一下唤起了顾默晚远去的记忆。
好像。
和那个在雨夜里抱着他离开的男人很像。
他下意识往门口看去,只见一个十七岁的少年,拉着另一个少年,闯进了办公室中。
对方一进来就摔在地上,看样子是彻底没了力气。
他大口地喘气,断断续续地补完了后面的话:“还……有人……”
顾默晚静静地收回视线。
救他的男人不可能如此年轻。
况且,刚进来的那人眼底,没有月亮。
另一位少年主动介绍:“不好意思啊,我们急了点,后面一堆人追着我们砍。”
“我们是高二的,一班。”
少年也撑不住了,一屁股坐到地上,脸色惨白。
“我是沈天星,他叫闻映潮。”
故事,从这里开始。
第88章 锚点(23)
在这之后,学校里发生的重重意外,都称得上一句惊心动魄。顾默晚清楚,没有人会像五岁时那样救他,为了自保,他摊开手,攥住自己体内最后残留的一点月蚀。
多年之后,顾云疆回想起来,仍旧会后悔自己当年所做出的决定。
因为他在释放月蚀之后,的确成功阻止了傀儡的行动,但闻映潮和沈天星的身上,相继出现了让顾默晚敏感的痕迹。
执灵能力。
他们原本是与繁花之苑毫无关联的普通人。
顾默晚一个激灵。
时隔十二年,他终于明白,“日晷”究竟是什么意思。
人为催生的执灵能力,能让普通人得到觉醒,让原有的执灵者能力进化。
他存有的一点侥幸心理,在沈天星死去的时候,彻底湮灭。
密密麻麻的丝线形成保护网,不让他们受到半点爆炸的波及。
“沈天星!你进来,进来!”
顾默晚拼命往后拉闻映潮,看见对方金黄色的瞳眸时,心下凉了个透顶。
然后顾默晚僵住了。
他松开手,任由闻映潮坐在地上。
闻映潮的眼角蓄着水光。
他说:“为什么啊?之前还好好的啊,他明明还有理智,为什么要放弃啊?”
顾默晚压下心底翻涌的思绪,他想到冥渊,想到无数鲜活的生命,想到那如同坟场般的镜中实验室,喉间哽咽。
“不要辜负他了,”顾默晚半蹲下身,“我们想办法自救,沈天星还给我们编了一条梯子,下去吧。”
闻映潮没动静。
顾默晚以为他受的打击太大,索性直接上手,准备给他一巴掌清醒清醒——
剧里都是这么演的。
闻映潮在他动手前就抬起头。
方才眼角那抹泪光似乎是顾默晚的错觉,他目光移向顾默晚扬起的巴掌,轻声问:“做什么?”
顾默晚把手收回去,强调:“我说,我们下去吧,这层楼没路了。”
闻映潮轻声道:“但是下面好吵。”
顾默晚心中咯噔一跳。
底下哪来的声音?
闻映潮丝毫不觉他在阐述多可怖的事实:“我听到同学在求救,哭喊,他们的身体不听使唤,意识在傀儡的操控下不断消磨殆尽,成为一具空壳。”
他每多说一个字,顾默晚的心就往下沉一分。
“对不起。”
顾默晚满心愧疚,和他道歉。
他不应该把普通人牵扯进繁花之苑的暗流里。
更不应该像个胆小鬼一样,顺从那个男人,在晨曦之岛偷生了十二年。
“你也是受害者,”闻映潮蹙眉看他,“为什么要和我说对不起?错的人是加害者。”
他显然误会了:“你以为我会胡搅蛮缠?你做的没错,那个时候,我不该再靠近沈天星了。”
闻映潮的手布满被丝线割出来的伤口,虽然不深,却同样渗出血珠,磨一下就疼。
顾默晚不打算和闻映潮透露太多,他问:“你这个手,还能爬绳梯吗,我去给你找点绷带吧。”
闻映潮调理了一下自己:“能爬。”
除却最初的震惊与难以置信,他竟极快地接受了好友的死,强迫自己走出来,继续在绝境里求生。
闻映潮眼底的金色正慢慢黯淡下去。
可他说:“我感受到了。”
他的脑中凭空出现了一个网,感知到纷乱错杂的思绪,遍布及游荡在教室与走廊中。
“沈天星的动作引起了幕后者的注意,我们的正下方,有傀儡盯上了绳梯。”
闻映潮拉住顾默晚:“先别下去。”
顾默晚不知如何跟闻映潮解释能力的问题,张了张口,说不出话:“你……”
闻映潮已经猜到了:“我还算正常人吗?”
他看向顾默晚的脸:“你表现得这么冷静,但我清楚地知道,你在忐忑不安。”
“沈天星也是,当时一门之隔,我根本看不见他。可那时我就是知道,他很绝望,又希望我们能有生路。”
“在最后的时刻,他编织出了丝线。”
他对顾默晚说:“越是思考这些,我越发现,我侵入楼底那些傀儡残留的意识,与幕后者的操纵抗衡,是那么简单,轻而易举。”
闻映潮往楼下看,果不其然,傀儡们一个个退开,远离绳梯附近。
但他们走不了太远,幕后者的眼线仍在。
于是在周边徘徊。
“我父亲是普通人,母亲也是,”闻映潮垂下眼,“我还没给他们打过最后一通电话。”
他的声音冷静得可怕:“执灵者,不能留在晨曦之岛啊。”
顾默晚拽住他:“你别说了……”
闻映潮再次误会:“你别安慰我了。”
两个语义不同的人莫名其妙地完成了一场前后对不上号的对话,顾默晚勉强扯了扯嘴角,眼中润满了苦涩。
“活下去吧,”顾默晚说,“我们先活下去,好吗?”
闻映潮静了静。
他回答:“努力吧,能力好像不怎么听使唤,也许我还不熟练。”
被他支走的傀儡去而复返。
顾默晚再不敢利用月蚀。
接下来,就是他和闻映潮独处的,求生的,最艰难的三天。
房间里的另一个人不住地问他“怎么样了”、“还好吗”之类的词句。
顾默晚将傀儡容纳进自己的掌中,一遍遍告诉自己,这些已经不是活人,闻映潮确认过,它们完全没有意识。
顾默晚在心中答复:“有人一起,不用为我担心。”
“但我的能力暴露了,我们之后可能无法继续留在这里。”
对方说:“那请你以后,帮我看看繁花之苑的景色吧。”
顾默晚敏锐地察觉到了对方的意思。
里面的人直接点明了:“换你支配身体,你都没好好看过晨曦之岛,就要离开了。我怎么可以再剥夺你的自由。”
从小到大,对方于他的态度都是能哄则哄,能迁就就迁就,如此坚决,还是顾默晚第一回见识。
“就这么说定了。”
语毕,房间内的人不再理会顾默晚的发声。
“不会让你帮我挡灾的。”
在顾默晚看不见的地方,方才还在与他交流的人合上书本。
封面用烫金色的花型字体,写着“意识囚牢的诞生”几个大字。
他能够肯定,自己多年小心翼翼,不可能被下面的人发觉存在。
是谁泄露了“日晷”在晨曦之岛的消息?
或者,这次事故本身就是冥渊针对晨曦之岛的一场实验?
他并不打算探究明白。
作为实验体626号,作为顾默晚,短暂的一生,能有这段无忧无虑的时光,便已足够。
而闻映潮与日晷——也是顾默晚,将在求援无望的情况下,对幕后黑手,展开反攻。
“你都把自动贩卖机砸了,闹那么大动静,给我吓得七魂出窍,就怕那帮傀儡找过来。”
顾默晚边往空间里装储备粮,边抱怨。
“他们为什么只是看着。”
闻映潮摁了摁手指,撕开一包薄荷糖:“因为我操纵了他们。”
这么快就掌控熟练了?
顾默晚不轻不淡地“哦”了一声。
闻映潮把糖放到顾默晚手心里:“低血糖的话吃一颗缓缓。”
他解释道:“傀儡没有意识,灵魂死在了身体里,我在什么都不剩的空壳中强行塞入我的意愿,反而比改变别人的意识要容易一些。”
顾默晚微顿:“不用和我说这些。”
闻映潮说:“我以为你在好奇。”
顾默晚:……
为什么他进化出来的能力能感知到他的情绪啊!
同时,顾默晚也在担忧,自己身体里藏着两个意识的事情,会不会被闻映潮发现。
然而闻映潮从头到尾什么都没问。
他只说:“你真的不走?”
闻映潮现在的能力足够让他们两个顺利离开这所学校,他也提出过,要送顾默晚先出去。
顾默晚也能够容纳傀儡,但是万物皆有限度,他不确定空间量有多大,不希望对方逞强。
闻映潮还留着,他要找出那个掌控傀儡的人。在这件事上,他固执得不可理喻。
哪怕只有一丁点的可能也好,沈天星的意识,他得拿回来。
他忘不掉对方把他推进门里的神情。
那顾默晚为何留下?
“不走,”顾默晚说,“学校里就剩下我们两个了,你都没走,我走什么?”
他也要为这场荒诞的闹剧画一个不圆满的句号。
2713年5月2日。
繁花之苑抵达晨曦之岛的手续复杂繁琐,向下面的执灵者求援的第五天,依然毫无动静。
学校外拉起长长的警戒线,围了一圈人。
很多家长被特殊部队的人拦在外面,驱赶也驱赶不走,实在没办法,在这条路上做了个车辆绕道提醒,请家长们稍安勿躁。
闹了太多天,家长们心急则乱,此时满面疲惫,泪也流干了,担惊受怕,时刻关注着布置在学校上方的生命检测仪。
内部还有三个生命体征的存在,谁都希望自家孩子还活着。
也有人不抱希望,神情憔悴。
下午五点。
警戒线附近忽然发出警告,提示有人在向这边靠近,所有看守的人严阵以待,谨防嫌疑者袭击,被拦在外面的家长紧张伸头,屏住呼吸。
是两个孩子。
一个搀扶着另一个,衣服上破了好几道口子,满身泥污。
有人看清了,率先捂嘴惊叫,她拨开前面的人,拼命往前挤,大喊着:“是我儿子!是我儿子!映潮!”
听到她的话,身边的人微微一动,可惜被前面挡住视线,看不清人。
她拽了拽闻映潮的母亲,语气急切:“你看看,你看看,沈天星在不在?”
人群骚动起来。
她还没得到回答,不远处的人就惊叫起来,变相地给了她答案。
“小顾!是我家的,我家的!”
而最后的第三个生命体征,是本次事件的罪魁祸首。
悬着的心终于死了。
第89章 锚点(24)
大雨过后,一切痕迹皆被洗涤。
那天暴雨倾盆。
在嫌疑者被确认失去意识后,队员终于闯入死寂的校园,嫌疑者浑身缠满丝线,勒出血痕,一见便知是执灵能力所为。
队员们面色难看,为嫌疑者套上最高限制级的异能环。
一具具毫无生命体征的空壳被前去搜救的人抬了出来,很多人失声痛哭,又吵又闹,严重些的,几乎哭断了气。
救护车一辆接着一辆来。
闻映潮的母亲上前去,想看看自己的儿子,却被告知调查尚未结束,暂时无法让她去见。
她焦虑地等在门口,而身旁站着闻映潮的父亲,不断地安慰着她。
“没事的,我们小闻很快就能出来了。”
他同样几夜没有睡好,强撑着精神。
“经历这种事,他得多难受,万一出了问题怎么办?”她抹了把眼泪。
“刚刚他和另一个同学被带走的时候,还看我呢,他哭了,你说他长这么大,除了特别小的时候,哪里哭过啊?”
同样在座椅上等候的女人闻言苦笑:“我家小顾也是。”
她以为很快就能带着闻映潮回家。
可是一直没有。
闻映潮没有被那些所谓的调查员放出来,模棱两可的“事件性质特殊,手续非常繁琐,你儿子不会有事”,她已经听得厌烦了。
最后,她收到了一纸通知。
“闻映潮,在本次事件中发生突变,被确定为‘B’级执灵者,能力为‘意识聆听’。把他的东西收拾一下吧,下面已经派人来接了。”
这消息来得太突然、太震惊,导致她大脑一片空白,什么反应都做不出,只是翻来覆去地想,怎么会呢?
繁花之苑出那么大的事情没有派人来过救援,一来,就要带走她的孩子?
她茫然地看着丈夫与那些人沟通交流,身体一软,倒在地上。
除了晨曦之岛的高层,任何人都没有与繁花之苑联系的渠道。
她想,也许她再也见不到闻映潮了。
在繁花之苑向下的通道中,闻映潮抬起了头。
他清楚,踏上这里,就意味着再也无法回去。
“你在想什么?”顾默晚问他。
闻映潮答非所问:“你有没有舍不得的人,或者舍不得你的人,在上面。”
顾默晚想,或许有。
即便他与父母并非亲生,而是被收养的孩子,可那么多年,就算是只鸟也得有了感情。
他说:“我临走前,听到我家里人的声音了。”
“他们在求保安通融,可是我无能为力。”
顾默晚斟酌着回答:“他们肯定更不希望我因为违规能力被判。”
闻映潮很轻很轻地吐了口气,他收回目光:“就这样吧。”
他说:“就是没和沈天星的父母说声抱歉。”
闻映潮和顾默晚都清楚,在最后关头,绑住幕后者的,是谁的能力。
沈天星用自己残缺的意识为好友做出了最后一样,他能做的事情。
调查局的人会隐瞒这件事,沈天星的名字会消失在一篇篇报道里,无人知晓。
随着通道的一路向下,顾默晚俯瞰着底下的风景,被勾起了不快的回忆,他缓缓开口:
“繁花之苑的人说在我们成年前,会为我们安排衣食住行,你觉得会是什么地方?”
闻映潮不假思索:“福利机构吧。”
顾默晚闭上眼:“也对。”
他早已不再记得当初关他的机构名叫什么名,所处何处,或许他从来就不曾知晓。
只知隔海就是冥渊。
初来乍到,闻映潮只觉未来一片迷茫。
顾默晚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心思,伸出手指碰了碰他,低声道:“我陪你。”
在正面应对罪魁祸首时,他们曾有过短暂的交流。
顾默晚能从少量的言语里推断出,对方的目的并不是日晷,而是晨曦之岛。
这让他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
他把自己的判断告诉了上面的人,以及繁花之苑的来者。至于怎么提防,那就是大人的事情了。
他能做到什么呢?他才十六岁。
顾默晚本以为来到繁花之苑会经历许多挫折,跌跟头。
结果从办手续,到入住入学,都出乎意料地顺利,没人找他麻烦,也没有所谓的实验员盯着他,虎视眈眈。
好似那场噩梦仅仅是给他的一点惩罚、一个插曲。他想,也许是命运的捉弄,注定要他回来这里,偶尔也会独自坐在树下,和另一个顾默晚在心中交流。
一人看两人份的风景。
通常是下午,闻映潮总能找过来,问他吃饭了没。
距离刚好,他基本问一句就走,顾默晚好好回答:“太早了,不想去食堂人挤人。”
闻映潮:“哦。”
后来,闻映潮会偶尔在他的桌洞里塞点小零食。
“食堂那些人抢饭和疯狗一样,”闻映潮吐槽,“去晚点就什么都吃不上了,存着备用,哪天真没东西吃了还能垫垫肚子。”
顾默晚无语道:“所以你也不去了?”
闻映潮话说得十分自然:“我又跑不过他们。”
“你把零食给我了,你呢?”
“走啊,”顾默晚站起身,“看看超市还有没有三明治,晚上总得吃点,拿零食垫不好。”
闻映潮不懂,顾默晚起的头,怎么好意思说他。
“当然好意思,”顾默晚看出了闻映潮的想法,“因为我又不像你,买不到想吃的饭就饿着,我对自己可好了。”
两人去得太迟,超市的货架上已经空空如也。没办法,顾默晚只好带着闻映潮去食堂,也不剩多少吃的了。
多半是别人挑剩下的菜,这个点,早就凉了。
小吃倒还有,但是他们两个的生活费不能支撑这些额外消费。
“阿姨,”顾默晚趴在窗口上,粗粗扫过一圈剩下的饭菜,“来一份水煮萝卜,青菜豆腐,可不可以在饭上浇些肉汤,多一点,拜托拜托。”
顾默晚回头使唤:“去打两份免费汤,汤不容易冷。”
端上了两份饭菜,顾默晚把筷子含在嘴里,教育道:“所以,我就算来得晚,也是会好好吃东西的。”
“被横扫一空的那些菜还贵呢,早点来还可能犹豫一下要不要破费,现在挑都没得挑,多好。”
闻映潮戳着豆腐:“学废了。”
顾默晚早该察觉,闻映潮对繁花之苑还不能完全适应。
他会在夜半惊醒,无数次回想起那个源于校园的噩梦,也会怀念他再无法联系的亲人,他总在下意识地跟随,跟随适应良好的顾默晚。
闻映潮把这些都藏起来,只在面对顾默晚的时候,才会露出些许端倪。
除此之外,平常的日子里再没有特殊的意外发生,生活继续按部就班。顾默晚在接受事实后,甚至觉得与晨曦之岛的生活没什么不同。
原来肮脏黑暗的从来都是冥渊。
是冥渊手下,那个罪恶的福利机构。
高三的时候,学校安排了一次远足,地点在永夜森林,繁花之苑的知名景区。
远足的重点就在于路途遥远,很多人走到一半,就哎呦哎呦地叫唤脚疼。
而对于五岁就能一步步爬到晨曦之岛的顾默晚来讲,这点路程根本算不得什么。
闻映潮也疼,渐渐落在队伍后面。
顾默晚停住步子,转身去拉他。
“你行不行啊,好歹是见识过大风大浪的人了,”顾默晚调侃,“要不要我背你。”
闻映潮倔强地一步步,自己走。
“不急呢,”顾默晚和他说话,“大家都疼,慢慢走,回去涂点药。”
“你是怪物吗,跟没事人一样。”闻映潮不禁疑惑,“喘都不带喘。”
顾默晚:“这是你平时逃跑操的代价。”
他倒退着走:“反正我们要待到晚上,你到时候还逛不逛得动啊?我想去虚实之路看看。”
顾默晚非常直白:“想你陪着我去。”
闻映潮:……
他在心里默念了好几次“早恋违反校纪校规”。
分明脚底板疼得要死,闻映潮却应了声“好”。
区区脚疼。
晚上学校组织了露天烧烤,在永夜森林的露营区,每个班两个烤架。
赶了一天的路,所有人又饿又累,烤串的香气一漫开,那帮人就扑上去抢食,学校请来负责烤串的人哭笑不得:“别急,都有,带的够的。”
闻映潮走不动了,指挥顾默晚给自己带吃的。
“你还能不能去虚实之路,不能就休息,以后还有机会。”
顾默晚把两份烤串都递给他。
刚烤好的肉数量有限,顾默晚没给自己拿。
闻映潮把其中一串还给顾默晚:“去,我可以的。”
说完,他还努力从餐毯上站起来,腰酸脚痛,小腿发胀。
闻映潮走了两步:“没事,不影响。”
顾默晚把他按回去:“知道了知道了,先吃吧你,我再去拿。”
他转身,默然在心里联系另一个人:“你不出来一趟吗?繁花之苑真的没有我们想象的那样糟糕。”
思维房间中的人说:“没办法,我接受不了,你就别为难我了。”
对方停了一秒,随即语气轻快道:“再说了,你要约会,我怎么好意思出来顶包呢?”
“约会顺利啊。”
顾默晚:……
这都什么跟什么。
既然对方不愿意出来,顾默晚也就不强迫,只想着一点点磨,像以前那样,让对方慢慢接受。
反正未来那么长,还有机会。
……
如果另一个顾默晚没有在一年后死去,没有把他一个人留在这具身体里的话。
第90章 锚点(25)
顾默晚早就知道自己的命运。
他在死去之前,没向最熟悉他的那个人展现出任何异常。
他照常在闻映潮后面,与外面的人说了声早安,得到对方的回应,顾默晚翻开这几个月被自己反复翻看的书,上面的每个字节,他都嚼烂了,能滚瓜烂熟地倒背下来。
“你下午有课吗,今天好像要下雨,记得带把伞。”
在出门前,顾默晚提醒外面的那个人。
“没事,”对方回答他,“闻映潮会来接我。”
顾默晚失笑。
“这样就好,那我就可以放心了。”
他很平静地坐在思维房间里,通过自己的眼睛,看见繁花之苑的风景,又一次拒绝了对方邀他掌控身体的提议,顾默晚摩挲着书本的封皮。
“我的意识和顾默晚连着,应该能够做成囚牢。”
他自言自语。
实验体626号比日晷敏感。
他想,灰色下雨天,真是一个不好的预兆。
如往常,他们上完了早上的必修,还有下午的选修要去。
课程是两个顾默晚商讨着,一起选的。
中午外面的他没回宿舍,他们将就着在图书馆待了两个小时。顾默晚看见自己在终端上订购的东西,多嘴问道:“快递到了?你让小闻帮忙拿吗?”
另一个他转头看向窗外的雨。
“没伞,”对方说,“闻映潮不拿快递,谁拿。他还得接我下课。”
顾默晚说:“挺好的,他愿意宠着你。”
他放下心来,顿了顿,又补充道:“昨晚通宵看了一本小说,我要睡一下午,有事喊我。”
对方回答:“好。”
话是这样说,但顾默晚心知肚明,对方不会来打扰自己。
他闭上眼,屏住呼吸。
转身,即是地狱。
傀儡1531事件中,始作俑者在学校的所有人身上,都植入了傀儡线。
闻映潮是意识的能力者,免疫了傀儡线带来的控制,长久下来,这条线自动消解,成为他精神网中的一部分。
而顾默晚作为执灵者,不受影响。
同时,他身上的这条,无法剥离。
傀儡线落下的时候,顾默晚早有所觉,似乎那个幕后黑手并没有料到一副身体里能容纳两个意识,因此只降下了一条线。
他在给所有人宣判死刑。
他没有告诉日晷这回事。
冥渊早晚找来。
他脚尖一转,思维房间的景色倏地发生变化,不再是他们精心布置,用以停留的小屋。
顾默晚站在他们的大学宿舍里,空气中的潮意蔓延,心里空落落的一片,他想,原来一个人是这种感受。
“惊喜,实验体626号,好久不见,”他的身后响起一道声音,像粗制滥造的电子播报器,一卡一卡,“不不,我应该称呼你为‘日晷’。”
“如果不是日晷,谁有那个通天的本领,从我们的实验室里逃出来呢。”对方捎了些愉悦的笑意,似惊喜似遗憾。
对方认错了人,自己并不是日晷。顾默晚想。
他是依靠着日晷的胆小鬼。
顾默晚转身,如雾般缭绕的黑影亲昵地缠上了他的腰间,似附骨之疽,触得他浑身冰凉。
他认下了日晷这个称呼,佯作恐惧,把脖子伸离黑影老远,哆哆嗦嗦道:“你们是怎么找到我的?”
黑影稍顿,像是做了个摇头的动作。
“当时他们都说,你是最听话的实验体,现在看来,不乖啊。”
“你的心跳明明很稳,很有力,哪里有脸上慌慌张张的样子。”
见此,顾默晚不再装。
他平静问:“你想做什么?”
黑影的语气甜腻腻的,像沾了毒药的甜蜜饯,咽下去,令人作呕。
“别急呀,我来和你说个好消息,好让你死前也能快乐一下——我真仁慈。”
话音一落,黑影的手骤然收紧!
它高高举着顾默晚脆弱的身体,欣赏他不能呼吸的表情,骨骼挤压的“嘎嘎”声响清脆。
顾默晚被悬于空中,两眼上翻,双腿不住乱踢。
“冰海福利机构,前些日子遭了一场火,我们正在寻找放火的家伙,是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
对顾默晚来说,这的确是个会让他高兴的消息。
黑影话语一转:“但真可惜,她的朋友不愿意透露她的行踪。”
对方叹了口气:“原本可以成为我们的一员,你也是,日晷。但叛逃的人不能留下。”
“日晷死了,可以再造;命运灾眼的掌控者消失,就让她的能力替她。很简单的事情。”
顾默晚觉得他的脖颈被扭断了,现在还堪堪吊着一口气,是因为此处有个更高权限的人掌控着生命,没让他死。
他说不出话,眼前一阵接一阵地黑。
黑影正在掰碎他的意识。
“你觉得很残忍,对吗?”对方再次开口,却不是对着顾默晚说的,“在二重世界里加个屋梁吧,把他挂上,软趴趴的,手感真不舒服。”
暗处传来一声呜咽,是个女孩。
顾默晚拼了力气往呜咽声所在的地方看去,可他什么都没捕捉到,黑影滑溜溜的触手换成了绳索。他摇摇晃晃地挂在半空,不能挣扎。
断颈的疼痛仍在持续。
顾默晚的余光终于瞥见一片红色的衣角。
黑影粗暴地揉碎他仅剩的意识残片,温柔道:“等会还有人会来陪你。”
“他也是我们的漏网之鱼。”
闻映潮。
顾默晚自身难保,他只想让真正的日晷活着,其实并不在乎闻映潮的死活。
但是他在意的人喜欢闻映潮。
他祈求闻映潮也能够活。
临死前,顾默晚看到走马。
他当然害怕死亡,发觉自己被冥渊打上抹不去的标记时,发现自己必须跟随来到繁花之苑时,曾无数次想劝外面的他,不要等了,逃跑吧。
转而,他又想到傀儡1531事件,对他好的所有人,顾默晚又冷静了。
冥渊的傀儡线,意味着他会陷入危险,连累身边的人。
繁花之苑比晨曦之岛安全,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能力。而晨曦之岛的普通人面对执灵者,毫无还手之力。
况且,他不能让另一个他知道这件事。
对方会去冒险。
就像五岁时,带着他与一腔孤勇,离开了繁花之苑那样。
顾默晚花了很长的一段时间,让自己接受这个现实。
可是死亡到来的时候,他还是会哭。
他看见了这一生太多美好、不美好的事情,本来就无气可喘,眼泪止不住地在脸上汹涌,争先恐后。
顾默晚最后想,他把所有的东西,都留在思维房间里了。
只要那个人想,进去,就能看到。
就是不知道,自己死了之后,那个属于他们俩的小房间,对方还能不能进去。
毕竟,思维房间是他的能力。
意识被掰碎,大概意识囚牢的法子也不管用了。
好想再看一眼。
他后悔了,离开之前,应该出去看看这个世界。
……
算了。
怕舍不得。
“顾默晚,你说话啊!”
这是他听到的最后的话语,与他相同的声音,回响在耳侧。
顾默晚的视野断了片。
他带着一脸的泪痕,断了气。
与此同时,闻映潮从宿舍中抓了把伞,准备去学院楼里接人。
“叮咚”。
有人给他发了一条新消息。
他低头打开终端上的聊天框,边走边敲着字。于是他没能及时发现,在他跨出那道门后,便踩进了平行空间中,身后的宿舍变了样。
宴馨乔站在顾默晚的尸体后面,看着闻映潮远去的背影,惨笑道:“你要我把二重世界里的事实替换到现实,我怎么做得到?”
“让他们在我的世界里死去,我已经受够了。”
那时的宴馨乔刚刚被冥渊带走,还没有后面山崩于前不动声色的本领,她抱着头蜷在地上,顾默晚的脚尖踢到她的后脖。
黑影揪起她的头发:“不想做这些,好啊,芙夏在哪里?”
宴馨乔哭着说:“我做,我帮你,我会努力让二重世界侵入现实的。”
黑影冷笑:“不知道她给你们灌了什么迷魂汤,一个两个都要替她瞒着。你在这里受苦,可她的逍遥快活建立在你的痛苦之上,你不难过,不委屈吗?”
宴馨乔说:“不需要你管。”
她在心里骂:月蚀的一条狗而已。
黑影并不生气:“好呀,那你就和我一起,等着第二目标回来吧。”
宴馨乔挤出门外:“不了,我只要维持住这个世界的存在就够了吧。”
她不愿意再看到有人死去,冰海是,现在也是,起码现在如此。
尽管多年以后,她也成为了疯子。
她仍是她。
现实,还活着的顾默晚心口一空。
他先是茫然了一瞬,不知发生了什么,忽而心跳剧烈加速,仿佛被什么东西抓住了般,喘不过气。
脸色也刹那变得惨白,吓了旁边的同学一跳。
“你怎么了?要不要去医务室?”
顾默晚冷汗连连,尝试去唤思维房间里的人,没得到任何回应。
他软着腿站起来,大脑一片空白。
“顾默晚,顾默晚?”
“顾默晚。”
“顾默晚!”
“你还在吗,睡醒了吗?醒了就理一下我!”
“人呢?”
课上到中途,他丢下一句“身体不舒服,去医务室”,在他人怪异的目光下,飞也似地跑走了。
“顾默晚,你说话啊!”
他想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惶恐地发现,门被贴了封条,无论如何都进不去了。
他和对方共生了那么久。
怎么可能不清楚——
房内此刻,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