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捉虫)“妾有冤要诉……
实则虞恒并没有大碍,只是谋反罪牵连甚广,身为虞氏子弟,只能一并投入牢中,等之后的审理。
宁瓒很快与她说明情况,华缨由此稍稍安心了些。但她仍是担心虞恒,纠结了阵后问:“那我能去看看他吗?我,我实在担心……”
她求救地看向令漪,令漪有些不忍,便征询地看向宁瓒。
宁瓒有些为难,但也未拒绝,只说先禀报主上。临去时又特别强调了永徽寺之行的事,令漪虽不明就里,仍郑重应下了。
次日清晨,令漪在宁灵的陪伴下往永徽尼院去。
沿途都静悄悄的,京城仍处在禁严之中,大街上冷冷清清的,不见行人,不断地有南衙十六卫的禁军在巡街,搜捕虞氏残党。
等到了永徽寺,早有住持与堂兄等候在山门之下。令漪有些诧异:“阿兄?你怎么在这儿?”
裴令璋道:“是晋王殿下派人带我来这儿的,说是他不方便,所以着我来陪你取些土。”
取土?
令漪愈发不解。这时身后铜铃声响,兄妹二人齐齐回过头去,一架华丽的马车伴着清脆的铜铃声从山路尽头驶来,停驻在山门之下。僮仆随行,气势非常。
车门被侍女从外打开,车上跳下个衣饰华美的女郎,头戴帷帽,身量高挑,掀开遮面的纱飞快地瞥了她们一眼:“来得还挺早。”
竟是许久不曾露面的临清县主崔婉玉。
下一瞬,她目光掠过令漪,落在了一旁的宁灵身上,语气倨傲:“就你一个人?”
二人之前就有过节,如今快一年过去,等见了面,宁灵仍是不安,害怕给兄长又惹出什么麻烦来,既被问道,忙仓惶点了点头。
令漪见状,悄然将她拉至了身后。
临清县主轻哼了声,没再逼问,转首对令漪道:“进去吧,什么也别问,等到了你就明白了。”
她将令漪带至后山的一座圆球形的孤坟前,令漪不解地看向她,临清县主只努努嘴:“你不是一直想知道你父亲的下落么?这就是了。”
这就是了?
令漪诧异地看着眼前修葺整齐的坟墓,再诧异地看向她。
临清县主却有些不高兴。
她板起脸来,不满地轻哼:“看什么看,我母亲可没有念着他啊!只不过看你父亲可怜,不想正直之士孤零零地躺乱葬岗里任由蚁虫啃食罢了……”
“喏,嬴澈叫我把你带到这儿来,让你带一盒子土回去。然后就好好想想,过几日大殿上当着群臣的面,要怎么给你爹伸冤吧……”
实则母亲并没有叫她来,今日完全是她自己想来凑凑热闹罢了。反正母亲现在待在宫中忙着照顾小皇帝,也管不了她。
但这些也太丢人了,好像自己上赶着想见那人还没见到一样……临清县主撇撇嘴,掩下了没说。
令漪仍处在极度的震惊之中,怔怔看着眼前没有文字的墓碑,临清县主的意思是……父亲就埋骨此处?他的遗骨并没有丢?
是,是大长公主迁走了他么?
她胸间气血上涌,眸中清波涌动,颤抖着手去抚摸冰冷的石碑,半晌也说不出话。
坟墓修葺得工整,四周瑶花琪草,松竹亭亭如盖,一瞧便是精心看护了许多年。
她怔怔地想,怪不得北园里那座坟墓是空的,原来是……是大长公主一早就迁走了他……
住持适时在一旁补充:“阿弥陀佛,大长公主不仅收拢了令尊的遗骨,还命贫尼在寺中供奉令尊的往生牌位,每年清明和与忌日,都要叫人抄写往生经文烧给他。施主放心,令尊虽然枉死,但一定早登极乐……”
一旁的裴令璋也早已惊得说不出话。
他这才明白,原来大长公主之前叫他抄写的那些经文,都是为了叔父。而他竟还误会她对自己有什么别的心思,简直是以小人之心度大女子之腹!
最初的震惊褪去,令漪心间唯有感激,忍着鼻尖的酸涩郑重地向住持与临清县主行礼:“多谢住持,多谢县主,多谢大长公主。”
“你们的大恩,令漪永世难忘。”
被她这样一谢,临清县主浑身都不自在起来,忙道:“行了行了,这里又没有旁人,你不用说这些客套话。”
“你还是好好想想怎么完成嬴澈交给你的任务吧,看起来,他可是有大用呢!”
*
次日,紫微城,含元殿。
昨儿城中抓叛党闹哄哄乱了一日,今日清晨,朝会如期举行,由暂代皇帝执政的晋王主持。
此时朝会尚未正式开始,文武百官都聚集在殿内,窃窃私议着前两日城中发生的事。
前日虞氏叛乱被平,昨日逮捕旧党,今日将他们都聚集在此,想来是要清算虞氏了。
一时间,那痛恨虞氏的,满心期待,曾与虞氏有来往的,则战战兢兢,满怀忧虑,担心自己会被牵连。
忽闻几声宦者尖锐的通报,晋王、凉王及清河大长公主三位宗室的最高代表人物在众多宦者的拥护下进入大殿。殿内瞬间安静下来,众人目光如炬,有如奔涌的火浪朝三人汇聚而去。
“三位殿下,陛下的情况怎么样了?”
率先发问的是一位老臣,担忧之情溢于言表。众人也都神情焦灼地追问道:“对啊,陛下怎么样了?今日还不能上朝吗?”
方才还安静无比的大殿渐渐吵嚷起来,不是关心天子龙体,便是唾骂虞氏的不忠。嬴澈道:“陛下现已脱离危险,只是箭矢有毒,仍需静养一段时日。”
这样的话并不能安慰群臣半分。朝臣人心惶惶,忧虑难安。陛下毕竟年纪尚幼,又无子嗣,听闻这次是为晋王挡箭而被叛党射中,君臣鱼水,古来罕见。
可若陛下真有个什么三长两短,皇位多半要落在晋王头上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虽说晋王从前就霸占着尚书台,到底还有虞氏同大长公主与之掣肘。现在可好,虞氏谋反,大长公主也明显倒向了晋王那方,甚至入京的凉王与他也不似前时传闻里那般剑拔弩张……
难不成,这京城真要变天了么?
一时朝臣又从方才的担心转为是否要趁早依附晋王云云。嬴澈示意众人安静:“诸位。”
他抬起手,俊朗的面庞上严肃非常:“想必前时的事,各位都已经知晓了。”
“——虞氏谋逆,意图杀害天子,竟以毒箭射伤陛下圣体,罪孽深重,天地不容!”
“眼下,陛下仍在养伤中,就由孤与大长公主以及凉王共同主政,严查此案。若有人还知晓虞氏的其他罪状与同党,务必在此时上奏,以免遗下漏t网之鱼。”
实则此事早在虞伯山被判时就已调查过一次,该告的状彼时就已告得差不多,短时间也难有新案翻出。
然朝廷对虞氏的清算就在眼前,此时不站队更待何时。是以此话一出,群臣顿时炸开了锅,纷纷出列检举起虞氏的其他罪状与同党来,群情激奋,乱作一团。
嬴澈唯冷眼旁观。
检举的人里,有些是忠于他的,有些是忠于朝廷的,还有些是墙头草,来交投名状的。他都默记于心,只命大理寺的书办一一记下群臣之所述,有那被指认为同党的,交付有司,先抓再查。
小半个时辰过去,眼瞧着虞氏的罪状已经检举得差不多了,群臣又激愤地请求:“殿下,虞氏倾危宗社,意图谋反,此乃大逆不道之罪,还请灭族,以安人心!”
“对,虞氏罪不可赦,若不灭族,群臣死不敢退!”
“臣等皆为国家,非为私计,还请殿下做主,赐虞氏族灭!”
眼瞧着底下群情鼎沸、纷纷请求着治虞氏的罪,这本该是嬴澈在梦中幻想过无数次的场景,可眼下真正成为现实,他却丝毫也高兴不起来,面上也无特别的反应。
只因在他心中,这一天,实在来得太迟太迟。
就算族灭了虞氏又如何?大错已经铸成,人死不能复生。那么多无辜的人已被牵连死去,迟来的正义,又真的是正义么?
嬴澈心情复杂,唯淡淡地问:“还有吗?”
意谓群臣检举虞氏是否完毕。
嬴灼更是冷笑出声。
这时候倒义愤填膺了,早干嘛去了?若他们真的忠心为国,便不会坐视虞氏这样大逆不道的士族登上外戚宝座!
就算只是识人不清、被虞氏所蒙蔽,至少也该在虞伯山本人定罪之时就检举揭发了,这时候才来投投名状,当人是傻子么?
底下,群臣声音已渐小了下去,众人面面相觑,都想不出是否还有漏下的。嬴澈又问了一遍:“没有人指认了吗?”
一道清灵柔婉的女声便是在此刻响起:“殿下,妾有冤要诉。”
群臣转首,三王侧目,洞开的殿门之外,天光如雪灿艳之中,一名女子手捧一方乌木小匣,身姿如竹兰挺拔。
她身后还跟着一名身姿清瘦的男子,待走近了些众人才瞧清容貌。只见她身着生麻制成的丧衣,头戴丧巾,乌黑鸦鬓间簪着一朵素花,朴素至极的装扮,一张脸却如春华暄妍,不必脂粉修饰便已是人间难得的惊鸿绝色。正是令漪。
她走至殿中跪下,面对嬴澈,高举起那方盛着父亲坟茔土的木匣与写了一夜的血书:
“先父裴慎之,正是为虞氏所诬,被构陷为通敌叛国的逆贼,惨死狱中。这是妾手写的血书,还请殿下过目,为妾做主!”
如云衣袖垂落,露出女郎层层叠叠的内袖与一截玉纤雪腕。她手上包裹着纯白的丝巾,隐隐透出几分血色,显然是刺破手指取血所致。
边说眼泪边落了下来,如颗颗珍珠,又似滴滴仙露,洒落在纤嫩柔白的兰草上,倾世风韵,楚楚可怜。
殿中众人都有些不忍心。
更是恍然明白了过来——原来这就是罪臣裴慎之的女儿,也就是晋王府上、那位传闻里与他不清不楚的继妹。
今日既上殿,怕是要重提当年的旧事了。
所以今日,晋王的真实目的其实是要重提当年的那桩夺嫡之争么?怪不得方才要再三地询问,是否检举完虞氏之罪……
底下群臣各怀心思,殿上,嬴澈目光却是久久地落在女郎的手上,心尖如同被削去一角,火辣又尖锐的疼。
他只是叫她去取一抔土,手写诉状,却疏忽了,她会以自己的血来手书。
十指连心,该是有多疼?她那样身娇体弱,又要流多少的血,才能书尽这十余年的怨愤?
是他考虑不周了,他分明应该想到的,她这辈子所做的一切事情都是为了她的父亲,以她对她父亲的感情,既要她手写诉状,怎可能不用她自己的血。大约在她心里,非如此,也不能书尽这十余年的恨意与痛苦……
思考只是短暂的一瞬,他很快回过了神,道:“你有何冤可诉?”
令漪高举着那盒土与那封血书,哽咽道:“先父裴慎之,当年与骆将军并不熟识。为他辩护,乃是出于言官的职责所在,并非先皇长子与虞氏朋党所称的‘同党’、‘谋逆’,更不知骆将军后来远走柔然之事。”
“可他们嫌先父不肯将此事说成是先太子指使,竟然伪造先父与骆将军密谋往来的书信,坐实我父罪名,致使先帝被蒙蔽,将我父赐死于牢狱之中。还请殿下为妾做主!”
她将心间辗转过数遍的字句一字一词清晰道来,到最后已是泣涕不能语,目红如泣血。
不重的一匣土更似有千钧之重,又如雨打花枝,压得她手臂连同单薄的身子也颤抖不止,泣涕涟涟,哭伏于地。
嬴灼问:“裴氏,汝此言可当真?”
“妾之所言,句句属实,还请殿下明鉴!”
“可非亲非故的,你父亲当年为什么宁愿冒着杀头的风险也要为骆将军辩护呢?”嬴灼问。
来了,令漪心头咯噔的一声。
这样的话她幼时已听过千万遍,在那些讥笑她有一个叛国之罪的父亲的贵女的口中,在王府的下人口中,在世人口中。
幼时的她不知要如何反驳众人,如今知道,却没有人会在她面前提起,给她反驳的机会。
而眼下,凉王殿下就是在给她这样的机会。她必须要给出可以服众的理由,否则,就算是替父亲翻了案,在这些人眼中,也不过是王兄因她对父亲的一种爱屋及乌罢了。
——他们会说,一切都是因为她爬了王兄的床,王兄才会替她洗刷父亲的罪名。
她和王兄的风月之事会永远流传,却没有人会真正在意父亲的清名、事情的真相。
令漪垂眸思索了一霎,很快给出答案:“为人辩护,就一定是朋党吗?”
“彼时谁也不知塞上情况,我父亲只是凭借往日对骆将军的印象认定他不会轻易投降敌国罢了,请求先帝先不要杀他的家人。”
“这是他言官的职责啊,后来不也证明,事实如此吗?”
“既然如今朝廷已经为骆将军澄清,他当年并非反叛,那么,先父当年自也不是反臣的同党。”
“至于‘朋党’二字——妾闻古君子者,所守者道义,所行者忠信,所惜者名节。以之修身,则同道而相益;以之事国,则同心而共济。”
“此为君子之盟,而非小人之朋。”
“先父不尚名誉,不谋私欲,所思种种,皆为国家。他正是因为不肯与虞氏这样的小人皆为朋党而死的,他没有同党,若真要论,便是与朝中一切为国为民的人是为同党,譬如德才兼备的先太子,譬如三位殿下,譬如而今殿中一切尽忠为国的公卿!”
“这就是妾的回答,还请殿下明鉴!”
说完这一句,她郑重叩首。大殿内早已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皆朝她汇聚,难以想象,这番精彩的论辩竟会从一个自幼丧父的孤女口中闻说。
“好!”
嬴澈尚不及心疼,嬴灼已忍不住开口赞叹:“好一番精彩的君子之朋论!”
“子湛,”他顺势转向嬴澈,端的是公事公办的态度,“我看她说得有理。既然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二人勾结,又事关先太子,就重新查一查当年的事吧。”
“是啊。”大长公主也道,“虞氏罪孽深重,诬告裴慎之事小,牵连先太子事大。还是查一查此事吧。”
眼瞧着朝廷里最尊贵的三位都达成了统一意见,底下的朝臣再无疑虑,纷纷出列:“臣等请命,重查旧案!”
请命之声,有如雷霆响彻大殿。
嬴澈回过神,正对上女郎望着自己的一双眼。
那双眼,清泪盈盈,水雾氤氲,像一汪春雪初融的清泉,满含期待,饱含情意。
他好像又回到了十年前她扑到自己车下的那一日,她抱着他的腿,也是用这样楚楚可怜的眼神流着泪望着他,求他帮她、求他救回她父亲。
那时的他,只是一时动了恻隐之心,即使收留了她,也丝毫无法改变她父亲和她家族的命运。
如今十年过去,与当日相差无几的场景,故事里的人,也还是他和她。不同的是,这一次,他们终于有了改变命运的能力。
“好。”他缓缓道,宛如过了一个世纪那样漫长。
“就依诸位臣工所言,着大理t寺,重查此事。”
*
案情进展得异常顺利,大约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虞伯山对当年与先皇长子勾结、构陷骆超叛国从而逼死裴慎之、诬告先太子一事供认不讳。大理寺得以迅速审理清楚了当年全部事情的来龙去脉,整理成卷宗,交由二王与大长公主过目。
三日后,盖着天子玺印的圣旨宣告了最终的旨意:恢复以裴慎之为代表的早年在此案中无辜死去的大臣名誉,从北园里迁出,各有追封,重新安葬。
虞氏灭族,虞伯山、虞琛父子斩首弃市,虞皇后废为庶人,幽居北宫。虞氏的同党被连根拔起,刑部大牢一时人满为患。
唯有虞恒,因其迷途知返、保护天子,免除一死,准许他留任原职,但虞氏这个姓氏是不能再用了。
裴令湘也被无罪释放。旨意下达的那一日,令漪与华缨及堂兄结伴,去往刑部大牢接人。
令漪自是去关押女犯的牢狱接堂姐,华缨则前往男犯的监狱,接虞恒出狱。
虞伯山同虞琛被分别关押在不同的监狱,虞恒也是单独的一间。行过漫长而幽深的牢狱小路,她终在大牢深处的一座单人牢狱里见到了虞恒。他已褪下囚服,换了身圆领袍,正被狱卒领着、预备出狱。
悬了数日的心终于落下,华缨快步走过去:“怎么样?你可有受苦?”
闻得熟悉的声音,虞恒诧异转眸。等看清是她,十分惊讶:“华缨?你怎么会来这儿?”
这尚是二人自九州池刺杀事后第1回 见面。他没有想到,她会来看他。
这些天,得知了父兄对她与她亡母所做的那些混账事,他心如刀绞,更痛恨自己的无能与懦弱。
没能救她于水火之中,反倒要时时出现在她面前,叫她想起他父兄给她带来的那些深重的苦难……他理应是一柄锋利的钢刀,见一次,便刺伤她一次。
所以,他以为她不会想见到他的,却没想到,她会来接他,她还愿意见他。
“我怎么不能来?”华缨强颜欢笑,明眸细细地在青年明显瘦削苍白许多的脸庞上打量,“你父亲是你父亲,你是你,我从来都不会将你们混为一谈……”
“阿恒,我们永远都是最好的朋友,你说过的,你要给我做一辈子跟班的,难道你都忘了吗?”
儿时的承诺历历在耳,言犹未绝,他没忘,却永远也没可能回去那无忧无虑、无仇无恨的日子了。虞恒的眼眶慢慢地湿润,笑着摇摇头示意自己无事,又问:“你呢?你的伤好了吗?”
华缨一愣,旋即嗔怪地瞪他:“都多久的事了,早好了!”
“我也很好,”见她瞪他,他总算有些找回往日与她相处时的轻松自在了。虞恒微微笑道,“这些天,晋王殿下很照顾我,没让我吃什么苦。”
话虽如此,不必受皮肉之苦,他心里的煎熬又何尝会少。
那毕竟是自己的父兄与族人,若非自己的倒戈,也许真能颠覆乾坤,而非族灭。他当然会为自己的背叛导致父兄赴死伤心,可他读过书,他明理,他知道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也无法辜负自己的良心坐视他们犯下弥天之错!
长捷一扇,他压下那些盘旋在胸腔间的情绪。华缨没看出他的异样,点点头道:“等过些日子,我们一起去向晋王殿下道谢。”
长久的牢狱生涯令青年有些不良于行,华缨耐心地扶着他,一直将他扶至了大牢门口,道:“你在外面等我,我,我还想去见见一个人。”
见谁?虞恒没问,心间却隐隐有了答案。他看着她头上今日特意簪上的那支金雀钗,正犹豫着自己要不要去见见哥哥,华缨却轻轻拍了拍他的小臂,独自转身朝牢中走去。
她今日来刑部本就是晋王特许的,辞别虞恒之后,很快便有狱卒迎上前,将她带至牢狱深处一间关押重刑犯的监狱前。
狱中昏暗又阴冷,四处是铜墙铁壁,唯有头顶漏了一捧光,照在大狱阴冷的墙壁上,汩汩如水银流动。
其下,虞琛正箕坐在一堆乱蓬蓬的干枯稻草上,贴着墙闭目养神。
察觉到有人来了,他缓缓睁开了眼。
“是你?”
视线相触,那张冰冷而毫无表情的脸上似是裂出一丝讶然。但不过转瞬,又似冰花消融于嘲讽之下: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骆华缨,你竟舍得来看我,是来看笑话的吧。”
“是啊。”华缨语调悠然,美丽的脸上甚至萦了一缕笑,“过两日你就要死了,我怎么能不来看你的笑话呢。”
隔着厚厚的铁栅栏,她欣然看着牢狱里那蜷缩在干草上的青年,他鬓发蓬乱,衣衫褴褛,人也是抑郁颓废的,像一堆知道自己大限将至的槁木死灰,再无往日风光。
心间终升腾起些许大仇得报的快活之意。她走去另一边铁栅栏门前,离他靠得更近:“如何?世子走到今天这一步,你后悔吗?”
虞琛的视线却落在她髻上那一支耀眼的金雀钗上,漏下的天光照耀着钗尖,冷冷银光,一闪而没,短暂映亮他原本黯淡无光的眼睛。
他慢慢地挪过去,离她更近了些:“悔又怎样,不悔又怎样。既然走上了这条路,就没有回头的机会。享受了十年的荣华富贵、权力巅峰,也够了。”
华缨语气嘲讽:“你不是没有后悔的机会。”
“晚了。”虞琛身子微斜,把头靠着她临近的那侧栅栏,想也不想地道。
“你从没有过迷途知返,怎么就知道晚了?”
“我就是知道。”
他不想就这个话题与她过多纠缠,语罢转了话题:“说吧,来找我做什么?”
“来找你?”华缨冷笑,轻轻的一声哼,满含讥讽,“我看你一眼都觉得恶心!只不过来欣赏欣赏你临死前的样子罢了!”
“原来如此。”虞琛却不生气,恍然大悟般点点头,“我还以为,你是想来问我那时为什么要这样对你。”
被说破心思,华缨容色轻轻地一凛,像澹银如镜的冰面乍然裂开一丝缝,表面风平浪静,底下却已情绪汹涌。
这些年,不管她怎样告诉自己,她不关心这条疯狗当初为什么会突然咬她,可午夜人静之时,却总忍不住想,他当年究竟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他分明说过喜欢她,说他会救她出去,把她藏到一个所有人都找不到他们的地方,只有他们两个……为什么却会突然**她,随后又扬长而去。
如果不是他给了她希望又狠狠碾碎,她那时也不会那般绝望,以至于后来自暴自弃,终是认了做娼妓的命。
如果不是他,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想知道吗?”
男子含笑的话声将她从记忆的漩涡中拖回,华缨漠然抬眸,正对上他眼睛。往常锐利如鹰的一双眼,此刻竟也温静如玉。他道:“过来,离我近一些,我就告诉你。”
这个贱男人!
华缨怒火中烧。
却是依言贴近那扇铁栅栏:“你到底想做什么?”
他没戴枷锁,大约,这是朝廷给这位昔日权势滔天的天子鹰犬的特别优待。靠近的一霎,华缨只觉鬓上一松,髻上那支金雀钗竟被他拔下。他握住那支金钗,喃喃道:“这是我的东西,你若不要,便还给我,不要糟蹋了它。”
“我糟蹋?”华缨简直被这话气笑。
“虞琛,你忘了你自己当初怎么许诺我的,你明明说过,你……”
“我说过的话,你也信?”
虞琛笑着打断了她,乱发下的眼睛失了往日的阴鸷,竟也灼然熠熠,如火光耀目。
华缨觉得这样的他有些诡异的柔和,更有种说不出的陌生和熟悉。恍惚了片刻才想起,这很像当年救下她、把她护在身后的那个少年,一时怔然。
“你知道吗。”
虞琛已经握住了那枚金钗,悄然攥入手心里。钗尖对准手腕,攥紧的五指猛然用力,金钗便刺进经络里,滴滴鲜血沿着钗尖蜿蜒流下,他整个身躯也随之放松,倚靠墙壁,继续说了下去。
“小时候,我最讨厌的就是你。仗着自己是主帅的千金,就把我们兄弟当成你的跟班和仆役,随意使唤……”
牢内阴暗,华缨并未发现什么异样,只有些惊讶他话声的柔和。既听他提起少时事,忍不住反驳:“我从没有把你们当做仆役对待。”
“是,我承认,那时候的我仗着我父亲的t官职,对你们是有些言语上的不客气。但那也不是使唤,我也没有做过很过分的事吗?至少阿恒就不会这样认为,但你不一样,我屡屡向你示好,你却总是仇视我,觉得我瞧不起你。可见,这一切都是你自己的自卑在作祟!这不是我的错!”
“也许吧。”虞琛自嘲笑笑,也不辩解,“毕竟对于你们这些上位者而言,哪里会在意我们这些下位者的自尊心。”
“所以你就要毁了我!”
强烈的酸涩漫上胸腔,华缨语调渐渐激动,“你对我,你那个畜生爹对我母亲,都是这样的!你们觉得我们高高在上了,就要拽下来,把我们踩进泥里!百般糟蹋!”
“虞琛,可我不曾对不起你不是么?你为什么就那么恨我,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她有些失控,声渐歇斯底里。娇艳如花的五官都似扭曲起来,往日或冰冷或妖艳的面具彻底破碎。
虞琛有片刻的怔然,似乎又一次见到了那个红绡软帐间奋力反抗的破碎的她——那是她上一次,在他面前流露真实的情绪。
血一点一点在流失,周遭无孔不入的阴冷一点一滴浸入骨髓。黏稠的血液沿着手腕无声滴落在身下的枯草间,他突然觉得很冷,情绪也异于往常的平静。
“对不起。”虞琛道。
最初的时候,他也不想这样的。
是他当年太过天真,天真地以为即使她家族覆灭、沦落风尘,自己也可以去求父亲,去求大殿下,让他们放过她,让他救她出来,与她能有一段未来。
可那日父亲却告诉他,她母亲就死在他的**,她父亲的“叛逃”,也全是拜他所赐!
他们家已经上了大殿下的船了,隔着血海深仇,他不可能与她有什么结果。
“玩玩可以,动心不行。”
——这便是父亲当时的原话。
彼时,他为她杀人的事甚至传到了大殿下耳中去。因他杀的人彼时已是大殿下麾下的得力干将,对方也有同僚手足,一定要他偿命。大殿下便出面调停,准备了酒席,要他们冰释前嫌。
他永远记得那日,觥筹交错间,那身着蟒袍的矜贵皇子,摸着他的脖颈对父亲笑道:“想不到,令郎竟还是个情种。”
他的手,冷得像一柄刀。
不能爬到顶层去,就永远逃不过这柄刀,逃不过有如鱼肉、任人宰割的命运。
所以他才要毁掉她。
注定得不到的东西,不如亲手毁掉。
亲手了结曾经的自己,了断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才能清醒,才能不做那些虚无缥缈、有如镜花水月的幻梦。
就是如此。
自己纠结痛苦了十几年,得到的竟然只是一句轻飘飘的道歉。华缨心头一时说不出的痛苦,五脏六腑都似绞在一处,疼得她几乎窒息。
她回过身去,避开他视线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好半晌才从那阵绞痛中脱身。摇摇头说:“我不会原谅你,更不会记得你。你我此生,就此别过。这辈子,下辈子,最好都不要再见。”
“你自己好自为之吧。”
说完这句,她决绝地离开。徒留男人倚坐在枯草堆上,鲜血淋漓的手垂落在枯草间,极突兀地笑起来,笑声一声比一声微弱急促。
华缨还未走远,闻见声音,有些奇怪,又终究没有回头去看。她走出牢狱,虞恒犹在门外等她,见她出来,忙焦急地问:“我哥还好吗?”
下一瞬,视线落在她微红的眼眶上,有些担心:“华缨,你哭了?”
华缨点点头,又摇摇头。
大牢外日头正好,春光融融。一缕耀眼的金芒久违地落在女郎苍白的脸上,濯濯春雪,就此融化。她轻轻挽起青年的手:“走吧。”
“今天的阳光可真好。”
——她相信,往后余生的每一日,阳光也会这样好。
第102章 我想正大光明地站在王……
虞琛的死讯传回的时候,嬴澈已从宫中回了王府。已快半月不曾回府的他难得地和令漪坐在了食案前,二人正用着午膳,底下的人便进来报了虞琛在大牢内用金钗自尽之事。
乍闻此事,二人都愣了一瞬。令漪悄悄去觑兄长脸色,他很快面色如常,替她添了碗粟米饭:“就这么死了,还真是便宜他了。”
“一心求死的人,如何能拦得住。”令漪伸手接过,状似无意地辩解道,“不是金钗,他日也有其他办法自尽的。他不是会很多折磨人的法子么?”
可惜这点小心思并不能瞒过他,嬴澈搁了筷子,屈指在她额上轻敲了一下:“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你倒紧张上了。”
“怎么,就这么担心我迁怒你的骆华缨?”他似笑非笑道,“我是那般蛮不讲理的人么?不看僧面看佛面,再怎么也要给你面子吧?”
那倒是。
令漪心内欢喜,嫣红的唇瓣紧紧抿着,竭力憋笑。“那你打算怎么处置?”她问。
“就说人犯畏罪自尽了呗,还能怎样。”嬴澈道。内心仍为就这样便宜了虞琛而遗憾。
他不愿让旁人来分散她的心,替她夹过一块单笼金乳酥,就此转了话题:“你要是真替骆华缨感到抱歉,这几日,就和我待在一块儿,好好补偿补偿为兄。”
这些日子他都没有在府中,忙着留在宫中处理宫变后的余波,一旬多未见她,实在思念如狂。
令漪脸上一烫,嗔恼地拿筷子敲他的手,双颊漫上些许轻淡的粉色。他却不在意,又给她端了碗冰糖炖燕窝,一面细细打量着女郎清瘦的脸庞:“多吃些,溶溶近来好像瘦了许多。”
小别十余日,令漪原就是想他的,闻言竟微微一愕,鼻翼微酸,眼里竟悄悄添了些水光。
她心间才盈起些许感动,岂料他又笑着道:“怎么,古话说‘一日不见,如三月兮’。溶溶瘦了这么多,不会是在家里想我想的吧?”
这回再忍不住,她噗嗤一笑,转眸含嗔似怨地瞪了他一眼:“吃你的吧,哪那么多话。”
“食不言,寝不语,王兄是把这些规矩都忘了么?话多的跟鹩哥似的……”她轻轻地抱怨着,容色娇艳如夏日的花。
嬴澈素来最爱她这副似喜似嗔、娇俏柔媚却不自知的模样,索性把她抱至怀中放在腿上坐着,含笑在她耳畔道:“亲亲我。”
“溶溶,亲亲我好吗?”
还在吃饭他就这样,暖热的大手在她腰间又是捏又是揉,极轻易便令她身子软成了一潭春水。加之侍女们都侯在垂花罩之外,只要略一抬头就能看见他们在做什么,遑论还能听到。令漪手吓得一顿,一张粉面霎时羞得两颊浮绯,有如渌波芙蕖。
“你烦不烦啊……”她是真有些生气了,可也不太舍得不理他,因而话音刚落,自己倒是先改了口。令漪红着脸轻轻地道:“等晚上,晚上好吗?”
嬴澈却道:“等什么晚上,春宵一刻值千金。等真到了晚上,说不定我又被陛下叫进宫去了,哪有时间陪你。”
说话间,又握住她一只手,轻轻地捏。
那只手正是她前时刺破手指血书陈冤的手,半月过去,伤口早已愈合。指尖洁白柔腻,如纤纤玉笋。
但这会儿落在嬴澈眼中,却全然是她在大殿上裹着白纱、举着血书字字泣血的模样。他轻轻叹一口气,把脸贴进她柔嫩的掌心,依恋地蹭。
令漪并未注意到他之动作,只是望着窗棂外昏黄的白日,心想,这倒也是。
那日就是他被突然召进宫,一去就是十几日的不回家……想到这儿,她便没再挣扎了,只埋怨地瞪了他一眼,伸手去够桌上的冰糖燕窝。
“我饿了。”她理直气壮地道,“我要吃饭。”
知她默认,嬴澈会心一笑,一只手紧紧搂着她腰,另一只手则将那些菜肴全堆在她面前,哄小宝宝似的哄她吃饭:“溶溶快些吃,等吃饱了才好干正事。”
闻此,令漪好容易才恢复正常容色的脸,瞬间,又红了大半。
门外,宁瓒原已走至小饭厅的门口,听见屋中的谈笑,瞧见窗格间主上抱起王妃朝里屋去一闪而没的残影,俊颜微赧,转身往回走。
清晏厅里,华缨同虞恒已经等候了多时。见他去而复返,华缨紧张地问:“宁侍卫长,是殿下不愿见我们么?”
“殿下有要事与王妃相商,一时走不开。”
宁瓒有些难为情地道:“娘子还是先回去吧,改日再t来。”
有要事与溶溶相商么?华缨暂未多想,她还不知虞琛因自己的疏忽而自尽之事,只陪笑道:“好,妾知道了。多谢宁侍卫长。”
她如今借住在晋王府上,原本就很叨扰他们。她心里极清楚,晋王几次三番搭救她必是溶溶的缘故,只怕内心没多喜欢她来找他们。
但这次又不太一样。
她是来告别的,且暂时不想让溶溶知道。
她只是个身份低微的妓女,留在溶溶身边,总归是会有损她的清誉的。前时溶溶为自己四方奔走营救尚可说成是念在儿时的情谊,那么今后呢?有她这样一个千人骑万人睡的妓女留在溶溶身边,溶溶所遭的非议,会比原来多得多……
且她看得出来,朝廷臣强主弱,这次虞氏又被连根拔起,晋王上位,只是早晚的事。而京城一旦变天,溶溶就是将来的皇后。自己就更不能留在她身边了……
——她们原本就是两条不该有交集的田间小路,若非自己十多年前贸然出手救下她,她的人生,她的家族,都不至于落到如此惨烈的地步。
好在如今也算是过去了。华缨笑了笑,对宁瓒道:“那麻烦宁侍卫长,等殿下有空了,替妾通报一声,就说先前的事妾多谢了,今日之后,妾就搬出去,不叨扰殿下了。”
她并没有什么行李,简简单单收拾一番后,只带了几件衣裳同事先置办好的、去往幽州的路引,即同虞恒离开了晋王府。
立在王府院墙外郁郁青青的巨树之下,虞恒问她:“阿缨,我们接下来去哪?”
“我想去幽州找我妹妹,你愿意和我一起去么?”
“我当然愿意。”虞恒脸上的笑容有些神伤,“我留在洛阳做什么呢?让别人在背后戳我的脊梁骨,说我是个拿父兄性命去博个锦绣前程的小人么?”
虽说父兄行刑的日子还要几日,但结局早已注定,某种意义上说,是他亲手手刃了他的父兄,小妹会怪罪他,人们会议论他,后世史书,也不知会给他怎样的评价。
说他是大义灭亲也好,背父弃家的叛徒也好,总之,洛阳是他的伤心之地,他不想留在京中。
“你不要这样说。”华缨劝慰他道,“你没有做错什么,错的是他们。他们本就犯的是诛九族的大罪,且若非他们谋逆,也不会死那么多人,而若真叫他们得逞,只怕将来死的人更多。”
知他心里不好受,她怜惜地看着青年黯淡伤神的眉眼,下意识伸手去拂。然指尖还未触及他眉尖,又恍然忆起男女之别,纤纤素手,一时僵在半空。
虞恒则缓缓握住了那只手,带着她,落在了自己的脸颊上。
“阿缨。”他温柔注视着女郎微微怔愕的眼睛,“我没有家,也没有家人了。我就只有你了,我也只跟着你。”
“从此以后,九州四海,你在哪,我在哪,好吗?”
四目相对,他眼中涌动着碎星一样的潋滟光辉。情意绵绵,许多事已然不言而喻。
华缨心间突如其来的一悸。
“好。”她微笑着道,指尖怜惜地轻抚他眉宇,“我们就去幽州,余生也不要回洛阳。”
当日,华缨与虞恒离京。
夜间将要就寝时令漪才知晓此事。她今日被兄长锁在寝居里足足折腾了一个下午,直至晚上也不得安生,用了饭又将她抱进浴池里共浴,对于外事,自然一概不知。
浴池里水雾氤氲,热气蒸腾而上。令漪软绵绵地坐在兄长怀中,已是累得没有力气,纤密的羽睫颤颤的,半阖着眼,任由他清洗身下的泥泞。
嬴澈觑着她心情尚好,便顺带说了骆华缨离京的事。令漪先是怔愕了半晌,旋即嗔恼地抱怨:“都怪你。”
“定是王兄把她挤兑走了,还把我栓在这儿,害我没能见到华缨最后一面。”
“怎么就是我挤兑走的。”
嬴澈用手揉着那两瓣软绵的蜜桃肉,自身后分开她,借水流再一次进入,“是她自己要走的,住在府上叨扰我们那样久,连说都和我说一声就走,溶溶说说,世上有这样没礼貌的女子么?”
折腾了她大半日,再是铁打之人都有些吃不消。感知他的入侵,令漪生气地在他筋肉紧实的大腿上掐了一下,恼怒地回头颦眉瞪他。
他只笑,握过她那只手拉至唇边吻了下:“再说了,怎么就是最后一面了。她是去幽州又不是死了,你要是想她,以后,你也可以去幽州找她啊。”
“你难道看不出来,她是特意不想见你。”
他一边说,一边轻缓地动着腰身,和池中温暖的水一起滋润她。令漪愣愣地问:“为什么?”
“你说呢?”
嬴澈粗硕的手臂横在她纤细的腰间,将她抱得更紧。他暖热的唇在女郎温润如羊脂玉的耳畔轻轻啄着:“堂堂晋王妃,却和京中久负盛名的花魁厮混。传出去,你以为你的名声会很好听?”
“她是为了保护你才不辞而别的。”
令漪好像有些明白了。即使是在王府里,华缨也是很少主动来找她的,想来就怕的是给她添麻烦。她有些难过:“可是我从来都没这样想……”
“你是否这样想,不重要,”嬴澈爱怜地吻吻她湿润饱满的红唇,调整了抱姿,好令二人更加亲密无间,“重要的是,世人心中的成见本身就是一座高不可攀的大山。”
就如前时,她屡屡出入花月楼营救骆华缨时,京中虽以夸她的声音居多,但也有不少人背后议论,她是不是为了向骆华缨学习媚术好在床。上服侍他,才和骆华缨那般亲密。
初听到此消息时,他震怒非常,恨不得把那些造谣的人全部抓起来碎尸万段。可他也明白,堵不如疏。是以处理流言的同时,他也派人悄悄放出去许多称赞她的话,加之骆华缨从官家女跌落泥淖的遭遇实在惹人同情,才算将那些难听的话稍稍压了下去。
想到这儿,他又想起另一件事来:“日后我们成婚,流言蜚语必是少不了的。溶溶,你害怕吗?”
其实继兄妹关系倒没什么,总归她不在宗谱之上。嬴澈真正担心的是她“孀妇”的身份——前时同宋家闹得实在太过难看,许是做贼心虚,在他眼里,世人难免会说她和他早就暗通款曲之类的闲话。
令漪回过神,如实地答:“有一点……”
她回头看他,湿漉漉的杏眸中满是情意:“可我想和你在一起,我想正大光明地站在王兄身边。一想到王兄,就算将来外人用如何难听的话说我们,我也不怕了。”
她鲜少对他表意,嬴澈有些惊讶,随后含笑亲吻她发红的脸颊:“看来我今日那碗冰糖燕窝没有白喂,溶溶今日小嘴怎么这样甜。”
那东西还在身体里作怪。令漪竭力忍着溢至唇边的娇声,艰难平复着越来越重的呼吸:“那我说我不想嫁给你,你又不高兴……”
浴池里静悄悄的,只闻潺潺的水声。二人正断断续续的说着话,宁瓒无奈的声音蓦然响彻在浴池门外:“殿下,宫中传来旨意,着您即刻入宫面圣。”
第103章 王叔喜欢那位裴娘子,……
紫微城,徽猷殿。
冷烟和月,露花倒影。殿檐上绿琉璃瓦鳞次栉比,瓦缝间涨满露水,檐下宫铃欲唱不唱地荡在微风里,宫人悉在殿外,战战兢兢跪了一地。
嬴澈步入殿内,殿中已然狼藉一片。大长公主与嬴灼俱已到了,燕寝里,小皇帝犹未安寝,正颓废地坐在龙床上,满脸无奈。
殿内气氛压得极低,有如冬夜沉沉凝冰三尺。
“王叔……”
见他来,天子忙从榻上起身相迎,望着他,满眼皆是求救之色。
天子原就形容稚嫩,此刻披散着头发,未服人君衣冠,愈发像个孩子。拽着嬴澈的手臂,就愈发像在外受了欺负急于回来寻求兄长、叔伯帮助的稚子了。
“怎么了?”嬴澈轻声问。
其实来的路上他已简单知晓了事情的经过,原是今日天子趁他不在,偷偷去往北宫,看望被幽禁的废后虞氏,却反被对方挟持,以此来逼迫留守宫阙的嬴灼释放其父兄。
虞曦毕竟还只是个身量未长成的少女,极轻易便被制服。随后,嬴灼将二人带回徽猷殿,要求天子处死废后。天子不肯,他也不肯罢休,双方争执不下,只好命人来请他。
“子湛,你来看看吧。t”
不待小皇帝开口,嬴灼已率先道:
“此人意图行刺陛下,被我擒住,我说要杀,陛下却执意要将其放了,我和姑姑都不同意,只好叫你来商量。”
他身形高大,燕寝里青铜连枝灯上的明莹烛光全然照在他身上,暗影正好将地上的少女完全笼罩住,细看之下才发现是废后虞氏。
她身上还捆着铁链,叫嬴灼的两个亲兵用长戟交叉制住,匍匐在地,像条濒死的小犬,呼吸不闻。
好歹也曾是皇后,当着皇帝的面,嬴灼做得未免太难看。嬴澈无奈的一眼乜过去,嬴灼不情不愿地抬手,示意二人收戟。
地上,原本静默如死的少女却突然强撑着仰起了头,怒骂道:“嬴澈,你少在这儿假惺惺的!”
“你废黜我,如今,凉王又想杀我。你们口口声声我父兄谋逆,可如今陛下的话你们都敢不听,这不是谋逆又是什么?”
“你们两个乱臣贼子!早晚不得好死!”
“王叔……”
怕他生气,小皇帝忙拉住他的袖子,紧张地央求,“您不要同小曦一般见识,她只是一时糊涂……”
“王叔,你下令放了她好不好?我没有事的……”
一国之君,竟卑微到这个地步。小皇后眼眶中的泪一瞬落了下来,泣道:“你求他做什么?你是天子,你的尊严和骨气呢?不许求他!”
“我死也就死了,反正我全家都要死了不是吗?我死,也就是去和他们作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不许求他,听到没有?!”
眼看帝后二人哭作一团,嬴澈竟有种自己就是那废黜伏后、鸩杀皇子的奸雄魏武帝的错觉,好似他自己倒成了谋朝篡位的叛臣了。
他无奈地对身侧一直缄默、未有作声的清河大长公主道:“劳烦姑姑,先带皇后下去。”
虞曦毕竟年龄尚幼,又曾为皇后。虞氏家族覆灭,也着实没有必要对着虞曦一个出嫁女赶尽杀绝。
大长公主会意,同皇帝致意:“那我就先送皇后回北宫。”
小皇帝点了点头,仍望着鬓发蓬乱的皇后,眼中千般不舍,万般担心。
虞小皇后却并不领情。
被士兵带下去的时候,她睁着那双掩在乱发之下流着血泪的眼睛,骂道:“别以为我会感激你!”
“嬴澈,你操弄权术,以下犯上,废黜国母,你会遭报应的!”
宫门将女孩子尖利的咒骂隔绝在外,殿内转瞬恢复为方才的宁静。小皇帝仍望着宫门的方向,眼眶泪水未干。
嬴澈轻拍一拍他肩膀:“陛下。”
天子回过头,无措地看着他,已然泪流满面。
殿内还有不少嬴灼的亲兵,叫他们瞧见,也是有损天子颜面的。嬴澈只好道:“阿灼,你也先下去吧。”
嬴灼白他一眼。
这头黑鹿。
他还没上位呢,倒轻车熟路地指挥起他来了!
虽如此想,嬴灼倒也卖了他几分薄面,麻利地收了兵刃带了人离开。连君臣之礼也未行。
此刻殿中再无旁人。嬴澈屈身蹲下来,从怀中摸出帕子,想替小皇帝拭泪。
这一摸却将令漪绣的帕子扯了出来,他有些犹豫,天子已经按住了他的手臂,轻声地问:“王叔。”
“您真的不能放小曦一条生路吗?”
“臣等原本也没有打算对废后下手,”嬴澈答,“这些天,她不也好好的么?可她今日是挟持了你,谋杀天子是大罪,重罪,则必以重刑惩处,不惩处,则不能服众。不能服众,则天下人皆可以效仿弑君。届时朝纲崩坏、天下大乱,可就不仅仅只是死一个虞曦的事情了。”
“那就不闹大,把事情压下去。”小皇帝道,又替皇后求情,“小曦也只是心系她父兄罢了……”
“陛下的意思,是想放虞伯山同虞琛一条活路?”
背后的心思既被猜中,小皇帝有些不好意思。他鼓足勇气问:“王叔,可以吗?”
嬴澈看着天子仍显稚嫩的脸,眼里的失望,越来越浓。
他斟酌了片刻才答:“陛下,虞琛已经自尽死了,人死不能复生,臣如何能让他复活?”
“那,还有济阳侯……”
“至于虞伯山,他曾经犯下那么多的罪孽,死在他手里的无辜之人不计其数。远的不说,就说先太子,被逼远走的骆将军,他的一家老小,还有当初跟他一起御敌却没能等来援军、死在边塞的军士,以及臣妹的父亲……这都是一条条人命啊,难道他们,就都该死吗?”
“我……”小皇帝自知理亏,不好再接着这话说下去。他忙改口:“那小曦还能做朕的妻子吗?我只是想和她在一起而已,她从小就陪着朕,我们在一块儿,已经很久很久了……”
嬴澈没有直接回答,只是道:“你是天子,天子,乃万姓之君父,那皇后,就是全天下百姓的母亲。”
“现在皇后现在不能约束父兄,致使后族犯了叛国的罪,若只是惩处她的父兄,却还要她继续坐在国母的宝座上,天下百姓又会怎么想呢?他们只会怪罪陛下包庇,连谋反这样大逆不道的重罪也能轻轻松松揭过。如此,天下之人只会群起效仿。日后这样的事层出不穷,可就危险了。”
“可,可又不是皇后要他们反叛的……”
“归根究底,皇后是支持他们的,不是么?”
小皇帝不能反驳,有些沮丧:“可朕贵为天子,难道连自己的家人都不能保全么?”
嬴澈轻叹一声:“那臣给陛下讲个故事吧。”
“前汉元帝是孝宣皇帝的长子,当初为太子时,孝宣皇帝曾说太子偏好儒生,纯任德教,不懂得以霸王道之术杂之而治天下,将来必乱汉家。由是疏太子而爱淮阳王,欲用淮阳王代太子。”
“可元帝乃是孝宣皇帝微末之时与发妻许氏所生,一向感情深厚。后来皇后为奸人所害,撒手人寰,就留下元帝这一个孩子。孝宣皇帝感念与发妻的情意,终不肯废。而孝宣帝崩后,太子继位,果然就如同他所担心的那样,牵制文义,优游不断,又易为宦官所欺,终致大权旁落,汉业遂衰。”
“臣给陛下说这些,便是想告诉陛下,天子一跬步,皆关民命,不可忽也,更不能纯粹凭借自己的喜恶、私欲去行事。因为一旦放纵,不能做出最合理的选择,那么,吃苦的只会是底下的百姓。”
“臣不喜儒家,却也认同孟夫子之所言,民贵,社稷次之,君轻。既然我们这些上位者享受百姓的供养,就应当事事以百姓为先,克制私欲,不以个人喜好所行事。陛下您说,是这个理吗?”
王叔的语气温和极了,似还如幼时与他讲论文义。少年天子默默听了一刻,忽然直愣愣地问:“那皇祖父对母妃,也是因情乱智么?”
嬴澈不期他竟会问出这样的话来,倒好像自己今日这番话,是在敲打他德不配位了。忙道:“陛下,臣并无此意。”
“好吧。”小皇帝改口问,“那王叔喜欢那位裴娘子,也是因情乱智吗?毕竟,她可是你名义上的妹妹……”
嬴澈道:“陛下也说了,只是名义上的,又不是亲妹妹。况且臣不是天子,她的家族亦无过错,臣当然可以娶她。”
所以,只要不做天子,就不必为这些条条框框的大道理所约束了吗?
就可以自由选择自己想做的事,选择喜欢的人?
小皇帝垂着头,若有所思。
虞曦行刺的事终究还是被嬴澈悄无声息地揭过,又过了几日,虞氏一族正式行刑,虞伯山枭首,弃市。
围观的百姓有如潮水一般从七街八巷赶来,行刑完毕后,官府将虞伯山的尸身扔至街上,百姓一拥而上,莫不掷其头、践其尸,发泄心中积攒多年的怨气。
甚至有人将火苗放置在其肚脐中点燃,流膏满地,三日不熄。
也正是同一日,令漪携母,同堂兄一起前往永徽寺迁出父亲遗骨,正式安葬在北邙山中。
云姬本不想去。
她既与裴慎之和离,参与迁坟这种事,名不正言不顺。
但身边的心腹却悄悄劝她,女儿与晋王成婚是早晚的事,届时,她总不能顶着先王妾室的身份出席婚姻,还是得归于裴家这一边。
她听了这话,只好前往。不曾想,等到了永徽寺,山门前已然停驻着许多架华美的车驾,是清河大长公主的仪仗。
“大长公主怎么来了。”令漪惊讶地嘀咕。
分明上一次,来的就是临清,且她后来才知,那还是临清县主偷跑出来的,大长公主的本意只是t让住持打发了她。
“啊?”
闻说大长公主也在,云姬瞬然打起了退堂鼓:“我,我就不去了,溶溶,你自己去吧。”
令漪也不想母亲同大长公主见面,以免招来不必要的麻烦:“那阿娘在车中等女儿,女儿看看阿兄到了没有,届时好叫他送你回去。”
等进入寺中,裴令璋同大长公主果然先到了。裴令璋正低着头恭恭敬敬地陪侍在大长公主身边,瞧上去有些局促。
大长公主的另一边,则站着临清。
“你来了。”
不待令漪行礼,大长公主先叫住了她。含笑的目光在她身边一扫:“你母亲没来么?怎么,也不请她出来,与孤见一面。”
“怕什么,姑姑还能吃了她不成?”
“姑……”令漪微微错愕。姑姑?
公主只一笑:“早晚的事。”
宫中如今的情形她看得很明白。天子不能服众,加之这一连串的打击心性也散了,禅位是早晚的事。
嬴澈身边就裴令漪一个女人,明显是要立她做皇后的。提前搞好关系,百利无害。
话既说到这个份上,令漪也不好拒绝,只好命簇玉将母亲请来。
云姬十分尴尬,更有些胆怯。她早听说了这位位高权重的大长公主心悦前夫的事,当年没少为之提心吊胆。即使后来嫁入王府有先王做靠山,也常心怀戚戚,大长公主有可能出现的地方,她从不去。
没想到,究竟还是在这里遇上。
想到这儿,云姬有些后悔。早知如此,自己也不该一时的善心发作,跑来给前夫迁坟。
果不其然,待到公主跟前,大长公主神色傲慢,眼角余光轻飘飘地投过来:“你就是云意?”
她目光冰冷,更带着常年位高权重、养尊处优所养出的傲然,似一把冰冷锋利的刀慢慢地贴着肌肤游走。云姬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尴尬陪笑道:“妾见过贵主。”
大长公主没应,目光依旧轻飘飘地,将她从头打量到尾:“果然是……”
她想说浮云心性,当着几个小辈的面,到底是忍住了。只笑道:“其实我从前见过你。”
公主笑颜如花,那如冰刀贴面般的森森寒意也随之消融在春风蔼然的笑意之下,众人皆不明所以,只听她接着说了下去:
“建昭十二年,你从新郑老家赴京成婚,我曾想在你渡河时杀你,可惜那时我逼婚之事早在京中闹得沸沸扬扬,你若死了,我便是头一个怀疑对象,故而忍住了没动手。”
“十五年上元,你怀着令漪,他陪你上街看灯,我原想趁着人多弄死你。可惜我那时已经生了婉玉,为了她,我也不想徒增罪业,就放弃了。后来想想,更是觉得没意思。一个瞎了眼的男人而已,我何苦为了他丧失理智,犯下杀孽。”
云姬早已惊出一身冷汗,令漪也尴尬得不知所言,不想她竟如此直接。临清县主眼看不妙,忙抱着母亲的小臂撒娇:“阿娘……”
“你看看你,把人家都吓成什么模样了。这样的玩笑话可别说了。”
“我可不是开玩笑。”大长公主却道。
又同云姬说:“总之我今天和你说这些,就是想告诉你,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当年我都不曾对你下手,如今就更不会了。你没必要怕我。”
“贵主说的是……”三魂六魄归位,云姬脸上艰难地挤出一丝笑意,“妾记住了。”
大长公主不语,视线流风般地掠过她,示意令漪同她前往后山迁坟。自此之后,都不曾再理会云姬。
快二十年过去,她还是不喜欢云意这个人。
倒不是嫉妒,也不是厌恶她嫌贫爱富、抛弃裴慎之。毕竟,谁规定女子就得安于清贫呢?她不喜欢云意,就只是身为母亲,不能苟同云氏抛弃女儿的做法罢了。
她也是母亲,她爱婉玉,愿把世上一切好的东西都送给女儿。故而对于云意这种只顾自己享乐却不负责任的作派,无论如何也喜欢不起来。
不过——大长公主回头,看了一眼正挽着母亲、行在身后的令漪。
能指责云氏的,也只有裴令漪这个当事人罢了。她没必要为之耿耿于怀。
她又究竟是因为谁才对此耿耿于怀。
大长公主不愿多想,淡漠地撇过脸,一旁的临清县主察言观色,忙说起趣事来,分散母亲的注意力。
当日,令漪父亲的棺椁从永徽寺中迁出,葬入北邙山间、嬴澈从前选好的墓地里。
朝廷的平反和追封早已赐下,令漪立在修葺一新的坟墓前,看着石碑上“魏故光禄大夫裴文忠公之墓”的字样,视线渐被泪水模糊。
光禄大夫,是朝廷追赠的官职,文忠,也是朝廷赐下的谥号。父亲生前只是御史台的小官,即使沉冤得雪,这样的恩赐也算厚重了。她知道定是王兄为她图谋而来,可她却半分也高兴不起来。
亲戚或余悲,他人早已歌。公道来得太迟,再多的追封也不能挽回父亲的命,只是聊以慰藉罢了。
至少,他不用再背负着“叛臣”“罪臣”的骂名。
她没有哭,扭过头悄悄地拭去了。清河大长公主早已因政事离开,临清县主却候在一旁不走,看着墓碑,低声喃喃道:“也不知你爹究竟有什么好,一个腐儒书生而已,竟叫我母亲如此念念不忘。”
从前她不愿说这些,是不愿在裴令漪面前丢这个脸,且因此深恨裴慎之,认为他一个卑贱寒人竟敢拒绝母亲,实在是太过于不知好歹。
可如今不知怎的,她反倒是释怀了。那毕竟是母亲念了快二十年的人,母亲喜欢的人,她都支持。
——她只是好奇,那不曾谋面的罪臣究竟是何模样罢了。
“也许只是遗憾而已。”令漪道。
她不愿同临清县主过多讨论亡父,回身再度郑重地朝她一福:“我也要多谢县主同大长公主,多谢大长公主多年来照看我爹的棺椁。大长公主不在,还望县主替我转达这份谢意。”
真是肉麻!之前不就谢过了么?
临清县主心不在焉地点点头,顺势对她提要求道:“那你也帮我个忙。”
“反正现在虞氏已除,京中也安定了。你同我晋王兄说一声,我近来想学鞭子了,叫他把你身边那个宁灵送过来,教我武艺呗?”
晋王兄?
令漪有些惊讶,不期自己竟能从这不可一世的小县主口中听到如此礼貌的一句称谓,不明所以地侧过脸去。
可当她看到已从京中赶来、正立在马车旁预备接她回去的小侍卫时,恍然明白了一切。令漪笑着道:“是,我一定将县主这话带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