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当啷”一声,沾了鲜血的折叠刀落地。

    “我不是……是你他妈自己撞上来的!”

    “草了,赶快告诉我纪灼那小畜生在哪儿?!快让他还钱!”

    这些小混混都不是什么穷凶极恶的亡命之徒,平常除了耍威风就是象征性地打打群架,这会一见血,鸡毛头本人的动作都停滞了一瞬,有些色厉内荏地恐吓道:

    “我告诉你们,不给钱就是这个下场!快点,不然我就……”

    他话音未落,不远处的安保队就发现了这里的异样,一群穿着制服的人举着电击棍,远远地就瞪着眼睛吼道:“喂!干嘛呢!!”

    本就心有戚戚的小混混们一惊,对视了几眼,再也顾不上放什么狠话,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摩托旁翻身上车。

    轰隆隆的引擎声带着灰黑的尾气熏乱了整个场面,纪灼咬着牙翻过中控台,颤着手去挨个摸索一个个不认识的按键,好不容易瞎猫碰上死耗子,终于听到“喀哒”一声脆响。

    门开了!

    纪灼铆足了劲冲下车,一腔怒火涌到嗓子眼,却只见那些人拧紧了油门,远远地疾驰而去。

    他咬紧了牙,指尖深深地掐进掌心。抬起脚想要追上去时,却突然踢到了什么。他低下头,忽然看见那把沾了血的折叠刀。

    步子骤然顿住。

    冲到头顶的怒火歇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惶恐和后悔,刚刚的念头重新涌了上来,在脑海中循环播放。

    ——霍月寻,为了他,受伤了。

    纪灼脸色苍白,抬眸往霍月寻的方向望去。

    大概是因为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后者一时间还没有反应过来,依然固执而倔强地拦在副驾驶车窗的前面,生怕有人会过来伤害纪灼。

    可明明他自己手臂上的伤口都已经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了,粘稠而鲜红的血液顺着指缝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他却没有丝毫反应。

    “霍月寻!”纪灼上前攥住霍月寻的手腕,话出口时却控制不住自己的语气,“你刚刚干什么非要一个人出去,你……你!……是不是很疼?”

    视线随着两人手腕相接处一路往上,紧绷的霍月寻在看见完好无缺的纪灼时终于肩膀一松,反过来安抚他:“不疼的,我真的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

    纪灼提高声音说完这一句,胸膛上下起伏着。

    恰好这时背后响起了一阵凌乱的脚步声,姗姗来迟的安保队了解了刚刚的情况,帮忙报了警,还好心地派了人开霍月寻的车送他们去医院,直接到急诊室做笔录。

    汽车后座内全是冲入鼻腔的血腥气,一直绷着脸的纪灼在此时此刻终于像是被这血气抽走了骨头。

    他懊丧地低着头,喃喃自语般开口:

    “对不起,都怪我……”

    是啊。他早就应该想到的。

    他这段时间根本就没回过家,上下学上下班都跟霍月寻在一块,那些人信誓旦旦地说掌握了他家的地址,很有说的就是这儿。

    他却毫无所觉,一点警惕心都没有,甚至还害得霍月寻成了这个样子——

    “怪你做什么,是我自己反应慢,自不量力,”

    霍月寻垂下被汗水沾湿的眸,俊美的脸苍白却含笑,声音轻柔得像是在哄人,“其实,这件事也不能怪我们,应该怪那些小混混,不是吗?”

    纪灼的喉咙上下滚了滚,胸膛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烧,声音发涩:“但是,你的手……”

    “只是一道小伤疤而已,根本没什么事。”

    车在一个四岔路口转弯,后座的两人因惯性而不由自主地紧紧依偎在一块,纪灼担心碰到霍月寻的手臂,动都不敢动,反应过来时,已被抱了个满怀。

    颈侧盈满了男人温热的鼻息,纪灼的呼吸急促了些许,余光看见他弯着眼睛:“再说了,如果这个伤口真的要出现的话,也应该落在我身上。”

    “你是我的小画家,”霍月寻一字一顿,温柔却坚定,“你的手和梦想,比什么都重要。”

    “……”

    纪灼僵在原地。

    一股无端的委屈和酸涩如烟花般炸裂开来,心跳便是轰隆隆的声响。

    他分不清这种情绪到底是什么,直到车停在医院门口才终于回过神,这才匆忙结束跟霍月寻的拥抱。

    警察出警的速度很快,他们刚把急诊号刚挂上就到了。由于小区门口就有监控,破案的难度并不大。所以在做完笔录、了解过大致的情况之后,警察便嘱咐霍月寻好好休息,并告知会在事情有进展之后拨打他的电话。

    霍月寻还没点头,纪灼就先认认真真地弯腰鞠了一躬,比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还谨慎。

    送走警察,他又不顾霍月寻的挽留跑去窗口拿了药,细细地询问着医生方法和用量。

    霍月寻望着他的背影,表情有些许的无奈。

    当然,更多的还是愉悦。

    甚至,眼前的这副场景,让他不由自主地回忆起了许久以前。

    霍严清的真实面目暴露之后,陈静莹一时间接受不了,从来温柔的女人崩溃了好几天,只要求要跟他离婚。霍严清自然不可能接受,陈静莹只能退而求其次,将霍月寻一块带去了宜浔与他分居。

    恨一个人,总是连带着跟他有关的东西一块恨。更何况那时霍月寻在陈静莹的眼里是一个彻头彻尾欺骗而来的产物,从上到下继承了他父亲的恶劣习性,陈静莹将他带来宜浔就有些后悔了,甚至都不愿意见他。

    所以那时候的霍月寻,是一个人孤零零地生活着。

    他从小就知道父亲并不喜爱自己,只是碍于母亲的面子,才会给自己一点好脸色;只要他犯一点错,或者不能解决跟旁人的矛盾或者争执,就会被罚跪在壁炉前足足六七个小时。

    可他觉得母亲是爱他的。母亲会经常给他讲道理、唱歌、跳好看的芭蕾舞,喊他“小月亮”。所以,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么爱他的人,会在一朝一夕之间转变了态度,到弃他如敝履的地步。

    霍月寻一开始还不相信陈静莹不爱他了,直到转入宜浔一中,他遭到了班里男同学的孤立和霸凌,却依然得不到陈静莹的丝毫关注时。

    他才彻悟。

    原来自己,同时被亲生父母所厌弃。

    尤其是那次。

    纪灼将他从拖把间救出来之后,很愤怒地带他去找那帮欺负他的人报仇。在混战之中,他身上不可避免地磕碰出了伤口和淤青。回到家时,陈静莹看到这些,突然喊他站住。

    一瞬间,霍月寻的脑海中就闪过了纪灼哄他的话。

    “世界上最爱你的人就是爸爸妈妈,所以你别害怕跟你爸妈说这些事,你放心,听我的,你妈妈肯定会站在你这边的!”

    霍月寻停下。望向陈静莹时,他幽暗的眸中闪过了一丝微不可见的期待。

    下一秒,他刚想开口——

    “啪。”

    一个耳光。

    他的脸被扇到一旁,五个指印高高隆起,嘴角破了,往下淌血。

    “……你跟你爸一模一样。”陈静莹浑身颤抖,冷冷地撂下了这句。

    空气安静得像是死了。霍月寻浑身脏污,头晕目眩。脸上的触感火辣辣的,似乎是在嘲笑他的天真。

    他在原地不知站了多久,久到万籁俱寂,才恍然回神,后退出了门,漫无目的地走上大街,到了第一次遇见纪灼的菜场。

    那天的纪灼应该不知道,他站在杀禽摊的面前,其实是为了屠夫手里那把雪亮的刀。

    他想,那把刀杀过这么多牲畜,一定很锋利,很快。

    抹过脖子的时候,就不会那么疼。

    霍月寻在菜场门口孤零零地站了很久,终于遇见了帮宋嘉莉收拾完凉菜摊准备回家的纪灼。纪灼被他脸上的巴掌印吓了一大跳,简直比他本人还愤怒:“陈月寻?!你脸上怎么回事?你不是回家了吗,谁还能……”

    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大概是纪灼突然想起霍月寻爹不疼娘不爱的家庭。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忽然“啪”地一下抬手给自己脸上也来了一下。带着霍月寻一路奔回了家,他顶着这个巴掌跟宋嘉莉要了个医药箱,又忙前忙后地跑出来,没在乎自己肿起的脸颊,反而绽开了一个安慰的笑容。

    月亮高悬在天上,地上并肩坐着两个少年。

    “你看,现在我跟你一模一样,”纪灼一边给他上药,一边逗他,“但是你可比我帅多了。”

    霍月寻安静地坐在原地,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纪灼,幽黑色的眸中倒映着他笑盈盈的脸蛋。

    好似世界此刻只有他们两人。

    “还疼不疼了,小月亮?”

    ……

    沉浸在过去的思绪之中的霍月寻突然被一连串的消息提示音振回神,侧眸望去,是纪灼忘在长椅上的手机。

    屏幕亮起,消息内容尽数显示。

    【魏季青:纪灼,你到家了嘛?】

    【魏季青:我想要跟你定一副画。】

    【魏季青:你什么时候有时间呀,我们聊聊画,顺便一块吃个饭呗?】

    【……】

    安静好几秒,霍月寻才慢吞吞地收回了目光。

    他蓦地低笑了一声。

    他早就发过誓。

    纪灼是他的,他不会让任何人抢走。

    可现在,这个胆大包天的魏季青,竟然敢借着画的由头妄图得到纪灼的关注。

    ——简直是胆大包天,自不量力-

    没过多久,纪灼跟医生问完了药物和忌口的注意事项,往长椅的方向走。那里坐着的男人挺直着脊背,目光垂下盯着脚尖,嘴角微微地向上勾着,一副看上去心情还不错的样子。

    纪灼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一些:“霍月寻!”

    男人应声扭头。他的脸上即刻绽开了一个更加纯然愉悦的笑容:“灼儿,你回来啦?”

    纪灼“嗯”了一声,在霍月寻的身旁坐下,放下手里一包裹药,忍不住道:“伤口还疼不疼?我怎么看你笑了呀。”

    闻言,霍月寻一怔。但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笑眯眯地开口。

    “因为我很开心呀,”他说,“这次我跟人起争执,不仅没有被骂,还有人坚定地站在我这边。”

    没想到是这个原因。

    纪灼摸了摸鼻尖,厚着脸皮道:“……我答应过你的嘛。”

    霍月寻弯了弯眼睛。

    他重复道:“是啊,你答应过我的。”

    他的尾音微微扬起,莫名带了点撒娇的意味。

    这种姿态落在别的男人身上会很奇怪,可霍月寻这么说,却给了纪灼一种……被小狐狸全心全意信赖着的感觉。

    纪灼一时间竟然有些不太自在,眼神不由自主地飘到一侧,恰好落在自己充满消息提示的手机上:

    “啊,对了,我看一下谁找我……”

    见霍月寻笑着颔首,他才点开了微信。一目十行地扫过了魏季青发来的消息,低下头敲字。

    【谢谢,你对这幅画有什么要求吗?是人像还是风景?】

    那头几乎是秒回:

    【人像哦。具体可能比较复杂,网上聊天可能说不清楚。】

    【你什么时候有空,我们出来吃个饭,详谈一下细节,怎么样?】

    毕竟是大客户,提出这样的要求也实在是无可厚非。纪灼只思考了两秒,便爽快地打字:【好的,我最近有空的时间应该是……】

    “嘶——”

    余光里,霍月寻换坐姿时不小心牵扯到了缝线的伤口,整个人的身体随之一颤,控制不住地发出了一声低低的痛呼。

    但紧接着,他却像是害怕影响到正在忙工作的纪灼,又硬生生地将脱口而出的呻吟吞了回去。

    纪灼一顿,立刻将魏季青抛之脑后,有些急切地凑到霍月寻身前:“怎么了?是不是很痛?我看看有没有流血……”

    “不,我没关系的,”

    霍月寻满头冷汗、脸色苍白,却用力摇了摇头,挤出了一个宽慰的笑容,“你继续忙,画室的事情比较重要。”

    “真的,不用管我,我很好的。”

    “……”

    纪灼深吸了一口气,心中的歉疚要溢出来。

    他当着霍月寻的面,将聊天框内打了一半的回复删了个精光,又很抱歉地给魏季青发了句“不好意思最近没时间”。

    在霍月寻茫然而惊讶的目光之中,纪灼抿了抿唇,用行动切实地开口。

    “画室的事情,没有你重要。”

    充满消毒水味道的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医院的长椅冰凉,源源不断的热意却从咫尺的距离传来。

    半晌,还是霍月寻率先抬起了眼睫,冲纪灼绽开了一个很不好意思的笑容:“那……那你这个客户怎么办?”

    “万一因为我,你这趟生意谈不成了——”

    “谈不成也没关系,只是工作而已,”纪灼回答得没有半分迟疑,眉宇间全是担忧,“你的伤口再给我看一眼好吗?是不是很疼?”

    霍月寻这次才慢慢地将缝了好几针的小臂抬了起来。

    他弯着眼睛,拉长了尾音:“只是有一点点疼。”

    他说一点点,肯定已经很痛了。

    纪灼有点心疼地弯腰,凑近伤口仔细看了看,连呼吸都不敢太用力。

    “医生给你开了口服的消炎药,还有外敷的软膏。这段时间要忌口,不能吃太辛辣刺激的东西。手不能碰水,也不要干活,更不能提重物,免得伤口崩开……”

    听纪灼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堆注意事项,霍月寻轻轻地“啊”了一声,有些可怜道:“这么复杂吗?可如果不能用右手的话,有很多事情都做不了呀。”

    纪灼下意识道:“是的,都得让别人代劳。所以你最好能跟叔叔阿姨说一声,你需要他们照顾——”

    话说到一半,纪灼突然想起了什么。

    霍月寻的父母连他跟别人发生争执,都要怪在他头上。如果见到他身上的伤口,别说照顾了,不叱骂责怪他、让他跪在壁炉前,恐怕都算好的了。

    “……对不起。”

    纪灼猝然站起了身,有些讷讷地开口:“我忘了你是一个人住。”

    沉默的霍月寻过了几秒才仰起头,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没关系,不用跟我道歉。我一个人也可以……”

    一个人怎么可以?

    纪灼抿了抿唇,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了头顶。

    沉默片刻,他突然打断了霍月寻:“——你介不介意,让我来照顾你?”

    霍月寻把话吞了回去,一怔。

    “我照顾我妈两三年了,对护理很有经验,”纪灼认认真真地推销自己,“而且我是男的,能贴身照顾你,不管干什么都很方便,你也不用担心麻烦我或者不好意思。”

    “更何况你本来就是为了我才受的伤,于情于理,这件事都应该是我来做。”

    鼻腔内弥漫着消毒水的气味,空气沉寂了几秒。

    霍月寻的嘴唇动了动,在纪灼相当期盼的目光当中,吐出了斩钉截铁的两个字:

    “不行。”

    “?!”

    纪灼急切地开口:“为什么?”

    “我不是为了让你照顾我,才选择面对他们那群人的,我只想要你轻松一点,去做你自己喜欢的事而已,”霍月寻轻声说,“而且,如果你来照顾我,阿姨怎么办?她也需要你的关心。”

    闻言,纪灼的指尖深深地陷进了掌心。

    尤其是在霍月寻垂下眸,声音温柔乖巧到了极点:

    “我一个人,真的可以的。”

    “我是个很自私的人,但不想让你为难。”

    “轰”的一声,恍惚间,似乎有个炸弹在纪灼的耳畔爆裂开,他的耳朵和脑袋都嗡嗡的,心也酸胀得像是被泡在柠檬水里,涩涩地发着烫。

    他不明白,霍月寻怎么能这么好。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人呢。

    “我不为难,一点都不。我妈的病已经完全控制住了,她现在跟正常人一样,所以根本不会怪我暂时不住在医院里,”纪灼抿着唇,即刻拉近了与霍月寻之间的距离,“而且她非常感激你,如果她知道我抛下你不管,做一个白眼狼的话,她才是真的要骂我呢。”

    许是纪灼的语气实在太真挚,霍月寻的眉头微微舒展了些许,有些迟疑地开口:“……真的吗?”

    纪灼用力地点了点头:

    “真的。”

    “那,你说的照顾我,”霍月寻的声音低低的,唇角不自觉地往上翘,语气有些期待,又有点不好意思,“是不是住到我家……陪我?”

    纪灼的喉结上下滚了滚,心被小爪子挠了一下:

    “是的。”

    霍月寻得到肯定的答案,终于弯起了眼睛。

    笑容毫不作伪。

    “好开心呀。”

    ……

    两人在长椅上又坐了一会,才意识到时间已经不早了。离开之前,纪灼还上楼跟宋嘉莉半遮半掩地说了要去照顾霍月寻的事。

    宋嘉莉现在的身体已经好多了,早就想让纪灼别天天挤在她病床旁打地铺,这会逮到个好时机,没半点犹豫便催着他离开。

    不过,她还是没有一个人在医院待着,霍月寻直接给她找了一个二十四小时贴身看护的女护工。两个人年岁差不多,一见如故,不多时便开开心心地聊起了天,看得纪灼有些无奈,更多的还是高兴。

    直到跟霍月寻回到他家,纪灼的神态都是轻松的。

    开了灯,换了鞋,偌大的公寓内只有他们两人。

    “本来说好请你吃饭的,但是医生说最好吃清淡的家常菜,”纪灼犹豫片刻,“你今天将就一点,吃点粥行吗?等你好一点了我们再出去。”

    “好呀。”

    霍月寻刚答应完,那轻松而又愉悦的表情紧接着便变得有些苦恼:

    “不过我现在不是很想吃饭。今天好热,我觉得我现在身上全是汗,想先洗个澡。”

    纪灼欣然同意:“没问题。”

    他来过这里两趟了,知道浴室在哪里,闻言立刻带着霍月寻往那个方向走去。

    只是,刚打开卫生间的灯,他便见霍月寻便有些迟疑地低下头。

    “好了。灼儿,你把我放在这儿吧,我自己来就好。”

    纪灼的动作一顿,他时时刻刻都记挂着霍月寻手臂的伤口:“这怎么行?医生说了你的手不能碰水,你不方便一个人洗澡的。”

    霍月寻与纪灼对视,场面僵持片刻。

    半晌,还是霍月寻先松口。

    “其实我是没有意见的,但根据之前那两趟来看,你好像都不是很喜欢这么没边界感的行为,所以——”

    “没有不喜欢!就是那时候有点不好意思……”纪灼轻咳了一声,试图为自己正名,“但是现在我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而且……而且,我已经习惯了。”

    “……”

    霍月寻的动作一顿,几秒之后,绽开了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他冲纪灼摊开自己的双臂,模样是一副纯然的无辜和期待:

    “那就麻烦你啦。”

    纪灼紧张地舔了下唇,没说话。

    霍月寻今天穿的是一件简单的白色衬衣,需要一颗颗地解开纽扣。纪灼刚刚说得那么豪情万丈,摸扣子的时候手却止不住地抖。

    从下往上,衬衣两侧慢慢地掀开,其下线条完美又漂亮的肌肉随着呼吸一起一伏,晕着柔和白皙的光晕。

    略带汗意的灼热指尖一个个慢吞吞地解着精细的纽扣,不可控制地碰到微凉的皮肤。

    每次的触碰都像是触电,细细的电流麻痹了呼吸。一个简单的上衣脱了快三分钟,纪灼的额上全是汗,正如释重负般吐了口气时,便听到霍月寻压抑不住般闷闷地笑了一声。

    纪灼霎时就感觉被嘲笑了,有点郁闷。

    抬头时,眼神却被霍月寻脸颊侧的小梨涡给吸了进去。

    “灼儿,你还好吗?”霍月寻问,“要不裤子还是我自己来吧,虽然可能会牵扯到伤口,但是……”

    “我来!”

    纪灼有种男人的自尊心被挑战的错觉,不甘示弱地直了直脊背,“你站着别动就好。”

    霍月寻挑了挑眉,果然乖乖地闭上了嘴。

    眼前的青年心中憋着一股气,明明很不好意思了,却硬要装出一副老练熟悉的模样。可脸颊侧、耳朵尖尖的红晕却出卖了他。他有点生疏地解开腰间的皮带扣,继续往下——

    “好了,”纪灼猝然转过身,眼底似乎还停留着霍月寻那有点过分傲人的资本,“内裤你自己脱一下,我来调一下水温。”

    霍月寻含着笑意“哦”了一声。

    “对了,上次过后,我就给家里添置了一台内衣洗衣机,”他似是想起什么,有意无意地提醒道,“所以这次,不需要用手搓了。”

    与此同时,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过后,一块纯黑色的布料轻轻地搭在了水池侧沿。

    纪灼差点脚下一滑栽到水龙头上,缓了两秒才勉强地“嗯”了一声以做回应。

    他逼自己收回视线,转而去盯花洒。“哗啦啦”的水声响了不一会,就成了人体最适宜的温度。

    人生自古谁无死,早死晚死都得死。

    纪灼不再磨蹭,目不斜视地望着霍月寻的脸,扶着他进了浴室,替他将受了伤的右手抬高避开水。

    等霍月寻的身上大概被水淋湿之后,他就伸手去拿沐浴露,刚挤了几泵到浴球花上,就听到霍月寻迟疑地“唔”了一声。

    “怎么了?”纪灼迅速抬起头,“不舒服?”

    “有一点,因为我不喜欢浴球花的触感。”

    在纪灼有点碎裂的神情中,霍月寻低头,垂下的睫羽不好意思地颤了颤,颇为腼腆地开口:

    “哎,但是我又怎么好意思麻烦你呢,还是我自己用手抹吧——”

    “……我来!”

    纪灼深吸一口气,在心中宽慰自己,不少北方的学校都是大澡堂,一下子都是上百个人坦诚相待,这会他就只是帮霍月寻抹点沐浴露而已,根本算不上什么。

    而且,最关键的是,他跟霍月寻都是直男。

    都是直得不能再直的直男。

    直男之间友好互助一下,有什么大不了吗?

    做好心理建设,纪灼抬手,摸上了霍月寻的胸膛。

    男人不用力时,胸肌是软的。

    木质调的沐浴露落在肌肤上,在简单的揉搓和打转之后,会轻轻地浮出些许泡沫,顺着肌肉的沟壑往下滑。

    水龙头关闭,哗啦啦的水声也消失,狭窄的浴室空间内霎时只剩下一点摩擦的声响,以及两人凌乱且愈发明显的呼吸声。

    纪灼替他抹到腹肌侧的人鱼线,原本空白的一片大脑忽然就又重新要炸开。他的手又有点微不可见的抖,在犹豫着要不要继续往下时,终于听见了霍月寻大发慈悲的饶恕:

    “谢谢灼儿。接下来的我自己来吧?”

    纪灼结结实实地松了一口气,连忙转过身:“好。”

    视线里已经没了霍月寻的身影,可纪灼只要一闭上眼,脑海里就会浮现刚刚目光所及的胸肌、腹肌。

    吓得他又赶快睁开了眼睛,愣愣地盯着自己的足尖。

    不对。

    明明夏天时,葛子宏和宋迈也经常在宿舍光着上半身乘凉,可他从来没有过不好意思的情况。

    为什么现在,他的视线一碰到霍月寻的身体,就像是触了电;一看到霍月寻那张含笑的脸,微凹的小梨涡,就好像整个人都不太受控制似的,只知道傻傻地站在原地?

    正常的好兄弟……会这样吗?

    “灼儿,”霍月寻再度开口,“我好了哦。”

    纪灼猛地一回神,将这个思考不出结果的问题抛之脑后,连忙“啊”了一声,摒除杂七杂八的念头,开始替霍月寻冲掉身上的泡沫。

    ……

    艰难地洗完澡、简单地喝了清淡的粥,不知不觉就到了该休息的点。两人就着“谁睡床谁睡沙发”这个问题僵持了好一会,最终霍月寻还是拗不过纪灼,抱着受伤的右手上了床。

    说完晚安,头顶大灯熄灭,只留下床头的一盏暖色的壁灯,房间内氤氲着和谐而宁静的气氛。

    霍月寻侧眸看向纪灼,后者许是因为很久没有在这么安宁的地方休息过了,整个人蜷缩在毛毯里昏昏欲睡,毛茸茸的脑袋掩了大半,只露出半个红扑扑的脸颊,为他平添几分青春稚气。

    几乎是没过多久,呼吸声就变得均匀而缓慢。

    ——毫不设防地睡着了。

    霍月寻盯着这张恬静的侧颜看了许久,慢吞吞地支起了身子,刚刚那副委委屈屈的神情消失得无影无踪,脸上只剩下了餍足般的贪恋。

    他轻手轻脚地下了床,跪在沙发面前。因为害怕打扰到纪灼,他只敢小心翼翼地俯身,用鼻尖贴了贴纪灼的额头。

    “好开心。”

    今天,纪灼心疼他。

    为他拒绝了别人,说自己比工作重要。

    甚至还愿意住到他的身边。

    霍月寻漂亮的丹凤眼挑起,浓烈而狂热的钦慕几乎要溢出来,整个人兴奋到有些颤栗,高兴得发抖。

    他在纪灼这里是不是也有了一点不一样呢。

    “……好喜欢。”

    唇畔间的呢喃缱绻得像是情人的低语,霍月寻控制住自己的呼吸,刚想要再度俯身,却忽然听到一阵消息振动提示音。

    他动作一顿,扭头看向手机。视线落在因早上的推搡而碎裂开的屏幕时,理智恢复了些许,缓了几秒才站起身,接通电话,出了卧室的门。

    边下楼,边听着耳畔懒洋洋的女声:

    “霍少爷,人我已经替你找到了,没打草惊蛇,问问你是想要打包交到派出所,还是顺藤摸瓜把别的家伙一块找出来?”

    “都不,”霍月寻语气平静含笑,“给我个地址。”

    “得令,发过去了。”

    早在楼下等待的车辆疾驰,不多时便到达了目的地。一片没有监控的烂尾楼地带,门口支着一个简陋的烧烤摊,一对小夫妻唯唯诺诺地盯着跟前一桌纹龙画虎、像是要吃霸王餐的小混混。

    霍月寻从楼后下车,迎面撞上叼着棒棒糖的齐刘海少女,两人默契地对视了一眼。

    “哟,霍少,你这造型不错嘛,”迟笑没心没肺地调侃了一句,“人我带够了,你打算怎么样?”

    霍月寻没说话,微笑着掀起眼皮。他的视线中央是一个喝得脸红脖子粗的鸡毛头。

    迟笑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若有所悟般“哦”了一声,冲他摊了摊手:“少爷,得加钱。”

    “……”

    “麻痹的,今天那债又收不成,本来想去浴室睡个觉的,这下看起来也是要泡汤了。”

    “诶,这可不一定,”鸡毛头猛地将酒杯往下一搁,笑得猥琐,“老板娘,来,过来!你们家这个串有问题啊!”

    话音落,旁边的男人爆发出一阵恍然大悟的笑声,纷纷起哄道:

    “就是啊!有问题!你快点过来啊!”

    这明摆着是调戏,年轻的老板娘被气得浑身发抖,一旁的老板脸色铁青,直接捞起了案板旁的菜刀。就在他要这样莽撞地冲上去的时候,肩膀忽然被一只纤细的手摁住。

    迟笑冲那群小混混做了个鬼脸,语气散漫:

    “别着急呀,这不是过去了嘛。”

    话音落,周遭突然出现了一帮人高马大的魁梧保镖。

    鸡毛头等人一怔,即刻便站起身,试图抄起自己身下的板凳反抗。但他们根本来不及反应,直接被那些训练有素的专业保镖一拳一个地干趴倒在地上。

    每个人的头上都被蒙上了一层麻袋,手被绳子捆起,畜生一样蜷缩在了地上。

    烧烤摊的小夫妻惊呆了。

    他们不由自主地扭头,看向叼着棒棒糖、一脸无谓的迟笑。

    “别担心,”

    似是注意到了他们的视线,她眨了眨眼睛,难得宽慰道:“有人会付你们的账哦。”

    付账的人下一刻就出来了。

    霍月寻以两指夹着一张卡片,轻轻地放到迟笑的掌心。旋即微笑着冲小夫妻点了点头。

    他的模样是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闲庭信步般地走到了那一帮骂骂咧咧的小混混跟前时,反差便分外强烈。

    尤其是当他在人群之中逡巡了一圈,终于捕捉到最嚣张的鸡毛头时,他甚至露出了一个如逢旧友般的惊喜表情,毫无架子的蹲了下来。

    然而,下一秒。

    在一阵杀猪般的哀嚎当中,霍月寻含着笑,死死地掐住了鸡毛头的脖颈,如砸西瓜一般把他的脑袋往下狠狠一扣。

    “砰”的一声巨响!

    “□□……”鸡毛头痛得发抖,如同上岸的鱼一般疯狂挣扎扑腾了起来,“你是哪条道上的?你是谁?我警告你们,我可是——”

    话音未落,霍月寻大约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轻轻地皱了皱眉。他再度抬手,隔着麻袋重重地扇了鸡毛头一巴掌。

    敢三番五次地威胁纪灼,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东西。

    这一下几乎让鸡毛头头晕眼花,他刚刚吃下去的东西争先恐后地从嗓子眼里呕了出来,吐在麻袋里又恶心又呛人,却不至于窒息丧命。

    “……唔咳咳咳,对、对不起,”鸡毛头没了刚刚的那份倔强,有点恐慌地蜷缩了起来,“我什么时候惹到你了?对不起,我错了!别打了!”

    霍月寻却好似没听见他的求饶,轻轻地收紧五指。

    “错了?”霍月寻歪了歪脑袋,语气愉悦含笑,“错哪儿了?”

    鸡毛头两眼一黑,双腿胡乱在空中蹬了起来,惊惧道:“我、我不该骚扰那女的。我不是故意的——”

    “砰”地一声,鸡毛头又被扇到地上。

    霍月寻微笑:“再想。”

    “我不该□□,我罪该万死,我伤天害理!”

    “砰!”

    “再想。”

    “……”

    这副场景实在有些大快人心,那对小夫妻紧紧地攥住彼此的手,有种大仇得报的喜悦。在一旁端详了半晌的迟笑却轻啧了一声,远远喊了声“少爷”。

    眼前的男人没反应,只是机械地重复手上的动作。迟笑脸上的散漫略微消失了些,上前挡在了他和鸡毛头的中间,提醒道:

    “少爷,时间差不多了。”

    鸡毛头被捆在麻袋里,已经不能崩溃地求饶了。迟笑几乎能闻到他身下传来的尿骚味。

    对这样一个人渣来说,这样的“惩罚”还远远不够,但是不应该是在这个时候。

    霍月寻的指尖泛着青白的颜色。

    过了两秒,他才收回手,轻轻地“嗯”了一声;站起身,抽了张手帕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掌心,垂下的眸掩盖了情绪,抿着唇:

    “剩下的事交给你处理。”

    迟笑应了,霍月寻克制地收回了目光。

    回到司机车上,以极快的速度赶回了家。轻手轻脚地回到了卧室内,他那几乎无力维持的笑容才又真心实意地绽了出来。

    浑身的血腥和癫狂被洗去。

    单人沙发上的青年睡得很安稳,整个人像只猫儿一样缩成了圆滚滚的一小团,毛茸茸的碎发耷在额前,跟断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显得他真实又柔软。

    霍月寻满足而贪恋地窥视了半晌,低下头,轻手轻脚地将青年抱上了大床。

    ……

    翌日。

    被生物钟唤醒的纪灼醒了,却没有第一时间睁开眼。许是因为太久没睡过这么安稳舒服的觉,他整个人都懒洋洋的不想动,就这样缓冲了好几秒,思绪回笼之际,才突然意识到什么不对劲。

    ——他的腰上不知何时,搭着一只纤长有力的胳膊。

    他不是睡在沙发上吗?

    为什么会从霍月寻的床上醒过来??

    纪灼的困意被吓得无影无踪,心脏咚咚咚地直跳,来不及思考原因,打算先从床上下去再说。却没料到,他才刚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就忽然感觉腰间传来一阵大力。

    男人将他再度搂进怀里,声音还带着点刚睡醒的哑:

    “乖,再睡一会。”

    第24章

    一觉醒来发现自己爬上了好兄弟的床。

    这谁还睡得着?!

    反正纪灼整个人都僵得像条咸鱼,他麻木地感受着霍月寻勒在他腰腹间极用力的手,既不能强硬地甩开,也不能就地躺平,纠结了半天,只敢伸出指尖一点点地去扒。

    结果他在这儿哼哧哼哧地扒了半晌,眼看着就要把霍月寻的胳膊抬起来,下一秒就又被结结实实地捞了回去。

    “乖乖,别动。”

    颈窝里埋了颗脑袋,纪灼动也不敢动,只感受到灼热的呼吸流连地喷洒在他极其细腻敏感的皮肤上,激起一阵不受控制的颤栗。

    “好困……”

    声音微哑,带着点鼻音,简直好像是在撒娇一样。

    纪灼舔了舔唇,鬼迷心窍地听了话,停了手里的动作,垂下眸细细地端详着眼前男人的容颜。

    完美无瑕的好相貌。丹凤眼尾端向上,挑起漂亮的弧度;深邃的眼窝,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唇瓣。还有笑起来时,脸颊侧的小梨涡……

    忽地,浓黑的睫羽微微颤了颤,那双丹凤眼睁开,纪灼猝不及防地对上了那双清亮水润的瞳眸。

    “灼儿,”霍月寻才醒,模样还有些微微的迷蒙,笑起来时眉眼弯弯,“早安。”

    纪灼的心猝不及防地漏跳了一拍。

    他这才反应过来,连忙抬起霍月寻的手臂,一骨碌翻身下了床,像是个做错了事的小孩:“早……”

    霍月寻似是被他的模样逗笑了,坐起身:“怎么这么紧张?”

    纪灼抿了抿唇,内心挣扎了几秒,还是诚实地开口:“对不起,我从来不知道我还有梦游这个习惯。”

    “……”

    “可能是睡到陌生的环境,我还没太适应,”纪灼模样讷讷的,不知道为什么霍月寻脸上的笑容愈发明显,只是声音越说越小,“你放心,我之后肯定不……”

    “笨蛋小灼。”

    男人脱口而出的亲昵称呼让纪灼愣在原地,不明所以地抬头。

    “你没有梦游,也不是自己爬上来的。”霍月寻掀开被子下了床,笑弯着眼,轻轻地扯住纪灼的手腕,语气亲热而无辜:

    “是我把你抱上来的呀。”

    纪灼的桃花眼蓦地睁大:“你怎么……”

    汹涌而陌生的感受堆积在胸口,纪灼有一堆问题想问,偏巧手机响了起来,来电显示是“110”,他有再多的话也只能吞了下去,连忙接通电话。

    “喂,你好,是昨天报案的纪灼先生吧?”那头说,“那几个持刀伤人的混混找到了,现在在青苋湾派出所,请问你现在有没有空来现场一趟?”

    纪灼精神一振:“有的,我们马上就到。”

    挂断了电话,来不及等司机,两人直接坐出租车到了派出所。由于事情是在小区门口发生的,监控拍下了全程,所以事情已经非常明了,那些混混被处以十五天的拘留和五千元的罚款。

    见处理结果出来,纪灼心中的负罪感稍微减轻了些。可他没忘了这件事的起因,犹豫纠结了片刻,礼貌地询问民警:“您好,我还有一些事没想清楚,请问我可以跟他们说几句话吗?”

    民警同意了,带纪灼走到那帮混混坐的长椅旁。纪灼找到了鸡毛头,却被他此时此刻肿得像是个猪头的脸给震慑在了原地。

    “这些人每天寻衅滋事的,得罪人也是很正常的,”民警顿了顿,念在纪灼是当事人的份上,又补充道,“一早上,就有人打包把他们送到警局门口来的,也算是为民除害了。”

    纪灼若有所悟般轻“啊”了一声,却没太放在心上,只是谢过民警;他望向鸡毛头,眸光略微暗了暗,平静道:

    “纪华勇一共欠了多少?你们找不到他,要过来找我?”

    鸡毛头被打得有些麻木,看见纪灼时甚至往后退了一步,还是他旁边一个男人犹豫了一会才开口:

    “我们追的其实是好久之前的赌债了,其实一共就三万……我们不知道他人跑哪儿去了,我们老板就让我们查。就知道他有个儿子……”

    他们本来以为这就是个很简单的外快,几天功夫就可以搞定,谁知道把自己搭了进去。

    纪灼闭了闭眼睛,感觉也没了什么继续问下去的必要,恰好这时霍月寻走了过来,冲他浅浅地笑了一下。

    他便也勉强扯了扯唇角,低声道:“我们走吧。”

    然而,两人还没来得及离开,便听到一阵极其凄厉的嚎叫,扭头望去,那神情呆滞的鸡毛头突然跟见了鬼一样挣扎起来,直直地指着霍月寻,声泪俱下地控诉:

    “……是你!脚步声……是你!来人啊,他昨天晚上打我!是他!快把他抓起来……!!”

    民警怒斥了一声:“吵什么吵!人家是受害者,你在这儿装什么呢?”

    闻言,纪灼将目光挪到了一脸茫然的霍月寻身上,只看了两秒,他心中就不由自主地浮现了些许的怜惜,主动将人揽到自己身后:

    “他手受伤了,根本干不了重活。而且昨天晚上我们是一块睡的,你不要血口喷人。”

    鸡毛头恍若未闻,依然疯了一般地乱喊乱叫,民警喊了同事来将他制止住,也冲纪灼和霍月寻点了点头,示意他们出去。

    ……

    出了派出所。

    霍月寻挥了挥手,唤醒了还在因为纪华勇的事而出神的纪灼,声音温温柔柔的:“灼儿,结束了。我们先吃个早饭,然后再去画室那边,怎么样?”

    “啊……好,没问题。”

    纪灼昨天就跟画室商量好了,今天白天要过去带一天课。由于时间上跟火锅店那边有冲突,两厢纠结之下,他只能跟老板娘打了招呼。

    “能去我家那边的早点店吃吗,我可能要拿几件衣服,才方便住你那边。”

    霍月寻欣然同意。

    因为宋嘉莉生了病,纪暖和纪灼还都在上学,各处都需要花销,所以他们卖了在宜浔的房子,在京云这里简单地租了一个一居室。

    三平米左右的卫生间,十平米不到的客厅和厨房。纪暖和宋嘉莉一块住在卧室,而纪灼则拉了张行军床住在窄阳台和客厅的夹缝里。

    他以前从没觉得自己生活的环境有多么艰苦或者多么丢人,可一将熠熠生辉的霍月寻迎进来,他就忍不住摸了摸鼻尖,感觉这地方实在是有点无从下脚。

    尤其是在霍月寻环视着四周时。他头皮发麻,想着这样的大少爷进来,实在是纡尊降贵。

    所幸,纪灼的衣服根本就不多,一半在学校,一半在床旁边的柜子里,只是拿个袋子简单装下便好了。

    他猜霍月寻都没见过这么寒酸的场面,只是想一想霍月寻的表情就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只能赶快出门。

    “走吧,我们赶快去吃点东西……”

    纪灼锁上门,忽然被霍月寻一把拉住,有点懵地抬头:“怎么了?”

    霍月寻用完好的那只左手接过纪灼手里的东西,温热的指腹不经意地擦到了纪灼的掌心:

    “好了,走吧。”

    纪灼抿住唇,微微怔在原地。

    这袋子就是街边发的广告袋,上面印满了“舞蹈教育培训中心”之类的字样,朴素得不能再朴素。霍月寻却没说一个字,却自然而然地接了过去。

    纪灼的心莫名其妙地又开始痒。

    这次的情感比之前还要汹涌,他足足抑制了半分钟才消停下去,恢复正常的状态,带着霍月寻找到一家好评如潮的早餐店点了吃的。

    在等餐的间隙,他还拿了纸巾卖力地替霍月寻擦拭着桌面,一直低着头,耳朵尖却红彤彤的。

    老城区的早餐铺子普遍店面都比较小,狭窄的过道旁是四五张并排的桌子,前后桌的后背几乎都能靠在一块。

    身后一对小情侣似乎刚刚同居,如胶似漆地靠在一块,声音能一丝不漏地传到纪灼的耳畔。

    “宝宝,谢谢你帮我烫勺子呀。”

    “这是老公应该做的。老婆除了馄饨还有什么想吃的吗?”

    “没有啦,我早上胃口很小的……哎呀,这个馄饨好烫呀!”

    “我来……呼……吹一吹,现在有没有好一点?”

    “嗯!好多了……哎呀,老公,还是你喂我吧。”

    “……”

    老板娘吆喝着一声“来了”,将两碗馄饨和一笼包子放在两人跟前,说了句慢用。纪灼骤然回神,手不小心碰到汤碗,溅出些许滚烫的热汤。

    “小心,”霍月寻连忙伸手,抽了两张纸覆上纪灼的手背,“烫不烫呀?”

    纪灼连忙摇头:“没事,是我手笨。”

    霍月寻还是不太放心,低下头轻轻地替纪灼吹了吹,然后才弯着眼睛,露出自己的小梨涡:“哪里笨,我还要谢谢灼儿帮我擦桌子呢。”

    “不用谢,是我应该做的,”纪灼不太好意思地动了动指尖,“你是不是饿了,快吃点馄饨吧。”

    霍月寻笑着点了点头,用右手拿起了勺子,还没来得及把馄饨送进嘴里,就蹙起眉轻呼了一声:“哎呀……”

    勺子“扑通”一下落回碗里,霍月寻轻轻捂住自己的手臂。

    纪灼一顿,连忙道:“怎么了?是不是昨天晚上使劲了,伤口出血了吗?”

    霍月寻垂着眸,浓黑的睫羽微颤,还在逞强:“没事的,就是稍微有点疼……”

    纪灼急得站起身,凑过去看霍月寻的手臂。洁白的纱布上微微渗了点血和组织液,看上去恢复得不怎么样。

    “不行,”他说,“等会还带你回医院看一下,这伤口不能这样……”

    “不用的!”

    霍月寻难得打断了纪灼,“它自己很快就会恢复好,我们白天还有事呢。灼儿,你要是不介意的话……”

    他仰起脸,一派纯然的无辜:

    “喂我好不好呀?”

    第25章

    面对霍月寻满含期待的双眸,纪灼的动作只略微顿了一瞬,就立刻说服了自己,果断拿起勺子舀了一个馄饨起来,轻轻地吹了吹,递送到霍月寻的唇边。

    “你尝尝,”纪灼抿了抿唇,漂亮染红的桃花眼尾略微翘起,“好吃吗?”

    霍月寻弯起眼睛,垂下眸将那枚馄饨含了进去,认认真真地嚼了一会才咽下去,毫不吝啬地给予好评:

    “嗯呢。”

    纪灼彻底放下心来,更加卖力地动作;接连喂了三四个后,手却被轻轻拦下,霍月寻的声音带着些微的笑意:“灼儿,怎么就光顾着我吃了。你自己还没有尝一下呢。”

    “我以前经常吃这家的,所以……”

    纪灼话说到一半,见霍月寻湿淋淋的眸子,顿时妥协了,“好吧,那我也尝一下。”

    他收回了手,继续用那个勺子在自己碗里舀了枚馄饨,直接塞得腮帮子都圆鼓鼓的,似乎在无奈地说“这样行了吧”。

    “好哦。”

    纪灼松了口气,刚想再舀小馄饨给霍月寻吃,就突然意识到,他刚刚没换餐具。

    瓷勺“当啷”一下落进了搪瓷碗里,溅起一小片馄饨汤汁。

    他连忙说了两声对不起,站起身抽了两张餐巾纸出来擦桌子,余光却忽然瞥到身后那对小情侣似因为什么事情发生了争执,脸红脖子粗地指责着对方。

    霍月寻显然也注意到了这点小小的变故,轻轻伸手覆在了纪灼的手背上。

    “……不是,你什么意思呀?你要是嫌弃我就直说行吗?没必要这样吧??”

    “我哪样了?你要干嘛我就干嘛,我不是已经一个一个喂你吃了吗,你还想怎么样啊?”

    “我还想怎么样??喂我吃过东西的勺子你还得擦一擦,我看别的时候你也没这个洁癖啊!”

    “我看勺子脏了想擦一下不行吗?!”

    “我说不行就是不行!”

    “姐,我求你了,你能声音小一点吗?别人都在听呢!”

    纪灼不由自主地捏紧了手里的餐巾纸,感觉膝盖中了一箭,连忙坐了下来,可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浮现了那对小情侣的“前车之鉴”,犹豫再三,没有再拿新勺子,继续喂着霍月寻。

    这样诡异而安静地过了半刻,霍月寻说自己吃饱了,他便将剩下的馄饨和小笼包包圆,闷着头吃的十分卖力。

    直到背后那对小情侣站起身,一块往外走,女孩跟男孩隔着一段距离,脸上还挂着泪珠,看见笑盈盈的霍月寻和闷头吃饭的纪灼,带着哭腔来了一句:

    “你看看人家男朋友,人家就不会这样!”

    “……”

    纪灼猛地开始咳嗽,差点把脑袋埋进了碗里。他刚想要抬起头辩驳,却忽然被霍月寻捏住了指尖。

    霍月寻颊边的小梨涡漾起,冲那女孩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目送她们离开之后,才望向纪灼,楚楚可怜地开口:“灼儿,你会这样吗?”

    在纪灼把搪瓷碗打翻之前,霍月寻先松开了纪灼的指尖,忍俊不禁:“笨蛋小灼,跟你开玩笑呢。”

    纪灼的脸咳得通红,缓了片刻才勉强好了些,听到霍月寻亲昵至极的这句嗔怪,又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小题大做,讷讷地“哦”了一声。

    他火速地将桌上剩下的东西解决完,带着霍月寻一块出了早餐店。纪灼念着自己要待在庆朗画室一整天,霍月寻肯定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便问他要不要先回去。

    没想到,霍月寻听了这句话,神色却肉眼可见地萎靡了起来,脸上温柔的笑意也消失了片刻:

    “小灼,你也嫌我烦了吗?”

    “不是,”纪灼连忙辩驳,“我是怕你待在那边太无聊。”

    闻言,霍月寻才松了口气,莞尔道:“才不无聊呢。而且……我现在这个手,干什么都不行,要是没了你,我都不知道能干些什么。”

    话都到这个份上了,纪灼自然没再跟霍月寻推辞,而是将他的小臂抬起来再度端详了片刻,有些小心翼翼吹了吹。

    “小灼,你真好。”霍月寻轻声说。

    “我相信,你要是真的谈恋爱的话,”他的眸光微微闪动,笑眯眯地说,“也一定是一个时时刻刻把对象放在心里的十佳好男友。”

    纪灼闻言一怔,却只以为霍月寻是在夸他,未曾把这些话放在心上。

    自然也就没听到霍月寻最后似怨似怒的喃喃:

    “谁都想要抢走的那种,好男友。”

    ……

    到了庆朗画室内。

    明亮光洁的大厅往东,是画室最主要的客户来源艺考生,他们的教室里早早就有人,老师都是有了十来年经验的老手。经过走廊往西,才是纪灼今天要带的学生——一帮毫无基础的成人油画兴趣班。

    “我们不是不相信你的实力,”

    谈思带着纪灼和霍月寻往教室的方向走,介绍各个班级的同时,稍微有些歉疚地笑了笑,

    “主要自己画画和跟别人讲课是两种概念,所以为了确保咱们艺考生的权益,可能要你稍微试两次课,之后再调到东边去……你可以接受吗?”

    纪灼没有异议地点了点头:“可以。”

    谈思脸上的不安和紧张登时消散了,她原先真的很担心纪灼会恃才傲物、因为被低估而甩脸子,却没想到他人这么好说话。

    她忍不住回想起那天酒吧里的聚会,面上看上去冷冰冰、不苟言笑的青年,其实会闷闷替旁人挡酒。这么一想,还真的有点可爱——

    “不过我今天有个特殊情况,可能要麻烦您一下,”纪灼说,“我上课的时候,能让我朋友在后面休息吗?他不会影响到秩序的。”

    谈思的思绪被骤然打断,情不自禁地抬起眸望了望纪灼,以及他身后笑盈盈的霍月寻,满口答应道:“当然没问题,这样有什么事都可以照应一下呢。”

    好吧,可爱也没用。

    红桃A哥连纪灼来上班都要跟着,两人的关系似乎已经显而易见了。

    谈思蠢蠢欲动的心思被一盆冷水浇熄,只失落了一小会就带着两人进了教室,“啪啪”几下将灯打开等学生到齐。然而,她准备出去时,却突然想到了那个缠着她要买纪灼画的魏季青。

    买了画还不够,还想要私下约纪灼给他画一副油画。被婉拒之后,甚至报了这个成人油画兴趣班,只为了再跟纪灼见一面……谈思挑了挑眉,目光在霍月寻的脸上停留了两秒。

    似乎,今天有好戏可以看了。

    ……

    纪灼自然是对她的内心活动一无所知的。他第一次给别人上课,心里不可避免地有些紧张,等人差不多都到齐之后,才轻咳了两声准备做个自我介绍。

    然而,下一瞬,教室的门就被打开,进来了一个懒散而浪荡的妖孽男。姗姗来迟的魏季青将眼镜微微往下勾了些,露出那双窄窄的双眼皮,轻佻地开口:

    “——纪老师好。”

    听到这声九曲十八弯的称呼,坐在教室最后的霍月寻微不可见地蹙起了眉,脸上温和鼓励的笑容凝滞了一秒,

    即刻向他投去了目光。

    “请进。”

    纪灼见到魏季青,神态有些显而易见的吃惊,条件反射地看了一眼最后一排的霍月寻,连原先准备好的介绍都忘了,

    “人都到齐了的话,请大家把画布和画具准备好,我们今天从静物写生的色调训练开始……”

    魏季青顺着纪灼的目光望了过去,视线与霍月寻在空中相接。

    这短短的两三秒,就足够两人将彼此上下打量个遍。

    霍月寻掀起睫羽,虽然带着笑,但笑意不及眼底。

    而魏季青寸步不让地盯了过去,回忆起自己搜索到的资料。

    霍家唯一的大少爷,家底雄厚,气度雍容,据说是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

    君子?

    魏季青的脑海中闪过这两个字,微不可见地轻哂了一声,率先在这沉默而无声的交锋之中收回了视线,找了个位置坐下。

    ……

    一旦开始涉及跟画画有关的事情,纪灼就会变得无比专注,在教学的过程之中,他也时时刻刻保持着最专业的态度,毫不吝啬地向每一个试图学习油画的人指教。

    一直忙到了中午,即将结束时,他还认认真真地走到每一个同学的身旁,挨个低声指正着他们的问题。

    轮到魏季青时,纪灼的动作却有些顿住,仔仔细细地观察了一番他的笔画。

    “怎么了?”

    魏季青的身体微微后仰,看向纪灼时语气带了几分轻佻,“小纪老师,我有哪里画得不好吗?”

    纪灼认认真真地端详着他的笔触,思索两秒,找了个最合适的措辞:

    “不,你很有天赋。你基础很好,是以前学过吗?”

    魏季青笑起来,模样风流至极:

    “没有学过油画哦,可能是小纪老师教得好,我又比较聪明,一下子就学会了吧。”

    说着,他状似不经意地扭头,漫不经心地扫了眼霍月寻。

    “好累啊老师,该到吃饭的点了吧,”魏季青伸了个懒腰,笑嘻嘻的,“上次说好有空一块吃个饭聊聊画的,今天中午怎么样?”

    纪灼的视线还停在魏季青的画上。

    虽然就这几笔,但他确定,魏季青的实力和潜力恐怕不止于此。

    于是,听到魏季青的邀请,他动了几分惜才的心思:“那个……”

    “小灼。”

    话被打断。不知何时,霍月寻走到了他的身侧,微微弯下腰,以一个亲昵的姿态,将他半搂进怀里,笑盈盈地扫了一眼魏季青:

    “我好饿呀,我们什么时候去吃饭呢。”

    第26章

    情况一下子变得有些微妙。

    到了下课时间,众人都安安静静地走了个七七八八,教室内不知不觉空了,呈“三角”态势的三人一时间陷入了诡异而沉默的气氛。

    安静几秒,还是魏季青站起身,上前一步走到了纪灼的另一侧,漫不经心地开口:

    “小纪老师,我们不是油画班吗?这位同学我好像没见过,他是……?”

    “啊,这是我朋友——”

    纪灼从纠结中回过神来,然而他介绍到一半,忽然注意到了魏季青那双似笑非笑、目光灼灼的眼睛。霎时,上次魏季青似乎对霍月寻一见钟情的事情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他整个人顿时一激灵,唇瓣上下张合片刻,勉强将下半句话给补全:“……霍月寻,也是我说过的,画的模特。”

    “霍月寻,这位是魏季青,买我画的主顾。”

    空气安静了几秒,两人听了介绍,才挪开落在纪灼身上的视线,目光在空中交汇。

    “你好啊。”

    霍月寻露出了一个人畜无害的温和笑容,“多谢你对我们小灼油画的欣赏。你的品味真不错。”

    魏季青被他的尾音刺了一下,双眸顿时眯起,“扑哧”一下笑出了声,伸出手,语气里忽然带了点暧昧:

    “霍先生你好,多谢夸奖,我也这么觉得。”

    “我的品味一向很好,总能挑到最好的。”

    他的手悬在半空中,掌心微微摊开,等待着霍月寻的回应。

    可足足过了五秒,霍月寻还是没有要伸手的意思。

    这下,就连纪灼也意识到气氛似乎有些不对劲,他几乎是立刻闪身站到霍月寻的身前,替他伸手跟魏季青握了握,语气带着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纵容和维护:

    “……不好意思啊,霍月寻前两天手臂受了伤,不方便跟人握手。”

    魏季青在纪灼过来时就绽开了一个笑容,甚至捏住他的手指上下摇了摇,抬眸似笑非笑地扫了一眼霍月寻。

    后者脸上的笑容丝毫未变,完美得像是雕刻出来的,可眼神却垂了下来,牢牢地盯着两人相握的双手。

    “是这样啊,是我的疏忽,我都没仔细看。”

    魏季青脸上的笑容愈发开朗:

    “哎哟,还好有小纪老师提醒我,不然我都要以为霍先生你对我有偏见了……”

    交握的手上下摇了又摇,纪灼只感觉魏季青握得死紧,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松开,脑海中霎时闪过了一个念头。

    ——魏季青肯定对霍月寻有点非分之想。

    要不然,他为什么又是缱绻万分地说什么“品味好”,又是嗔怪地说“有偏见”?

    甚至,还因为没跟霍月寻握到手,拿自己的手在这儿泄愤。

    想到这儿,纪灼忍不住回头看了眼霍月寻。

    这位少爷无论对谁都温温柔柔的,此刻也不例外,嘴角微微上扬着,语气轻缓,听不出喜怒:

    “怎么会呢。我不会对任何人有偏见的。”

    “不过,魏先生,我确实有件事情要向你道歉呢,”霍月寻的语气稍微有些许的遗憾和可惜,“其实上次,小灼是想要跟你一块出去吃饭、聊聊画的,但是我手受伤了,他想着要留下来照顾我,所以才没去……你不会生气吧?”

    “……”

    魏季青的嘴角稍微抽动了一下,但很快就笑起来:

    “怎么会生气呢。照顾病患嘛,应该的。而且我跟小纪老师以后也有很多见面的机会,也不急在这一时。”

    “小纪老师,你跟霍先生一块出去吃饭吧。等你下次有空的时候我们再约,怎么样?”

    纪灼收回目光,微不可见地松了口气,刚想说好,就忽然感觉自己的手被霍月寻轻轻地捏了一下。

    “不了吧,择日不如撞日。我做东,一块去外面吃个简餐怎么样,”霍月寻温声说,“小灼为了我耽误工作,我心里真是过意不去。魏先生,不介意吧?”

    话音落,早已空荡的教室内落针可闻。

    魏季青抬起头,安静了好几秒,忽然朗笑起来:“不介意,怎么会介意呢,我简直求之不得啊。”

    纪灼张了张唇,想将霍月寻护在自己身后的冲动更强烈。

    “行,刚好我的司机已经到楼下了。”

    霍月寻却已经干脆利落地应下来,“小灼,我们走吧?”

    纪灼就这么迷迷糊糊地出了画室的门,即将坐上车时才反应过来,看向霍月寻的目光欲言又止。

    司机下车为众人打开了后座车门,霍月寻正礼貌而绅士地请魏季青先行,注意到纪灼的目光,轻笑了一声:“怎么了,小灼?”

    纪灼没说话。

    看了看后座的位置,又瞄了眼副驾驶,有口难言。

    毕竟霍月寻其实是为了他才主动请魏季青吃饭的。

    他难不成要一把拉住霍月寻的胳膊,义正辞严地说:兄弟,你别跟魏季青挨的太近,这家伙不仅买了以你为模特的画,还对你有、有那种想法?!

    ……纪灼实在是难以想象自己说完这句话之后的场景。

    犹豫再三,在霍月寻试探闪烁的目光之中,纪灼摇了摇头,咬着牙,抢在他前面先钻进了车内,坐到了三人位置的中间。

    “我坐这儿,行吗?”

    其余两人俱是一愣。

    过了两三秒,霍月寻笑了笑:“当然可以呀。”

    话虽如此,他坐上车时,动作却稍微有些慢吞吞的,片刻后甚至还垂下了睫羽,遮住了双眸。

    司机回到驾驶位,车辆行驶。另一侧的魏季青突然反应了过来,眨了两下眼,感受着自己身侧的温度,忽然笑起来:

    “哎,小纪老师,你怎么没让我跟霍先生坐在一块,自己坐过来了?唔……你有私心哦?”

    他来质问自己了!

    纪灼的神经略微紧绷了些,小心翼翼地托住霍月寻的手臂放到自己的大腿上,语气认真,听不出丝毫异样:

    “不好意思啊魏季青,月寻他胳膊有伤,跟你坐在一块不方便,容易压到。”

    “……”

    刹那间,魏季青脸上的笑容差点维持不住。

    而霍月寻的神色一顿,感受着自己落在纪灼温热腿面上的掌心,眼尾微微弯了起来,模样温柔而缱绻。

    “啊呀,原来是这样呀。”

    尾音落下时,他的身子往后仰了仰,越过中间毫无所觉的纪灼,用含笑的眸扫了一眼魏季青:

    “原来是为了我啊。”

    “……”-

    车到目的地停下,一路微妙而尴尬的气氛也终于被打破。

    霍月寻选的地点是周围一家挺有名的中餐厅,各处的装修都很精致漂亮,每个桌子之间都用竹叶和仿古建筑做了隔断,不是包厢胜似包厢。

    然而这家店也有个缺点,他们没有圆桌,只有四四方方的八仙桌。三个人来吃饭,不可避免地要面临谁跟谁坐一排的问题。

    一回生二回熟,纪灼咬咬牙,干脆地拉着霍月寻坐下。只是刚落凳点菜,便对上了对面魏季青的脸。

    男人墨色的镜片慢慢地渡让成了透明,露出其下窄窄上挑的双眼皮;他紧紧绷直的唇线拉开,往上勾了勾。

    “真让人羡慕啊,你们的感情真好,小纪老师你时时刻刻都想着照顾霍月寻的手伤,”魏季青感叹了两句,语气又突然变得疑惑了起来,“诶,不过,你应该还挺忙的吧,他的伤……怎么没找别人照顾一下?”

    说罢,他没等纪灼开口,便自顾自地将话给接了下去,脸上带了些许了然的笑意:

    “哎!不好意思,我这人说话嘴笨,一不留神就冒昧了,我不该乱问的。说起来,我第一次见到你就说错话了,还问了一个你跟他的隐私问题呢……”

    话是对着纪灼说的,可他的视线却投向了霍月寻,唇角微微勾起,露出一个有些轻佻的笑意。

    纪灼感觉自己一下子就听懂了他话里话外的意思,神经一下子就紧绷了起来,又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揽霍月寻,却没想到后者轻咳了一声,答道:

    “我也知道我耽误小灼的时间了,是我的错。但我可能没魏季青先生你这么幸福,没有那么关心我的亲人和朋友。”

    “……”

    魏季青笑容一僵。

    “这个话题是稍微有点冒昧,但没关系的,”霍月寻温和地笑了笑,看向魏季青的视线带着些许原谅和宽容,“有什么隐私问题也是,不要问小灼了,都直接冲我来。”

    魏季青深吸了一口气:

    “等等……”

    他抬头看了一眼纪灼的神色,果不其然,青年完全没意识到霍月寻在故作可怜,反而微微蹙着眉,一副听得很认真的样子。

    这样聊下去还玩什么?

    “对不起,是我不好。”

    魏季青当机立断地站起身往吧台的方向走,一张妖孽脸上写满沮丧,

    “今天这顿饭我来请吧,实在是抱歉!”

    纪灼一怔,下意识地想站,却被霍月寻按住了肩膀。

    霍月寻温声道:“小灼,你在这儿等一下。我去拦一下魏先生。”

    纪灼的心咯噔一跳:“可是——”

    “你放心,”霍月寻笑了笑,“我很快就回来。”

    ……

    绕过隔断的竹叶和屏风,两个身高腿长的男人不约而同地在一张空桌旁停下。周遭安静得有些过分,唯有中央空调有呼呼的风声。

    一时间,空气寂静。半晌之后,魏季青先转过身,双指推了推眼镜,脸上无甚笑意:

    “霍少爷,您可真厉害啊。”

    霍月寻微笑以待。

    他勾着唇角,露出小梨涡,可眼神却相当漠然,仿佛看的不是活生生的一个人,而是什么死物。

    “什么厉不厉害的,我听不懂魏先生的话。”

    第27章

    打太极似的一句话,将原先就凝滞的气氛降至冰点。

    魏季青忍了又忍,竟然被气笑了,不由得上前了一步,直直地逼到了霍月寻的身前,颈间的青筋脉络一条条地凸起:

    “是么,您真没听懂?这儿就我跟您两个人,没必要再这样装下去了,霍少,咱都是明白人,不如直接打开天窗说亮话。”

    霍月寻的指尖轻轻地敲了敲桌沿,面对眼前人的逼问,依然不动如山,淡然微笑道:“哦?”

    “在任何场合都不喜欢抛头露面的霍少爷,能舍身为一个同学当油画模特,还任由自己的画像在画廊里售卖;在公司在学校,一挥手就能有一大批追求者上赶着当您的备胎,您却在这儿缠着一个同学照顾你的手伤……”魏季青侧过头,哂笑道,“霍少,是您傻还是我傻?您简直就是司马昭之心啊。”

    他咬字有些重,一字一顿,显然带了些许火药味。

    可霍月寻听了,却并没有生气,甚至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似的,恍然大悟般轻“啊”了一声:

    “所以,这跟魏先生有什么关系呢?”

    “我?我比霍少坦诚。早就听过京云这位专业第一的名头,知道他来了画室,对他非常感兴趣,”魏季青浑似不在意似的摊了摊手,大大方方地表达了自己的心思,“又优秀又刻苦还非常善良的人,拥有几个追求者是很正常的事,我只是其中一员。”

    “追求者们互相竞争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像霍少这种不停靠卖惨来博取关注的手段……我还真是没见过。”

    霍月寻的眼睛微微弯着,可笑容却让人心底发寒。

    “说笑了,”他温声道,“我只是陈述事实而已。”

    “呵呵,陈述事实……”

    魏季青显然不信,转过头直直地盯着霍月寻,两人之间的身高差约莫两三厘米,在这种情况下显得微乎其微,

    “算了,霍少既然胆小到不敢承认自己的心思,那我也没什么话好说了。总而言之,我想告诉霍少,现在为时尚早,花落谁家还不一定呢!”

    “……”

    花落谁家,不一定?

    这句狂妄的挑衅落地,似是唤醒了霍月寻某些不好的回忆。

    他唇畔的梨涡渐渐加深,露出一个热情至极的笑容,可语气却是截然相反的冷嘲:

    “你也配?”

    魏季青隐约听到了霍月寻说的那三个字,可他稍微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唇角略微抽动了两下,情不自禁地往前走了一步,反问道:“你说什么??”

    他之前就怀疑霍月寻不是表现出来的那样翩翩君子,事实也确实证明了这一点,毕竟能够让大众知晓的表象本身就是一种人设。可他实在是没想到,霍月寻竟然……竟然能这么表里不一!

    “不是我听错了吧,”魏季青怒极反笑,一时间火气上了头,连周遭的声音都未曾听见,“霍少,你——”

    “霍月寻,魏季青?”

    忽地,一道熟悉的音色响起。纪灼拨开了挡视线的竹叶,目光不由自主地在两人身上逡巡,尤其落在了一只手险些抬起的魏季青身上。

    “……服务生已经走菜了,但是我看你们还没过来。是遇到什么事情了么?”

    在纪灼有些谨慎而探寻的目光之中,魏季青深吸了一口气,有种一拳打在棉花、又落进陷阱的错觉。他的脸色一阵青白交错,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勉强笑道:

    “没事啊,这不是刚好,跟霍先生聊了会天么。”

    “嗯,只是聊了一会天而已,不用担心的哦,”相比之下,霍月寻就显得从容得多,他的脸上绽开了一个柔和的笑,自然而然地走到纪灼身旁,“我们现在回去吃饭吧,怎么样?”

    纪灼迟疑地点了点头,回头觑了眼两人的神色,还是没有多说些什么。

    回到餐桌,菜已经差不多上齐了。霍月寻的右手伤口较早上来说已经好了许多,但似乎还是很影响吃饭。纪灼没有多想,只低着头给霍月寻剥了虾拆了鱼放到碗里,安安静静地给他推了过去。

    可桌上毕竟只有三个人,就算这声音并不大,魏季青还是注意到了。纪灼刚一抬头就发现,他的脸色不太好,而且双目灼灼,简直要喷出火来。

    好像,纪灼给霍月寻做这些让他非常、非常不爽。

    纪灼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这一点,流畅的动作卡了壳,还没反应过来为什么,下一刻便听到魏季青开口:

    “霍先生,虽然刚刚已经说过一遍了,但我还是要为了我的冒昧赔礼道歉。”

    “这样吧,小纪老师照顾霍先生这么久,肯定也很辛苦了,不如稍微休息一下,”他扭过头,朝着纪灼友好地笑了笑,“霍先生想吃点什么?我来给他弄?”

    纪灼手中剥了一半的虾“啪嗒”一下落在了盘子里。

    “那怎么好意思呢,”霍月寻轻笑了一声,委婉地拒绝了,“我有小灼照顾就幸运满足至极了,就不麻烦魏先生了。”

    “哎哟,那怎么行啊,”魏季青忽地站起身,一把将中间的一碗鳕鱼羹拖到了中间,“霍先生不是说自己没有太多的朋友么?要是有多一点的朋友,也不用只麻烦小纪老师一个人,对吧?这会我在呢,让小纪老师休息会——”

    说着,他拿了公勺直截了当地给霍月寻来了一碗。

    眼镜片微微低垂着,让人看不清他的神色。只知道他的动作相当坚决。

    霍月寻婉拒的话被这一碗羹打断,目光垂下,有一瞬的晦暗不明:“……谢谢。不过真的不必了。”

    霍月寻仰起脸,微笑着对魏季青道:

    “我跟魏先生今天才第一天认识,这样真的不太好。”

    因着这句话,桌上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纪灼被他们“先生”来“先生”去几乎绕晕,这会终于福至心灵般反应了过来。

    ——现在这个情况,是魏季青将自己看成了情敌啊。

    他刚刚是因为看到霍月寻被自己照顾,所以才不爽。是因为不想霍月寻跟自己太亲近,所以才突兀地要照顾霍月寻。

    这么一想,一切都说得通了。

    纪灼轻吸了一口气,有点受不了这个尴尬的局面,安静了几秒,主动开口转移了话题:“魏季青,你坐的位置不方便的,还是我来吧。说起来,我觉得你非常有油画的天赋,你之前学过素描吧,有基础?”

    魏季青坐回自己的位置,如纪灼意料之中的一样,心情看起来好多了:

    “你觉得呢?我有当你学生的潜质吗?”

    “如果你没学过就是这个水平的话,我没有资格教你,”说到美术这方面,纪灼一下子变得认真了起来,就算魏季青将他当成“情敌”,他也不会吝啬自己的夸赞,“你应该找个更专业的老师系统性地学习,你的天赋是顶级的,不应该浪费。”

    纪灼坐直了身子,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

    “我能问问你的专业是什么吗?你不学美术真的太可惜了。”

    魏季青没有即刻回答纪灼的问题,反而笑了起来,侧眸看了一眼他身侧的霍月寻:

    “是吗?我先受下你的夸赞了。”

    “其实吧,我的专业……”

    他这一眼里带着十足的挑衅,可惜纪灼完全沉浸在思考中,并未意识到这一点。

    一直到这顿状况频出的饭终于差不多吃完,下午有事的魏季青道谢离开,纪灼准备跟霍月寻回画室时,才感觉有些不对劲。

    盛夏的风带着燥热,从车窗缝内一股脑地流淌了进来,将霍月寻额前的发丝微微吹起。

    ——他的唇角虽然依旧微微勾着,但笑意不及眼底,似乎不是很开心。

    纪灼的心头顿时一动。

    侧过头,声音不自觉地轻缓了起来:“霍月寻,怎么啦?”

    霍月寻没有立刻说话。

    风打了个旋,跟车内的凉气混在在一块。停顿了几秒,纪灼抿起唇,心下了然:

    “对不起——”

    说到最后一个字时,他的唇瓣中间忽然被指尖点了点。

    “你说对不起做什么?”霍月寻有些无奈,“我怎么会生小灼的气呢。”

    唇瓣上的触感温热而干燥,带着点令人心安的魔力。

    纪灼轻轻拨开他的指尖,声音有点干涩:“不,其实今天的事情,我确实要道歉。”

    霍月寻的眸光暗了暗。

    他从未像今天这般嫉恨一切有美术天赋的人,魏季青不过是仗着自己得到纪灼的赏识,才能跟他说话……

    “上次魏季青买我画的时候,就问过你是不是我男朋友,很明显他对你有一些非分之想,但我还是把画卖出去了,”纪灼深吸了一口气,竹筒倒豆子似的,“今天也是,他可能不小心把我当成了他的情敌,所以才冒犯到你,让你不太高兴。”

    “虽然我…我上次已经跟他说过,你是直男了,但这件事,还是怪我。”

    坦白了这一切,纪灼终于卸下了心中的大石头。

    他深吸了一口气,如同被审判的犯人一般,等待霍月寻的回答。

    意料之外的,他并没得到狂风骤雨般的质问。

    安静了几秒后,霍月寻竟然笑了出来。

    甚至笑得很开心。

    “笨蛋小灼,虽然我真的不喜欢这位没礼貌的魏先生,但听到你主动跟我说这些,我真的很开心。”

    纪灼一怔,虽然不知霍月寻为什么这么高兴,但也跟着傻傻地笑了起来。

    “不过,有一件事,我必须要纠正你一下,”

    霍月寻似乎是笑够了,眼尾甚至染着些许晶莹的泪水:“……我不是直男哦。”

    第28章

    纪灼傻乐到一半,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用力地眨了几下眼睛,宁愿怀疑是自己听错了,都没怀疑霍月寻:

    “……对不起,我刚刚没听清,你、你能再说一次吗?”

    他耳朵肯定是出问题了,不然怎么听到霍月寻说自己不是直男呢?

    他生活里认识的唯二两个非直男,一个是杨渊,一个就是魏季青。这两人都有比较鲜明的特质,比如:妖孽、妖娆、喋喋不休。除此之外,杨渊从前在宿舍的时候,还经常掐着嗓子给某某哥哥发一些撒娇的语音,甚至还会搔首弄姿地拍一些穿着暴露的照片发过去,搞得葛子宏和宋迈两人骂骂咧咧、直呼要长针眼。

    纪灼并不歧视这种性向,但也对这种性向形成了根深蒂固的刻板印象。自己的好朋友明明跟这些特质一条都不相符,怎么可能是gay呢——

    “好哦,小灼,”

    霍月寻微笑着,毫不留情地打碎了纪灼最后一丝侥幸,“我刚刚说的是,我不是直男。”

    纪灼的唇上下张了张,哑巴了。

    足足过了两三分钟,他才勉强缓过来,有些讷讷地说:

    “没有在跟我开玩笑吗?”

    “没有。”

    “可是,当时杨渊想跟你亲近的时候,你完全没有搭理他。”

    “我虽然不是直男,但也不是看到个男人就喜欢呀。”

    “……”

    纪灼一噎,还是努力道:“可是,你跟杨渊他们一点都不一样啊。你个子这么高,长得这么帅,脾气又好,你应该跟校花站在一块,那样郎才女貌,多配……”

    他越说,声音越小。因为霍月寻侧过头来凝视着他,脸上的笑容似乎淡了些许,忽然打断了他:

    “小灼,是因为杨渊,所以你讨厌同性恋,也讨厌身为同性恋的我了吗?”

    “其实,当我青春期发觉自己对女生没有感觉,反而将同性好友当成梦遗对象时,我也很讨厌这样的我自己,”霍月寻低声说,“为什么我跟别人不同呢?我是不是不被这个世界接受?我是不是……有罪?”

    “不是!我没有讨厌你,”纪灼睁大了眼睛,连忙打断他,“而且,喜欢同性也不是你的错。”

    “是吗?你是这么想的吗?”尽管听了纪灼的安慰,霍月寻的脸色却没有半点好转,依然十分苍白,“没关系的,你不用安慰我。我自己知道,世界上能接受这种性向的人本身就是少数。”

    “但我依然不后悔对小灼你坦白这件事,因为你是我最亲近的朋友,也是我很在乎的人,我不想瞒着你,而且……”

    霍月寻自嘲般地轻笑了一声,眼睫低低垂着,惹得纪灼一阵心疼:“小灼,你不用照顾我了。”

    纪灼的心好似被揪了起来。

    他的碎发垂着,浅浅地遮住前额和眉尾的碎发,也带走了那些阴郁的气质;一双湿漉漉的桃花眼格外明亮,许多情绪不言而喻:“为什么?”

    “你知道了我是个喜欢男人的怪物,”霍月寻的唇瓣动了动,“你会害怕的。”

    “……”

    纪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觉胸膛颤着,有些隐隐约约的细密的疼,莫名熟悉的感觉涌上了心头,他有点强硬地抓住了霍月寻的手腕,语气带上了些许的严厉:“胡说!你怎么可能是怪物,我不会害怕你的!”

    青年的掌心粗糙而干燥,带着令人心安的温度。

    重重的力度,让霍月寻恍然抬起了头,染红的丹凤眼像是小钩子一样,点缀着碎乱一地的星:

    “小灼……”

    “总而言之,我不可能因为这点小事就疏远你的,只要你不介意,我想一直照顾到你的手恢复好,”纪灼认认真真地盯着霍月寻,“而且,我发誓,我会认真地替你保守你的秘密,不会到处跟别人乱说。”

    霍月寻破涕为笑似的,反过来攥住纪灼的手,将他的掌心压到了自己的胸口,带了些许鼻音:

    “好。”

    原先尴尬的气氛消失,就连燥热的风都变得和煦了起来。在这种安静中,纪灼感受着自己手下强劲有力的心跳,心跳也不知不觉地快了起来。

    就在他要主动抽回自己手的时候,霍月寻却若有所感地率先轻勾住了他的小指,扬起一个笑容。

    “对了,小灼。”

    霍月寻看上去有些不好意思:“你是不是说,魏先生喜欢我,所以把你当成情敌来看了?”

    纪灼的思绪被牵引着,也忘了从身侧传来的温度,有点谨慎地点了点头:

    “应该是这样的。我觉得……他是对你一见钟情了。”

    霍月寻微微偏过头,看不清神色,只是长长地“啊”了一声。

    “说实话,我之前也遇到过这样的情况,有些过分的追求者通过我的朋友,三番五次地骚扰我,得不到我的联系方式就直接骚扰我朋友,简直令人烦不胜烦,”霍月寻体贴万分地开口,“所以我想,小灼,你要不之后就别搭理他了。”

    纪灼顺着霍月寻的思路往下:“可是,他毕竟在庆朗里上课……”

    “必要的交流自然没关系呀,我们小灼这么敬业是好事,”霍月寻语气亲热且甜蜜,似乎一下子就雀跃了起来,“我是想小灼之后别跟他出去单独吃饭,或者跟他聊一点隐私又个人的事情……好不好呀?”

    霍月寻勾着纪灼的那根手指不停地晃呀晃,纪灼恍惚间产生了他在跟自己撒娇的错觉,只有一种保护好友的冲动油然而生,强大的责任感让他用力地点了点头:

    “没问题!”

    纪灼重复道:“你放心,我保证不跟他多接触,绝对不给他跟你套近乎的机会。”

    “哇,谢谢小灼,”霍月寻漾起小梨涡,“那就包在你身上啦。”-

    纪灼从来都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

    他既然答应了霍月寻,便绝不给魏季青可乘之机,每每上课都是严肃态度、公事公办,像是铜墙铁壁一般,不给任何可突破的途径。

    或许是他的态度太坚决,不到半个月,魏季青就似乎放弃了,跟庆朗请了假,没再来上油画课。

    纪灼一方面松了口气,另一方面却有些遗憾。毕竟抛开个人情感因素来说,他还是很看好魏季青的潜力的。也不知道魏季青不上课后,还会不会再继续接触美术。

    不过,他很快就没时间再思考这件事了。

    大暑之后,天气热得人心发慌。就算是铁打的人,也难以在这样的天气里几头跑做兼职。于是,在再三权衡和霍月寻的劝说之下,纪灼犹豫着,想要暂时辞掉一门。

    庆朗画室给的价格是最高的,而且又是纪灼喜欢的事,自然不可能放弃。那就只剩下火锅店和酒吧两个选择,纪灼还没来得及再犹豫一会,就接到了酒吧的电话。

    主管对他的语气相当亲切,激动地告诉他老板给他加薪百分之四十、让他好好干的好消息。

    这下似乎没得选了。

    纪灼中午上班前,找到老板娘,做了许久的心理准备,才犹豫着开口:“楠姐,我有件事情想跟你说……”

    老板娘放下账本,未卜先知般笑道:“是不是辞职的事呀?”

    这段时间,画室的兼职经常跟火锅店的时间有冲突,从不请假的纪灼不得不接连缺勤。老板娘心中早就已经做好了准备。她开门见山,纪灼咬住了下唇,心中有些愧疚。

    “对不起姐……”

    “哎哟,别跟我道歉呀!也别这个表情,你都在这儿干了快两三年了,我能不知道你这孩子吗?”

    见他这模样,老板娘绕出吧台掏手机,打开转账页面:“你啊,就是太重情重义了,别觉得不好意思!你每次在店里干那么多活,我都没对你多好!”

    说着,她没理会纪灼的阻拦,直截了当地给他多转了一个远超普通奖金的数额。

    然后抬起手,如一个慈爱的长辈一般,轻轻拍了拍纪灼的肩膀。

    “你辛苦了。”

    没有为难他,却也没有挽留他。

    因为知道他值得去更好的地方,而不是留在这里。

    纪灼忘了原先要说的话,眼眶微酸地张了张唇。

    “好了好了,我还有件事要你做呢,”老板娘拍了拍手,冲店内的其余员工吆喝道,“今天晚上,我请大家吃饭,祝咱们纪灼同学未来一帆风顺,好不好?”

    “……”

    这顿散伙饭,纪灼自然不可能缺席。

    所有这儿的同事人都很好,而且多多少少都受过纪灼的帮助,舍不得他走,却又替他很开心。甚至,他们不想让他在最后一天还要忙活得满头大汗,直接让他回去休息了。

    偏巧今天下午画室也没课,纪灼竟然就这样误打误撞地放了半天假。

    他去医院看完宋嘉莉,没麻烦霍月寻再来接,自己骑单车去了公寓,想睡一觉起来,再换个衣服收拾一下。

    然而,他轻手轻脚地开了门,刚蹲下换鞋,便听到了一阵隐隐约约从卧室内传来的声音。

    应该是霍月寻。

    原先他执着于在车里等纪灼下班,搞得纪灼心里实在过意不去,说了两三次之后,他才听话地应了,乖乖地在家等,到时间再出门。

    所以,现在他应该在房间里学习、工作,或者打打游戏?

    想到这儿,纪灼走到卧室门前,抬手摁下了门把。

    “咔嚓”一声过后,里头的声音清晰地从门缝传了出来。

    与预料中的不同。

    偌大安静的房间内,没有游戏激烈的战斗特效,只有男人的低喘。

    这喘息低哑微沉,渐渐急促,如好听的大提琴,优雅而磁性。男人的音色出彩到就连呻|吟都极诱人,带着微痒的钩子,将纪灼定在了原地。

    他的心咯噔一跳,脑海中闪过了几个关键词:卧室,床上,喘息,午后。

    所以,霍月寻现在是在……

    纪灼的喉结上下滚了滚。

    自|慰?

    第29章

    轰雷似的念头在脑海中炸响,纪灼将原先在喉咙里的“霍月寻”三个字咽了下去。

    他知道自己现在最应该做的就是调头、转身,离开。只有当做根本没有回来过才能避免尴尬。然而,他还没来得及迈出第一步,整个人便像是被施了定身咒僵在了原地。

    ——余光里,床上的男人突然动了。

    霍月寻轻轻用力,将盖在胸膛和腹部的那床薄被扯到了一旁。霎时,一具修长而完美的身体便直直地撞进了纪灼的视线中。

    这还不够,许是因为天气太热,光掀被子也无济于事,他的胸膛上下起伏片刻,勾住那条可怜的、汗湿了的T恤往上,用牙咬紧了下摆。

    “唔……”

    上半身敞开,凉爽让他从鼻腔里溢出了一声意味不明的低哼,低沉、磁性,隐忍。

    纪灼的大脑顿时一片空白。

    他的双腿牢牢地陷进了污泥似的地面里动弹不得,放在门把上的那只手渐渐滚烫了起来,像是要将金属给融化。理智在告诉他快走,可当他真的后退了两步时,某种鬼使神差的情绪却迫使他扭过头,回望了一眼。

    霍月寻完全没有意识到一举一动都暴露在另一个人的视线当中,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上半身大片大片白皙而有力的肌肉暴露在空气中,被薄汗润泽过的皮肤带着一层耀目而诱人的光泽,简直像是涂了一层蜜。诱惑着人的视线不知不觉地停留,没办法挪开,只能贪婪地一路往下,落在小腹处。

    腰带上,是青筋凸起、白皙的手臂。

    腰带下,是笔挺无皱、纯黑的长裤。

    颜色对比强烈。

    禁欲与放荡,圣洁与暧昧。

    传闻里不食人间烟火、远坐在圣坛上的高岭之花,竟然也会露出这样的一面。

    丹凤眼含水含情,眼角眉梢染着红意,没有看什么淫|秽的图片和视频,只是顺应着本能闭眼,在某个临界点来临时,他似乎还动了动唇瓣,呢喃着某个词语。

    纪灼的心跳鼓噪,浑身都是汗,一个逾矩的念头浮现在脑海里:

    霍月寻说了什么?

    或者说,他到底在想着谁,做这种事情?

    明明已经用尽了全部的力气扭过头,可眼底似乎还烙印着刚刚的那副场景。纪灼的呼吸急促到了极点,也来不及思考自己的脚步声是不是有些大,夺路而逃闯出了家门。

    而随着这声不轻不重的“咔嚓”声响起,床上状似意|乱|情|迷的霍月寻胸膛猛地剧烈起伏了片刻。

    他松开了衣服的下摆,薄唇被碾成了病态的红,掀起了眼睫,阴郁而幽暗的眸牢牢地盯着那条窄窄的门缝。

    如果纪灼自己也在床上,从这个角度望过去,就能够意识到,视线是双向的。他刚刚站在那里,满脸控制不住的呆滞惊讶和懵懂、想要离开却顿在原地的步子……都在男人的视线当中,一览无遗。

    好几秒后,霍月寻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漾出了脸颊边的小梨涡。

    ……

    纪灼一口气从公寓里跑了出来,找了个马路牙子蹲下。悬在头顶的太阳明晃晃地照着,一股烧心的灼热从脚底板往上窜,耳畔时不时传来风吹过绿化带的沙沙和树上的蝉鸣。

    这样缓了好几秒,他才站起身,抹了一把额头的汗,强制性地将心底那些乱七八糟的绮念给压了下去,忍不住开始反思唾弃自己。

    但凡是个人,就会有生理需求,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霍月寻如今跟他住在一块,都没了私人空间,好不容易找个独处的时间,稍微解决一下……自己反应这么大干什么?

    再说了,大家都是男人——就算霍月寻也喜欢男人,他也没跟自己有什么特别大的区别。这件事过去了就过去了,不要多想!不要再提!

    给自己催眠洗脑了一会,纪灼的呼吸平复了下来,也有选择地忽略了胸膛那股莫名的悸动和奇怪的情绪。

    公寓肯定是回不去了,他现在的心绪也乱七八糟,干脆找了个便利店休息了一会,等到跟火锅店众人约定好的时间,提前去了吃饭的地点。

    他本以为自己到的已经是最早了,却没想到有个女孩已经坐在了包厢里。女孩穿着一袭漂亮的白裙,化着妆,头发也细致地卷过,仔细地搭在了肩膀的两侧;跟平日里素面朝天的样子截然不同,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的。

    不过纪灼只顿了一秒,便认出她是后厨的同事。

    “小冉,下午好。”

    听到熟悉的声音,原先垂着头似有些失魂落魄的女孩登时抬起了头,她的脸上绽开了一个十足惊喜的笑容,豁然起身,抿了抿唇:“纪、纪灼!你也来这么早啊……”

    “嗯,没什么事,所以就先来了。”

    纪灼有点口渴,拿了桌上的茶壶,却还是先给小冉倒了杯,然后才轮到自己。然而,盯着澄澈的茶水看了几秒,他又突然想起什么:

    “对了,我能请你喝奶茶吗,你们小姑娘应该都还挺喜欢的吧?”

    小冉咬住下唇,几乎满心满眼都是纪灼,不舍得拒绝他:“好呀。”

    受了老板娘的恩惠,也拿了实在是过分的奖金,纪灼虽然穷,但也不吝啬,在小冉的指引之下,给大家每一个人都点了一杯。除此之外,他还又另下了一单,地址填的是青湾中学。

    注意到小冉的目光,纪灼有点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尖:

    “我妹妹,下半年上高三了。”

    纪灼之前偶尔有空去接纪暖放学时,就看到她学校门口的女生、班里的同学,几乎都人手一杯。他于是顺嘴问了一句纪暖平常喝不喝,女孩拍着胸脯回他当然,结果被他强行拉到奶茶店门口点单时,却支支吾吾地什么也说不出来,不知道几分糖,不知道加什么小料。

    也就是从那晚上开始,纪灼疯了一样地渴望多赚点钱,不眠不休也要做兼职。

    他长大了以后,再也不觉得自己是什么大英雄,也从不做什么拯救世界的美梦,只希望照顾好世界上最爱他的两个女人,妈妈和妹妹。

    “我知道,你妹妹来店里的那天我也在。那天我很不舒服,又是你帮的我。”

    小冉松开下唇,紧紧捏着自己的裙子,仰头看向纪灼,目光有些许的闪烁,

    “纪灼,我觉得你真的是一个非常有责任心的人,你、你人真的很好。所以,我想说……”

    可惜的是,纪灼正在编辑让纪暖拿外卖的消息,错过了小冉脸上的神色:

    “嗯?”

    恰好这时包厢的门又被打开,老板娘风风火火地踩着高跟走了进来,带来了一阵热闹喧哗的气息。

    纪灼收起了手机,再度望向小冉问她刚刚说了些什么时,她却垂眸笑了一下,低声说了句“等一下吧”。纪灼便没有太放在心上,只以为是她觉得现场太吵闹。

    直到十几个人挨个入座完,纪灼才突然被自己左边的老板娘拍了一下,笑盈盈地调侃道:

    “哎呀,咱纪灼刚好跟小冉坐在一块呢……噢哟,纪灼,你看小冉今天漂不漂亮?”

    店里的员工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跟个大家庭一样。听到老板娘状似无意的这句话,不管懂没懂,都纷纷插嘴道:

    “漂亮啊!咱们小冉这颜值妥妥的!”

    “废话,又没问你。板娘问纪灼呢。”

    “对呀,你觉得没用,要纪灼觉得。”

    纪灼条件反射地望向自己右边的话题中心,他虽觉得众人的语气有些不太对劲,但还没明白过来为什么,于是很老实地回答了问题:

    “漂亮。不止今天漂亮。”

    “……”

    一阵起哄般的善意笑声扬了起来,纪灼有些摸不着头脑,刚想问问老板娘这是怎么了,就忽然感觉自己的右手腕被一只纤细的手拉住,带着站起了身。

    所有人的目光都立刻围了上来,八卦至极地将两人看了个遍。小冉的声音都在发颤,鼓起所有勇气:

    “那个……我看了下时间,奶茶好像到了,可能有点多,我们一块下楼拿吧!”

    “啊,好。”

    纪灼的思绪被牵引着,也没来得及看手机,就跟着她出去了。可走到楼梯口时,说着要带他拿奶茶的女孩却突然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来与他对视。

    那是一双明明胆怯却很勇敢的眸子。明明没有说一个字,却好似借着眼神表达了许多情绪。

    再迟钝的纪灼,在这种情况下,似乎也明白了什么。

    尤其是此时此刻,在安静无人的楼梯间,女孩鼓起勇气般开口:

    “那个…纪灼。我有话想对你说。”

    纪灼站在原地,心脏微微揪起。

    小冉见到他的表情,心中就已经明白了大半,可她依然坚定地抬着头——

    “我喜欢你。”

    “你放心,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所以我不会死缠烂打逼着你回应我的,感情这种事情不能强迫嘛,”

    说出来之后,小冉的表情反而轻松了些许,低下头笑着说,“我只是觉得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我怕我们之后再也没有交集。所以想把心情告诉你,仅此而已。”

    空气安静了一会。

    纪灼弯下腰,与小冉平视:

    “谢谢你,我听到了。”

    “……”

    小冉对上纪灼真诚的目光,猝不及防地扭过头。原先还绷得住的眼泪夺眶而出,她忍了又忍,笑里还是带着鼻音道:“哎哟,我这泪失禁体质。我没事,我早就已经想通了。我就是想问问,你的理想型是什么?你……你会喜欢上什么样的人呢?”

    纪灼见不得女孩在自己面前落泪,赶快翻口袋,居然真的摸出了一包手帕纸。

    他抽了两张出来塞到小冉的手心,闻言动作却顿了顿:“……我吗?”

    头顶的暖黄色灯光为人蒙上了一层温暖的滤镜,吵闹的声音渐渐远去,纪灼一时间没说话。

    从小到大所有熟人的脸都在脑海中如同走马灯一般循环播放了一遍,一张张面孔飞速掠过,最后却在某个含着笑意、微微潮红的脸上停住。

    纪灼惊觉,说到理想型,他条件反射般第一个想到的人,竟然是……

    霍月寻。

    第30章

    这个念头甫一出现,纪灼浑身的血液都凝结了。他的这份呆滞和沉默落到了小冉的眼里,自然就成了不愿开口。小冉轻轻地吸了吸鼻子,提起了一个善解人意的笑:

    “我就是之前一直很好奇这件事,都快成执念了,又是羡慕那些京云大学的人,又是羡慕那些漂亮聪明的美术生。但我现在已经想通了,你不说也没事,没关系——”

    她抹完了眼泪,手心攥着纸挥了挥,动作将纪灼从怔愣中唤醒。他垂下眸,头一次开始正视自己的内心。

    “对不起,我不是不想说,是……从来没怎么仔细想过这个问题。”

    从初高中开始,他的世界里就只剩下了学习和养家这两件事,根本就没空去思考什么情情爱爱。也不是没有人跟他表过白,缠着闹着要与他谈恋爱,但他连生活都费劲,怎么有空去想这些有的没的。

    可随着日子越来越好过,一切都在渐渐往好的方向发展,面对着女孩恳切的询问,他不由得开始认真思考,他到底喜欢什么样的人?

    或者说,他为什么会在第一时间,想到霍月寻的脸?

    “我小的时候看书看电视,一直都梦想当大侠。所以特别喜欢清冷出尘的仙女,还热衷于英雄救美,就是,武侠小说里的那一套。”

    那时候,最符合他标准的人,应该是那个被他救下之后便死死缠着他不放的小月亮。这少年漂亮得雌雄莫辨,若不是性别不对,恐怕还真的能当他“小媳妇”。

    纪灼扯了扯唇角,不再怀念那时候的天真:

    “但现在长大之后,我好像更喜欢温柔的人。”

    “很善良,很温柔。明明自己吃了亏,却还要替别人担忧;明明自己是那么优秀的人,但却不嫌弃跟我这种人来往,”他说着说着,声音愈发低,甚至咬住了自己的下唇,“可能因为这种人太好了,太出色了,所以才会控制不住地想到吧。”

    从纪灼露出回忆的表情,开始认真叙述和勾勒某个形象时,小冉的眼泪便止不住地往下流。她深呼吸好几口气才扭过头,声音里带着些许笑意:

    “我怎么感觉,你是按照某个人的条件,来说你的理想型的呢?”

    “……!”

    纪灼一怔。

    好几秒后,他突然接到了外卖员的电话,便匆匆地将那包手帕纸塞进了小冉的手心,让她先回去休息,便逃也似的下了楼。直到接过两大兜奶茶时,他还在控制不住地想着小冉似感叹似提醒的那句话。

    他原来是按照霍月寻,来说理想型的吗?

    这意味着什么?

    其实他喜欢霍月寻这种类型的?

    还是说,他也跟魏季青一样,对霍月寻有点……非分之想?

    一路上纪灼都有些魂不守舍,一直走到包厢门口才勉强振作起来。

    小冉大概是还在平复心情,没在座位上。他一个人在众人的欢呼声中把奶茶分发完了,准备回到自己的座位坐下时,却突然听到某个八卦的同事“哎”了声,问道:

    “你们俩刚刚,怎么样了?!”

    一群人顿时心照不宣地“哦”了起来,就差把“你有没有同意”写在脸上了。一个人说话还不够,还要另外一个人掺和。如果是光调侃纪灼一个人,纪灼也不会太在意,关键这件事还涉及到另外一个女孩。

    正当他不知该如何开口时,老板娘忽然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跟他换了个位置。

    “行了行了,一个个的,菜都堵不上你们的嘴么?”老板娘状似无事发生地嗔怪了一句,活跃气氛,“没人吃饭,我等会儿可就不买单了啊!”

    众人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了,刚刚险些陷入沉寂尴尬的场面重新热闹了起来。

    “哎!这可不行!”

    “我要大吃特吃,宰老板娘一顿!”

    “同意!”

    “……”

    纪灼松了口气,低头看见手机上弹出霍月寻给他发的消息,手比大脑快,直接点了进去。

    【[月亮]:[猫咪探头.jpg]】

    【[月亮]:小灼在火锅店的工作辞掉了嘛?现在要去画室,还是晚上直接去酒吧呀?】

    【[月亮]:[猫猫打滚.jpg]】

    说来可爱,霍月寻这样一个看起来既温柔又不食人间烟火的清贵王子,最喜欢用的表情包就是这些撒娇卖萌的小猫。一看到这些小表情,纪灼便立刻将刚刚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抛之脑后,敲字回复。

    【辞掉了,今天临时有个聚餐,所以直接回家。】

    【[月亮]:好厉害呀,那你把聚餐地点发给我,我去接你好不好嘛。】

    【[月亮]:[猫咪星星眼.jpg]】

    【[地点:南湾融合餐厅锦叶路315号……]】

    【[月亮]:好哦,那我们晚上见,等我哦。】

    【[月亮]:[猫咪飞吻.jpg]】

    “你放心,我不会再让他们提你跟小冉这件事了。哎,说到底都是我不好,早知道你要是已经有对象了,我一开始就不会起哄。”

    老板娘突然开口,吸引了纪灼的注意力。

    他即刻摁灭了手机,抬头对上老板娘的目光,连忙摇头:“没事的,不怪您。不过……”

    纪灼顿了顿,忍不住纠正道:“我还没有对象。”

    这回倒是老板娘一愣了。她挑了挑眉,有些不相信似地抬手,点了点纪灼翘起的唇角:

    “没有对象,那刚刚是在跟谁聊天呢,笑得这么开心?”

    纪灼愣住,下意识地看向手机。

    黑屏倒映出一张眉眼舒展、含着笑容的脸。

    他抿了抿唇,低声道:

    “只是我一个关系很好的朋友。”

    老板娘耸了耸肩膀,没再纠结这件事:“哦,好吧。”

    老板娘真的不追问了,本该松口气的纪灼却并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么轻松,反而紧紧地闭上了嘴。

    不知为何,有一阵猛烈的失重感涌上了心头。

    真的……只是朋友吗?-

    这顿饭后来吃的很热闹。

    小冉回来之后似乎也彻彻底底地想开了,跟众人一块高高兴兴地聊起了天,倒是让纪灼松了几口气。在这种氛围中,敬酒是不可避免的,他连着喝了三四杯红的啤的,有了些微的醉意。

    下楼时,步子有些轻微的摇晃。眼看着就要踉跄倒地,便突然感觉腰间覆上一只宽大结实的手,牢牢地扶住了他。

    在霍月寻的陪伴之下,纪灼礼数周全地等他向众人道完别,才跟着上了车。霍月寻今天似乎让司机开了辆专门接送人的埃尔法来,价格远不及从前那些豪车,位置却宽敞极了。

    “笨蛋小灼,就猜到你要被灌酒,”

    纪灼刚躺下,手心就被塞了一杯温热的蜂蜜水,对上了霍月寻似嗔似哄的目光,“乖乖喝掉,不然明天早上起来头要很痛的。”

    纪灼眨了眨眼,捧着杯子小口小口地喝了起来:“谢谢。”

    车内的灯光暗淡,远处朦胧的光晕照在霍月寻的脸上,尤其是那个漾在唇边的小梨涡,更显得他整张脸都带着勾人的意味。

    纪灼的心尖尖像是被用力地挠了挠,脑海里争先恐后地涌起了好些画面,有下午脸色潮红的霍月寻、有询问理想型的小冉,还有反问他的老板娘……

    喝了一半蜂蜜水,趁着霍月寻收拾小冰箱的时候,纪灼忽然心血来潮,掏出自己的手机,单手在搜索框内敲下了一行文字。

    ——怎么判断自己是不是同性恋?

    车辆忽然急停,杯中的蜂蜜水“哗”一下倾了出来!

    水洒到纪灼上身薄薄的T恤上,一下子就将那廉价的白色布料浸得近乎透明,牢牢地贴在胸膛上。

    纪灼的手机也脱手,“咕咚”一下滚到了霍月寻的脚底。

    “没事吧?”

    霍月寻迅速地反应过来,一边抽走纪灼手里的杯子,一边抽了几张纸递给他,有些担忧地皱起眉,“有没有撞到头?”

    “没有,”纪灼十分无助地伸手,却始终还差那么一截距离,他从未觉得宽敞的空间是这么烦人的事,“我没事——”

    霍月寻注意到了他的动作,弯下腰,抢在他前面,将手机给捡了起来。

    “是在找这个吗?”

    黑暗里,莹白色的屏幕格外醒目。

    两人都可以清晰地看见,“怎么判断自己是不是同性恋”这个问题底下,有许许多多热心人士的回复。

    空气霎时陷入了凝滞,只余汽车引擎嗡嗡声。

    霍月寻一顿,轻笑了一声:

    “小灼,你怎么突然开始好奇这个问题了呢?”

    纪灼险些吓得魂飞魄散。

    他的醉意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人僵硬得一动不动,心说了一句完了。

    张了张唇,只有一句“对不起”含在口中。

    “而且,你要是好奇的话,为什么不直接来问我呢?”

    霍月寻将手机还给纪灼,又抽了几张纸巾,覆盖在灼热滚烫的掌心,然后轻轻地贴上了纪灼被水浸湿的胸膛。

    温暖,冰冷。

    干燥,潮湿。

    隔着一层薄若无物的布料,柔嫩的皮肤几乎被粗粝的掌心摩擦着,落下一连串颤栗发痒的痕迹。

    “毕竟,我很有经验的。”

    纪灼整个尾椎骨都开始发麻,他骤然感觉自己的胸前一凉,T恤被整个掀开,滚烫的大手直接覆上了他柔韧白皙的薄肌。

    “要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很简单哦,”霍月寻狐狸一般弯起眼睛,循循善诱,“只需要看一件事……”

    “只需要看,你对男人有没有性|冲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