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余杭时,刘子骏已经调拨了五次人手,数十名医官,队伍和粮草减少了一半。
当朝太子亲自赈灾的消息飞速在灾区流传开,不少灾民从周遭地区赶到余杭。余杭偌大的城市处处有干枯瘦弱的灾民,尚有余钱够生存的百姓大门紧闭,不敢出门。
街道上灾民流动,处处死尸,夹杂着尸体腐朽的味道,仿若人间地狱。
郝瑾瑜看到此等景象,差点吐出来。他站立在马车旁,手足无措。人间疾苦,原来这般的痛楚。
流民不停向他们聚集,眼神渴求而癫狂。即便有人高声喝止,哀嚎祈求声不绝于耳,将他们包围得越来越紧。
灾民与士兵的冲突终究难以避免,有人冲到队伍内。
郝瑾瑜被人群推搡,幸而庆云护着,才不至于狼狈地摔倒在地。
忽然间,一个年约六七岁的小姑娘冲撞到他身上。
正费力阻挡众人的庆云吓了一跳,手持软剑,眼神冷酷。郝瑾瑜双手护住小姑娘,对他摇摇头。
“你是来救我们的吗?快来救救我阿娘,她饿死了。”
小姑娘饿得皮包骨头,极为干瘦。一双大眼睛仿若占据了半张脸,突兀的大,有些骇人。
“我们是来救你们的。”
郝瑾瑜心疼地摸摸小女孩的脑袋,冲庆云招手。
庆云会意,从怀中掏出点心蜜饯,递到女孩的手里。
小女孩狼吞虎咽,郝瑾瑜端着茶水喂到嘴边,眼含泪道:“慢点吃,别噎着。”
队伍已维持好秩序,围车的灾民也被安置到府衙的后院。
郝瑾瑜看到刘子骏走过来,道:“派个医官跟着我,我去看看女孩的娘亲。”
刘子骏微微蹙眉。
郝瑾瑜赶紧道:“你有正事要忙,我什么也帮不上。不如干些力所能及之事。”
刘子骏颔首:“注意安全。”
郝瑾瑜带着医官,跟随小女孩来到城郊的破庙。
那里住了几百口人,有的人明明饿得快死了,四肢削瘦,却腹胀如鼓。
医官摇摇头,指着几位年龄不大的孩子,道:“他们肚子里全都是液体,因为饥饿脾脏过大,导致腹部鼓胀,需要好好照看。还有那几个腹胀的大人,吃了太多观音土,怕是活不了了……”
医馆为小女孩的娘亲诊治,身体器官衰竭,即便有食物了,已无力回天,活不过三日。
郝瑾瑜感到莫大的无力与悲哀。泪珠挂在脸上,被风一吹,干得生疼。江浙炎热多雨,这里该是温暖而湿润。而不是如今干燥得仿佛空气都要裂开,处处满溢着煎熬无力的死气。
他把带的干粮分给众人。由于缺水,他们要到庙外山里的石缝里取水,污浊如黄泥,已是极难得的水源。小女孩端半张破碗,里面的水浑黄。
“大人,谢谢您,您喝水。”
庆云要拦住女孩,郝瑾瑜轻轻摇了摇头。
他取下腰间的小水壶,与小女孩交换,道:“你也喝水。”
郝瑾瑜喝了几口黄汤,难以下咽的粘稠,味道酸臭,心里更是泛酸。
天近黄昏,有两名兵士前来,拱手道:“提督大人,太子请您回去。”
郝瑾瑜颔首,看向小女孩,道:“庆云,你陪着悦儿。她娘亲下葬后,带着女孩来找我。”
小女孩孤苦无依,既然撞进自己怀里,便是与他有缘。
“大人,可是您的安全……”庆云急忙道。
三皇子不会放过如此好的机会,定安排刺杀。虽然针对的是太子,可主子也可能遭遇危险。
他得保护大人的安全。
郝瑾瑜眼神一冷:“留下。”
庆云嘟着嘴,不敢质疑。
郝瑾瑜回到府衙房间,胃里便有些翻江倒海。孤蓬诊治后,道:“大人身体娇弱,又喝了脏水,便又有泻肚之症。大人要注意,脏水莫再喝了,万一得了痢疾,那便难治了。”
“洒家省得。”郝瑾瑜对于自己的身体有了清醒的认知,菜鸡都不如。
他见州府内灯火乱窜,熙攘吵闹,问道:“为何如此嘈杂?太子呢?”
孤蓬:“饿殍遍野,易子而食,受灾程度比奏折描述得严重太多。太子震怒,当即斩了江浙布政司使。太子安排州府官员分派粮食,安顿府衙周边的灾民。现在正轻点队伍和粮草,打算连夜前往灾区最重的凌云县。”
郝瑾瑜有些诧异,竟一点也不打算休整。
“你快去煎药,洒家也要去!”
孤蓬低头应是,心里犯嘀咕。这狗阉官身体孱弱,还要给太子添乱。
郝瑾瑜自不是添乱,他敢放任庆云留下照顾女孩,皆因他在队伍内安排了近百名武功高强的好手,保护自己和太子的安全。
太子舍弃大部队,赶往最严重的灾区。无论如何他得亲自点些高手,保护太子安全。
刘子骏点了五十人运送粮食,轻便上路。
结果郝瑾瑜白着脸,捂着肚子,也要随去,又召集了五十余人。
人多意味着行路更慢。本天亮便能赶到,估摸得拖延到晌午。
刘子骏不悦道:“先生在州衙休整,人无需带那么多。”
郝瑾瑜咬牙道:“洒家说要带的,就要带。你必须听我的!”
他握住马鞍,费劲地爬上马,脸颊红粉晕染,哼道:“你载我,不准……不准搞事。”
刘子骏的心被轻敲了下,低头浅笑。他跨马坐好,双手擦过郝瑾瑜的腰身,握紧缰绳。身前挺直的脊背往外挪了几分。刘子骏勾了勾唇,挥动马鞭。
骏马疾驰,挺直的脊背便塌进了自己怀里,温热的温度相贴。
刘子骏低头便能瞧见粉红的耳尖,浓卷睫毛在白净的脸颊洒下扇子似的阴影,某人害怕地紧闭双目,可爱得紧。
策马奔驰,郝瑾瑜慢慢睁开双眼。干燥的土地变做了沙,马蹄一过,扬起漫天粉尘。
月光如水,本应绿叶匆匆的南方乔木因干旱,黄叶飘零,在朦胧的月色里伸出干枯的枝桠,仿佛魔鬼的利爪。
远处不时有虚弱的哀嚎声,宛若人间的地狱。
郝瑾瑜害怕地锁在一团,神情困倦而悲伤。
“莫怕。”耳边传来刘子骏温柔的低语声。郝瑾瑜动了动耳尖,内心祈祷此行无虞。
天亮后,他们又走了许久,随处可见流民尸体。
刘子骏眉头紧皱,大灾之后必有大疫。活人都救不过来,死人的尸体又如何处理得过来?
抵达城门,县令带官员迎接。
孙县令四十岁左右,面容青黄,黑眼圈浓重。见到刘子骏,突然放声大哭。
全县五万余人,饿死病死者不计其数,恐怕已去半数,终于等到朝廷救援。
众人未有休整,清理学堂、庙宇、县衙,整理房舍,引导灾民入住,发放衣物被褥避寒。
搭建灶台,开设粥厂,放粮赈灾。生病者,另作收容,医官治理。
郝瑾瑜负责核准灾粮数量,以如今的粮食使用,赈灾粮五日后便会耗尽一空。
除赈灾粮的短缺,更严重的是水源短缺。全县系于一口井水,每日限量供应。
孙县令道:“太子殿下,申时在老王庙举行祭祀仪式,祈求上天降雨。殿下为天龙之子,必定能感佑上天。”
刘子骏面容严肃:“龙王不降雨,哪有脸享用祭品?孤身为天龙,便有权代天行罚,降罪龙王!”
他不顾众人劝诫,执意命人用绳索绑了龙王雕塑,手持荆条,怒骂道:“一日降雨,孤抽你神像;两日不降雨,孤暴晒你金身;三日不下雨,孤便砸了你的龙庙,改立新龙君!”
说罢,荆条狠抽龙王金身,看得官员百姓们目瞪口呆。
郝瑾瑜亦被吓了一跳。
古代讲究“君权天授”,更何况老皇帝迷恋“修道成仙”,各地大肆修建道观庙宇,民间敬畏神明之心十分浓重。
刘子骏这般不讲礼数、违背神明的做法,不像什么帝王,倒十成十的土匪做派。
当夜,半年未下雨的凌云县大雨倾盆,整整下了一整夜,宛若神迹降临。
人们在雨里奔跑、呐喊,如同新生般喜悦。
看着瓢泼而下的大雨,郝瑾瑜亦没忍住欢喜,便要往雨里冲,被刘子骏一手抓住,手持雨伞,替他挡雨。
“你泄肚之症刚刚缓解,又想犯风寒不成?”
郝瑾瑜眼睛亮晶晶,说道:“你怎么这么厉害?连龙王都听你的!”
刘子骏缓缓道:“天气极闷,多日无云。今日赶路时,我见山岭迎风坡团云积聚翻滚,便知可能有雨。”
“你一直居于皇宫,怎突然知晓那么多常识?”
郝瑾瑜有些纳闷,比他这个现代人还要有常识。
刘子骏眼神变了变,道:“孤与以前相比,先生以为如何?”
郝瑾瑜眼睛眨了眨。他有原身的记忆,其实同看电影似的,对以前的小太子没什么切实感受。当然更属意现在的刘子骏,虽然满腹坏水,随时打算要他命似的,却能办实事。
只是为何会突然问这个?是不是他最近做事比较出格,太子怀疑自己不是原身?!
郝瑾瑜吞了吞口水,做贼心虚,不敢回答,唯恐露出什么破绽。
刘子骏脸色阴沉。这还需要犹豫吗?小太子胆小懦弱,除了与他花言巧语、花前月下,还会做甚?
简直不可理喻!
握住郝瑾瑜手臂的手不觉用力,刘子骏沉着脸道:“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