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风雪载途(36)

    宗应谕在重朝的房门口停下脚步。

    他听到了重朝的自言自语,不由有些意外。

    朝朝居然还记得主教的名字?

    那现在的他……

    “宗哥,你怎么站在门口不进来?”重朝的声音忽然从房间里传来。

    宗应谕表情顿了顿,收拾了情绪,拧开门锁走了进去。

    他的视线在重朝身上一扫而过,看到了对方漂亮的琥珀色眼睛,到了嘴边的话瞬间转了个弯。

    “今天幻梦境结束的突然,你有没有什么地方不舒服?”

    重朝眨了眨眼,摇头道:“没有,我感觉很好。”

    宗应谕又仔细打量了他几眼,才缓缓颔首:“我去做早餐,有什么想吃的吗?”

    重朝道:“我想吃小馄饨。”

    宗应谕:“好。”

    他应下来,就带上门,转身去了厨房。

    重朝又在床上坐了一会儿,不知道想了些什么,才起床洗漱,换上衣服,吃了早饭去工地实习。

    ……

    毕业实习了一周多以后,重朝以实习很顺利为由,邀请小区的大家一起聚餐。

    距离上次聚餐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小区的住户接到通知都喜气洋洋的。

    物业准备了场地,各家各户都带了食物或拿手的好菜,大家一起在室外小花园举行了一场烧烤。

    重朝好久没这么放松了,一边吃饭一边和邻居们聊天。

    因为大家都算是超凡者,话题不免涉及到了幻梦境。

    重朝对地宫还挺没辙的,没忍住就抱怨了几句。

    邻居们纷纷安慰他,地宫里的超凡者很多,就算没办法建立安全屋,大家互相搭把手也还是能解决问题的。

    重朝叹了口气:“希望他们确实有能力互帮互助吧。”

    正倒饮料的松诺听到这句话,心头一动,下意识看了眼重朝。

    他朝哥正在和一块烤肉做斗争,没有注意到他的视线。

    他只好转头去看宗应谕。

    宗应谕点了下头,算是肯定了他的猜测。

    松诺不怎么喜欢宗应谕这一副“我和重朝关系最紧密”的作态,但重朝的事情是大事,他不会因为自己的情绪耽误事。

    回了宗应谕一个了解的眼神,松诺愉快地给重朝也倒了一杯饮料,一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一副大大咧咧的模样,保证自己绝对会帮助同胞的。

    “那些眷族可讨厌了。”他这么说着,目光扫过集中看过来的所有人,“帮助其他人就是帮助自己。只要我们这边人多了,说不定回头就能打跑它们!”

    他握了握拳头,在空中一挥,看起来像是脾气不好的中二青年在表达愤慨。

    然而接触到他目光的邻居却都露出几分恍惚之色,很快赞同起他的话来。

    重朝:“……?”

    他有些茫然地看着突然讨伐起眷族的邻居们,不太明白自己就是低头吃了个烤肉的功夫,话题为什么突然就变成了这个样子。

    他左右看了看,见邻居们迅速商量好了要怎么抵消眷族带来的影响,一边惊叹于他们的行动力,一边放弃了插嘴这个话题。

    既然大家都已经有决定了,那他就不该泼大家的冷水。

    重朝这么想着,也和邻居们同仇敌忾。

    邻居们高兴地和重朝聊着天,吃完了烧烤,临走前,纷纷对宗应谕投去一个“算你小子识趣”的眼神。

    宗应谕熟视无睹,只当没看到那帮家伙的得意。

    他陪重朝收拾好东西,就和重朝一起返回家中。

    按照重朝的意愿,这天晚上,他去了重朝的房子休息。

    两个人在幻梦境中睁开眼,面前还是迷宫那堵布满青苔的墙。

    汩汩清水顺着墙体滑落,像是濒死之物残余的幽怨和哀伤。

    淡淡的情绪在空气中蔓延,污染随之而来。

    然而,或许是因为情绪会导致人心情起伏,那点不明显的污染就变得很容易被人忽略。

    重朝感受到凝聚在身周的灵源被快速削弱,污染蠢蠢欲动,争先恐后向他涌来。

    就像有自我意识一样。

    这种古怪的感觉会加重不少超凡者的心理压力,但重朝积累了大量灵源,并不会因为灵源消耗加剧就产生什么心理负担。

    宗应谕也是一样。

    他们仔细观察了一下附近的地形,就并肩走进迷宫。

    迷宫中的污染比阶梯上更浓。

    无处不在的窥视感,沉甸甸压迫着行进者的神经。

    重朝能感觉到,一进入这片区域,那种“活着”的迹象就更明显了。

    “无光之夜不是被扯落了所有权柄,只剩一个本源核心了吗?怎么祂的活性还这么强?”他满怀困惑地问。

    宗应谕回头看了他一眼,摇了摇头。

    眼睛颜色都没有改变,如果他家朝朝不知道真相,那这个世界上就不可能有人知道真相了。

    至于他自己……

    倒是真的不知道真相。

    这辈子他没有再接触过无光之夜,上辈子他与万千草木之主同归于尽前,也只和无光之夜有一次交集。

    无光之夜何时陨落、因为什么陨落,都是他不知道的事情,他只能根据自己死亡的节点,判断无光之夜陨落在他与万千草木之主同归于尽后。

    大概是他家朝朝做了什么。

    宗应谕在心中叹气,手指轻轻动了动,不小心蹭过重朝的指尖。

    温热的触感让重朝愣了下,本能地偏过头来。

    宗应谕回了一个笑容。

    他知道,即使在黑暗中,重朝也能正常看到他的表情。

    重朝却像是恍然大悟一样,陡然点了点头:“啊,对,今天我们忘记牵手了。来。”

    他伸出手,拉住宗应谕的手,摩挲了一下对方干燥的掌心。

    “不要走散了。”他弯起眼睛,这么对宗应谕说。

    宗应谕好像僵硬了一下,才飞快收紧手指,将重朝的手攥在掌心。

    “继续往前走吧。”他若无其事地说。

    重朝没说什么,牵着他踏入一条岔道。

    这个不知道真实材质为何的迷宫,似乎有屏蔽人感知的作用。

    饶是宗应谕和重朝,进入迷宫以后,也无法凭借自己的感知直接确定出口的位置和核心所在的地方。

    他们也会不小心走进死胡同,不得不原路返回,再找另一条合适的路线。

    反复试了几次之后,这一晚的时间也就被彻底浪费掉了。

    心知他们距离核心还很遥远,重朝醒来以后,忍不住有些烦躁。

    宗应谕耐心安慰了他一会儿,盯着他吃过早饭,才送他去工地实习。

    在他离开后,玉磬苑小区的异化种难得叫上宗应谕开了个会,敲定每个异化种镇守的范围后,由宗应谕打开通道,安排他们前往各处。

    “朝哥既然有这样的指示,恐怕幻梦境很快就安稳不起来了。”松诺对大家说,“我们是最早一批觉醒的人,又经历过生死,长期被朝哥的灵源滋养,不说自由在幻梦境中行走,起码实力只在几个执政官之下。”

    “我们这次要做的,就是尽量保证幻梦境中人类和生物的安全。一旦遇到了意外,哪怕动用宗应谕留下的通道,也尽可能地要把人保下来。”

    他环顾四周,神色愈发严肃。

    “我知道大家都视朝哥为神明,但朝哥一直不肯接受我们的信仰。他有他的道理,可我们不能就因此心安理得地忘记他的恩惠,总要做点什么回报他。”

    “平时他什么都不需要,这一次终于有我们能派上用场的地方了,大家都多上点儿心。”

    异化种纷纷点头,瞧见没吱声的宗应谕,还狠狠瞪了他几眼。

    宗应谕:“……”

    他沉默地收回了视线,拿起外套和车钥匙。

    “朝朝差不多要下班了,我先走一步,去接他。”

    说完,他也不等异化种们回应,调头就走。

    “呵!”蜥蜴模样的异化种撸了撸衣袖,恼火地望着宗应谕离去的背影,不满道,“不就是能去接朝朝吗?瞧他那得意劲,真是嚣张不死他!”

    “就是就是!他有什么好得意的,不就是占了点身份的便宜吗?我们也不差。”

    “烦得很,这次我肯定要做的很好,让朝朝刮目相看,绝对不能让宗应谕一家独大!”

    “走走走,别在这里浪费时间了,我们回去琢磨一下怎么救人!”

    ……

    重朝在工地实习了一天,满脑子都是挖土、回填、三合土、柱、桩……一系列施工相关的概念。

    好不容易到了下班时间,他感觉自己也快变成三合土了。

    疲惫地走出工地,今天说要来接他下班的宗应谕还没到,他就站在路边显眼的地方玩手机。

    不远处,有个穿着白色羽绒服、蓝色牛仔裤的青年匆匆跑过。

    重朝眼角余光瞥见他,觉得有些熟悉,不由抬头看了一眼。

    果然是个熟人,他的队友,夏瑾。

    对方皱着眉,似乎有什么心事,行色匆匆从马路对面走过,往不远处一家咖啡厅去了。

    等在那家咖啡厅里的人大概远远就看到了他,很快推开门走出来迎了一下。

    重朝觉得这个人也有些眼熟,想了一会儿,才想起这是第一次见夏瑾时,跟着对方的三个人中的一个,也是逐光人的成员。

    看他们的样子,好像有大事要谈?

    重朝稍微疑惑了一下,但夏瑾有自己的生活,队友看起来意识清醒也没有遭遇什么危险,他也就没有深究。

    很快,宗应谕到了,重朝拉开车门坐上了上去,说起今天实习遇到的困难,一时间也没空管队友的私生活了。

    车子驶过咖啡厅,正在和纪渠说话的夏瑾瞥到车牌,隐隐觉得有点熟悉,但实在想不起来,只好放弃。

    他转过头,重新拉回话题:“纪哥,你是说,重朝那个同学盛羽风有点问题?”

    第162章 风雪载途(37)

    名叫纪渠的逐光人成员挠了挠头,眉毛拧的死紧,神色很是犹豫。

    “其实我不是很确定。但是、但是,”他抬起头,小心地看了面色不渝的夏瑾一眼,羞愧道,“我知道你一直关注着可能影响到朋友的人,我只是想见你……”

    虽然很担心夏瑾生气,但纪渠权衡了一下,还是选择说实话。

    夏瑾果然有些烦躁地偏了下头,端起咖啡来喝了一口,并不是很想回答的样子。

    纪渠不敢再卖关子,连忙说:“我知道你一直关注那些和朋友有来往的人,平时也就稍微多注意了一些。”

    然后,他就注意到了一个平时总是在吹嘘重朝有多好、但几乎不敢往重朝面前凑的人。

    这个人就是盛羽风。

    纪渠道:“我发现他对重朝身边的人抱有很大的敌意,即使被宗会长接引到了一个叫因塞斯的地方,他依然对宗会长有很深的成见。”

    夏瑾被吸引了注意力,转回头来,专注地听了好一会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纪哥,你是专门调查了他吗?除了这些,他还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纪渠:“也不是调查,就是机缘巧合听到了。你应该知道,溯源之影宗应谕是咱们逐光人的会长,只不过他作为最强的战力,平时并不怎么处理行政事务,只在必要的时候出面。”

    逐光人的成员大多敬佩他,也多少受过他的庇佑和恩惠,认定他人品很不错。

    “我知道没人能得到所有人的喜欢,但盛羽风的怨气太重了,抱怨的又是宗会长,我怎么都得多听两句。”

    当时他是接了个委托,因为需要实地调查,才专门出去跑了一趟,路过了大学城那边的几条街。

    那是吃饭时间,盛羽风就坐在街边一家大排档里,和两个气质不太对劲的人坐在一起,低声抱怨宗应谕不是人。

    纪渠只是路过,听到他们刻意压低的谈话声,一下就被吸引了注意力。

    他特意放慢了脚步,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说话的三个人。

    因为特质的关系,他对超凡者和异化种有种奇特的感应。如果对方的特质不是来源于幻梦境,那他将会产生一种本能的排斥。

    和盛羽风说话的两个人就给他这样的不适感。

    这瞬间就引起了他的警惕。

    见夏瑾听得专注,纪渠颇有心机地放慢了说话速度。

    “盛羽风和另外两个人说,因为他的异化种形态偏向于鲛人,所以觉醒一段时间后,就被接引到了鲛人建立的城市因塞斯。”

    “因塞斯?”夏瑾有些迷茫,“我没听说过这个地方。”

    纪渠道:“我也没听说过,那两个人也没听说过,专门问了几句。”

    夏瑾:“那盛羽风是怎么说的?”

    纪渠露出一个有点匪夷所思的表情:“盛羽风说,因塞斯是幻梦境里的一个城市,位于沉渊海之下。因塞斯的城中央有一座巨大的、形状很随意的雕像,所有鲛人形态的超凡者和异化种都要先接触雕像,才能正常通过幻梦境积攒力量。”

    这个说法,简直闻所未闻。

    至少纪渠从没听说过这么离谱的事情,超凡者一开始不出现在雪山,反而要去沉渊海,然后才能积累力量,他怎么不直接说他是朝光之域的主人算了呢!

    然而和盛羽风一起吃饭的两个人却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轻易就相信了他的鬼话。

    纪渠的表情跟吞了苍蝇似的:“那两个人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还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盛羽风和他们吹了一会儿牛,就说自己想要搬进玉磬苑小区。”

    “他说宗会长不是好人,平时最会装模作样,必须得离你朋友近一点,才能及时拆穿宗会长,免得你朋友被骗。”

    可凡是进过幻梦境的超凡者都该知道他有多不靠谱,听到盛羽风这话,纪渠就觉得对方没安好心。

    果不其然,他很快就提起,几个月前他曾经试图入住玉磬苑小区,但被小区、宗应谕和官方先后制止。

    也是因此,他对过了一段时间才肯带他去因塞斯的宗应谕充满怀疑,也对各方都有些不满。

    “他和那两个人接触,就是想要绕过异管局和宗应谕的管制进入玉磬苑小区。”纪渠说着说着,更困惑了,“他好像很有自信,只要能进入小区,就能说服你朋友让他留下来。”

    “你朋友负责管理小区吗?”

    当然不是。

    夏瑾在桌子底下收紧手指,神色也逐渐严肃起来。

    先不说这个盛羽风说的话是不是真的,就凭他要绕过异管局和宗应谕接触重朝这一点,就非常值得怀疑。

    他不会是想要刺激重朝吧?

    因为得不到,所以就直接毁掉?

    那他要不要提醒一下宗应谕和重朝?还是先确定一下对方真有问题再说?

    夏瑾忧心忡忡,一时间有些拿不到主意。

    纪渠坐在他对面,也不在乎他只顾着走神想心事,眼中满含贪婪和眷恋地看着他,只觉得这样看一辈子都行。

    大概是纪渠的眼神太直白了,夏瑾被看得有些发毛,陡然回过神来。

    他有些抱歉地冲盯着他的纪渠笑笑,拿起手机,开始搜索附近的餐厅。

    “纪哥,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事情。”夏瑾诚恳地说,“让你这样帮我忙前忙后的,真的很不好意思。一会儿我请客,你一定要给我一个表达谢意的机会。”

    纪渠愣了愣,没想到还能有这样的回报,当即大喜过望,连连点头。

    “怎么能让你请客呢?你还小,手里也没多少钱——”

    夏瑾打断他的话,笑吟吟道:“但这是我的感谢呀!纪哥不愿意让我掏钱,是不想接受我的心意吗?”

    纪渠一呆,讷讷地说不出话。

    夏瑾迅速选好了餐厅,果断道:“那就这么说定了,说不定以后还有麻烦纪哥的地方呢!”

    ……

    “今天下午,我在实习的工地外看到了我的队友。”

    一直在漆黑的地宫中摸索前行,时间久了,即便是重朝,也产生了浓烈的乏味和疲惫之感。

    他莫名的有些困倦,干脆和宗应谕说着话打发时间。

    宗应谕从善如流地接话道:“是哪个队友?”

    重朝:“夏瑾。他好像要和人谈什么要紧事,我就没有过去打扰他。”

    虽然重朝话是这么说的,但他的语气平平淡淡,既没有真的把这件事当做要紧事,也没有觉得多么意外。

    宗应谕目光一扫,了然道:“既然是队友的私人事务,还是不要插手为好。”

    重朝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逐渐停下了脚步。

    他们面前是一片堵住去路的墙,这又是一个死胡同。

    但和绝大部分空无一物的死路不同,这面墙壁上,有一个暗淡的金色波浪符号,似乎是在指代大海。

    透过金色符号的缝隙,重朝能看到墙对面的景象——

    那正是他们进入迷宫的入口,正对着他们一路走下来的阶梯。

    “又走回起点了。”重朝叹了口气,“这是第几次了?上次看到的那个风的符号,墙背面也是这样,还有上上次的沼泽符号、上上上次的雪山符号……”

    难道他们一直在原地打转吗?

    不然为什么总是会走回起点呢?

    宗应谕按了下微微跳动的额角,对这个问题保持了明智的沉默。

    重朝也没指望他会回答,又叹了一口气,就转过身顺着来路返回。

    “真是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走到出口。”他抱怨了一句。

    四周的黑暗轻轻翻涌,像是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控制不住本能,向两人所在的位置汇聚。

    宗应谕瞥了一眼黑暗涌来的方向,只当什么都没看见。

    他做出安抚的姿态:“迷宫一共就这么多条路,一条条试过去,总能找到出口。”

    重朝似乎被说服了,点头道:“你说得对。”

    他重新平静下来,牵着宗应谕的手,仔细看过之前做下的标记,选了一条没走过的路尝试。

    不出意外的,这一次又是死胡同。

    重朝也没生气,心平气和地原路返回,还和宗应谕说:“这边一共四个路口,我们已经试过三个,剩下那个肯定是正确的。”

    宗应谕附和了两声,两人回到岔路口,找到之前做标记的地方,只看了一眼,就都陷入了沉默。

    ——他们之前做的标记变换了位置,岔路口的地形也发生了一定改变。

    真是心急啊。

    重朝没想到无光之夜的本源核心这么好骗,稍微哽了下,才装作若无其事地惊讶起来。

    他一边敷衍地发着脾气,一边琢磨,大概就是因为失去了力量与智能,这位曾经的神明现在才会这么好骗。

    祂现在只有急迫的愿望和强烈的本能,只要是可能对祂有利的,祂都迫不及待地想要尝试。

    “……真是烦死了!”面无表情地棒读完最后一句话,重朝随便挑了个方向,走进新的岔路口。

    他将脚步踩得很重,周围的黑暗顿时如沸腾的水一般翻滚不息。

    宗应谕目光微凛,耐心感受片刻,悄悄在重朝手心写下几个字。

    重朝稍微眨了眨眼,有些讶异地稍微点了下头,嘴上哼了一声,又抱怨了两句“附近怎么越来越黑了”“怎么又是符号墙”,脚步一转,就和宗应谕并肩缓缓向他感受到的方向挪去。

    第163章 风雪载途(38)

    无光之夜的本源核心距离他们很近。

    用现实中的方式来推算,那块本源大概就在几百米外,走直线只需要几分钟时间。但在迷宫墙壁的阻拦下,他们需要绕很远的路才能过去。

    这块本源还保持着些许独特的本能。它既在引导两人靠近,又特意拖慢两人的速度,以便获取更多愤怒、焦虑,顺便消磨两人的理智。

    这是无光之夜汲取力量的一种手段,负面的情绪、饱受磋磨的灵魂对祂来说都是营养极强的美味。

    但其实,这也是一种自保措施吧。

    重朝向宗应谕投过去一个询问的眼神,得到宗应谕无声的肯定。

    果然,重朝暗暗点头,他刚才就觉得这种看起来好像还有活性的行为不太对,现在看来,除了补充能量,无光之夜可能也在防备祂自己的眷族。

    还挺有意思的。祂自己不是什么好东西,也不相信祂的眷属是好东西,死前都要防上一手,说不定还真防对了。

    重朝向宗应谕比了个手势,没急着去找那块核心,反而顺着对方安排的岔路探索起来。

    很快,重朝就确定,无光之夜改动迷宫地形的操作毫无规律可言。

    对方已经彻底被混乱和疯狂浸染,失去权柄的牵制后,祂连本能都变成了无法控制的疯癫,甚至时不时会出现自相矛盾的行为。

    看来不用刻意控制速度了。

    重朝缓慢吐出一口气,视线掠过思路尽头的墙壁,上面代表太阳的符号格外明亮。

    迷宫里收录的代表符号还挺全面的。就是可惜了,这个符号到现在也没有人触摸过。

    希望这个领域,早点出几个有能力的人吧。

    ……

    重朝有意和迷宫中的核心耗着,就算是无光之夜没死,到他面前也拿他毫无办法,更何况一个只剩本能的核心?

    一时间迷宫中的境况僵持不下,一直监控着迷宫动向的渡生会副主教江莱也着急起来。

    主教女士看起来倒是很冷静,甚至还劝说江莱不要心急。

    “钦天司的队友那边,进展不是很顺利吗?稳住。”

    江莱缓慢吐出一口气,却无法压下焦虑。

    他当然知道主教说得对,但莫名其妙的,他内心就是有一种强烈的不安感,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很快就要发生。

    是夏瑾要出问题了吗?

    可不管是上次尝试污染夏瑾的精神,还是这次迂回操纵夏瑾的行踪,结果基本都在预计之中,即使有意外也没影响大局。

    难道夏瑾接触盛羽风的过程会很不顺利?

    但他们所需要的,也只是夏瑾碰到盛羽风而已。污染本就有传染性,只要有接触,就足以达成他们的目的。

    如果这两种都不是……

    难道,无光之夜的核心要出问题?

    “……可,那是一位神明残留的核心啊。”江莱喃喃道。

    主教目光扫过江莱的面孔,飞快理解了他话中的意思。

    看来,她这位副手对无光之夜陨落和出现在地宫的原因都很清楚啊。

    主教垂下眼睛,平淡地问:“为什么这么说?难道你的不祥预感,和祂突然的陨落有关?”

    江莱被问得有些不耐。

    这位主教没有上辈子的经历,很多事情都不知道,再加上事态有变,对方未必坚定地站在裂星之风一边,他实在不是很愿意和对方共处一室。

    但他又很清楚,每当他产生不太好的预感时,唯有在对方附近,才能稍微感到一丝安稳。

    没什么特别的原因,也不是信任对方的人品,单纯是因为主教实力够强而他有很特殊的撤退手段,只要让主教拖住敌人,他就一定能保全自身。

    当然,主教可不一定愿意牺牲自己成全他人,这就需要一些小手段了。

    江莱平复了下情绪,迅速端正心态,温柔地解释道:“和无光之夜的陨落没什么关系,重点是无光之夜的核心如何落在地宫中的。”

    主教做了个愿闻其详的表情。

    江莱道:“您应当知晓,神明的生命形式特殊,同时存在于过去现在与未来。换句话说,如果一位神明在未来的时间中受伤陨落,那么现在的祂、乃至过去的祂也会同时陨落。”

    万千草木之主就是这样消亡的。

    “宗应谕在未来与万千草木之主同归于尽,这位草木的主宰陨落时,曾因为不甘爆发出巨大的能量,波及周围不少生命体。”

    其中,正好就包括无光之夜。

    主教眉头一挑,看向江莱,江莱缓缓颔首:“无光之夜参与了干涉蓝星晋升筛选的计划,与当时的钦天司发生战斗。”

    “祂成功伤到了钦天司,但也被钦天司扯落了暗影方面的权柄,自此元气大伤。”

    为了养伤,无光之夜一直停留在原地没有挪动,因此宗应谕和万千草木之主发生冲突时,最先影响到的就是祂。

    江莱道:“当时诸位主宰要么有事赶不过来,要么因为忌惮宗应谕避开了正面战场,等到事态平息,无光之夜的其余权柄已经受到能量冲击,崩落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

    无光之夜就此受到重创,虽然没有彻底死亡,但只留下一个核心的祂与死亡区别也不大了。

    江莱笑了一下,笑容很有些古怪的味道:“诸位伟大意志怜悯祂的遭遇,也愿意为祂博取一线生机,于是在钦天司倒转时间的过程中,将祂的核心送进了幻梦境。”

    当年那些眷族是怎么抵达幻梦境的,无光之夜的核心就是怎么抵达幻梦境的。

    “不得不说,无光之夜毕竟曾是伟大意志,祂的核心要比普通眷族坚韧多了。”江莱略带感慨道。

    是吗。

    主教也轻轻一笑,读懂了这句话背后的意思。

    外神当初将无光之夜的核心送进幻梦境,多半也只是打着废物利用的主意,根本没做任何防护,也没有特意挑选投放地点。

    毕竟外神无法获取幻梦境的具体坐标。

    无光之夜的核心能在抵达幻梦境后自行进入地宫,多半还是因为祂与自己的眷族有些特殊联系。

    这,恐怕就是江莱和外神想到可以利用盛羽风寻找沉渊海的根源。

    至于无光之夜的核心……

    外神将它投入幻梦境中肯定没安好心。

    考虑到重朝那边一直在引导江莱和外神相信“本体”的存在,主教目光闪了闪,缓缓向江莱点了下头。

    江莱误以为主教的意思是明白了内情与计划,就心安理得地继续呆在主教的花园里,琢磨着如果出了问题,该怎样利用主教逃跑。

    主教低着头,伸手抚了抚面前的植物,鲜艳的花朵骤然绽放,浓郁而甜蜜的香气开始在空气里蔓延。

    有点像是桂花的味道。

    江莱瞥了一眼,没怎么在意。

    这位主教不管是上辈子这辈子都酷爱养花,尤其喜欢看花朵在严酷的环境里绽放的样子,他早就见怪不怪了。

    主教却笑了一下,忽然问:“这么说起来,还有一件事我没问过你。”

    江莱收回目光的动作一顿:“什么?”

    主教道:“灵术师聂锡的情况,你调查的怎么样了?我们的推测是否有误?”

    哦,这件事啊。

    江莱随口道:“我们的猜测恐怕大差不差,只是被他隐藏起来的预言还没找到。”

    主教:“哦?”

    江莱笑道:“我也没有证据,只是听说,聂锡在重生之后很快就开始向异化种转化。”

    这意味着,聂锡没重生前,这辈子的他就已经做出了和钦天司有关的预言。

    “那时候聂锡刚觉醒特质不久,还不能完全掌控自己的力量,做出的预言数量极少,为了保证不忘记,还会记录在特定的笔记本上。”

    这给他确定预言的范围省了不少功夫。

    但麻烦的是,聂锡重生后并不重视那个笔记本,早就不知道扔到了什么地方去,到现在,连他自己都毫无印象了。

    又有花朵绽放,主教恍然道:“那就是还没有招到坐标的指示物。可惜了。”

    空气中的香气更浓郁了,江莱揉了揉鼻子,漫不经心地说:“是啊,挺可惜的。主教阁下,您现在培育的是什么花?香气是不是有点过分强烈了。”

    主教嗯了一声,偏头看向他,神情平淡,眼神却略微带了点困惑。

    “是没见过的新品种。我只是想培育一些能用到的植物,比如能接替调香师职责的花,但现在这个品种,好像和我想要的效果有些出入。”

    是这样吗……?

    江莱同样有些迷惑,一股极其微妙又极其恐怖的预感从他心口生起,冲击着他的心脏,让他一瞬间头晕目眩起来。

    他抬起眼,看到主教骤然睁大的眼睛。

    那双已经浑浊的眼睛里,倒映着一个无法被称之为“人”的身影。

    “她”看起来有着女性的身材,穿着一件带兜帽的斗篷,大大的帽檐遮住了半张面孔。

    没被帽檐遮住的下半张脸上没有哪怕一片皮肤,交错的藤蔓勾连在一起,形成镂空的骨架与五官。

    “花朵”与“蝴蝶”在“她”的手臂上盛放,衣摆之下,是无数蔓延的眼珠与根系。

    ——这不是人,这是一个摄取了万千草木之主部分权柄、介于眷族、人类与执政官之间的特殊异化种。

    是钦天司的另一个眷者!

    江莱脸色刷的白了。

    他能感觉到对方身上巨大的威压,极度恐怖之余,还有一种“这一刻终于来了”的尘埃落定感。

    肾.上腺.素飙升,他身体快过理智,猛然向前一扑,顺势滚到了主教身后,用主教挡住了“女孩”看向他的目光。

    “女孩”哈地笑了出来。

    “哇哦,你这个反应,真是好心虚呢。那我是不是可以认为,聂锡的手稿确实在你这里?”

    她抬起手,拉下一直罩在头上的兜帽,藤蔓游动着为她编织出一顶漂亮的小礼帽。

    “这段时间,可是只有你们在积极接触盛羽风啊。”

    盛羽风?

    这和盛羽风有什么关系?

    难道,正是因为接触了聂锡的笔记本,上辈子没有觉醒的盛羽风,这辈子才觉醒了暗影领域的特质?

    好像……也不是不可能。

    江莱心念电转,没有回话。

    主教站起身来,姿态戒备,定定地望着她。

    女孩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样吗。既然不说话,那就是默认啦。”

    “那么——”她拉长了声音,“就麻烦你们把手稿和盛羽风交出来了!”

    ……

    “哗啦——!”

    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在地宫中响起。

    银色的微光在遥远的前方与后方闪烁起来,似乎在为地宫中的行人指引方向。

    重朝转过头回望远方。

    “好快的速度啊。”他弯起眼睛笑了,晃了晃和宗应谕相牵的手,“那我们也要快一点了。走吧?”

    宗应谕墨蓝的重瞳中闪过浓郁的暗色,微微垂下头,满目柔和:“好。”

    第164章 风雪载途(39)

    重朝的话,宗应谕心领神会。

    他握紧掌心的手,抬起眼睛,暗色向他身边汇聚而来。

    面前的墙壁忽然变得有些透明,另一边通道的景象虽然幽暗朦胧,却能看清楚个大概。

    是死胡同。

    “无妨,我的力量和祂同源,走迷宫时多少有些优势。”

    宗应谕注意到重朝的目光,恰到好处地解释了一句,牵着他的手,直直走向墙壁变透明的地方。

    重朝偏头笑了下,既没有觉得疑惑,也没有任何恐惧,随着身边的人一起撞向切切实实存在的墙壁。

    没有疼痛,没有阻隔。

    他们就像穿过一层水波一样,轻易地从墙壁中央穿了过去。

    新的甬道出现在眼前,地宫里翻滚的黑暗骤然凝滞,片刻之后,如同凉水落进滚油,疯狂地沸腾起来。

    无声的尖啸从数个方向炸开,汹涌地冲向宗应谕和重朝所在的地方,混乱、无序、疯狂冲击着每个神志尚存的生灵。

    宗应谕无动于衷,拉着重朝快步向前,避开了第一波冲击,随后再次打开一面墙壁,穿过两条通道的间隔。

    地宫中的波动停了一瞬,旋即变得越发密集。

    两道奇异的气息降临至地宫顶端,虽然被幻梦境阻隔了九成,依然造成了极强的威胁感与压抑感。

    正在地宫中行走的超凡者和异化种感觉到了不适,他们茫然地抬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都愣着作甚!赶紧继续往前走!”

    一个有点暴躁的男声在黑暗中响起,声线有些沙哑,让他们觉得很是熟悉。

    “你们是觉得自己能对抗这种力量还是怎么着?不想被卷进去的,就给我麻溜儿地往前跑!”

    危险的预感在每个人脑中蔓延,他们迟疑几秒,还是选择听从内心真实的想法,快步向前跑了起来。

    ——地宫没有变,出口依然没有出现在内心尚且迷茫的人面前。

    但是就在正前方,他们看到了一条突然出现的羊肠小道,与小道尽头突兀出现的小木屋。

    这屋子盖的不好,歪歪扭扭的,门前的指示牌还是用泥巴做的,但所有人看到它,面上都露出了喜色。

    他们能清楚地感知到,这座小屋附近几乎没有污染。

    这就是传说中的安全屋吗?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超凡者和异化种还是争先恐后地涌了进去。

    守在黑暗中的蜥蜴形异化种看到这一幕,呆了几秒,缓缓张大嘴巴。

    “这群人没事吧?突然出现一个安全屋,他们都不怀疑一下就直接跑进去吗?这到底是心太大还是没有脑子啊!”

    “难怪、难怪松诺一定要我们来保护这帮人,就这警惕性,恐怕被眷族卖了还能喜滋滋的帮眷族数钱吧!”

    大蜥蜴翻了个白眼,无语地吐槽了几句,完全不知道地宫中所有进化者的意识都在受到侵蚀和感染。

    他只是确定自己要保护的这部分人都进入了安全屋,就关上安全屋的门,向后退了一步。

    下一秒,他的身形暴长,整个人拉高到十一米上下,伸出壮硕的手臂,一把将安全屋抱起。

    咚。

    咚。

    他向前迈出步子,喃喃道:“这屋子还是从荒野搞的嘞,先把这帮家伙弄到荒野去,等安全了再移回地宫,让他们继续明确方向。”

    咚。

    咚。

    又往前走了两步,蜥蜴人稍微顿了顿,扭头回望黑暗汇聚的地方。

    那里,此刻竖起了一道由混乱与湮灭之火构成的屏障,似乎在阻拦什么人继续靠近迷宫的中心。

    “唔……朝哥好像在那里。”他担忧道,“不知道他的计划进展顺不顺利?”

    ……

    并不算很宽阔的花园里一片狼藉。

    地面塌陷数个深坑,大量刚刚绽放的花朵被连根拔起。翠绿色的藤蔓断成数节,散落在地面上,断裂处沾满了泥土。

    植物的汁液从断口处溢出,渗入泥土里,花园的地面就越发泥泞起来。

    江莱被看起来就不像人的女孩抽中几次,背部、颈部、小臂的伤口不断向外渗着血。

    他勉力躲过女孩再次抽来的藤蔓,也顾不上干不干净,就地一滚,狼狈地爬向主教女士身后。

    主教同样拥有操控植物的能力,抬手指挥两株鲜花挡住女孩手中的藤蔓,偏头厉喝一声。

    “愣在这里干什么,还不赶紧走!”

    江莱头部被女孩击中过,此刻脑子晕乎乎的,闻声一下没有反应过来,本能地急速向后退去。

    ——他不想死,因此在看到女孩那一刻,就有了逃跑的打算。

    但只跑出几步,晕头转向的江莱就忽然反应过来。

    不对,他们这位主教女士,有这么舍己为人吗?死在她计划中的教徒不计其数,她什么时候在乎过同僚的死活?

    意识到不对的刹那,江莱就暗叫一声不好。

    但不等他采取什么措施,本来就有些针对他的女孩冷笑一声,错身闪开主教的阻拦,再次向他冲来。

    “笔记果然在你身上!”她冷笑道。

    草,被坑了!

    江莱在内心破口大骂,歹毒的念头还没生出,主教就飞身而来,挡住了女孩一击。

    “蠢货!”主教声音更冷了。

    她回头瞪了一眼江莱,目光像刀一样刮过江莱的面孔。

    “给我清清你脑子里那些弱智念头!还不快走,去做你该做的事情!”

    江莱被瞪得一个激灵,思维又混乱了一瞬。

    但很快,他就注意到主教的手指擦过胸口的十字架,顿时恍然大悟。

    ——那个十字架,是启动某个仪式的钥匙。

    主教的意思,是让他立刻去启动仪式,联络几位外神!

    对啊。

    这个突然出现的女人应该是钦天司真正的眷族或信徒。钦天司既然接受了对方的效忠,那么对方的信仰和力量就是直接指向钦天司的!

    只要能捕获对方,就能分析钦天司本体所在的位置!

    江莱自以为明白了主教的打算,飞快向主教点了下头,立刻启动身上最后一个保命用的仪式,头也不回地脱离了战场。

    风声呼啸,整个渡生会的驻地里,狂乱的植物填满了所有地方。

    江莱望着满地残片与血色,原本就有些恐惧和焦虑的情绪愈发鼓荡,远遁的速度不知不觉加快。

    这里已经不安全了。

    他想。

    虽然驻地有现成的仪式法阵和用品,但如果主教拦不住那个女人,他在这里举行祭祀不过是白白送死。

    还是要找一个安全的地方。

    江莱为自己找好了理由,心安理得地将目光投向鸿雪山的最深处。

    听说那里有着最原始的地貌,即便是有着操控植物特质的超凡者,也要受进化成异化种的植物的影响。

    那里应该还算合适。

    至于仪式……

    祭品和帮手都不可或缺。

    吵杂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渡生会仅剩的部分教徒在异化植物的追杀中尖叫奔逃。

    江莱稍微放慢了步伐,决定救几个人走。

    ……

    “你的这位同僚,真是个又自私又胆小的人。难为你这么多年来能心平气和地与他共事。”

    确认江莱已经走远,不似人的女孩整理了下有些凌乱的衣摆,停下了攻击。

    她上前一步,伸出手,友好道:“很高兴认识你,苏昕岚女士,我是钦天司的合作者,裴月菲。”

    主教女士理了下凌乱的白发,态度也很平和:“幸会。”

    她礼貌地裴月菲握了下手,颇有几分探究地问:“你知道我的名字?”

    裴月菲一笑:“嗯,我来之前重朝专门和我说的。”

    原来是钦天司说的。

    主教女士怔了怔,缓缓垂下眼睛:“感谢祂的仁慈,请代我向祂问好。”

    裴月菲道:“好,我记住了。时间不太多,我们现在来谈一谈正事。”

    主教女士神色严肃不少,颔首道:“请讲。”

    她不愿意说大话,但如果有什么是她能做的,她一定会想方设法做到。

    裴月菲笑了下,语气微妙:“对你来说这不是难事,只是大概会比较危险。”

    甚至说得上十死无生。

    主教眼神一动,隐隐有了猜测:“到了我该背叛的时候了?”

    裴月菲点头。

    主教没有丝毫犹豫:“需要我怎么做,请直说。”

    裴月菲向后退了一步,掌心再次汇聚起来自万千草木之主的力量。

    “很简单,只需要你感染一点暗影领域的力量。”

    “但是,任何背叛都不是一蹴而就,你总该有一个推动你做出决定的由头。”

    “我会带你去一个地方。”她说,“在那里,你将看到你所追求的未来,了解你所期盼的真相。”

    主教眸光闪动,恍然地抬起手,同样开始汇聚与幻梦境中荒野共鸣的力量。

    裴月菲见她领悟,没忍住,有些怪诞地哈哈笑起来。

    “很好,看来你明白为什么是我来执行这个计划了。”

    “那么接下来,你应该迷茫、你应该崩溃、你应该大彻大悟充满痛恨。”

    裴月菲还是人形的眼睛微微眯起,冷光从她的瞳中划过。

    两股相似的力量波动逐渐趋于一致,下一刻,一声轰然巨响,整个花园被巨大的力量夷为平地。

    大地在颤抖,干枯的树木倾倒,渡生会的临时建筑纷纷坍塌。

    有人被废墟埋住,有人被裂开缝隙的大地吞噬,无数异化种和隐藏的诡变物四散奔逃。

    正准备启动仪式的江莱被这巨大的动静晃倒,头磕在祭坛边的石头上,顿时眼冒金星。

    不知道缓了多久,他总算找回理智,捂着头上的伤口直抽冷气。

    熟悉的力量从熟悉的方位逸散而来,他内心产生了非常不妙的预感。

    勉强忍下痛苦,江莱爬到一个比较高的地方,向着渡生会原本的据点张望,神色惊疑不定。

    “这么强烈的力量碰撞,主教是真的拼命了?”

    可是不应该啊。

    主教难道不想活下去吗?

    莫非是受了什么刺激?

    但什么样的刺激,才能让主教发这么大的疯?

    江莱有些困惑,思索片刻,脸色陡变。

    他下意识倒退两步,喃喃道:“不会吧?!可是、可是她们的力量好像确实有些相似,万一真的产生共鸣……”

    那说不定会出现他最不想见到的意外情况。

    这种情况下,主教死了还好,要是没死,那他引渡外神进入蓝星的计划恐怕就悬了!

    不过就算主教死了,还有那个虎视眈眈盯着他的钦天司信徒。

    “都怪姓苏的老女人力量和那个女人相似!”

    江莱神色变幻不定,但很快,他就下定了决心。

    虽然劝说外神有风险,可计划失败,他才是必死无疑!

    第165章 风雪载途(40)

    江莱在心中组织了一下措辞,将临时布置的仪式和祭坛收拾好,再次尝试启动仪式。

    厚重的幻梦境笼罩在蓝星之上,严重影响了仪式的效果。但也不知道该不该评价江莱运气好,裂星之风与隙中火此刻正在尝试影响幻梦境中的地宫,恰巧就感受到了仪式的指向。

    两位外神忙着阻拦重朝过早接触到无光之夜的本源核心,只是向江莱投去一瞥,就冷淡地收回注意力。

    欣喜的表情凝固在江莱脸上。

    他的忐忑、焦虑、急切被茫然取代,片刻后,转化为无法控制的恐慌。

    是暴露了吗?还是发生了什么计划外的坏事?这和主教刚才突然发疯有没有关系?

    江莱不愿意细想,哆嗦着手,又一次启动仪式,试图得到裂星之风的回应。

    锲而不舍的指向性仪式让裂星之风有些厌烦。

    祂并不会容忍一个渺小的人类,当即断开了与仪式的关联。

    隙中火维持着阻拦重朝的屏障,平淡地问:“又是那个想要成为你眷属的人类?”

    裂星之风同样平淡地回答:“与我无关。”

    破格赐予这个弱小的人类共鸣,已经是祂降下的最大恩赐,祂喜欢看对方带来的乐子,却并不乐意对方成为祂的眷族。

    一旦转化了这样的眷族,不说那些自诩正派的柱神,就是祂们这样常年流浪在宇宙中的自由神祇都会嘲笑祂。

    虽然并未将更弱小的同类放在眼中,但窃窃私语多了,祂也是会烦的。

    隙中火颇感有趣的笑了一声,算是看够了同类的笑话。

    裂星之风没有发怒,只是冷静地点评道:“渺小的意识仅能成为基础的耗材。倒是你,还赐予那个满口谎言的人类逆转特质的办法,是对这样的弱小意识有所偏爱吗?”

    火烧到了自己身上,隙中火却没表露出一点儿不快。

    祂颇为理智地回答说:“正如你会赐予那个人类特权,我同样愿意优待能扰乱幼苗的任何意识。无论他弱小还是强大,既然已为我所用,倒也不必太吝啬恩典。”

    裂星之风沉默片刻,没再故意刺隙中火。

    祂对这颗星球的人类,多少还是有些感兴趣的。

    最起码,这么多年来祂们途径宇宙无数地方,还是第一次见本能成为眷属的生灵击杀了自己还未长大的神明的。

    很有趣,独一份的有趣。

    隙中火懂祂的想法,祂其实也是如此。

    “或许正是因此,幼苗才会放下不切实际的想法,向着我等的方向转变。”

    裂星之风还是没说话。

    祂对这颗星球的幼苗感观很复杂。既希望这个与自己相似的幼苗成为同伴,变得比自己更偏执,又希望这个最终没坚持下去的幼苗彻底毁灭。

    祂的遗憾、祂的怨恨、祂的希冀、祂的讥讽,都被同时投注到这个幼苗身上。

    祂无法做出最终抉择,既然如此,就将一切交给未知的命运吧。

    “知晓的过去与未来越多,就越看不清他的前路。”裂星之风终于开口了,“也许他终会成为我们中的一员,也许他会在获得资格前就陨落。”

    “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注视着他,直到他付出足够的代价,或如同万千草木之主与无光之夜一般,在时空中彻底消散。”

    隙中火转为橙红色的眼睛中燃起幽深的火焰。

    祂赞同道:“当然。我们投下无光之夜的核心,为的不就是收获那一刻吗?”

    抵达这颗星球前,祂们在宇宙中漂泊了太久,久到祂们已经忘记上一餐“饭食”的滋味是什么。

    即便这里的幼苗有加入祂们的资质,祂们也不会放弃这个机会。

    插不上手的几名外神蹲在一起,都露出赞同之意。

    祂们垂着无数只眼睛或触须,垂涎地凝望着在祂们眼中其实是空无一物的地方。

    确实是很久很久都没有吃到足以填满空洞的“食物”了。虽然时间这样的概念于祂们并无意义,可是存在于记忆中的“美味”,不可能无休止的消耗,更填不满祂们的“渴望”。

    每到这种时候,祂们就多少会理解渺小生物那种名为羡慕的情绪。

    真好啊,虽然苍白圣土软弱又愚蠢,但在祂畏怯退缩之时,起码还有自己的星球可回;在感到空虚与混乱之时,起码还有家园给祂安慰。

    祂们瞧不起祂,嘲笑祂,可最终,失去了家乡的祂们,谁又能不羡慕祂呢?

    真羡慕啊。

    所以,祂们绝不能放弃这一次的机会。

    外神们笑起来,继续注视着空无一物的地方,姿态癫狂,几近扭曲。

    ……

    地宫中的黑暗变淡了,污染散去一些,还未进入安全屋的进化者感觉到些许轻松。

    但在重朝和宗应谕的感知中,来自无光之夜本源核心的气息也变得非常缥缈,忽远忽近,很不真切。

    被干扰了。

    两人很清楚这一点,又试了几次,就果断放弃继续靠近。

    重朝后退几步,似乎感觉到什么一样,向身后看了一眼,就一言不发地从幻梦境中消失了身影。

    宗应谕注意着他,确信他瞳孔全程保持着明亮的琥珀色,略微垂下眼睛,紧跟着他离开了幻梦境。

    外神不会怀疑的。

    外神只会觉得他矛盾的行为,是受到了什么刺激。

    果不其然,在重朝离开幻梦境后,地宫很快就平静下来。

    外神需要重朝接触到无光之夜的核心,但不能让他这么早接触到,毕竟祂们明显还没有做完准备。

    而几年了,祂们都没能完成准备的原因,大概要归功于渡生会在苏昕岚的领导下,很有一些自己的想法和打算。再加上盛羽风重生的时间被刻意拖慢到重朝即将“觉醒”的节点,留给祂们的准备时间其实不多。

    宗应谕敲响重朝的屋门,将他叫醒,一边转身去厨房做饭,一边心不在焉地思考着幻梦境的情况。

    无光之夜的陨落绝对没有那么简单,但他确实不曾听说上辈子或这辈子重朝和无光之夜有过冲突。

    不知道重朝到底是用了什么手段,才让外神自以为掌控着无光之夜的核心,但祂们能坚信不疑,本身就已经说明了很多东西。

    比如……

    长期受到信仰的侵蚀,祂们的思维和理智都已经变得极其薄弱。

    如今的祂们并不比普通人类高瞻远瞩,只需要些许误导和陷阱,就足以让无法及时获取地面情况的祂们陷入被动。

    这大概也是重朝从不阻拦各方人士重生的原因之一。

    “看来信仰确实没什么好处。”宗应谕将煎好的蛋盛进盘子里,低低叹了一声。

    重朝的声音从厨房门口传来。

    “信仰是有.毒的,你不是早就知道吗?”

    宗应谕回过身,对上了重朝已经被银光填满的瞳孔。

    他顿了顿,正想躬身,就被重朝制止。

    “你和幻梦境中的另一半灵魂,感知似乎越来越同步了。”重朝偏了下头,向来映不出太多东西的眼睛里染着几分温柔,“这样很好,但是还不够。你还要再快一点。”

    宗应谕抬起了头,郑重应了一声。

    重朝却笑了起来。

    “不用这样严肃,我不是在催你。我只是希望在接下来的冲突里,你能有更多力量保护自己。”

    他扭过头,看了眼香喷喷的煎蛋,眼中依旧带着真实的笑意。

    “像这样安静和平的早晨,大概也剩不下几天了。”

    宗应谕注视着他的眼睛,发现他好像并不需要自己的回答。

    重朝确实不需要回答。

    他就这么含笑看着宗应谕、看着这个名义上是他租来的家,眉眼间的温和比任何时候都要浓烈。

    “等到一切结束,我或许会变得很孤独。”他轻声说,“无论我说多少次我还是人类,但我的本质已经与人类产生了区别。”

    或许有朝一日,这个星球上的生物进化到某种高度,他们将再度成为同一种存在,但在那之前,他会一直孤独。

    重朝向前走了几步,靠近宗应谕。

    他稍微抬起头,看向自己唯一的原生信徒。

    “我曾经给你承诺,不仅仅是对你的承诺。”他银色的眼睛里倒映出宗应谕的面孔,“如果我必将迎来孤独,你将是唯一陪伴我度过孤独的人。”

    “你是这世上唯一理解我存在本质、不会与我分离的信徒,是唯一不会因信仰与爱伤到我的特例,所以我永远不会放弃你。”

    也希望他这唯一的信徒,能够长长久久地陪伴他下去。

    宗应谕没有回答重朝。

    他有些愣住了。

    重朝不是没有情绪外露过,但在他地印象中,重朝确实很少为一个人露出特别的情绪,哪怕这个人是他。

    如今这样的情绪出现……

    宗应谕回视重朝的眼睛,心中一个隐约的猜测在恍惚中萌芽。

    应该是我的错。他这么想,却又无法不回应重朝的要求。

    “明白了,我会小心的。”

    他回给重朝一个承诺,换来重朝一个愉悦的微笑。

    完了。

    这一刻,他的脑中清晰地浮现出这个念头。

    第166章 风雪载途(41)

    是我的问题。

    宗应谕这样想着,有些狼狈地收回视线,沉默地继续做饭。

    重朝颇有性质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转身离开厨房。

    几分钟后,宗应谕端着早餐从厨房走出,下意识看了重朝一眼,他的瞳孔已经恢复平和的琥珀色。

    宗应谕很难说清自己的情绪,垂着眼睛,将盘子放在桌子上。

    重朝若无其事地和他说着今天要做的事情,偏过头的瞬间,发现窗外下起了小雪。

    重朝短暂地愣了下,唇角提起一个弧度:“又下雪了啊。”

    这不是什么好天气,却是最恰当的天气。

    他琥珀色的眼瞳不曾改变,只是隐隐泛起几分瑰丽,宛如某一时刻,天空倒悬而来的光。

    “衰草连天,风雪载途,正合适有些人走向他命运的终点。”

    ……

    吃完早餐,重朝拒绝了宗应谕开车送他的提议,先乘坐公交抵达实习工地附近,下了车,就打着伞步行过去。

    今天的雪并不算大,路上很多行人都没有打伞。有些人为了避免头发被淋湿戴了帽子,有些人则倔强地连帽子都没戴。

    重朝远远瞧见身形瘦削的倔强青年,下意识多看了几眼,意外又不意外地发现那是个熟人。

    “夏瑾怎么又来这边了?”

    他有些疑惑地偏了下头,跟在夏瑾身侧的男人虽然戴着帽子,却也有些眼熟。

    重朝定睛看去,果不其然,正是昨天和夏瑾见面的男人。

    重朝不由皱了下眉。

    或许是因为戴着鸭舌帽的缘故,重朝总觉得这个男人眼神木讷,表情却有几分阴森,给人的感觉十分古怪。

    他一直在和夏瑾说着什么,夏瑾的眉头越皱越紧,脚步越来越快,甚至连队友在附近都没注意到,只顾往前走。

    男人好似没感觉到夏瑾的焦虑,一边疾步跟上,一边倾诉欲旺盛地继续说着什么。

    好奇怪的人,夏瑾不会是被骗了吧。

    重朝左思右想,觉得这两人也不像是恋爱关系,往前追了几步,却再没看到两人的身影。

    更古怪了。

    重朝想去看看情况,试探着向工地请假,只得到管事人“实习生请假就算翘班”的回复。

    考虑到实习证明盖章的事情,他转手拨通了漆栎的电话,说明了夏瑾的情况。

    漆栎果然也觉得很不对劲:“你是说,那个跟他一块行动的男的,是咱们第一次见面时候陪着他的那三个跟班之一?”

    那三个跟班不是脑子都有点问题吗?夏瑾和他们成为队友以后,不是给了一大笔钱和贡献点,把他们都打发了吗?怎么几个月过去,当初唯恐避之不及的夏瑾又和他们混到了一起?

    “这里面一定有什么问题。”他斩钉截铁道,“你是不是还要实习?你把定位发我,先去工地上你的班,夏瑾这边我来盯着。”

    反正他没有毕业实习的需求,还比较清闲,干脆去看看那几个男的接近自己队友是想做什么。

    重朝顺势答应下来,将实时定位发送给漆栎,就撑着伞继续向工地走去。

    雪下的稍微有点大了,冷风吹过人的脸颊,割的皮肤生疼。

    不少行人就算不打伞,也急忙戴上了帽子,两侧视野受到了极大的限制。

    他们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也没有在意同样穿着大披风、戴着大兜帽的姑娘,步履匆匆与她擦肩而过。

    重朝看到了她镂空的面孔,却也只是很淡地笑了一下。

    裴月菲也笑了一下。

    和重朝擦肩而过的瞬间,她轻声问:“我哥那个蠢蛋现在还好吗?”

    重朝答道:“还活着,还是他自己。”

    裴月菲的神情顿时愉悦起来:“谢谢你。我已经把苏女士送到沉渊海了,需要我以她的名义联系国外那几位大主教吗?”

    重朝道:“尽量让他们在午后尝试启动仪式。”

    “明白了。”

    裴月菲将兜帽向下压了压,脚步不停,转过一个街口,身影就在枯萎的植物中碎裂消失。

    重朝神色如常,撑着伞走进工地,一如过去几天那样,认真地工作起来。

    ……

    “呃……冕下,这个仪式听起来非常的……您真的要尝试吗?”

    穿着黑色神父袍的青年手里捧着新制作的雕塑,迷茫地跟在大主教身后,脸上全是不安。

    他所在的国家经历了长达两年多的沉睡,但当所有人苏醒之后,这颗星球和这个国家都没有出现太大的动荡,因此他不明白大主教为什么一定要举行这场仪式。

    这颗星球有没有主宰,难道是什么非常必要的事情吗?

    “莱尔,这对你来说或许的确有些难以理解。你没有经历过上一世的混乱,不明白我们当中有些人精神是多么的脆弱。”

    他们早已经习惯了信仰神,对神的尊崇浸透了生活的方方面面,甚至对这样的虔诚信仰引以为傲。

    这并不算什么坏事。好的信仰会引导人向善,会让人更自律。

    但是,在这个即将崩坏的社会中,越是虔诚的信徒就越是无法拒绝“伟大的神迹”。

    上一世大家明明有机会将那些奇怪的存在拒之门外,但大部分人迷失在无穷无尽的“神迹”之中,误以为那些奇怪的存在才是真神,因此不断协助它们误导乃至寄生人类。

    到了最后,真正用心在抵抗的就只剩龙国人。

    可惜他们也在误导中失去了堪破真相的机会,最终走上了与自己的神明同归于尽的错误道路。

    但……既然那位是这个世界的真神,祂没道理不在重要关头表明自己身份、挽回残局的啊?

    以祂的伟力,总不至于连这点小问题都解决不了吧?

    大主教倍感困惑,可是看着同僚们焦虑的模样,也只能叹息一声,缓慢走到高台之上。

    他环顾神色同样迷茫的诸位神父们,向目光凝重的教会高层们点点头,略微提高了声音。

    “诸位,今日我们聚集在这里,是为了一场祭祀。或许你们还记得那位了不起的龙国主教,今早,她向我传达了神明的旨意。”

    神父们面面相觑,有些惶恐的神情逐渐变得平和而轻松。

    果然,这个世界出现这样奇妙的变化,就是神降下的旨意。

    或许他们也确实到了该进化的时候,要进一步向着无忧而永恒的神国靠近。

    捧着神明雕塑的神父见状,隐隐明白了大主教的意思,不由生出几分忧虑。

    大主教却很平静,从神父手中接过雕像,走向早已准备好的仪式中心。

    他垂头看向这座仿佛由藤蔓纠结盘曲而成的树木石雕,龙国那位主教女士的教导从他脑中一一闪过。

    他闭了闭眼睛,神色愈发坚定,口中开始吟唱祷词。

    伟大的主啊,请赐予我们永恒的、美好的、平静的生活吧。

    您的信徒赞美您!

    ……

    【轰隆——】

    仪式启动的瞬间,幻梦境响起了一声巨大的雷鸣。

    这雷鸣并非真正的天气现象,本该寂静无声,却不知道为什么,如洪钟大吕一样震响在每个处于幻梦境的生灵脑海中。

    一些人受不了这样的冲击,当场从幻梦境中消失了身影,在现实中醒来,抱着头呆滞地看着夜色;

    一些人稍微强点,没有被踢出幻梦境,却也再难正常向前行进,只能去找最近的安全屋避难。

    而在幻梦境每个区域的尽头,数道原本可以通行的大门都受到这场祭祀的影响,陷入混乱的规则之中,彻底关闭。

    好不容易走到尽头正想办法渡过门扉的进化者们毫无办法,只能主动从幻梦境中醒来。

    他们惊慌而焦急地询问着周围的人到底发生了什么,风声很快就传进了渡生会眼线的耳朵。

    虽然已经离开渡生会,但并没有被断开消息接收渠道的主教女士坐在森林的建筑中,短暂怔忪片刻,闭眼遮住了瞳中的震撼。

    “有人在祭祀已经死去的万千草木之主……?”她喃喃道,“受到影响的区域有森林、荒野、甚至还有雪山,对吗?”

    梁琤平坐在她对面,为她倒了一杯幻梦境特有的热茶:“是啊。毕竟万千草木之主动过规则的区域,主要也就是森林。而你们渡生会影响最大的区域,则是荒野。”

    至于雪山,那是最初的晋升仪式所在地区域,其他地方规则动荡,最终肯定会影响到那里的安宁。

    主教女士心情极度复杂地笑了下:“原来如此。”

    非常精准的选择。

    森林前后的门分别对应海港和古城,荒野的门又隔绝了地宫。沉渊海有宗应谕和鲛人看守,雪山是最初的晋升区,根本就不会受到外神影响。

    因此,只要两个特征有些相似的区域受到冲击,整个幻梦境就可以直接关闭。

    难怪幻梦境的区域排布是这个顺序,难怪万千草木之主实力并不是外神中最强的,却能占据两个区域的主导权,甚至还能在一定程度上修改规则。

    原来这一切都是钦天司的计划,他所有的谋划,不过是为了现在这一刻。

    “所以祂才必须死。”主教轻声叹息。

    梁琤平不但没反驳,还笑着说:“还要谢谢你们渡生会提供祂的坐标。”

    也是在成为执政官后,她才知道了一些事情。

    幻梦境是个好东西,可以隔绝外神对蓝星的窥视,但同时,也会隔绝重朝对外神的感知。

    他想利用万千草木之主,却不知道对方到底在哪里,如果不是渡生会锲而不舍地用仪式联系对方,上辈子的宗应谕也不能那么精准地找到祂,并将祂杀死于所有时空中。

    主教并不生气。

    原来上辈子渡生会能做到那么多事,也在钦天司的预计中。

    “能做一点有用的事情,已经是我们这些罪人最大的荣幸了。”主教客观道。

    梁琤平不置可否,站起身来,望向窗外。

    “从来都没有什么巧合,只有棋子的苦心孤诣。天快黑了,你该去做你应该做的事情了。”

    第167章 风雪载途(42)

    此时正值东半球的白日。因为前两年西部沉睡太久,绝大多数进化的生命都来自东部,因此幻梦境的动荡并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

    而觉得不太对劲的那部分人,又因为前一晚东部也出现了怪象而没有多想。

    可能就是单纯的多事之秋吧。他们一边下了这样的结论,一边选择进入安全屋躲避。

    笑话,昨天东半球发生的事情他们都打听过了,当然不会犯同样的错误。

    晚一点进入下个区域又没什么影响,何必在这种时候莫名其妙去拼命呢?

    渡生会的副主教江莱得到消息,倒是非常不安。但到了如今,他能做的事情已经非常少,唯一值得挣扎的地方,就是再次劝说外神们提前降临。

    外神们的反应却很莫名其妙。

    一直以来,祂们对降临蓝星这件事都表现得非常热衷,然而到了这样紧要的关头,祂们却变得犹豫了。

    对于眼前的机会,祂们不能说视而不见,但也表现出了几分退缩。

    退缩?

    为什么会是退缩?

    江莱感知到部分外神的态度,内心产生了极大的不解。

    在他心里,真正的神明都是全知全能的。祂们通晓过去与未来,能看到无数种结局。既然这几位外神依然存在,那就说明未来祂们也是安全的,有什么可犹豫的?

    难道祂们还会惧怕一个没能成功晋升的幼苗不成?

    怎么可能。

    江莱毫不犹豫地否定了自己的猜测,并将之归类为错觉。

    可是,他这次的感知,难得没有出错。

    外神确实是在犹豫,也确实是因为重朝而有所顾虑。

    祂们没有成功征服蓝星,这里的规则与环境,本就对重朝更为有利;幻梦境又是个由蓝星生命意识构筑起的屏障,其主动权必然在重朝手上。

    即便祂们都有能力降临到幻梦境,但最终能降临几个,并不由祂们说了算。

    重朝占据地利,祂们若是没有数量优势,谁知道还能不能与他保持平衡。

    当然,正是因为不确定,祂们的迟疑才会如此明显。

    江莱想的没错,祂们当中绝大多数都有预知未来或者预感自身的力量,但在碰到与重朝相关的事情时,这些能力就像失效了一样,祂们只能看到一片混沌。

    如果不是确定重朝并没有成为伟大意志,祂们恐怕会采取一些极端的策略。

    到时候,祂们的死亡率就不会有现在这么低了。

    江莱不明就里,实在不知道怎么劝,但仪式只沉寂了片刻,他信奉的那位主宰忽然发话了。

    “有人在祭祀神明?力量流向幻梦境……原来如此,这才是屏障出现变化的缘由。”

    另一个他不熟悉的声音响起:“幼苗突然发动信徒举行了祭祀?”

    裂星之风道:“是沉睡的那些。”

    另一个声音似乎嗤笑了一声,淡淡道:“原来是这样传教的。看来逆转时间之前,他也看到了我们收割信仰汇聚的力量有多么庞大。我早就说过,只要让他看到好处,没有任何一个幼苗能够忍住。”

    裂星之风真心实意地叹了口气:“你总是对的。可惜他醒悟的太快,不然……”

    另一个声音不甚在意道:“可以和他交换,他会愿意的。”

    裂星之风沉默片刻,怪异地笑起来:“你确实总是对的。属于自己的,根本填不满空虚和渴望。他会愿意的。”

    江莱听不太明白他们的话,只是莫名感觉到一阵毛骨悚然。

    两位外神怪诞的发言让他隐隐产生了不好的预感,可是到了这个地步,他再觉得哪里不对,也没有回头路了。

    深吸一口气,江莱强忍着剧烈的心跳,小心翼翼地问:“主,您的意思是,我们可以动一动盛羽风那边的人了吗?”

    裂星之风发出更古怪的笑声,明明异常刺耳,却又好像根本不存在一样。

    “去吧,去为我们准备降临的坐标与途径。是时候见一见这个幼苗的本体了。”

    ……

    幻梦境的动荡持续了几个小时,龙国官方隐约听到风声,立刻要求与举行祭祀的外国教会对话。

    不等教会给出反馈,位于幻梦境中的梁琤平等人就传来消息,表示幻梦境不存在任何问题,大家不用慌张。

    官方很信任自己人,大致了解过情况,就暂时压下了动作。

    不过有些出乎他们预料的是,梁琤平向他们借调了两个人——

    【静谧海港】连元鹧,和他的挚友【斩月手】钟知非。

    具体要做什么,梁琤平没有说,只说能稳定幻梦境的情况,官方也就没有问的太细,只强调要保证两人的人身安全。

    梁琤平自然答应了,官方就紧急通知了连元鹧和钟知非,让他们尽快进入幻梦境。

    钟知非觉得官方这通知简直一言难尽。

    他对连医生吐槽说:“你听听他们说的像话吗?我平时不进入幻梦境,难道是我不想进吗?”

    困在海港许多年的经历没给他造成什么心理阴影,比起躲开可能的危险,他还是更愿意提升自己的实力。

    但自从重朝把他带出幻梦境,他就再没有成功回去过,不管换什么姿势和方法睡觉都不行。

    他的好友连元鹧猜测可能是因为他穿过了通往现实的门,自身特性发生了变化导致的。

    钟知非没感觉到自己的特质有什么变化,也不确定好友的猜测对不对,只是……

    他现在这个情况,真能进入幻梦境?

    连元鹧倒是很冷静:“不管你身上发生了什么变化,既然梁琤平提出了这个要求,那一定会解决可能存在的问题。先试一下能不能通过入睡进入幻梦境,不能的话就稍微等等。”

    钟知非正要点头,心理诊所中,忽然就响起了女孩子的笑声。

    “很不错的心态,难怪重朝会选择你们。”

    连元鹧和钟知非一惊,下意识摆出戒备的姿态,一转身,就看到面部镂空的女孩坐在窗台上,基本恢复了人类外形的研究所所长聂锡正尝试从窗户边爬进来。

    注意到两人一言难尽的眼神,聂锡稍微僵硬了下,才若无其事地继续翻进诊所。

    “下午好。”他简单打了个招呼。

    钟知非抽了抽嘴角,想说什么,连元鹧却先他一步开了口。

    “你有些眼熟……我们以前见过面吗?我总觉得,你曾和我说过什么事情。”

    好老土的搭讪。

    钟知非在心里吐槽了一下,转头看向自己的好友,却发现他的目光正停留在那个看起来根本不像人的女孩身上。

    裴月菲笑了一声,托着下巴,饶有兴趣道:“我以为你的记忆会被清理的更干净,没想到有不少残留。”

    这很好。

    “起码我不用费力气创造与你们共鸣的环境了。”

    她从窗台上跳下来,在三个男人的注视中伸出手,从幻梦境的交点处扯出一只由藤蔓绞成的盲杖。

    连元鹧的神情变得恍惚。

    他的眼中闪过些许明悟,又被更深的疑惑覆盖。

    裴月菲向前一步,盲杖敲在宁安心理咨询室的地面。

    “时机已至,你们应当履行你们应当履行的责任了。”

    她的声音变得轻缓,如同流淌的溪水,又像是翠绿叶片的露珠。

    她说:“连元鹧,你既然还记得我,那你也应当记得曾与你最后照面的重朝。”

    “今日,你将从海港苏醒,将会遇到沉渊海中的鲸。你需要让该平静的人平静下来,然后和聂锡一起,带他远离沉渊海。”

    她又敲了一次盲杖,说:“钟知非,你在海港的灯塔中逗留了很多年。那是你的特质由来,即便此时的海港没有执政官,你也可以承担起一部分责任。”

    “你要及时熄灭灯塔的光,在合适的时刻保证整个海港归于完全的黑暗。”

    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温柔,却轻易地印入连元鹧和钟知非的脑海。

    两人抬起头看向她,隐约意识到了什么,一下子紧绷起来。

    裴月菲熟视无睹,转过身,再次敲击盲杖。

    浓稠的血液从她的双眼中涌出,她原本还是人类模样的眼珠瞬息融化,眼眶中盛开浅蓝色的小花。

    她就这样“看”着聂锡,缓缓笑了起来。

    “聂所长,你觉得,你的特质真的消失了吗?你的特质来自与朝光之域外城的共鸣,它理应存在,一直存在。”

    “去感知和预测盛羽风的落点,和连元鹧一起要尽快将他带走,不要让他被沉渊海的光照到。”

    她最后一次敲击盲杖,血液顺着她镂空的面庞落在地上,刹那勾勒出一个模样极度眼熟的仪式阵法。

    聂锡到了嘴边的疑问陡然顿住,脸上露出几分震惊与迷茫。

    “这是……万象森严仪式?”

    这个仪式的来历不是有问题,与渡生会有关吗?

    为什么要用这个仪式?

    太多的问题盘旋在他脑中,他来不及细想,就被仪式亮起的光包围。

    “万象森严仪式?原来这东西现在叫这个名字。”裴月菲的声音带着笑意,“它确实是用来封锁区域与能量的,但它既然来自万千草木之主,而祂又已经在过去、现在、未来陨落,那作为清理掉祂的人,接收一下祂的遗产也很正常吧?”

    现在叫这个名字?三人有些迷糊地想,那以前叫什么?

    裴月菲的笑意更浓了。

    “叫——诸天万界的罗网。”

    第168章 风雪载途(43)

    诸天万界的罗网。

    这个名字本身就带着很深的含义,又来自万千草木之主、曾被用在宗应谕身上,那一瞬间,聂锡的眼前好像闪过了不甚清晰的画面。

    有什么声音在逐渐涌来的黑暗中响起。

    “……从现在开始,你就叫宗应谕。你将遗忘许多过去,去抵达最光明的未来。”

    “你将是我的影子,我唯一的信徒,我不可或缺的半身,即使我们被时间的洪流阻隔,也将在一切还未开始前相聚。”

    “我会切断你我的联系。接下来,我要你为我取来万千草木之主的权柄。人类的意志将会成为粉碎一切的刀锋,在那之前,淬火和磨砺的材料必须齐全。”

    另一个他十分熟悉的声音回答道:“明白了,我会杀死祂,扯落祂的权柄。只是,我还有一点疑问。”

    “哦?”

    “我所尊奉的主宰,你从架起幻梦境的那一刻,就已经为这些外神计划好了结局吗?”

    “嗯……或许比那更早吧。”

    【扑通——】

    水花包裹上来,说话声变得模糊。

    “在发现祂们成群结队又没什么理智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了。”

    “希望人类,不要辜负我的期望。”

    ……

    【扑通——】

    重物跌落进海中的声音忽然响起,有那么几秒钟,夏瑾的眼前出现了奇异的幻觉。

    他好像看到了几个有点眼熟又不怎么认识的人落入海中,银色的流光一闪而过,他的精神不由自主变得恍惚。

    “……小瑾、小瑾?”

    呼唤声从身侧传来,将夏瑾拉回现实。

    他还有一些心不在焉,随口回答道:“什么?”

    纪渠担忧地看了他两眼,见他没有提起自己精神状态的意思,就小心地转开话题:“那个盛羽风应该快到了。”

    夏瑾打起精神,点点头道:“我知道了。还不知道他是个什么状况,纪哥你一会儿也多小心。”

    纪渠忍不住露出一个有点激动和愉悦的表情,连连保证自己会注意,也会保护夏瑾。

    夏瑾敷衍地哦了一声,向后退了退,在更开阔的地方停下脚步。

    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是一片荒无人烟的郊区树林,附近就是他们上次做委托的废弃别墅。

    原本夏瑾是想约盛羽风在饭店或咖啡厅见面的,但考虑到盛羽风立场不明,可能会和他们发生比较激烈的冲突,他最终还是把地点定在了不会影响别人的地方。

    盛羽风对此没有任何异议,在他们递了话以后,干脆地同意了这个一看就不算温和的见面地点。

    夏瑾因此对他更加警惕,干脆提前三个小时赶到,检查并布置了一下场地。

    在这期间,纪渠一直在警惕四周的情况,没有发现任何人靠近,直到刚才夏瑾开始恍惚。

    夏瑾忍不住地想,盛羽风都不提前过来看看情况,到底是胸怀坦荡呢,还是有恃无恐?

    他很希望是前者,但可惜,无论是他的直觉,还是纪渠说过的事情,都隐隐指向了后者。

    夏瑾的神经一点点揪紧,呼吸也急促起来。

    纪渠想安慰地拍拍他的肩膀,却被他极其警惕地躲开。

    纪渠见状,脸上没露出什么情绪,垂在腿边的手却紧紧握起,盯着夏瑾的背影,眼中充满了扭曲和迷恋。

    他当然知道夏瑾对他使用过特质。那时候做交易,他们也说好了报酬,但,如果不是喜欢夏瑾,他凭什么答应夏瑾的交易?

    他可以把报酬还给夏瑾,可夏瑾就这么将他弃之不顾是不是也太过分了?

    这不能怪他。

    纪渠收回目光,一本正经地提醒道:“盛羽风到树林入口了。”

    夏瑾更紧张了。

    他握紧手,向着小树林外张望,果然没过一会儿,树叶都落光了的林子里就出现了隐约的人影。

    那个人速度不慢,半分钟后,就走到了夏瑾面前。

    是盛羽风。

    单枪匹马,一个人来的。

    对方漆黑的眼睛扫过他们,一股极度森寒的冷意爬上后背,令两人不由自主后退一步。

    盛羽风似乎一点都不意外两人这动作,只是冷冷地嗤笑一声,又扫了他们一眼,最后视线定格在夏瑾身上。

    “你就是夏瑾?”他语气不太好地问。

    夏瑾被他看得毛骨悚然。

    明明对方是个长相还不错的小帅哥,但他就是觉得对上身上溢满了让人不适的力量,就像他曾经在地宫的黑暗中看到的那些影子一样。

    他莫名地感到畏怯,有些想要逃离,还没来得及做出动作,就被站在他身后的纪渠推了一把。

    夏瑾瞬间反应过来,咬着牙点了下头:“是,我就是夏瑾。”

    盛羽风扯了扯嘴角,凉凉道:“就是你给我写的威胁信,让我离重朝远一点?”

    什么威胁信?

    夏瑾有些摸不着头脑。

    他想要转头询问一下站在他身后的纪渠,视线触及盛羽风的面孔,脑中就像猛地被什么东西锤了一下,嗡地一声一片空白。

    【扑通——】

    他好像又听到了重物落水的声音,深邃的幽暗之中,有炫目的银光从眼前闪过。

    那是什么呢?

    是这个世界应有的主宰吗?

    夏瑾眼神涣散,张了张嘴,到了嘴边的否定忽然就变成了:“是啊,是我写的。我不管你是谁,有什么想法,至少给我离他远一些,不要去刺激他。”

    正皱眉的纪渠被他的话吓了一跳,下意识看过去,清晰的意识瞬间离他远去。

    他身躯晃了晃,呆滞的面孔瞬间引起了盛羽风的警觉。

    “你在做什么?”盛羽风猛地后退几步,戒备地打量着夏瑾和纪渠,“你连你的同伴都不放过?”

    “我不允许任何人妨碍我。”夏瑾面无表情说完这句话,转头直视盛羽风的眼睛。

    目光相撞的刹那,盛羽风明明没有感知到任何灵源的波动,就立刻陷入了夏瑾的特质中。

    他听到了鲸鱼的鸣叫声,大脑一阵刺痛。

    仿佛有烧红的刀子伸进他的颅骨中,不断翻搅着他的大脑,让他忍不住惨嚎起来。

    有那么几秒钟,他感觉自己的脑浆都开始沸腾了。

    濒死的错觉激发了他的恐惧,他本能地想要求助,又激活了作为鲛人的自保手段。

    【哗啦——】

    巨大的水声响起,下一刻,他只觉得沉入了熟悉的海洋,剧烈的灼烧感随之消失。

    盛羽风闭上眼,任由自己往鲛人的城池因赛斯沉去。

    他还搞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受到如此严重的袭击,夏瑾又是怎么发挥出远超常理的实力的,只是本能地感觉这件事很重要,需要尽快告知有能力处理它的人。

    ……虽然并不是很想承认,但他知道,他们当中实力最强的就是宗应谕,这件事,必须让宗应谕知晓。

    如果他能更早一些重生和觉醒就好了……

    盛羽风恍惚地想。

    流淌在他身上的时间忽然凝滞。

    世界变得异常缓慢和安静,能够感知到的一切都像是电影中被刻意拉慢的镜头。

    熟悉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

    “这样真的可以吗?即便是神志不清的外神,也会觉得敷衍吧。”

    “这个嘛,就算敷衍也不要紧,毕竟大家是有些默契在的。”

    “难道祂们另有打算?”

    “嗯……我不知道哦。幻梦境隔绝了祂们的注视,也隔绝了我的感知。”

    “如果祂们察觉到不对?”

    “那也没关系。我和那位算是心照不宣。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祂们必须来,我也必须去。”

    是重朝的声音。

    盛羽风又惊喜又茫然,竭尽全力,不知道花了多久,才稍稍转动眼珠,用余光瞥见了让他为之向往的人——

    重朝微卷的短发下,一双银色的眼瞳泛着明亮的光。

    世间难以描述的色彩在他眼中闪烁,又随着泛起涟漪的光芒一同消失,他眼角下的红色泪痣分外明艳,就像一只被隐藏的猩红眼珠。

    穿透时空和意志的注视从高处落下,像是俯视,又像是怜悯。

    “辛苦啦。”盛羽风听到重朝说,“再稍微坚持一下吧,一切就要结束了。”

    盛羽风想回答,可是他的眼皮越来越沉,很快就陷入沉眠之中。

    海水从他的身周褪去,重朝解开衣领的扣子,看向站在他面前的两个“宗应谕”。

    “准备完成,现在我们也该去地宫了。”他笑着拉起重瞳那位,对另一位挥了挥手,“守好沉渊海,我很快回来。”

    第169章 风雪载途(44)

    天空的光线逐渐暗淡,夜色缓慢降临。

    细雪从空中飘落,纷纷扬扬落下,稍一接触到铜盆里的火焰,就化作蒸气消散。

    鸿雪山的深处,渡生会副主教江莱身披白色长袍,双手浸过新鲜的人血,举起权杖,开始催动位于地宫中的本源核心。

    曾属于神明的力量核心短暂抗拒片刻,就向幻梦境外架起一条一点都不稳定的通道。

    铜盆里的火烧得更旺了,橘红的火舌转为接触铜后正常的青绿,江莱见状,露出一个极浅的笑容,稍微放松了一些。

    他转过身,从倒在地上的两名信徒身上跨过,目光扫过他们还在流血的手腕,招手叫来其他信徒打扫祭坛。

    朦胧的说话声通过仪式的通道传来,但几位伟大意志似乎不是在用人类能理解的语言对话,江莱只是无意中听到几句,大脑就一阵刺痛。

    他脸色一白,连忙收敛了小心思,断开了仪式的通道。

    天外的伟大意志们察觉到仪式的小小变动,有几个毫不客气地笑了出来。

    “裂星奏响之风,你选中的这个小生物胆量很不小啊。”

    “这么向往外面的世界,要不是幼苗架起了幻梦境,我们可以直接通过他抵达蓝星。”

    “倒是比隙中火看上的那个小东西强一些,意志足够打开通道。”

    “可惜不能吃。”

    “是啊,好可惜,是裂星奏响之风预定的,不能吃。”

    被祂们议论的隙中火和裂星之风语气都淡淡的。

    “这些不重要的事不必再提。还有准备去幻梦境的吗?”

    正在嬉笑的小神明们稍微晃了晃身体,飞快停止了交流。

    这么轻易就打开了通道,幼苗的动作和他的眷属又都不怎么正常,这次的行动一看就是个陷阱。祂们并不是什么实力强大的外神,当然没有一个想去蹚这趟浑水的。

    隙中火冷淡地点评道:“懦弱。”

    被祂嫌弃的外神们依然没有吱声,倒是裂星之风回应道:“留在外面也不错。幼苗的手段还是太粗糙了,一切都这样的顺利,祂们有所怀疑是正常的。”

    “连幼苗都不敢面对。”隙中火毫不客气地将原话返还,“论胆量和智慧,倒是幼苗更强一些。”

    几名外神还是没有说话。

    祂们确实很弱小,捏起来也不是隙中火的对手,因此既不愿意去幻梦境冒险,也不敢真和隙中火对上。

    隙中火收回注视,对裂星之风语气就平和多了。

    “这就是现实。无论幼苗想了多少办法、做了多少计划,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不过是幻影。”

    祂当然知道幼苗在算计祂们,但祂不介意去赴这个约。

    就想曾经压制过无数个星球与世界一样,祂会让幼苗知道,在祂不可撼动的力量面前,任何小心思都不值一提。

    “走吧,通道打开了。”隙中火这样说,“祂们不去正好,太弱了,只会拖后腿。”

    裂星之风少见地沉默了一会儿。

    隙中火这样的态度的言辞,莫名地让祂回想起了自己还在抵抗外神的时候。

    祂有短暂的不快,可想起曾经与万千草木之主的对峙,祂又很快愉悦起来。

    哎呀,真想看一看啊,这个和祂相似的幼苗会落到什么地步。

    是如同上辈子那样,被他自己的信徒杀死,还是彻底明白眷属并不可信,从此被疯狂与信仰浸染,成为祂们的同类呢?

    ……

    “地宫中心的核心开始震荡了。”

    宗应谕一边观察着核心的情况,一边利用自己阴影的权柄偷偷抽取核心中积累的能量。

    “祂们要到了?”

    重朝站在不远处,伸手向前探了探。

    昨天晚上还伫立在这里、阻拦两人前进的屏障,今天就已经不见了踪影,显然是因为外神装都不想装一下了。

    宗应谕锁定核心的力量,并保留了一条不会伤到自己的抽取通道,走回重朝身边,墨蓝色的重瞳眼神深得几近漆黑。

    “祂们这样的态度……”他顿了顿,轻声问,“祂们怎么确定我们一定会来地宫?”

    重朝歪了下头,落在他身上的目光里含着几分笑意:“因为我们也觉得祂们一定会动用地宫的通道啊。”

    明明此刻,重朝的眼瞳依然保持着清亮的琥珀色,可他说出的话,却像什么都知道一样。

    宗应谕眼神一动。

    重朝愉悦地补充道:“我在算计祂们,祂们也清楚我在算计祂们,我恰好也需要祂们知道这一点。”

    “祂们或许感觉到了不对,但事情被推动到这个地步,这次会面、这场争斗已经无可避免。”

    所以,区别只在于会来几个外神、每个外神的实力如何。

    “希望祂们商量的结果,不要让我失望。”

    重朝弯着唇,缓缓闭上眼睛。

    地宫中的黑暗开始翻滚,属于无光之夜的眷族忽然发出凄厉的惨嚎,就像是遭遇了什么恐怖的事情一样。

    空气中的血腥味陡然变得浓郁,本源核心爆发出巨大的力量,瞬间张来一条通向星空的通道。

    【吱——嘎——】

    整个幻梦境在颤动,无数眷族于神明降临的强压中化作飞灰。

    “果然……”重朝轻声自语道,“封闭幻梦境,拒绝进化者进入是个正确的决定。”

    连已经改变了存在本质的眷族都会灰飞烟灭,更何况还没有成功晋升的蓝星进化者。

    重朝深吸一口气,猛地向后退了一步。

    他的表情微微变化,越发像是他经常看的教学视频中的人类。

    下一刻,眼前的黑暗中,一抹橙红色的火焰忽然亮起。

    那是一种很难形容的光。

    它似乎没有温度,又引得人躁动不已。明明是虚幻的火焰,看到的第一眼,却给人一种极其坚固的错觉。

    明明火焰中看不到眼睛,但白亮的光点飘起,无处不在的注视感随之而来。

    周遭浓郁的黑暗持续翻滚着,没有被这怪诞的橙红火光照亮一丁点。

    祂是火,又不是火。

    祂是生于人性裂隙之间的一切厌憎与欲.望。是令生命忍不住作呕的东西。

    这才是隙中火的本质,也是祂强大的源泉。

    重朝呼吸乱了片刻,眼神有瞬间的恍惚。

    他的脸上出现了明显的、可以被称之为“空白”的表情,几秒之后。一边奋力喘息,一边弯下腰干呕。

    他的皮肤开始出现裂痕,原本是血肉的地方,似乎有什么东西挣动着要爬出来。

    宗应谕急忙扶住了他。

    “哈。”

    一声愉悦的轻笑在后方响起。

    “这就是蓝星的幼苗吗?你是不是以为,自己把本体隐藏得不错?真有意思。”

    重朝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他挣扎片刻,头却不受控制地转向后方,对上了另一位降临此处的神明。

    那是一团青色的风。

    风本该是轻盈的、没有实体的,但在他面前的这一位,却像是水银中滚过几个来回,只剩被污染浸透的扭曲与沉重。

    原本清亮的青色在黑暗中流动,不断向下滴落着随时就会消失不见的血色液体,将一切搅动着拧成漩涡。

    重朝的表情再次变得空白。

    他的眼神空茫,身躯的变化加剧,身后隐隐出现了银色的虚影。

    宗应谕神色沉冷,握紧了重朝的手腕,迅速连上了无光之夜的本源核心。

    隙中火倒是笑了起来,语气愉悦。

    “这就开始失去理智了吗?幼苗啊,你应当知晓,在神明绝对的力量与权威面前,你的小聪明什么都不是。”

    “这个世界的结局早已注定,你的挣扎只是徒劳。”

    “现在,让我看看你的本体在哪里吧。”

    ……

    【砰——!!】

    惊天动地的巨响中,黑暗如乌贼的墨汁,骤然在幻梦境中炸开。

    深邃的黑浸染了一切,被强行引爆的核心放出巨大的能量,向着有资格成为它载体的两个候选人流淌而去。

    无形的波动冲击着幻梦境,宗应谕一手护着重朝,趁乱在虚空中一捞,湮灭的核心中部分能量就被他截断。

    流向他的通道被阻断,两位外神并不奇怪,只将注视投向远方。

    在那里,另一道力量汇向继承无光之夜权柄的第二候选人。

    原本如此,本体果然被藏起来了。

    那个叫江莱的渺小人类,倒是还有一点作用。

    隙中火发出一声厉啸,打开了通往“心”的缝隙。

    刹那间,世界倒转。

    幽深的墨色汇入无边深海,巨大的暗流拍来,四周变得格外沉重。

    明亮的星光自天际垂吊而来,照亮了头顶一片透明的海水,也倒映出了波涛汹涌的海面。

    “果然是在海里。现在,是时候去搜索一下幼苗的本体了——”

    身上的火焰并未受到海水影响,隙中火轻叹一声,却发现与自己一同而来的裂星之风没有回应。

    对方的气息变得极其混乱,不等祂询问,就猛地向前冲去。

    隙中火愣了愣,所能观测到海水中,泛起了一抹熟悉的银光。

    浓郁的香气随之而来,令祂心神震动。

    是幼苗的本体!

    思维迅速被这个结论占据,隙中火全身燃起高温才会出现的白焰,再也顾不上思考,急切地冲向那一抹银光。

    好饿!

    好空荡!

    好想吃一口,填满已经破开大洞的“心脏”!

    隙中火几乎失去了理智,然而当祂晚裂星之风一步赶到沉渊海深处,看到的却不是想象中的幼苗本体。

    ——在海水最幽暗的地方,巨大的银狼睁开眼睛,墨蓝的重瞳闪烁一瞬,就变成了灰蓝色。

    在他毛茸茸的背上,一个只有普通成年男性高低的青年站起了身,栗色的卷发下,一双银色的瞳孔幽光湛湛。

    两位外神茫然而震动地投下注视,庞大的身躯不自觉地战栗。

    “欢迎两位来到沉渊海。”依旧保持着人样的重朝言笑晏晏,“现在,我可以回答你们的问题了。”

    “我是把自己的本体隐藏得很好啊。就算我站在你们面前,你们不是也没有认出来吗?”

    第170章 风雪载途(45)

    幽深的海中静寂无声。

    暗淡的光线下,无论是隙中火还是裂星奏响之风,祂们或庞大或繁多的眼瞳都在眨动。

    现在所发生的一切,对祂们而言,既意外又不意外。

    不意外在幼苗算计祂们,意外在幼苗真的有本体,本体竟是他自己的人身。

    但是,这颗星球用尽了全力,就是为了催生出一个成功晋升的意志,就算幼苗有些营养不良,可他仍旧能算半个伟大意志,他怎么可能还保持着原本的形态?

    而且在地宫时,幼苗的身躯明明也出现了轻微崩溃。

    祂们是伟大意志,在这种简单的判断上绝不会出错。

    疑问在脑中盘旋,但这些想法不过只存在了短短一瞬。

    祂们具象了自己权柄,从两个方向靠近重朝。

    重朝不慌不忙露出一个微笑。

    海浪的声音忽然响起,哗啦哗啦的规律响声中,两位外神被迫减慢了速度。

    沉渊海的权柄在冲刷祂们,祂们不得不先摆脱海水的纠缠。

    重朝像是读懂了祂们之前的疑惑,淡淡道:“你们很好奇我为什么能维持现在的形态?其实很简单,这不过是看大家如何定义人。”

    人类是什么呢?

    是拥有人类姿态的生灵,还是某种更加复杂而精确的存在?

    那么进化的人类是否还算人类?身躯出现变化的异化种,又如何分类?

    哗啦——

    海浪的声音违反常理,于深海之中响起,两位外神的动作停顿一瞬。

    祂们已经意识到重朝将要给出什么答案,蓦然生出一种不太妙的预感。

    重朝果然笑了起来。

    “看来你们想到了。没错,就是幻梦境。”

    幻梦境是生灵潜意识的汇聚之处,当一个概念长长久久地渗入这里,自然会轻而易举地改变人类乃至其他生物的认知。

    世界刚重置那两年,他除了收拢异化种和稳固自我认知,其他时间难道就是白过的吗?

    怎么可能!

    他在为自己重新定义人类,也在为人类重新定义人类。

    为什么官方的重生者只能观测到玉磬苑小区的异化种?

    为什么这些异化种在人类眼中和正常人没有区别?

    为什么沈湛重生后一直在强调和坚持异化种不是诡变物,强迫所有人面对上辈子血的错误?

    又为什么,聂锡必须拥有预言能力、又被能力拖累,身躯必须发生异变呢?

    因为人类从来不是什么温驯善良的种族,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不就是他们认可的真理吗?

    “但苍白圣土带来灵源倒灌后,人类却非常轻易地接受了异化种也是人类的概念。”

    重朝银色的瞳孔泛起浅淡的光辉,成为这幽深海水中唯一的光源。

    他的笑容清淡而愉悦,却透出某种令外神不寒而栗的意味。

    “人类,乃至蓝星的其他生灵,它们的意志都是可以被影响、可以被淬炼的。”

    在这个扭曲而怪诞、时刻面临着死亡阴影的世界,有什么比第二条生命更让人向往的呢?

    这,就是玉磬苑小区异化种存在的意义。

    重朝笑着问:“异化种可以是人,那我为什么不可以是人呢?”

    他与异化种,也并没有非常本质的区别。

    在他力量没有恢复时,他需要稍微约束一下自身的认知,以免身躯崩溃,但随着力量逐渐回归,这种约束也就失去了存在的必要。

    两位外神沉默了几秒。

    祂们依然没有急着攻击重朝和宗应谕,只是用一种古怪的语调说:“但这不是你不接受信仰的原因。”

    祂们无法理解重朝对人类身躯的坚持,同样也不理解重朝为什么能抗拒信仰的力量。

    即便已经被信仰污染,本能依然让祂们渴求一个答案。

    也正是因为这份本能,祂们才没有办法立刻对重朝动手。

    答案,祂们需要答案。

    重朝静静看了祂们几秒,提起唇角,漫不经心道:“我凭什么告诉你们?”

    两位外神瞳中顷刻染上怨毒。

    隙中火身上的橙色光芒猛地一跳,海中杀意弥漫。

    “我不再同意他加入我们。”祂用粗粝的声音说。

    “幼苗,你并没有全知全能的权柄。你永远不会知道,信仰是多么庞大的伟力。”

    “你做出了最糟糕的选择,你和你的星球都将葬身于此。”

    裂星之风态度更为平静,但祂身上散发出的厌恶与憎恨比隙中火还深。

    凭什么呢?祂们有着相似的处境,幼苗就能抗拒信仰,而祂却在被污染后失去了神智,毁灭了自己的家乡,不得不踏上流浪的路。

    这不公平。

    祂笑了一声,微妙道:“我也不再同意他加入我们。”

    “但,无知的幼苗啊,你怎么敢确信我和隙中火会出现在这里?”

    重朝又怎么敢保证,同时对上祂们两个还能赢?

    重朝还是不见丝毫紧张,回答的毫无压力:“因为我与祂算是心照不宣。你们与祂相处成千上百年,受祂影响再简单不过。”

    这个答案、这个答案。

    裂星之风意识到了什么,不由冷笑出声:“你在与虎谋皮,幼苗。”

    重朝笑吟吟道:“祂也在与虎谋皮。”

    【哗啦——】

    巨大的海浪声陡然响起,更强的阻力在四周汇聚。

    重朝从宗应谕的身上跳下,在无边无际的海水里,从自己的脊柱位置,用力抽出一把银色的长刀。

    银光骤然绽放。

    幽深的海底第一次有了明艳的光亮,那并非物理意义上存在的刀锋折射着无边的杀意。

    隙中火和裂星之风感受到刀上弑神的威能,身躯齐齐僵住。

    不好的预感在此刻应验,祂们的神色格外凝重。

    隙中火忍不住喃喃问道:“这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会缠绕着已经杀死过神明的煞气?”

    重朝脸上的笑容愈发愉悦和真实,好心好意地回答道:“显化武器花了点时间,感谢你们愿意付出耐心陪聊。”

    “你们不是好奇我保持人类身躯的原因吗?”

    “这,就是理由。”

    由神明陨落形成的原胚、由杀死神明的强烈意志淬炼开刃的刀锋。

    这是由渴望挽救世界的人类克服一切困难,以不屈的意志和无尽的勇气创造的几乎不可能发生的奇迹——

    他们倾尽全力杀死了属于自己的神明,也为自己的神明争取到了灭杀一切外神的契机。

    “只有经历过血祭仪式的刀,才能构筑起真正的诸天罗网。”

    重朝抬起眼睛,银色的瞳孔中杀意凛然。

    “而由人类意志凝聚而成的武器,自然也只有人类才能举起。”

    ……

    【轰隆——】

    【哗啦——】

    无声的雷鸣与海浪充斥在现实之中,整个蓝星都在震荡。

    高浓度的灵源伴随着骤然攀升的污染,蔓延在这颗星球所有角落。

    有人蓦然陷入觉醒之中,却被幻梦境拒之门外,只能被迫陷入沉眠。

    有人惨嚎着发生畸变,好不容易隐藏的身份彻底暴露,遭到附近超凡者和异化种的围攻。

    有些不起眼的生物和非生物也露出真面目,甚至来不及逃跑,就被反应极快的异警击杀。

    四处一片混乱,龙国还暂时维持得了秩序,国外不少地方则陷入了苦战。

    索性重朝强行让他们沉睡了三年,无论是超凡者也好、诡变物也好,实力都比普通人强不了多少,面对.炮.火依然会受伤死亡,各地才没有落入下风。

    但在鸿雪市的深山里,除了副主教江莱之外,所有渡生会的残党全部化为怪物,嘶吼着自相残杀起来。

    勉强维持着神智的江莱意识到不妙,连滚带爬地避开正在厮杀的诡变物,控制着不太熟悉的身躯向祭坛跑去。

    天边亮起了一道绚丽的光。

    那是人类用语言无法描述的色彩,瑰丽的光芒从天际倒挂而来,凡是被光芒扫过的生灵都在被迫的、强行的进化,而已经畸变的诡变物,肢体和大脑都在消融。

    江莱痛得惨叫一声,新长出的多余肢体疯狂摆动,推动着他避到祭坛所在的临时建筑中。

    似乎有火山在意识中喷发,他的痛苦稍微缓解了些许,忙不迭就要去祭坛再度动用仪式。

    暴雪飘摇而下,闪电接踵而至。

    世界变成了光与水的乐园,无数奇异的景象在天空中一闪而过。

    无需他人告知,这末日一般的景象已经在昭示着他们渡生会的计划出了问题。

    是伟大的意志被宗应谕拦住了?

    还是重朝发起了垂死的抵抗?

    更糟糕的猜测在他脑中盘旋,他不肯相信,也不肯提及。

    “没关系、没关系,只是一点小意外。”

    他一边拼命爬到祭坛边上,用力割开手腕,将血液灌进凹槽中,一边安慰自己。

    “只要几位伟大意志能够降临现实,蓝星一定——”

    “我就猜到你会这么做。”

    一声熟悉的叹气自前方响起,江莱身体一僵,手腕上的血液滴落的更快乐。

    他缓慢地抬起头,看到了主教女士。

    他的眼睛瞬间红了:“你这个叛徒!”

    主教冷笑一声:“对蓝星而言,你才是叛徒。你想强行召唤外神神降?果然,一切都在钦天司的预料中。”

    “钦天司、钦天司——”又是他!

    江莱脸上闪过一抹疯狂与浓重的憎恨,如果不是这个重朝,他早就是高人一等的存在了!

    这个该死的东西怎么没在一开始的晋升筛选中直接死亡?!

    强烈的恨意让江莱眼底浸透了血色。

    他用力撕开肢体上的伤口,继续催动仪式。

    身躯持续的畸变让他痛苦不堪,他盯着主教,声音沙哑:“我不好过,你们也都得死!”

    主教女士又叹了口气,不意外江莱的选择。

    她上前几步,召唤出与自己生命相连的本命植物,用根须堵住凹槽,强行中断了神降仪式。

    在地上翻滚的江莱一愣,面色大变:“你疯了?!神降仪式是不可逆的!”

    一旦启动,必须完成。

    如果没有完成,那参与仪式的人将付出生命的代价。

    主教的身躯也开始异化。

    眨眼间,她就丧失了人形。

    是打断仪式的反噬。

    她的本命植物开始枯萎,但她的语气中还带着淡淡的笑意。

    “对我而言,这样的死亡是最好的结局。”

    “至于你和他们,我会一并带走。”

    这个世界不再需要渡生会。

    钦天司会创造一个干净的、光明的世界,这些曾经手染鲜血的恶徒,就该彻底毁灭。

    主教毫不犹豫引动了自己的特质,刹那间,山林中的植物全部与她共鸣。

    巨大的植物活了过来,将附近所有诡变物统统绞杀,鲜血与残肢铺了一地。

    浓烈的污染蔓延开,江莱惨叫一声,猛地扑上去,疯狂阻止她:“你这个疯子!我杀了你!”

    主教没有回答他,也没有阻止他。

    【嗡——】

    青绿色的光芒炸开,大地剧烈的颤动中,江莱扭曲的面孔与祭坛同时化作飞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