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
“猊下。”艾斯翠德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希望没有让您久等。”
“不,你甚至还来早了一点。”她的骑士今天披了一条青色——廷塔哲家徽的颜色——带金线滚边的斗篷,用一枚鹿首形状的银质胸针扣住,鹿的双眼由青金石点缀,与斗篷的颜色相得益彰,配合上白色的铠甲,显得神采奕奕,“等会儿我打算亲自去田间视察,由你但当我的护卫——对了,这件斗篷很衬你。”
“您谬赞了。”艾斯翠德轻轻咳嗽一声,“能够担当您的护卫是我的荣幸……不过在出发之前,能否容许我多提一个问题?”
看到她脸上微妙的神色,摩根心下了然:“你想问有关我两位姐姐的事情?”
“是的, 我适才看见两位夫人神色仓惶地在卫兵的护卫下前往客房。”艾斯翠德有些踌躇,“看来在会客厅的谈话并不顺利, 希望她们没有令您……太过为难。”
“不必那么谨慎。”摩根忍不住轻笑出声,“我承认,刚才我确实有点吓到她们了,在她们小住期间,我会适当补偿她们的,尤其是玛格丝。”
“玛格丝夫人?”艾斯翠德有些惊讶,“您最初定的不是埃莉诺夫人吗?”
与玛格丝、埃莉诺之间的联合本就是摩根计划中的重中之重, 早在她们大驾光临之前,她就和艾斯翠德提到过关于她们的安排。
当时摩根的首选对象是埃莉诺, 不仅是因为她出嫁的时间较晚, 对廷塔哲的感情还未淡去,还因为加罗德境内有两个相当不错的煤矿。
康沃尔的主要矿产是锡,锡的材质柔软且展性很好,熔点低,方便进行提纯,容易制作出轻薄且精美的器皿,摩根打算出口锡器以换取高卢洛林地区的铁矿——不列颠出产的铁矿,铁含量普遍在30%左右,质量低得令人发指,而洛林铁矿一向有含硫量过高难以冶炼的困难,高卢那边应该会愿意低价让康沃尔开采,至于如何脱硫……能通过工艺改良解决的问题,对她而言就不是问题。
除了高卢,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丹纳莫拉铁矿和木材也是她心仪的,如果她要长期与维京人做交易,港口自然要定在航线距离上最短的奥克尼群岛,也就是玛格丝丈夫洛特王的治地,但康沃尔和奥克尼各自位于不列颠的两极,距离上太过遥远,等到康沃尔拥有足够雄厚的财力,并且在不列颠北部耕耘得足够深厚之后,她才会考虑开辟这条航线,所以和玛格丝的交易可以留待以后再说。
然而,眼下的情况和她最初预料的大相径庭。
埃莉诺确实对廷塔哲保留着眷恋之情,但她对“加罗德王后”这个身份显然也接受良好,而长姐玛格丝……由于其特殊的婚姻经历,反倒成为了两者中更容易被笼络的那个。
没有鸟儿在耳畔歌唱,果然什么事情都很难顺心。等康沃尔的农收情况有所缓和,摩根就打算捡回以前的老本行——组建新的情报机构。
“出现了一些小问题。”她简单地将玛格丝的遭遇描述了一遍,“所以我将两者的优先级作了调换。如果南特斯王答应康沃尔的煤矿协议,明年我就会恢复给加罗德的物资援助,埃莉诺也会在深冬前返回。至于玛格丝,我打算留她直到下一个收获季,理由我会在书信中写明,让使魔带过去。”
“没想到洛特王竟是这样的人。”艾斯翠德的关注点明显与她不同——虽然性格成熟了许多,但她仍保持着无法容忍不义之举的天性,“他的骑士们也是可耻之极,亲眼目睹了庸王残忍的行径,不仅不加以劝谏,反而助纣为虐,这样的做法与奸佞有何区别?”
“物以类聚罢了。”摩根说,“哪怕他身边曾有过了不起的大臣和骑士,在见到他这副模样后也会离他而去。洛特王曾经是北方最强势的国王,如今面对北上的利恩斯王和纳罗王却只能唯唯诺诺,不是没有理由的。”
“真是令人唏嘘。”艾斯翠德叹息一声,“直到现在,许多人都认为玛格丝夫人与洛特王的婚事是廷塔哲家族做过最好的决定。玛格丝夫人生于廷塔哲最鼎盛的时期,远嫁之后却成为了丈夫的囚徒……婚姻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婚姻不过是人与人之间缔结契约的诸多方式中的一种——洛特t王也是这桩婚姻中的一方,你认为他会觉得婚姻可怕吗?”她答道,“即便他没有结婚,也可能会去折磨自己的姐妹,折磨他的部下和仆从。当一个人拥有强势的地位,且对生命毫无敬畏之心时,一切与他有关的事情都会变得可怕,无论他是作为家人、君主还是丈夫。”
她的食指轻轻点击桌面:“作为盟友也是如此。廷塔哲不需要一个性格乖张暴戾,阴晴不定,打算把后半生都花费在如何找回自己床上尊严的合作伙伴……不过在进行这一步之前,首先得让洛锡安和奥克尼在利益上与康沃尔紧密相连。木材和铁矿是一笔大生意,等贵族们将自己的身家性命都系在廷塔哲这条大船上时,许多事情就有斡旋的余地了。”
“斡旋?具体是指哪些呢?”
“视情况而定。比方说洛特王还没有蠢到那个地步,知道当自己在契约中沦为了弱势的一方后该如何表现。”摩根面露微笑,“又或者更坏一点——他就是这样不聪明,那就没有办法了,廷塔哲只要求女儿成为王后,至于王后的丈夫是谁,自然得尊重玛格丝本人的意愿。”
她没有在这个话题上停留太久,康沃尔的复兴才刚刚开始,现在就开始讨论几年后的事情,未免有点空中楼阁的意味。
出门前,萝西和艾尔玛都劝她穿上那条新定制的靛色丝绸长裙——廷塔哲修道院为新家主举办洗礼仪式的当天,摩根穿的就是这件礼服。她婉言拒绝了,只选了一条朴素的棕色羊绒裙。萝西和艾尔玛都是廷塔哲上一代家仆的孩子,自幼在城堡里长大,对农耕不甚了解,礼服虽然能昭示她的身份,却不便于在田野间行走。
同样的理由,摩根略过了那辆规格巨大,镶有各种金银装饰的橡木马车,只是选了一辆黑色车篷的小马车,并且拒绝了负责举旗帜的随行仪仗队——这个提议光是听起来就够荒谬了,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出来的。
道路崎岖不平,颠簸的车厢和沉闷的灰尘气味让摩根感到头昏脑胀,不得不撩开车帘好呼吸一点新鲜空气。
艳丽的阳光还残留着一丝午日的温热,但已经抵挡不住冬季的冷冽了。摩根将被吹乱的头发归到耳后,静静等待着胃里淤积的晕眩与不适消散在寒风中。
透过车窗,她看见田野边沿的水渠上漂浮着碎裂的薄冰,昭示着深冬逐渐临近的脚步。前几天刚下过一场小雪,雪层没有积起来,融化后渗入了泥土,渐渐结成了一层白色的霜冻,被牲畜和人踩过后又变成了浑浊的泥水。
不列颠的冬季一向如此,太阳太过稀薄,如果不用火烤,衣服和被褥就会变得又湿又冷,披在身上别说是取暖了,连仅有的那点温暖也会被湿气吸走。
即使是身体强健的艾斯翠德,手上依然能看到大块紫红色的瘢痕,那是曾经得过冻疮的痕迹,因为等到第二年春季皮肉就溃烂了,必须将腐肉挖掉,等待新的皮肉长出。每年都有冬季,每个冬季都是如此。
如果她能说服南特斯王用煤矿开采权换取粮食……又或是改善康沃尔的养殖水平,提高羊毛的产量……
正当她沉思之际,艾斯翠德的声音从车窗外传来:“猊下,到了。”
由于妖精之血归位,大部分农户都在劝说下回到了原本荒废的居所。除了为种植冬小麦和豌豆开垦田地外,还需要将来年要用到的种子进行保存,虽然现在已经临近傍晚,但还能看见人们忙碌的身影。
摩根在艾斯翠德的搀扶下离开了马车,寒风的冷意渗入了皮肤。觉醒血统后,这具身躯已经不再畏惧寒冷,可看着自己的吐息在风中化为一阵白雾,摩根体内还是涌现出了一股想要寒颤的本能。
也许是误会了她的神情,艾斯翠德解下斗篷披在她的肩膀上。
“今天确实很冷。”还没等她说些什么,艾斯翠德的目光便转移到了不远处的人群中,“那里好像很热闹……您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吗?”
“他们在用簸箕分晒种子,脱水后的种子更容易发芽,也便于保存。”摩根解释道,“秋冬时节的农作物本就稀缺,高卢也不例外。舅舅从高卢购买的那批种子质量并不好,又是漂洋过海而来,如果什么处理都没有,等到明年基本就不能用了。”
摩根在田埂上缓步前行,艾斯翠德在她身后亦步亦趋。
“冬雪积起来后,还需要收集一些冰雪。”她继续道,“谷类和豆类植物都很耐寒,将它们的种子干燥后用低温保存可以很好地防止种腐。等到开春,将储存的种子放在热水中浸泡一段时间,彻底消除种子表面的病原物,晾干后便能正常耕种了。保持种子的健康对于防止害病也有益处。另外,等康沃尔找到稳定的铁矿源,就能为农户分发更好的农具,效率可以进一步提高……”
说到这里,她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艾斯翠德脸上突兀的笑容:“怎么了?”
“没什么,猊下。”艾斯翠德回答,“在下只是感到高兴。”
“高兴?”
“是的,高兴。”她说,“虽然一切才刚刚开始,但我心头总有种奇妙的预感……这片土地一定很快就会好起来的,猊下。”
第262章
“陛下。”两鬓斑白的骑士提醒道, “缰绳快要从您手中落下去了。”
玛格丝回过神,重新握紧缰绳,黑鬃牝马喷出的热气在冷风中化作白雾——精力充沛的小姑娘,她感受不到那股热意,内心却奇妙地安定下来:“我没事,菲尔茨大人。”
“北方的寒风比想象中锋利得多。”菲尔茨·阿什利是廷塔哲家族的老臣,玛格丝年幼时便受他照拂,对她而言,对方就像亲叔叔一样亲切, “您的脸简直比雪还要苍白,不如先回马车上,等即将抵达洛锡安的时候,您再骑马进城。”
“无需担心我, 大人。”她勉强笑了一下,“我只是……有些不安, 毕竟我已经离开洛锡安快两年了,也不知道那里现在是何等境况。”
是的,两年——当初摩根以利恩斯王和纳罗王的军队在附近骚扰为由,送信要求洛特派兵护送物资的车队通过战争地带,否则绝不启程。
她的丈夫自然不会为了她的母族去触这两兄弟的霉头, 使魔带去的信函没有得到任何回复,玛格丝便这样顺理成章地留在了康沃尔。
她本以为自己只会待到来年秋天,没想到第二年摩根主动挑起了和利恩斯王的冲突——虽然她实际只是驱赶了那些在康沃尔周边骚扰的军队,顺便巩固了边境的防御,但摩根还是以战争为理由送信请求自己的姐夫派兵支援。
当然, 那些信函依旧无一例外地石沉大海了,于是玛格丝回程的日子又延后了一年。
“只要不是洛特王从田里种出了金子,就没什么好担忧的。”菲尔茨打趣道,“还是说,您其实是对我这老骨头的武艺不放心?”
“当如不是!”玛格丝急忙道,“您永远是我心中最好的骑士之一。”
“'之一',而不是唯一。”菲尔茨故作夸张地皱皱鼻子,结果被自己的胡子挠得有点痒,忍不住打了个喷嚏,玛格丝轻声笑了起来。
看见她得以放松,老骑士也爽快地笑了:“您终于又露出笑容了,真叫人高兴。”说罢,他叹了口气,“可惜啊,若我再年轻二十岁,怎么会轻易让艾斯翠德爵士独占鳌头?”
“我还以为您会说'绝不会让廷塔哲首席骑士的称号落到艾斯翠德爵士头上'呢。”
“我也希望自己能这样夸口。”菲尔茨说,“可我是一个实诚人,陛下,我在她这样的年纪,论实力只配给她当侍从。光是看她在战场上的表现,谁能想到她从学会拿剑到现在不过短短四年呢?”
“艾斯翠德爵士确实天生英勇善战,但她有妖精之铠,还有那把神奇的钢剑。”玛格丝宽慰道,“单纯论实力,您并不落后她多少。”
“灰眼是她的家传宝剑,而妖精之铠是她用自己的忠勇换来的,这些东西确实于她有益,但也是她应得的。”菲尔茨很坦然,“不过,哪怕您不相信我,也该相信廷塔哲的骑士团。这群小伙子都是好样的,也都足够幸运。在我年轻的时候,教官可不t会从如何装马镫开始教起,他们只管让你坐上去,让马往前冲,没摔死就算学会骑马了。”
“别这么说。”玛格丝有些责怪地看了他一眼,“您对我而言就像艾斯翠德爵士对摩根一样可靠。”
对方放声大笑:“您的话真让我心里熨帖,但我后面那句也是实话。”他瞥了一眼身后的年轻骑士们,“他们生在最坏的年代,也是最好的年代——我这么大的时候,几乎向我父亲哭干了眼泪,才换来了一副好盔甲和一套好马鞍。”
玛格丝随着他的目光看去,身着盔甲的骑士们整齐地跟在他们身后,宛如一条奔腾的钢铁洪流,阳光映照在银灰色的金属表面熠熠生辉,好似寒风拂过江河时的粼粼波光,墨绿色的斗篷上堆满了霜雪,但依然看得清上面用银色丝线绣着的大角鹿。
护送车队中,有七成是廷塔哲第二骑士团的成员,剩余三成是阿什利家族的人。精良的武器、盔甲和斗篷不过是廷塔哲最常见的配置,每位骑士都配有战马和定制的马鞍,并且具备最基础的文字读写能力……摩根对于子民要学会认字这一点非常执着,这也是玛格丝少数不太能理解她的地方。
也只有廷塔哲家族能对麾下的骑士投入如此高昂的开销——通过出售锡器向高卢人换取低价铁矿,再运回不列颠进行冶炼,廷塔哲已经一跃成为了不列颠最富裕的家族。逐步铺展的航运贸易,回暖的农收和畜牧,兴隆的手工匠坊……目睹如今的康沃尔,谁能想到这片土地两年前会是那般光景?
从田地里种出金子——菲尔茨适才提起这句话是出于揶揄,但对不列颠南部的绝大多数国家来说,这就是康沃尔近几年的真实写照。
因为信息的缺失,极少有人知道廷塔哲的财富是从何而来,流传最广的说法是王女离开卡美洛特时带走了龙的财宝,可惜据她所知,他们口中的“王女”在前往康沃尔的旅途中大多都是风餐露宿,最后抵达廷塔哲堡还是搭了别人的顺风车。
想到这里,她遂叹息一声:“我忽然想起了柯伦·特勒伯爵……那个可恨的叛徒,摩根究竟为何要给他解药?要我说,就应该像舅舅那样用毒药控制他,天知道他什么时候又会将廷塔哲卖给别人。”
“柯伦的次子坤兰能力相当出众,猊下很器重他。”菲尔茨答道,“赐予解药也算是卖给他一个面子,反正他的父亲已经被毒素侵入肺腑,只剩下一年可活了,他那得了性病的兄长也会很快追随父亲而去。他继承爵位的时候刚好满二十岁,正是身强力壮,担负得起责任的年龄。”
“也是,命运已经赐予他们死亡。”玛格丝陷入回忆,在启程之前,摩根对她交代了类似的话……只是这一次命运指向的对象是她的丈夫。
又过了半天,他们终于抵达了洛锡安。浩浩荡荡的物资车队将洛锡安最宽阔的街道都堵得水泄不通,百姓们站在街边好奇地观望着,神情中充满了渴望。玛格丝仍记得摩根的叮嘱,御马走在队伍的最前方,昂首挺胸,让人们将她的形象与这些物资联系在一起——王室能够得到这些援助是因为王后,而王后能得到这些援助是因为她姓廷塔哲。
无数道目光落到自己身上,让玛格丝略感紧张,但她并不后悔自己没有选择坐马车。事实上,她甚至开始理解为什么洛特和他的将领喜欢在旗开得胜后骑着骏马一路小跑回王宫,这种万众瞩目,受人敬仰的感觉真是好极了,使人陶然而醉……
从小到大,所有人都教导她该如何表现得优雅而矜持,如何做高贵的淑女,难道她是天生就只会对男人的打量羞涩一笑吗?曾几何时,她也和她的表兄们并肩骑行,享受着清风拂过面颊的快意……直到她的双腿间第一次流血,于是她的表兄们开始拿剑,训练猎犬,她则在修女的帮助下穿上沉重的衬裙,学习如何当一名害羞微笑的新娘。
然而,这种微醺的感觉在见到洛特的瞬间消散了。
往日的伤痛——她用了两年的时间去遗忘,曾以为那段岁月已经无法再困扰她了——可在见到丈夫的刹那,恐惧再次如海潮般淹没了她。过去的事情从未真正过去,它们只是隐藏起来,一直与她如影随形。
“陛下。”菲尔茨轻声唤她,“您把缰绳勒得太紧了。”
玛格丝听出他的言下之意,深深吸了一口气。
不要害怕,玛格丝……即使你的内心被恐惧占据,至少也别让人看出来。
由于这次从廷塔哲来带回了大批的援助物资,洛特亲率大臣们前来迎接她,神情显得格外亲切,仿佛对她日思夜盼一样……如果他这两年真的改了性子,贵族们早该争先恐后地将女儿送上空悬的王后之位了,何必要等她回来?
“玛格丝。”洛特先是亲吻她的脸颊,然后紧紧握住她的手,像是鬣狗咬住了自己的猎物,“我的王后,我的妻子,我真想念你。”
他手上的力道令玛格丝感到不适,但她强迫自己挤出微笑:“我也想念您,陛下。”
她向后退了一步,假装是为了引荐身后的人:“这位是菲尔茨·阿什利大人,康沃尔公爵最信赖的封臣,负责护送此次的物资,一路上对我多有照顾。这位是廷塔哲的使者凯尔博,他代表公爵来向您提出一些贸易上的合作。”
是的,除了护送物资和保护她在王宫的安全,摩根此次派遣骑士团还有其他目的,就是和洛特洽谈在奥克尼沿岸新建港口的各项事宜。
虽然奥克尼也沿海,但北地远离高卢、罗马等国,又常年受维京人的骚扰,没有适合的交易对象,船只大多是用来打渔的,多半不会对港口和航运产生什么兴趣,但他们会很乐意用粮食折算港口的租借费。
等协约达成后,她就会以监督工程为由迁居到奥克尼,廷塔哲的骑士团也会在奥克尼常驻,等港口工程正式开始,距离摩根北上的日子就不远了,只要忍过这段时间……玛格丝啊玛格丝,这难道是你嫁给他的第一天吗?你忍耐了那么久,难道不能再多坚持这三五天?
当洛特揽住她的腰时,她感觉喉咙紧缩,旧日的疼痛似乎还残留在皮肤上。没什么好怕的,她告诫自己——甚至是勒令自己,对玛格丝而言,洛特的手臂箍得再紧,也不如两年前摩根抓住她手腕的那个瞬间。
“这才叫权力,陛下。”对方的低语犹言在耳,“权力不是从肚子里生出来的,得像这样——牢牢抓在手里才行。”
是了,摩根给了她一切能用来和洛特谈判的筹码,粮食、骑士、奥克尼的港口协议……如果这样她还要退缩,那才是真正的无药可救了。
玛格丝勉励自己打起精神,用略带疲惫的笑容度过了煎熬的晚宴,她的表现称不上完美,但宾客的目光大多集中在谈吐幽默的凯尔博和装备精良的骑士们身上,让她得以松一口气。
入夜后,她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王后回国,自然要与国王同床而眠。侍女们为她梳洗,更换睡衣,在离开母族的日子里,她每天都是这样度过的,可此时此刻,玛格丝前所未有地思念康沃尔,这种思乡之情甚至比她当初刚刚远嫁时更加强烈。
她想起埃莉诺,那个甜蜜又恼人的小傻瓜。南特斯王在一年前搞大了一个厨房女佣的肚子,埃莉诺气急败坏地收拾东西回了康沃尔,小住了一段时间。摩根看准了时机,也打算对埃莉诺“谈心”一番,结果半年不到,她就心花怒放地被丈夫哄了回去,也让玛格丝难得看到了摩根气急败坏的样子。
两个月前,南特斯王又旧事重演,在埃莉诺怀孕期间和一名男爵之女私通,于是埃莉诺也旧事重演,挺着肚子跑回了廷塔哲堡。摩根再一次以慈母般的心态接纳了她,结果南特斯王居然不出半月便尾随而至,两人天天在廷塔哲堡里上演让廷塔哲所有人都感到胃痛的生死虐恋,在玛格丝启程的前一周,他们才返回了加罗德。
当这对令人头痛的夫妻坐上马车扬长而去时,康沃尔公爵站在廷塔哲堡的大门外久久没有离开,眼神中有一种幽深的禅意。
“新增一条规矩,加罗德王室和驴不准踏入我的城堡。”摩根如此嘱咐她的侍女长萝西,“加罗德王后下一次回来的时候,打发她去别馆住。”
回t忆至此,玛格丝不由得露出了一抹微笑,若小妹能早点来北方就好了,没有她在身边,再安泰的日子也不免显得无趣起来。
就在此时,她听见了门锁合上的声响……这让她几乎忘记了呼吸。
玛格丝咽了口唾沫,缓慢地站了起来——不能逃避,洛特就像鲨鱼,一旦他嗅到你身上的软弱,就会残忍地张开血盆大口——他只敢对弱者耍横,但你已经不是弱者了,想想菲尔茨和骑士团,想想廷塔哲,别让你的家族丢脸。
她尽可能冷静地对上洛特的眼睛,但当她看见他身后还跟进来了两名骑士——也是两名“老朋友”,看到他们脸上戏谑的笑容,她的指甲不禁掐进了掌心,只能把手藏在衣袖下,避免让人看见。
洛特,她的丈夫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哼笑:“胆子变大了不少,玛格丝,看来是你那个有钱的妹妹给了你底气……没脑子的东西,也不看看你究竟在哪里,康沃尔又在哪里。”他快步走了过来,用力拧住她的乳头,“这里是洛锡安,是我统治的王国,谁敢反抗我?谁能反抗我?别以为带了点小麦和豌豆回来就能安枕无忧。老实交代,在我看不到的时候,你和你的那个婊/子妹妹一起给多少男人当了母马?”
“放开我!”玛格丝用尽全身的力气将他推开。
这竟然比她想象中容易得多——曾几何时,洛特也是一位在比武竞技大会上无往不利,令许多女人魂牵梦绕的勇猛战士,他只会追求最刺激的战斗,他的剑只会指向最强大的敌人……可此时此刻,她眼前只剩下了一个被酒色掏空了身体,不断在支离破碎的自尊中寻找往昔荣光的中年男人。
“放肆。”愤怒支撑着她,“我的妹妹无论是振兴领地,还是抵御外敌,都比你这个酒囊饭袋做得好上一千一万倍,你怎敢如此侮辱她?”
如果不是身后的骑士扶了一把,洛特几乎被推得摔倒在地:“臭女人,你怎么敢——你怎么敢——!”他脸上的肌肉痉挛起来,如果放在过去,他就该往她脸上甩耳光了,至于是什么阻止了他,玛格丝也不清楚,但她知道掌掴并非是他唯一惩罚她的方式,“伍德,维克,老样子,往她身上看不到的地方招呼……还有,堵住她的嘴。”
“你们敢动我一下……”玛格丝压低了声音——两年前,摩根抓住她的手,教导她何为权力时,便是用这种声音说话的,“我的骑士会把你们的手砍下来。我会让他先拔你们的指甲,再切掉你们的手指,最后才剁你们的手腕。”
闻言,伍德爵士和维克爵士下意识地停住了脚步,洛特见状大吼:“你们在等什么?要公然违反国王的命令吗?动手啊!”
话音刚落,一道低沉的男声从窗外传来:“我似乎听到了一些不妙的动静,玛格丝陛下,洛特陛下,二位的安全可有受到威胁?”
玛格丝望向窗外,果然是菲尔茨·阿什利,他身后还跟着几十名骑士,每一位都全副武装,蓄势待发。
“您来得正好,菲尔茨大人。”她的目光从那三张僵硬不安的面孔上扫过——下马威是必须的,但要做到怎样的程度呢? “事实上……伍德爵士意图趁四下无人轻薄于我,幸好我的丈夫和他的副手维克爵士及时赶到,正准备严厉地惩罚他呢。”
菲尔茨明显懂得她的言下之意,装模作样地问道:“洛特陛下,是这样吗?”
洛特的表情扭曲起来,回应时的声音却异常平和:“是的,我正准备命令维克爵士将这个无礼之徒拖到地牢去。”
真是可悲……就像他总是讥讽利恩斯王和纳罗王兄弟是混了盎格鲁人血统的野蛮人,却不敢在战场上与他们正面抗衡一样,他在她面前表现得像是对廷塔哲的骑士团毫不在乎,却连在菲尔茨面前保住自己部下的勇气都没有。
“没想到玛格丝陛下第一天回到王宫就发生了这种事。”菲尔茨一脸严肃,“洛特陛下,这关乎廷塔哲的颜面啊!如果可以的话,请您将这可恨的家伙交由我亲自处置。”
洛特脸色铁青,咬牙切齿地回答:“当然,爵士。”
待骑士们将伍德拖走之后,洛特很快也找了一个理由,强压着怒火离开了。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玛格丝感到如释重负,她知道对方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会再回到这个房间了……对于任何不顺心的事情,他的第一本能都是逃避。
“您为何只惩罚了其中一个?”菲尔茨对这个结果并不满意,“那两个骑士里的败类都伤害过您,他们都该下地狱。”
“在奥克尼新建港口的事情还没谈下来,没必要把洛特逼得太紧。”她安抚道,“反正今晚过后,等伍德爵士的消息传出去,不会再有人敢听他的命令对我动手了。”
玛格丝脑海中浮现出对方被推搡时踉跄的身体,因恼怒而扭曲的脸庞,比哭还要难看的强笑,以及最后几乎是狼狈逃离的背影……这个折磨了她如此之久,如梦魇般挥之不去的男人……
其实也不过如此。
第263章
“猊下, 凯尔博大人派使魔送来了密信。”萝西一边为她梳头,一边低声道,“洛特王答应了在奥克尼新建港口的协议, 但拒绝以长期租借的方式执行。他要求您出资买下那块土地, 且一次性付清账款,如果廷塔哲财力不足,也可以用粮食折抵。”
“真是藏不住那点小心思。”摩根轻声笑了起来,“觉得康沃尔距离北地太远,没办法在奥克尼驻军守卫,自己随时都可以把卖出去的土地拿回来……若我真的心甘情愿做了这个冤大头,他难道不会感到后怕吗?”
“洛特王对舰船的认知还停留在那几条捕鱼用的舢板上。”萝西平心静气地答道——自从成为“缄默”的管理者后,她的性情就愈发稳重了。
现在回想起来,辅佐过她的三任情报大臣,虽然责任相似,但在性格上都大相径庭。塔木卡为人圆滑,谈吐如黄鹂般使人欢欣;哈兰沉稳老道,但自始至终都有一股侠盗似的快意;萝西则将她缜密的一面藏在女仆长甜美敦厚的微笑之下,连与她同为女仆长的艾尔玛都不知道她私下在做什么。
“回信给凯尔博, 说我答应了,但他在与洛特王进行协商时需要注意三件事。”摩根慢条斯理道, “其一,不要轻易答应对方的要求, 哪怕洛特王给的条件在允许范围内,也要以内部商榷为由, 迟上几天再予以答复。其二, 最后以粮食折抵为主要的结算方式,而且需要分为三个阶段, 工程开始给三成,港口竣工再给三成,余下四成等康沃尔的舰船开进港口才能给。其三,港口竣工之前,我的长姐玛格丝必须亲自在奥克尼监督工程。”
“此信还是派使魔送去吗?”
“这封信用使魔,但之后都用信鸽……和渡鸦。”
铜镜上映出了萝西会心的微笑,但她很快又收敛了笑容,脸上流露出忧愁之色:“除了凯尔博的信函,还有一件事情亟需您处理。”
看到她的表情,摩根心下了然:“马克王残党的的下落已经有消息了?”
“是,虽然马克王已死,但他的妹妹布兰什弗尔在颠沛流离后嫁给了罗奴亚的利瓦兰王,并且育有一子,名为崔斯坦。”萝西回答,“虽然利瓦兰为了掩藏他的身份,对外宣称他是姐姐达莲娜夫人之子,但我们截获了他给马克王残党的信件,信中利瓦兰王称崔斯坦为'爱妻之子',并且表示布兰什弗尔王后在生产之后身体就一直很不好,希望他们不要用任何无意义的事情去打扰他的妻儿。”
利瓦兰王在明面上尚无婚配,没想到连孩子都有了……不过,他显然也不想让自己的妻子和孩子被搅进马克王遗留下来的烂摊子里。
即使抛开她的个人立场,马克王和康沃尔公爵之间的关系也一直很微妙,他出身的家族虽然自称康沃尔的正统王室,境内最大的领主却是卡美洛特的封臣,与廷塔哲家族之间的交锋也是赢少输多。直到马克王战死,不列颠南部对于康沃尔的认知都是卡美洛特治下的一个公国,而非一个有国王t统治的王国。
退一步说,康沃尔和罗奴亚又不接壤,与其让自己的孩子延续母族的传统,继续在康沃尔境内屡败屡战,不如留在自己身边平安长大,日后继承罗奴亚的王位。
“不必惊扰利瓦兰王,先处理那些残党再说。”摩根说,“至于以后……就看布兰什弗尔夫人打算怎么教导自己的孩子了。”
“您不打算写信给利瓦兰王一些暗示吗?”
“暗示什么?比方说我的线人就在他身边,时刻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她与镜子中的萝西对视,“如果不是出于某种特殊目的,不要轻易让对方知道自己正身处监视之中——哪怕那是事实。没必要激起对方的警惕心,萝西,'保持缄默',你须记住这句话。”
“……是,猊下。”
“闲聊就到这里罢。”摩根适时地转移了话题,“用完早餐后该去书房了,不知道今天的文件又要堆到多高。”
用餐,在书房处理公务,午餐,在消食途中观摩一会儿骑士团的训练,接见学士,下午继续处理公务……自从继任康沃尔公爵以来,她大的部分时间都是这样度过的,本来以为自己的心已经在这日复一日中变得波澜不惊,但在被南特斯和埃莉诺折磨了一段时间后,这种重复到乏味的生活此刻竟然也显得弥足珍贵起来了。
一想到埃莉诺,摩根就感觉胃部隐隐作痛,而当她在信函上看到加罗德王室的印章后,那种感觉似乎变得更强烈了。
信是由南特斯王写的,而非埃莉诺,虽然内容主要是感谢廷塔哲家族在那段日子的陪伴,但摩根还是看出他的言下之意是让她不要擅自插手他们夫妇之间的事情——更直白地说,南特斯王在暗示她离间了他们夫妻之间的感情,也意味着埃莉诺在返回加罗德后把她说过的话一字不漏地交代了丈夫。
莫非怀孕真的能让人变蠢?
摩根将信件交给萝西:“拿去烧掉。”
“是。”
第二封信是利恩斯王寄来的求婚书。
自从摩根到了适宜生育的年龄,几乎每天都能收到十几封的求婚书,但利恩斯王有些不同,他写婚书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是替他的弟弟纳罗王谋求亲事——后者名义上虽然是国王,但基本被视作是利恩斯王的附庸,而且他本人也甘之如饴。
“看来又得劳你跑一趟了。”她对刚刚回来的萝西说,“把这封也烧了罢。”
“这一封也烧?”萝西愣了一下,“上面有利恩斯王的戳印,难道不是要与您商议边界的事情吗?”
“不是那么郑重的信件,只是一封求婚书。”
“求婚书?”萝西面露愠色,“利恩斯王早就有婚配了,膝下有两男一女,怎么敢向您提出这样无礼的请求?”
“他是代自己的弟弟纳罗王向我求婚。”摩根说,“不过也没什么区别,我对纳罗王并无兴趣。”
倒不是因为对方优秀与否——坦诚说,纳罗王算是她心中合用的人选。性情急躁,但服从性很强,在朝政上没什么心眼,而且他有一部分盎格鲁血统,这让她有理由去接触欧洲大陆的日耳曼人,上莱茵河的钾盐矿一直在她的名单上。
但纳罗王有两个致命的问题:一是不列颠人恐怕很难容忍正统王室混有盎格鲁人的血脉……血统给了他诸多优势,也在某些地方让他处于劣势;二是纳罗王服从的第一顺位永远是兄长利恩斯王,其忠心程度堪比她的舅舅加缪尔对母亲伊格琳,如果不是纳罗王有过私生子,她都快怀疑这对兄弟其实是廷塔哲家族诸多惨痛案例的翻版了。
听到她的话,萝西似是松了口气:“真高兴您没有为了责任而放弃身为女人的幸福……我一直担忧玛格丝夫人和埃莉诺夫人的遭遇会使您对真情丧失信心。”
“女人的幸福……”摩根咀嚼着这个几个字,“可所谓'女人的幸福',究竟是指什么呢?”
萝西沉思片刻:“我想至少应该让自己的婚姻出于爱,而非利益。”
“埃莉诺就嫁给了爱情。”她说,“她拥有高大英俊的丈夫和可爱的孩子,南特斯也爱她——当然,这不妨碍他爬到其他女人的床上与她们玩耍,不过埃莉诺看起来对此心满意足,这就是女人的幸福吗?”
“当然不!”萝西满脸焦急,“请您千万不要有这种想法,如果您的丈夫敢在结婚后去找别的女人,就该让艾斯翠德大人把他的头砍下来!”
“反过来说,男人的幸福又是什么呢?美丽的妻子和可爱的孩子——他们爱这些,但肯定不仅于此吧?他们还渴望着建功立业,渴望着手握权力,若入夜后被子里钻进一个如刚出生的婴儿般一丝不挂的尤物,他们也不一定会拒绝,若大臣或同僚身边搂着美艳的妻子,他们多少也会心神荡漾。为什么他们的幸福如此丰富多彩,而我的幸福却是丈夫、孩子和裙子?”
“请您别把自己和埃莉诺夫人一概而论……”萝西近乎恳求,“猊下,请您责罚我吧,都怪我说了荒谬的话。”
“我不是在责怪你,萝西,只是在思考。”她说,“力量、功绩、权力、名望……即使是我,也不得不承认这些东西如美酒般令人陶醉,而且喝得越多,越是渴望得到更多。难道女人是天生欲望淡薄的生物,心中的渴求只需情爱即可填满?”
萝西没有回答,她便继续道:“如果有两条路放在我面前:一是与我心爱的男人结婚,但必须重复我母亲的命运,由我的丈夫继承公爵之名,我为他的附庸,二是成为公爵——乃至于统一不列颠的王,作为代价,我不会得到一个我深爱的丈夫,我的孩子也并非真爱的结晶,只是因为偌大的家族需要一个正统继承人,而这个继承人身上必须流着我的血。你觉得我应该选哪条路,萝西?”
她的情报大臣面露迟疑之色:“难道没有两全其美的选择吗?我认为这两者都是您应得的,何况您已经是公爵了。”
“题干只是一层外衣,想想这其中的本质——菲尔茨爵士曾说我的长姐玛格丝在马术方面有惊人的天赋,可玛格丝告诉我,自从远嫁之后,她便再也没有骑过马,狩猎时只是等候在森林外,期盼洛特王带着猎物凯旋……萝西,难道她是突然变得不会骑马了吗?”
萝西再一次陷入沉默。
看着她沉思的面庞,摩根不禁想起了塔玛……她一直以王储的方式教导她,希望她日后能背负起一个国家的重担,如果蛾摩拉没有毁灭,她的女孩一定会以聪慧贤明的名声流传于后世。
所罗门的千里眼确实令她处处受限,但当时的蛾摩拉真的是深陷死局吗?
若她没有拒绝索多瑪王的求婚,以索多瑪和蛾摩拉之间的差距,她完全可以在婚后悄无声息地解决索多瑪王,消化他在国内的势力,再加上蛾摩拉在琐珥的多年经营,摩押平原将悉数落入她手——甚至连所罗门廉价卖给索多瑪王的战车和白磷弹她都能接手,那局棋还能继续走下去。
然而,那时的她作为统治者还太过天真,企图在黎凡特这样势力错综复杂的地方建立一个遗世独立,不受外物所扰的永无乡①,不想屈身去做那些她道德上难以认同的事情,最后她也为此付出了代价……惨痛的代价。
她不会让同样的故事再度上演。
“如果选择第一条路,那我就只是'妻子'。”摩根说,“所以我会选第二条路。不是每一个丈夫都会尊重妻子,但每一个人都会尊重强者……而我选择成为强者,萝西。”
第264章
艾斯翠德一推开门, 就被空气中浮动的灰尘呛了一下。
“谁?”一个男人的声音从书橱后方传来,声线轻而沙哑,伴随着零星的抽泣声。
她被吓了一跳:“坤兰大人,您还好吗?”
“原来是艾斯翠德爵士。”坤兰·特勒撩开深色的布帘,尘埃随着他的动作飞扬四散,“抱歉,这里大概没什么地方能让您落脚。”
说罢,他又吸了吸鼻子, 两只眼睛干燥充血, 配合他本就瘦削的脸颊,看起来像是一个奄奄一息的病人。
艾斯翠德总感觉他每吐出一个字,体内的生机就丧失一分:“在下是代猊下向您询问治疗冻疮的药物进展如何的t……不过目前看来,您可能需要先保重自己。 ”
“别担心, 爵士,我只是有点——阿嚏!”打完喷嚏后, 他又重重咳嗽两声,“抱歉, 我在地上蹲了太久, 现在有点头晕目眩。”
“不如我们还是先出去再说吧。”艾斯翠德心惊胆战,生怕下一秒对方会将血喷在她的胸甲上。
“如您所愿。”
走出藏书室后, 阳光照在坤兰的脸上,终于让他看起来有点活人的样子了。虽然他把自己折腾得很糟糕, 但那身绿色长袍竟然十分齐整,连一丝褶皱都没有, 他还在外面罩了一件旧外套, 防止灰尘落到衣袍上。
在廷塔哲家族,学士们会根据自己专精的领域穿不同颜色的长袍。坤兰身上的绿袍代表他是医务学士,若是身着黑袍,就代表这位学士精通炼金术,农务学士则身穿褐袍并佩戴银色颈链,选择这种颜色是因为这样在农耕时不用担心弄脏,颈链则是猊下担心他们因为袍子的颜色被误以为不受重视而特地赐予的。
剩余的基本都穿蓝袍,这类学士比较难以概括,有的负责协理猊下处理政务,有的整天对着羊皮纸卷上的数字神神叨叨,还有的白天呼呼大睡,入夜后才起来,整晚都待在城堡尖顶的天文台上用望远镜观察星空,这也使得他们格外注重身体素养——毕竟,身体不抗冻的话,很难度过秋冬冷冽的晚风。
坤兰慢悠悠地说道:“关于治愈冻疮的问题,我与其他学士都确信当前我们找到了一种适宜的方案……”
“很高兴听到这个消息。”艾斯翠德慎重地问道,“以防万一,猊下特意托我追问,新方案和芥末膏无关,是吗?”
“是的,艾斯翠德爵士,与芥末膏无关。”坤兰叹了口气,“没想到这件事居然给猊下带来了如此深刻的印象。芥末膏一直是民间常用的药物,不知猊下为何如此抗拒……总之,新的治疗方案已经通过测试,证明这种药膏对病症有明显疗效,目前就只剩下如何降低制造成本的问题了,为此我们正在改进草药的种植方式。除此之外,我们还需要至少半年的后效观察,以确定这类药膏是否有不适应的人群。”
“辛苦了,大人,猊下听到这个消息后一定会很高兴。”艾斯翠德看着他充满血丝的眼睛,“您真的不需要休息一下吗?”
“我的睡眠时间没有问题,只是有点过敏。”坤兰使劲眨了眨眼睛,让泪水湿润眼眶,“这里到处都是灰尘,让我的眼睛又干又疼……唉,皮肤也是,有一种痒痒的刺痛感,抓了还会起荨麻疹。”
“为什么不让仆从先行打扫呢?”
“这里有很多书是用莎草纸缝钉成的,因为时间久远而脱水了,不慎重处理,纸张就会碎掉,我花了很长时间收拾。”他恹恹地回答,“人死了倒是没有关系,但如果这些古老的纸卷坏了,我和同僚们都会心碎的。”
“……不,人死了问题也很大,请您务必好好照顾自己。”
艾斯翠德倒也能理解坤兰的困境。领主用毒药控制臣子本是一种有损名誉的做法,但几乎所有人都对加缪尔给柯伦·特勒下毒的事情熟视无睹,足以说明特勒家族在廷塔哲的诸多封臣中名声有多差。
猊下已经允诺他伯爵之位,若要重拾家族的荣耀,坤兰就必须代替自己的父亲将功赎罪,然而和骑士不同,学士无法在战场上建立功勋,学术成果是一种不可测的东西,除了不断鞭策自己之外,他别无选择。
“何况,城堡里还有许多学士比我更加辛苦。”坤兰说,“听说维丽特学士最近总是在为预算的事情发愁,看来猊下又扩充了军队?”
“是的,猊下最近派了一支骑士团跟随玛格丝夫人前往洛锡安,等港口工程正式开始之后,还会继续增派人手。”虽然南特斯王前段时间和猊下有一些不太愉快的经历,但加罗德还需要廷塔哲家族的援助,本身的经济也仰仗于康沃尔的航运贸易,自然不会拒绝把港口借给康沃尔做补给站。
“看来猊下对北方势在必得。”他压低了声音,“爵士,这里没有别人,你我都是受到猊下信任的人,有些事情我就不说得太含蓄了……猊下是尤瑟王唯一的孩子,如果有谁可以打败伏提庚坐上那张宝座,那个人也必须是猊下。”
这是每个人都心照不宣的事情:“这是我们所有人共同的愿望,大人。”
“不久之前,我听戴文提起猊下与那位曾经侍奉先王的宫廷魔术师梅林是故友,他曾来廷塔哲家族拜访,并协助猊下打败了当时已经落入邪道的加缪尔·廷塔哲,后续又不知踪影。”坤兰说,“我们都清楚没有人比猊下更适合成为王座的继承人,但她女性的身份确实会遭受一些阻碍,如果那位魔术师梅林能侍奉在猊下左右,能避免许多不必要的麻烦,可猊下似乎从未派人寻找过他的下落……我不认为猊下会想不到这一点,不知您是否清楚其中的原因?”
因为尤瑟王不止有一个孩子,猊下的弟弟才是被梅林预言将会成为不列颠之王的人……但艾斯翠德无法对坤兰吐露这些,知道这件事的只有她和萝西女士。
“我并不清楚原因,但猊下一定有自己的安排。”艾斯翠德谨慎地回答,“坤兰大人,既然猊下重视您的才能,就证明您一定有能力重振家族的荣光,但这不代表您应该热心于职责以外的事情……以我对猊下的了解,她并不喜欢学者对政治涉及过深。”
坤兰沉默片刻:“抱歉,是我越界了。”
“我理解您的处境,大人。”艾斯翠德说,“但请看看您的长袍,它才是您被看重的原因。”
告别坤兰后,她径直前往西翼的炼金塔。
也许是廊道的幽暗唤醒了她内心的怅意,竟让她再度回想起了刚才与坤兰的对话——对于梅林的选择,她心里也有怨怼,既然对方终究要投奔那位不知名的年幼王子,就意味着当初他对猊下那些暧昧的举动不过是一时的玩笑。
好在猊下并未对他产生男女之情,如果有一日在战场相见,她就算拼死也要让梅林为当初轻浮的行为付出代价。
房间内,猊下正就着一支蜡烛阅读书信——许多炼金术常用的草药都有避光的特性,所以炼金塔在建造之初就被设计成了在白天也难以受到光照的结构。
“回来得真快。”猊下面露微笑,“进展如何?”
“相当顺利,坤兰大人说现在只差降低草药的培育成本了。此外,他们还需要一段时间来观察后续效果,以便确认是否存在不适应人群。”
“在药物治疗上如何慎重都不为过。”猊下说,“好在是外用药,测试周期不会太长……话说回来,今天的你好像格外没有精神,艾斯翠德卿。”
“果然还是逃不过您的眼睛。”艾斯翠德苦笑一声,“刚才坤兰大人忽然提到了梅林……当然,是出于善意的询问。”
猊下微微颔首:“我知道。”
艾斯翠德听出了她的言下之意——也是,总会有缄默之人在阴影中默默倾听:“虽然坤兰大人的话越界了,但他的忧虑也是我的忧虑。梅林的存在是一个不稳定因素,难道就没有能反制他的方法吗?”
“我们难道不是正在这么做吗?”猊下打趣道。
“您是说……北方?”
“不错,我打算在冬季结束后就启程前往葛尔。”
闻言,艾斯翠德愣了一下:“葛尔?不是奥克尼吗?”
“葛尔的斯图亚特王邀请我参加感恩祭。”猊下说,“斯图亚特王的立场很特殊。在我父亲尤瑟统治期间,葛尔的地位和康沃尔一样,仅仅是卡美洛特治下的公国,米斯里尔家族对王室一向很忠诚,直到我的叔父伏提庚篡夺王位,米斯里尔拒绝服从卑王的统治,才让葛尔独立为一个新的国家。斯图亚特王并不知道我弟弟的存在,将我视作尤瑟王唯一的孩子,此次邀请我应该有别的打算。”
“别的打算?”
“斯图亚特王膝下有两子一女,长子艾德里安和次子尤伦斯都到了可以结婚的年龄。”
虽然艾斯翠德认为现在结婚对于猊下而言还为时过早,但也明白身为统治者,有时不得不舍弃一部分个人感情。
“我有幸与闻过艾德t里安爵士的事迹,据说他高大英俊,骁勇善战……”可惜都是在竞技场上——在她看来,一名骑士若没有在战场上挣得功勋,就称不上是真正的优秀,翠之骑士阿杰尔就是最好的教训——但艾斯翠德也不想在这种时候说些扫兴的话,“而且他的品行也十分端正,是一位在各方面都非常出色,备受赞誉的人。”
“原来如此。”对于艾德里安·米斯里尔,萝西女士肯定已经上呈了更详细的资料,不过猊下还是十分配合地回答,“真高兴我们有如此优秀的人选。”
她本想勉力微笑,但心头的苦涩终是让她叹了口气:“坦诚说,我心中还是对梅林抱有不满,如果他没有另择君主,也许您就不必……”
“将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难免会迎来失望。”猊下说,“不过,如果你想骂他两句解解气也无妨。”
艾斯翠德笑了起来:“确实,唯一可惜的是对方听不到。”
“他会听到的。”猊下意味深长道,“不仅听得到,还听得很清楚呢。”
…………
“咳咳咳咳——”
艾克特面无表情地抹掉了脸上的蜜酒:“梅林大人,这算是您老年痴呆的前兆吗?”
“真刻薄啊。”梅林不怎么真情实感地抱怨,“作为父亲如果不树立一个好的榜样,孩子迟早也会被带坏的……嘛,虽然现在已经是一个毒舌的臭小鬼了,干脆别叫凯,改名叫'艾克特二世'好了。”
“您应该好好反省自己才是。”艾克特冷酷地说道,“如果下次再让我发现您偷偷让凯喝酒,我就只好将您扫地出门了。”
“安啦,艾克特爵士。”梅林说,“再过不久,我就要出发去葛尔了。”
“葛尔?”艾克特迟疑了一下,“您要将亚瑟的事情透露给斯图亚特王?不是说在选王会之前,不能让任何人知道那孩子的真实身份吗?”
“和他无关……呃,其实也算有关?总之梅林大哥哥可是有正经事要做的。”
“恕我失礼,很难想象您会和'正经'两个字产生联系。”
“这次是真的啦。”梦魔笑眯眯地回答,“大哥哥我要去葛尔……捣乱一下。”
第265章
“您今天看起来似乎格外心神不宁,是有什么令您困扰的事情吗?”
玛格丝回过神,习惯性地端起了微笑:“也许是初春的寒意令人困倦吧,好在您的话总是能令我熨帖, 玛德琳夫人。”
听着就好像她们是深交多年的闺中密友一样,然而玛格丝上一次见到对方还是在三年前——自从落下隐疾后,洛特的疑心病就越来越重,从不让她离开洛锡安半步,如果不是因为国内粮食短缺到了连贵族都不得不缩衣节食的程度,外加廷塔哲内部恰逢剧变,洛特当初是绝不会让她回到康沃尔的。连母族都不能回,更何况是他国的宴会邀请呢?
但玛格丝不会落她的面子:“我接到了小妹的来信,若不出意外,这几日她就该抵达葛尔了,我真盼着早日见到她。”
“埃莉诺陛下也要来?”玛德琳夫人讶异道,“她不是快要临盆了吗?”
对方最好是真的蠢,而不是故意挑着说些让她不顺心的话:“我说的是小妹摩根勒菲,如今的康沃尔公爵。”
虽然斯图亚特王在信函中没有明确表示要联姻, 但葛尔极少邀请南方贵族来参加感恩祭典, 这一次既然特意邀请了摩根,其目的已经不言自明了。
斯图亚特王是坚定不移的红龙党, 势必会扶持身为尤瑟王之女的摩根入主卡美洛特,而她的小妹也确实到了适宜婚配的年龄, 如果南北势力能够联合起来,也有利于日后对抗窃取玉座的卑王伏提庚。
“噢,那位康沃尔公爵。”玛德琳古怪的语气令她感到不适,周围的贵妇人们也叽叽喳喳地小声议论起来,像一群嘈杂的母鸡, “原谅我如此愚笨,许多领地都有自己的女主人,女公爵却是罕见至极。”
杜尔达夫人咯咯轻笑:“她继承了她丈夫的名号,日后她的丈夫又该叫什么?公爵夫婿?”
康沃尔位于不列颠的最南端,远离北方诸国,消息难免滞后,然而这些人对康沃尔的富庶一无所知,对于摩根继承爵位这点陈芝麻烂谷子的往事倒是念念不忘。
考虑到廷塔哲家族的名声,加缪尔舅舅真正的死因并未对外公布,大多都以为他是劳累过度以至于身患重疾,没能挺过那个冬天。两年前,在她和埃莉诺的请求下,摩根终是答应让舅舅在廷塔哲的家族墓窖下葬,虽然不能与母亲合葬,但至少在同一个墓室,以舅舅犯下的滔天大罪,能有这样的结果已经是天大的恩赐了。
玛格丝放下酒杯:“我若是男人,能有幸迎娶南方最有权势的女人,又哪会在意别人怎么称呼我呢?”
听到她的话,在场的贵妇人们骤然陷入了沉默——从她们脸上尴尬的神情来看,大抵没有想到她竟然会站在摩根那一边。
尤瑟王与廷塔哲家族之间的关系十分微妙,摩根与她同母异父,年龄上又相差太远,而摩根继位的时间点又刚好是加缪尔舅舅去世后不久,难免惹人生疑。她们多半以为她会对摩根心存不满,先前那些刻薄的话只是为了取悦她……只是在她们内心深处,或许也觉得女人成为公爵这种事情怪可笑的。
她又有什么资格讥讽她们呢?玛格丝心想,两年前,她也曾表现得像是一匹被驯服的母马,直到摩根为她解开缰绳,唤醒她的天性。
好在气氛没有继续僵持下去——斯图亚特王的两个儿子,艾德里安与尤伦斯来到了她们跟前。
“玛格丝陛下。”长子艾德里安率先向她行吻手礼,“上一次见面已经是三年前,您看起来愈发美丽了。”
“瞧瞧这位风度翩翩的年轻人是谁?”玛格丝允许自己露出微笑,“斯图亚特王一定会为自己有这样一个儿子而骄傲的。”
“您谬赞了。”对方笑了起来,“今天一整天,我都会为了这句称赞而兴奋不已的。”
艾德里安确实如传言中那般,从她记忆中的少年人变成了一名意气风发的成年男子。他的相貌继承自母亲薇奥拉王后,高大英俊,有一头浓密卷曲的黑发和宝蓝色的眼睛,据说他在剑术上也颇有水准——当然,是在竞技场上——以他的年龄和身份,也算是罕见的青年才俊了。
可那又如何呢?论武艺,她远嫁之前洛特就已经是战功赫赫的国王了,论外貌,南特斯是放眼整个不列颠都称得上首屈一指的美男子,然而他们都是糟糕的丈夫。艾德里安并不比他们更优秀,但有一点是值得她认可的,那就是他在私生活方面没有任何桃色传闻。
艾德里安问候完之后,尤伦斯才在落后兄长半个身位的位置向她行礼:“见到您是我的荣幸,陛下。”
与长子艾德里安相比,次子尤伦斯就有点相形见绌了。他与父亲斯图亚特王肖似,黑发长及肩膀,眼睛是钢灰色的,长相倒也算出众——但不如兄长,身材挺拔——但不如兄长,也学习武艺——但不如兄长,他脸色苍白,面庞瘦长,眉目中总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阴沉,站在神采飞扬的兄长身边,犹如阳光照射下蔓延的阴影。
一时间,玛格丝甚至分不清是尤伦斯的黯淡助长了艾德里安的自信,还是艾德里安的光芒让尤伦斯只能在角落里消沉度日。
与在场的贵妇人们逐一问安后,艾德里安和尤伦斯便告辞离去了。虽然这次见面很短暂,倒是让玛格丝想起了另一件事:“对了,阿勒尔殿下呢?为何这次宴会上没有见到她?”
阿勒尔·米斯里尔是斯图亚特王与先王后之女,原本排行第二,母亲在生第四个孩子时难产而亡,孩子也没有保住,两个兄弟也先后因为病疫离世。后来斯图尔特王娶了伯爵千金,也就是如今的薇奥拉王后,与她育有两子,也就是艾德里安和尤伦斯,这也是阿勒尔比两个弟弟年长了近一轮的原因。
虽然阿勒尔地位尴尬,身为女儿也不受斯图亚特王的重视,但她毕竟是王室直系,不可能没受到邀请。
闻言,在场的贵妇人们都面面相觑。好一会儿过后,玛德琳夫人才支支吾吾道:“您回到北方的时间不长,也许还不知道这个消息……那位殿下前段时间因为t饮用来历不明的魔药而病倒了,至今还未康复。”
“来历不明的魔药?”
“是啊,真是入魔了。”维娜夫人叹息一声,“她身体健康时都保不住孩子,更何况是在失去生育能力之后呢……”
玛格丝正欲追问,她的侍女忽然走到她身边轻声道:“陛下,廷塔哲的使团到了。”
闻言,她猛地站了起来,甚至顾不得在场其他贵妇人惊异的目光,只是提着裙子快步往外走,站在城堡的露台上望眼欲穿地等待着。
俄而,洛奇堡①的大门缓缓敞开,一面墨绿色的巨大旗帜映入眼帘,上面用银线绣着廷塔哲的家徽白色大角鹿,两百名全副武装的骑兵井然有序地排成两列,灰色的盔甲在稀薄的日光下泛着冷光,即使只是远远观望,都能感觉到几百只铁蹄落地时的震颤和飞扬的尘土。
队伍的最前方是一匹枣红色的高大骏马,上面坐着年轻的康沃尔公爵,她披着一件与旗帜同色,有着金色滚边和银色绣纹的斗篷,领口翻出一截浅色的棕熊皮草,金色的发间戴着一顶的银色宝冠,冠冕犹如树枝般纷繁交错,一颗浓艳的水滴形绿宝石悬挂于树梢。
诸多受邀的贵族之中,没有比廷塔哲的阵仗更气势雄伟了,虽然玛格丝此行是以洛锡安及奥克尼的王后之名参加庆典的,但看见这番宏伟的景象,心里依然与有荣焉。
摩根进入城堡后,玛格丝第一个赶去迎接她,趁着与对方行贴面吻之际,玛格丝轻声提醒:“斯图亚特王去年冬天生了一场大病,至今都没有恢复过来,暂时不能……”
“暂时不能出席,只能由他的两个儿子在感恩祭的前夜晚宴上负责招待宾客。”摩根接过了她的话,“这些我都知道,玛格丝。”
看到她脸上心照不宣的微笑,玛格丝也松了口气,挽过她的手臂,“见到你真好,小妹。”
“见到你,我也高兴。”摩根与她耳语,“我给你准备了一份礼物,等宴会结束之后给你。”
当摩根走入晚宴大厅时,玛格丝能感觉到整个厅堂的空气都因为她的出现而停滞了片刻,像是一场无形的风暴搅动了整场宴会。明亮的烛光灯下,她白皙的皮肤,她灿金的长发,她的银白冠冕——她整个人都在发光,并且使周围的一切黯然失色,就像尤伦斯在他的兄长艾德里安身边显得黯淡一样,如今他弟弟的遭遇也在他本人身上重现,这个如太阳般洋溢着自信的年轻人,终于在另一种超凡的美貌前沦为了残烛之光。
“您一定是……”艾德里安深吸了一口气,好像不这么做他就没办法正常说话一样,“您一定就是摩根勒菲小姐。”
“公爵。”摩根提醒道。
他就跟没了一半的魂儿似的:“什么?”
“是康沃尔公爵摩根勒菲。”她伸出手,“很高兴见到您,殿下。”
艾德里安从善如流地对她行了吻手礼:“请原谅我的失礼,公爵大人。”
摩根的目光从他身上离开:“这位一定是二王子尤伦斯殿下,很高兴见到您。”
尤伦斯连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僵硬地点点头,飞快地吻了她的戒指,然后又飞快地放开她,像是在躲避某种不存在的烫伤。
气氛很好——玛格丝毫不怀疑,哪怕摩根现在让他们把葡萄酒浇在自己头上,这两兄弟也会傻傻照做,可斯图亚特王至今都没有露面,也没有针对联姻的事情进行正式商榷,很难说他现在心里是怎么想的。虽然联姻对象大概率是长子艾德里安,但没必要急着去接触他,对于这样容易热血上涌的年轻人,适当地给点甜头就行了。
玛格丝从不质疑摩根的才能,但她的小妹究竟对男女之情有多少了解,就要先画一个问号了。
正当她考虑应该在什么时候适当介入,门口一抹白色的身影让她瞬间停止了呼吸。
不会错的……那头映着虹光的银色长发,宽大的长袍,用扭曲树枝制成的法杖,象征着不详的美丽面庞,以及那令人作呕的香气,无疑是卑鄙、无耻、下贱的混血梦魔,协助尤瑟王偷走了她的母亲伊格琳,让整个廷塔哲家族深陷耻辱之中的魔术师梅林。
这个可鄙的坎比翁怎么敢在这里出现?
梦魔缓步走来,还恬不知耻地冲他们笑了笑:“贵安啊,各位。”
如果不是顾及摩根的颜面,玛格丝真想转身就走。
就算艾德里安是一个蠢蛋,这个时候也该品味出不对了——更何况他不是:“这位先生是……?”
“许久不见。”摩根波澜不惊地开口,“你还是跟以前一样喜欢当不速之客,梅林。”
“梅林?”艾德里安露出讶异之色,“那位曾经侍奉于尤瑟王左右,拥有梦魔血统的宫廷魔术师梅林?”
“诶~王子殿下认识大哥哥啊,那就太棒了,省去了自我介绍的过程。”梅林面露微笑,“顺便请原谅我的不请自来,没有打搅到你们吧?”
“当然不会。”艾德里安谨慎地答道,“您的到来使洛奇堡蓬荜生辉。”
“那就好。”也许是她的错觉,梦魔的目光似乎在与摩根交汇的一瞬间变得意味深长了起来,“啊……真是的,怎么能忘记跟你打招呼呢?我最最亲爱的朋友。”
说罢,他执起摩根的手,尽管摩根并没有伸手的意思——说明她根本不想接受他的吻手礼,梦魔真是不知廉耻的生物。
而且也不知礼节……当梅林的嘴唇落在摩根的手背,而非指节上时,玛格丝又在心里愤愤不平地补充了一句。
“嘬。”②
短促,但清脆响亮。
周围霎时陷入了死寂。
第266章
“该死!可恶!”玛格丝用拳头捶着床上的羽毛枕, “那个毫无廉耻心的梦魔,迟早有一天要让他为自己的无礼吃苦头!”
摩根已经习惯了这个背景音——毕竟,玛格丝已经这样持续了近一刻钟,虽然中间穿插着短暂的休息时间,但总体而言还是相当孜孜不倦的。
待玛格丝的情绪平复一些后,摩根才冲她招招手,仿佛要与她分享一个秘密:“别为他生气了,看看我给你带来的礼物。”
她将一个绘有大角鹿纹样的浅红褐色木盒递给她——雪松木淡雅的香气让她有一瞬间失神,她用笑容掩饰了过去。木盒里铺着白色的绸布,上面静静地躺着一对黑珍珠耳环。
“天哪……”玛格丝看起来就像是第一次知道北极星在哪里的小姑娘,“噢,噢——小妹,它们真好看!”她甚至顾不得自己没有穿鞋,只是捧着木盒在房间里走来走去,“谢谢你,小妹,我、我现在就想带上它们!帮我戴上它们好吗?”
虽然玛格丝在身体上比她年长, 但摩根看待她就像大一点的孩子:“可我们马上就要睡觉了。”
玛格丝轻快地笑了:“我不管, 让它长在我的耳朵上好啦。”
她感到惊奇也是正常的,能够孕育黑珍珠的只有黑蝶贝,而这类珍珠贝栖息于热带和亚热带海域,在不列颠根本不可能见到。
为了将黑蝶贝健康地带回来,摩根派了一支三十人的炼金术师团队,远赴红海寻觅黑蝶贝的幼贝,耗费了惊人的成本才将它们送回不列颠。
尽管如此, 在实际培育苗种的过程中,如果不借助魔药, 黑蝶贝的苗种仅有一半能够存活下来,而在等待苗种育成的时间里,因为气候以及中间处理环节不够完善,最后长到成熟期的黑蝶贝又损失了一半,经过植珠手术后顺利孕育出珍珠的黑蝶贝只剩下两成,其中珠型完美、未掺杂色、体表无明显螺纹的黑珍珠更是凤毛麟角。
从养殖业的角度出发,这次投资可谓是赔得倾家荡产,也是摩根为数不多的几次失败之一,但有些产业即便最终没能成型,也有其存在的意义。
在人类实际掌握人工养殖珍珠的工艺之前,珍珠一直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珍贵之物。出发前往葛尔前,摩根将黑珍珠里品质较为优良的一颗做成戒指,赠与了高卢的鲍斯王,对方给了她一块巨型水晶作为回礼——上一次她得到类似的回赠,可是康沃尔和高卢维持了近一年的良好贸易往来才能有的结果。
摩根对珠宝没有什么欲求,上次得到的巨型水晶最后被她用来制作天文望远镜的镜片了,她最近本就在考虑将学t术研究的重心转到廷塔哲修道院里,如果有两台望远镜,倒是不需要把廷塔哲堡的那一架挪到修道院去了。
不过自那之后,摩根也想清楚了一些事情。黑珍珠虽然不可能大范围养殖,但可以让它回归作为珠宝的本质——和所有奢侈品一样,作为一种稀缺、作用匮乏,但象征身份的昂贵凭证,唯有她最亲近的人才能得到恩赏。
反过来说,人们只要见到黑珍珠,就会联想到她。
相比于渴求富足与安定的普通百姓,贵族们则大多各怀鬼胎,在没有完善制度的情况下,将统治者的人格剥离,变成某种更加抽象神秘的存在,反而有助于管理,自古以来君王们借助天意为自己授权,也是同样的道理。
将玛格丝哄回房间后,摩根也召来女仆准备热水沐浴。虽然血统觉醒后,寒冷对她而言已经无足挂齿,但当热水没过冰冷的皮肤时,她依然忍不住发出一声喟叹。
回顾她的三世人生,乌鲁克时期永生不死,蛾摩拉时期青春永驻,其实都称不上是真正的“普通人”,可唯独作为摩根勒菲的这一生,让她总有种奇妙的感觉——尤其是在觉醒为妖精之后,她不再需要进食,不再畏惧火焰与寒冬,身为女性却不再受经血之苦,即使几天几夜忙碌不停,也只是在精神上感到疲倦,休息这件事本身对她不再是必要的了。
仔细想想,这一世的阿赖耶识似乎没有像蛾摩拉时期那般时刻关注着她,明明已经主动回到这里,决心再一次与这个世界的人类的命运维系在一起……但此时支撑着这份联结的,似乎就只剩下了她作为人类时最朴素的情感,如果不谨慎把握,连这份深植于心的人性,似乎都要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渐渐流逝了。
本以为心头盘踞的疑虑会让她今晚辗转反侧一阵,然而躺在床上不过片刻,摩根便感觉困意萌生,就这样枕着皂角的香气沉沉睡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睁开眼睛,感觉身体前所未有的沉重,正想将姿势由平躺改为侧睡,却发现枕边多出了一缕银发。
摩根的大脑有一瞬间陷入了空白,正当她恍惚之际,躺在她身边的人慢慢伸了个懒腰,仿佛才刚刚睡醒:“距离太阳升起还有一段时间呢……”
对方的语气如此自然,好像他理应睡在这里一样。
摩根并不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对方也撑着脸,笑脸盈盈:“难道小公主突然发现大哥哥身上有什么特别吸引你的地方吗?”
“我只是在思考。”
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室内——然而今晚是残月,根本不可能这般明亮。
梅林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尖:“思考什么?”
“思考在这久别的两年里,你是不是就指望着这点自欺欺人的东西度日。”
“真伤人……”梦魔脸上的笑容垮了下来,“罢了,这才是小公主嘛。不管怎么说,看见故人身上还留有往日的痕迹也是一件令人高兴的事情。”他挑起她的一缕鬓发,用食指不断缠绕打圈,他身上散发出的香气在她鼻间浮动,“话说回来,小公主好像一点也不惊奇,难道早就料到了大哥哥会在这里出现?还是说……是期待着我在这里出现呢?”
摩根当然料到了梅林会在她与斯图亚特王初次见面之前来找她,只是没料到他会以这样的方式登场……尽管如此,对方这么做好像也很符合他的性格,所以在最初的惊愕后,她就淡然地接受了现状。
“我亲爱的弟弟知道他的魔术师千里迢迢前往北方只是为了陪他的姐姐睡觉吗?”
梅林的呼吸一滞,神情紧绷起来,月光在他眼瞳上折射出奇异的色彩:“不要开这种过火的玩笑……很危险的,如果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情,也都是小公主的错。”
“有的人可以未经允许擅自潜入我的梦中,脱了衣服躺在我的床上,对我动手动脚,但只要我开了一个玩笑——姑且当它是玩笑吧——那么一切就都成我的错了,真是公平的世界。”摩根指出,“另外,你扯到我的头发了。”
虽然没有任何痛楚,毕竟是在梦里。
“噢……抱歉。”梅林将手指上的金发松开几圈,“刚刚说到哪儿了?对,我们的王子殿下不会在意的,毕竟他亲爱的姐姐可是要将她漂亮的小手伸向北方了,为了不让他在未来背腹受敌,大哥哥也只好辛苦地在这么冷的天气出一趟远门。”
他戴回了经典的梅林式微笑:“说起这个,今天大哥哥看见你们在晚宴上聊得很高兴。”
终于来了……摩根心下了然:“艾德里安殿下确实是一位迷人的绅士。”
“看来他让你很中意。”
“为什么不呢?他年轻英俊,武艺出众,兼具高贵的出身,认识他的人都会钦佩他高尚的品格,最重要的是——没有那些令人困扰的桃色传闻。若要选择一名丈夫,还有比这更好的人选么?”摩根慢慢地将发丝从梅林的手指上抽回,“当然,我能理解你为何不明白这种青睐之情的缘由,我亲爱的朋友,毕竟私生活干净这个形容对你而言是一件遥远的事情。”
梅林按住了她的发梢:“刚遇见了新情人就要把老朋友抛之脑后,多么无情啊。”他的语气很克制,但摩根能听出其中蕴藏的怒气,“何况,你怎么知道迷人的艾德里安殿下没有令人困扰的桃色传闻呢?”
“说说看?”
“看来那些缄默的鸟儿没给你带来多少有用的消息。”梅林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也没告诉你迷人的艾德里安殿下已经有了约定终身的恋人,可惜那个姑娘出身卑微,他担忧斯图亚特王知道这件事后不仅会反对他们的关系,还会对自己的恋人不利,所以一直没有把这段关系公之于众。他干净的私生活也不是出于高尚的品格,只是在为他的恋人守贞罢了……现在还觉得他是你最好的人选吗?”
他慢悠悠地将她刚才抽走的发丝重新缠回手指上:“对了,还有我们的二王子尤伦斯殿下,这位大哥哥的确不太了解……不如我们现在就赶去妓院,把他从床上叫起来问一问?”
尤伦斯当然不至于在宫廷晚宴结束后就迫不及待地跑去妓院,但他在这方面的名声确实糟糕透顶。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人能说清是因为他如此堕落,才使得斯图亚特王冷漠待他,还是因为斯图亚特王对他过于冷漠,才导致了他的自我堕落。但无论起因是什么,结果都已经酿成,尤伦斯成为了一个只想醉醺醺地躺在妓/女怀里的庸碌之人,没有人认为他会对艾德里安的继承权产生任何威胁。
“这可真是难倒我了。”她佯装苦恼,“让我想想……也许我应该等着我那亲爱的弟弟长大?说不定他会继承廷塔哲家族的遗风,就像加缪尔舅舅爱我的母亲那样,也深深地爱着我呢?”
“你的玩笑真是越来越没有意思了,小公主。”虽然面带微笑,但梅林的语调中已经没有了笑意,“我和你说过不止一次,廷塔哲内部容易萌生不伦之爱是因为妖精的血脉在作祟,非同源的异种血统不可能同时出现,而你的……”
“而我的弟弟是潘德拉贡的红龙,不会受到妖精之血的影响。”摩根打断了他,“不错,你确实说过不止一次,而有些话我也同你说过很多遍——比如说,王座只会属于我。”
“王座属于红龙。”
“如果他生来就是如此至高无上的存在,你就不会躲躲藏藏地把他交给别人抚养,让他隐姓埋名直到长大成人了。”
摩根起身下床,明明是初春的夜晚,还有薄霜与冷露凝结在窗框上,她却没有感受到一丝寒意……总是如此,再冷酷的事物在梦中都难免显得柔和起来: “你既不想提前暴露我弟弟的存在,又不想北方落入我手,世上哪有这样两全其美的事情?”
摩根听见背后有脚步声渐近……这也是梦境的古怪之处,因为在现实中,梦魔走路时几乎不会发出声音。
她背对着他,看不到他现在的表情——也可能是这个原因,梅林的声音听起来不再那么全副武装了,在此之前,他一直试图让自己看起来神秘莫测,而且对t事情的发展毫不在意。
她能感觉到他把额头贴在她的后颈上,以他们之间的身高差距,对方大概正很丧气地垂着脑袋:“你就是打定了主意要和艾德里安·米斯里尔结婚?”
“你心里知道我的答案是什么。”她说,“我来这里不是为了玩王子与公主的游戏,梅林,既然料到会与你重逢,我自然也做好了准备,你就尽情施展你的神通好了……话说,你不是一向笃信命运吗?不妨看看这一次它会眷顾谁吧。”
月亮的光芒愈发强盛,白光如同涌出泉眼的水流,逐渐向四周蔓延开来,蚕食着漆黑的夜空,远处的山丘延绵起伏,在月光的映照下犹如皑皑雪原,窗前的橡树簌簌摇曳,发出的声音听起来却仿佛是从遥远的群山深处传来的。
“看来这个梦快要结束了。”她叹息一声,“虽然你来葛尔多半是为了给我捣乱……但除去那些部分,再次见到你还是让我很高兴,梅林。”
“别再来'我亲爱的朋友'那一套了。”梅林小声抱怨,“再多听一次大哥哥就要哭出来了。”
“容我提醒,是你先提起的。”
“是啊,但我后悔了。”对方赌气似地咬住了她的肩颈——他的牙齿深深陷进她的皮肤里,她却能清楚地听到他的声音,“谁叫梦魔就是这样出尔反尔的生物呢。”
下一秒,摩根睁开眼睛。
没有梦魔,没有奇妙的花香,也没有任何月光渗入房间……今晚是残月。
第267章
斯图亚特坐在窗棂边,望着光辉庭院里的一片灌木丛,叶片上结了霜,在月光下看起来犹如积了一层皑皑白雪。他就这样怔然看着窗外,意识渐沉,不知何时坠入了梦乡,梦中也是一片白色,但既无月光,也无积雪,唯有高照的艳阳,以及卡美洛特伟岸的纯白城墙,高耸入云,直贯天穹。
他回到了白垩城,那时他还很年轻,他的同僚们还是一群聒噪但生机勃勃的青年人,最重要的是——那时王还活着。在斯图亚特记忆中,尤瑟王极少有情绪波动,也很少笑,但在梦中他正微笑着,他的金发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斯图亚特卿。”王唤他的名字。
他本能地走了过去,但他们的距离好像永远不会缩短, 无论他走得是快是慢,跨步还是踱步, 王始终都离他很遥远,尽管如此, 他却能断断续续地听见对方的声音。
“伏提庚……”王说, “我的弟弟……使我忧心……”
斯图亚特感到无措:“王,我听不清啊……”
“决不能……王座……”王对他的话无动于衷, “斯图亚特卿,记得……”
忽然,炙热的白光在尤瑟王身后迸裂,滚烫的热浪冲刷着干燥的白墙,斯图亚特能感觉到飞溅石屑擦过脸颊,却没有任何疼痛,只有一点古怪的冰凉。他看见尤瑟王面无表情,深蓝色的披风在狂风中飘舞,仿佛已经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唯有红龙才能……那个预言中命定的孩子……”王闭上了眼睛,“好在梅林已经……”
他的话没有能说完——黑色的阴影爬上了白墙,斯图亚特下意识地抬起头,只见天幕中盘旋的白龙骤然俯冲而下,犹如燃烧殆尽后坠落的太阳,白光吞噬了旷野,梦中的世界从此陷入死寂。
“斯图亚特陛下。”
黑暗中,有人唤他的名字……但那不是王,王的语气不会如此谦卑,而他也不是梦中的他——斯图亚特爵士年轻力壮,身姿挺拔,凭借一杆银色长枪在战场上无往不利,满载荣誉,而“斯图亚特陛下”只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背脊佝偻,双手甚至没有力气握紧缰绳,平日只能坐马车出行。
“陛下。”仆从再次提醒,“康沃尔公爵大人已经抵达光辉庭院了。”
斯图亚特花费了一点时间才把康沃尔公爵和卡美洛特的王女画上等号。事实上,他心里对此颇为不满,倒不是因为摩根破坏了女人无权继承爵位的传统,而是她竟然把“康沃尔公爵”的身份看得比“王女”更加重要,廷塔哲确实历史悠久且血统高贵,但怎能与潘德拉贡相提并论?
但这点不足为道的不满,在见到摩根的顷刻间便烟消云散了——虽然斯图亚特早先就通过各种渠道得知了摩根相貌随父,但也没能想到他们竟然能如此肖似。
他一瞬间陷入了恍惚,几乎以为时光发生了倒流……可就像奔流的浪涛不会复返一样,在他身上流逝的岁月正在展现出它的威力,而他记忆中尤瑟王最年轻的模样,也比眼前的金发少女要年长得多。
“初次见面,斯图亚特陛下。”对方问道,“我身上有什么令您在意的地方吗”
闻言,斯图亚特沉默片刻:“你看起来很像你父亲。”
她微微颔首:“您不是第一个这么说的人。”
王女微笑着——尤瑟王并不常笑,但这似乎无碍于他们之间惊人的相似性。她的容貌,她的仪态,她的气度,无一不流露出她父亲年轻时的影子。考虑到她年幼时便被送回康沃尔,直到尤瑟王死后才被伏提庚抓回卡美洛特,几乎没有多少在父亲膝下长大的经历,可这般王者风范……血脉的力量居然有如此强大?
“我邀请王女殿下来葛尔的原因,想必殿下也心知肚明。卑王伏提庚窃取王座,如今依然占据着王都卡美洛特,如果潘德拉贡正在寻找盟友,没有比米斯里尔更好的选择了。”若是过去,斯图亚特做梦都不会妄想米斯里尔家族有朝一日能有幸迎娶红龙之女,然而今时不同往日,“我的两个儿子都到了可以结婚的年龄,不过只要他们两人并肩而立,我想不会有人做出第二种选择。”
坦诚说,即使是备受称赞的长子艾德里安,斯图亚特都不是那么满意。从这孩子学会拿剑开始,他就严格遵照骑士的标准培养他,但也许是天性使然,艾德里安目前看来有点过于多愁善感了……好在这点问题无伤大雅,在不久的将来,他会成为一名好丈夫的。
“当然,若你唯独中意尤伦斯,也无需担心私生子的问题。”斯图亚特说,“自从他第一次偷偷把女仆带到床上被我发现后,我就命魔术师为他烙下刻痕,在他们兄弟二人有一个迎娶红龙之女前,他不会使任何女人受孕……当然,这是一种安全的措施,不会对你们未来孕育子嗣的计划产生任何影响,王女殿下自己就是魔术师,应该知道魔术是如何运作的。”
摩根的神情似是受到了震撼:“您的话确实令我……印象深刻。”她若有所思地顿了一下,“这份要约确实令人心动,但为了回报这样的盛情,您认为怎样的酬谢才算合适呢?”
“米斯里尔不要求任何酬谢,只希望得到王女的一个承诺。”
“请说。”
“在你和我的儿子结婚后,米斯里尔不会立刻出兵——直到你腹中孕育了真正的红龙之血。”斯图亚特看着她,“一旦红龙降生,米斯里尔就会不遗余力地协助你讨伐伏提庚。取回卡美洛特后,在红龙成年之前,你可以作为摄政王太后代理朝政,待红龙成年后,你就必须将统治权交还给他,然后回到康沃尔度过余生。”
见摩根缄默不语,斯图亚特也不着急。对方在南方所做的事情,他多少都有所耳闻,以她目前展露出的野心,恐怕很难心甘情愿地将权杖交与他人之手。
其实斯图亚特并不在意这些,就像他也不在意摩根以女人的身份继承公爵之位一样,既然是尤瑟王的骨血,登基为王又有什么问题?何况她确实将康沃尔治理得井井有条。
可惜王临终前有过嘱托,唯有红龙才能继承白垩城的王座……摩根此刻展现出的君王风范,无疑是一种危险的征兆。
“哪怕放眼整个不列颠,都没有哪个家族敢自称比米斯里尔对潘德拉贡更加忠诚。”他语重心长道,“时不我待,你应该尽早做出决断,王女殿下。”
“您的谏言,我会熟记于心。”摩根的语调不愠不火,让人分辨不出她的想法,“不过,我恐怕还是得晚上几天才能给您答复。”
“可以,但不要拖延太久。”斯图亚特说,“还有一件事。王女殿下,我听闻你与梅林早年t有过交情,这次在晚宴上却没有过多交流……我知道廷塔哲与梅林素有怨仇,但无论如何,他都是首屈一指的君王培育者,殿下不该因为家族的影响而疏远他。”
没想到有朝一日他还会为梅林说话——尤瑟王在位期间,他经常为王对梅林毫无保留的信任而嫉妒不已,恨不得他哪天骑马摔进某个不知名的深谷里,魂归阿瓦隆,如今却要劝王的女儿与梅林保持关系,真是讽刺。
“我心中有数,陛下。”摩根以微笑回应,但斯图亚特心里知道,她的笑容与尤瑟王的面无表情并无区别,本身没有任何意义,只是一种不想泄露心中所想的回应罢了。
送走摩根后,他又将艾德里安叫了过来。
“我已经与王女面谈了有关联姻的事情,她虽说要晚几天才能予以答复,但潘德拉贡和米斯里尔的结盟势在必行。”斯图亚特用审视的目光打量自己的长子,发现他神情中略带迟疑,心中不悦,“怎么?能与尤瑟王之女结合,难道还辱没了你吗?”
“我绝无这样的想法,父亲。”艾德里安有些踌躇,“只是……我不确定这桩婚姻是否合适。”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那点心思?”他怒气渐生,语气也沉了下来,“区区一个园艺师的女儿,有什么资格与红龙的骨血相提并论?”看见儿子脸上惊愕的神情,斯图亚特冷哼一声,“你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愚蠢至极,如果不是因为你们没有发生什么逾矩的行为,我早就将她判处绞刑了。”
可惜他没有时间,也没有选择——哪怕他的身体没有沦落到风中残烛的程度,还能与薇奥拉孕育一个儿子,此时也已经来不及了。
“告诉我,艾德里安,米斯里尔家族的家族箴言是什么?”
“死于忠诚,即为荣耀。”
“看来你还没有把我教给你的东西忘得半点不剩,真是叫人欣慰。”他冷声道,“把你私下的那点破事处理干净,日后须全心全意地长伴于王女左右。”
“可是……”
“这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艾德里安,我是在通知你。”斯图亚特打断了他,“一名忠贞的骑士难道会侍奉两位君主吗?”
艾德里安垂下眼睑:“我本以为您是打算让我成为那位王女的丈夫。”
“当你们在床上的时候,你确实是她的丈夫。”斯图亚特回答,“然而人不会把一整天的时间都花费在床上。”
他神情惨淡,但依然强撑着与他的父亲对抗:“您或许可以强迫我与王女结婚,但我的心永远只属于另一个女人……如果您不希望我对王女抱有怨恨,就请别让米娅受到任何伤害。”
“这就是为什么我总对你不够满意,艾德里安。”他将目光从长子身上移开,“我年轻的时候,若是要我以死向王谏言,决不会有分毫犹豫……哪怕我放弃了,至少也懂得廉耻,知道我的屈从其实是源于内心的软弱,而不是大放厥词,说出以一些'我会遵从陛下的命令,但我在心里不认同陛下'之类的蠢话。”
听到这番话,艾德里安惨白的面孔霎时浮现出红晕。他的嘴唇嚅动着,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斯图亚特已经受够了他的犹豫不决,只是命令仆从送他离开。
等到房间重新归于死寂,斯图亚特才感觉到了迟来的疲惫。旁下无人,他终于可以坦然直面自己的虚弱了。
自从凛冬一场大病过后,他就知道死神的脚步声正在不断靠近。
斯图亚特对死亡并无恐惧。他年轻过,有幸在那位高贵之人的身侧占据一席之地,也曾在战场上快意驰骋,享受过荣誉的快乐。如今尤瑟王已离开人世,昔日的同僚们也分道扬镳,不知身在何处,而他也厌倦了这具老迈的身躯,是时候迎来人生的终点了。
但在此之前,他还得完成王最后的嘱托才行。
斯图亚特站在苍白的月光下低声祈祷:“王啊,请您在天之灵保佑一切顺利……愿我能帮助您的孩子击败卑王,重新夺回荣耀的白垩城……”
第268章
“真是般配的一对。”玛格丝听见女仆在身后小声道。
她的目光穿过长廊, 望向后花园里那对正在初春的晨光下漫步的年轻男女——摩根,她的小妹,今天也是如此光彩照人, 她身边的艾德里安也很好地作为绿叶起到了衬托她的作用。
“或许是吧。”在她看来,艾德里安作为新郎后补只能称得上差强人意,如果南特斯王和埃莉诺的女儿提早十几年出生,这大抵会是一桩好婚事。若要竭尽她的想象,摩根的丈夫至少也得像加缪尔舅舅对待母亲那样忠贞不渝,且才貌无一不出众,才能称得上是“般配”,可惜她们的母亲只生下了三个女儿。
虽然隔着一段距离,但玛格丝也能隐约感受到一些古怪之处。
他们并肩而行,但彼此隔着一段距离——倒也不算特别奇怪,恋情萌芽时期的男女总是会有这种羞涩的距离感。摩根大多数时间都在静静倾听,偶尔应答几句,脸上带着温情脉脉的微笑,艾德里安虽然是侃侃而谈的那个,目光却极少与摩根交汇,不至于到有失礼节的程度,但显然是在躲避着什么。
当然,以不列颠男人一贯的作风,很难说他们是不是对已婚的夫人乃至于同性更加中意,然而在感恩祭前夜的晚宴上,这位王子还被摩根瑰丽的容光迷得魂不守舍,连话都说得颠三倒四,说他对摩根没有兴趣简直是无稽之谈。
难道是不甘于接受父辈安排给自己的政治婚姻?
也不乏这种可能性,平常性情越是温顺的人,在某些时候越有可能做出违反常理的事情——好出身的男人多是如此,一生顺遂,人生中为数不多的痛苦来源于自己位高权重的父亲,热衷与一件自己根本无力抵御的事情做抗争,这种老牛似的脾气可以持续很久,直到毫无例外的失败最终挫平他的锐气。
也不排除是梅林在背后有什么小动作,虽然梦魔至今还没有什么明显的行动,但玛格丝从不吝于以最坏的心思揣测这个家伙,何况他极少在北方出现,这次千里迢迢赶到葛尔,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他一定来者不善。
虽然廷塔哲和米斯里尔的联姻本质上是摩根和斯图亚特王之间的交易,艾德里安不过是这场交易中捎带的筹码,没有自主决定任何事务的权利,但他日后毕竟会成为摩根的丈夫,在摩根入主卡美洛特后,还需要他留守葛尔管理领地,夫妻之间还是维持一段体面的关系比较妥当。
摩根本人又是怎么想的呢……玛格丝相信,如果她的小妹施展魅力,俘获艾德里安对她而言简直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事情。对于艾德里安的异常表现,她不可能毫无察觉,但此刻她按兵不动,或许是有别的考虑?
想到这里,玛格丝决定不去打扰她,先去校场瞧一瞧。
比武竞技是葛尔感恩祭的固定活动,北方各地的自由骑士都汇聚于此——话是这么说,但基本是一些无所事事,想要出风头的贵族子弟,有的可能都没有真正见过血。观看骑士们比武和欣赏吟游诗人的表演是她少女时期的最爱,但出嫁后她就减少了这类娱乐,洛特的性情因为隐疾而愈发暴戾,只要她的目光在哪个男人身上多停留一秒钟,回去后就会用拳头狠狠惩罚她。
在康沃尔休养期间,由于时常与利恩斯王、纳罗王的军队发生冲突,廷塔哲的骑士团和军队都忙于在周边地带巡逻,维护边境秩序,摩根不是在工作就是在去工作的路上,家臣们也经常被摩根派往海外商谈贸易,一年之中大部分时间都在海上漂泊,脚一沾地就想赶紧回家,学士们认为比武竞技不过是几个四肢发达的傻瓜骑着臭烘烘的马互相撞来撞去的无聊活动——唯一对此充满兴趣的只有康沃尔的百姓,但他们不想让康沃尔地区以外的骑士取走奖金。
久违地获得了欣赏骑士比武的机会,玛格丝本以为自己会兴致勃勃,但在看台上坐了不到一刻钟,心里就感觉乏味了起来。
如果艾斯翠德爵士在这里,大概率能拔得头筹,但为t了康沃尔的边境安全,这一次摩根并没有让她随行,而见惯了那些伤痕累累,在战场上以功绩获得恩赏的战士,眼前这些纵马奔腾,如鲜花般光鲜亮丽的年轻人,只让她觉得索然无味。
比赛无趣也就罢了,她甚至没有找到阿勒尔·米斯里尔——不久前,摩根特意嘱咐她多留意有关这位公主的隐秘信息,玛格丝一直在找机会与她接触,可惜阿勒尔近来行踪不定,几天下来,她们连招呼都没打过一声,坊间对她有诸多传闻,然而许多信息真真假假,难以分辨。
玛格丝逐渐失去了耐性,正欲打道回府,却无意中瞥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他怎么会在这里?”她喃喃道。
看台对面,白发的梦魔正在与一个她不认识的男人对话。那男人戴着一顶礼帽,上面别着一根长长的白色羽毛,穿着缎子做的玫红色上衣和棕色马裤,手里拿着一把鲁特琴,看样子像是吟游诗人。他们距离很远,但玛格丝还没来得及细细观瞧,梅林便察觉到了她的视线,还恬不知耻地冲她笑了一下。
在玛格丝看来,那个笑容颇有点耀武扬威的意思,仿佛是笃定了自己拿他没办法。
她心里气得不行,可这里是葛尔——北方没有多少贵族会在意梅林宫廷魔术师的名号,唯独斯图亚特王例外。玛格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梅林转身离开,那不详的背影甫一消失,她就立刻遣卫兵将那名吟游诗人找来。
“那个梦……梅林和你说了什么?”玛格丝盯着他,“你须一字不漏地交待出来。”
吟游诗人的表情倒是没有异样——不过,谁知道呢?他们本就是一群惯会撒谎和耍嘴皮子的家伙:“是,陛下。那位大人向我请教了一些弹奏鲁特琴的技巧。”
“向你请教怎么弹琴?”
“是的,他说自己过去与某位朋友结伴而行时一直很想成为吟游诗人,但当时他不会弹琴,如今学会了一点技艺,但他与那位朋友的旅程已经结束了。”说到这里时,他忽然变得支支吾吾起来,“以及……噢,抱歉,陛下……”
玛格丝霎时警觉起来:“立刻告诉我。”
“可是……”
她眉头紧皱,干脆转过身去,不复顾他了:“这样不诚实的舌头,拔掉也好。”
“不,不!请原谅我的无状……陛下,请原谅我……”诗人赶忙说道,“为了感谢我倾囊相授,梅林大人偷偷告诉我,艾德里安殿下很快就要与康沃尔公爵,也就是您的妹妹缔结婚约了,让我提前准备几首歌颂爱情的曲子,在感恩祭最后一天的庆典晚宴上表演。”
葛尔的感恩祭是为了庆祝春种,以及向谷神祈祷秋季可以迎来丰收年,但如果要公布王室的婚讯,表演几首祝贺性的曲目也不奇怪……不过,玛格丝可不会天真到相信梅林会乐于见到廷塔哲和米斯里尔的结合,那个生性狡猾的梦魔一定准备了什么她不知道的诡计。
“他可有指定你演唱的曲目?”
“倒没有特意指定。”吟游诗人将梅林的建议一一交代,其中包括罗奴亚的利瓦兰王与玫瑰侍女(因为那名侍女的头发是玫红色的),费奥纳骑士团的迪卢木多与格兰妮公主等关于男女情爱的浪漫故事,即使梅林不特意提及,这些也都是宫廷里经久不衰的曲目,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
玛格丝一时摸不清梅林的打算,决定回去之后将这件事告诉摩根,交由她来判断。
她前往摩根的卧室,本以为自己要等上一段时间,没想到在路上就撞见了回来的小妹。
“怎么不和艾德里安多散一会儿步?”玛格丝忍不住打趣道。
“只是一项消遣的活动,没理由在这上面投入太多时间。”摩根回答,“下午我还有一场行政会议,打算把午膳的时间提早几刻钟。”
她真是没有一刻是闲得下来的……虽然看到摩根在行礼里居然带上了水镜时,玛格丝就多多少少预料到了,但她平静的语气也让玛格丝再一次认识到,她的小妹确实没有爱上任何人。
回到房间后,摩根命女仆关上门并退下,待到落锁声响起,才低声问道:“关于阿勒尔·米斯里尔,你这里有什么消息吗?”
“我确实打听到了一点东西,”玛格丝面露迟疑之色,“不过,我不能确定它们对你算不算有用。”
“没关系,先说吧。”
她将搜集到的消息娓娓道来,摩根对其中绝大部分的内容都表现得十分了然——与米斯里尔的结盟早在她的计划之内,想来她已经安排了不少缄默者在葛尔默默潜伏,但还是有几条普通人难以探听到的信息引起了她的兴趣。
“你是说,阿勒尔公主很喜欢绘画?”
“是的,而且据说水平相当不错。”玛格丝说,“但薇奥拉王后不喜欢她这么做,曾因为她对着裸身雕像描摹而斥责过她……当然,绘画虽然不算是贵族中流行的爱好,但也远称不上羞耻。”事实上,贵族姑娘们享乐的方式可比大多数人想象中“丰富”得多,“但阿勒尔毕竟是前王后唯一活下来的孩子,她的儿子也有继承权,薇奥拉王后曾经对她很警惕。”
“曾经?”
“阿勒尔在结婚后数次怀孕,又数次流产,如今已经彻底没了形体,也无法再生育了。”她叹了口气,“她近期没有出席任何活动,据说又是因为服用了来历不明的魔药伤了身体,如果你见到她就会明白了,她看起来甚至比薇奥拉王后都老。”
摩根看起来若有所思:“我很期待与她见上一面。”
“你的表情看起来像是在等着把别人家走丢的小猫捡回去。”小猫这个称呼其实不太贴切,阿勒尔·米斯里尔可是比她还年长,“也许你那一长串封号后面还可以再加一个——'羔羊和妇女的保护者'如何?”
“听起来不错。”摩根煞有其事地回答,玛格丝认为她的小妹有一种别于他人的幽默,比如她讲笑话时看起来总是一本正经,“等我什么时候把埃莉诺拖回正道,就立刻举办加封仪式。”
“我很期待。”玛格丝说,“如果我能在死前收到邀请函的话。”
接着,玛格丝又讲述了她在校场看见梅林和吟游诗人切谈的事情,相比起阿勒尔,她认为这个消息重要得多,而摩根却只是不以为然地笑了笑:“无妨,玛格丝,随他去罢。”
“你千万不可轻视他。”玛格丝劝道,“梅林是个混蛋,但他是一个狡猾的混蛋。过去数年,他从未在北方活动过,这一次来肯定是想耍什么花招。 ”
“我知道。”摩根捏了捏她的指头,“没关系,我心里有数。”
“你确定?”她咕哝,“真的真的确定?”
摩根不禁笑出了声:“没错,真的——真的确定。”
第269章
“阿勒尔殿下, 没想到能在这里与您相遇。”摩根说,“见到您真是我的荣幸。”
前半句话虽然是假的,后半句倒是有几分真情实感——要找到阿勒尔·米斯里尔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在葛尔最盛大的庆典期间,身为葛尔的直系王室,阿勒尔却很少出现在公众面前,甚至有坊间传闻她已经因为滥用魔药导致器官衰竭而亡,也难怪玛格丝多日来伺机而动,最后还是一无所获。
即便是摩根, 也是在耐心等待了数日之后, 才在缄默的情报支持下找到了一个能与她“偶遇”的机会。
“您、您好……”阿勒尔神色惊惶,像是一只被狮子逮到的羔羊——看得出来,她不是很擅长和陌生人交涉,如果不是教养的约束, 摩根相信她会立刻拔腿逃走,“您是……您一定是康沃尔公爵……”
阿勒尔·米斯里尔实际并不如人们口中说得那么肥胖,以摩根的眼力判断,对方或许还算是欧洲人中骨骼较为纤细的一类,然而她曾数次怀孕,虽然最后无一子女落地,但肚腹和胯臀已经变得臃肿而松弛。阿勒尔本人显然也很在意这件事,无论春夏秋冬,到哪儿都会披着一件厚重的斗篷,用来遮掩身形。
若她猜得没错,阿勒尔天生就有点艺术家的气质,这意味着她比常人更敏感。可惜她并未从父亲斯图亚特王那里得到多少父爱——当然,斯图亚特王是一个公平的人,对所有孩子的爱都很吝啬,但相比之下,艾德t里安和尤伦斯的母亲薇奥拉王后至少还活着,而阿勒尔不仅母亲早逝,连同胞兄弟都没有剩下一个。
“您是来给康沃尔的骑士加油助威的吧?”阿勒尔嚅嗫道,“希望这是一场精彩的较量……”
竞技场中央有两名骑着战马,手握长枪的骑士。其中身披深绿色斗篷的是康沃尔领属的骑士克鲁茨,平民出身,年纪尚轻,但很得艾斯翠德的赏识,是骑士团中的佼佼者,摩根已决定将他派去奥克尼作为菲尔茨的副手,带他来葛尔也是为了让他提前适应北方的环境。
而他的对手——系着蓝色披风的骑士便是阿勒尔的丈夫泽克。葛尔习承了卡美洛特的传统,骑士披风为深蓝色,若是王室则有金色滚边。泽克光论爵位仅仅是最低的自由骑士,但在与公主结婚后也是算入赘了王室,因此披风也是蓝底金边,绣有华贵的红狮徽纹。
“那位便是您的丈夫吧?”她面露微笑,“果真英勇,依然能看到当年的风采。”
“是、是的!”听到别人赞赏自己的丈夫,阿勒尔立刻高兴起来,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他一定会赢的!”
她如此激动,甚至忘了此刻站在她对面的就是另一位骑士的主人。
这当然是礼貌性的恭维。阿勒尔十五岁嫁人,当时她丈夫的年龄是她的两倍,更不用说现在了,克鲁茨本就在天赋上超过泽克,更何况他正是年轻气盛,精力充沛的年纪,只是泽克战败之后,阿勒尔恐怕也会随着丈夫一起退席,所以摩根事前已经叮嘱过他,二十合内都不能决出胜负。
泽克爵士年轻时虽然身手不错,但并非以武艺著称的骑士,人们谈起他,更多是他英俊的外表、放荡不羁的气质和床笫间的诸多风流趣事。
由于这种浪子般的形象,泽克爵士一向受到吟游诗人的钟爱,虽然鲜少在比武竞技上夺得头筹,也未在战场上建立功勋,却有着和前两者相同程度的名气。即使如今他人到中年,依然有一种玩世不恭的成熟魅力……而摩根几乎可以肯定,这种特质就是阿勒尔为之疯狂的源头。
“康沃尔虽然远在南方,但我也有幸与闻过一些您与泽克爵士的故事。”摩根在脑海中回忆着埃莉诺平日说话的神态和口吻,“据说当初您宣布要嫁给泽克爵士的时候,王室上下没有一人同意,但您还是坚持与他完婚,这份真情是多么令人动容啊。”
尽管摩根自认为模仿得有点失败,但对于阿勒尔似乎已经足够真诚了,对方甚至情不自禁地握住了她的手:“真、真的吗?您是这样认为的?”
“当然。”摩根回以微笑,“要我说,您的故事比利瓦兰王与玫瑰侍女的故事还要令人心折。毕竟利瓦兰王在罗奴亚说一不二,如果他坚持要娶一名侍女为妻,谁又敢反对他呢?在追求真爱的勇气上,他远不如您啊。”
“天哪……”阿勒尔的声音哽咽起来,“公爵大人,我……我这辈子从未听过这样动听的话……”
“我对您和泽克爵士之间的爱情故事很感兴趣。”她柔声道,“您是怎么与泽克爵士相识的呢?”
阿勒尔惨白的脸上浮现出些许红晕,笑容中带着少女的羞涩:“那年我十五岁,与其他贵妇人一起在看台上观赏比赛,中途忽然来了月事,但我没有及时察觉……”她松开了摩根的手,下意识地抓住了裙摆,“最后是尤伦斯第一个发现了这件事,但他没有提醒我,只是不停地开一些隐晦的玩笑… …我、我想他没有恶意,只是尤伦斯有时候会有一些不合时宜的幽默……”
“尤伦斯殿下怎么能拿这种事情取乐?这绝非绅士该有的行为。”
“可他的玩笑让大家都很高兴……除、除了我,但总体而言,当时的气氛还是很不错的,但我心里感到很羞耻,忍不住跑了出去。那一天对我来说糟糕极了——直到我遇见了泽克,他不仅相貌英俊,性格更是体贴,见到我身陷窘境,便解下了自己的披风为我系上。我担心披风会被经血弄脏,向他道歉,他却安慰我,说'这条披风如果有自己的想法,比起沾上他这个臭男人的血,肯定更愿意去陪伴一位美丽的淑女'。”
情爱的力量使这个容颜憔悴的女人再度焕发出容光,也令她说话时不再那么磕磕绊绊了。
“那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忘不了那个下午,忘不了他为我系上披风时强劲有力的臂弯,还有他那双温情脉脉的浓栗色眼睛。每当回想起那一幕,我的心就像是流浪的鸟儿飞回了旧巢,温暖又平静。”
“令人印象深刻,殿下。”且完全在她的意料之内。
阿勒尔对泽克的爱确实无比热忱,但那种感情与其说是对泽克本人,是一个女人对一个男人的爱,不如说是对她童年渴望的一种影射。
她的母亲早亡,同胞兄弟也先后离世,继母薇奥拉王后敌视她,两个弟弟与她的关系不冷不热,身为公主却地位尴尬,而唯一能够庇护她——也理应庇护她的父亲斯图亚特王,却是一个在亲子关系上极为冷漠的人。
她渴求他人强劲有力,足以保护她的臂弯,渴求他人的温情与尊重,渴求一处温暖而平静的巢穴可以供她休憩……这些卑微的愿望最终汇集成了她的丈夫泽克,即使对方并没有她以为的那么好,但对于一无所有的她已然足够,而更棒的是——泽克是一个比她年长许多的男人。
她对泽克既有妻子对丈夫的情爱,也有女儿对父亲的讨好,所以她可以毫无底线地容忍泽克多年来从不间断的情人和呱呱坠地的私生子,容忍他对自己的冷暴力,毕竟他待她再冷漠,也不及斯图亚特王的十分之一。她的丈夫终究还是要仰仗她过活的,而她的父亲谁都不在乎,白垩城的国王陨落后,她的父亲早就一并死去了。
“噢!”
阿勒尔的惊呼唤回了摩根的注意力——校场上,泽克爵士已经被一枪击倒,从马背上摔了下来,获胜的克鲁茨则在掌声与鲜花的包围下骑着战马绕校场跑了一圈,最终停在了她所在的看台前,像猎犬一样兴奋。
“猊下!”他调整了一下坐姿,好让在场的所有观众都看清斗篷上随风飘扬的大角鹿徽纹,“我赢了!猊下,您有看到我胜利的一击吗?”
面对这样一双眼睛,自然是很难坦诚自己刚才其实在考虑别的事情,摩根允许自己露出一个微笑:“毫无遗漏之处,克鲁茨卿,你的英勇令我感到骄傲。”
见到克鲁茨靠近,阿勒尔的表情立刻紧张起来,或许是担心泽克因为看到她和对手的主人站在一起而迁怒自己:“恭、恭喜您,大人,我……我还得去找我的丈夫,就先走了!”
摩根没有挽留,只是静静目送她离开。
比赛结束后,她照例鼓励并奖赏了当日所有出席比赛的康沃尔骑士,然后回到房间换上了一件旧服,骑着一匹不起眼的老骡子,在两名骑士的隐秘护送下悄悄离开了王宫。
骡子虽老,步伐却很稳健,十分平缓地载着她走进了葛尔的小巷,在这里,随处都能闻到雨水淤积在街道角落散发出的恶臭。
“一定是马尿的气味。”她的一名骑士开口。
“傻瓜,马尿才不是这种味道呢。”另一名年长些的骑士告诉他,“雨水积在水沟里久了就是这样。康沃尔在没有重修排水渠之前,梅雨季也到处是这种味道,直到你睡着入了梦乡,也能闻到那股臭味。”
最后,他们在一家铁匠铺门口停了下来。
年轻的骑士帮她看着骡子,年长的骑士则陪她一同走入铁匠铺,铺里站着一位两鬓斑白的老铁匠,虽然摩根有兜帽掩面,但他还是即刻认出了她,快步走过来,悄声道:“您要找的人就在里面。”
摩根点了点头,独自走进房间,房间里有一张床和一个板凳,板凳上放着一支蜡烛,蜡烛的光将床边的年轻人照亮,年轻人的影子在灰色的石墙上闪烁不定,亦如他此刻脸上的表情。
借由闪动的烛光,摩根细细端详他——棕色短发,皮肤黝黑,面部线条刚硬,眼睛却是温和的栗色,看得出对方在她来之前特意刮了胡子,毕竟他已经年满十七,到了该从男孩t蜕变为男人的年纪。
“你看起来很像你父亲。”她的思绪忽然回到了几天前的晚上,当时斯图亚特王对她说了同样的话,不过内心想必比她真情实感得多。
青年耸了耸肩:“我知道。”
“你见过你父亲?”
“没有,但我母亲生前也这么说过。”他低着头,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老鼠在啃他的脚趾,“老奥利说你要买我。”
“这得看你的表现,雷德。”她低声道,“开始吧。”
他沉默片刻,有些拘谨地将衬衫的系带解开,丢到床上。他是铁匠学徒,身体比一般人更结实,当这具年轻漂亮的肉体毫无遗漏地呈现在昏黄的烛光中时,他身上那些男性的特质似乎愈发明显了,褪去了一些少年人的青涩。
“我没有叫你停下。”摩根说,“继续。”
闻言,雷德的表情倏地僵硬起来,这一次,他花费了更多的时间,才将手伸向自己的腰带。
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衣服摩挲的簌簌声断断续续地响起,摩根看着他的马裤滑落到膝盖,他抬起脚,笨拙地将脚踝从裤脚里抽出来,换到另一只脚时踉跄了一下。他将裤子放在衬衫旁边,面庞发烫,像刚出生的婴儿那样一丝不挂地站在她面前。
摩根拿起烛台,让烛光照清他肌肉的线条和粗硬的毛发,也许是不太适应被别人这样打量,雷德面红耳赤,身体也有了反应,羞耻感令他的脑袋垂得更低,下巴与胸口之间严丝合缝。
“不算坏。”她看着他胀大的下体,“你以前和别的姑娘玩闹过吗?雷德,我是说——'那种'玩闹。”
“我……”雷德结结巴巴地回答,“没有经验……会影响什么吗?”
“会影响我是否要将'撒谎精'这几个字列入对你的评价中。”她说,“所以答案是?”
“……没有。”
“很好,至少省去了做药检的时间。”摩根放下蜡烛,“不必露出那种自惭形秽的表情,年轻人,倒不如说,你应该为此感到庆幸才对。你将要侍奉的乃是一位高贵的女士,可不能让她屈就其他女人用剩的东西。”
第270章
阿勒尔满身疲惫地回到了房间——不出所料, 泽克果然因为比武竞技大赛被淘汰的事情迁怒于她,认为她和康沃尔公爵在观赛席上一起看他的笑话(天知道她们才认识不到一刻钟),她费尽心思哄他, 承诺为他重新定制最好的枪、盔甲和马鞍, 才勉强平息了他的怒火。
顾及仪态,她没有直接瘫倒在床上,而是坐在窗边吹了会儿冷风。
或许是因为身心得以放松,又或许是窗外皎洁的月光唤醒了她的记忆, 阿勒尔竟然又不自觉地想起了摩根, 想起她那瑰丽绝伦的美貌和使人愉快的谈吐……多美的人儿啊,阿勒尔从小就喜欢美丽的东西,渴望与他们亲近,可惜她生来就相貌平庸, 如今更是又老又胖,而且她既不聪明, 也不幽默,那位公爵大人心里多半觉得她很无趣吧。
不过计较这些已经无济于事, 感恩祭临近尾声, 日后她们大抵是不会再有见面的机会了。
阿勒尔本是这样想的,但第二天清晨,她就收到了摩根派侍女送来的礼物,一盒用青金石磨成的颜料——在不列颠,青金石基本是从红海运到埃及,再由腓尼基人前往埃及采购带回迦太基,匀出一小部分销往高卢,最后才会有几位极其幸运的不列颠商客能够捡漏买到,价格比同重量的黄金都要昂贵数倍,买到后也大多会雕刻成戒指或领主印章,将其磨成颜料这样的一次性用品,乃是奢侈中的奢侈。
在看到它的一瞬间,阿勒尔就为这令人目眩的美丽所折服,但继母从小就教育她不要总是表现得一惊一乍——根本不像一个公主的样子,真是丢人,对方当时如此说道——阿勒尔一直将这句话铭记于心,因而尽可能谨慎地问道:“我真的能收下这样珍贵的礼物吗?”
“请您务必收下,猊下说过没有人比您更适合拥有它了。”女仆回答,“另外,若殿下今日有空的话,猊下希望能在傍晚前来拜访,与您共享晚餐。”
“来拜访我?”
“是的,猊下表示昨日与您短暂的会面令人难忘,十分想再次与您相见。”
闻言,阿勒尔不禁为自己昨晚阴暗的想法感到愧疚:“当、当然可以……代我转达公爵大人,我会恭候她的到来。”
为了迎接摩根,阿勒尔将接下来的一整个下午都耗费在了打扮上。她命仆从烧热水,花了漫长的时间沐浴净身——在清洗身体时,肚腹褶皱的皮肉和紫红色的瘢痕让她心碎,于是她又花了漫长的时间将那种伤心的情绪抛到脑后,让女仆为她梳头,涂抹脂粉,在耳后和手腕上涂抹香膏,希望这能遮掩她身上那种发酵的酸牛奶气味。
待到入夜,摩根准时抵达。相比起她,对方只穿了一件款式简单的墨绿色绒裙,胸衣上绣着精美的花纹,再无别的装饰,连珠宝都没有佩戴,但阿勒尔还是不由得为她的美丽而倾倒,并且暗暗祈祷对方不会觉得她的视线太过放肆。
“真高兴见到您,殿下。”对方笑脸盈盈,“希望您喜欢我的礼物。”
“当、当然!”摩根对她施以贴面吻时,身上传来清新的皂角香气,和她的打扮一样简朴,但真正的美人是不需要过多妆点的,“我从未收到过这么好的礼物!”
所有人都认为她喜欢画画不是一件好事,薇奥拉陛下……无需多说,艾德里安经常因为她把颜料沾到身上而婉言提醒她注意淑女的体面,尤伦斯更是直言不讳,说她迟早会因为这样把自己闷在房间里而变成一个呆瓜。
进餐时,阿勒尔忍不住偷偷打量烛光映衬下的摩根,不知是光影的变化,还是她在恍然间生出了错觉,比起之前在看台上时表现出的天真烂漫,今晚的摩根似乎格外恬静,沉稳中流露出对世情的通达之感,有一股长者的气度,让阿勒尔差点忘了她其实比自己年轻许多。
“殿下。”摩根忽然开口,“我的长姐玛格丝曾与我说过,您在绘画上的造诣在整个北方皆有口碑,不知晚餐过后,我是否有幸观览一下您的作品呢? ”
“太过誉了!”阿勒尔差点从椅子上弹起来,“我、我并没有画得那么好,而且很多人也不喜欢我画画……我……”她本想婉言拒绝,但摩根的微笑令她想起了父王和薇奥拉王后——倒不是说他们会露出类似的表情,而是这样无言但令人倍感压力的目光使阿勒尔习惯性地想要服从,“如果您坚持的话,当然可以,只是……也许您会失望的……”
用餐结束后,阿勒尔像鹌鹑一样安静地带着摩根前往画室。
感恩祭前夕,她因为对魔药里的某种药材过敏而卧床不起,许久没有拿过画笔了,画室里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门甫一打开,便有尘埃在晚风的裹挟下四散飞扬,在房间里淤积多日的空气散发出潮湿阴冷的味道,闻起来像是梅雨季后石缝里长出的青苔。
阿勒尔不敢去看摩根的表情,只是低着头走到桌边,用油灯将烛台点亮。摩根倒是意外地没有介意什么……她真是一个心地善良的姑娘,阿勒尔忍不住想,若是别人,至少也会批评她作为淑女不够得体。
“为何不用布盖住闲置的画作?”摩根端详她的作品,“不仅颜料严重氧化,还有暴晒和湿气蛀蚀的痕迹……是没有安排专门的人手护理吗?”
“反正也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阿勒尔嚅嗫道,“当然,如果是用您送的颜料,我一定会好好保存那幅画的。”虽然这也是最没意义的,青金石粉末是所有颜料原材料中最不容易暗沉的,只要不去刻意磨损,其鲜亮的颜色可以维持数十年。
她对摩根了解甚少,也不知道她在绘画方面是何等水平,但对方在观览她的作品时,眉目中有一种她无法理解的了然,仿佛在鉴赏美之道路上,她已经见识了太多,不会再轻易为那些仅流于表面的光鲜亮丽而撼动。
阿勒尔本来不期待什么,以摩根温柔的性格,大多会出于礼貌而表达几句溢美之词,但见她看得如此认真t ,俄而又陷入沉思,不免本能地紧张起来。
“真是奇妙。”良久,摩根有些感慨地说道,“您所有的作品中,至少有九成是纯粹的风景画,剩余则多是一些零散的物件,仅有一幅是人像,也惟独这幅画投入了您最多的感情……画上的人是先王后陛下吗?”
阿勒尔的目光也落到那幅画上,低声道:“是。”
也不是——其实她早就不记得母亲的长相了,这幅肖像画的模特是一位贵妇人,而她之所以选中对方,仅仅是因为那位女士体态丰腴,谈吐温柔,很符合她心目中慈母的模样,而且还有一头和母亲相同的金色鬈发,至于她是否真的与母亲容貌相仿,阿勒尔并不在乎。
“相较于构图和透视,您在光影和材质纹理的处理上确实极具天赋。”
阿勒尔并没有完全听懂摩根在讲什么,某些词汇令她感到陌生,不过她再迟钝,也能感觉到对方是在称赞她,心里有些不好意思:“您过奖了……”
“然而,您对人体的把握还略有不足,即便有布料遮挡,也可以看出画中人的肩膀和胳膊是错位的。”摩根继续道,“据说在诺斯特鲁姆海周边的国家,那些专注于追求美的艺术家甚至会去亲手解剖尸体,以便了解人体的奥妙。”
“尸、尸体?!”阿勒尔光是听到这两个字就头晕目眩,“这太难了……我、我做不到……”
“这样粗野的方法自然不适合您。”摩根莞尔,“但以您的地位与财力,想要找到合适的模特并不难……殿下难道不想试一试吗?”
她有些手足无措:“试……什么?”
“事实上,我刚好有一位合用的人选。”摩根低声道,“而且就在附近,时刻等候您的差遣,您不想见一见吗?”
“可是……”现在已经是晚上了,阿勒尔本想这么说,可摩根冲她笑了一下——噢,这世间怎会有如此美人?神是如此眷顾她……阿勒尔原本就不擅长拒绝别人,更别说是长得漂亮的人了。如果她此刻再醉一点,哪怕摩根让她从露台上跳下去,她或许也会照做,更别说只是见一个某个不知名的模特了。
“您说得对。”她迷迷糊糊地应和,“那就……见一见?”
然而,当阿勒尔发现推开门的是一个男人时,发热的大脑就清醒了一半,当那个男人走进蜡烛映照的范围,她就彻底冷静下来,后知后觉地感到了一丝恐慌。
摩根柔声问道:“怎么了,殿下?”
为何你还要问我?你怎么会不清楚我丈夫的长相呢?明明昨天你才见过他——阿勒尔的嘴唇数次张开,对于摩根,她心里有无数的疑问,最终却只能归于哑然。在她并不算长的人生中,已经接受过无数次这样充满恶意的玩笑,学会了屈服和忍耐。
夜晚很漫长,会有留给她独自哭泣的时间。
“没什么……”
她强迫自己挤出一个微笑,而一件荒谬的事情但凡有了开头,往往就很难阻止它继续发展下去了,好在阿勒尔失败的一生,终究还是让她养成了如顽石般坚忍的耐心,她忍受了摩根——这个美丽妖魔的阴谋,忍受了女仆摆弄画架和颜料时叮叮哐哐的声响,也忍受了这个看起来几乎与泽克如出一辙的年轻人。
不知是否出于有意,摩根将油灯放在了沙发旁的木柜上,照亮了那名年轻人,自己却没入黑暗之中,但是也没有离开画室,而是绕到她身后,轻轻拨弄她散落的发丝。
“画吧,阿勒尔。”她的声音里竟蕴藏着一种奇妙的慈爱,阿勒尔还注意到,这次她没有唤她“殿下”——她现在毫不怀疑,摩根的一举一动背后都有其暗藏之意,但对方温情的语调,怜爱的目光,好似富有魔力,令她鬼使神差地拿起了画笔。
黑暗中响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那个年轻的——甚至比阿勒尔记忆中丈夫最年轻的模样还要青涩的青年解开了扣子和衣带,动作并不快,但显得很温顺,绸质的衬衫滑落到了沙发上,阿勒尔发现他在身上涂抹了某种香膏,黝黑的皮肤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朦胧潮湿的光泽,也许是因为刚活动过,也许是生的活力还停驻在这具年轻的肉体中,即使隔了一段距离,阿勒尔也能感受到对方身上蒸腾的热气。
当他开始解开裤带时,阿勒尔感觉到身体轻微战栗起来,可眼下这种静谧的氛围,让她难以将自己的惊惶宣之于口——无论是摩根还是这个年轻人,似乎都对此时正在发生,以及未来将要发生的事情无动于衷,仿佛一个男人一丝不挂地斜躺在沙发上,仅用一条毛毯堪堪掩住自己的下体是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他们的漠然让阿勒尔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仿佛自己才是那个异类。
她心慌意乱,不敢去看他的身体,努力让自己的视线维持在他肩膀以上的位置。
年少时,她曾拥有一尊大理石像——那是从罗马流出来的稀罕货,从高卢一路漂泊到不列颠,因由一个偶然的机会,才被她以高昂的价格买了下来,用于描摹人体(她并不是从一开始就专注于风景画的),最后薇奥拉王后命令仆从将它砸碎了,但令她心碎的不只是那些金子,更多是继母那些冷酷的指责,说她是一个娼妇,天生就对男人的下体感兴趣,还说如果她的母亲还活着,多半会亲手把她送去修道院。
尽管已经习惯了继母刻薄的对待,但那句话还是使她万分痛苦,尤其对方还提到了她的母亲……从那之后,她就立誓要成为得体的淑女,忠贞的妻子。从小到大,她只见过丈夫泽克的裸体,即使当泽克年龄渐长,难以在床上满足她之后,她也谨慎地克制自己的欲望,从未对其他男人有过异样的心思。
这些努力并非没有回报,薇奥拉王后近年来柔和了许多的目光,难道不是对她的赞许吗?
“怎么了,阿勒尔?”她听到摩根的声音,如梦似幻,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是什么叫你心烦意乱?”
阿勒尔心神恍惚:“我……”她看着画布上古怪畸形的关节,忽然感觉很难过,有一股想哭的冲动,“对不起,我……我画得好差,我真没用… …”
“别伤心,我的好女孩,这并非你的错,只是因为光线太暗了,对不对?”对方轻轻抚摸她的发顶,阿勒尔能感觉到她柔软的肚腹和温暖的馨香,沉甸甸的乳/房压着她的后脑勺,她金色的长发落在她的肩颈,发尾是莹莹的青色,妖精的象征,“雷德啊,你为何不靠近点,好让殿下看得更清楚?”
雷德——那个未着寸缕的年轻人沉默地点了点头,从沙发上起身,当他弯腰去拿油灯时,阿勒尔看见他上臀因为肌肉弯曲和紧绷而凹陷的腰窝。他走过来的时候,依然用毛毯遮着下体,但也只有那一块,其余的地方都一览无余,他步伐缓慢,仿佛不是在用双脚走路,而是乘着傍晚褪去的潮水,被漂浮的白沫遮住了腰。
阿勒尔屏息凝神,但还是有股奇妙的香气在她鼻间萦绕,她能闻到颜料的味道,皂角的味道,还有这个名叫“雷德”的年轻人身上涂抹香膏的味道,今晚很冷,她却感觉自己全身热汗,脸颊发烫,但与其说这是羞涩,不如说是苦恼与慌乱,以及——某种难以言说,但几乎将她整个人攫住的热望。
近距离看,他的五官看起来更像泽克了,但那种借由她的丈夫维系起来的联系感,此刻已经变得微乎其微。
雷德在她膝前跪了下来,那条毛毯为他提供了最后一点体面,但蓬勃的欲望让毛巾掀开了一角,阿勒尔能看到他小腹下浓厚的毛发,肌肉因为挤压而浮现出青筋。这个年轻人先是俯下身,亲吻她的脚背、脚踝,然后是膝盖,他的嘴唇有点凉,但皮肤上散发出热烘烘的气息。
这是阿勒尔第一次被这样对待,也是第一次由被俯视的那个人成为俯视他人的人, t这种陌生的感觉令她胆战心惊,但摩根的手压着她的肩膀,让她无处逃避。
“何必要逃呢?”她对她说话的语气,就像在对待自己亲密的小女儿一样,“为什么不正眼看一看眼前这个可怜的年轻人?他需要你,渴求你,有着发泄不完的精力和热情,正等待着你在他身上寻求美的真理。”
“可是……”阿勒尔嚅嗫着,不知该如何表述自己此刻的心情,尤其是那种恐慌——并非是来自摩根或雷德,甚至任何一个具体的人,而是一种模糊但确凿的预感。她知道今晚过后,曾经她所熟悉的一切生活的基础都将被彻底推翻,那种安宁、节制且自欺欺人的日子将一去不返,她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阿勒尔,这里没有人会伤害你。”摩根用手掌盖住了她的眼睛,在她额前轻轻落下一吻,“别试图去理解它……去感受它。”
她不知不觉放下了画笔,黑暗中,雷德将她的裙摆向上推,晚风拂过皮肤时让她有点想打颤,但那个年轻人将吻种进她的腿间,驱散了那股寒冷。
第271章
“殿下?”有人在他身边说, “艾德里安殿下?”
在实际回过神之前,艾德里安就习惯性地端起了微笑:“抱歉,我刚刚好像有点走神了……请继续您的话吧, 公爵大人。”
今天是感恩祭的最后一日, 他仍遵循惯例——至少是这几天的惯例——陪同这位年轻的康沃尔公爵一同在外花园散步。
经过多日的相处,艾德里安已经不再像最初那样不敢直视她惊人的美貌了,但她的谈吐、举止与气度,无不令人感到熨帖, 与她相处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如果不是那桩毫无预兆的联姻……
思绪至此,他的内心愈发沉重,忍不住试探道:“公爵大人,能否请问您一件事?”
“当然, 殿下。”
“关于你我……”负罪感让他难以将话说得太直白,“关于米斯里尔和廷塔哲的结合,想来父王已经提前与您商榷过了。”
“是。”
“您就不担心吗?”艾德里安问道,“毕竟我们还认识不久, 或许我不是一个足够好的丈夫。”
摩根莞尔,神态像小鹿一样温柔,笑容明媚而羞涩——这再次提醒了他,眼前站着的是一位多么年轻的女孩:“婚姻乃人生大事,要说心里没有半分忧虑,自然是不可能的。不过在见到您之后,我便放下心来,艾德里安殿下是真正继承了骑士之姿的品性高洁之人,我相信您日后会好好待我,令我幸福的。”
对方充满信任的话语让艾德里安的心情愈发沉重。近两年,北方流传着不少关于摩根的传闻,由于她违背传统,以女性身份继承爵位的做法,使她成为了诸多流言蜚语中城府颇深的野心家,艾德里安难免也有类似的印象,直到他真正见到对方,才发现除了气度不凡之外,她也不过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年轻姑娘。
摩根如此信赖他,他却注定要辜负她的期待,这桩婚姻终究不会迎来幸福……还有米娅,他之所爱,若他与摩根成婚,她又该如何自处呢……
强撑着微笑度过上午之后,艾德里安踌躇许久,还是决定和米娅见上一面。自感恩庆典开始,他整日忙碌于代替重病在床的父王处理各项事务,已经很久没有和心上人见面了。当他轻车熟路地来到米娅平常工作的地方时,却发现她正在和一个他意料之外的对象交谈——梅林·安布罗修斯,银发梦魔,大名鼎鼎的宫廷魔术师。
他来这里做什么?
艾德里安对梅林并不熟悉,只知道他曾经侍奉于尤瑟王身侧,和父亲斯图亚特王姑且算是故友……难道对方已经发现了他和米娅的关系?是他自己发现的,还是父王告诉他的?他是来代替父王监视米娅的吗?
他不敢轻举妄动,只能在暗处默默等候,直到梅林离开。等待的时间并不长,但当他看着梦魔远去的背影松了口气时,却发现自己背后已然渗出了冷汗。
“艾迪!”在他恍惚之际,米娅率先一步发现了他——如此准确,就好像背后长了眼睛一样,她快步朝他跑来,像乳鸟归巢一样扑进他的怀里,棕黄色的头发又鬈又密,像是被弄乱了的麻雀羽毛,她在他耳边小声道,“殿下,我、我真想念你……”
“我也想念你。”他亲了亲她的额头,“很抱歉这几天都没能来看你,我……”他感觉胃袋下坠,心头的罪恶感冲淡了与恋人重逢的喜悦,“我忙着操持庆典,你也知道,父王近来身体欠佳,许多事情不得不交由我来处理。”
米娅抬头看他,艾德里安才发现她神情悲伤,眼里盛满了泪光:“你要和公主结婚了,是不是?”
“谁?”
“金发的公主。”她哑声道,“你每天早晨都在外花园和她一起散步,浓情蜜意,我……我都亲眼看见了。”
洛奇堡的外花园,指的是米斯里尔圣地光辉庭院外侧的花园,只有身份极高的贵族和米斯里尔家族特别邀请的客人才有资格进入,米娅虽然是园艺师的女儿,但也无权擅自出入这样的地方,她怎么会知道外花园里面发生的事情?
然而米娅的哭声打断了他的疑虑:“你不要我了,对吗?你爱上公主了,所以要来与我分手……”
艾德里安笨拙地为她擦去眼泪:“傻瓜,我对你的心永远都不会变。”
“可是……”米娅小声啜泣,“那位公主,她……她真美啊,就像天上的月亮一样,任谁见到她,都会把我抛到脑后的……”
“不会的。”他柔声安慰道,“我的心里只有你,我的小麻雀。”
“那……你是要我当你的情妇?”
闻言,艾德里安迟疑了一下——尽管他不想承认,但这几乎是唯一可行的办法:仅保持明面上的夫妻关系,私下允许双方各自寻找情人。
他甚至还鬼使神差地想起了感恩庆典前夜的晚宴,梅林对摩根行吻手礼时那种微妙的狎昵感。因为从小听惯了父亲的唾骂,艾德里安早已熟知这位梦魔在男女关系上的轻浮作风,当时并没有放在心上,但如果他们之间真的有过什么……或许对摩根而言,这也会是一笔合意的交易。
可一想到少女先前那番毫无保留,满怀信赖的话语——她视他为真正的骑士,他却是如何看待她的?艾德里安的道德感让他实在不知该如何向她开口,只能暂且避开恋人的目光:“再给我一点时间,米娅,我发誓我会解决这一切的。”
他知道此刻米娅眼中肯定充满了失望,可这世上是否真的存在解决这一切问题的答案,连他自己心中都满是迷茫。
略显生硬地与恋人分别后,艾德里安怀揣着疑虑和痛苦熬到了夜晚。从感恩祭前夜开始,洛奇堡举办了不止一场晚宴,但唯有最后一天的宴会最为盛大,斯图亚特王也会强撑着病体出席——名义上是为了尊重传统,实则是为了在晚宴上宣布他和康沃尔公爵订婚的消息。
为此,父王特意将他们的席位安排在一起,这个位置原本属于尤伦斯,但没有人敢违逆国王的安排。
摩根今晚穿了一件珍珠白色的丝绸长裙,并且重新戴上了初次抵达葛尔时佩戴的银白冠冕,但整体看起来不似当时那般庄重,反而流露出待嫁少女的纯真,显得明媚动人。米娅说得不错,她确实是如皎月般的人儿,不仅美丽动人,且生来高贵,这样的存在怎会允许自己的丈夫心里还记挂别的女人呢?
坐在他们正对面席位上的是梅林。宴会期间,他罕见地没有说太多话,只是偶尔向他们所在的位置微笑致意,仿佛对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情毫无所知。可一看到他,艾德里安就想起他私下接触米娅的事情,一想到对方有可能是父王派到米娅身边的死神,他便感觉如坐针毡。
也许是他魂不守舍的样子太过明显,摩根担忧地望向他:“殿下,您还好吗?”
“我没事。”为了掩盖飘忽不定的目光,艾德里安下意识地端起蜜酒,“我只是有点紧张,您不必为我……”他忽地顿住了,剩下的话全成了梦呓, “为我……忧虑……”
他看见一个娇小的姑娘在宴会的角落里忙碌穿梭,一头麦色的卷发用白色的布巾扎起,在烛光t下变成了发锈的铜红,平实瘦小的身材,步速很快,但已经没有了他记忆中如小鸟般活泼愉快的步调——米娅?她为什么会在这里?又为什么会在宴会上干着女仆的活计?
一想到对方将要亲眼看着他和其他女人订婚,艾德里安感觉一股冰冷的颤栗突然攫住了自己,令他眼前发黑。
他只想立刻冲到她身边,但父王冷酷的目光将他钉在了席位上:“你在急燥些什么?我的孩子,马上就是吟游诗人的表演时间了,不要让你身边尊贵的客人感到不安。”
艾德里安耗尽了力气,才没有在大庭广众下对自己的父亲露出怨毒之色:“是,父王。”
忍耐,艾德里安……他告诫自己,如果父王知道他是因为米娅在场才表现得如此失态,今日过后必不会再放过米娅,为了她的安危,他必须保持冷静。
侍从们将宴会中央的场地清理出来,艾德里安坐立不安,只能苦涩地灌下更多的蜜酒,连表演者是什么时候登台的都不知道,直到琴声响起,才勉强缓过神来。他适才虽然走神了,但光听前调,就知道吟游诗人唱的是《玫瑰之泣》。
《玫瑰之泣》讲述的是利瓦兰王与玫瑰侍女布兰尔的爱情故事,是宫廷中耳熟能详的经典曲目,艾德里安听过至少不下十次,但表演这支曲目的是北方最受欢迎的吟游诗人迪奥尼斯,他的声音如雷霆般高亢,演唱时有一种巍峨的气势,然而他巧妙地控制着它,使歌声在庄严不凡的同时,还保留着一丝扣人心弦的柔情,即便艾德里安对这首曲子已经熟悉到有些厌倦了,听到情深之处,依然忍不住湿润了眼眶。
这首曲子还奇妙地暗合了他此时的境况:年轻的利瓦兰王爱上了出身卑贱的红发侍女布兰尔,不顾所有人的反对,一定要娶她作王后,但有一位充满野心的大臣想要将自己的女儿嫁给王,他买通仆从偷偷下毒,害死了布兰尔,爱人的死亡使利瓦兰王肝肠寸断。
在歌谣中,利瓦兰王最终查出了杀死布兰尔的凶手,并且逼对方喝下了曾经用来杀死布兰尔的毒酒,为爱人报仇,但那不过是诗人们为了故事完整性而杜撰的结局,现实中的利瓦兰王并没有找到凶手,只能含恨发誓永不娶妻,至今膝下仍无子嗣,抚养了姐姐莲娜夫人的儿子作为继承人。
利瓦兰王和布兰尔的爱情悲剧,是否也会在他和米娅身上重演呢?艾德里安不禁望向恋人所在的方向,而米娅也正看着他,那双含泪的眼睛令他心碎。
一曲结束,迪奥尼斯精彩的表演获得了满堂喝彩,但他只允许自己流露出些微满意,便投入到了下一场表演中,第二首是《危险的爱之咒》,讲述的是费奥纳骑士团中最英俊的骑士迪卢木多带着康马克国王之女格兰妮公主私奔的故事。
迪奥尼斯在表演这首曲目时,是明显有别于一般诗人的,并不着重于描绘迪卢木多与格兰尼的苦恋,更多是表现格兰尼追求爱情的勇敢,以及迪卢木多决意不再压抑对格兰妮的感情后的义无反顾。迪奥尼斯高昂的歌声直抵大厅的穹顶,令现场的所有听众都感到心潮澎湃。
艾德里安也不例外,他的心跳加速,胸口发热,感觉身体里突然涌现出了无穷的勇气。他看向端坐于王座之上的父亲——这个冷酷的暴君,愿意以无限的忠诚报答尤瑟,却吝于给自己的孩子哪怕一点爱,如今还要滥用身为父亲的权力,强迫他与自己心爱的女人分开……不,他绝对不会让一切都顺他的意,他不会再忍耐下去了!
他猛地站了起来,膝盖撞到了桌子,发出哐嘡巨响,迪奥尼斯不得不中止表演,整个大厅霎时陷入了寂静,所有宾客都惊愕地看看他。
摩根轻声问道:“殿下?”
艾德里安不敢看她,摩根是他在这件事里唯一抱有愧疚的人:“抱歉,女士。”
“艾德里安,你到底在做什么?”
父王不悦地发出呵斥——但那已经无法再让艾德里安有任何动摇了,反而助长了他的勇气。他径直穿过宴会大厅,飞奔到米娅身边,捧起她的脸,深深地亲吻她:“我爱你,米娅。”他气喘吁吁,“除了你,我不会和任何人结婚。”
“艾德里安……”米娅落下眼泪,“我也是!我爱你,艾德里安,只爱你一个!”
父王的呵斥变成了怒吼:“艾德里安!!”
艾德里安充耳不闻,眼中只有自己的恋人:“你愿意和我走吗?”
“当然!”米娅几乎泣不成声,“无论何时,无论去哪里,我都要跟着你!”
他抓住她的手,向城堡的大门跑去,父王怒不可遏地叫士兵拦截他,摩根高声劝阻:“请不要动刀剑,陛下,在感恩祭上见血实在是太不吉利了。”
或许是他的身份让士兵们有所顾忌,又或许是摩根的劝谏起了作用,艾德里安一路顺利地带着米娅跑到了馬廄。他带着剑,骑着马,怀中抱着心爱之人,清爽的晚风拂面而过,忽然感觉前所未有的快意,尤其想到父亲方才暴跳如雷的面孔,觉得世上不会再有比这更令人愉快的事了。
第272章
当仆从推开门时,摩根首先闻到了草药苦涩的味道,随后是某种难以言说的,潮湿的植物气息——过去她曾无数次在安赫卡的诊所里闻到,那是即将蒙受死神召唤的老人卧病在床时会发出的气味,像是内脏腐烂后透过皮肤散发出来的。
前日的感恩祭晚宴上,大王子艾德里安在众目睽睽下与恋人私奔,斯图亚特王因为气血攻心而当场晕倒,昏迷了一天一夜,薇奥拉王后整日守候在病床前,郁郁寡欢,身心俱疲,无暇理会长子留给她的烂摊子。
不过她也没有太糊涂,知道次子尤伦斯没有能力应对眼下的情况, 只好委托宾客中地位最高的玛格丝代为处理,而交由玛格丝处理, 本质上就是交给她处理。
摩根走进房间,轻声问候:“薇奥拉陛下。”
薇奥拉王后迷茫地看了她一眼, 但并非是不认识她, 而是疲倦导致的思绪迟钝,好一会儿过去,她才幽幽道:“噢,抱歉, 请原谅我……贵安,大人。”
和面对继女时展现出的冷酷不同, 在斯图亚特王面前, 薇奥拉是一位恭顺的妻子,这也许和她出身不高, 没有强盛的母族有关。
床上的斯图亚特王奄奄一息地说道:“你们……都退下……”他似乎想朝她招招手,但最后仅仅是动弹了一下手指,“请到床边来,王女……”
哪怕死亡将至,国王的声音依然具有不容拒绝的威严,薇奥拉王后面色憔悴地点了点头,带着仆从们退了出去,房间里霎时只剩下了摩根和斯图亚特王两人。她听见他重重咳嗽,每咳一下,就将身体里仅剩的生机又挤干了一些。
“王女殿下……”相比上一次谈话,此时斯图亚特王的声音要羸弱许多,不仅是因为他的病情比之前更加严重,也因为他们之间的供需关系已经发生了逆转——艾德里安在大庭广众下私奔的做法不仅让王室尊严丧尽,也伤害了即将与米斯里尔联姻的廷塔哲家族的颜面,虽然婚约尚未公布,但斯图亚特王此时在道义上已然落入下风,无法像过去那样毫无顾忌地在契约中给她施加诸多限制了。
“您看起来气色好转了不少,一定是王后陛下悉心照料的结果。”这当然是客套话,现在斯图亚特王的脸看起来像墙灰一样苍白,不过摩根心里清楚对方此次唤她前来是为了什么,只是她不会主动开口。
“我那不成器的儿子……丢尽了颜面,不奢望得到您的原谅……”斯图亚特王喘着气,几乎是在恳求她,“但请您……别放弃这次联姻,让米斯里尔……为您夺回卡美洛特的计划尽一份绵薄之力……”
“您的话语令我感动,但要让我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忍耐着那些严苛的要求与您的儿子结婚,实在是太令人困扰了。”她的食指轻轻点击桌案,“您当初说,若我的腹中不能孕育红龙,米斯里尔家族便不会出兵,即便夺回王位,我也只能在红龙成年之前暂理国家,一旦他成长到足以从我手中接过权力,我就得心甘情愿地回到康沃尔度过余生……”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言语t间流露出一丝戏谑:“您瞧,我辛劳数年,终究还是回到了我最初的位置上,被别人召之即来,挥之即去……陛下啊,我究竟有何过错,才会让您如此不尊重我?”
斯图亚特王的唇缝间飘起一缕白雾,可直到雾气消弭无踪,他都没有说任何话。
“陛下曾经说过,放眼整个不列颠,没有比米斯里尔对潘德拉贡更加忠诚的家族了。”摩根继续道,“可您引以为傲的长子,昨日不仅擅自毁掉了两家私下已经定好的婚约,还在众目睽睽之下带着自己的情妇私奔。我有感于您对父亲的忠诚,在那些不知情的宾客面前为他们说尽了好话……陛下,我待您仁至义尽,但情谊这种东西,若是没有礼尚往来,很快就会耗尽的。”
斯图亚特王显然明白了她的意思,经过一段漫长的死寂后,摩根终于等到了他的屈服:“您认为我该如何回报您的盛情?”
“我可以与尤伦斯殿下结婚,也会承诺将我的毕生精力放在从卑王伏提庚手中夺回卡美洛特上,成全您对父亲的忠义之情。”她的语速很慢,但语气不容拒绝,“除此以外,我不会因为这次联姻受到任何约束,这就是我的条件,您认为如何呢?”
闻言,斯图亚特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像是病理性的抽搐,又像是有人正在把他的灵魂活生生地从肉体里扯出来。摩根静静等待着——等待这位年迈的老人从往日的梦影中醒来,好一会儿过去,斯图亚特王闭上眼睛,长叹一声,像是把身体里的最后一丝生气也吐了出去,再次睁开眼睛时,虽然疼痛已经平复,但神态看起来暮气沉沉,像是死去了一般。
“就按您的要求来办吧。”他气若游丝,“我们这一辈的故事,确实已经结束了。”
告别斯图亚特王后,摩根回到房间,发现玛格丝正在生气地捶枕头——经过在康沃尔两年的休养,她的长姐真是越活越年轻了。摩根的心态本就比实际年龄要年长得多,习惯性地用长辈的语气问道:“还在生气呢?”
“那对不知廉耻的男女。”玛格丝愤愤不平,“尤其是艾德里安!亏我以前还称赞过他,那个该死的狗崽子,要是他还有哪怕一点自尊,就找个没人的角落把自己吊死吧!”
“没必要为了他们动怒。”摩根安抚道,“何况,我也不打算向米斯里尔追究这件事。”
“你竟然还要替他们隐瞒?”
“冷静,玛格丝,你现在看起来像是随时要把枕头吃下去。”摩根说,“而且我也没有说要帮他们隐瞒——恰恰相反,我打算让这个消息传遍整个不列颠,越快越好。”
“传遍整个不列颠?”玛格丝面露迟疑之色,“虽然违背誓约的是艾德里安,可是……他的丑闻或许也会对你产生不好的影响,我们最好还是低调处理,反正你们还没来得及宣布订婚,没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
摩根佯装困惑:“什么丑闻?”
玛格丝的表情比她还要困惑,而且她的困惑是发自真心的:“小妹,你让我有点糊涂了。”
“玛格丝,你认为艾德里安的私奔是筹谋已久,还是冲动使然?”
玛格丝冷哼一声:“如果他筹谋已久就得出这样一个计划,那可真是够蠢的了。”
“不错,如果他早就准备和恋人私奔,大可以在晚宴开始前偷偷离开,那时宫中仆从们忙碌于准备宴席,斯图亚特王卧病在床,薇奥拉王后在床前服侍,弟弟尤伦斯整日与女人厮混,方便他避人耳目,若艾德里安珍视自己的恋人,自然会为她的安危考虑。”摩根说,“但他没有这么做,因为直到晚宴开始前,他都没有决定好该如何面对这桩婚事。”
艾德里安心性良善,但为人优柔寡断,经常在关键时刻犹豫不决,使自己陷入两难的境地,这种性格其实并不适合成为统治者……将自己的长子培养成了次子的性格,如果这也是斯图亚特王有意教育的结果,那么他对尤瑟王的偏执简直可以称得上是毫无底线了。
“好在他有一位古道热肠且唯恐天下不乱的客人,愿意为他做出最终决断而提供一些小小的帮助。”摩根轻轻笑了一声,“于是游戏就这样开始了——瞧,玛格丝,想要掀起一场风暴,其实并不需要多么复杂的步骤,不是吗?”
“梅林……”玛格丝咬牙切齿,“那个该死的坎比翁,我就知道是他搞的鬼……”然而她看着摩根脸上揶揄的浅笑,声音愈来愈轻,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什么,“这些你早就知道了?”
摩根坦诚地承认:“关于艾德里安已经有恋人的事情,我确实很早就知道了,甚至比梅林更早。当然,这也算不得什么大问题,我来葛尔是为了日后能在北方有一个经营势力的大本营,而非当什么幸福的新娘——这也意味着葛尔必须由我全权掌握。”
“艾德里安虽然性格软弱,但他确实颇有才干,近几年经常代重病的斯图亚特王处理政务,行事细心稳重,深受大臣们的信赖。若他能做我的副手,自然再好不过,可惜他是名正言顺的第一继承人,有他在,我就没有理由插手葛尔的内部事务,所以一开始他就被我从名单上排除了,一个在继承顺位上并不优先,能力平庸,也无经验,必须要完全仰仗我才能勉强在王位上坐稳的丈夫,才是我真正需要的——如果他刚好还名声狼藉,就再合适不过了。”
“……尤伦斯?”
“不错。”摩根点了点头,“既然合用的人选已经有了,剩下的就是想办法让他顺理成章地成为第一顺位继承人。最简单的方式是让艾德里安不幸身亡——但那就太过了,而且会引起斯图亚特王对我的警惕,致使他在协约里提出对我更严苛的条款。艾德里安既不能死,也不能留在这里,那就只好想办法请他自己主动离开了。”
“你希望艾德里安主动离开,而梅林在背后为艾德里安决心私奔的事情推波助澜,所以他确实是来……帮你的?”玛格丝皱了皱鼻子,似乎很不甘心对梅林表达谢意,“好吧,那只梦魔可能确实派上了那么一点正面作用,但不妨碍他是一个讨人厌的家伙。”
“不用强迫自己捏着鼻子对他表示感谢,他确实是来捣乱的。”摩根笑了起来,“只是他搞错了我的目的,以为我打定了主意要与艾德里安结婚——关键时刻掉链子,很有他的风格,是不是?”
“我还是不明白梅林究竟是怎么做到的……难道他用了幻术?”
“对付艾德里安可不需要用到幻术,只要把握得当,一支曲子加一双盈满泪水的眼睛足矣。”她说,“斯图亚特王一直以骑士的标准培养艾德里安,使他有着比常人更高的道德感和责任心,既不想在结婚后辜负自己的妻子,也不想为了利益抛下自己的恋人,以及最重要的——他与斯图亚特王糟糕的父子关系,若我没有猜错,艾德里安骑马出城的时候,多半还在为自己成功惹怒了父亲而沾沾自喜。”
薇奥拉王后出身不高,在自己的丈夫面前并没有多少话语权,而斯图亚特王的高压教育则给他的两个儿子都造成了明显的负面影响。
艾德里安与平民之女相爱,尤伦斯流连于妓/院,其实都暗含着某种消极的对抗心,他们潜意识里拒绝遵循父亲为自己定下的道路,又无法真正违逆父权的意志,只能通过做一些不被父亲所认可的举动缓解内心的焦虑,这种怨恨的心态长期淤积,又在顷刻间爆发出来,自然是一发而不可收拾。
不过,摩根并不打算和玛格丝详细解释这些,她和埃莉诺自小在加缪尔的溺爱下长大,大概很难理解艾德里安当时的心情。
“找到了症结,就可以开始对症下药了。”摩根娓娓道来,“梅林从头到尾只做了三件事:一是提前找到吟游诗人,向他透露我和艾德里安的婚讯,确保他会在宴会上演唱歌颂真爱的曲目;二是偷偷接触艾德里安的恋人米娅,让她知道自己的爱情遭遇了危机,这步棋必须避开艾德里安本人,才能有下一步;三是用幻术骗过宫廷主管,让身为园艺师t之女的米娅可以作为女佣出入于宴会大厅,做完这三件事之后,一切就都水到渠成了。”
虽然梅林办事一向不太靠谱,但在这件事情上,他的思路几乎与她完全一致,让她省去了不少麻烦。
“设身处地想一想:座上是与你感情淡薄的父亲,要强迫你和一个认识不过几天的女人结婚,不远处是你深爱的恋人,正在用满含泪水的眼睛与你相望,大厅中央是引吭高歌的吟游诗人,正在用充满激情的歌声赞颂自古以来那些勇于追逐真爱的英雄人物,而你因为压力过大,不知不觉喝下了好几杯蜜酒,已经有了几分醉意……此番情景,怎么能不发生一些有趣的事情呢?”
听到这里,玛格丝已经完全懵住了。
“我……”她可爱的姐姐艰难地消化着她话语中巨大的信息量,“我忽然觉得艾德里安有点可怜。”
“确实如此,这就是为什么我会补偿他。”摩根说,“我已经派缄默去寻觅那些有名气的吟游诗人——就像我之前说的那样,很快艾德里安为爱奔逃的消息就会传遍整个不列颠。人们会感动于他对爱情的忠贞,称赞他愿为真爱违抗父命的勇气,感慨他为了恋人甚至不惜放弃王位的高洁。毫无疑问,艾德里安是一位真正的骑士,他可歌可泣的故事会在这片土地上长久地流传下去。”
“这真是一份大礼。”玛格丝品味出了她的言下之意,冲她挤眉弄眼,“可我的小妹啊,你怎么能忘记酬谢某位坏心眼又热心肠的魔术师?”
听到她的话,摩根不禁笑出了声:“你说得很对,所以我该怎么酬谢他呢?”
“不如写一份表达谢意的信,并且邀请他来参加你和尤伦斯的婚礼。”
真是个坏女孩——不过摩根也不会在这种时候扫她的兴。她让仆从拿来了羽毛笔和信纸,郑重其事地写了一份感谢信,并严格按照玛格丝的要求,在信函最后加上了邀请他来参加婚礼的内容。
“满意了吗?”
“唔……好像有点不够。”玛格丝有些苦恼,“能不能加点什么?”
于是她题上落款:你亲爱的朋友摩根勒菲。
“现在呢?”
“很好,不过是不是能再……有感情一点?”
摩根思索了一会儿,在信纸上落下了一枚唇印。
“简直太棒了!”玛格丝心满意足地亲了亲她的脸颊,“我要亲自把这封信交到梅林手里。”
第273章
“三天后, 你会和王女殿下订婚。”
父王大清早把他叫了过去,只对他说了这么一句话,语气非常理所当然,就好像太阳会从东边升起,升起后鸡会打鸣一样。有时候很难说人就比鸡过得好,人如果对鸡发脾气,至少还担心鸡会不会突然跳起来啄自己的手,而对待自己的儿子就没有这种负担了,可能是因为儿子不会长出鸟喙。
尤伦斯看着父王倦怠地挥了挥手,似乎是要打发他走。
死到临头了,还是那么傲慢……他是他唯一的选择,他曾经那么器重艾德里安,仿佛那个位置天生就属于他一样,然而他引以为豪的儿子狠狠打了他的脸,如今父王终于品尝到了失败的滋味,而那都是他应得的。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尤伦斯扭过头,看见侍卫带着几个人走进了房间。三女一男,其中两个作修女打扮,年长的那个头发花白,脸颊下垂,看起来至少也有五十岁了,而年轻的那个——其实也没有多年轻——外表约莫三十多岁,但那张板起的脸给人一种老态龙钟的错觉。
剩下的两个人里,男的身着黑袍,女的身着绿袍,看起来有点像是那些贵族家中侍奉的学士……尤伦斯不太确定,毕竟女人是不太可能成为学士的,而且学士的地位虽然比寻常家仆高不少,但也很少会穿缎子做的衣服。
尤伦斯没见过他们,也不知道他们是谁,他们就像从这个阴暗房间的角落里生出的幽灵。
“你们可以带他走了。”父王先是对他们说话,然后才把目光挪到他身上,“按照他们的要求做,不要给我惹出不必要的麻烦,尤伦斯。”
他应该对他更尊重一点的,尤伦斯不禁如此想道,或许他现在应该表现得不屑一顾,他可以对父王说“不”,而且语气要轻佻、嚣张、不以为然,让父王知道他的话对他(唯一)的儿子已经不再有威慑力了,这只曾经骄傲的老狮子应该学会在新的狮王面前低下头。
然而,尤伦斯听见自己的声音:“是,父王。”
为什么他没有拒绝呢?
直到他默默无言地跟着那些人走到另一扇大门前,这个问题依然在他的脑海中盘桓。
“尤伦斯殿下。”开口的是那个老修女,她的声音又粗又沉,听起来像是被阉了的公鸡,“请您脱下身上的衣物。”
“什么?”
“请您脱下身上的衣物。”她顿了一下,补充道,“所有的衣物。”她说得很慢,仿佛担心他听不懂一样。
尤伦斯环视四周,第一次意识这个房间也是如此昏暗。此时是白天,但他们把窗帘拉了起来,用蜡烛照明,真是莫名其妙。不远处的圆木凳上放了一个铜盆,铜盆里盛满了热水,蒸腾着氤氲的雾气,盆边搭着一块毛巾,毛巾边是一块羊油肥皂和一把剃刀,刀锋在烛光下闪烁着冷光。
“你们最好注意自己的态度。”他忽然说道——虽然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说这些,也许是某种恐慌,某种无来由的预感,“我很快就会和王女结婚,代替艾德里安被任命为王储,成为你们的国王。”
他们其实是康沃尔人,只是现在的他还不知道这件事。
“当然,殿下。”穿黑袍的男人竟然敢无礼地对他皱眉,“但那也是您做完药检之后的事情了。”
“药检?什么药检?”
“一项关于您是否干净的检查。”绿袍女回答,语调比她的同伴温和一些,“虽然廷塔哲与米斯里尔的联合势在必行,但猊下的健康也是极为重要的,考虑到您……丰富的私生活,可能会导致一些疾病,我们必须确保猊下的贵体不会被那些脏东西沾染。”
尤伦斯一时竟分不清对方口中的“脏东西”是指什么,但绿袍女的口音让他意识到了对方是南方人:“猊下又是谁?”
“摩根勒菲,高贵的妖精之血,康沃尔公爵,廷塔哲的主人,尤瑟王之女,以及您未来的妻子。”回答他的是老修女——她说得如此顺畅,就好像这辈子都在等着别人来问她这件事,好让她背出这一串顺口溜似的名号一样。
“那么你们就回去告诉我未来的妻子,我不会配合这种荒谬的闹剧。”
“我们愿意尊重您的意见,殿下。”老修女说,“但是没有药检,就没有婚礼,自然也没有未来的妻子。”
她凭什么对他提要求?不错,摩根勒菲曾经是国王的女儿,然而尤瑟王已经死了,王都卡美洛特早已落入他人之手,摩根勒菲如今胆敢对他摆脸色,不过是因为南方是富庶之地,外加父王总是喜欢给潘德拉贡家族舔鞋罢了。如今是廷塔哲有求于米斯里尔,她在他面前只是一个乞丐。
“你们的猊下只能选择和我结婚。”
“或许是,或许不是,以后的事情谁能料到呢?”绿袍女柔声答道,“如果我们乐观一点,也许艾德里安殿下并没有跑得那么远。”
她的话令他打了一个冷颤……好一会儿过去,尤伦斯才意识到他的内心所想其实毫无遗漏地反馈在了他的身体上,所有人都看到他因为这句话而身体发抖,仿佛光是“艾德里安”这个名字就足以唤醒他内心最深刻的恐惧,让他浑身癫颤。
这令尤伦斯感到羞耻,但他也难以发火,绿袍女的话刺破了他无法宣之于口的担忧——他心里很清楚,只要艾德里安愿意回来,父王最后一定会原谅他,而摩根也一定会同意与他重续婚约。
从小到大,艾德里安总是能理所应当地得到一切,父亲的青睐,母亲的骄傲,大臣们的认可,在比武竞技场上,他永远t是最出风头的那个(哪怕他没有拿到冠军),千金们怀春的目光也永远跟随着艾德里安……而他不过是兄长的影子,一个不必要的替代品。
所以他才没有胆量对父王说“不”,仅仅是因为艾德里安不在了,这些事情才会轮到他,哪怕是现在,艾德里安也能随时从他手里夺走一切……多么可笑。
“她也让艾德里安做了这些?”
“如果艾德里安殿下也在婚前与其它人发生过性行为,是的。”
“随便你们吧。”他竭力保持着不以为然的表情松开了腰带,“我根本不在乎。”
没必要惊慌失措,他告诉自己,即使艾德里安在这里也不会得到什么优待,但湿冷的空气依然让他的皮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脱完衣服后,黑袍男在铜盆里洗了手:“弗莉达修女,我需要一点照明。”
老修女将油灯拿到他附近,灼热的温度仿佛要把他的毛发烫焦。
黑袍男用肥皂沫打湿了他的下体,当他拿起剃刀的时候,尤伦斯僵硬地问道:“你在干什么?”
“我们需要清理您的毛发,殿下。”绿袍女替她的同伴答道,“这样能更好地观察您的卫生状况,剃下来的毛发则会被用于魔药检测。”
尤伦斯几乎以为他们是在故意羞辱他,然而黑袍男的动作很快,很熟练. 。他将落在毛巾上的毛发收集起来,放在了一个盛着淡绿色液体的小碗里。
在他工作期间,绿袍女蹲下身,仔细端详他的身体,神情非常冷静,仿佛是在看着一块冻肉,如果被检查的人不是他自己,也许他会觉得对方在看一具尸体。
“表皮平滑,无疱疹、溢脓和异常瘢痕,暂时没有发现什么明显的病灶。”绿袍女说,“德翁特,你那边怎么样?”
小碗里,浸泡着他体毛的药液变成了深绿色:“没有发现潜在病原体,不过嘛……卫生状况堪忧,看得出平常没有认真清理。”
尤伦斯抬起头,看见年轻修女在纸上记录着什么,不知道那是要给谁看的——摩根?还是父王?也许明天父王就会把他叫过去,勒令他“把自己的老二洗干净点”。如果这可笑的一幕真的发生了,今天这番耻辱的遭遇似乎也没有那么糟糕了。
“闹够了吗?”他问。
“检查已经结束了,殿下。”老修女说,“很高兴见到您没有因为混乱的私生活而影响到身体健康。”
尤伦斯穿好衣服后摔门而去,将这群人和这段可憎的记忆抛之脑后。
刚刚从父王口中得知婚讯时,他本打算和他那位未来的妻子见上一面,但现在他已经完全打消了这个念头。
是,摩根拥有非凡的美貌,甚至完全超出了尤伦斯对于“美”这一概念的想象,他和这位王女的接触不多,但也知道对方和艾德里安一样,都是那种备受他人艳羡的天之骄子,可惜他的兄长宁可和一个园艺师的女儿私奔也不愿意跟她结婚。
她成了艾德里安不要的东西,只是因为没来得及公布消息,她被抛弃的事实才没有被摆到大庭广众之下,她到底有什么资格对他摆谱?
尤伦斯来到了校场,将晨练的骑士统统赶走,没有人敢对他有异议,即使是廷塔哲的骑士。
他对这个结果很满意,并且终于感受到了一丝姗姗来迟的快意——身为未来的国王,大权在握的快意。
他本想独自享受一段悠闲的时光,但很快就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这不是尤伦斯殿下吗?”
“梅林大人。”尤伦斯不得不收起剑,虽然他现在不是很乐意见到梅林,对方总会让他联想起摩根——倒不是因为他们长相或气质相似,而是他们的美貌都有一种慑人的非人感,这也许是所有流淌着神秘血统之人的特性,“你有什么事吗?”
“大哥哥我只是碰巧路过哦~”对方语气轻快地回答,“王子殿下在练剑吗?”
“只是常规的晨间训练。”
“太好了。”梅林说,“别看大哥哥是魔术师,其实大哥哥一直对剑术很感兴趣,也算是略知皮毛……既然殿下刚好也在这里,要不要顺便切磋一下呢?”
尤伦斯很怀疑他的说法,他从未见过一个剑士身穿累赘的长袍,打扮得像一个流浪的吟游诗人,何况尤伦斯只见过他拿法杖的样子,但还没见过他如何拿剑。
虽然知道这样有些胜之不武,不过尤伦斯最后还是同意了梅林的请求。他今天过得极不痛快,需要一场酣畅淋漓的胜利来抚慰内心的躁动。
尽管如此,直到梅林从法杖里抽出剑,尤伦斯才对梅林会剑术这件事有了一点实感,或许是因为对方体内有梦魔的血统,让他总感觉“我对剑很感兴趣”可能是什么隐晦的性暗示。
“别担心,梅林大人。”他体贴地表示,“我会尽可能不伤到你的。”
梅林笑眯眯地答道:“真是绅士,再多说几句,我就要爱上殿下了。”
尤伦斯决定闭嘴。
正当他考虑该如何避免给对方造成什么显著的伤口时,什么银光闪闪的东西从他眼前闪过——梅林的长剑已经近在咫尺,他勉强招架住了他的突刺,银剑撞在铁剑上,发出铿锵一声,梅林单手拿剑,尤伦斯却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沉重,他的肌肉紧绷,虎口隐隐作痛——是因为异种之血吗?还是他用魔力强化了身体?
尤伦斯不知道,只听见沉重的剑刃滑过剑身,几乎贴着他的脸颊而过,切断了他的一缕鬓发。
他咬紧牙关,竭尽全力将银剑打脱出去,想要将距离重新拉到足够安全的地方,然而银发的梦魔紧随而至——如此之快,和他的银剑一样快,有那么一瞬间,尤伦斯近乎嗅到了死亡的气味,求生的本能让他堪堪挡住了第二剑,锋刃相击的声音此刻听起来是那么令人心惊胆战——他想要我的命?为什么?他是认真的吗?这个下手没轻没重的坎比翁到底在想什么?
然而仅仅是应对梅林的攻击,就已经耗尽了他全部的精力,别再说是出言诘问了。第三剑时,尤伦斯手中的铁剑应声而裂——梅林直接斩断了他的剑,只用了一只手——银剑深深没入他背后的木桩,直到这时,尤伦斯才意识到自己已经被对方逼入死角,失去了继续后退的余地。
银剑的锋芒让他想起了那把剃刀,而它们都给他带来了无穷无尽的耻辱和怒火。
“真可惜。”梅林的声音听起来意味深长,以至于尤伦斯一时不知道他究竟是在为什么可惜,“看来是我侥幸赢了呢,今天真是梅林大哥哥的幸运日……话说,尤伦斯殿下马上就要和小公主结婚了,对吧?”
“谁?”
“啊,实在抱歉,我说的是康沃尔的公爵大人。”梅林微笑道,“至于'小公主'……是一个特别的昵称。几年前,我们结伴旅行过一段时间,彼此是感情深厚的朋友。”
梦魔都喜欢用这种婊/子似的语气说话吗?如果不是对方的剑此时还横在他的脖子上,精神状况也有点怪异,尤伦斯或许会这样脱口而出。
“作为尤瑟王的挚友,小公主就像大哥哥亲密的晚辈一样,相信殿下能理解我为什么对她未来的丈夫如此上心。”梅林终于把剑收了回去,“不出意外的话,今后我也会时不时前来拜访的,希望殿下不会介意今天发生的小插曲,大哥哥很想和殿下好好相处呢。”
尤伦斯目送他离去的背影,后知后觉地感觉到了一阵细微的刺痛。他摸了摸自己的脖颈,发现伤口已经渗出了血珠。他再度看向梅林离开的方向,然而对方已经消失无踪了。
神经病。
第274章
结束了早晨的水镜会议后, 摩根叮嘱萝西代她转告赫尔波——在她继位为公爵的第二年,灰翠镇的情况趋于稳定后,他就应她的聘请来到康沃尔为廷塔哲家族效力——希望对方能在婚礼正式举办之前用铁木为她制作一柄权杖。
在葛尔, 她不仅是外来者, 而且还来自遥远的南方土地,若她日后要执掌政权,最好要有某种权力的象征物,就像妖精之血和黑珍珠一样。
借由玛格丝的名义, 这段时间她与葛尔的大臣们一直t多有接触, 虽然他们对她的能力颇为认可,但并未把她当作他们真正需要侍奉的对象,对尤伦斯的认同度也十分有限,如果要论谁是全国上下最期待艾德里安迷途知返的人, 说的大概就是他们了。
然而一切都已尘埃落定,艾德里安不会再回来了, 当他们不得不在现实面前选择低头时,摩根希望他们低头的对象是自己。
匆忙结束了午餐后, 摩根决定出城一趟, 提前视察一下葛尔的农务情况,方便日后尽早作出安排。
在葛尔,摩根久违地体会到了身心俱疲的感觉,与康沃尔当初百废待兴的情况不同,作为不列颠最大的秘银矿产地,这场肆虐全国的饥荒并没有对葛尔造成多少影响,本地经济维持得也还算不错,但匮乏的人才储备和简陋的行政架构,使得管理者不得不亲身参与到每一个环节当中——葛尔虽然在卑王伏提庚篡夺卡美洛特后自立为国,但仍保留着许多传统封地的习惯,国王就像领主一样,在许多事情上必须亲力亲为,甚至每日都需要亲自接待领地的居民,倾听并处理他们的需求。
这也是斯图亚特王在弟弟死后不得不一直留驻领地,以至于当年没来得及为尤瑟王送终的原因,因为他一旦离开,整个葛尔就会陷入瘫痪。
除非有很大的外界竞争压力,否则要改变一个经济状况稳定且良好的国家,远比改变一个亟需振兴的国家要难得多,因为百姓们往往满足于现状,不希望这种安定的环境遭到破坏,摩根已经料到日后自己在葛尔必然会花费比在康沃尔时更多的精力,一些必要的准备是不可避免的。
然而,当她带着两名骑士打算便衣出行时,一位不速之客——可以说是毫不意外地——出现了,并且用他不太高明的演技作出一副很惊讶的样子:“这不是小公主吗?真巧呀~”
她身后的两位骑士都是纯正的康沃尔人,而康沃尔人面对梦魔只会有一种态度:“您好,梅林大人,请您滚开。”
摩根不得不咳嗽一声:“不得无礼,克鲁茨。”
“啊哈,正宗的廷塔哲风味,好久没有感受过了。”梅林上下打量她,“小公主看上去要出远门呢。”
“只是打算到附近一带看看。”
“好巧呀,我也想出去逛一逛。”他冲她眨了眨眼睛,“不介意大哥哥和你同行吧?”
摩根当然不会相信这是巧合,不过自从顺着玛格丝的心意写了一份信给梅林后,她就料到不久会有这样一幕,当下也没有拒绝的打算:“那就同行吧。 ”
“我就知道小公主还记着我们昔日的友谊呢。”梅林依然微笑着,尽管他口中“友谊”这两个字的发音听起来有些畸形,“话说回来,大哥哥我的剑术也还算不错,既然已经有我了,小公主身后的那两位骑士小哥也可以回去了吧?”
“猊下,请不要轻信梦魔的话。”卡里弗——其中较为年长的那位骑士低声道,“至少让我们中的一位与您同去。”
“无妨,我自有分寸。”摩根说,“你和克鲁茨都回去休息吧,若玛格丝想见我,就暂时以公务繁忙推诿,我晚上自会去找她的。”
“可是猊下……”克鲁茨有些踌躇,“艾斯翠德大人特意叮嘱我,说梅林不值得信任,而且行事轻浮,如果不是必要情况,绝不能让梅林与您单独接触。”
听闻他的忧虑,摩根轻声笑了起来:“我代她原谅你,回去吧。”
虽然心不甘情不愿,但卡里弗和克鲁茨最后还是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望着他们如蜗牛般缓慢离去的背影,梅林吐了吐舌头:“艾斯亲真是的,远在千里之外都要给大哥哥添堵。”
如果她不在千里之外,恐怕此时会用手套砸你的脸,摩根心想。
她不想惊动任何人,所以这一次照例做了伪装,并且选择步行,梅林也装模作样地用兜帽遮住了脸,然而他那泛着虹光的银色长发仍旧暴露在外,引人注目。摩根走在路上,能感觉到四周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旁边,仿佛那是一个长了腿的白炽灯泡。
“呐,小公主……”梅林稍微加快了步伐,走到她身边悄声道,“小公主都已经订婚了,像这样和其他男人单独出来真的好吗?”
“您说得对。”摩根煞有其事地回答,“好在您是我父亲的挚友,我对您而言是亲密的晚辈,想必其他人都会表示理解的。”
闻言,梅林不自然地咳嗽起来——看来即便道德感稀薄,他多少还保留着一点羞耻心,真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看来你的鸟儿们藏得比我想象中还要深。”
“谨慎一点总归没错。”摩根意味深长道,“何况我的对手还是'眼'的拥有者。”
他们漫步至田间,葛尔和不列颠的大多数北方国家一样,仍然保留着斯威顿式的农耕方式:砍伐森林用于耕地,种上四到六年的庄稼,等到地力耗尽后,农民就会舍弃这块地,直到田地恢复为次生林①,再度进行砍伐,如此循环。
此外,由于葛尔没有重犁,无法开垦那些较为坚硬的土地,使得他们可选择的耕作范围进一步缩小,尽管很少发生饥荒,但在整个不列颠的农收趋于贫瘠,粮食价格高涨的情况下,作为少数不受影响的国家,葛尔却从未凭此赚到过钱,因为他们极少会有富余的粮食。
对于葛尔这样人口不多的国家,这种低效率的耕作方式眼下还能勉强维持当地居民的生活需求,但随着奥克尼港落成,新的海上航线开辟,整个北方的经济水平将大幅度提升,人们的生活日益富足,势必会迎来人口的大量增长,到那时,斯威顿耕作法就不再适用了。
虽然距离奥克尼港竣工还有相当长的时间,但目前的葛尔(相对于康沃尔来说)在各方面都很难令人满意,让摩根不得不未雨绸缪,等她正式接手葛尔的政务后,首先要做的就是整顿农务。
“所以……”梅林忽然开口,“你真的要和尤伦斯结婚?”
噢,又来了——如果她生命中每一个重要的男人都能像恩奇都那样热衷于耕地和剪羊毛,而不是在她巡视农田时站在田埂上对她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那就再好不过了。
“我以为你已经听闻我和他订婚的消息了。”
“但那是听别人说的。”
“如果你费尽心思假装和我偶遇,找理由与我独处的目的就是听我亲口告诉你我订婚的消息,看来你最近确实没什么事情可做。”摩根不愠不火地回答,“事实就是事实,你心里知道,又何必再问呢?”
“看来你对你未来的丈夫相当满意。”梅林的笑容里掺杂着恼火和嘲弄,“虽然直到艾德里安私奔的前一天,他还枕在娼妓的胸脯上睡得香甜,不知道把自己的种子播撒到了多少女人的子宫里,哪怕斯图亚特卧病在床,都不敢把宫中事务交给他处理,是个写字都会被墨水弄脏袖子的蠢货,但你看起来毫不在乎,甚至对他很是中意,作为你亲爱的朋友,我真为感到你高兴。”
“谢谢。”
听到她的回答,梅林的最后一点笑容终于也垮了下来:“你真的要嫁给他?”他握住她的手,“你要嫁给这样一个人?难道你不觉得他根本配不上你吗?”
“恕我直言,梅林。”摩根提醒,“在廷塔哲家族的人眼中,我的父亲尤瑟王也绝对配不上我母亲,但这不妨碍你帮忙把她送到我父亲的床上。 ”
“尤瑟天生感情淡薄,他从未和你母亲以外的女人发生过关系,而且……”
“是的,显然他只需要一个固定的子宫来孕育红龙。”摩根打断了他,“为何不坦诚一点呢?梅林,你这么做是因为你认为我母亲是可以被牺牲的存在,因为你不在乎她的感受,而那么多年之后,你却在用你曾经根本不在乎的东西试图说服我,如果我的舅舅加缪尔还活着,大概会对这个笑话很买账。”
梅林嘴唇紧抿,就好像刚才有一个不存在的人站在这里朝他的胃打了一拳。
“当然,也不是说我是出于报复才这么做。”摩根只好缓和了一下语气,“我对尤伦斯既没有爱,也t没有恨——事实上,我相信他也是斯图亚特王极端教育下的牺牲品。”
阿勒尔、艾德里安和尤伦斯……斯图亚特王的三个孩子虽然性格迥异,但他们都教会了她一件事情,关于糟糕的父母会对孩子产生怎样的伤害。
“至于尤伦斯本人,我也不认为他像人们口中说得那样无药可救。”说到这里时,她感觉梅林原本稍有缓和的表情又僵硬了起来,“只是我不会用对待阿勒尔的方式去对待他。一来,教导他并非我的义务,如果我希望有一个好丈夫,从一开始就不会容许你设计让艾德里安离开;二来,阿勒尔天性敏感,可即使是她最痛苦的时候,也从未想过把这份痛苦转嫁给别人,这是一种美好的品质,她有时会让我想起克劳德……梅林,你还记得克劳德吗?克劳德·尤翠。”
“那个老尤翠真正钦定的继承人?”
这或许是克劳德最希望留在人们心中的印象——一个天生残疾的人通过宽仁与勤恳终于得到了父亲的认可,摩根不禁在心里为他感到宽慰。
“其实尤伦斯与克劳德亦有相似之处,他们都从小活在自己兄弟的阴影下,最后却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摩根说,“诚然,我知道尤伦斯的生活确实有值得他苦闷的理由,但他是一个……该怎么说呢?我会把他形容为一个'有高容错率'的人。”
“在他人生的低谷,所忧虑的也只是艾德里安比他更出色,然而他相貌英俊,身体健康,远比天生跛脚的克劳德幸福得多。尽管过得没有那么顺心,可他衣食无忧,生母也健在,不至于像阿勒尔那样孤苦伶仃,可以如国王般肆意享乐,却不需要承担任何实质性的代价。他已经是被上天优待的人了,并不需要我给予他更多。在我掌权之后,他的生活质量不会有所下降,这就是我能给他唯一的善意。”
“听起来简直像是在喂养宠物呢。”
“你看起来很高兴。”摩根沉默片刻,“梅林,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当时没有拒绝,而是选择留在我身边,也许就不会发生那么多曲折的事了。”
“为什么不反过来想想?如果那天下午你没有……”梅林的指甲嵌进了她的掌心,“算了,这样又有什么区别,反正你不会再爱上任何人了,对不对?因为你那早该——早死的青梅竹马。”他的手抓得更紧了,摩根能感觉到掌心轻微的刺痛,“你应该牢牢记住那一幕,小公主,否则当初那番夕阳下的回忆该有多么可笑啊,比刚才那个能逗乐加缪尔的笑话还要可笑。”
“所以你过来找我只是为了……这个?告诫我不要爱上尤伦斯?”
“大哥哥我可没有这么说。”梅林又习惯性地挂上了戏谑的笑容,“不过,小公主能理解这一点就再好不过了。”
摩根不免有些错愕——她虽然经常以长辈的心态对待周围的人,但极少对梅林这样做(虽然也不是完全没有过),她认为对方和她同样度过了漫长的岁月,对这个世界自有一番见解,只是最后得出的结论与她不同……不过,现在的她恐怕得修正一下这种想法了。
她看着梅林,慢慢叹了口气:“真是没出息。”
第275章
他那实际五十九岁,但看起来像是九十五岁的父亲强撑着病体出席了他们的婚礼——不过尤伦斯猜父王应该只是想参加王女的婚礼,并且不在乎自己的儿子是去给她伴床,去当她的骑士,还是去给她擦鞋。
周围的宾客过来祝贺时,总是先为艾德里安的事情表示哀悼(搞得他不是私奔而是死了一样),然后开始恭维新娘的美貌和财富,其实他们完全可以跳过前半部分,不管怎么说,他又不会邀请他们参加艾德里安的葬礼。
正当他耐着性子强忍着这群母鸡般叽叽咕咕的客人时,整个宴会大厅霎时安静下来——尤伦斯甚至不用抬头就知道发生了什么,然而当他真正见到那一幕时,他的呼吸就像周围的所有人一样停滞了。
王女很美,而且美得惊人——这是他初次见到对方时就了然的事实,但当她盛装打扮,面带微笑地出席时,整个宴会大厅都为她安静下来,仿佛在漫长的冬日极夜后等候着曙光降临。
很难想象, 这个看起来并不真实存在的女人, 竟然马上要成为他的妻子了。
摩根的生父尤瑟王和唯一的男性长辈加缪尔·廷塔哲皆已离世,新娘父亲的角色暂时由廷塔哲的心腹老臣菲尔茨·阿什利担任。他是一个严肃的老头,头发短而斑白,因为面颊松弛而嘴角下垂,显得不太高兴,看起来对自己即将代入的角色适应良好,直到摩根在他耳边说了什么,才稍微缓和神色。
或许是为了给他将行就木的老父亲一点慰藉,摩根穿上了象征潘德拉贡的深蓝色斗篷,而非廷塔哲的墨绿色,斗篷上用金线绣着象征家族的巨龙——至于为什么不是和家徽一致的红龙,尤伦斯也不知道,也许是南方人终于意识到了深蓝色配深红色真的很难看。
从大门缓步走向王座时,她对所有宾客都以含笑的目光致意,好似要将这非凡的美公平地给所有人欣赏,尽管从她的神态中,看不出任何想要以美貌取悦他人的意思,然而她身上仿佛笼罩着某种看不见的力量,某种闻不到的气味,能够掀起人内心最难以忍耐的骚动,直到她离开,她经过的痕迹依然残留在空气里,好似火焰燃烧后留下的热意。
直至老骑士将新娘的手交给他,大厅内所有人的目光依然集中在她一人身上——真棒,他这辈子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摆脱艾德里安,好不容易得偿所愿了,最后却娶了一个跟他差不多的女人。
相比女方的临时父亲,他的亲生父亲显然要激动得多。尤伦斯毫不怀疑,如果他的父亲再老眼昏花一点,也许会把摩根当成长头发的尤瑟王而当场晕厥过去,哪怕是现在,他距离老泪纵横也只差一步之遥了。
拜托,他哪怕猝死也别死在他的婚礼上。
“王女殿下。”他的父亲对他的新娘说,“请不要忘记您的诺言。”
“当然,陛下。”对方回答。
唯一能够让他感到安慰的——即便艾德里安在这里,大抵也不会好到哪儿去,他也会尴尬地站在这里,被自己的父亲当成空气,自己则会在宾客席上默默看他的笑话。艾德里安选择逃走是正确的,他从小到大都是耀眼的太阳,怎会甘愿给别人当影子?他肯定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才跑的。
仪式结束后,父亲就因为体力不支而提前退场,婚礼宴将由他的母亲薇奥拉和女方长辈玛格丝王后共同主持。
好不容易摆脱了烦人的父亲,尤伦斯本以为自己终于能消停一会儿了,结果一扭头就见到了一个更加激动到不能自已的人——阿勒尔,他的姐姐,看起来好像要随时跪下来亲吻王女的手指,不过尤伦斯已经习惯了,他这位鹌鹑似的姐姐在美丽的事物面前总是热情得毫无尊严可言。
“猊下!”尤伦斯注意到她用了一个不太常见的称谓,“天、天哪!您今天真美,如果我手上有画笔的话……”说着,她忽然开始抽噎,语气中是他难以理解的真情实感,“噢——噢——这一幕真是太美好了,我现在觉得自己就算死了也心甘情愿。”
她可真是不会说话……尤伦斯按捺着想要翻白眼的冲动,打算说几句客套话帮她圆场,好在摩根看起来并不在意,“你的气色看起来比前几日更好了,真是一个好消息。”她遵循礼节亲了亲阿勒尔的面颊,语气柔和,“我也为你高兴,阿勒尔。”
摩根对待阿勒尔亲昵的态度教他意外,她们的关系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好的?
尤伦斯还注意到,今天阿勒尔并没有和泽克一起出席。在不久前的比武竞技大赛上,他还看见阿勒尔跟在自己的丈夫身后,谨小慎微,亦步亦趋,好像没了他就活不下去一样。如今她独自出席婚宴,看起来像小鸟一样快活,似乎完全不在意丈夫不在自己身边的问题。
对了,她刚刚还提起了画笔,他记忆t中的阿勒尔总是羞于向人提起这件事。
很难形容这种感受——尤伦斯总觉得他过去一直熟悉的那些东西正在悄然发生改变,但究竟是哪里变了,他一时也说不上来。
俄而,奏乐师和吟游诗人开始表演。新娘的第一支舞是和自己的父亲跳的,虽然菲尔茨·阿什利只是一个临时父亲,但他既然已经做好了“我要随时给这个偷走了我女儿的北方佬脸上来一拳”的准备,自然也做好了“和女儿跳一支舞”的准备。
尤伦斯回到宾客群中,久违地感到了一丝放松。
可惜,上天注定了他今天不会在婚礼上有任何喘息的空间。当尤伦斯闻到那股熟悉的花香时,他的本能就提醒他立刻跑路——然而还未等他的身体有所反应,梅林就已经走到了他跟前。
“好久不见呀,王子殿下。”对方笑眯眯地开口。
尤伦斯只感觉脖子上愈合不久的伤口隐隐作痛,也许廷塔哲家族才是无意中掌握了真理的那个,梦魔确实是带来不幸的报丧鸟:“真高兴见到你,梅林大人。 ”
“是啊,真高兴——可惜也有遗憾的地方。”对方叹息一声,“婚礼日之前,大哥哥原本提议由我暂代新娘父亲的工作,但是马上就被斯图亚特和玛格丝双重否定了……为什么呢?作为尤瑟王的挚友,难道还有比大哥哥更好的选择吗?”
“确实十分可惜。”谢天谢地,他那老糊涂的父亲偶尔也能干点好事。
“她今天真美啊。”梅林的声音轻缓下来,看向摩根的眼神中有一种尤伦斯难以理解的温情脉脉,让人头皮发麻——差不多得了,今天婚礼上已经有一个臭老头父亲和一个板着脸的临时父亲,别再来一个笑里藏刀的坎比翁父亲了——但客观来说,对方毕竟是梦魔,这种看谁都像是要和对方聊到床上去的神态和口吻是他的天性。
一想到对方之前在校场与他切磋前调情似的调侃,尤伦斯就感觉胃袋泛酸。
“我们初次相遇时,小公主就已经是一个很有主见的姑娘了,而且美貌非凡,只是相貌中依然有几分青涩……当然,不是说当时的她就不具备女人的魅力,只是给人一种感觉,好像那种寄宿在她身上自由自在,纯洁无瑕的特质是永恒不变的,你会觉得她永远都不会属于任何人。”梅林的感慨中略带怅意,“如果是在以前,有人告诉我小公主两年后就要嫁人了,我肯定只会把那些话当成玩笑。在大哥哥心里,她还是曾经的那个小姑娘呢。”
“王女本来也到了该嫁人的年龄。”尤伦斯说,“我的母亲薇奥拉王后也是在差不多的年龄嫁给了我父亲。”
除了幼年订婚,绝大多数领主挑选妻子的标准是对方是否有过第一次月事,这意味着女方有了生育能力,已经从女孩变为女人了。
“啊,抱歉。”梅林似是歉意地冲他笑了笑,“殿下可能没办法理解,无论是梦魔还是妖精,都是拥有漫长生命的存在,年龄对我们而言只是一个模糊的概念。哪怕尤瑟逝世前,他的模样也几乎与我最初见到的一般无二,而斯图亚特卿却已经老了……坦诚说,直到现在我也很难习惯他如今的模样,他曾经也是一位高大挺拔,使无数少女魂牵梦绕的英俊男子,如今却已经身形佝偻,满面皱纹了,真是叫人伤感。”
尤伦斯顿了一下,也许是他的错觉,但对方的语调中似乎蕴藏着某种古怪的恶意。
“现在看起来虽然年龄相仿……”梦魔的声音愈来愈轻,犹如梦呓,“再过几年,当殿下开始为腰带渐紧,精力逐渐不如往日而困扰时,就会发现她身上的某些特质,确实是永恒不变的。”
尤伦斯竭力避免让对方察觉到他的不安:“这可不像是该在别人婚礼上说出来的话。”
“诶?是这样吗?”梅林拍了拍自己的额头,一副后知后觉的样子,“抱歉抱歉,大哥哥很少参加婚礼,对这些礼节都不怎么了解,大家一般会说些什么呢?”
“……新婚快乐就行了。”尤伦斯干巴巴地回答,为什么他要在自己的婚礼上教别人怎么祝福他?
梅林从善如流地举起酒杯:“新婚快乐,殿下。”
他扯了扯嘴角:“感谢你的祝福,梅林大人。”
随后梅林又和他闲扯了不少东西,大多数内容都是他不感兴趣的,例如他父亲斯图亚特年轻时作为骑士的英勇事迹,他与王女一起旅行时路上的见闻,又或是他最近在学习人类的文学创作什么的。出于礼貌,他偶尔会敷衍地应和几声,但绝大部分时间都在走神。
不知道多少杯蜜酒下肚后,梅林才终于放过了他。此时摩根也从一众宾客中从容凯旋,她也被灌了不少,但只是面颊微红,谈吐和举止依然十分得体,这让尤伦斯想起了梅林,他们喝了同量的酒,然而对方丝毫不见醉态,泰然得就像只是喝了几杯蜂蜜水,或许不会喝醉也是神秘赋予他们的。
作为新郎,他应该和摩根跳第二支舞的,但尤伦斯没有这么做——事实上,他只想立刻从宴会大厅里逃走——当初艾德里安也是在这个大厅里逃走的,他和他逃走的原因肯定不太一样,但他有点能理解艾德里安的心情,那种不惜放弃一切都想从这里离开的心情。
时间就这样消磨到了晚上,虽然按照习俗,新郎和新娘的同伴可以对他们开一些粗鲁的玩笑,但显然没有人敢对康沃尔公爵“玩闹”,毕竟廷塔哲的骑士团正在大厅外全副武装地待命,她的临时父亲菲尔茨腰间甚至还佩着长剑。
当然,明面上他们会说:“这些都是过时的传统了,斯图亚特陛下和薇奥拉陛下结婚时就没有这么做。”
其实只是因为他父亲是续弦,不想在婚礼上多费心思,才勒令省去这些环节,否则以他母亲的出身,恐怕会在进婚房前就被扒个精光。
相比之下,他和摩根很体面地被送进了婚房。当仆从将门关上,整个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时,尤伦斯莫名地神经质起来,忽然很想知道对方此刻心里在想什么。
她是不是很遗憾自己没能嫁给艾德里安?艾德里安高大俊美,年轻有为,他私奔的举动——虽然给王室带来了羞辱,却在吟游诗人口中被美化为了勇敢与痴情——尤其是后者,女人不就是喜欢这样的男人吗?
他看见摩根坐在梳妆台前,慢慢摘下身上的珠宝,先是耳环和项链,然后是头纱,最后才是王冠。王冠并非她初日抵达葛尔时戴的那顶,而是他父亲命工匠按照卡美洛特的风格重新打造的,由纯金制作,在烛光下熠熠生辉,几乎与她的发色融为一体。
尤伦斯不知道该说什么,在这场婚礼举办前,他和摩根说话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毕竟当时她还是艾德里安预定的妻子),药检之后,他自觉受到羞辱,拒绝和摩根有任何接触——但婚礼不会因为他单方面的想法而停止,这一天还是到来了,如今她就在他不过几步远的地方。他们在王座前发下了神圣的婚誓,眼下却像是两个陌生人。
过去,他自认为至少有一项本领比他的兄长强,就是他知道怎么让女人在床上为他尖叫,但在摩根面前,他忽然产生了退却的冲动,他没办法像对待玫瑰馆的那些女人一样潇洒地展现所谓的男性魅力——没人知道为什么,也许是因为她前几天才遣人剃了他的毛——他应该等到蜡烛熄灭,等他们到床上的时候,他会向她证明自己不比艾德里安差……这就是他想要的吗?当一个在黑暗中才敢现身的丈夫?
或许是吧,只有在看不见的时候,人们才难以察觉自己的衰老。
“殿下。”他听见摩根的轻声询问,“您不去床上吗?”
尤伦斯回过神,看见摩根已经解开了礼裙后背上的系带,裙服从她身上滑落,只剩下了一条轻薄的衬裙。她脸上有一种温和的,但不显得太热切的微笑,但哪怕是这点温情的零头,就已经让他的身体忍不住震颤起来了。
如果要论这场毫无感情的联姻还有什么意义,那就是它让尤伦斯明白了一件事,那些童年时让他觉得滑稽的希腊故事,或许都是真的。
至少海伦的故事是真的。
第276章
“您要找的人已经到了, 猊下。”
摩t根将羽毛笔插回墨水瓶里:“让她进来吧。”
仆从将门打开,走进来了一个约莫三十多岁的黑发女人,身材矮小,但很丰满,蜜色的皮肤,有着高耸而弯曲的山根和丰厚的嘴唇,脸上有一种正在消逝的美。除了她明显缺损的牙齿外,摩根还注意到了她的手指——有几片指甲非常薄,像是一层吸附在皮肉上的糖衣,只有被拔掉后重新长出来的指甲才会是这副模样。
“阿尔齐塔。”她念出女人的名字,“初次见面,不过我猜你已经知道邀请你来这里的是谁了。”
闻言,阿尔齐塔的身体颤抖了一下, 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猊、猊下……”
既不是“王妃殿下”,也不是“公爵大人”, 而是模仿了其他仆从对她的称呼,看来对方比她想象中更聪明。
“真有趣,你明明是在不列颠出生的,却有明显的努米底亚口音。”摩根轻声问道,“是受你母亲的影响吗?”
阿尔齐塔的母亲是从努米底亚被贩卖到高卢,然后又从高卢贩卖到不列颠的奴隶,这是缄默上呈给她的报告——但即便抛去这些,仅凭外貌特征,她就能猜到对方有一部分柏柏尔人血统。
听到她的话,阿尔齐塔睁大了眼睛,但嘴唇依然紧抿,于是她继续道:“现在你心里一定很好奇我是怎么知道的。一部分是因为我对诺斯特鲁姆海周边的民族都略有了解,另一部分是因为……我在葛尔的眼睛,确实比人们想象得更多一些。”说着,她轻笑一声,“反过来说——阿尔齐塔,你知道我为什么请你来吗?”
阿尔齐塔低着头,几乎声泪俱下:“请、请原谅我,猊下,我和其他姑娘们都是出身卑贱的野女人,绝对没有任何觊觎尤伦斯殿下的想法……”她跪着向前挪了几步,如果不是摩根此时坐在桌后,或许她会抱住她的腿苦苦哀求,“我们只是靠身体换钱,对谁都是如此,求求您别惩罚我们……”
“我找你来不是为了惩罚你,阿尔齐塔。”摩根说,“事实上,我希望你能帮我办几件事,你会得到相应的报酬,只要……”
“当然!当然!”阿尔齐塔忙不叠道,“我会把那几个伺候过尤伦斯殿下的姑娘全部送走,送得远远的,绝不会叫她们令您烦心!”
摩根的声音滞涩了一下:“我并不需要这样的承诺。”
“当然,您说得对!”摩根猜连阿尔齐塔都有点搞不清自己在说什么了,虽然已经慌乱到了语无伦次的地步,但长年的妓/女生涯还是让她下意识地搜肠刮肚,努力挤出几句奉承话,“有您这样年轻美丽,出身高贵的妻子,尤伦斯殿下怎么可能会看得上其他女人?噢,您的长发,像金子一样闪闪发光,您的眼睛是最名贵的绿宝石,还有、还有……您还是康沃尔公爵,南方富庶之地的女主人!”
“阿尔齐塔。”摩根轻轻叹息一声,“难道我看起来像是来兴师问罪的妻子吗?”
对方似乎被这个问题震住了,一时懵在了原地。摩根用食指轻轻点击桌案:“你先起来吧……我来找你确实是因为我的丈夫,但与你想象的那些无关。”
阿尔齐塔看起来依然忐忑不安,但好歹不会像刚才那样胡言乱语了:“您请吩咐。”
“我知道暗巷不止有一家妓/院,但玫瑰馆一直是尤伦斯最中意的。”她说,“日后,若他再次前往玫瑰馆,我希望你们想办法留住他。”
阿尔齐塔的表情看起来更加迷茫了,仿佛房间里有一个看不见的人用木槌敲了一下她的后脑勺:“抱、抱歉,您能再说一遍吗?”
“若尤伦斯再次前往玫瑰馆,我希望你们想办法留住他,最好让他流连忘返,完全不去想工作上的事情。”摩根说,“至于他的内心有哪些弱点,哪些渴望,想必你心里都很清楚,无需我再多提。男人就像马,只要你懂得如何操纵缰绳,他们就会按照你希望的方向进发。好好利用它们,我希望我的丈夫在王宫外的生活能够愉快且长久。”
阿尔齐塔没有立即回答,摩根能理解她的这种谨慎。根据缄默的报告,她年轻时曾经被一位因妒忌而发狂的贵族夫人抓起来关在地牢里,没人知道那几天她经历了什么,但当她一瘸一拐地返回暗巷时,人们发现她衣衫褴褛,浑身是伤,而且被人打碎了好几颗牙齿。
摩根耐心等待着,好一会儿过去,阿尔齐塔才嗫嚅道:“可、可是,尤伦斯殿下自从结婚后就再也没去过暗巷。”她勉强挤出一个谄媚的微笑,“有您这样美丽的妻子,谁还会需要别的女人呢?”
“他很快就会再度光临那里了。”摩根思忖片刻,“差不多……两到三天吧。”
因为尤伦斯很快就会在政务上受挫——葛尔的行政架构简陋,国王身上需要负担的职责相当繁重,因此艾德里安自十四岁起就开始学习如何成为一名王储,每日早晨六点便要起床,一直忙碌到深夜才能休息,因为斯图亚特王在要求他履行王储责任的同时,也不能懈怠作为骑士的日常训练,除非重大节日,否则无论酷暑隆冬,没有一日可以停歇,数年的童年时光就这样如朝露般消弭无踪了。
摩根没有接触过少年时期的艾德里安和尤伦斯,不知道他们在同一起跑线的学习能力是否有显著的差距,但艾德里安如今受到的赞誉与信任,确实有大部分是他多年刻苦换来的结果。
得知了这一前因后,她也逐渐能够理解为什么葛尔的大臣对于尤伦斯继位不抱有丝毫期待了,努力的确能弥补一些天赋上的差距,可问题是尤伦斯根本没有为此努力过。
刚刚上任的几天里,尤伦斯或许还能保持一段时间的斗志,但很快他就会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他既不知道自己的工作该如何处理,也不知道手下的大臣中有哪些能帮助他解决这些问题,他可能连大臣们的名字都记不全——诚然,不能太苛责一个刚刚接触工作的人,然而他的父亲斯图亚特王已经行将就木,没有多少时间留给他成长了。
很快,他的热情就会被消磨殆尽,大臣们失望的反应会让他回想起那段不受期待的荒唐岁月,他会逃回曾经的温柔乡,再一次用性和酒精麻痹自己,就像他当初用这些逃避艾德里安的光芒时一样。
“其次,尽管我不在乎我的丈夫在王宫外做什么——只要不犯法的话——但搞出私生子又是另一回事了。”
这一次,阿尔齐塔回答得很快:“我明白您的意思。”
“最了当的方式当然是服药,但药物多少会带有一些毒性,我也不认为他的老二值得用那么多年轻女孩的健康去换。”摩根说,“有一些温和的手段可以避免,例如月事周期的计算……关于这方面的知识,稍后我的学士会更详细地交代给你,还有一些是你们可以控制的。尤伦斯的床上功夫确实了得,你的女孩们应该会比他更早到达顶点,剩下的时间,不妨让她们用其他方式为他服务。”
话音刚落,门外传来了一阵不自然的咳嗽声——不用想都知道是梅林,虽然不知道对方是不是过来向她告别的,但摩根打算让他在门口再晾一会儿。
“还有一件事。”她打开抽屉,拿出一瓶深紫色的药剂,“这是高锰……一种特殊药液。”说着,她顿了一下,思考着该如何向对方解释这件事,“我知道从事这项行业久了,会受到一些难以启齿的病症困扰,我还知道你们会用烧烫的烙铁去烫私处那些显露出病灶的部位……这种方式是极其错误的,用温水将这瓶药液勾兑成淡紫色,用于清洗或浸泡私处,并配合服用利尿剂,这个你们在许多大夫那边都能配到,每日都坚持如此,大约三个月左右就会痊愈。”
阿尔齐塔好不容易恢复一点血色的面庞再度苍白起来——或许是高锰酸钾的颜色让她产生了一些误解,在不列颠,深紫色通常是有毒之物的象征。
“阿尔齐塔,如果我想要你的性命,根本不需要用到毒药。”摩根叹了口气,“你或许不会相信,但我对你的了解,远比你想象中要深。我知道你有四个兄弟姐妹,其中你最年长,我还知道你们原t本生活在洛锡安附近的一个村庄里,当你的母亲年老色衰后,她的一位恩主给了她自由身,并且施舍了一点钱财,让你们得以在一栋茅草屋里安家。”
“然而没过多久,你们的母亲就因病去世,日后将席卷整个不列颠的饥荒也初显威力,才使得你们不得不迁居到葛尔。葛尔虽然没有饥荒,但冬季的暴雪毁掉了那一年农作物,而且你们还是外族人,所以没有人雇佣你们务农,你卖掉了你的头发,但它们只够换一个黑面包,于是你不得不在命运面前作出抉择,是卖掉你的弟妹,让他们像你的母亲一样沦为奴隶……亦或是卖掉一些别的东西。”
摩根看着她,“阿尔齐塔,我不会派人鞭挞你,也不会派人打掉你的牙齿,更不会向你下毒,我只是希望——当然,我知道这些话由我来说可能很奇怪,但我希望当这一切都已经发生,并且发生了太久之后,你的生活依然能通过某些方式得到改善。这世上有很多人应该下地狱,不配得到幸福,但那个人不该是你,你的兄弟姐妹,以及所有和你有着同样过往的人。”
“尽管我无法弥补那些已经失去的东西,但我愿意向你承诺,在我治理葛尔之后,我会尽我所能让我的子民过得更好,不会再让同样的故事在这片土地上重演。”
阿尔齐塔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仿佛时间在她身上定格了——好一会儿过去,她慢慢地蹲伏下来,好像承受不了某种无形的重量,掩面痛哭。哭声很轻,远不及她刚才心惊胆战时泪涕俱下的哭嚎,但更加令人肝肠寸断。
“抱……抱歉,猊下……”她断断续续地说道,“我……从来没有人对我说过这些,所以我……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
“你只需要点点头,然后把这瓶药带回去。”摩根说,“这瓶药是一个月的用量,记得一定要用水勾兑,绝不能用原液冲洗……罢了,具体的配比就留待梵妮向你说明吧。”她召来仆从,“带阿尔齐塔女士去见梵妮学士,告诉她要将五号清单和七号清单上的内容都详细地交代给这位女士。 ”
待阿尔齐塔离开后,摩根揉了揉阵阵作痛的太阳穴:“都已经到门口了,就自己进来吧。”
“这算是特殊许可吗?”梅林笑眯眯地说道,“既然小公主这么说,那么大哥哥以后只好每次都照做了。”
摩根沉默了片刻:“抱歉,我最近一定是太累了,刚才那句话你就当没听见吧。”
“好过分!”梅林吐了吐舌头,“难得梅林大哥哥有一天的好心情欸。”
“我有一个中肯的建议。”摩根说,“如果你发现窥视的内容会让自己感到不快,或许把千里眼关掉才是更好的选择。”
闻言,梅林的笑容僵了一下:“都快要分别了,干嘛还要这样惹大哥哥生气?”
“作为受害人,我可不想接受偷窥狂的指责。”
梅林撇撇嘴,但很快又握住她的手,用拇指的指甲去刮她的掌心:“不过,拖到今天才走果然是正确的决定……小公主,有时候日子过得太久,都快让我忘记为什么夜幕中有那么多颗星星,却唯独有一颗最让我念念不忘了。”
“再见了,小公主……我亲爱的朋友。”
这就是他的道别。
第277章
有人轻轻推他:“阿格规文……阿格规文……”
阿格规文半睡半醒,恍惚间以为自己做梦变成了面团,被厨师放在砧板上揉来揉去,当他即将要被放进烤炉里时,却发现烤炉挡板的另一侧是高文的脸:“阿格规文,你睡着了吗……”
是啊,除了他还能是谁呢?
如果要论高文的存在对他有什么教育意义,除了让他知道做人平时得多留一个心眼之外,就是教会了他不要因为喜欢猎犬而允许它们和主人睡一个房间,因为狗在打扰别人安眠时是不会有任何愧疚的。
阿格规文连眼皮都不想掀开:“兄长,现在是晚上,而我正穿着睡衣躺在床上,盖着被子闭着眼睛……你觉得我在干什么?”
“太好啦,阿格规文,你也睡不着。”对方高兴地说道,“我也是,不如我们一起说说话吧。”
“……算我求你了,高文, 快点滚。”
阿格规文换乳牙的时候, 母亲为了不让他因为说话漏风而自卑,给他讲过一个关于牙仙子的故事。据说只要把换下来的乳牙放在枕头下, 牙仙子就会偷偷把乳牙取走,用孩子最喜欢的礼物作为报酬。
那时的他还很天真, 每天睡前都祈祷牙仙子送给他一瓶能把兄长的嘴粘起来的胶水,然而牙仙子只给了他小狗、玩具剑和麂皮靴。
后来, 阿格规文渐渐意识到那些礼物其实是母亲送给他的, 这世上根本没有牙仙子——而那些实际存在的仙子都是一群自我意识过剩的麻烦精,谢天谢地, 它们大多都生活在星之内海。
“别这么说嘛。”他的兄长恬不知耻地掀开被子钻了进来,“母亲、加荷里斯和加雷斯都不在,我们难道不是相依为命的兄弟吗?”
他倒是希望母亲回康沃尔时也能把高文一起带回去,虽然难免会有些寂寞,但寂寞至少不会在晚上突然跑来打扰他睡觉。
然而阿格规文此时已经被高文搞得睡意全无,只能认命地叹了口气:“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
“玛格丝姨妈说母亲马上就要回到葛尔了。”高文说,“所以具体是几天?我知道你肯定派使魔去看过了。”
“黄金女神号大概还有两到三天就会抵达奥克尼港,如果母亲不打算在奥克尼多作停留的话,大概不到一周就能到家。”说到这里时,阿格规文下意识地滞了一下——幸好玛格丝姨妈不在这里,否则一定会当场纠正他,“康沃尔才是你母亲的家,葛尔只能说是她平常住的地方。”
阿格规文能理解姨妈的不满,尽管葛尔的百姓们如今也发自肺腑地敬爱和拥戴母亲,但据说她最初掌权的时候引起了不少争议,葛尔人——包括许多大臣在内,都希望曾经的大王子艾德里安能够回到他的母国重掌王权,还有许多人借题发挥,以父亲荒唐的私生活为题,实际是嘲讽母亲是“丈夫没死的寡妇”。
虽然时间最终证明了没有人比母亲更适合成为这个国家的掌舵者,但相比之下,康沃尔的权力过渡就十分顺利,基本没有人质疑过母亲以女性身份继承爵位的决定。康沃尔和葛尔同为母亲的治地,彼此之间却一直没有什么认同感,除了距离上过于遥远,这部分历史遗留也是重要的原因之一。
“加荷里斯和加雷斯也回来了。”高文小声问道,“是不是意味着他们也都失败了?”
他说的是廷塔哲家族的继承人测试,以确认新生的子嗣中是否有继承了正统妖精之血的存在——这也是母亲这次回康沃尔只带了加荷里斯和加雷斯的原因,因为确认血统必须要用到廷塔哲家族的秘宝·原初妖精之眼,当测试者符合条件时,妖精眼就会睁开。
如果加荷里斯和加雷斯之中有人符合条件,接下来的几年就会留在廷塔哲修道院接受继承人教育,而非跟随母亲返回葛尔。
“没什么值得奇怪的,廷塔哲历史上还没有出现过男性子嗣觉醒妖精之血的先例。”阿格规文回答,“母亲这次回去应该也只是想碰一碰运气。”
高文闷闷不乐道:“那母亲岂不是还要等下一个孩子?”
当初母亲怀着加荷里斯和加雷斯的时候,阿勒尔姑母跟他们说过,母亲当初预定自己会有三个孩子,一个孩子继承米斯里尔,一个孩子继承廷塔哲,还有一个孩子日后会跟随她去卡美洛特。
年幼的他当时就意识到了其中的问题:“如果这三个孩子里没有能继承妖精之血的人该怎么办?”
而且他和高文当时都已经被证明了他们并不符合条件,三次机会已经错过了两次。
那时的阿勒尔姑母以一种他所不能理解的(有点傻呵呵的)乐观语气回答:“三个孩子里总不能一个女孩都没有吧?”
结果到了第三胎,命运慷慨地给了母亲两个孩子,依然全是男孩——难怪母亲那么讨厌命运论,并且决心一辈子和命运作对。
“那要看母亲的选t择。”阿格规文说,“反正母亲最后一定会回到卡美洛特,或许可以像伊格琳祖母那样任命一个领地代管人。”
“还可以这样吗?”高文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立刻又高兴起来,“太好了,这样我们都能跟着母亲一起去卡美洛特了。”
“我们都能跟着母亲一起去卡美洛特”——是指存在于他兄长脑中的一种美好设想,原本他们之中至少有一个人得作为领主长期留在领地,无法一直陪伴在母亲身边,但由于加荷里斯和加雷斯的出生,他们可以把这一职责全部丢给弟弟,先王斯图亚特早年就是这么做的。
阿格规文认为这种设想太过于理想化了,但他又想快点结束这个话题,好早点睡觉,于是敷衍地回答:“是啊,真好呢。”
高文显然不打算这样放过他:“阿格规文,你给母亲准备礼物了吗?你准备了什么呀?”
唉,牙仙子,如果你真的存在就好了。
阿格规文不想理睬这个问题,奈何高文在某些事情上有着令人发指的韧性:“说嘛,说嘛~”
“我准备了一束月季。”
“原来如此。”高文满意地点了点头,终于愿意闭上嘴去睡觉了。
一周后,母亲他们回到了葛尔,因为在奥克尼多停留了两天,比阿格规文预计的时间稍微晚了一些。
清晨,阿格规文走到队伍的前列,不出意外地看见高文抱着一大捧白玫瑰——他的兄长是个大笨蛋,分不清月季、玫瑰和蔷薇——眼巴巴地等待着康沃尔公爵的仪仗队进城。
阿格规文完全不意外,因为高文从小到大都是这样,虽然在很多事情上都喜欢傻乐,唯独在争夺母亲的宠爱上是一个心机鬼。
当他们回康沃尔祭拜祖母时,母亲规定孩子们只需要守到晚上七点,高文会好心地护送弟弟们先回房间,自己再偷偷跑回勒菲大圣堂守灵到天亮,让母亲心疼他,如果他刚好生病了,母亲还会额外抽出时间照顾他;参加廷塔哲修道院的祈祷日时,每个人只需要点一支蜡烛,高文就要点上十支;艾斯翠德爵士规定每天下午的训练时间为三个小时,高文就会练六个小时,因为他知道艾斯翠德爵士会定期向母亲汇报他们的学习进度。
以此类推,如果他说自己要送十支花,高文就会送二十支。
倒也不是阿格规文介意这些——好吧,其实是有点介意的,好在他们的母亲摩根是一位明察秋毫的人,偶尔会委婉地表示自己其实知道高文的这些小把戏,以提醒孩子争夺父母的注意力虽然是合乎情理的,但不应该过火,避免造成不必要的麻烦。不过,对于兄长半夜没事做就跑来打扰他睡觉的行为,阿格规文认为有必要给他一个教训。
“母亲!”
看到仪仗队中母亲的身影后,高文果然第一个冲了过去——阿格规文其实只慢了一秒,奈何高文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很快就甩开了他两个身位。
母亲让仪仗队停下,翻身下马:“好孩子,你们是不是比我离开的时候又长高了一点?”
“看不出来。”加荷里斯撩开车帘,“大哥又疯了一点倒是真的。”
加雷斯跟着探出脑袋:“唔,大哥好像又把玫瑰认成月季了……儿子给母亲送玫瑰感觉怪怪的耶。”
“大哥自己也怪怪的。”加荷里斯说,“怪怪的人送怪怪的花,反而变得不奇怪了。”
“不许这样对自己的兄长说话。”母亲轻轻咳嗽几声,接过高文手中的玫瑰并亲吻了他的脸颊,“谢谢你的礼物,高文,这些花看起来真美。”
在兄长因为羞赧而脸红着微笑时,阿格规文拿出了一个做工精美的锡盒:“母亲,我也准备了礼物。”
“这里面是……火漆蜡粒吗?”
他点了点头:“我问阿勒尔姑母借了颜料,颜色是我自己调的。”
“真漂亮。”母亲也俯下身亲了亲他的脸,“谢谢你,亲爱的,我会珍惜地使用它们的。”
“我们呢?我们呢?”加雷斯兴高采烈地追问,“我和加荷里斯的礼物呢”
闻言,高文搔了搔脸颊:“呃……拥抱和亲吻要吗?”
于是加荷里斯将车帘拉上了。
因为还有一整个队伍在原地等候,母亲只好让他们先回房间,等午餐时再见。
仪仗队离开后,阿格规文看向自己的兄长,高文脸上果然有些闷闷不乐,显然是觉得自己的礼物被比下去了。
阿格规文拍了拍兄长的肩膀:“兄长,母亲自我们年幼时就一直教诲我们要从生活中吸取教训,你知道自己应该从这件事里学到什么吗?”
见对方懵懂地摇了摇头,他回答:“你应该学会不要在凌晨的时候偷偷跑到弟弟房间里打扰他睡觉。”
回城堡时,阿格规文不经意地抬头一瞥,却刚好看见一只渡鸦朝塔楼飞去——渡鸦,而非信鸽,说明带来的是坏消息,可能是某个村庄被强盗洗劫了,可能是哪位身份尊贵的人去世了,也可能是在外航行的商船队遭遇了什么灾祸。
葛尔近几年虽然都过得很顺遂,但时不时也会发生一些意料之外的变故,阿格规文并不是第一次见到渡鸦传信,但极少像这样感到不安……为什么呢?哪怕是渡鸦,偶尔也会带来好消息(例如玛格丝姨妈的丈夫去世的消息),然而阿格规文感觉这一次的情绪是如此真实,让他的内心久久不能平静。
这种毫无理由的不安终于在傍晚得到了证实,他的游隼艾柔从渡鸦口中得知:梅林以预言的名义在教会墓园中举办了选王会,在所有人的见证下,一个几乎与尤瑟王长得完全一样的年轻人拔出了石座上插着的王赐之剑,主教已经承认了他的身份,并加冕他为英格兰之王。
第278章
“你刚刚说……伦迪尼乌姆①?”
“是的,收养那位伪王的骑士艾克特就生活在伦迪尼乌姆边境的一座小镇上。”萝西深深地低着头,“非常抱歉,猊下,这都是我的过错。”
伦迪尼乌姆即是王都卡美洛特所在的城市, 距离康沃尔并不远——也就是说,梅林正是算到她会在季风向北时返回葛尔,远离南境,才趁机上演了这出令人恼火的闹剧。
摩根叹息一声:“不必太过自责,梅林肯定用幻术隐瞒了他的踪迹。”
据说亚瑟和先王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即使小镇上没有任何居民见过年轻的尤瑟王, 他的容貌在当地也应该是有口皆碑的,不可能躲过缄默的眼睛。
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突然响起——摩根甚至不用特意去猜,会在这种时候火急火燎赶到葛尔的人只有一个。
“玛格丝夫人……”仆从焦虑又胆怯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请您别着急,先等我进去禀告猊下……”
“不必了。”摩根说,“进来吧, 玛格丝。”
玛格丝推开门,她身穿骑装,头发乱糟糟的,马裤上还有尘土残留的痕迹,一看就知道是不耐烦马车的速度,抛下了仪仗队伍自己骑快马过来的。
“事情我都听说了!”她焦急地说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莫名其妙的英格兰之王究竟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闻言,萝西和艾斯翠德不由得面面相觑——也是,房间里一共四个人,只有玛格丝尚不知道真相。
“该从何讲起呢……”摩根叹了口气, “简而言之,除了我之外,母亲和父王其实还生了一个名为亚瑟的男孩——也就是你口中那位'突然冒出来的英格兰之王',只是梅林隐瞒了他的存在,所以这件事一直不为外人所知。”
玛格丝眉头紧皱:“你确定他不是梅林从哪里找来的冒牌货?”
“选王会结束后,坎特伯雷大主教在父王的墓碑前为他举行了圣洗礼,确认他体内的确流淌着红龙之血。”
“所以他确实是我们的弟弟……”听到这里,玛格丝的神情反而放松下来,“那不就好办了?”
艾斯翠德不得不轻声提醒:“夫人,从南方传回来的情报来看,有许多尤瑟王的旧部已经宣誓为这位新王效忠,恐怕对方来者不善。”
“艾斯翠德爵士,你不了解廷塔哲家族的传统。”玛格丝的语气充满了自信,“任何一个有廷塔哲血脉的人都无法抗拒真正的妖精之血。我敢保证,小妹t只需要友善地和他相处几天,稍稍布施几分柔情,就能让他心甘情愿地放弃争夺王位,要是尤瑟王的走狗们……咳咳,旧部们坚持潘德拉贡家族的子嗣必须在卡美洛特占据一席之地,也不是不能在宫廷里给他安排一个不太重要的职位。”
艾斯翠德困惑地看向身旁的萝西,后者则露出有些尴尬的表情:“我知道埃莉诺夫人的存在可能会让您对此产生怀疑,但玛格丝夫人说的确实不无道理。依据以往的经验,廷塔哲家族的爱情悲剧往往会发生在外貌最相似的孩子之间,但我很怀疑事情是否能如此顺利地解决……毕竟,那位魔术师可是比想象中狡猾得多,不可能没有提前考虑到这一点。”
“你的忧虑没错,非同源的异种血统不可能同时出现。”摩根说,“也就是说,我那继承了红龙特性的弟弟并不会受到妖精血脉的影响。事实上,我更建议在讨论这件事情时完全剥离他身上关于廷塔哲的部分,把他视作一个纯粹的潘德拉贡。”
“原来是红龙的余孽。”玛格丝冷哼一声,但很快又忧心忡忡起来,“那下一步该怎么办?需不需要……”她顿了一下,似乎是感觉到了那两个字的沉重,“需要洛锡安和奥克尼提前调集兵马吗?”
“战争是可行的手段,但并非是我优先考虑的。”摩根替她说了出来,“何况,一个日落西山的帝国国教有何资格加冕英格兰的王?坎特伯雷大主教不会以为他那薄命的西罗马还能让他拥有凌驾于不列颠诸王之上的权力吧?”她的食指轻轻点击桌面,“话虽如此,作为康沃尔及葛尔的统治者,兼先王之女,礼节还是要尽到的。”
“我会先向教会传书,要求他们对这出荒唐的闹剧作出解释,同时切断与伦蒂尼乌姆在陆路和海上的贸易往来——萝西,这件事由你亲自去办,在教会给出令人满意的答复之前,我不希望看到任何一条廷塔哲和奥克尼的商船在伦蒂尼乌姆港靠岸。另外,将这个消息也告知给我们对岸的高卢朋友。”
“是,猊下。”
“洛锡安和奥克尼先不必有动静。”摩根揉了揉微微作痛的太阳穴,“我的忧虑在别处……玛格丝,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玛格丝点了点头:“埃莉诺那边就交给我吧。”
“今天就暂时讨论到这里。”她说,“你们先回去吧,艾斯翠德留下。”
玛格丝和萝西离开后,摩根才允许自己靠在椅背上,略微放松身体。
此时此刻,她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和梅林的关系——诚然,梅林于人性上时常会展现出一种轻描淡写的冷酷,这一点摩根过去就有所体会,但从未如此深刻。
假设亚瑟从婴儿时期就被托付给艾克特爵士抚养,如果红龙血统没有影响亚瑟肉体的成长速度,那么按照缄默对他年龄的推测,她和他在伦迪尼乌姆生活的时间是存在重合的……也就是说,当她被叔父伏提庚当作孕育子嗣的母体囚禁在卡美洛特的时候,她的弟弟正在梅林的精心安排下——几乎是在伏提庚的眼皮子底下安然无恙地成长。
紧接着,一些更久远的记忆浮现在脑海中。
那时的她还在康沃尔,没有被伏提庚抓走,尽管没能从任何长辈那里得到一点爱,至少也过得无忧无虑。傍晚,她总会乘着小舟独自出游,然后在沙滩上漫步一段时间,等待欣赏日落时分的壮丽景色。某一天,银发的魔术师突然粉墨登场,抢走了那块她看中的鹅卵石,而那也是她与梅林的第一次相遇。
当时对方就开始唤她为“小公主”了,但他还提到了另一个称呼——“失败品”。
那一天距离现在已经是太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到他们共同旅行时温情的记忆近乎掩盖了一切,让她忘记了她亲爱的朋友最初待她其实同伏提庚没什么区别,一个便于他们达成某种目的的工具。
“您的准备已经十分充足了,为何您看起来还是如此不安?”艾斯翠德问道。
摩根苦笑一声:“坦诚说,我这次确实有被梅林将了一军的感觉。他不仅掐准了我回去的时间,还算到了我和教会之间冷淡的关系——但真正令我忧虑的还是亚瑟,或者说他的红龙血统。在这片神秘依然活跃着的土地上,血统几乎可以影响所有事情的走向,连我自己都是规则的受益者,又有什么底气反对这个由规则造就的新王呢?”
许多年前,她能在加缪尔死后如此顺利地接管廷塔哲家族,就是因为妖精之血毋庸置疑的地位,如今她的弟弟正站在她曾经所在的位置上,扼住了她的咽喉。
“康沃尔的规则传承了一代又一代,但过去的康沃尔又何曾展现过这样的繁荣与活力?”艾斯翠德劝道,“而且您继承公爵之位已经是十几年前的事情了,时代在变化,当时人们认为您的举动惊世骇俗,而现在——至少在康沃尔、英格兰北部和苏格兰,女性拥有财产继承权的情况已经不再是特例,您又何必用旧时代的规则约束自己呢?只要您表示自己有争夺王位的雄心,许多人都会站在您身后。”
“我当然有赢的把握,唯一的区别是我要为此投入的资源。”千里眼啊千里眼……她在心中默念,你的拥有者永远是我头疼的对象。
又一阵敲门声响起,伴随着门外侍从的低声汇报:“猊下,格林大人求见。”
“让他进来。”
“是。”
戈达德·科兹莫·格林是她手下少数既不出生于康沃尔,也不出生于葛尔的大臣。格林家族曾经是加罗德本地的贵族,虽然历史悠久,但当时已经落寞了,在南特斯王与埃莉诺北上拜访时随行而来,当时戈达德只是队伍里的一名书记官,职位并不高,但做事很聪明,他说话时那种婉转的语调和使人舒心的神态偶尔会让她回想起塔木卡,但戈达德的性格更现实,这也许是他年满三十却依然得不到南特斯王重用的结果。
得到了她的邀请后,戈达德干脆抛弃了格林家族在加罗德的最后一点根基,将整个家族迁到了葛尔。没过多久他就在葛尔崭露头角,展现出卓越的能力,如今已是黑珍珠党的核心成员之一。
“我不久前刚好与玛格丝夫人打了个照面。”戈达德一如既往端着微笑,他的语气也是摩根今天见到的人里最冷静的,“她真是越来越有活力了,看来那些难缠的维京人确实磨砺了她的意志——噢,希望我没有打扰到什么重要的谈话。”
“有话就直说吧,戈达德,你并不是今天第一个为这件事来找我的人。”
“很高兴我们能那么快地进入正题,猊下。”戈达德轻轻咳嗽一声,“很显然,您亲爱的梦魔朋友这一次表现得似乎不太友好,尽管我相信眼下的境况远不至于到令您伤筋动骨的程度,不过在这件事里,还是有那么一两个议题是值得我们讨论的,不是吗?”
待摩根颔首后,戈达德才继续道:“首先是教会的问题——这已经不是我第一次向您提出它了,猊下,尽管您很不喜欢帝国的国教,但与教会保持良好的关系对您是绝对利好的。”
“当然,我并非让您屈尊与教会议和,也并非让您向神明低头。罗马人是多么高傲啊,可在请求上帝为自己加冕之前,他们也为诸神建造过万神殿,关键不在于他们真心信奉什么,而在于让权力的来源处于无可置疑的高地……很多时候,人们只是借神的口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艾斯翠德担忧道:“哪怕坎特伯雷大主教愿意言和,也不见得会收回他已经说出口的话,毕竟那会损害他的权威。”
“何必那么麻烦?”戈达德微微一笑,“教皇希望天主教能在不列颠站稳脚跟,可不代表那个帮忙站稳脚跟的人必须是坎特伯雷大主教。猊下在高卢有那么多朋友,阿勒尔殿下在高卢贵族中更是有'蓝夫人'的美誉,只需向她传书,让她为您斡旋一番,总有门路能够直达罗马教廷,将大主教换成我们满意的人选。当新任大主教抵达英格兰教会时,慷慨的廷塔哲家族将会捐赠一大笔善款用于重修教堂,为耶稣像镀金,让修士们傍晚能点t上银台蜡烛,此番盛情,我相信那位大主教会乐于回馈您的友谊。”
摩根沉默许久,才答道:“我会考虑你的提议。”
“其次,您对威尔士和英格兰中部那些家族的归化恐怕没有预想中那样卓有成效,想来这些历史悠久的高贵门第很难接受自己得到的利益尚不如他们眼中野蛮的北方佬。”
其实这只是最表层的原因——对于这个问题,摩根有更深刻的体会。
不列颠人的民族概念要等到十四世纪的英法百年战争才会真正成型,在此之前,当地百姓对于自己居住的地方并没有什么特殊的认同感,因为小国林立,人们在不同国家之间迁徙是常态。
但英格兰是一个例外,生活在那里的人已经初步有了“我是英格兰人”的概念,并且对这个身份产生了一定的荣誉感,除了英格兰人的生活水平普遍高于其他地区之外,也因为潘德拉贡家族的红龙血统具有独特的标志性,从而产生了类似一神教那样的凝聚力——同样拥有标志性血统的康沃尔受到的影响就相对较少,而这也是廷塔哲家族在康沃尔地区能够比曾经的康沃尔王国更具统治力的原因之一。
“如果他们继续冥顽不灵……恐怕您必须收回慈悲,用铡刀和绞刑架招待他们了。”
“……我知道。”
“很高兴见到您这么快就下定决心。”戈达德将一份文件递给她,“这是今年的粮食交易清单,虽然距离季末还有一段时间,但我想您现在应该用得到。”
摩根接过文件:“你看起来并不像其他人那样担心红龙预言带来的影响。”
“假设梅林的预言都是真的,那不妨让这位红龙血脉去打白龙吧,想必他将匹马单刀地割下伏提庚的头颅,用他那高贵的……呃,红龙吐息什么的。”戈达德说,“还是说他也得养一支军队?当然,我不怀疑那位新王拥有以一当百的实力,然后呢?用他的红龙吐息让田地里长出丰硕的麦子和结满黄金的摇钱树?”
艾斯翠德真实地陷入了困惑:“龙还有这种能力吗?”
“据我所知没有,艾斯翠德爵士,而这就是问题所在。”戈达德摊了摊手,“英格兰之王究竟是什么颜色的龙,和全家是否能吃饱穿暖——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这两件事情究竟哪个比较重要,我想答案是不言自明的。”
他拨弄了一下手中剩余的文件:“不出意外的话,我想您应该已经下令封锁通往伦迪尼乌姆的南北道路,既然不用再给某些蠹虫输血了,关于康沃尔和北境剩余的产能,不知您对于将海上贸易的航线延长到欧罗巴角是否有兴趣呢?”
“你的意思是越过高卢,直接和西罗马进行交易?”
“以及迦太基。”戈达德打趣道,“说不定我们能趁此机会让艾斯翠德爵士取回那笔存在银行里的巨额遗产呢。”
艾斯翠德有些无奈:“请别在这件事上调侃我了,戈达德大人……恐怕那笔遗产尚不能折抵我需要缴的滞纳金。”
“这确实是一个问题。”戈达德稍微收敛了笑意,“不过,如今海上贸易占据康沃尔和奥克尼近七成的财政收入,是时候考虑拓展相关领域的业务了,迦太基的银行贸易有许多值得我们借鉴的地方,如果您有这方面的意向,待红龙的问题解决后,我愿意亲自前往迦太基考察当地的……”
话音未落,门外又响起了一阵敲门声——今天的第三次。
“猊下,阿尔齐塔女士求见。”
阿尔齐塔……她来只会是为了尤伦斯的事情。
不知为何,摩根心中感受到了一丝不安。
“看来是我们的国王陛下又惹出了什么麻烦。”戈达德知趣地起身向她行礼,“那么我就先行告退了,猊下。”
大门打开后,露出了阿尔齐塔形容枯槁的面庞,连向来注重礼仪的戈达德在与她擦肩而过时都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
“猊下,我……我不得不向您汇报一个不幸的消息……”她嗫嚅道,“尤伦斯陛下他……昨晚意外离世了。”
第279章
“私生子?”
“是的。”阿尔齐塔神情惨淡地回答, “请相信我,猊下,我发誓自己严厉警告过玫瑰馆的所有姑娘,但是芮拉——那孩子几乎瞒过了所有人,在发现自己怀孕后,她向我辞别,说是找到了自己失散多年的亲人,要跟着他们返回家乡。”
“那时她孕相不显,只是体态略显丰满,我以为是她家里人待她优厚的缘故,并没有怀疑她,几天前她才回到玫瑰馆……带着她那尚未满月的孩子。”
坏事真是一桩接着一桩:“为何不早禀告于我?”
“尤伦斯陛下当时刚好也在,得知这件事情后,他立刻命令士兵封锁了玫瑰馆,不允许任何人进出。”阿尔齐塔不安地绞着手指, “我也试过将密信放进暗格里,但一直没能等到接头的人过来收信。”
看来亚瑟在伦迪尼乌姆加冕的事情确实让缄默们焦头烂额……如果这也在梅林的计算之内,那他可真应该吃一拳头。
“将玫瑰馆封锁后,尤伦斯陛下不知为何情绪几近崩溃,先是将自己独自关在房间里一天一夜,第二天才允许侍卫进入房间,但几乎不吃任何东西,只是酗酒。”
“入夜后,他将芮拉母子叫了进去,但房间里只能听到芮拉的声音,无论她诉以衷情还是放声大哭,陛下都没有任何动静,除非有侍卫因为担忧房间里的情况敲门询问,他才会出声回应。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凌晨,陛下离开房间去解手。”
说到这里时,阿尔齐塔停了一会儿,似是在回忆那个兵荒马乱的夜晚,“虽然点了蜡烛,但走廊里依然十分昏暗,我当时也看得不甚清楚。陛下醉得厉害,但看起来没有任何伤口,衣服上也没有血迹,据那一晚随行侍卫的回忆,陛下在回来的路上突然腹部绞痛,佝偻着跌倒在地,嘴里不断喃喃着'晚上好冷啊'之类的话,紧接着身体开始剧烈痉挛,仿佛癫痫发作,当大夫赶到的时候,陛下的身体已经恢复了平静……但也停止了呼吸。”
摩根叹息一声:“急性胰腺炎。”
“什么?”
“没什么,我已事先看过梵妮学士呈交的尸检报告,尤伦斯的死因我多少已经料到了,是长年酗酒导致的结果,并不是毒杀。”她说,“那个名叫芮拉的女孩和她的孩子在哪儿?”
“我把她关在那个房间里了。”阿尔齐塔有些紧张,“抱歉,猊下,我知道按理应该将她关进地牢,但她的孩子……我是说,那个私生子还没有断奶,所以我……”
“我明白。”摩根拍了拍她的肩膀,“引我去见她。”
房门甫一打开,就能闻到一股酒渍发酵后的酸腐气味。房间里有床,但芮拉没有待在床上,而是将被褥扯下来,和孩子一起蜷缩在角落里。
摩根走进房间的时候,她脱下了一边的衣服,正在给孩子喂奶,铜丝似的的长发,圆脸,脸颊上点缀着稚气的雀斑,看容貌似乎只有十六岁,也许更年轻——不过是高中生的年龄,在这个时代却是许多女性成为母亲的年龄。
她并不十分漂亮,但能唤醒人内心的柔情,这不是因为她看起来楚楚可人,甚至恰恰相反,她身上有种未经驯化的野性,像是经历过狂风暴雨后挣扎着不肯倒伏的野草。
摩根看向一旁的木桌,上面横放着一把剑——尤伦斯的佩剑,尽管在比武竞技大赛上输给艾斯翠德后,他就很少再去校场训练了,但依然保留了先王斯图亚特烙在他身上的习惯,无论去哪里都剑不离身。蜜酒干涸后,黏腻的酒渍将他的指纹留在了剑柄上,无需碘蒸气烘烤也清晰可见。
一看见她,芮拉苍白面庞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也消失了,身体抖如筛糠:“猊下……”泪水不断从她的脸颊滑落,她却不敢发出哭声,只是嘶哑地恳求,“请……请别伤害我的孩子……求求您……”
“玫瑰馆的规矩,阿尔齐塔应该早就告诉过你了,何况律法规定私生子并无父方的继承权①。”摩根说,“除了私生子的名号外,你怀里的孩子什么也得不到,所以你究竟为什么执着于要生下这个孩子?”
闻言,芮拉的哭泣停息了。摩根能够看t出,她心中的惊涛骇浪已然平复,尽管如此,仍有什么东西在她的内心潜伏……一种深藏不露的疯狂,犹如暗潮下浮潜的鲨鱼。这也许就是阿尔齐塔对她如此怀疑的原因,不过摩根知道,自己才是这股野性瞄准的对象。
“因为我爱他。”芮拉看着她,脸上那种晦涩不明的情绪似乎可以被称作勇气,“我不要钱——一个子儿也不要,我只是想让他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人只爱他一个,而不是因为没有别的选择才肯屈就他,我愿意给陛下所有人都不愿给他的东西。”她低下头,继续哺乳怀中的婴儿,“您是不会明白这种感情的。您不爱陛下,大概也没爱过任何人。”
阿尔齐塔呵斥她:“放肆!芮拉,你怎敢……”
摩根递给她一个眼神,然后摇了摇头,阿尔齐塔的神情略显困惑,但还是顺从地退到了后方。
她重新看向芮拉:“尤伦斯去世的消息,你应该已经知道了。”
芮拉的身体颤抖了一下,但没有回答。
“那么……你知道自己会有什么下场吗?”
“我愿意为他而死。”芮拉回答,“只请您放过我和陛下的孩子。”
摩根偏过头,对身旁的阿尔齐塔说道:“等那孩子的哺乳期结束后,把他们母子俩送往廷塔哲修道院,让他们在那里度过余生,并且永远不得离开修道院一步。”
“猊下?”阿尔齐塔有些迟疑,“这项惩罚对她而言未免也太轻微了。”
“无妨,尤伦斯又不是被她杀死的。”摩根说,“我没有什么想问的了,走吧。”
待房间的大门重新阖上后,阿尔齐塔忧心忡忡地说道:“这样处置真的没问题吗?哪怕尤伦斯陛下不是被芮拉毒害而亡,她对陛下的死也有莫大的责任……”
“那女孩几岁了?”
“您是问芮拉?”阿尔齐塔愣了一下,“她今年十六了,猊下。”
“真年轻。”看来她的眼力还没有退步太多,“真正的年轻——天真、愚蠢又无畏。她在我面前表现出了竞争心,但我什至没办法把她当作一个女人… …阿尔齐塔,她对于我就像一个小女孩,因为不谙世事而拥有莫名的勇气,可以毫不犹豫地朝深渊里纵身一跃。”
“您对她太仁慈了,哪怕是她言语间的冒犯之意,都值得向她施以刑罚。”阿尔齐塔说,“她的话就好像自己是陛下生前最钟爱的女人一样,然而当她抱着孩子站在陛下面前时,陛下甚至没有第一时间想起她的名字。”
她不知道该怎么向对方解释这些,哪怕阿尔齐塔相对于她的其他部下更加年长,对她而言也太年轻了……反过来想想,或许是她太老了,失去了年轻人的激情,这世上的许多事情都难以再拨动她的心弦,只是偶尔会让她想起过去。
“坦诚说,假使我对她生气,也不会是因为她和尤伦斯的关系,或是她说的那些话,而是因为她为了向我证明一件其实我不太在乎的事情而付出了全部,乃至于搭上自己的性命——话虽如此,我并不真的对她生气。”
阿尔齐塔没有回答,但脸上迷茫的表情已经说明了一切。
“你一定觉得很怪,是不是?其实我听到尤伦斯的死讯时,第一反应是有点困扰,因为我知道国王驾崩的消息会迫使我不得不延后所有安排,留给亚瑟更多喘息的余地,在这之后才是伤心,但那是对于一个认识多年的人突然辞世的伤感,更多是基于人之常情。芮拉却会因为这个消息此肝肠寸断,她狂热地爱着他,虽然我暂且还不太明白她的深情源自何处,但那种感情确实是尤伦斯一直渴望的,如果他还活着,或许我会觉得那个女孩挺适合他,可惜他最终还是辜负了她。”
阿尔齐塔忽然停住了脚步,当摩根回过头时,发现她脸上有一种微妙的苦笑。
“听到您的话,我一时竟不知道应该为谁遗憾。”阿尔齐塔问道,“您觉得尤伦斯陛下对您是什么感情呢?”
“我在这方面的造诣很浅薄。”摩根思考了一会儿,“不过,我想他对我应该也没有爱情。”
“这一点确实很难说,但有一件事是确凿无疑的,他很害怕爱上您。”
“害怕?”
“是的,害怕。”阿尔齐塔说,“当一个人遇见了某个很吸引自己的存在,同时却清楚地知道自己永远不可能真正得到对方的时候,就会产生这种感觉,唯恐自己的一丁点期待都会换来巨大的失望。我想如果陛下有选择的话,他会干脆从您身边逃走,给自己营造出一个您并不存在的世界。陛下心头萦绕着一股自厌的情绪——很难说这是不是他对自我的清晰认知,但他深信自己是一个没骨气的家伙,恐惧于自己有一天会像狗一样在您面前摇尾乞怜。”
“最后那部分是不是有点过火了……?”
“如果您见到过尤伦斯陛下喝醉后的样子,就会知道他醉酒的时候有一半时间在辱骂自己,其余则是先王、艾德里安殿下、梅林、诸位大臣和一些纯粹由他本人臆想出来的人物。”阿尔齐塔叹了口气,“起初,我以为那只是陛下在自暴自弃,但时间久了,我逐渐理解他的心情……明明离太阳那么近,却不能感受到太阳的光和热,这是一件多么令人痛苦的事情啊。”
她们在沉默中来到了停尸间。
修士和修女们已经对尤伦斯的尸体做了初步处理,将身体各部分擦拭干净后,移除了容易腐烂的内脏,填以泡堿粉和香料,为了避免国王的体腔不得体地过久暴露在外,他们暂时将切口不太细致地缝合起来,防止后续拆线太过麻烦。
做完这一切之后,他们还要为尤伦斯的尸体涂抹油膏,为他穿上全套的铠甲,修整仪容,让他看起来比生前更像是一名国王。
“当我进到那个房间里的时候,很多问题顿时有了答案,惟有一件事还在困扰着我,直到听见你刚才的那番话,我心中才有了答案。”摩根低声道, “阿尔齐塔,你知道尤伦斯在那天晚上为什么要把芮拉母子叫进房间吗?”
“也许他想看看这个孩子?”
“不,他想杀了那个孩子。”她说,“但他的道德感不允许自己对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下手——他恨他的父亲,但无法否认他留在自己身上的烙印。他只能用酒精麻痹自己,希望昏蒙的夜晚混合着醉意能够让他狠下心动手。芮拉显然也感受到了危险,所以只能蜷缩在角落里,看着尤伦斯不断摩挲那柄剑……这也是之前为什么我说尤伦斯最后辜负了她。”
闻言,阿尔齐塔一时哑然。
“不过,这些事情现在都已经不重要了。”摩根收回目光,“这对他或许也算是一个好结局。”
…………
……………………
“梅林……梅林?”
梅林回过神,习惯性地露出微笑:“怎么了?”
“你居然好意思问我们怎么了?”凯啧了一声,“你刚刚的表情看起来像是要出去吃小孩。”
梅林的目光从两人隐隐出鞘的剑身上扫过:“是啊,大哥哥确信你们已经做好了随时把我送回星之内海的准备。”
“有什么让你忧虑的事情吗?”相比之下,亚瑟脸上的关心就比他的义兄真切多了(虽然他也做好了拔剑的准备),然而梅林看着他,心中更多是感慨——感慨这对外表犹如镜像般的姐弟性格竟然如此迥异。
“没什么,只是……”他将那股烦躁的情绪收敛起来,“本来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思,结果居然莫名其妙地被戳中了痛点,心里有点不爽呢。”
“你对千里眼的使用就不能节制一点吗?”凯抱怨道,“话说,可别告诉我你又在偷窥什么夫妇晚上在床上干的事情,即使是梦魔,多少也得有点廉耻心吧?”
“不是夫妇哦。”
“哈?”
“丈夫先生已经死了。”梅林纠正他,“现在已经是寡妇了呢。”
“人家的丈夫有没有死关你什么事?反正死了也轮不到你。”凯翻了个白眼,“说好了要去取星之圣剑,不管你心里是不是惦记着去踹寡妇门,也得等剑拿到手后才能滚蛋。”
等凯一脸不耐地离开后,亚瑟才有些尴尬地咳嗽一声:“ t他总是这样,别把他的话当真。”
“大哥哥知道,谁让凯卿是一个口剑腹也剑的小混蛋呢。”
“不,我的意思是——无论有没有拿到圣剑,都别去踹寡妇的门。”亚瑟盯着他,“我是认真的,梅林,因为这听起来真的很像是你会做的事情。”
第280章
“早上好呀~爱莲娜。”
“贵安,梅林大人。”爱莲娜温柔地冲他笑了笑,但也只是一瞬——梅林很确定她这么做只是出于礼貌,因为对方的目光很快便钉在了他身后的兰斯洛特脸上, “还有您,兰斯洛特爵士,贵安。”
和面对兰斯洛特时发自肺腑的喜悦相比,先前那礼节性的微笑不过是她柔情中的一点零头。
在爱莲娜缠绵的眼神下,兰斯洛特有些尴尬地摸了摸侧颈,仿佛是要将空气中看不见的蛛丝掸开:“贵安,伊莲娜殿下。”
虽然氛围上沦为了局外人,但梅林对于有趣的事情一向是来者不拒的。
现下的同行者中,贝德维尔是没脾气(也没意思)的老好人,凯的性格很有趣, 但这个小鬼自成人礼过后就变得越来越警惕,不再像往常那样能给他带来无穷无尽的乐子了。
亚瑟倒是一如既往(的好骗), 但梅林最近一看到他就想起摩根,一想起摩根就想起她和玫瑰馆老板娘那段关于尤伦斯的对话, 所以暂时不是很想跟那张脸有任何交流。
“马上就要抵达仙女湖了。”梅林笑眯眯地说道, “为了防止你在这种春寒料峭的季节受凉,兰斯洛特卿会拿着斗篷在湖边等候你的。”
“诶?”兰斯洛特愣住了。
“真的吗?”年轻的公主含情脉脉地看着兰斯洛特, “感谢您如此为我考虑,兰斯洛特爵士。”
“可是……”
“他当然是心甘情愿这么做的。”梅林拍了拍他的肩膀, “毕竟是温柔体贴,品性高洁的骑士之花兰斯洛特爵士啊,对吧?”
骑士之花的表情凝固了, 艰难地把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当然,这是我的荣幸, 殿下。”
爱莲娜是帕里斯王的女儿,也是这一代的湖中仙女之一,这次之所以与他们同行,是为了帮助他们取得仙女湖底的星之圣剑。
这项工作本该由身为仙女之首的摩根完成——不过哪怕用脚趾头想想,都知道她绝无可能同意这种给对手帮忙的蠢事。爱莲娜所在的家族历代背负着守护圣杯的神圣使命,和廷塔哲一样都是妖精中血统较为特殊的一脉,由她代为取剑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作为在英格兰之王遭逢危难之际出手相助的回报,帕里斯王要求亚瑟在登基后将廷塔哲的秘宝·原初妖精之眼赏赐给女儿爱莲娜,这也意味着她会取代摩根在湖之仙女中的首席之位,掌管开启和关闭星之内海通道的权能。
梅林对于这个要求一点也不意外,帕里斯王当年就因为和特勒家族私下勾结盗窃妖精秘宝被发现,几乎发展到了和廷塔哲兵戎相见的地步,如果不是神秘衰退导致的饥荒,外加尤瑟王介入调解,这两个家族之间至少会消失一个。
如果说帕里斯王的心思只是不难猜,那么爱莲娜公主的心思就是完完全全写在脸上了,她对兰斯洛特的爱慕之情——按照凯的说法,已经到了“让人不得不扇扇鼻子,把恋爱的酸臭味赶走”的地步,连梅林都不得不啧啧称奇,不知道是不是所有叫Elaine ①的女性都是这种性格。
可惜的是,虽然爱莲娜无论容貌还是出身都足以与兰斯洛特相配,但兰斯洛特本人似乎对她没什么兴趣。
与爱莲娜告别后,兰斯洛特低声道:“梅林大人,您刚才到底在胡说些什么?我从来没有说过我要站在湖边拿着斗篷等候爱莲娜殿下回来。”
“放轻松点,兰斯洛特卿。”梅林语气戏谑,“为淑女服务也是骑士的职责嘛~”
“可我追随陛下是为了成就更伟大的事业……”
“是啊,我们这不是正在去拿圣剑的路上吗?”梅林朝他眨了眨眼睛,“有朝一日我们的陛下用圣剑打倒了卑王伏提庚,你至少有三分之一的功劳,兰斯洛特卿。”
设想是很好,可惜在实践时出现了一些小差错——爱莲娜未能在仙女湖底找到星之圣剑,最终无功而返。
即使是梅林,都对这个结果有点手足无措……甚至隐约感觉到了一丝不安。
“湖底不仅没有圣剑,连一缕星光都没有。”爱莲娜疲倦地倚靠在僵硬到近乎石化的兰斯洛特怀中,“一定是因为湖中仙女的首席依然空缺——摩根勒菲,她本该担此重任,却因为沉迷人间的统治而忘记了自己的职责。”
她看向梅林:“事已至此,亚瑟陛下只有两个选择:一是前往葛尔,恳求摩根赐剑——前提是她乐于给自己的对手帮忙;二是想办法将廷塔哲的秘宝带给我,由我正式取代她成为仙女之首,再为陛下取剑。”
“对于第二种选择,我倒是有一点想法。”凯说,“不如我们把梅林绑起来,跟廷塔哲的人说把秘宝给我们,梅林就随他们处置,你们觉得怎么样?”
“喂喂,大哥哥就在这里哦,全部都听到了哦。”
“你可以逃回来嘛,用你的神奇幻术。”
他说蠢话时理直气壮的口吻简直和他的父亲艾克特年轻时一模一样。
“去不去康沃尔的事情暂且不提,在这之前还有更重要的问题需要解决。”说着,梅林的目光落在了从刚才开始就一言不发亚瑟身上,“亚瑟,你得单独跟我走一趟。”
亚瑟点了点头,但没有回答,梅林看得出他此刻心事重重。
他们坐上一叶小船,向湖心的石头岛驶去。
“不问问我要去哪里吗?”
亚瑟瞥了他一眼,神情晦涩难明:“我问了,你就会回答?”
“你不把问题说出来,大哥哥怎么回答呢?”
“为什么一定要去取星之圣剑?石中剑不能用来打倒伏提庚吗?”
“石中剑虽然也不错,但它是作为王权象征而诞生的剑。你若对它实在爱不释手,可以在登基后把它挂在国王大厅的墙上。”梅林耸了耸肩,“可如果要击败不列颠的化身,石中剑就有点不够看了。伏提庚能够吞没圣剑的辉耀,想要对付它,就必须找到凌驾于它之上的神秘。”
“不列颠的化身?伏提庚不是我的叔父吗?”
“这个嘛……”梅林摸了摸鼻子,“以后你就会知道了。”
亚瑟叹了口气:“你总是这样,明明很多时候只需要把事情坦诚说出来就好了,结果每次都说一半藏一半,搞出许多不必要的麻烦。”他的目光看向远方,“摩根勒菲,湖中仙女之首,康沃尔的主人,也是我的姐姐……梅林应该认识她吧?那位女士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你把头发留长一点,然后穿上裙子就知道了。”
“据说她有在田地里种出金子的才能,康沃尔和北方在她的治理下欣欣向荣,百姓们都安居乐业,过着幸福的生活。”亚瑟对他的调侃充耳不闻,“比起一个无名小卒,让这样杰出的人统治不列颠,难道不是更好的选择吗?”
“按照预言,惟有红龙才能从卑王手中拯救不列颠。”梅林说,“何况,不列颠也没有女性成为国王的先例。”
“过去,我从未见识过伦迪尼乌姆以外的世界,天真地以为只有伏提庚被打败后,人们才会获得幸福,可事实真是如此吗?”亚瑟轻声道,“康沃尔如今的繁荣,即使在我父亲统治时期也是难以想象的景象,那不仅仅是一个'好国王'能够做到的,我的姐姐必然是一位拥有卓越眼光和雄韬伟略的统治者。在这样的对手面前,我不得不扪心自问……我能比她做得更好吗?如果不能,那为什么是我成为了王呢?”
梅林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仔细想想,摩根也曾问过他同样的问题,而且不止一次。
当时他是怎么回答的?是了,“预言”、“红龙”、“女人”……总是那么几个词,颠来倒去,言之凿凿,仿佛那是可以解决一切问题的万能药。
在近乎死寂的沉默中,小船缓缓在石头岛边靠岸。
下船后,梅林找了个机会聊起别的话题,亚瑟也没有继续追问的意思,从善如流地接过了话茬,或许是知道自己没办法从他这里得到答案。
他们走进一片迷雾中——准确地说,是踏进了阿t瓦隆的结界里。虽然星之内海的通道只能容许纯粹的能量体通过,不会接纳拥有受污肉身的生物,但亚瑟很特殊,他是为了抵抗游星而诞生的星之圣剑使,拥有龙之心脏的不列颠之王,盖亚应该不会抗拒他的进入。
然而片刻过去,梅林就已经感觉不到亚瑟的存在了,不仅如此,连他自己都在迷雾中失去了方向。
“梅林……梅林……”在彷徨之时,他竟然听到了铸剑妖精的低语,“梦之魔术师……七骑的候补……眼的拥有者……”她们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时而响亮,时而微弱,“你去得太早……却来得太迟……”
梅林现在有点理解为什么摩根那么讨厌谜语人了:“我已经按照预言养大了星之圣剑使,也带他来取剑了,所以圣剑现在到底在哪里?”
“他拿不到剑……除非……岛之主给他认可……”声音太过驳杂,梅林不得不集中精神才能勉强听清她们的话,“人类的意志……改变了心意,它发现了……它心爱的孩子,它的光……她本该回到它身边,却被盖亚偷走了……”
“所以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
“阿赖耶……不想伤害她……它要使她的愿望成真……梦魔啊,你的眼只能看见现在,却不知过去……卡美洛特已经向她敞开……它要将荣光再一次披在她的身上,一如过去……一如过去……”
他心头萦绕的那丝不安变得愈发强烈:“你们说的'她'究竟是谁?岛之主的权能不是在亚瑟身上吗?”
“摩根勒菲……你之所爱……你所错失的……”妖精们簌簌低语,“她就是盖亚夺走的……阿赖耶的光,它珍视她,希望她留在自己身边……其他孩子都可以被放弃……唯有她……唯有她……”
梅林第一次体会到了心脏骤停的感觉:“摩根?但是——这怎么可能她根本不是为此设计的,也不具备圣剑使的机能,它们不打算处理游星了吗?”
“何必……假装无知……”她们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来,包围着他,推搡着他,几乎要将他淹没,“梦魔啊,你明知道……若要让岛之主应允……圣剑使与她同分权力……唯一的方法……”
迷雾散去了,梅林回过神,发现亚瑟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他感觉身体很僵硬,就好像他已经在这里站了一辈子,明媚的阳光照在身上,他却没有感觉到半点热意。
“怎么了?”亚瑟不经意地笑了笑,显然对于自己的命运即将迎来怎样的转变一无所知。
梅林看着他,脑海中却奇怪地浮现出了加缪尔的脸——尽管这对舅甥长得一点也不像——他想起对方临死前在伊格琳棺前哭诉衷情时的一幕,那无穷的痛苦,无尽的泪水,都没能在他心里掀起一丝波澜,没想到十几年后,同样的命运竟然降临在他自己身上。
“没什么,只是……”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忽轻忽重,断断续续,如同那时妖精们的低语,“我刚刚得知了……取得圣剑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