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相伴
无论多少次,凤栩还是难以适应长醉欢发作的痛,每一寸皮肉痉挛筋骨抽搐,整个人仿佛都要被生生扭折掰断,但这一次的发作只持续了十个时辰。
殷无峥一点点将蜷曲僵硬的凤栩轻柔舒展开来,从指尖开始,小心翼翼地揉抚,他做这样的事已经很熟稔,最初时还会因动作大了弄疼凤栩,但现在已经能游刃有余地将凤栩如同弯曲枯木般地四肢捋好,再将汗涔涔的人搂在怀里,吻他的额心。
“过一会儿带你去沐浴。”殷无峥低声。
凤栩指尖还在颤,没能从方才那骨肉扭曲的疼中回神,气若游丝地“嗯”了一声。
殷无峥握着他的手,摩挲着他右手掌心的疤,轻声在凤栩耳边与他闲话,“听闻你日日去尚衣局瞧她们绣婚服,觉得如何?若是不赶工裁制,只怕要到过年才能制好了。”
提及婚服,凤栩终于有了点反应,他先是睁开了眼,几息之间已然清醒了不少。
“我……”他因嗓子沙哑而顿了顿,又缓片刻,才说:“不急的。”
“什么不急。”殷无峥牵着他的手,吻在掌心的疤,那是小凤凰两年来不堪与耻辱的烙印,也是殷无峥余生的疼惜与珍重,“不是一直等着我来娶你么,阿栩,我想与你早日完婚,想要光明正大地与你并肩坐在龙椅上,让文武百官与天下人都知晓,凤栩是我此生最珍爱之人。”
此生最珍爱之人。
凤栩喜欢听这样的话,他唾弃用这样狼狈姿态对殷无峥祈怜求爱的自己,却又沉溺在殷无峥的温柔与疼爱中越陷越深。
他虚弱地抬起面无血色的脸,自己都知道这样有多可怜,像落了水的凤凰,小心又委屈地对殷无峥说:“我也最喜欢你了,殷无峥。”
他将“殷无峥”这三个字念得又轻又柔,这种手段从前的小凤凰是不会用的,骄傲矜贵的靖王从来不肯低头,只会在心上人面前暴跳如雷地狂怒,但现在凤栩已经很知道如何才能博取怜惜——哪怕是殷无峥有意在配合他。
果然,殷无峥的动作更温柔了,他吻在了凤栩覆着层细密汗珠的鼻尖上,低声说:“我知道,我知道,我也喜欢你,阿栩,我只喜欢我的小凤凰。”
话说得再温和,心里仍旧满是羞惭,他也好疼,唯有沦陷于情爱中人,虽愚蠢,却也才能真正知道何为痛他所痛。
但怀里是心上人,即便脚踏荆棘,殷无峥也在这条路上走得心甘情愿。
只在此刻,没有国事天下事,他们彼此相拥,凤栩突然低声说:“倘若你我都只是寻常人,是不是能活得更轻松些?”
一旦天亮了,便又是波云诡谲的勾心斗角。
但凤栩又自己嘀咕了句:“那也不行,从小父皇母后锦衣玉食地养着我,想要什么,哥哥也都给我,倘若要我去过寻常人的日子,渔樵耕读,走街串巷,我也是做不了的。”
“不用你做。”殷无峥低笑着说:“小凤凰就得养在金丝笼里,你好好在家,农活耕种,打鱼晒网,再不济走街串巷做个行脚商,总能养得起你,小凤凰就留在家中娇生惯养,日后便再也离不得我了。”
凤栩也跟着笑,又摇了摇头。
“不要。”他小声说,“这样已经很好了,什么如果,都没有现在好。”
他不需要什么“如果”的幻象,能有此时此刻,他在殷无峥的怀里,听着他说喜欢,就已经别无所求。
“人一世好短,父皇母后也不过并肩了二十年,兄长与嫂嫂就更短,还有廖长松和宋芫娘,既不幸、又幸运,殷无峥——”凤栩用那只被握着的右手回攥住殷无峥,力道虚软却已经用尽了力气,他低低地说:“我也不求太多,能与你多一时一刻也是好的,只要是你。”
他豁达,不在乎长长久久,只在乎一朝一幕,可他也偏执,他只要殷无峥,换了谁都不行。
“好。”殷无峥与他十指相扣,“只要我们在一起。”
凤栩微微牵起唇角,一双乌墨双眸内纯粹又澄澈地映着情意。
“但还是一起活下去比较好。”凤栩说久了话,嗓子又有些哑,“这次也要大捷。”
殷无峥轻轻摸了摸他的喉结,低声哄道:“好,这次也会赢,歇歇吧,醒来再沐浴。”
殷无峥向他承诺,凤栩便对此深信不疑。
被夜幕笼罩的皇城承载着无数雄心壮志与枯败白骨,而那些过往随波东流至无人知晓的天涯海角,如今这是一对有情人的家,他们走过了五年的时间才终得相拥.
凤栩睡得很沉,这其中也有赵院使药方的功劳,再醒来时,连衣裳殷无峥都给他换好了。
喝了药后,周福说:“陛下才走不久,吩咐今日小主子不必等他用早膳,醒了便用,那边儿都备着呢,小主子现在可要用?”
皇帝是个忙人,如同宁康帝那般种花养鸟的也不多,殷无峥可没有卫皇后那样精明能干的贤内助,凤栩也早习惯他忙于国事几个时辰都不见踪影,遑论昨日为了陪他,殷无峥连早朝都没去上。
“我先更衣,叫他们备在外间吧。”凤栩吩咐。
说是更衣,也不过是披了件衣裳,随手拢了下头发,自从不去尚书省后凤栩连冠都懒得戴。
“朝中风向如何?”凤栩问。
这种事周福定然清楚,他的眼线可遍布整个朝安城与朝野,那都是殷无峥的手脚与眼睛,暗处的心腹有时要比明处的好用许多。
周福想了想,应道:“回小主子,庄氏父子罢朝,自有官员想要趁机争权,但朝中有半数武将对陛下不满,都私下参与过庄氏领头的密谈,但其中以旧朝臣居多,这次钓上来不少的东西。”
凤栩轻轻颔首。
自古以来皇帝得了天下,第一个受忌惮的便是武将,也难免这些人心中不痛快,加上晏颂清与晏贺的事他们本就心有怨怼,如今连文臣之首都被迫交了官帽官袍,他们心里怎能不担心,这刀有朝一日会不会落到自己的脖子上。
“密谋集会,韩林鸿亦在其列。”周福补充。
凤栩低笑了声。
“韩大人真有意思,一边与庄氏对着干,一边又要撺掇庄氏谋逆,也好,省得我再费功夫。”
他早看韩林鸿不顺眼,还有他那个女儿,想必对方也是如此,既然相看两厌,那就没什么多说的,这两年的经历也让凤栩知道,千万别给结了仇的人翻身的机会,否则下场便是地牢里的宋承观和陈文琅。
既然已经结下梁子,对方不死,凤栩夜里都要睡不安稳。
不过韩大人还算识趣儿,竟然自己往死路上走,都不必凤栩在给他设什么套了。
周福便也笑了笑,他不觉得靖王这么做有什么不对,寻常人家拌嘴也就罢了,一个屋檐下或许还能相逢一笑泯恩仇,但是他们这种人一个不慎便要死无葬身之地,那定然要将对自己有威胁之人统统除掉。
“瑶露阁住着的那三位,近来倒是安生了不少。”周福说,“想是听着了什么风声,伺机而动。”
朝安城如今暗潮汹涌,宫中必将有大事发生,沈云霆应当是走了不少的门路,知道了什么,才这么老实地在瑶露阁没了动静,凤栩淡声:“平阳郡主一脉享受皇恩几辈子,也该到头了,待此事了结,将他们扔出去,从此以后临东再没有什么平阳郡主。”
他们之间没什么情分,当年宣德门之变,平阳郡主身为凤氏的女儿,却对皇权倾颓的凤氏皇族不管不问,只顾自己的荣华富贵,凤栩早就不满,这女人竟还不知天高地厚地到他面前来摆架子大放厥词,这可算不上什么自家人。
“奴才领命。”周福对凤栩的命令从无异议,但还是忍不住轻声说了句:“小主子的行事作风,同陛下是越来越像了。”
凤栩顿了顿,“是么?”
周福颔首,“陛下也是这般,不过如此才好,顾念旧情往往伤及自身,就如平阳郡主这一家蠹虫而言,倘若小主子不当断则断,日后则定然会被他们趴在身上吸干最后一滴血。”
他们就是这样的人,而世上也从不缺这样的人。
凤栩用汤匙搅动着咸粥,低声哼了声笑,“是啊,父皇太顾念旧情,兄长也心地仁善,那这个恶人便由我来做好了。”
周福躬身,“什么善恶,谁又说得清呢。”
凤栩瞥了眼窗外,天色灰蒙蒙的仿佛蒙着层雾,仿佛天都要压下来似的。
“撤下去吧。”凤栩将剩了半碗粥的瓷碗往前推了推,随即起身往内室走去,“我再躺一躺,今日不去尚衣局了。”
善恶黑白绝非一言便能说清的,凤栩觉得自己不善,但也并非恶人,就如同这天色的混沌,从送嫂嫂侄儿出城后成为提线木偶的大启皇帝那一日至今,凤栩所做的一切都不后悔。
102.收网
夜色浓,正觥筹,段乔义三杯酒下肚,蓦地趴在了桌上,再没声息。
庄慕青平静地放下酒盏站起身,推门而出,吩咐下人:“去告诉他们,成了。”
不多时,寂静的庄氏宅院蓦地热闹起来,庄廷敬与参与密谋的官员们来到院子里,从开着的门瞧见趴在桌上的段乔义,韩林鸿还不大放心,说道:“真死透了?再补上两刀也好保险。”
庄慕青面色一冷,“我亲自动手已是对得住诸位,休要得寸进尺!”
段乔义素来与庄慕青交好,想对段乔义下手,最适宜的人选自然是庄慕青。
韩林鸿笑了笑说:“正是因为二位要好,下官才颇不安心啊。”
“倘若这般不安心,还何谈一同成事?”庄廷敬此言一出,众官员面面相觑,连韩林鸿也顿了顿,没再坚持要给段乔义补上一刀。
庄慕青冷哼一声,“越隽与宫铭同我没什么交情,他们是周总管带出来的人,段都统由我来,其他的,可得靠大人们出力了。”
众人一番面面相觑后,有大启旧臣说:“倘若不将陛下的羽翼剪除干净,恐怕难以成事,那两人既然不能轻易得手,哪怕是围杀,也必要将之除去,只要此二人身亡,我们便须立即行事,以免宫中多做准备。”
这便是完完全全地照搬当年宋党所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杀了兵部尚书与禁军都统,而后夺兵权大军压境,皇帝之所以位高权重,是因他手中有可用之人,只要他手里没了人,纵然马背上打江山的殷无峥有多勇猛悍然,那也是双拳难敌四手。
“那就办吧。”庄廷敬颔首,“那两位小将功夫高强,我庄氏已无可用之人,既是一同谋事,就交给诸位同僚了,如何?”
一时没人说话。
“哎,下官有一计。”有人忽然说道,“就算是没法要了这两位的性命,只要将他们困住即可,绊住他们的手脚,只要咱们成事,他们再想做什么也为时已晚!”
众人醍醐灌顶,皆拍手称是,强行杀一个功夫高强的人难,可若是暗地里用些手段,这可不就是他们最擅长的事了?!
帝王自古多疑,殷无峥的宠信纵容也仅给了凤栩一人,于是没过几日,越隽与宫铭便接连因故交了腰牌暂且停职,手段也无非是老生常谈的言官弹劾,罪名也容易,只要宫中死几个人,便能定下他们玩忽职守的罪名。
果不其然,新君大怒,勒令此事严查到底,而越隽与宫铭则因渎职而暂留家中。
而段乔义正“因病告假”,殷无峥便只得又寻了几个人顶上宫中巡查护卫的职,万事俱备,东风已起。
凤栩站在窗前瞧着外头被风吹动的枝叶,如同身披了层冷寂朦胧的月华,庄氏父子已罢朝了一月有余,而凤栩自上次长醉欢发作也有二十多日,他已经隐隐感觉到下一次发作迫在眉睫。
偏偏赶得巧,这可实在不是什么好时机。
“风凉。”一只修长的手从他身后探出,将窗放下,而凤栩也被那只手的主人从背后揽在了怀里,“怎么了,愁眉不展的?”
凤栩低声:“他们不会等太久,可我……”
“这有什么。”殷无峥吻了吻他的耳尖,“你在净麟宫等我,只是不知时辰,怕不能陪在你身边。”
凤栩摇了摇头,转过身去回拥住了殷无峥,哪怕知道这场博弈殷无峥已做了万全准备,可当年宣德门之变的前车之鉴仍然让他胆战心惊。
如何能放得下心……
两年前的巨变中凤栩失去了父母与兄长,而两年后旧事重演,那些人又将刀刃挥向了他的心上人。
“我知你安排周详。”凤栩小声,“那也定要小心,殷无峥,要小心。”
“好。”殷无峥低着头瞧他,“一定小心谨慎,不叫我们阿栩担忧。”
凤栩这才轻轻点了点头。
这还是头一回,连即将要面临的长醉欢发作都被抛之脑后,凤栩只顾着担忧殷无峥,其他什么都顾不得了。
风平浪静不过维系了一日,犹如骤雨前最后的平静,也正是长醉欢发作的那天,宫中无事,殷无峥陪在凤栩身边,直至后半夜,浑身被汗水浸透的凤栩才缓了过来。
他气若游丝道:“今日得去早朝,带上周福。”
殷无峥“嗯”了一声,嘱咐:“给你备了热水与吃食,想睡就先睡,想沐浴便去,今日不能陪你,好好在宫中等我。”
“知道了。”凤栩说。
而后殷无峥便起身去梳洗更衣,一夜没睡的年轻帝王在穿上衮袍戴好冕旒后,面上神情皆隐去,只剩经年不散的严苛冷峻,在他推开门的刹那,身后传来凤栩轻柔的低声:“殷无峥,我等你回来。”
当年面对殷无峥的背影,凤栩只能在暗处目送,待人走了,才说出那句无人听的“一路珍重”。
但这次,殷无峥回过头沉声:“好,回来娶你。”
殷无峥为他而回首,一切似乎与两年前大不相同,凤栩艰难地睁开眼,怔怔了半晌,想着此后天下安定,他便能与殷无峥暮暮朝朝。
那不再是遥不可及的梦。
“备水,沐浴。”凤栩吩咐。
周福跟着殷无峥离开,贴身伺候的允乐立刻应道:“遵命。”
大霄朝会也沿袭旧朝,天还没亮,官员们便都列队而立,伴着一声“陛下驾到”,群臣相迎行礼,一切似乎与往常无异,但在以韩林鸿为首的官员跪地痛斥凤栩前朝余孽媚惑圣上祸乱江山,列出其罪状、奏请处死前朝后裔时,便如一把刀刃,生生割开了这段时日以来虚假的太平安宁,露出脏污不堪的贪欲与狼子野心。
而他们的言辞,都与曾怒斥卫皇后时相差无几。
龙椅上的帝王始终沉默不语,直到有心谋逆的跪了满地,只有所感却不知今日生变的官员们站着面面相觑,胆小些的都脸色惨白,真要是起事动了刀兵,他们这些人岂不就是现成的活靶子?
以至于此时此刻,他们都盼着陛下能点头同意,只要他服了软,就证明官员们上有辖制帝王之策,不见得真会动刀动枪。
彼此交换过视线后,连之前不曾参与的官员这会儿也跟着呼呼啦啦地跪下,高声道:“求陛下赐死前朝余孽,还我朝朗朗乾坤!”
大殿之上只剩下几个官员还站着。
始终沉默不语的殷无峥目光扫过跪伏在地的群臣,分明都跪着,却是在威胁天子,以史为鉴,当年卫皇后和凤瑜栽过得跟头,他怎么可能还跟着摔在这?
“杀凤栩,然后呢?”殷无峥讥诮低笑,“娶你们谁的女儿入宫?”
韩林鸿脸色难看,宫宴之上他丢了大脸,当即高声道:“娶妻生子乃是阴阳交合、伦理纲常,古人言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陛下何以要沉迷男色倒反天罡?!何况那前朝余孽性子毒辣实非良人,下官们不忍见陛下辛苦打下来的江山,在此人手中毁于一旦啊陛下!”
他说得多正义凛然,仿佛凤栩真的十恶不赦,可那分明是殷无峥好不容易才留下来的珍宝。
“你们也这么以为?”殷无峥淡声问。
群臣面面相觑,一时间没人吭声,只因天子语气中森然冰冷的杀意,仿佛已经凝成实质化为刀刃,落在了他们的脖子上。
殷无峥冷声讥笑。
“今日之事就此罢了,朕不追究。”
韩林鸿猛地起身:“陛下!”
殷无峥目如狼般冷戾地瞧过去,“怎么?”
韩林鸿心头一悸,恍惚了片刻,才沉下心高声道:“陛下受奸人迷惑,枉顾忠臣,你们还在等什么?!”
然而恢弘古雅的大殿安静得针落可闻。
几息之后,韩林鸿终于有些慌了,连追随他威逼皇帝的官员也都纷纷起身,慌乱不已地交头接耳眼神乱飘。
殷无峥坐在上位,眼神仿佛是在看跳梁小丑。
“怎么……”韩林鸿愕然不已,“怎么回事,人呢?!”
“韩大人,不会是在找下官我吧?”一声调笑响起,门口站着个身着武袍的年轻男人,神情戏谑,正是早该死在庄慕青手里的段乔义,他佩着刀,身上还沾着血,冷笑:“下官可是从地狱爬出来,向各位大人索命来了。”
瞧见段乔义站在这儿,韩林鸿等人还有什么不懂的,这局棋,他们从开始就输得一塌糊涂。
“庄、廷、敬!”韩林鸿脸色惨白地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
宫铭与越隽也从后殿带着护卫鱼贯而出,身上都沾了血迹,一时间大殿内弥漫起浓郁的血腥气。
越隽拱手道:“启禀陛下,逆贼已尽数伏诛。”
早在上朝前,他们便已与逆贼厮杀起来,殷无峥的这盘棋早已定下结局,没再没有第二条路。
参与密谋的官员有人踉跄跌坐在地,庄廷敬假意合作,分明是在将他们往死路上引!
“陛下,陛下饶命啊!”
终于有人跪地叩首开始求饶,一干人等便连成了片。
殷无峥不为所动,冷声吩咐:“都带下去,交由刑部审理。”
103.袭杀
段乔义将已伏诛和被押送刑狱之人报给殷无峥,特意提起:“不过并未瞧见周绍,此人今日休沐,想必并未参与此次谋逆。”
殷无峥微微蹙眉,庄廷敬送入宫的名单上有周绍的名字,但今日围宫却没有周绍。
正思索之际,一个小太监匆匆忙忙地从外边跑进来,口中还高声喊道:“净麟宫出事了!逆贼冲到净麟宫了!”
段乔义与越隽等人面面相觑,皆面露错愕。
眨眼间,殷无峥已步履如飞地出了殿。
段乔义与脸色难看的越隽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喝道:“护驾!!”
谁也没想到周绍会那般突兀地带人出现在净麟宫,长醉欢发作后的凤栩最虚弱,在发觉外边刀兵围困时,第一个想到的是殷无峥败了。
倘若他还在,周绍怎么可能跑到内宫里来,但转眼瞧见周绍他们一行人满身污秽,便又了然,他们走了宫中用来排水的暗渠。
净麟宫守卫森严,可周绍既然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院子里,想必巡查的侍卫已经被他杀干净了。
“你留在这儿。”凤栩将想要去通风报信的允乐揪着后领扔回屋内,“听着,你出去也是送死,我会尽力撑到殷无峥来。”
后宫出了这样大的动静,定然不会悄无声息,只要殷无峥听到风声就定然会赶来。
说罢,他将殷无峥早已还给他的机弩藏在袖间,取下了墙上挂着的一柄长剑出了屋门。
周绍已经带人冲到了院子里,他沉默了片刻,手推刀鞘,寒刃出鞘半寸。
“陛下。”周绍沉冷执拗的声音犹如万古不化的寒冰,“臣来送你上路。”
“难为你特意来杀我,暗渠不好走吧。”凤栩波澜无惊地与他对视,“我几时见过你?”
他定然见过周绍,却不明白周绍为何要杀他,更不记得几时见过。
东方日升,万顷粲光倾泻而下,凤栩便站在光中,一袭云锦白袍,同周绍记忆中衣着鲜艳张扬活泼的凤栩很不一样,他说:“宁康九年,陵午门前,小人是宫中值守,受宋党刁难,陛下彼时还是靖王,为小人解围,想来于陛下而言,只是件不足道的小事。”
那确实是一件小事,凤栩虽然不理朝政也不懂那些,但好歹知道宋承观不是个好东西,他手底下那些人也不是好东西,还同自己兄长作对。
于是与宋党过不去也是寻常,他不在乎救的是谁,只是想与姓宋的那些人作对而已。
但他却是实实在在帮了周绍的。
凤栩一步一步走下台阶,衣袂沾了日光,高贵而不可侵犯。
“那你想杀我?”他问。
周绍的刀已经出鞘,他带来的人不多,只有十几个,应当是过命的心腹,也纷纷抽出了刀。
“陛下是个好人,大启最不堪时,陛下做了大启的皇帝,可你不该背弃大启。”周绍沉声,“您该是完美的,与新朝苟活,会令陛下本该名垂千古的名讳落上污渍,您当殉国!”
他举刀杀来,凤栩抬剑去挡,刀兵相接,凤栩虎口被震得发麻,脚下退了几步才稳住。
凤栩来不及开口,周绍来势凶猛的第二刀已至眼前,伴随他发了狠的冷声:“待陛下走后,臣亦会自尽殉君!还请陛下上路!”
“别了吧。”凤栩侧身避开,若放在两年前他还不至于这般狼狈,只能挡和躲,但这具被长醉欢侵蚀到各种亏空的身子实在太废,但凤栩不见慌乱,这是他在无数次生死危机与痛苦折磨中得来的冷静,“有你殉葬,黄泉路都走得不安生。”
与此同时,周围的十余人也握刀冲上来,凤栩闪躲之时抬袖一挥,袖中连弩离弦,当即三人中箭,合围之势被迫,凤栩趁机脱身。
但周绍快他一步,一刀斩在凤栩退路之上,逼得他只能退回众人合围中。
“有暗器!小心!”
不知谁吼了一句,凤栩无暇关心,落入这种必死之局哪怕是他也抵抗得艰难,但好在外边已经乱了起来,倘若殷无峥那边顺利,应当还有机会来救他。
倘若不能……
电光火石之间,凤栩只想到痛失挚爱的殷无峥只怕也活不成了吧,他不怕死,却心疼殷无峥会难过。
谁能想到周绍这个疯子竟然专门跑到净麟宫来杀他,即便是走了暗渠进来也必然有人接应,可眼下不是顾及这些的时候,凤栩只有一个人一把剑,抵挡围攻实在艰难,身上已经落了不少的伤,被逼得寸寸后退,连手臂也酸麻无力,挥剑时滞涩缓慢。
不过迟了刹那,寒光锐利的刀刃已经迎面砍来,凤栩咬了咬牙。
就这么死在这儿?
真是不甘心,可她已经无力再战了。
锵——!!
蓦地,一柄青锋长剑拦住了刀刃,剑身一挑,将刀刃逼退,凤栩愕然瞧着挡在自己身前的曼妙佳人。
陆青梧面上森然,将凤栩护在身后,低声道:“阿栩,快走。”
“你…”凤栩用剑撑着地站起来,握剑的掌心满是粘稠的血,他犹还不觉。
“少啰嗦!”陆青梧可不是什么娇弱的大家闺秀,她是兵部尚书的女儿,是将门之女,动起手来更是干脆利落招招致命,不消片刻便与周绍等人站作一团,但毕竟对方人多势众,凤栩哪能真的丢下她不管。
于是便在被陆青梧护着的间隙,以弩箭偷袭,又被他撩倒了几个,如此一来,他再提剑冲入战局时,竟也能与对方打得平分秋色。
“阿栩,这人谁?”与凤栩抵背刹那陆青梧抽空问了句。
凤栩也不知该怎么说,简短道:“非要杀了我再自杀殉主的疯子。”
陆青梧一时间都被这个回答震得有些发懵,举剑的刹那“哦”了一声,“那你还挺倒霉的。”
凤栩想谁说不是呢,“人生在世难得遇见个疯子。”
凤栩将砍向陆青梧背后的刀挡下,淋漓的血飞溅犹如红梅,他自己却浑然不觉,又补一句:“我能遇见这么多也是难得。”
“行,当年跑得我憋屈死了,看今日姐姐怎么收拾了这群杂碎。”
陆青梧下手又狠又疯比其凤栩也不遑多让,她怎能不憋屈,夫君与父母都死在朝安,向来被娇惯的幼弟为她冲杀开路,而她只能怀抱着幼子仓惶逃离,这些年来隐姓埋名,连父母与亡夫的牌位都不敢立。
两年前凤栩曾浴血拼杀只为送陆青梧母子离开,而今日,陆青梧亦站在他面前挡下刀剑锋刃,凤栩低笑一声,“好。”
周绍也认出了陆青梧,他冷硬的脸色已经变得狰狞,声嘶力竭地怒吼道:“大启没有了,你们为何都要苟活于世?!他日青史之上,你们就是贪生怕死的小人!为何不能坦坦荡荡的去死啊——!”
陆青梧也不甘示弱,与他刀剑相扛,讥讽道:“一看你就没人爱吧,父皇母后也好,凤瑜也好,都盼着我们能好好地活下去,大启还是大霄不过换了个国号而已,这江山还是江山有什么不同!?我们活着是为了自己也为亡者,执迷不悟的人是你!”
凤栩已经气喘吁吁,他一身白衣绽了朵朵血色的花,苍白脸上不知溅上了谁的血珠子,好在周绍只杀了这附近的守卫,前后还不到一炷香的时辰,周遭巡查的侍卫都闻讯赶来,周绍不愧被殷无峥看中提拔,身手极佳,这么长时间也不见疲色,甚至连赶来的侍卫也都不是他的对手。
但至少凤栩能暂且缓口气了,他退出战局,再握不住剑,连身子都晃了晃。
有了侍卫帮忙的陆青梧稳稳压制周绍,凤栩见状也放下心,松懈下来后才隐隐觉出身上的疼,他流了很多血,脑子也一阵阵地发晕。
“凤栩!”
一声充斥焦急慌乱的吼声传来,凤栩回头便瞧见殷无峥匆匆赶来,四目相对的一刹那,殷无峥好似是松了口气,但神情又在刹那间阴沉下去。
凤栩有些晕,也分辨不出殷无峥的心思,他步履蹒跚地往前一步,脚下忽地一个踉跄,天旋地转之间,人便落入了那个熟悉的、挺阔的怀抱。
“殷无峥…”凤栩笑了笑,“等到你了。”
殷无峥见凤栩满身的血不敢耽搁,将人横抱起便往外走,吩咐道:“逆贼格杀勿论不必活捉!”
段乔义等一干虎将应是,便如野兽般扑杀上前。
“立刻去传赵淮生。”殷无峥抱着凤栩匆忙寻了处最近的宫宇。
周福脸色难看,应道:“派人去请了。”
都以为早朝才是最危险时,他今日才特意跟在殷无峥身边以防万一,谁能料想竟有人杀进了净麟宫,倘若今日他留在凤栩身边,凤栩定然不会伤成这样。
脱身的陆青梧随之赶来,她瞧着已经昏迷过去的凤栩,手里的剑还在往下滴血。
“阿栩他……”
“无碍。”殷无峥熟稔地将凤栩的衣裳剥去,露出身上的刀伤,有几处甚至见了骨。
可陆青梧却怔在原地,愣愣地看着凤栩胸前那些纵横交错的陈年伤疤。
104.落定
赵淮生是一路被殷无峥的人提着过来的,单凭这架势他就知道是凤栩出事了——倘若是皇帝,这会儿整个太医院都到了。
但凤栩不同,凤栩只相信他,所以给凤栩看诊的也只有赵院使。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瞧见又满身是伤昏迷不醒的凤栩时还是吓得亡魂皆冒,立刻从药箱中取出一粒白如玉的丹药塞进凤栩口中,压住他的下颌往上抬,让他咽了下去。
“先吊着命,荒唐!荒唐!他这般虚弱怎能再受这样的伤?”赵淮生谴责地瞥了眼就坐在一旁垂目不语的殷无峥,却见他们陛下此刻面色紧绷,脸色也隐隐泛白,一时也再说不出什么训斥的话,只能深深地叹了口气,埋头开始为凤栩处理身上的伤。
好在殷无峥都已清理上过药,只剩右肩上一处深可见骨的刀伤,赵淮生瞧了片刻,沉声道:“太深,伤也太大,这样包上也无用,得缝。”
殷无峥不假思索,“动手吧。”
赵淮生当即便去准备东西,随即手拿火烤的针上前穿肤刺肉,凤栩已被殷无峥抱在怀里,许是因为太痛,竟从昏迷中悠悠转醒,意识还不清醒时,下意识蹙眉咬唇忍住了痛哼。
多年来的习惯如此,在他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经先选择了忍痛。
陆青梧终于看不过去,她双手染血也来不及擦拭,皱眉道:“他醒了,不用些止疼的东西?”
“不必。”
“不必…”
前一句是殷无峥,后一句是虚弱的凤栩。
凤栩曾经有多娇气陆青梧也是知道的,磕磕碰碰都要喊疼,可这会儿偏偏倔强地不肯用药,这绝不会是一时意气,陆青梧又想到遍布他身上的那些狰狞旧疤,总觉得凤栩还瞒了她许多。
而赵淮生适时地开口絮叨,仿佛有意将这事翻篇。
“这几日怕要难熬,小殿下自己应当清楚,臣会给你配方子,身边断断不可离了人,想睡便睡,想吃便吃,将心放宽才能好的快些,好在都是些皮肉伤,这段时日.你这身子亏空也调回来不少,只一点,这伤口日日换药可马虎不得。”
伤成这样放在别人身上是要危及性命的,放在凤栩身上那就更严重,但赵淮生见过凤栩受更加惨烈的伤,也就有了些抗性,至于殷无峥,但凡是瞧过长醉欢发作时的凤栩,都会相信他能撑过来。
唯有陆青梧十分不平静,他们一家子疼爱了这些年的凤栩,如今小脸苍白浑身是伤,分明疼得皱了眉却连声都不发出丁点儿。
偏偏其他人都一副司空见惯的模样,只有她心疼得五脏六腑都跟着痛。
待赵淮生终于结束,为凤栩将伤口包扎好去开方子后,凤栩才抬头对陆青梧笑了笑,好似无所谓似的问:“我厉害吧?”
陆青梧鼻尖一酸,轻斥了句:“臭小子。”
凤栩遍布冷汗的脸上笑意不减,又低声问殷无峥:“都结束了么?”
“嗯。”殷无峥拿着帕子轻轻给他擦汗,“该收拾的都收拾了,待你伤势痊愈,便能定婚期了。”
凤栩到这个时候才生出劫后余生的后怕,或许是因为这次是真正的尘埃落定,已经不知第几次死里逃生的凤栩有些怕,这一路走来,不知哪个坎就能让他永远等不到今日,两年前的初春惊蛰,凤栩被独自留在宫门后,所有人都在那时离他而去,从此深宫之中只剩一个提线木偶。
两年后的秋日,挡在他身前的陆青梧,匆匆赶来的殷无峥,两年间仿佛是个轮回,他曾失去的,都在如今回到了他的身边。
只差毫厘,他就等不到这一日了。
等凤栩重新睡下,周福和允乐在一旁伺候,连赵淮生也没离开,殷无峥与陆青梧走出门。
“阿栩究竟是怎么回事?”陆青梧在院子里深吸口气,“都到这个份儿上了,我还有什么不能知道的?”
“知道也改变不了什么。”殷无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所有的事都到此为止,你应当知道,当年若不是凤栩,傀儡幼帝就是你的儿子,而你也没命站在这里,那两年凤栩经历了什么他不愿说,就休要再提,惹他不快。”
陆青梧无话可说。
这人说起话来还是这么不客气。
但下一瞬,殷无峥便说:“但今日是我该谢你。”
陆青梧愣了下,“啊?”
“若不是你,凤栩撑不到我来。”殷无峥说,“我该谢你。”
陆青梧住得近,听到风声也早,这才先殷无峥一步赶到净麟宫,也正是因此,才从周绍手底下保住了凤栩的性命,否则等殷无峥来,凤栩的尸身都要凉了。
陆青梧轻嗤,“少把他说成你私有的东西,我救的是我弟弟。”
殷无峥不置可否,知道凤栩秘密的只有他,骄傲的小凤凰,落魄的凤氏皇,他见过凤栩最不堪脆弱的模样,也见过他情动时糜艳漂亮的神情,于是便同陆青梧没什么好争的。
东方旭日高悬天际,九霄碧空明如秋湖,宫中厮杀后的血很快便被清洗干净,可法场却是血流成河,参与谋逆的官员入狱抄家砍脑袋,殷无峥原本就性狠如狼,这次凤栩受伤激怒了他,连审都只是敷衍带过,韩林鸿等几位领头的官员直接被拖到外头凌迟处死。
这个时候殷无峥才觉得周绍死得太早,否则他定要将此人做成人彘,让他多活个几日。
朝中人心惶惶,生怕与谋逆之事扯上关系,再不敢提什么前朝余孽祸乱朝纲的事。
凤栩夜里又发起热来,但人还是清醒的,烧得面颊潮红,气息都烫人。
殷无峥为他用冷布巾敷额头,又顾忌他满身的伤不敢乱碰,小心翼翼的,换布巾时都满脸的如临大敌,仿佛在做一件了不得的大事。
凤栩瞧得想笑,他轻声唤:“殷无峥——”
声音嘶哑,但语气很软,像在撒娇。
用冷水涮布巾的殷无峥闻声匆匆赶回榻边,俯身询问:“怎么了?”
“别忙活了。”凤栩说,“来陪陪我。”
果然是在撒娇。
殷无峥将布巾扔回去,坐在了榻边,蜷指一下一下地抚凤栩滚烫的脸颊。
他手浸了冷水,凤栩只觉得像冷玉,眯着眼主动往他指节上蹭了两下。
“身上疼么?”殷无峥问。
凤栩没答,自然是疼的,这才受伤头一晚上,他又用不得止疼的药,只能这么熬着。
“周绍那个疯子。”凤栩骂了句,“查出来是谁接应的他了么?”
“瑶露阁。”殷无峥说,“但平阳郡主夫妻二人已死。”
凤栩无声地叹气。
筹谋再如何仔细也总有百密一疏的时候,他并未将瑶露阁那三只瓮中之鳖当回事,却没想到正是他们引来了周绍这条疯狗,险些将自己的命都搭了进去。
“怎么死的?”凤栩问完迟疑了片刻,“周绍杀的?”
殷无峥颔首。
凤璃夫妻两个本想借着宫中乱起来的时机离开,但这个时候周绍买通了宫人,利诱之下凤璃反倒不甘心就这么回临东去,却没想到好处没捞着,夫妻俩的命留在了这,周绍从暗渠入瑶露阁,杀了瑶露阁的值守后换上衣裳,又当场将凤璃夫妻二人杀了,殷无峥的人找过去时,那两位的血都流干了。
凤栩想了想,说:“在瑶露阁挂几日,再扔乱葬岗。”
没将他们挫骨扬灰都是看在凤璃姓凤的份儿上,虽说凤栩没打算让他们好端端回临东去享福,但也只是想收回平阳郡主皇亲国戚的身份而已,可他们自寻死路,那死了也活该,凤栩还嫌他们死的不够惨。
“依你。”殷无峥说,又问,“你与周绍有何恩怨?”
周绍是殷无峥提拔上来的,自从凤栩提醒他注意此人后,殷无峥又将周绍的底细查了一遍,还是没发现什么不妥,更想不出他有什么理由绞尽脑汁利用庄廷敬的这盘大棋来杀凤栩。
“哪来的恩怨。”凤栩冷笑,“他与宋党不睦,当初连条丧家之犬都不如,我还曾顺手帮过一把,谁知道他怎么想的,竟想让我殉国,做个千古明君。”
自古以来亡国之君的下场都好不到哪去,但殉国之君的气节千古传颂,正如将军战死沙场、谋士以身入局,可凤栩这样守不住祖宗千古基业,还愿为谋逆的叛臣正名,古往今来也就至此一位了。
他注定要背负骂名,史册之上,更不会留什么好话。
殷无峥不在乎自己,却不愿后人对凤栩评头论足,一时神色发暗。
“凤栩,我……”
“日后的事,就留到日后去说吧。”凤栩有些困了,声音也弱下去,“你我一个昏君一个暴君,岂不是……天作之合……”
话到尾音轻得几乎都要听不见了。
可殷无峥耳力极佳,他听得真切,于是在凤栩呼吸平缓下来后,才抓着他的手,轻声说:“可我怎么舍得呢。”
他放在心尖上的小凤凰,怎能容得后人肆意评说叱骂?
殷无峥在烛光下露出一个温和的笑,俯身去吻了吻凤栩还烫着的脸颊,低低地道:“小凤凰,好好睡吧,前尘往事皆如大梦,醒来一切都好了。”
105.缘始
凤栩这一觉睡得沉,丝毫不知外头已天翻地覆,皇帝与庄氏联手下了这盘棋,暂且肃清了朝堂,也叫群臣知晓,庄氏仍与皇室一条心,连庄家的夫人与小姐都各自册封了诰命与县主,如此一来,先前盛传的庄氏女卫皇后也无人再提及。
瑶露阁,凤璃夫妇的尸首就被挂在瑶露阁前,死人总是好看不到哪去的,沈清缩在房中不敢去看父母的尸首。
她其实不知父母的谋划,只想着做上皇帝的妃子,日后锦衣玉食奴仆成群,不料想来到朝安却屡屡碰壁,想要回临东又不成,那日见父亲母亲从暗渠中迎人了来,还当是终于能从这金笼子里逃出去,可眨眼间父母便命丧于刀刃之下。
瑶露阁的血收拾得干干净净,可她父母的尸首却被挂在了宫门,仿若是某种惩戒、威慑。
沈清终于怕了,也害怕自己会死在这里,于是宣旨的太监来时,沈清便已经神情恍惚,口中只嚷嚷着:“别杀我!别杀我!!我是、我有凤家的血脉,我、我是靖王的血亲!”
“从今儿起,您可就不是了。”传旨太监冷笑,“陛下口谕,平阳郡主夫妇与逆贼同谋,同罪论处,其女为庶人,即刻出宫!来人——将她扔出宫去。”
沈清被拖出瑶露阁时怔怔地看了一眼父母已经青灰腐败的尸首,浑身冰冷,她知道从今以后无论如何,此前的富贵荣华都真成了过眼云烟。
人事渺渺,谁能一生坦途无忧,波澜跌宕才是浮生,有人跌入尘泥,也有人涅槃重生。
凤栩受的都是皮外伤,待结痂后疼得便轻了许多,只是不敢有什么太大的动作,便靠坐在榻上。
怀瑾前日不知从哪捡了只受伤的小松鼠,尾巴蓬松毛茸煞是可爱,小不点儿的孩子欢喜得不得了,走哪都小心翼翼地捧着,这会儿正趴在小几上,捏着果仁喂小松鼠。
凤栩瞧得发笑,“他倒是会捡,这小东西乖巧讨喜,养着玩罢。”
“你别笑话他。”陆青梧给他端来了药碗,就坐在了榻边,“我可听你哥说过,你小时候也这副模样,寻了什么都往宫里捡,捡了只兔子回去,隔日兔子窜进草丛不见踪影,你气得哭了大半日,还是凤瑜提了只会说话的鹦鹉来才将你哄好。”
那是太久远的记忆了,在岁月与长醉欢消磨下仅剩浮光掠影,凤栩怔了须臾,又释然地弯眸笑了。
“是啊,幼时母后总是忙于政事,父皇便忙于照顾母后,只有哥哥顾得上我,再后来就连哥哥也渐忙于朝政,你刚怀上怀瑾时,我是真的高兴,想着小人儿最好玩。”
陆青梧见他笑得若无其事,想到他身上那些纵横的旧疤,心疼却也不敢表现出来,只跟着笑:“还好意思说,怀瑾刚出生时,你与他在一个屋子里,都留不到半个时辰。”
“谁能想到小东西那么能闹人。”凤栩轻笑,“哭得我耳朵都疼了。”
陆青梧轻声:“小孩子么,阿栩,你也是小孩子。”
“阿姐,你瞧这皇宫、朝安、偌大山河。”凤栩将药饮尽,也不在乎满嘴的苦,“岁月如淮水般奔流不息,总有一日皇宫朽败,朝安更名,江山易主,可那都不要紧,有些人、有些事,即便于青史之中灰飞烟灭不留痕迹,那也无妨,那都是他们曾亲身经历过的、自己的一生,无论这一生长还是短,后人又是否传颂。”
“从我明白这一点的时候,我就不再是小孩子了。”
年少时谁不曾张狂桀骜,纵是山野农夫,幼时未尝没想过他朝一飞冲天,哪个读书人没做过金榜题名的梦,真正明白这一生要怎样去过的时候,便也就不再年少了。
凤栩对陆青梧笑了笑,“阿姐,我已经是可以保护你和怀瑾的大人了。”
他不再叫陆青梧嫂嫂,而是唤她阿姐,除了怀瑾,陆青梧便是凤栩在这世上的至亲。
陆青梧在良久的怔忡下,迟迟地回过神来,轻笑了声:“是啊,阿栩长大了,只希望怀瑾日后也能像他父亲与小叔一样。”
凤栩歪了歪头,“自然了,他可是凤家的孩子啊。”
小怀瑾大抵是听见了自己的名字,懵懵懂懂地转过了头来,凤栩从他的脸上瞧见了故人的影子,与兄长那样相似的眉眼,又与曾经的凤栩三分相像的神韵,那是旧事与亡人的延续,他会带着所有的爱与希冀活下去。
“吱呀。”
门被推开,殷无峥从外头进来,说:“下雨了,近来天凉,可要加衣了。”
小怀瑾见了天子也不怕,反倒对殷无峥笑了笑,以至于刚进门的殷无峥脚步微顿,竟有些不知所措地停在了原地。
陆青梧与凤栩相视而笑,到底还是陆青梧起身,将怀瑾牵了起来,另一只手捞起正捧着果仁啃的小松鼠,俯身教怀瑾说:“怀瑾,要唤叔父。”
怀瑾也乖巧,对着殷无峥甜甜软软便含糊地含:“叔父——”
殷无峥面无表情地顿了须臾,轻轻点头,“嗯”了一声。
在一旁瞧着的凤栩分明看见殷无峥冷峻的脸上实则已经僵硬了,一边乐不可支,一边终于看不下去,出声解救了连路都快要不会走的殷无峥。
“还站在那做什么?我刚喝了药,苦死了,倒杯茶来呀。”
殷无峥如蒙大赦,立刻去倒茶,又忽而顿住,改为拿了桌上的果子过去。
“吃了药不能喝茶,吃这个吧。”
凤栩真要笑出声了,真难为殷无峥还记得这个,便拉着他坐在榻边,轻声说:“凤怀瑾的性子同我幼时还挺像的,日后教他的先生可要费心了,当初书院里的先生,没一个不被我气得吹胡子瞪眼睛。”
抱着怀瑾出门的陆青梧人都出去了,还不忘回头笑一句:“你还真好意思提。”
凤栩自是没什么不好意思的,还对殷无峥笑说:“来日交给庄慕青去愁吧,谁让我腹中也没三两墨。”
说着摸了个糖渍梅子塞嘴里。
“还不到开蒙的岁数,你想几时与庄慕青说?”殷无峥极其自然地用碟子将凤栩吐出的果核接下。
“待我好些吧。”凤栩说,“既是拜师,总要庄重些,以庄氏如今的地位,庄慕青是帝师的不二人选,何况如今殷氏也没谁能出来指着我们怀瑾说不是正统并非嫡系名不正言不顺了。”
说起这个,凤栩的神色忽地冷了几分。
“倒是还有些恩怨没了结,也不急于一时,仇还是得自己来报。”
有仇不报,死都不安稳,凤栩就是这样睚眦必报,甚至还不会以眼还眼,倘若旁人伤他一分,他定要连本带利地百倍报复回去。
他可没忘了这场风波最开始是因何而起,有人在外散播庄氏女为皇后的传言,殷无峥便连同庄氏下了这盘棋,虽说凤栩这次受伤多是因自己疏忽,但这笔账还是被他算到了始作俑者身上。
怨谁不能怨自己。
殷无峥将没吃完的果子和果核都放到一边,伸手捏了捏凤栩的脸颊。
“如你所言,先养好身子再想这些也不迟。”
四目相对,殷无峥的疼惜纵容不加掩饰,凤栩的神情便也柔和下来,又忽然觉得人间事真是没道理、说不清。
追逐与厌烦,纠缠与退避,纠缠得彼此鲜血淋漓,就如缠绕的荆棘般刻骨铭心,诸多阴差阳错、擦肩而过,无数次回首与远眺、目送与遥望,最终却令枯败的枝条绽出娇艳欲滴的花来,两年前那次诀别,山一程,水一程,以为此生再难相逢。
而缘分兜转至今,谁都没能逃得过。
殷无峥瞧着凤栩那张苍白又清隽的脸,他真是生得好,早已不再是少年,却还是玉秀玲珑,羸弱成这样也还是我见犹怜的美。
早在得知母族一家的遭遇时,殷无峥便知道无欲方才能成事,珠玉美人都不能动摇他的心,只要追逐权利——要登上高位,君临天下。
那是他的路,一旦踏上便不能回头,殷无峥是刚烈桀骜的,他的傲与狂都藏在古井无波的冷酷下,世上没有人能让他低头,落魄的西梁质子比谁都高傲。
偏偏有只懵懂又高傲的小凤凰就这样横冲直撞地闯到他面前,竟叫他惦记了这些年,又心甘情愿地在自己颈上套个圈,圈的那头是凤栩牵着,殷无峥不在乎,哪怕已经站在万人之巅,他还是愿意为了凤栩俯首。
“我总想到初见你时。”凤栩轻声说,“你分明就站在长阶,却又像在九天上不受拘束的鹰,草原上性烈凶狠的狼,我有点怕,又忍不住瞧你,只觉得这人生得真好看啊,比南国进贡的珊瑚和明珠还要好看。”
“小凤凰果真是见色起意。”殷无峥牵起他的手,“那日见你瞧我,呆呆笨笨的,一副纨绔子弟的语气,眼睛却那么干净,阿栩,我也一直都记得。”
凤栩笑了笑。
其实他的记忆不大真切,但没关系,相识以来的一切,殷无峥都替他记着。
106.契阔(完结章)
凤栩这身子一养便入了冬,好在长醉欢发作时,他满身的伤都已结痂快剥落了,否则定是要雪上加霜。
前夜朝安城飘雪,为岁月悠久的古乘覆了层薄霜,又是一年冬,四时之末。
“报仇还是别赶上过年。”凤栩张开手任由允乐为他系上赤狐裘,衬得面若雪玉,眉眼弯弯地含着笑,丝毫不像是要出门寻仇的模样,“那怪不吉利的,还是趁早吧。”
周福也笑着附和,“是呢,陛下昨日还与礼部商议婚期呢,来年春日可是有不少的好日子,再过两日,陛下就要给你写婚书下聘了。”
“还早着呢。”凤栩从他手里接过暖手炉,“走吧。”
自瑄乐郡主被从宫中赶出去,便住在离皇宫颇远的宅子里,虽是郡主府,但比其当日远在临东的平阳郡主可是差得远了。
殷秋水对镜比对钗环,一时没拿住,玉质的簪落在地上摔了三节,侍女连忙去收拾,殷秋水皱着眉头,只觉得晦气,“这簪我最喜欢了,今日是怎么回事。”
侍女柔声安慰:“岁岁平安呢郡主。”
“但愿吧。”殷秋水微微皱眉,冷声哼了句,“听说上次有人都打到那人宫里去了,怎么就没能杀了他呢,真是可惜,以后恐怕再没有这样的好机会了。”
“郡主,其实何必要他的命呢,陛下迷恋他也不是坏事啊。”侍女拿着碎裂的簪子站起身,笑着劝道:“您想啊,陛下与此人在一起,是不会有后嗣的,倘若郡主成亲生子,您的孩子岂不就是唯一的殷氏血脉了?即便是将孩子过继给陛下养,您也到底是他的亲娘啊,来日这孩子登临大统,郡主岂不就是后宫之主?”
殷秋水顿住,垂眸思量了半晌,忽地扬眉笑道:“行啊你,说得还有点道理。”
忽地,外头传来喧杂声,殷秋水又皱眉,“外面怎么回事,吵吵嚷嚷的,你去瞧瞧。”
侍女低声应是,立刻便要出门去,可还没等她回来,殷秋水闺房的门忽地被砰地一声踹开。
“什么人?!放肆!”殷秋水大惊呵斥。
“放肆?”凤栩慢条斯理地迈过门槛,眉目含笑,“是啊,本王就是放肆了,你要如何?”
见到凤栩的一刹那殷秋水猛地起身,她心中惊慌了一瞬,“你…你荒唐,这是我的宅子,我的闺房!你怎能闯入未出阁女子的闺房?!”
“未出阁女子?”凤栩似笑非笑,“你也晓得未出阁女子的清白有多要紧啊,殷无峥不屑于取你性命,我本也没想再与你一般见识,可谁让你不知收敛,还敢在暗中做小动作?”
胆敢在坊间散播庄氏皇后的传闻,借天下悠悠之口逼殷无峥与他生出嫌隙,凤栩自然是不在乎庄香君的,可他在乎自己和殷无峥。
殷秋水算是彻彻底底激怒了凤栩,惹到他非要养到身子大好了,亲自过来处置她。
殷秋水本以为自己做的事无人知晓,这段时日来更是风平浪静,还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没想到凤栩竟然会直接找上门来。
这么长时间,她即便再以殷氏宗族自居,也晓得坐在皇位上的天子对靖王宠爱到了不讲道理的地步,一时间脸色惨白,说起话来也没有底气:“你……你想怎么样?”
“哟,学聪明了。”凤栩拉了把椅子坐下,“知道自己姓殷也没用了。”
殷秋水说不出话。
“虽说你与叛贼无关,可此事因你而起,本王心眼小,这事儿可没法就这么揭过去。”凤栩说到这儿,话锋一转,“不过你也尽可以放心,本王没想要你的命。”
殷秋水怎么可能放心,她勉强笑了一下,“既然如此,不如…”
“来人——”凤栩唤道,“脱去她的服饰,将她带回西梁去,不可带随从侍女,从此也再不可用殷姓。”
褫夺身份,贬为庶人,殷秋水猛地瘫坐在地,见宫女上前来撕扯她的锦衣华服,当即疯了似的挣扎,嘶声力竭道:“不!不!我是、我是郡主!你们不能这么做!!”
凤栩托腮瞧着,心想上一个自居郡主身份的,如今尸首都在荒野喂狗了。
不过瞧殷秋水又哭又喊的狼狈样子,凤栩便觉得实在不枉费自己走这一遭,果然还是得亲眼瞧见仇人不好过才能舒心。
“凤栩!”殷秋水嘶吼道,“你又能这样嚣张多久?!你早晚有容颜衰败失去圣宠的那一日!”
凤栩转过身来,走到殷秋水面前,俯身温和笑说:“是啊,你不如盼着没了郡主身份的自己能活得久一点,好亲眼看到那日啊。”
他歪头一笑,“希望你能活到那日吧。”
面无人色的殷秋水被拖了出去,凤栩这才掸了掸衣袖,轻嗤一声,“翻来覆去都是这么两句,也不知道说点新的。”
殷秋水也好,沈清也好,虽然罪不至此,可凤栩也不想轻易放过她们,便干脆夺了她们的身份与荣华,至于之后能怎么活、活多久,那是她们自己的造化。
“戏也看完了,小主子,咱们回吧?”周福低声。
凤栩的精气神近来好了不少,他想了想,说:“出都出来了,本王身上还挂着个职呢,去尚书省走一走吧,晚些再回宫。”
如今的朝中新秀颇多,尚书省都添了些新的年轻面孔,只是见了凤栩各个恭敬得不敢有丝毫怠慢,历经上次逼宫谋逆,如今殷无峥对朝野的掌控已然固若金汤,而凤栩在他心中的地位无人不知,更遑论凤栩与庄氏子交好,彼此之间盘根错节的关系也让凤栩以前朝皇室的身份彻底站稳了脚跟。
“臣都听说了,礼部那边已在择吉时了。”庄慕青给凤栩沏茶,放到他面前时又犹豫了下,“罢了,我叫他们送别的来,茶只怕要与你用的药相冲。”
“药都停了。”凤栩无所谓地端起来抿了一口,“怎么,礼部那些大人之前百般推脱,这回倒是没什么说的?”
庄慕青笑了笑:“这如今可是他们争着抢着的美差。”
凤栩便轻声说:“过了年再说吧。”
喝过茶,凤栩也不久留,推开门时才瞧见外面又飘起了细雪,庄慕青在他身后说:“朝安雪小。”
朝安的雪一直如此,再厚也不似西梁那般能将人小腿都没过,凤栩披着狐裘走进漫天细碎的雪中,走进了巍峨屹立的宫门,他曾经背负着枷锁走进这里接受宿命,而如今一身轻松,倦鸟还巢般回到属于他的归处。
凤栩自然是想与殷无峥成婚的,可长醉欢并未完全戒断,如今发作时间一再更改,连他自己也摸不准下次发作是几时,可皇帝的婚期一旦定下便不得再改,哪怕不见得运气就那么差,凤栩还是忍不住忧心。
这也是他一生仅一次的成婚,自然丁点儿差错都不想有。
但大婚的婚服还是在年前赶制了出来,形制依照大启旧制,而刺绣则是龙凤呈祥,不过都是男子样式,繁复精美,婚期也定了下来,就在来年立夏的后两日,春日还是太凉,入了夏才好些。
过年那日,殷无峥下令百官休沐,朝安城张灯结彩,在前几日便开始满城彻夜明灯。
净麟宫的小几上摆着盆开得正盛的四季海棠,艳红的花一簇借着一簇,入冬后这花便被凤栩摆在了炭盆边从未冻着,恰好赶在这日开满了枝。
凤栩与殷无峥是同陆青梧母子吃过年夜饭后回宫的,凤栩尚有三年重孝未过,净麟宫便没挂上红灯笼,这一日风平浪静,本该临近发作的长醉欢悄无声息,仿佛也开始知情识趣了起来。
子时过半,殷无峥将凤栩裹在大氅里,两人站在檐下瞧漫天火树银花星落雨,凤栩轻声说:“殷无峥,又是一年。”
“又是一年。”殷无峥在他耳畔落了一吻,“阿栩,你我相识六年了,往后还有年年岁岁,我们再不分离。”
重逢后其实还不到一年,他们相识五年,纠缠三年,分别两年,剩这一年走得磕磕绊绊,凤栩如今回想那场旧梦,也好似前世一般的光景了。
“好。”凤栩回过头,轻轻啄吻在殷无峥的唇上,“再也不分开了。”
古老恢弘的皇城在风雨中屹立数百年,于岁月中平和而沉默地注视朝代更迭、人来人往、缘聚缘散,它聆听有情人许下的承诺,见证他们举案齐眉的一生。
那是世间绝无仅有的、最契合的一对玉璧.
大霄武帝的起居录是一本与靖王的恩爱传记,在皇权再一次更迭的那一日,安放起居录的楼阁起火,将一切故事烧得干干净净。
事关大启末代皇帝凤栩与大霄开国皇帝殷无峥的一切被抹去,然许多野史中有载武帝与靖王的风月事,后世已不可考。
古旧的故事湮灭于灰烬之中。
他们的传奇延续于岁月之后。
是死生契阔,是矢志不渝,如同共生于天地间的并蒂莲,花叶相依,谁也不离开谁。
在无人知晓的过去,日月为证,死生与共。
现代番外 情长1
刚入秋,A城阴云密布,又热又潮。
新开的甜品店靠窗的位置坐着个十八九岁的少年,穿得很亮眼,白裤配不规则粉白晕染的宽松卫衣,短发也染了个浅金,额前两缕挑染成粉的,但凡皮肤黑一个度就变成死亡配色,但哪怕是这么阴郁的天色,他白皙得玉似的晃眼。
凤栩一边往嘴里塞刚买的芋泥巴斯克蛋糕,一边看着手机屏幕,打开的页面正是一个群,群名十分古雅——凤凰台上忆吹箫。
一看就是出自他爹之手,带着那么一股子要死不活的文艺感。
凤家,A城屹立多年的老牌豪门,历来出的都是真凤凰,无论男女,从政从商都是佼佼者——直到他爹这一代。
当年如日中天的凤家终于开始走下坡路了,无他,剩下的这个独苗苗文不成武不就,学得是历史研究生是考古,好在凤栩有个精明能干雷厉风行的妈,眼下这群里有五个人。
他没本事但命好的爸、有本事但恋爱脑的妈、又有本事又恋爱脑的哥、同样出身高门干练利落的刑警嫂嫂,以及废物点心小蛋糕的他。
凤鸣于苍:儿子别怕,爸绝不可能同意!
凰栖在湘:+1
南有佳木:+1
北有相思:+1
一共五个人,两对情侣ID,以至于凤栩时常惆怅,觉得自己在这个家里是格格不入。
现在就更惆怅了,他往上翻,就在温和儒雅的爸严词拒绝上头,是北有相思也就是他哥凤瑜发的一句话:“爸,妈,殷家那个同意了,条件是要跟幺儿联姻。”
殷家。
A城老牌世家不少,殷家也是其一,比起被他爹折腾到半死不活的凤家,殷家的作风一直都强横又霸道,他哥说的"殷家那个",估计就是传闻中最近那个崭新崭新的新家主,要说起殷家的瓜,整个A城圈子里就没有不知道的。
早死的妈、再婚的爸、得宠的弟弟和冷酷的他。
老套路了,殷家也遇着过危机,当年的老家主用亡妻的资源渡过难关,发财之后死老婆,转头吞并了岳父的家产后娶新妻,长子被扔在国外十多年,一回来就雷厉风行地把亲爹继母和弟弟一起送进了监狱,儿子强.奸.杀人,老的出钱摆平再灭口,殷无峥捏着证据稳稳妥妥地把他们打包成全家桶送上了审判庭。
凤栩从财经频道好不容易找到了这位新家主的的照片,心想什么个人模狗样的东西还惦记上他了。
照片里的男人应该是在发布会上,一身浅灰色正装剪裁得体,规正修身,俊美的脸上带着副细框眼镜,倒是很好地掩盖了眉眼间仿佛长年累月攒下的严苛冷淡,
看见这张脸的一瞬间,凤栩整个人都懵了。
这就是要跟他联姻的人,殷家跳级毕业年轻的、24岁的新家主,殷无峥。
久远的记忆忽地翻涌而出。
凤栩高中不是在A城读的,原本是在本地的重点,学习成绩虽然不上不下但他家有钱啊,结果高二上半年,有个傻比男同学和他表白不成想强吻,让凤栩摁操场揍了个鼻骨骨折,不得已转学到了S市,入学第一天他就不负众望地睡过头。
提溜着书包和校服慢悠悠去上学的路上,凤栩在小巷子里听见了有人打架,有热闹不能不看,反正迟到是板上钉钉,于是他从巷口一探头,只看见个穿着黑衣白裤的年轻人,应该是二十左右的年纪,招招干脆又狠毒,往人身上最疼的地方招呼,眼神阴鸷又狠绝,生生让他那张俊美的脸透出一股子令人心悸的悍然匪气。
凤栩晃神的功夫,已经躺了满地的人,而动手的那个正朝自己走过来。
凤栩喉结微动,咽了口唾沫,他着了魔似的,就觉得这人无论是长相还是气质都他妈的帅惨了,就连冷冷瞥他那一眼都是会心一击,从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也能色心上头,色胆包天的凤栩非但没走,还对那人摆了摆手,说:“嗨——”
他又得到了一个沉默的眼神,那人皱了皱眉,仿佛有点嫌弃。
凤栩不甘心,走过去问:“你叫什么名啊?”
直接,大胆,也很放肆。
那人没理会他,转身就走,凤栩还想追,可他显然对S市很熟悉,左拐右转地就不见了人,反倒是凤栩这个路痴在陌生的街头迷了路。
秋日午后的一个擦肩而过,那人甚至连话都没说,但凤栩却从没能忘了那次的萍水相逢。
当年凤家的下属现在联和A城的几家产业死咬着凤家不松口,大有要将凤氏产业撕扯得七零八落各自吞并的意思,哪怕是卫梓湘也对此焦头烂额,凤栩是知道的,只是……
没想到啊没想到,竟然是他,竟然是他!
凤栩咽下最后一口小蛋糕,郑重地一个字一个字地打,点击,发送。
凤栩栩如生:要不……见个面呢?
下面是一溜四个整整齐齐的“……”
最后还是一家之主的卫女士拍板定案:“那就见见吧。”
这一家子都了解凤栩是个怎样无法无天的娇纵性子,他既然想见,那必然是有想见的理由,否则谁也勉强不了他。
凤栩不知道卫女士和殷无峥都谈了什么,但见面的日子就定在第二天下午,凤栩单独和殷无峥见面,他站在校门口等,却没想到先等来了一位教授。
凤栩也在历史系,他没亲爹那点文艺细胞,选这个专业纯粹是因为方便摆烂,教授姓陈,是个快四十的男人,看上去文质彬彬温文尔雅的。
但凤栩讨厌他。
“凤栩?”陈教授穿着身西装,也算是保养得宜的脸上露出温和笑意,“怎么没去上课?”
凤栩冷下脸躲远了点,“有事。”
他总觉得陈教授的眼神带着一种……阴湿黏腻的窥伺感,就像一条阴暗角落里的毒蛇,总之只要陈教授一靠近,凤栩就浑身不舒服。
但陈教授好似对他的冷淡一无所觉,伸手便要揽凤栩的肩,笑问:“是么,什么——”
“啪。”
陈教授还没挨着凤栩的手被另一只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掌毫不留情拍开,他脸上的笑都僵住了,看向身后西装笔挺的年轻男人,“你……”
“抱歉。”男人平静低沉的声音丝毫听不出歉意,警告意味却十分浓郁,“但你的手要碰到他了。”
陈教授不自觉退后了一步,“你是什么人?”
男人用随身带的手帕擦了擦手,迈步挡在了凤栩身前,蜷指推了下银丝细框眼镜,面无表情的脸上是积威甚重的冷苛。
“我是……”他看了看凤栩,似乎是在斟酌措辞,随后用冷淡的语气吐出半句话:“他的未婚夫。”
“未……未婚夫?”陈教授瞠目结舌。
凤栩几乎被男人的身形完全遮挡,他从这人身后探头,笑眯眯地附和:“对,他是我的……未婚夫。”
陈教授匆匆离开,凤栩被邀请坐上殷无峥低调奢华价值八位数座驾的副驾驶,低头给自己系安全带时,听见殷无峥说:“去吃火锅,行吗?”
凤栩看了看殷无峥那身能直接去走红毯的高定西装,又看了看自己鲜嫩的卫衣,从善如流地同意了:“行啊,不过你真要穿这身去吃火锅?”
凤栩本以为殷无峥这个打扮会带他去什么西餐厅,但凤栩是真的很爱吃火锅烤肉这类重油重口的东西,怎么都吃不够,吃起来也是风卷残云,他妈总笑话他说“像上辈子没吃过饱饭似的”。
殷无峥没带特助秘书之类的人,就亲自开车,他开车很稳,神情很专注。
凤栩就这么正大光明地盯着他的侧脸看,就这么看了一路,等到了地方下车时,凤栩看见是自己常来的店,这家够辣,他特别喜欢,没想到殷无峥会带他来这,凤栩隐隐觉得这可能不是什么巧合。
等餐时,他冷不丁地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啊?”
他当然是知道这个男人的名字的,但当年殷无峥没回答他,凤栩多骄傲啊,他固然对殷无峥十分有兴趣,可以称得上是一见钟情,但不代表他会容忍这人的冷待与漠视。
气氛一时沉默。
片刻后。
“殷无峥。”他平和地回答,这次语气当真带了点歉意,“抱歉,唐突了你,刚刚……”
凤栩单手托着下巴,精致的眉眼含着笑,“没事,我不介意,你说得也没错,听说你答应跟我家合作的条件,就是和我联姻?我可是个如假包换的男人。”
“是。”殷无峥坐得很端正,他看着凤栩的眼神很专注,深邃却又仿佛藏着什么极其汹涌激烈的情绪,却又全都巧妙地掌控在合理的分寸之内,他慢条斯理地说:“这的确是我的条件,但如果你不想答应也没关系,凤栩,我可以追你。”
他说“我可以追你”,用那么认真专注的眼神和语气。
始终热情大胆的凤栩都被他这一套直球打得有点懵,脸颊也有点烫,他伸手抓了抓自己的小金毛,别扭了大半天才哼哧出一句话:“为什么啊?总得有点理由吧。”
殷无峥沉默须臾,说:“一见钟情吧。”
现代番外 情长2
“那你为什么都不理我?”
凤栩问得理所当然,只有被娇宠疼爱的小孩子才会说出这种话来。
但殷无峥不讨厌,他在片刻的沉默后,低声说:“你知道殷家的情况,我不能和谁走得近,何况那天……”
他说不下去。
那天的场景算不上什么邂逅,他那个便宜弟弟弄了人过来找麻烦,场面根本就是一条疯狗和一群恶犬撕咬,这时候那不谙世事的小少爷从巷子外钻进来,殷无峥像是一条在阴暗角落里久不见光的人,被那人身上耀眼粲然的光晃了眼。
于是只能落荒而逃。
凤栩还在等着他的解释,殷无峥在短暂的沉默后摇了摇头,“是我的错。”
见他认了错,凤栩总在莫名其妙的地方善解人意,他知道殷无峥彻底掌控殷家之前的日子不会好到哪去,也就不再计较,目光瞥向不远处的冰箱。
凤栩从来不亏着自己这张嘴,什么好吃吃什么,但殷无峥却突然起身,没一会儿,他端着盘四拼的小冰淇淋球回来,摆到了凤栩的面前。
“水快开了,不能多吃。”殷无峥的关怀也自然而然。
凤栩在家就被照顾习惯了,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他吃起火锅来连蘸料都是辣的,也不管这个酱那个酱胡乱搅和了一大碟,吃得快吃相却很好看,所以说火锅实在不太适合约会,凤栩吃得额前小粉毛都被汗浸湿了。
等他吃完才想起对面坐着的人,后知后觉地想到,殷无峥似乎一直在给他添菜,在家的时候他也是这个待遇,所以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那个……”凤栩难得有些不好意思,“我吃饱了,那你……”
“我送你回去。”殷无峥没说别的,只是在出门时,将挂在臂弯的西装外套披在了凤栩身上,低声说:“你刚出汗,别吹风。”
凤栩身体一向不错,但殷无峥既然要这么表达关心,他也没拒绝,只捏了捏那浅色西装的衣襟,殷无峥身上没有任何烟味,只有一种冷调的、清冽的、很淡的木质香。
他低声说:“这东西披我身上怎么显得不伦不类呢?”
殷无峥看了看他挑染粉的小金毛没说话。
说要送凤栩回去,在凤栩上车后,殷无峥却走向了不远处的花店。
不多时,穿着衬衫西裤的年轻男人抱着一捧娇艳欲滴的红玫瑰回到了车上,郑重其事地将花交给了凤栩。
“虽然送红玫瑰有些老套,但我认为这个颜色最能衬你。”殷无峥轻声且正式地说,“我听说恋爱关系的开始一定要有一束花,还有一个正式的表白,所以,凤栩,我很喜欢你,我们能在一起么?”
凤栩目瞪口呆。
他本来以为殷无峥说追他也就是随口那么一说,而且他也不是个多有仪式感的人,看对眼了谁也没否认那就算在一起呗,何况他俩都是快要订婚的人了,没想到殷无峥还来了这么一出。
见他愣了半晌,殷无峥便解释道:“不是逼你一定要和我在一起,只是想告诉你,我喜欢你这件事是认真的,想在一起也是认真的,如果你不想同意也没关系。”
“等等。”凤栩立刻从他手里把花抱了过来,“我也没说不同意啊。”
殷无峥便静静地瞧着他,似乎是在等一个肯定的回应,又是那种复杂又温和的注视,凤栩看不明白,但却忍不住地心动。
“我同意了。”凤栩揪了揪包花的纸,红着耳尖小声重复,“我同意了。”
“好。”殷无峥又问,“那我可以亲你了么?”
凤栩觉得这人做事虽然按部就班,但也非常懂得得寸进尺,只不过他也不想拒绝就是了,于是轻轻点了下头。
下一瞬殷无峥便俯身过来,将红玫瑰拨开。
凤栩一瞬间屏住呼吸,因为这一刻他才真正感受到殷无峥身上透出的压迫感与威慑性,这是一个比他年长五岁、且体魄高大强健的成年男人。
但最终殷无峥只是在他额心轻之又轻地落下了一个吻。
待殷无峥抽身回去若无其事的开车,凤栩才轻轻摸了下自己的额头,后知后觉地害羞起来,连耳带腮都要烧起来似的。
凤栩在学校旁边有自己的房子,不住在宿舍,但殷无峥忽地想起来,问道:“学校门口的那个人……”
“那是陈教授。”凤栩皱了皱眉,他其实隐隐有感觉到那个陈教授有问题,只不过他这会儿脑子有些短路,只顾着殷无峥,低声道:“我以后离他远点。”
殷无峥轻声笑了笑,说:“什么离他远点,原本也不是你主动凑上去的,这件事交给我。”
凤栩发誓他明明看见殷无峥在笑,却莫名觉得这话带着深沉刺骨的冷意。
凤栩的预感没有错,因为没过几天,陈教授私吞文物论文造假的事就都被捅了出来,连猥亵迷.奸男学生还录像威胁也人尽皆知,他那个同为书香世家出身的妻子和他离了婚,不仅没了教授头衔,人也锒铛入狱。
凤栩知道这事儿的时候,正在殷无峥办公室的真皮沙发上没骨头似的歪着,一口一口往嘴里塞殷无峥给他准备的蜂蜜黄油味薯片,安静的办公室除了殷无峥的笔划过纸的声音,便是凤栩极有节奏感的“咔嚓咔嚓”。
“嘶这是个什么品种的人渣啊。”凤栩边看边摇头。
他偷摸看了眼埋头公务的殷无峥,这事儿必然与他脱不了干系,但殷无峥始终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大有兵不血刃便置人于死地的云淡风轻。
凤栩想起他哥同意订婚的那天,对殷无峥忧心忡忡的评价:“城府极深,心狠手辣。”
说得真是一点没错。
凤栩想着想着,人就摸到了殷无峥新给他买的冰箱旁边,从里头摸出了个香草味糯米糍,这东西凤栩从小吃到大,喜欢到恨不得弄个厂子专门生产。
吃掉一个再拿另一个的时候,殷无峥终于抬起头来,他用不赞同的眼神看了过去,温和制止:“吃薯片之前,你已经吃三个糯米糍了,阿栩。”
他很纵容凤栩,但唯独在事关凤栩身体这方面,严肃苛刻,半点不容情。
凤栩不太情愿地把冰箱门关上,他嘀咕了句:“你是不是有点担心过头了啊,我真的特别健康的,连感冒都很少。”
一说到这儿殷无峥就不再说话,只不过态度依旧坚定。
然而凤栩Flag立得还是太早,夏秋换季正是容易得流感的时候,从高中到大学就没生过病的凤栩到底还是中招了,久不生病,一来就是兵来如山倒的重感冒,发烧咳嗽流鼻涕,整个人都瘫在家里起不来了。
而凤栩也是这个时候才发现殷无峥堪称神经质的不对劲。
殷无峥有他家门的钥匙,才进门,脸色就难看到凤栩从未见过的地步,凤栩被他一把捞进了怀里,力道大得几乎让他喘不过气。
“殷……殷无峥。”凤栩艰难地用嘶哑的嗓音唤了声。
殷无峥恍然回神,他眼中还是未褪去的慌乱与近乎刻骨的心疼,凤栩有些莫名其妙地戳了戳他心口,“你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殷无峥神色怔怔,伸手抚了抚凤栩滚烫的脸颊,好似从什么令他惊恐不已的梦境中醒来一般,立刻起身问:“吃药了吗?我去给你做饭。”
“哪来的药。”凤栩又四仰八叉地瘫回去,“我不是打电话的时候跟你说给我带药了吗?”
殷无峥抚了抚额,他是真慌到忘了,于是殷家主立刻拿出手机开始调动人手,让特助送药过来,顺道买凤栩喜欢那家蛋糕店的泡芙蛋挞小蛋糕。
这次倒是有条不紊了,好像发布什么严肃工作似的一条接一条。
在凤栩生病的这几天,殷无峥和他形影不离,连工作都挪到了凤栩家里来,开会就变成线上会议。
也正是这几天,凤栩越来越发现殷无峥的不对劲,对他“身体抱恙”这件事殷无峥表现出的几乎是恐惧,就像是某种PTSD,他听说殷无峥的生母也是因病逝世,便以为殷无峥是放不下。
毕竟霸道总裁吗,总是得有点幽闭恐惧症啊、胃病啊等等各种各样的奇怪病症,殷无峥对他的这点儿过分在乎也说得过去。
夜里睡觉,凤栩趴在床上戳了戳殷无峥的手臂。
这两天他们一直睡在一起,虽然没大张旗鼓地办订婚宴会,但殷无峥已经带他去老宅吃过饭,算是承认凤栩是正牌殷氏家主夫人,整个上流圈子也差不多知道这两家联姻的消息,但其实除了亲一下之外,他们之间真的是清白到不能再清白了。
“殷无峥。”凤栩贴到他耳边小声说,“你别怕,我真没事的。”
这几天殷无峥也没怎么睡好,铁打的人也受不了,凤栩怕自己没什么事,先把殷无峥给熬垮了。
殷无峥侧头瞧着他,他眼神中总有凤栩读不懂的东西,那种浓墨般地深沉与某种镌刻入骨的情愫,凤栩每次瞧见,都莫名地心悸。
“阿栩。”他轻声说,又像叹息,将凤栩捞进了怀里,“我的小凤凰。”
现代番外 情长 完
殷无峥性子内敛而寡情,这世上没谁能入他的眼,从孩童时起,殷无峥想要的就是权利,能让他成为人上人站到高处的权利。
直至在巷子里意外撞上那个少年。
也许是冥冥之中的某种定数,以殷无峥的性子必然不会多加在意,他只会按部就班地谋划自己的事,直到达成所愿的那天,可自那日起,他夜里梦见了那个少年,装束模样大不相同,像是古代意气风发鲜衣怒马的小少年,比起现实中所见还要猖狂张扬。
与现实中两人的擦肩而过不同,他只要入睡便要入梦,而他只是看客在观赏戏剧一般看着一幕一幕闪过,三年纠缠,两年分别,再相逢时故人早变了模样。
扭曲、阴鸷、疯狂的凤栩,苍白虚弱,缠绵病榻。
殷无峥不相信巧合,哪怕是怪力乱神之事,但只要恰合逻辑,就不见得是子虚乌有,平行空间也好,前世今生也好,在梦中看完了他们的一生,殷无峥便控制不住地注意到活在这个世界的凤栩。
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凤家小公子,与他不同,却与梦中的凤栩那样相似,加上日渐颓败走了下坡路的凤家,竟然好像是摆脱不掉的命数。
三年来来回回重复的梦境渐渐让殷无峥有些分辨不清,他究竟是大霄的君王,还是殷氏的弃子,也让他更早地明白过来,自己对凤栩的注意意味着什么。
可凤栩在渐渐长大,20岁是那个凤栩彻底堕入地狱的转折点,殷无峥不得不加快速度,他没办法再那么耐心地布局保证万无一失,只能兵行险招,将殷氏收入囊中,在凤栩20岁之前,他们初见的第三年,殷无峥便急于将凤栩圈在自己身边,像是猛兽圈守地盘那样牢牢将凤栩护在自己的羽翼下。
他忘不掉梦中那个凤栩因一种类似毒品的药受过的折磨,能上马挽弓的少年病弱到走两步路都得歇歇,殷无峥想到便觉得不寒而栗。
似真似假的梦境持续了三年,殷无峥的精神也愈发徘徊在崩溃边缘,他仿佛看见了凤栩的前路,因此无比恐慌,因为他不知道人是不是真的能胜天,倘若那是凤栩既定的命运,他又能不能扭转这命途守护好完整无缺的小凤凰。
时日一久,凤栩也发现殷无峥对他的保护总带着惴惴不安,他问了殷无峥也不说,只抱着他亲一亲,再说一句:“没事的,我会保护好你。”
凤栩这回是真有点发懵,甚至还想到会不会是殷家的事没处理好,他爹他弟还是他那个继母有什么后手,以至于有段时间凤栩安分得连坐车都小心翼翼,生怕出个什么莫名其妙的车祸把小命搭进去。
凤栩悄悄跟他哥说了一下这事儿,结果就是整个凤家都如临大敌,卫女士和他哥几乎动用了所有的关系去查跟殷家前代家主有关的人和事,务必要做到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殷无峥得知后也 哭笑不得,只摸了摸凤栩的脑袋轻声说:“没关系,殷氏这边不用担心,你家也不会有事。”
凤栩这个时候还不明白殷无峥深沉眼神后代表着什么,但有殷家注资后他家里也好过了许多,他差点都忘了跟殷无峥再见面就是因为两家联姻,也就没多想。
过了年倒春寒,A城下了场雨夹雪,凤栩穿着青草绿的厚羽绒服站在校门口,几个男男女女正等在这,马上放寒假,今天考完试同学要约出去玩,凤栩不好推辞,只能一边走一边打字给未婚夫报备。
年轻男女聚在一起无非也就那么几样,凤栩平时爱去玩射击骑马,但同学显然更喜欢出入会所,好像走上几圈就能显得自己已经是步入社会的大人了。
凤栩兴致缺缺,于是最后退而求其次,选了家还算干净的清吧。
凤栩是能喝酒的,但他不喜欢太辛辣刺激的口感,更不喜欢喝多了以后那种醉醺醺的、不受自己控制的感觉,干脆自己端个果盘坐了个僻静角落吃,忽地,有人坐了过来。
凤栩一瞧,是个斯斯文文的年轻人,带着眼镜,平时也是不爱热闹的那种人,叫孟醒。
“抽吗?”孟醒递了支烟给凤栩,“他们吵得我耳根都疼。”
“不抽。”凤栩小时候也碰过,但很可惜他也不喜欢烟草味,受不了一点,“你自己抽吧。”
他还起来往远坐了坐,生怕味儿传过来。
孟醒愣了下,不可思议地笑说:“至于吗?”
“至于。”凤栩遥遥摆手,“我就受不了那味儿。”
“行吧。”孟醒把烟收起来,又坐过去一些,说:“不抽了,喝点?”
凤栩也不太想喝,毕竟吃了半天水果,但人家都说了,想了想说:“帮我点杯度数低的特调吧。”
“行。”
孟醒出包间没一会儿就回来了,手里端着两杯,把粉色小熊冰的那杯给了凤栩。
凤栩刚接过来,手机就响了,他端着酒杯出门找了个安静的地方接电话。
“阿栩。”手机那头是殷无峥低沉的声音,“什么时候回来?”
“一会儿找个借口就走。”凤栩晃了晃酒杯,“你来接我啊?”
“嗯。”殷无峥应了声,“你同学里,有个姓孟的么?”
凤栩一顿,不自觉地瞥了眼那杯酒,心说我刚从人家那拿了酒你就问,跟装了监控似的,但他还是如实道:“有啊,怎么了?”
“离他远点。”
凤栩还以为殷无峥又要酸溜溜地说什么,却听见他沉声道:“孟家最近和赵家走得近,私下有生意往来。”
凤栩微微眯眸。
赵家从前是他祖父的下属,他爹没守住自家江山,结果被这群鬣狗瓜分了不少,孟醒其实平时也不怎么跟他说话,今天却一反常态过来搭茬,凤栩原本没多想,可这阵子因为殷无峥和他家里,他也有点草木皆兵了。
“我知道了。”凤栩又和他说了几句话,就把电话挂了,端着酒杯面色如常地回了包间,顺手把酒杯就放茶几上了。
“家里人的电话?”孟醒笑着说,“怎么没喝,不喜欢这个?”
凤栩敷衍一句,“不想喝,放着吧。”
他瞥了眼孟醒的脸色,见他果然皱了皱眉,像是有些着急,又催促了句:“尝尝吧,这个度数低,听说个桃味果茶差不多。”
凤栩没吭声,见孟醒还想说什么,便伸出手说:“你那烟给我来一支。”
孟醒果然不再纠结酒,从烟盒里取出一支递给他。
凤栩不太熟练地捏着烟,忽然笑了笑,“这里面有什么好东西吧。”
孟醒脸色一僵,刚想开口,凤栩却已经变了脸色,他猛地站起来抓着孟醒的脑袋狠狠往理石茶几上一砸,巨大声响惊得不远处唱歌的几个男女都看了过来。
“胆子不小啊你。”凤栩提起孟醒的脑袋,看他鼻子脑袋都往下淌血,有些嫌恶地蹙眉,冷着脸道:“找死我就成全你。”
一时间包厢里传出阵阵惊叫,有人上来拉扯凤栩,有人掏手机报警,还有闻讯而来的服务生。
“我姓凤。”凤栩脚底下踩着孟醒坐在沙发上,他平时不怎么摆谱,但这会儿二世祖的架势十足十,指着服务生说:“告诉你们经理,我未婚夫姓殷。”
这两个都是大姓,何况有个姓殷的未婚夫,必定就是凤家那个小公子了。
殷无峥原本就赶过来要接凤栩,来的比警察还早一步,正好看见凤栩在包厢里气定神闲地踩着个满脸血的人。
“阿栩?”殷无峥脸色微变。
凤栩立刻收起那副嚣张到捅破天的表情,指着桌上的烟和酒,又指了指地上的人。
“他应该往里放东西了,警察也快来了。”
殷无峥脸色难看,却又好像松了口气,在外头仍旧是斯斯文文的殷家主,他拉起凤栩拽到自己身边,看都没看地上那人。
“我知道了,一会儿陪你去做笔录。”
如凤栩所料,孟醒给他的烟和酒里都放了浓度很高的兴奋剂,究其原因则是生意场上的事了,事后想起来凤栩也觉得毛骨悚然。
那天如果不是殷无峥顺口的提醒,他恐怕就真把孟醒给的那杯酒喝了下去。
那东西是外头流进来的新型,一次就能上瘾,孟醒那小子应该也没少干这事,计量拿捏得都挺准。
凤栩晚上缩殷无峥怀里恨恨咬牙,“早知道给他灌下去了。”
殷无峥笑了笑,说:“不会放过他的。”
“嗯。”凤栩贴着殷无峥的颈蹭了蹭,小声问:“我们什么时候结婚啊?”
“等你毕业。”殷无峥有问必答,捏着凤栩的下颌吻了吻他唇角,“今天好好休息,明天还得回你家呢。”
出了这么大的事不可能不告诉凤栩的家里人,那一家子都拿小凤凰当宝贝,一听见消息就险些直接杀过来。
凤栩老老实实缩回去了,他都能想到明天场面会有多混乱。
这晚凤栩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在梦里,他看着另一个和自己同名同姓连模样经历都很像的人,走过了与他截然不同的一生,波澜起伏,坎坷跌宕,即便最终圆满,那一生却也命运多舛。
第二天凤栩比殷无峥先醒来,他安安静静地注视着殷无峥良久,终于后知后觉地想明白了殷无峥那复杂幽深的眼神中,为什么总是藏着心疼与恐惧。
还好还好,24岁的殷无峥找到了19岁的凤栩,拦在20岁之前,将凤栩半生的厄运都挡在了外边。
殷无峥似有所觉地悠悠转醒,四目相对,凤栩凑上去亲了亲他的嘴角,低声说:“早上好,殷无峥。”
日升月落,他们的未来璀璨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