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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2章

    被万年宫的宫墙拦阻, 洪流冲入宫中的时候已显和缓了不少。

    夜色之中也难以将下方的情况尽数看清,只能隐约听见水石滚动之声。

    可这也无法改变一个事实。

    当连绵的阴雨转为暴雨,岐山之中竟然爆发了山洪, 还如此凑巧地将万年宫变成了头号袭击之地。

    这竟是一场险些将天子置于险境的灾劫!

    “幸好我们不在那儿啊……”

    不知道何处传来了声音,有人喃喃自语说道。

    饶是来济在昨夜入睡之前还抱着对武昭仪、对李治这番举动的偏见,现在也不得不承认, 他们将人给全部调出,住在这山头之上, 当真是再明智不过的决定。

    要知道,即便有陛下身边的诸多禁卫军相护, 在山洪的伟力面前, 高楼殿宇也未必能够确保他们人人无恙。

    反倒是身在此地,虽在生活上多有不便,却绝不会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山洪冲走。

    更惊人的是, 那山洪流入山中谷地,非但没有平息下去, 反而更加声势惊人。

    不,不止是山洪。

    雨也越下越大了。

    来济再度朝着李治回望的时候, 都觉得对方的面貌在雨幕之中显得有些模糊,却恍惚从中看出了更为笃定的姿态。

    是了,当山洪袭来的那一刻,陛下便赌赢了。

    他也势必要借题发挥再做出一番整饬的举动!

    但此刻,与这位天子在眼前天灾中并肩而立的, 并不是本该在这个位置上的皇后, 而是——

    一位横空杀出的昭仪。

    就好像他们二人原本就应当并肩同立在那里, 享受着周遭或是惶恐或是感谢的目光。

    偏偏当来济等人将她的威胁性又一步放大的同时,站在伞下的武昭仪没有对这些依然存有敌意的眼光给出任何一点回应。

    在确认山洪的确被暴雨引发, 她们已暂时处在安全的环境之中后,她并未多在意这些本就对她没好感的人,而是借着周遭在山风中摇曳的灯火,端详着怀中小女儿的神情。

    李弘被捂住了耳朵,尚且因为夜半将他惊醒的未知情况而觉恐惧,这小婴儿却只是目光黑沉而透亮,安静地看着周遭,甚至尝试着扭头往山下的方向看过去。

    但和此前遇到新奇事物的兴致勃勃不一样,对一个已经能够慢慢读懂婴儿表情的母亲来说,她能隐约感觉到阿菟好像有点难过。

    她在难过什么呢?

    可惜武清月不能在此时开口告知,只能在心中想着这场灾祸的结果。

    就算能凭借着她给出的预言示警、配合母亲和弘化公主请来李淳风的理性分析,让李治对这出洪灾提前做好准备,这山上山下偌大一片地方,甚至是整个关中地区,都不可能做到毫无伤亡。

    这是人力的局限。

    又哪怕李治会因关中的这出惊变,将防治水患的政令推行到天下各处,令滹沱河的水患也有概率被提前发现,在种种治标不治本的举动面前,先遭灾的依然是那些平头百姓。

    更可怕的是,自从凭借着滹沱河的提醒想起永徽五年的这场大水后,武清月尝试调动自己不太靠谱的常识,隐约想起来了一件事。

    唐初的洪灾往往呈现出两年的连续性。

    也就是说,明年并不会因为今年已经降了足够的雨水,就回归正常,而极有可能又有另一出灾祸。

    想到这里,武清月下意识地把自己的脑袋往母亲的颈侧靠了靠,这才觉得多了几分安全感。

    武媚娘无声地叹了口气。

    虽然阿菟多有几分神异之处,但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何必强装镇定呢?

    然而她刚打算拍拍女儿的后背以示安慰,却忽然听到在自己的耳边,有一个细若蚊蚋的声音响起。

    “阿娘。”

    因这一句距离她的耳边极近,她绝不可能听错!

    她的女儿在用只有她们两个能听到的声音,喊了她一句阿娘。

    她的手有一瞬间悬停在空中,但在雨幕的节拍中又忽然落在了小婴儿的背上。

    武媚娘缓缓开口:“我在这儿,别怕。”

    李治没听到武清月的那两个轻声音节,倒是听到了媚娘的这句安抚。当他转过头来时,自他的眸光中不难看到一缕盎然星火,那正是他此刻站在胜利一方的底气。

    “阿菟怎么了?”

    武媚娘唇角微扬,“没事,反正风雨也快过去了,她只是有点……想回帐篷里睡觉了。”

    她心中快速权衡,决定先瞒住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大庭广众之下将注意力放在婴儿说话上,也有损陛下此刻面临山谷洪流不动声色的形象。

    还是不急着让陛下知道吧。

    就像她说的那样,风雨很快会过去的。

    到时候,阿菟的种种特殊,也很快会重归到台面之下了。

    见李治的目光投过来,已经五个月多的小婴儿应景地打了个哈欠,在这狂风骤雨之间倒是让人感到一阵温情暖意。

    只不过李治大概不会知道,她这会儿在心中想的是,风雨过去归过去,她的麻烦还没结束呢。

    之前弘化公主赠予她的小马驹,早就被送回长安去了。

    但因为她们还没回皇宫的缘故,这匹甚至没得到命名的小马驹当然不会有属于自己的草场,只会被暂时关在马厩之中。

    所以倘若她点开系统面板的话,看到的只会是这样的两行字。

    【领土:宫廷御制婴儿床一架,紫檀木千工匡床一架,紫檀木柜式木床一架,马厩(半间)。】

    【能量值:160+2+(-102)(每日减少能量值1点)】

    没错!因为两匹“龙种”都是小马驹,干脆先暂时放在了一处,以至于若是划分归属权的话,留给武清月的只有其中的一半而已。

    要不是她还要有限度地说话,她非得让李弘知道一下什么叫做一山不容二虎,一马厩不容二马!

    她甚至应该感到庆幸,早在山洪爆发之前,万年宫中那张属于她的床,先被收去了楼阁高处,要不然她都剩不下六十天的倒计时。

    现在只希望,在她对着母亲预警洪灾冒险开口后,能拿到一点嘉奖了……

    这应该还是有机会的吧?

    算了,现在多想无益。这两日迁居山上的紧绷,在山洪最终爆发的那一刻终于彻底放松下来。

    她才五个多月大呢,该睡觉了。

    ——————

    这一觉伴随着外头的雨声,甚至没让她做什么梦。

    直到迷迷糊糊间闻到一股香味,才将她从睡梦中唤醒过来。

    武清月睁开眼睛,就看到澄心正端着一碗鸡蛋羹摆在一旁的小桌上。

    在山上的饮食一切从简,但在她上个月明确表示了对其余辅食的“觊觎”之后,武媚娘也没打算继续限制她只能喝奶,给她的“菜谱”里增添了蔬菜泥和鸡蛋羹之类的东西。

    这可把她高兴坏了。

    “哎,山上的菜蔬都不大方便保存,”澄心在给小公主喂饭的时候嘀嘀咕咕,“陛下与昭仪仁善,没让人冒雨送新菜来,可若是雨总不停,也不是个好事。”

    但要武清月说的话,她这种担心实属不必。

    李治选择将营地暂时驻扎在山中高处,选择赌上一把,让众人看到,在天灾面前他这位天子依然有着上天福泽,不会被轻易打倒,甚至能提前避开祸端,但他也不会让“天子与群臣受困山中”的情况持续多久,甚至在岐州地界上发酵出什么不必要的传言。

    再过几日他们必定会下山的。

    这又不是在玩“变形计”……

    她刚想到这里,忽听到帐篷之外李弘喊了一句“天亮了”,打断了她的思绪,而后便是他那格外有特点的脚步声哒哒哒地往外跑。

    武清月连忙挥了挥手,示意自己也要出去瞧瞧。

    澄心看懂了她的意思,将她给抱了起来,掀开帘帐走了出去。

    此时已并非等闲“天亮”的早晨。

    昨夜山洪爆发,夜半围观之人大多心中惴惴,难以好眠,加上雨仍在下,头顶便是一片阴云,众人都起得迟,天色也还未明亮。

    所以临到中午,才有了这一句“天亮”之言。

    已近午时了。

    武清月从有人打起的伞面边缘望出,就见头顶的天穹之上,自云层中豁然多出了一道裂口,疏淡的天光从中落下。

    好像山洪迸发的同时也给了暴雨以倾泻口,在急促的水流过境后,就连雨水也要渐渐开始停歇了。

    不,倒没有完全停歇,只是从大雨转为了小雨而已。

    “天呐,万年宫中的景!”

    武清月闻声望去,就见韩王李元嘉正在下属的打伞下,朝着万年宫的方向张望,好一派捶胸顿足的模样。

    以她所在的位置还看不见下方是何种样子,澄心也绝不敢将她往那边抱过去,以防摔出个不测来,可光听韩王的语气就不难判断出,底下是何种样子。

    只怕是一片草木摧折了。

    韩王怎能不对此感到痛心疾首!

    自他所在之处看去,正能看见泛滥过境的山洪,在原本的万年宫中硬生生破坏出了若干条水道。

    行宫经历过修缮的年头不久,被山洪冲垮的并不多,至多就是被洪流之中裹挟乱石给砸坏了墙垣,可行宫之中的奇珍草木却绝无法得到足够的保护。

    现在都还尽数泡在水中,只怕根都要泡烂了。

    三月之时梨花如云的瑶池雪海,虽在这闰五月早已落尽,但也不难想到来年二三月里还能见到仙境景象。

    可现在……现在却已全毁了。

    早前他因房遗爱一案而心绪不宁,中断了前往梨花林绘画的计划。

    而在籍田礼之后,作为明确站在李治这一方的宗亲,他在朝堂政务上得到了不少委派。这些委派虽没有让他需要像长孙无忌一样,需要为资助小国物资绞尽脑汁,也绝算不上闲职。

    李元裕和李福等人觉得李元嘉这是要得势了,却哪里知道,李元嘉本人还在后悔着没能抽出空闲来完成那幅画作。

    如今却是山洪过境,再没了机会。

    不过李元嘉这人也是怪有趣的。

    到了雨势再小了一些的时候,武清月被澄心抱去了武昭仪的身边,没过多久,就见同来此地享用午膳的李治掀帘而入。

    在他的发间还蒙着一层被风吹过来的细密雨珠,但在他的脸上并看不出过重的忧虑之色,更像是因局势尚在掌控之中,自有一番筹谋在握的笃定。

    将外披搁在一旁,坐于帐中架起的小榻上后,李治忽然笑了笑,“媚娘,你猜我方才遇到韩王的时候他说了什么?”

    他本也没打算卖关子,接着说了下去,“他说,他可以出资修复一部分万年宫的园景。”

    武媚娘闻言眉峰微蹙,又旋即展开,“此事是韩王做得出来的。只是放在此时,多少有些不合时宜吧?”

    武清月都在旁听得有点无语。

    这时候有钱修什么景啊,赈灾才是要务。

    然而李治只是摆了摆手,“他要真有这样敏锐的为政之能,又何须媚娘从中提点,让他找到求生之道?何况,他要是上来便说,自己有心为岐州重建提供财力上的支持,我还不敢放心用他了。”

    韩王聪明吗?当然是聪明的。

    李唐宗室之中在世的,若论博古通今,大概没一个能比得过李元嘉。他的头脑也没因为读书读死了。

    可他的这份聪明并没用到执政者该用的地方,若非如此,也提不出这等建议来。

    好在李治要的就是这种不太对路的聪明,用在明面上给自己增添一份助力。

    “我同皇叔说,此事容后再议吧,届时必定还是要劳烦于他的,毕竟也就是他结识的能工巧匠、文人墨客多。”

    李治叹了口气,“万年宫之名,本便是希望其留存万年的,总得修缮完毕才好。”

    此番在万年宫地界上完成的籍田礼、追封武德功臣、制定西域作战计划、接见昭武来使,都已让李治一步步笃定,他若想要在朝堂之上让自己的声音更为响亮,并不像是他想象得那般艰难。

    当山洪当真爆发于此地,让他完成了这一出绝地反击后,更让他助长了一番信心。

    李治毫不怀疑——

    当最开始的一步迈出后,后面的便同滚雪球一般,是优势的累积了。

    等此间事了,他起码也能将朝臣收拾掉几个,然后放上自己的人。

    他本还有意在此地立一块碑铭,将今年的万年宫议事与会人员全部刻录在上,作为他意图打破长孙无忌垄断政局的里程碑,又怎么可能会留下此地一片断壁残垣呢?

    “此事陛下心中有数就好。”武媚娘想了想,又问道,“说起来,山下的情况如何了?”

    听到这里,武清月的耳朵也竖起来了。

    昨夜她就担忧于此事。

    亲眼目睹山洪迸发的场景,让她这个并未直面其祸的人都一阵后怕,那么被记载在史书之上淹没数千户的洪灾,若在关中地界上爆发,又会造成什么结果呢?

    从李治明确下达盘查诏令,到灾祸到来,仅仅只间隔了一个月的时间,还是在交通和维修手段都不够发达的唐初。

    在避祸上山之前,她隐约听母亲提及过,确实有几处容易河水满溢的地方需要修缮,可在暴雨足以形成冲垮河堤的灾变前到底有无完成这个修补,那就不得而知了……

    李治没留意到女儿在此时小心翼翼的打量,在听到这个发问后也不免端正了神色:“今日我在大帐内简短召开了个朝会。”

    有了山下洪流的事实摆在眼前,众臣前几日还有的搬迁上山怨言,那是一点都不见了。

    就算在山上召开的朝会显得无比不正经,搭高了地台也阻止不了地毯就被踩得湿漉漉的,后排还有人挤人的情况,也不能有什么怨言。

    李治说道:“我在朝会上发问,有意在今日派遣一文一武两名官员探寻山下情况,不必令人重新入山禀报,当即决断要务就是。武将之中毛遂自荐者不在少数。虽说方才大雨未停,上下山多有不易,但对参与过战事的将领而言,还不到束手无策的地步。”

    “既然如此,陛下是如何选的?”

    李治回道:“我直接委任了。山洪消息是弘化在薛卿的护送下抵达长安,方自太史令处得到验证的,便由他下山去好了。此人在诸将之中堪称有勇有谋,奈何现今各处战场还未有一处最适合他发挥,倒不如先在这抢险救灾之中发挥一番作用。若能从中立功,往后的升迁也要容易得多。”

    武清月听得稍松了一口气。

    她原本还有些担心,因为她所造成的蝴蝶效应,薛仁贵没有了救助李治脱离困境的履历,在升迁上会遇到麻烦。

    只是人命与仕途轻重有别,她也只能先对不住他了。

    好在,李治并非没有识人之才,而是早前的环境让他没有这个从中擢拔的机会。现在却正是被他视为潜力股的文武官员登上前台的契机。

    武媚娘一番思量,“薛将军确是合适人选。不知文臣,陛下又选取了何人?眼下山道路滑,更不知半道是否还有山洪落石……”

    这个人选可不能随便来啊。

    万一替陛下办差的事情没做成,先将自己的小命丢在那儿了,那真叫做得不偿失!

    这份差事也确实是明知其要害,大多数人也不愿去做的。

    李治揉了揉眉心,不知何故忽然失笑,“你自我这儿听过他的名字。昔日我还在做太子的时候,他就是我的扈从了。”

    武媚娘将记忆快速一翻,得出了结论,“李舍人?”

    “对,就是李义府。”李治给出了肯定的答复。

    武媚娘问道:“倘若我未曾记错的话,他曾经得罪过人?”

    有些话不好说得太明白,比如说李义府得罪的人并非寻常官员,其中就包括了长孙无忌和来济。

    她也曾听过三两句与李义府相关的风闻,说他在李治尚是太子之时,便深谙投机下注、阿谀奉承之道,但光看他此时的处境,却实在不大好。

    来济与他前后脚进入中书省却步步高升,更将他的升迁之路压得无处见光。

    也难怪在眼见一线生机之时,别人或许还要有所顾忌,李义府却浑然不顾,当即站了出来。

    投机……好一个投机!

    李治旋即笑道:“他是从韩王这里,看到自己的出路了。”

    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坏事。

    李义府有多少本事,李治是清楚的。凭借他的履历,要真让他坐上相位执掌天下事务,或许还远远不够,只是遵循旧例地清除水患,却绝不会误事。

    为了给自己争取到一个机会,李义府也绝不敢有所敷衍。

    再者,这数年间长孙无忌专横太过,压制了太多人的路,自李义府的抉择里,他隐约窥见触底反弹的机会了。

    “有薛、李二卿下山操持事务,暴雨眼看也有平息之象,媚娘不必忧心,最迟七日,我等必定启程回返长安。”

    山中并非久居之地。

    武清月猜测的一点不错。

    此前李治不愿走,是因不想担负上天子行籍田礼后还有天灾的骂名,更舍不得此地的议事环境,现在却是诸事妥当,为防过犹不及,该当回返了。

    至于回到长安,回到那张曾经被李治定义为逼仄的小床之中,要如何抓住跳出去期间做出的反击,进而图谋后进——

    无妨!最起码,他已不再像是先前一样迷茫了。

    只不过,他话说得笃定,想到昨日所见的山洪景象,他也依然不难猜到,山下的情况虽势必要比原本可能出现的样子好上不少,也绝不可能真成了一番风平浪静的样子。在天灾面前,总会有人命伤亡的。

    人口这东西,真是一笔要命的账啊……

    他又道:“媚娘昨夜还建议我,趁着关中水患爆发的契机,向雨水同样泛滥的区域下达诏令,务必排查水患危机。此事我也在朝会上与众位大臣商议过了。”

    武媚娘端详了片刻他的神情,忽而展颜,“看来陛下并未遭到多少阻力。”

    “不错。”李治握住了她的手,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媚娘,他们也会怕的。”

    他们怕李治真是天命所归,而非李唐宗室之中一个可供关陇贵族拿捏的帝王傀儡。

    他们怕下次还有这样的情况,会成为被李治放弃在山下洪流之中的一员。

    他们也怕,昨夜实则是为陛下所救的恩情若不归还,迟早会再度遭到狂风骤雨的打击!

    所以在这一道政令上他们绝不会再有意见相左。

    这一切改变……

    多亏了有媚娘啊。

    更应当多谢彼时阿菟的一哭引来的母女相拥,让强弱对比之势何其清晰地展现在了他的面前,让李治最终下定了决心。

    李治从来都很清楚,与其说是媚娘在他和长孙无忌的博弈之中牟利,还不如说,是他们二人在危机之中互相成就。

    快了。

    他眸光中闪过一抹厉色。

    等回到长安,他就能有再进一步的动作了。

    ——————

    正是出于这份明悟,当武清月被抱上回程的马车之时便发觉,这架马车乍看起来和来时的并没有多大区别,实则暗藏玄机。

    闰五月的中旬,已可算是进入夏季了。

    当关中的暴雨停歇之时,天时迅速转入了燥热的状态。

    烈日已将头顶的阴云驱散开来,而后肆无忌惮地投照在了这一架架回程的马车之上。

    但在车中,不仅仅是因为衣着已替换成了更易散热的布料,这马车本身的隔热通风能力和暗格“冰箱”制冷的能力也相当出众。

    除了有一处。

    多日被困在帐篷中,就算出来玩水也走不了多远,让李弘都快闷出毛病来了。

    见母亲没有对他的行动做出拦阻,他小心地推开了其中的一扇小窗,朝着外面小心地看去,让热风也吹了进来。

    比起他们自长安启程前往万年宫的时候,回程的队伍无疑缩水了不少。

    鼓吹乐队是早已不见的,在用于迎接西域诸国使者调过来一次后,又被李治送回了长安,很难说是不是因为养这些人在万年宫中开销过大的缘故。

    各方旌旗仪仗,或许是因万年宫中积水还没彻底清理完毕,不方便拿取的缘故,也缩水了好大一半。

    就连随侍在天子近前的骑兵队伍,按照李弘最简单的规模评估方式,也觉得少了很多。

    虽不知道他是不是会对此产生什么疑问,武媚娘还是尽责地为他解惑道:“包括薛将军在内的一部分人手还要留在岐州地界。”

    “你是不是没见着你几位兄长?太子和雍王也被留在此地了。”

    李治给出的理由,就跟籍田礼引出加封武德功臣一样顺理成章。

    雍王遥领岐州刺史的位置,眼下岐州地界上既有岐山山洪又有渭河水患,他这个当人长官的,怎么能随便擅离职守。

    岐州水患虽不到灭顶灾劫的状态,却也令县中折损了百余人口,而此地毕竟是三月里天子籍田的所在,再重视也不为过。

    雍王的年纪确实是小了点,但正因为如此,当他都亲自坐镇在此地的时候,也最能代表天子对这里的态度。

    至于太子李忠也在此地,就更不用说了。

    他既是太子,便该多学多看。光是平日里那些诗文国策的学习,可不足以让他拥有接管江山的责任感。

    李治一句“诸卿欲李唐亡于四代之手?”,就将那些想要让太子一并回返的谏言全给吞回去了。

    要不是前来万年宫之前长孙无忌就知道,李治对强行立太子这件事是很恼火的,他差点就要以为,王皇后和太子的位置稳如泰山了。

    不过还是个孩子的李弘是不明白这些弯弯绕绕的。

    因他年纪太小,和他那些兄长也没太多接触的缘故,他甚至并没有对这种“分别”表现出任何一点不舍。

    比起介意于太子何在,仪仗何在,更引起他注意的,是当他们自山下出发,往长安方向启程,关中平原的广阔逐渐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时候,李弘看到了一片在他们来时不曾出现的场面。

    武清月也趁机顺着小窗窥见了一点外边的景象。

    那是河水泛滥后的场面。

    渭河沿岸,曾经有着广阔的田地和聚集成片的屋舍。

    而现在,暴雨之中暴涨的河水,自原本还算广阔的河道满溢而出,在周遭的水渠支流疏散之下尤有残余的水浪冲上岸来。

    它不是那等温吞的渗透,而是以水泛浪涌之势摧毁两岸的各种东西。

    以至于再一次看到这些田地屋舍的时候,屋舍已不复存在了,田地之间更是一片泥泞的滩涂。

    在目之所及的地方,武清月看到很多个身影在田中或是呆呆地站立,或是已在尽力将田中残余的河水给疏导出去。

    但相同的一点是,当眼见那支天子出行的仪仗经过,他们都不顾膝下正有泥污,遥遥朝着这个方向叩拜了下去。

    这好像是在以一种最为朴素的方式,向着出行的天子行礼,表达他们的感谢,又无端让人觉得有些堵得慌。

    几乎就是在看见这幅画面的时候,武清月惊觉抱着她的澄心有一点奇怪的反应。她忽然把视线往车内转了转,没再借着李弘打开的窗扇往外看去。

    倒是李弘浑不觉车厢内的异常,开口问道:“阿娘,他们为什么要……”

    为什么要以这种方式行礼呢?

    李弘是见过黔首与官员如何向着父亲行礼的。

    如果说在前往万年宫的半路上,这种行礼还相对不那么正式的话,籍田礼后所见,就应当是最为标准的面见天子礼节,可他此刻所见,这种叩拜之礼是不一样的。

    这种礼节不顾形象,不顾所谓的体面,只有叩首下去的郑重其事。

    日光在田间残存的水泽上反光,也将这些人的身影渐渐模糊在光晕之中。

    看起来——

    李弘无法形容出这是一种什么感觉,但若让武清月来说的话,比起感念陛下恩德的两相欢喜,更像是逐渐远去的泥泞田地要将一个个缩小的身影给吞进其中。

    武媚娘也望着窗外的景象看了许久。

    直到行出去了一段路程,两人才听到她回道:“因为他们觉得,天灾难免,而能提前将其祸端降到最小,是你父亲为天子,有上天护佑。”

    “也因为……对他们来说,还有生存下去的本钱,就是很奢侈的事情了。”

    李治之前做出的迁移民众举动,或多或少遭到了些非议。

    这些非议有的只停留在心中,有的却在闲言碎语之中流露了出来。

    可如今事实证明,陛下的判断并未出错,无法不让人感到惶恐。

    但他们其实也没有多余的时间用来惶恐或者感谢,只能将其尽数表达在送别天子车驾的这一拜中。

    比起思量上头的贵人们会对他们做出何种行为,还不如先将生计维系下去。

    现在还在闰五月里,只要他们的动作够快,在六月到来之前,将谷物播种下去,以近些年来越发和暖的天气,还是能得到收成的。

    而提前做出的迁移避祸,虽然让他们失去了不少财物,却到底没有让他们直接被洪水卷走,落个不知身死何处的结果。

    不过这种话,如今的李弘是听不明白的。

    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就听母亲接着说道:“将他抱着吧,别让他颠着了。”

    宫女听到这句叮嘱,连忙小心地将李弘给抱了起来。

    这份提前做出的准备确实极有必要。

    大唐官道四通八达,却并不意味着各处官道都能如此奢侈得用砖石铺地,甚至像朱雀大街一般,在保持了宏伟规模的前提下,还能额外做好下水疏水的种种布置。

    往返于长安和万年宫之间的官道,因天子御驾出行的必要,还得算是在规模上最高的,也只是在土上多铺了一层厚厚的砂,以防连续的降水会将官道给冲垮,耽误信报和诏令的送达。

    可即便如此,今年的降雨超乎寻常,渭水泛滥又波及两岸,以至于官道虽然还保持了通行的能力,在道路状态上也已是大不如前。

    李弘忧伤地从母亲这里得知,这种比来时还要不舒服的行路过程,竟然还是要持续将近七天!

    还是有那么长。

    更可怕的是,为了让他别在车厢之中从何处磕碰受伤,母亲毫不犹豫地剥夺了他坐在车中玩那只白釉褐彩小狗玩具的机会。

    他眼巴巴地看了一眼已经合拢的柜子,努力让自己的目光挪回眼前宫女为他展开的绘图本上。

    也不知道妹妹为什么能这么安分,她就不觉得无聊的吗?

    而且好奇怪,为什么有时候被妹妹盯着,他会觉得有点发毛。

    武清月在心中默念了一遍,半间马厩这事情不是李弘能做决定的,才让自己把方才同样往窗口张望、也扫到了李弘的视线给收了回来。

    因眼见车窗外的景象,她又想到了这五六日里陆续听到的消息。

    全然无事,是不可能做到的。

    李淳风和领河事的官员查漏补缺一月、薛仁贵与李义府下山救灾,都没能阻止这世上总有人觉得灾祸不会临头。

    但起码,在史书上不当有一句“漂溺麟游县居人及当番卫士,死者三千余人”的记载了。

    而李治和武媚娘提及,对于还在下雨的各个地区都会令人传讯相问,因武士彟刚被追封为并州都督的缘故,太原府周遭还会得到另外一道传讯,那么有恶河之名的滹沱河,必定在他们重点提防的范围内了。

    或许,六月滹沱河两岸的灾祸,也能稍有削减吧。

    想到这里,她的心中稍稍好受了一些。

    虽然系统这家伙从不说话,甚至不给她作弊延寿的机会,但她还是该当感谢一下它的。

    要不是系统在让她寿命延长的同时,也对她的体质进行了强化,她再怎么尝试着锻炼声带,可能也没法在四个月大的时候就说出那一个“雨”字。

    当然更应该庆幸的,是她有一个足够有头脑的母亲,能在收到了这条预警消息后,愿意去相信此言可信,甚至给出了一套能让李治也相信的凭据。

    阿娘真是太有本事了!

    武媚娘忽觉自己腿上一沉,便看到原本应当被澄心抱着的小女儿,已经鬼鬼祟祟地爬到了自己的腿上,甚至还在试图往前爬。

    澄心又不敢贸然拖拽,免得将她给拽伤了,以至于这个更换位置的操作还真让她给弄成了。

    “你也太能耐了点。”武媚娘忍不住笑骂道。

    按说小婴儿得到六个月后才能坐起,再有两月才能爬行,她倒好,自能开口喊出“阿娘”二字后,更是以神速长进了本事。

    说不准到时候连走路也要比旁人更快。

    要不是随行的医官都没瞧出她这种发育速度有造成身体上的不妥,武媚娘都一度想要不要找个东西把她给捆牢一点。

    可瞧见她仰头看来之时目光灼灼的样子,哪里有人能忍心将她给赶下去。

    武媚娘干脆彻底将人给接了过来。

    虽不知她能否听懂,武媚娘还是在将她抱起后,以只有她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你啊,等回了长安城可得安分一点。”

    她并不介意于女儿嚣张,甚至觉得能闹腾是好事,早慧的预警也随着洪灾真出现的事实,变成了祥瑞吉兆,但怕只怕有些人不是这么想的。

    随着这场万年宫之行告终,她们重新回到长安,她和王皇后的争斗终归要重新摆到台面上来。

    彼时的王皇后想用她儿女病弱一事问责,到了如今,又会不会用阿菟的某项特殊来找麻烦呢?

    都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可女儿尚且年幼,有些麻烦是绝不能真出现到她面前的……

    但让武媚娘都没想到的是,有些危机好像可以先提前剔除出去了。

    只因在回返长安后的第三日,李治在召她前往立政殿之时,开口便是一句,“我想给阿菟一个封号。”

    “封号?”武媚娘讶然。

    婴孩的夭折几率太大,哪怕是李弘这样备受李治宠爱的皇子,也是等到了他满一周岁的时候才给取名的。

    这并不是偏爱不偏爱的问题,而是世情如此。

    所以阿菟按理来说也该遵循这个规律。

    她才只有五个月,还没有满一岁啊。

    可李治此番,却像是要对其给出一个破格的待遇了!

    “对!”李治负手而立,语气笃定,”万年宫和岐州之事,虽然外人不知,只道是天子有福泽在身,方能避祸,可你我均知是何情况。”

    李淳风能来万年宫,是因媚娘发出的邀请,这份功劳不能不赏。

    将她的地位往上抬升,也有利于他随后的计划。

    对李治而言,万年宫的这场山洪让他越发坚决地看清,到底谁才是同路之人,所以他也早不满足于只是以追封武士彟作为对媚娘的嘉奖。

    如何惩处之事可以再等上几日,让问罪更加顺理成章,奖赏却可以先放上来。

    可李治不用脑子想都能猜到,要是他将昭仪封妃之事提上台面,会得到何种结果!

    那群抱团取暖的尸位素餐之辈,一面在返京的路上对他迁居山中高地的决定万分感谢,一面也没忘记在他旁敲侧击提出了自己想法的时候,表达了否定。

    他们说的倒是好听,皇后在长安行亲蚕礼尚且未能得赏,眼下洪灾刚过,赏赐一个昭仪势必引发京师内外的人胡猜乱想。

    这可真是好一番冠冕堂皇的说辞。哪怕明知李治有问罪之心,也没妨碍这些人的嘴皮子利索。

    那好啊。

    他可以先不将媚娘的地位提上来。甚至这份尤有让步的表现,正可作为他大刀阔斧削人的前奏。

    但他可以借李淳风之口,给小公主一句足够有分量的批命,再给她一个公主名号。

    若是连这一点他都做不到,那他还做什么天子!

    这些人还真当他好说话不成?

    “我本有心将你的地位都提上一提,但欲速则不达,倒不如先为阿菟加公主号!”

    武媚娘听得清楚,在李治这字字果决的话语之下,分明还藏着一份怒火。

    虽然并未被明言说清,她也能猜到这两日间情形如何。

    对于李治的这番表现,武媚娘既觉欣喜,又不免为阿菟会否荣宠过盛、慧极必伤而觉担忧。

    可想到或许唯有如此,才能承载得住她这天生祥瑞一般的命格,她又放下了这份忧虑。

    阿菟既不喜小床,偏爱大床,更不像是遭不住富贵的。

    她也早处漩涡之中,只有拥有了李治给出的特权,才算有了保障。

    武媚娘心中一番思量,最终没有对李治的这个决定做出劝阻,只问道:“那么不知,陛下打算为她取一个什么公主号呢?”

    李治没有犹豫。

    在将媚娘找来之前,他就已经将这个封号给想好了,此刻只差一个对外宣读而已。

    他答道:“安定公主。”——

    此番大水未曾祸及千家万户,百姓能得保全,是关中安定之象。

    “安定”之名,名副其实。

    第23章

    “安定公主……”武媚娘反复玩味着这个封号, 只觉当真恰如其分。

    大唐公主的封号或为郡名,或为国名,或取吉祥之意。

    以李治话中说辞, 显然取的是第三种意思。

    当然,陛下只是觉得,这是因关中水患而生出的安定愿景。

    殊不知, 这出暴雨倾盆引发的水灾能被提前干预,原本就是出自阿菟的示警。

    就算李治不明内里, 武媚娘因此事更进一步地得到了李治的信任,本也是要为女儿再争取些东西。

    可如今倒是自有天命定数。

    她莞尔一笑, “陛下给出的这个封号, 当真寓意极佳。”

    便用安定之名吧——

    正如李治所猜测的那样,给小女儿加公主号并非难事。

    若说他想要给武昭仪加封,还会遇到种种阻力, 封公主便没那么麻烦了。

    总归,陛下只是想要将此番有幸避祸的一部分吉兆归因到女儿身上, 而不是真要将此事推给武昭仪或者五皇子李弘。

    可公主有什么用?

    李唐的公主再如何富贵无极,身份光鲜, 归根到底也就是个公主罢了!

    平阳昭公主自兵权易手后便再无多少作战机会,至多是在亡故后得以军礼下葬。晋阳公主为太宗亲自抚养,在政务上也多有见地,然而夭折早亡,未得善终。再如高阳公主平生骄纵, 还不是得了个被处死的下场。

    朝臣反对让这位武昭仪再进一步, 却不至于为难一个小公主。

    那便让李治顺一顺意好了。

    何况, 别忘了,这行将被赐予安定公主封号的小公主, 才只有五个多月大。

    被李淳风所属太史局盖章定论的“公主有吉兆”,和李治钦定的“关中安定,水灾得到减免,是因公主于元月初一降生”,都是太过贵重的嘉奖批命之辞,一个婴儿真能承受得住吗?

    这年头婴儿的夭折几率,终究还是太大了。

    当封赏的圣旨传入安仁殿的时候,也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正在盯着此地的动静。

    但到底是对于小公主或者说是武昭仪在李治心中的特殊倍感羡慕,还是等着看此地的笑话,那就另说了。

    武清月到了这日才知道,早前出行万年宫和参与籍田礼时候的衣着体面,那都是相对而言的。

    要不是她还不想在说话的进度上显得太过跳跃,她只恨不得喊一句,这是夏天啊。

    但规则如此,既是受册这等重要场合,虽因小公主年岁问题,仪式多有削减,该穿的袆衣还是得穿上的。

    也怪为难尚服局的这些宫女们,得为一个婴孩量体裁衣,做得还是正装。

    谁都看得出来陛下对这位小公主的爱重,也就注定了这件袆衣穿起来还得保留一点气派。

    宫女也只能顶着小公主放空的眼神,又在白纱中单里多加了一件,随后才套上了朱裳外披。

    好在头上是不用顶什么花里胡哨的东西。毕竟,虽说六个多月的婴儿在脖颈的耐受力上远比几个月前强得多,但也还没到可以肆意妄为的地步。

    这些大人们大约也怕,孩童年幼,到时候脑袋一歪,把头冠给甩出去了,画面就不太好看了。

    但毫无妆点又有些不妥,武媚娘想了想,端详了女儿片刻后,拿起妆台上的细笔,在女儿的眉间点了一记朱砂。

    于是当手握册封圣旨的官员见到这对母女的时候,只觉这位气场日盛的昭仪仿佛抱着个佛前金童。

    她眉眼本就生得极好,哪怕年岁尚小也能看出端倪来,更令人诧异的是,面对着这等场面,这位小公主目光清明,丝毫也没露出怯场姿态。

    想想此前在山中所见,山洪暴雨当头,也没见她嚎哭恐惧,大约真有些少在孩童身上看见的沉稳。

    但这不是他这位宣旨之人该当关心的事情。

    他定了定心神,诵念了起来。

    “维永徽五年,岁次甲寅,六月……朕与门下曰:”

    “紫宿扬辉,爰称婺女;绛河分彩,是曰天孙;柔德所资,乃生淑媛。清辉皎月,可堪为名,赐名清月。”

    “公主孕灵圆魄,禀粹方仪,载极幽闲,用光婉顺……可依前件,封安定公主。”①

    “……”

    宣旨之人的声音顿了顿,将目光中那封圣旨上挪移到了面前,朗声复道:“请昭仪代小公主接旨吧。”

    他话音刚落,同样盛装在身的武媚娘移步上前。

    武清月目视着母亲的背影,见她接过了那封赐名且赐予封号的圣旨,眼中闪过了一瞬波澜。

    也不知道是巧合还是该说缘分,在李治赐予了安定公主封号的同时,还将她的名字给提前敲定了。

    而这名字竟跟她上辈子所用的并无区别。

    云开雾散,雨水不兴,夜有清辉,便以清月为名。

    好吧,起码在武周代替李唐之前,她该被叫做李清月了——

    “你是不是也挺喜欢陛下这出封赏的?”武媚娘目送着宣旨之人退去,在回到殿中后点了点女儿的眉心笑道。

    诏书真正下达,她心中顿时安定不少。

    更让武媚娘觉得宽慰的是,阿菟好像真有些宿慧本事,当有外人在场之时几乎从未说过话。

    现在开始断续说出的,也只是阿娘阿耶之类的词,至多就是比普通的婴儿早上一点罢了。

    这份未曾展露于人前的智慧,是她目前最好的保命符。

    见女儿探着脑袋想要去扒拉那份圣旨,武媚娘生怕此物被她扯出个好歹来,连忙让宫人将其收在了一边。

    转头又道:“你阿耶对你也算是优待了,你看这公主名号之下的三百户,等你满了十岁便可实封给你,高不高兴?”

    清月眨了眨眼睛。

    李治确实是个厚道人。

    或者说,因为长孙无忌的缘故,李治对于真正意义上的拥趸者更多一份好感,而小公主又是他与武昭仪的血脉传承,更得他的看重。

    按照唐初之时的封赏习惯,公主封三百户,长公主为三百户到六百户,但这实封需等到公主出嫁的时候才能够拿到。

    而且李治很抠门的,他登基之后,诸位长公主、大长公主几乎没有加封地户数。②

    这么一对比,她这个能提前领取的三百户实封,便当真如母亲所说,是独一份的“优待”了。

    不过对她来说,没拿到手的封赏便还只是个空中楼阁而已,真正让她在意的是,李治给了她额外的一条嘉奖,那便是——

    原本她应当在再长大几岁后住进安仁殿南边的公主院中,现在则因封号与地位的特殊,能在宫中另得一间宫殿,作为“安定公主”的居所。

    因她此时尚且年幼,这座宫殿必定要先空置,依然住在安仁殿内。

    可属于她的便是属于她的,就像马厩和闲置的床榻她不用亲自睡上去一样,当这份宫殿归属权的嘉奖下达的那一刻,她的系统面板上就已经出现了新的变化。

    那是她的新领地!

    一间宫室,涵盖主殿与偏殿的面积,何止是一张床榻面积的数十上百倍。

    这足以支撑到她活到成……

    等等。

    为什么显示出来的信息是——

    【领土:宫廷御制婴儿床一架,紫檀木千工匡床一架,紫檀木柜式木床一架,马厩(半间),临照殿。】

    【能量值:3160+2+(-115)(每日减少能量值1点)】

    清月掰着手指计算了一番,发觉这仅仅够她活到八岁的,甚至还不到让她领到三百户实封的年纪。

    这要不是系统在奖励折算上除了单一品类的递减外还有其他的隐藏规则,也没别的可能了!

    她的眉头皱起了一瞬。

    不过有这等规则也不难理解,若不是有这限制的话,她要是真在成年后如同太平公主一般拿到数千户的食邑,便能活上个数百年了。

    系统也总算没有断绝她的生路,起码在这一次冒险开口得到封号后,给了她长达八年的缓冲时间。

    只要她稍加努力,再拿到点东西,撑到十岁的食邑到手,便有了更多的转圜余地。

    而这八年之中,她难道会一事不做吗?

    显然不会!

    何况她还有个靠谱的队友呢。

    弘化公主已回归吐谷浑,但母亲却还能长久陪伴在她身边。

    她下意识地便想故技重施,爬到母亲的腿边去,然后就可以享受到被抱起来的待遇,可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她又忽然停住了动作。

    她仰头朝着坐在案边的武媚娘看去,发觉她的面色有些不对。

    此番洪灾应验,本当在她的脸上显示出几分意气昂扬来。

    可或许连武媚娘自己都没留意到,她的眉眼间还藏着三分疲惫倦怠,不是铜镜所能照出来的。

    这让清月猛地想到了一件要紧事!

    此前她将所有的心神都集中在开口说话预测洪灾上,竟忘记了另外一件大事!

    一件,无论是对她,对母亲还是对李治来说都很重要的事情。

    于是下一刻武媚娘便有些奇怪地看到,女儿原本还在皱起的眉头又舒展了开来,而后努力地伸出手,在她的肚子上摸了摸。

    好像是在摸什么格外需要重视的东西。

    她抓住了女儿的手,“你这又是在闹什么花样?”

    清月没有回答她,只是歪着脑袋喊了一句“阿娘”。

    这副模样着实可爱,让人明知她举止有异,也舍不得对她做出什么来。

    这悬念倒也没留多久。

    到了两日后循例的月中医官问诊,武媚娘便听到了一个令她愕然的消息。

    尚药局奉御女官一边收起问诊的器具一边关切说道:“昭仪有孕在身,还是多留心身体。前些时日又是暴雨之中居处山中,难免潮气入体,还有连日车马颠簸奔走,得安心休养一段时日了。我等会尽快回禀陛下的。”

    这位正五品下的女官看似面容沉静,却还是流露出了几分笑意,“先恭贺武昭仪了。”

    有……有孕在身?

    武媚娘下意识地摸了摸还未有什么反应的肚子,眼中闪过了一缕幽光。

    这个孩子来得当真及时。

    李治的子嗣,比起他的父亲和祖父,都该算是数目堪忧的,她以此等荣宠姿态伴驾万年宫,原本不免遭到一番非议。

    就算因洪灾的缘故,大多数人的视线还放在前朝博弈之中,也难免受到波及。

    可若是昭仪有孕,起码能堵住一部分人的嘴了!

    武媚娘低头,便对上了女儿无辜的眼神,好像完全看不出她之前的那番举动正因此事。

    坊间传闻,婴儿的眼睛能看到许多成人瞧不见的东西。阿菟又是个属实早慧的情况,只怕更是其中翘楚。

    也不知道她看到的到底是什么画面。

    然而武媚娘没看到的是,当她转头回去酬谢那位看诊的奉御女官,并让人通禀陛下之时,她那仿佛有通灵本事的小女儿鼓了鼓腮帮子,似乎对那个还没出生的孩子有些不满。

    李清月腹诽,之前摸摸母亲肚子动作小心,又不代表她喜欢那个家伙。

    这个时代的其他人不知道,难道她还能不知道吗?

    永徽五年十二月,武昭仪不足月便生下了李治的六皇子李贤!

    所以母亲此刻怀着的,便是未来的章怀太子李贤!

    比起他的弟弟李显和李旦,他才华虽出众,却没少给母亲惹麻烦。

    若要她说的话,这个弟弟不要也罢。

    但她也很清楚,这个孩子的存在有多大的意义,所以这不是根据“她喜不喜欢”可以来任性评判的。

    李治巡幸万年宫,暂时摆脱了长安城中的部分桎梏,于他而言正是事业的起步。武昭仪作为他的同路之人,与他在此地的情绪共鸣要比困居长安时不知强烈多少倍。

    这个怀于此时的孩子,承载的是李治致力于亲政的意愿,和对于自由掌权的向往。

    更何况,武士彟虽然因为追封武德功臣的缘故,多了个死后授予的并州都督,毕竟也已是个死人。

    杨夫人在长安城中的拉拢关系也只能是积攒人脉,而不是真在武昭仪的背后树起了一座座靠山!

    在方今这个时局中,武昭仪的膝下多一个子嗣,就是在给她多加一个胜利的筹码。

    话说得无奈,可事实便是如此!

    所以哪怕清月不喜欢这个弟弟,在此时也应当表现出对他的重视。

    “安定公主”的封号加身,也并不意味着她真有了安定四方的吉兆,在天子心中的地位独一无二,也就尚不到得意忘形的时候。

    李治甚至没等到晚膳时间,在收到了那个消息后便匆匆自立政殿赶了过来。

    他已不是初为人父,可当他迈步入殿的时候,谁都看得出来他更上一层的雀跃。

    他人还没到呢,给安仁殿中宫人分发奖赏的话便已出了口。

    武媚娘都有点无语了:“后面又没有什么人追着陛下跑,哪至于走得这样快。”

    “话不是这样说的,”李治笑道,“若是媚娘腹中麟儿以为我这个做阿耶的不欢迎他怎么办?”

    武媚娘扶额:“这孩子都还没出生,哪儿懂这些。”

    “既有山洪冲击万年宫,我等却没受到伤害在前,其余的有何不可能?”李治一边说,一边小心地搀扶着武媚娘坐下。

    他定定地望着面前这张姝丽的面容,目光中喜色不减,“媚娘,你可知道,你是送了我一个双喜临门啊。”

    武媚娘疑惑:“何为双喜?”

    李治回道:“你有身孕怀有子嗣是一喜,至于另外一喜——”

    他眉峰微扬,“我早前就说了,回到了长安城,该算的账还是要算的!”

    “太尉彼时是与我打了个赌,也没真限制我的搬迁移民举动,至多就是因此事上的分歧,给我留了个问罪的把柄,可若真因此事,对先帝留下的顾命大臣悍然开刀,反倒是我在舆论上处境不妙了。但从其余官员处着手,便无妨了!”

    “你有孕在身,恰好给了其中一人自乱阵脚的机会。你说,这是不是另外一喜呢?”

    是!这当然是。

    在回返长安的路上,武媚娘便已猜到他必定会尽快利用洪灾的余波剔除太尉党羽。将太子李忠以学习庶务的名义留在岐州,便是李治为行此事而做出的一项准备。

    就像当年褚遂良因侵占田地一案也要先被贬抑一样,那么李治以洪灾为由削官,再拿捏住另外的把柄,便不是长孙无忌可以凭借着地位和舆论拦得住的!

    这个让出来的位置也让他有了操作的余地。

    武媚娘没在此事上插话。

    她当然可以在此时对着诸如来济等人落井下石,以报此前杨夫人在长安城中走动时候的无礼之仇。

    但在李治跃跃欲试的语气里她听得明白,他的下一刀要指向何人,他已经想好了。

    若非如此,他不会说,这是一出双喜临门。

    所以……她不用多说了。养好这个还没出生的孩子,让弘儿与阿菟安然长大,才是她最应当做的事情。

    等到李治做出决断好了。

    而这一等,就等到了六月——

    六月的长安暑热更重了几分。

    饶是皇宫之中的园景都有专人打理,在打眼望去的时候都觉得处处泛着蔫吧萎靡之感。

    五月的阴雨连绵,闰五月的暴雨山洪,都在六月里难以从关中气象里找到联系。

    或许唯独还剩下的便是渭水开拓出去的河道滩涂,尤有残存的痕迹。

    而雨水这一停,蝉鸣便盛起来了。

    “可惜万年宫已遭了破坏,无法去那儿避暑。”武媚娘感慨道,“多亏宫中有凌阴储冰备用,熬过这两月便是了。”

    她本想让宫人将扇风的劲再用大些,好将自冰笼中吹来的冷风放过来,但刚要转头示意,就被趴在一边的女儿拽了拽衣角。

    还是挺用力的那种。

    明明阿菟只是张口喊了句“阿娘”,她竟觉得自己也能明白女儿话中未尽的意思,让她将刚要出口的话给吞咽了回去。

    也对,她眼下的状态一点也不适合贪凉。

    武媚娘只能作罢,顺手摸了摸女儿越发毛茸茸的头顶。

    同在此地的临川公主看着这幅母女和乐的场面,不由露出了几分羡慕的神情。

    但想到自己此番入宫是因驸马回京述职,得到陛下的召见,她虽是长公主身份也并无多大权柄在手,还是该当谨小慎微行事,又将神情收敛了回去,只当自己是个合格的话搭子。

    她开口回道:“秦岭之中倒是气候适宜,只是近来往返于南阳与关中的流民甚多,诸事繁杂,不是个清净地。”

    临川公主乃是唐太宗李世民之女,嫁给了出身范阳周氏的周道务。

    这位驸马尚在襁褓之中,便以功臣子嗣的身份养在宫中,十四岁出外任职,与临川公主成亲后便以商州刺史的身份坐镇峣关。

    正如临川公主所说,峣关位处秦岭之中,正是关中与南阳的一处要害分界关隘。

    按说临川公主的母亲韦太妃在先帝在世时还是贵妃,她那“孟姜”的表字也是先帝嘉奖她的才华而取的,可清月打从她到访开始便端详着她的举止做派,怎么看怎么觉得她有几分拘谨。

    被李治以“要同驸马议事,阿姊自去寻宫中旧识”为由打发到了这里来,也不见她有什么不悦的表现。

    和弘化公主简直像是两个极端。

    唯独在她垂眸之时,在目光中闪过的思虑,让人隐约看出,她并不像是表面看起来那般木讷,实有腹中乾坤。

    “秦岭?”武媚娘想了想此番陛下召见周刺史的用意,微微一笑,“我看孟姜不消几日,便不必留在那里了。”

    临川公主讶然,“昭仪何出此言?”

    打从入室开始,临川便以余光留意起殿中之物。

    上月的安定公主册封,加上昭仪有孕,让此地多出了不少奇珍摆件,这都还算寻常。

    最特别的是在桌案上有一叠卷宗,似乎是历年赏赐时服的布料样本册子。

    此物有一年在她生母韦贵妃处见到过,但又与这本有些不同,更像是天子赏赐百官所用的那一份,许是因陛下到访安仁殿次数频频而暂时留在了此地。

    由此观之,这位武昭仪在陛下心中的地位实非等闲。

    那她所说的话,也应当不是信口胡言的。

    可这种话,说得又有些逾矩。

    恰在她思量之中,对临川公主提出的这个问题,武媚娘并没有直接言明,而是回道:“陛下正是缺人之时呢,周将军英武有才干,总不会蹉跎于峣关的。”

    是……这样吗?

    临川公主面上神情不变,心中却无声地叹了口气。

    所谓有才干就能得到重用这种事情,在并无太多门路的情况下,不过是个笑谈而已。

    就像她虽有先帝钦定的表字,还额外为她延请了女师教习书法,被封公主号的时候也已是那次出风头后又过了十多年的事了。父皇日理万机,不会将她给挂念在心上,让她只能借着其他姐妹册封的光,才拿到应有的待遇。

    她是如此,她那位同样不擅钻营的驸马也是如此。

    说是说的先帝心腹的儿子,但又哪比得上真正的要员子弟呢?

    不过,能得陛下宠爱的武昭仪一句“祝福”,总好过跟对方闹矛盾。

    为防言谈失礼,她干脆岔开了话题,没再多谈秦岭峣关之事,而是转而将话题扯向了小公主。

    六个多月的孩子能喊一句“阿娘”也得算是天才,但还不到出挑到令人恐慌的地步,是有不少话题可聊的。

    又因顾念武昭仪到底是有身孕之人,临川公主也没敢滞留太久,在听闻驸马那边与陛下的面见行将结束后,她便朝着武媚娘告辞离去了。

    等到与驸马在宫门前会合,她方听到驸马说道:“陛下有意,令我前往恒州救灾。”

    临川公主惊疑不定,“救灾?”

    周道务答道:“不错,陛下说,前几日急报,恒州滹沱河水因雨季影响泛滥,虽有提前迁移沿河民众,但造成的死伤仍有约莫数百人。当地因钱粮之事多生动乱,需有一员得力武将北上,协助当地府官平定乱局。”

    临川公主皱眉,“可你是商州刺史啊?陛下这是要将你调往恒州?”

    这不像是个正常的官职平调之法,甚至还离关中更远了,听起来更不像是要对周道务有所重用的样子。

    “不,不是调往,”周道务安抚道,“是临时支援。”

    二人已上马车,有些不便令外人听到的话便能说了。

    周道务继续解释,“因先后有关中、恒州二地水患,柳中书被陛下问责了,我听御前旧识的意思,陛下有意褫夺对方的中书令位置。不过大约会让他在颜面上好看一些,只说让他请辞相位。”

    临川公主眼皮一跳。

    柳中书,说的正是中书令柳奭。

    按说他有个皇后外甥女,还有同气连枝的太尉长孙无忌,怎么都不应该遇上这等麻烦。

    可天灾之下拿人顶包本是常有,这次还要更加有理有据,柳奭绝没有机会逃掉这次降职。

    她还隐约听京中的手帕交提及,因昭仪有孕,相比之下无子且太子不受喜爱的王皇后,地位更显岌岌可危,柳中书近来的走动频频,恐怕也让陛下不满了。

    正好两罪并论,逃无可逃。

    柳奭一旦下台,依托于他的一部分人也难免被李治顺捋下马。

    届时空缺出来的绝不只是中书令一个位置!

    “我突然想到了一件事,”临川公主抿了抿唇,说出了一个近乎大胆的猜测,“我听说,此次陛下能力排众议、校查水道,与自吐谷浑还朝省亲的弘化公主有些关系。再有,此番籍田礼上,韩王为陛下献画,得了陛下器重,追封武德功臣正是因此而起。”

    她望着驸马的脸,觉得两人此时所想的可能是同一个猜测。

    陛下移驾万年宫的举动,已不难让人看出他如今所想。

    有没有一种可能,为了制衡关陇势力,陛下除了会对那些“听话”且有眼力的朝臣委以重用外,还决意启用宗室势力发起对抗。

    若宗室势力尚且不够,那么合适的驸马,可能也是李治能拉拢的对象!

    吐谷浑国主慕容诺曷钵需要仰仗于大唐上国,对李治的尊崇毋庸置疑,是一支好用的助力。

    她的丈夫周道务,因其父亲乃是先帝心腹的缘故,加上其特殊的成长经历,也理所当然地应该站在陛下的这一头。

    那么当陛下急需用人的时候,他确实是其中一个人选,还是排在前列的那种!

    当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临川公主忽然明白,为何陛下没有直接提拔驸马,而是先让她去同武昭仪交流上几句,又借着武昭仪之口,隐约透露出了起用周道务的意思。

    只因此时还不到时候,起码要先看看,这位小周将军到底能不能将恒州事务给处理妥当。

    自父亲拖延赐予公主名号,李治即位她敬献《孝德颂》也没领到实质奖赏后,她便已经反复告诫自己,要先把自己放在看客的位置上。这才是对她来说最安全的位置。

    可没有人是天生就会察言观色、谨言慎行的。

    也没有人天然愿意伏低做小,唯恐稍有不慎行差踏错便有大祸临头。

    当她窥见自己和夫婿的上升通道之时,李孟姜的心中也不免有一瞬的火热。

    只是她习惯了在脸上顶着一层温柔贤淑的面具,以至于若非亲近之人,还只当她并未有那般心绪动荡。

    她好像只是微微掀开了飘动的车帘朝着外头看了一眼,随后用平日一贯的温吞语气朝着丈夫说道:“郎君,要变天了。”——

    是啊,要变天了。

    李治没将万年宫山洪爆发之前对他做出拦阻的人一一问责,并不代表着他真有那般宽宏慈悲,甚至是窝囊!

    他不过是要将这份责问之言推迟发作而已——

    六月的尾声里,清月已经能更加娴熟地在安仁殿中爬来爬去,媚娘也没有阻止她展现出自己的探索求知欲。

    甚至在她停下锻炼爬行能力,安稳地坐在那里的时候,媚娘还时常将宫里宫外的闲事趣闻说给她听。

    也就是在这个月里,临川公主的驸马周道务北上恒州,协助平定滹沱河大水后的乱象。

    与此同时,中书令柳奭递交了请辞的奏表。

    这是一份在被逼无奈之下呈递出去的文书,作为对这番水患的直接回应!

    这倒不是武媚娘跟清月说的了。

    而是李治在“躲”到安仁殿里来的时候说的。

    当然,说躲可能也不是那么恰当,他纯属懒得应付王皇后在此时的请见罢了。

    柳奭毕竟是王皇后的舅舅,对于这道突如其来的三省长官请辞消息,王皇后直接就懵了。

    可当她试图以太子养母和皇后的身份求见陛下,为舅舅求情的时候,得到的不是陛下正在议政,便在陪伴武昭仪的消息。

    纵然李治没有明说,王皇后也已明了他的意思了。

    这是一道绝不容许有任何人辩驳的决定!

    事实已经证明,洪灾之中李治做出的信赖太史局举动并无错误,那么一度对他决定进行拦阻的人,就是要被清算的一方。

    这个被清算的人,往大了说可以是长孙无忌,往小了说,可以是他所属阵营里的一方马前卒。

    可到底要以哪个位置上的人出来才能让李治偃旗息鼓,就是另一回事了!

    起码,也得是柳奭这等分量的存在。

    七月,柳夫人在得到皇后许可后入宫了一趟,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反正王皇后忽然之间就消停了下去。

    太子李忠也在这个月里从岐州回返。

    清月活动的范围基本局限在安仁殿和其周遭,没能知道宫女口中的“晒黑憔悴了不少”到底是个什么样子。

    反正对她来说的好消息是,李治没那么频繁地往安仁殿这边跑了。

    这让她有了更多的时间和阿娘窝在一处。

    别看她现在还没法直接帮上些忙,但继续边看边学总是有好处的。

    比如说之前临川公主到访的时候看到的赏赐百官时服名录,并不是李治遗留在此地的,而是李治在发觉了媚娘的术算能力颇为出众后,委托给她的杂事。

    按说此事也不当由天子直接负责,只是在此事上有些陈年弊病,让李治想折腾出一点花样罢了。

    清月扒着桌案,努力让自己去看上头的数字,又唯恐被母亲看出她能看得懂此物,将脑袋很快缩了回来,重新抓起了沙漏,窝在母亲身边把玩,思绪倒是已飞到了刚才看到的数字上。

    《唐六典》中规定了官员的四季常服,包括了袍袄衫袴和头巾等物,若按标准布料裁剪,合计需要五千二百多文。③

    虽说这些衣衫不是每一件都需要翻过年来就更换的,但入了官场,体面还是要的,便没法这般自在。

    那么问题来了,以九品官员月俸一千零五十文的数据,单只是他一人的服饰,都需要花费五个月的月俸。

    光靠着官员自己来置办,肯定是不行的,于是衍生出了个习惯,天子对官员有所赏赐,奖赏的便是布匹和衣衫。

    但相对应的,这也是一笔极其可怕的支出。

    李治想让武媚娘计算的,便是能否在四季常服的数量上做出削减,若能自上而下减免在衣衫上的支出,节省的可不只是那些官员的钱财,而是国库的支出。

    可惜他如今还需先完成朝堂之上的突围,不便将这等计划公之于众,故而落在了武媚娘的手里。

    因这并不是着急之事,当做闲暇之余的活动头脑也不错。

    殊不知同时将这件事给记在脑子里的,还有另外一个小家伙。

    清月咋舌,别看宫中的衣食样样精致,李治是真缺钱啊。

    哪怕是进入了八九月间,秋风渐近,关中粮食收获,也没见他的脸上出现多少喜色。

    可以猜测,是那出洪灾到底还是在关中造成影响了。

    不,应该说,连续的暴雨对粮食产量造成影响了。

    在清月面前出现的宫中饮食里可能还没有那般明显,在上缴入库的税收上却是实打实的数字。

    更麻烦的是,到了十月间,彻底在西域金满州地界安顿下来的数支兵马,也需要大唐陆续供给军粮。

    当李治再一次踏足于安仁殿的时候便感慨道:“媚娘,我现在越发庆幸,此前被你们劝阻了下来。”

    若是他彼时一意孤行,非要在西域分兵作战,此时面对的压力势必更大。

    真要是发兵出征,也不是随便可以收回成命的。

    完全能想象到,会是何种进退两难的处境。

    自西域陆续传来的消息也可以证明,面对昭武各国联兵和波斯尤不死心的复国势力,大食已在渐渐收拢战线,以防为敌所趁。

    唐军在金满州则进一步站稳脚跟,静待发兵契机。

    武媚娘一边翻动着手中的书籍一边答道:“陛下只是一时之间没有想开罢了,纵然没有这句劝阻,真跟那些有作战经验的将军交谈一二,也能转过弯来。”

    “你惯会安慰我的。”李治说到这里忽而一笑。

    只因他骤然发觉,媚娘翻书翻得挺快,注意力却并不在书卷上,而是注视着角落里的那个小身影。

    此刻这道身影正在努力借着墙壁和桌椅的支撑,慢慢从爬变成站立。

    说不定她还觉得自己的行动很是隐秘,殊不知一举一动都落入了她父母的眼中。

    李治这才骤然想到,自己这两个月里忙于粮食调拨,竟忘记了一件事。

    因今年有那个闰五月的缘故,阿菟已有十个多月大了。

    过了早前闹腾的那一段后,这孩子的体格健壮迹象就已经越发展露出来。

    所以一点也不奇怪,她能比寻常孩童早一些地喊出阿耶阿娘,现在也能开始学习走路。

    这无疑是个好消息。

    原本李治还有些担心她会否承受不住那提早给予的公主封号,可如今看来,这种担心实在没有必要。

    此刻她不就已在蹒跚学步了吗?

    比起她的兄长,起步的时间可算早得多。

    不过嘛,从趴到站,对于一个成年人来说或许很容易,但对一个还不满周岁的孩子来说,便是一件好生艰难的事情。

    只见她费劲地扒住了椅上的扶手,将自己给撑立了起来,结果刚要迈出脚步,又摔在了前头的软垫子上。

    李治的手动了动,很有想要上前去协助一二的意思。

    结果他刚要挪窝,就被媚娘在他的手背上示意性的轻拍了一下。

    一转头便对上了她有些嗔怒的目光,“陛下少在这里干揠苗助长的事。我看你又想和之前带弘儿的时候一样拽着她走。”

    李治被揭穿了算盘,心虚地笑了笑,“我看阿菟学得挺快的。”

    而且,大概也就只有在媚娘这里,能让他的思绪稍稍放松些,暂时忘记近日间在朝堂上重新提起的起复柳奭之事。

    这些人想都不要想,什么让他暂时先担任个吏部尚书?有那位置空缺他还不如安排自己人上去。

    反正现在底气在他这里。

    眼见他这份孩子气的举动,武媚娘好笑地摇头,“罢了,陛下要真想去那便去吧。”

    以武媚娘看来,阿菟可没有这么不会走路,明摆着是装出来的。

    这孩子在“骗取”父母的好感上简直天赋异禀。

    不,应该说,她是在为她们这个安仁殿骗取李治的偏爱。

    她刚想到这里,忽见刚起身的李治又折身回返,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说道:“说起来,我有意在年末拜谒昭陵,届时……”

    他说话之间看了一眼媚娘的肚子,这才接了下去,“媚娘要与我同去吗?”

    武媚娘有一瞬的迟疑。

    到了十二月里,距离腹中胎儿的预产期也就只剩下一个多月的时间了。

    哪怕她怀着这孩子到如今都没有太过难熬的妊娠反应,也不能确定,当此行甚至还要经行山道,进入九嵕山腹地之中的时候,不会出现什么意外。

    这对她来说,是一个莫大的挑战。

    可就算李治没有说,武媚娘也猜得到,李治话中的潜台词分明是希望她同去的。

    李治要借着抬举武媚娘来分清官员立场,可长孙无忌等人阻止她进一步册封的理由尤算冠冕堂皇,其中一条便是——她曾经是太宗的妃嫔。

    此前李治同她说起过此事,两人也一致认为,这确实是个需要解决的问题。

    好在这还不算致命,若只图面子上过得去,是能给出个说法的。

    反正武媚娘在太宗一朝并未享受多么隆重的待遇,那就可以瞎编了。

    比如说,武昭仪并不是李治在王皇后等人的“相助”下,从感业寺中接出来的,而是先帝在过世前觉得还需要给儿子留上一个贴心人,这才赐给儿子的。④

    听起来有些荒诞,放在如今却也能说得通。

    但若要坐实这个传闻,便该当再去做一件事,那就是祭拜昭陵。

    倘若武昭仪能以儿媳的身份坦然地面对那位君父,随后再有说法,起码在明面上,就没有什么可驳斥之处了。

    武媚娘深吸了一口气,答道:“自然要与陛下同去的。”

    这是一件对她来说必须要去做的事情。

    所以哪怕在李治离开后,阿菟板着个小脸,挤出了“危险”两字,也没能改变她的这个想法。

    不管阿菟到底听没听懂,她都还是认真解释道:“不管危险与否,人不能先想到回避问题,否则永远无法更进一步。”

    李治要权,她也要权,这就是更进一步。

    清月忍不住咬了咬自己没长出来多少的乳牙。

    这话中的道理她都懂,甚至她无比清晰地感觉到,当母亲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在她身上展现出的勃勃生机,令人不能不为之动容。

    可生育在古代本就是一道鬼门关!

    就算知道阿娘能顺利地生下这个孩子,甚至在生下李贤后还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并未因生育留下什么后遗症,在早已将她视为自己的亲生母亲后,清月也势必要为她提一口气。

    但她能做什么呢?

    她能做的不过是在十二月的中旬,已能在李治的面前稳健地行走,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出想要同去昭陵的向往。

    是努力拽着母亲,强硬地在随行队伍里多加几位医官稳婆,否则便用小孩子的伎俩耍赖。

    是嫌弃车厢之中不够软,又让人多添了几床被褥。

    是小心地留意着母亲在经历车马颠簸后的神情。

    是……

    是只能被宫女牵着手,和李治一道站在临时寻找的落脚地,听着屋中昭仪产子的动静。

    母亲终究还是在未抵九嵕山的半道上提前发动了。

    哪怕这已经是她生的第三个孩子,按说会更容易一些,可生育之苦哪里是能用言语形容的。

    清月更是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进出屋中的人端出更换的巾帕和血水,听着屋中已经经由过隔断还能听到的惨呼。

    李弘早就已经被带了下去,是她非要赖着才留在此地的,可这种还无力做出改变的憋闷烧得她心中难受至极。

    自她穿越到这个世界到如今,还没到一整年。

    但没有哪一刻,让她要比现在更加清楚地意识到,她想要改变更多的东西,想要掌握更多的权力,并不只是因为她见到了自己的偶像,也不是因为她需要依靠于系统的功能延续自己的生命,而是因为——

    她确实需要这样的东西,才能保护住自己想保护的人!

    早在见证了种种风云变迁后,她就已经成为这个时代的一份子了。

    而与她关系最为紧密的,就是她的母亲。

    李治不会明白,他这个小女儿此刻在想的东西已经远超出了她年龄的范畴。

    他只能看到这个才学会走路不久的孩子,四平八稳地走到他的面前,突然抓住了他的手,用带着几分颤抖的声音说道:“阿娘,平安。”

    她没有哭出来,又用平复下来几分的语气郑重其事地重复了一遍,“阿娘平安。”

    李治沉默了良久,方才回道:“会平安的。”——

    永徽五年十二月,武昭仪于京师谒昭陵途中产下六皇子,母子平安。

    永徽六年元月初一,李治拜谒昭陵祭拜太宗与文德皇后。武昭仪、安定公主、五皇子与六皇子也在其列。

    永徽六年二月,李治召数位大臣至面前,问出了一个问题。

    “朕有意册立武昭仪为宸妃,不知诸位以为如何?”

    第24章

    这不是一出正式的朝会, 而是只涉及了五位宰辅的小型议会。

    但当“宸妃”二字说出的时候,依然有若一道惊雷砸下,使得满座皆惊。

    李治在将其说出口的时候, 甚至没忘记同时将其提笔写出来,像是唯恐诸人不知道他要说什么一般。

    这足以看得出,他不是在与人说个笑话, 而是以一种端正严肃的口吻试图与在场诸人商议。

    可他这个议题真不简单呐。

    宸妃,好一个宸妃!

    宸这个字, 何止不在“贵、淑、德、贤”四妃名号之中,其内涵也非同一般。

    这是个时常用来指代紫薇或者帝王的称号, 可如今竟是要被李治给用在妃嫔身上。

    如此说来, 李治这是直接跳过了早前提议昭仪封妃之说,要在四妃名号之上再创一个更为隆重的名头,专为武昭仪所设。

    真是——

    前所未有之事!

    来济与韩瑗相互过了个眼神, 都看出了对方眼中的忧虑。

    凭借着二人的敏锐都不难听出,陛下开口之时, 充满着来势汹汹的意思。

    此番忽然召集众人议会,竟也未令太尉出席, 更显出其锋芒毕露。

    细想之下又觉并不奇怪,武昭仪冒险随同陛下祭拜昭陵,以求洗脱身份上的问题,更是为子嗣单薄的陛下又生下了一位小皇子。

    此等行事,陛下怎能不为她所打动呢?

    这也给了陛下提出晋位的契机。

    但若当真放任李治行事, 让他先借着去岁的籍田礼与关中水患一事除掉了柳奭, 再借着册封武昭仪为宸妃取代王皇后和太子李忠的位置, 进而一步步蚕食,这祸事迟早会席卷朝堂, 随后波及到他们头上的。

    所以哪怕明知去岁陛下便冷酷手段行事,时至今日也没给中书令起复的机会,他们也依然必须对陛下的某些决定,做出必要的反对。

    不过来济到底是难以忘记去年的岐山之上夜观山洪的景象,在陛下出口提出宸妃封号之时,先是怔楞了一瞬,反倒是另一头,同样被召集到此地来的尚书右仆射可没那么多犹豫不犹豫的。

    这不是别人,正是先帝顾命大臣之一的褚遂良。

    尚书省左仆射于志宁年近七旬,对于陛下的种种决定已甚少干涉,全然抱着不闻不问的做派,哪头也不靠着,右仆射褚遂良便等同于尚书省明表态度的长官。

    李治眼皮一跳,直觉这人嘴里说不出好话来。

    果然听到褚遂良开口便道:“陛下为昭仪生造妃嫔封号,在贵妃之上另设宸妃,那欲置皇后于何地呢?皇后为陛下在藩府之时先帝赐婚而来,份属名家,至今无有过错,再观昭仪其人,门第衰微,不为贵姓,绝不堪配宸之一字!”

    “妃嫔虽非中宫,四妃仍表陛下体面,何况欲于四妃之上再设名号?再看武昭仪其人,固为陛下生育有功,然从未听其有幽闲令淑之美德,还望陛下三思。”

    褚遂良话毕,便直挺挺地站定在了那里,宛然是觉得自己的这番谏言有理有据。

    唐初风尚也本就是出言直谏为美德,更令他出口之时理直气壮。

    何况早在李治将他们几人找来之前,长孙无忌便已隐约自拜谒昭陵的种种迹象中推断出了些端倪。

    于是在褚遂良与他早前会面的时候,长孙无忌便暗示过,若是陛下有不妥之举,褚遂良但可直接反驳,随后他会为其补上说辞的。

    可褚遂良是说痛快了,却无异于在李治兴致正盛的时候,一个巴掌打在了他的脸上。

    李治目光中厉色一闪而过。

    但此种情形在他说话之前已有预料,开口之时倒仍是语气和缓,“褚卿,古人有言,躬自厚而薄责于人,你评点昭仪家世,枉顾武德功臣,又妄言妃嫔德操,此非君子所为吧?”

    褚遂良面不改色,持笏叩首,“陛下言行举止有失,臣自然不敢屈从。若陛下以为臣此举乃是忤逆圣颜,合该万死,将臣拉下去处置便是。但加封武昭仪为宸妃,实不可行!”

    李治冷冷地看着在座几人的表情。

    在场五人里——

    于志宁闷头不言,崔敦礼安分端坐,最是疾言厉色的,便是褚遂良。再观望得仔细一些,便不难发觉,也在此地的韩瑗和来济两位,都有意欲起身呼应褚遂良的意思,眼看就只差一把火了。

    他连忙一摆衣袖,“此事容后重议,朕不想听到一家之言。”

    这出册封宸妃的小会议不欢而散得很快,甚至快到让人以为,李治是不是只在突然之间冒出的想法。

    可自母亲魏国夫人处得到消息后,王皇后却绝不敢这样以为。

    “宸”这个字的分量太重了,重到绝不是一拍脑门就能想得出来的。

    陛下之所以在褚遂良提出反驳意见后,果断停止了计划,不过是因为不想看到,在此番他召集起来的五个人中,竟有三人公然对他持以反对的论调。

    现在还可以说,是一人反对,四人未曾表态,在脸面上好看得多,也就有了将其重新提出的可能。

    深知此刻局势紧迫,王皇后在殿中端坐了小半日后,果断出了门。

    她当然不是自讨没趣去寻李治过问封妃之事的,这话说出去只怕还要起到反效果。

    她是去拉拢盟友的——

    淑景殿中,萧淑妃将目光从面前正在修剪捯饬的盆景之上挪开,落到了王皇后的脸上,语气淡淡,“真是难得,有一天居然会从你的嘴里,说出联合这两个字。”

    兰陵萧氏多出美人,萧淑妃也不例外。

    昔年李治尚未登基还是太子的时候,萧淑妃以太子良娣的身份备受恩宠,这才能令雍王李素节在封号上如此特殊。

    也正是这份从家世到圣宠上的优势,才让她在前些年有和王皇后争锋相对的底气。

    但近两年间,除了去岁协助于雍王筹办陛下的籍田礼外,已很少听到萧淑妃冒尖的动静。

    她此刻半靠在镂空窗格旁的矮榻上,窗边竹影与案几上的盆景交映成趣,连带着她稍显美艳的眉眼都看起来柔和了不少,仿佛有几分与世无争的做派。

    但当听到王皇后说出的下一句话时,萧淑妃的眉头还是倏尔一紧。

    王皇后道:“你还是那么不聪明。明明优势在握,却从不明白何时该当破釜沉舟。”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笑你既看明白了一些东西,又没看明白。”王皇后在萧淑妃的对面坐下,转头往殿中宫人的脸上扫了一眼,“这是你的待客之道吗?我往安仁殿去的时候都有茶点摆在面前呢。”

    萧淑妃抬了抬眼帘,摆手示意宫女退下去筹备茶水。“有话直说便是,何必弯弯绕绕的。”

    她的宫女退下之时,乖觉地将殿门先给关上了,料来这出筹备不会太快,留出了充裕的空间给那二人交谈。

    见只剩下了她们二人,王皇后这才缓缓开口,“当年陛下对你的期望颇高,但你只是想要母凭子贵,借着陛下对雍王的宠爱更进一步,却完全没想为陛下做更多的事情,所以陛下对你早有不满。那么武昭仪进宫后不久你便失宠,真是实属应当。”

    萧淑妃的面色微变,却没说出反驳之言来。

    在她面前的这位高门贵女气场凌厉,语带倒刺,竟丝毫也不顾后妃往来的规矩,给彼此留出些余地,只这一句便扎人肺腑。

    可想到那句让人不必弯弯绕绕的话还是她自己说的,萧淑妃又将这份苦闷给吞咽了下去。

    这几年间她一面旁观着宫中人事起落,一面也算有些觉悟了。

    听得王皇后已接着说了下去,“萧淑妃,你这等习惯可真是不太好。”

    “别以为我看不出来,如今你也不想多问多管,只想一边维系着雍王的地位,一边见我同武昭仪分出个高下来,好从中渔翁得利。可你别忘了,有些戏不是这么好看的?也不是人人都能坐得那个捡漏的位置!”

    她伸手拍在了二人之间的案几之上,“你真以为,这会是个两败俱伤的局面吗?”

    萧淑妃对上了她的目光,“皇后说笑了,您为后宫之首,武昭仪承您恩德入宫,需对您执礼数,何来两败俱伤。”

    王皇后冷笑了一声,“这种体面话,有外人在的时候说说也就算了,在此时有什么好说的。我没同你绕圈子,你倒是来跟我比油嘴滑舌了。”

    “那也别怪我将话都跟你说明白了。武媚娘此人聪明得很,她知道陛下要什么,更知道将自己的前途和陛下捆绑在一处,所以如今没有什么我与她都在陛下面前失势的可能,只有两种结果。”

    萧淑妃眉心微蹙,已隐约猜到了王皇后会说出什么来。

    王皇后字字紧逼,“要么,我赢,继续坐稳我这皇后的位置,太子依然是太子,前朝朝堂之上,陛下依然要对关陇势力仰仗有加。”

    “要么,我输,武昭仪与陛下共同进退,到时候皇后之位转手于她,总归她膝下有两位皇子,由谁来做这个太子都无妨。陛下已先削了我舅父的官职,谁知他会不会将两位顾命大臣也给一并削了。”

    “那么,萧淑妃,你在哪儿?”

    萧淑妃人虽未动,发间步摇却有一瞬的颤动。

    王皇后往回靠了靠,一面端详着萧淑妃的神情,一边用温和下来几分的语气说道:“你与我相识这么多年,不会不知道我是什么脾气的人。倘若我赢了,既已有太子在手,别管他是不是由我所出,你我起码还能对坐相谈,可若是武昭仪上位……”

    这位举止端方的皇后直到此时才在脸上显示出几分软弱姿态,她叹了口气,“萧淑妃,以你的消息灵便不会不知道,陛下有意册立她为宸妃。连宸这个字都肯给她了,还有让你借机复起的机会吗?”

    萧淑妃阖目深吸了一口气,虽然依然未曾开口,却已有了个答案。

    没有了。

    无论是因武昭仪和陛下乃是同路之人,还是因为陛下真是个痴情人,要将并无后台的武昭仪扶持上位,武昭仪和王皇后都是二中选一的结果。

    不是她在此地潜心静修,又让雍王保持着对外的好名声,便能从中牟利的。

    李素节不是李治。

    李忠和李弘也不是李承乾和李泰。

    而倘若武昭仪取胜,也就意味着陛下能在朝堂上独揽大权,不再被一些东西牵绊住手脚,她萧淑妃何止无功,在此前的“无为”只怕还要被追究责任!

    她们这位陛下,说有情也有情,说无情……也无情啊。

    所以一点也不奇怪,来找她的会是王皇后,而不是看起来更为势单力薄的武昭仪。

    听得门外隐约传来了宫女走回的动静,萧淑妃重新捡起了案上的剪子,对着面前的盆景又落了一刀。落刀咔嚓的声响稍稍盖住了她开口的声音,倒也足够让王皇后听个清楚,“你需要我做什么?”

    王皇后答道:“让有些该办事的人给陛下施压。”

    哪怕宸妃因“宸”字贵重,也绝不能开这个先例!

    “不过,也得小心一些,”王皇后起身之时又补充了一句,“若是真将陛下围追堵截到死路,谁知道会不会激起他的逆反之心呢?”

    那毕竟还是天子啊。

    萧淑妃颔首,“此事不必你教我。且恕我不能多款待皇后殿下了。”

    皇后不愿让人知道她来此地拜访,不会在这里久留,宫女备下的茶点是派不上用场了。

    至于她……送走了王皇后之后,萧淑妃揉了揉额角,又忽觉有些怅然。可局势至此,正如王皇后所说,她不能给武昭仪取而代之的机会。

    她也并不只是自己一个人,还有一个儿子两个女儿在身侧呢。

    若她倒了,那三个孩子又该怎么办呢?

    大概是讨不了好的。

    她抬手对着心腹宫女招了招,示意对方为她铺纸研墨。

    王皇后来得匆匆,她这头也不能太过拖沓,她也当然知道王皇后话中所说的意思,不会弄出过犹不及的花招。

    陛下如今还未将册封宸妃之事宣之于众,她便不能让人以明确的方式做出反对,还是得以迂回的方式来做了。

    比如说……

    她落笔写下了第一个字。

    ——————

    清月看着面前的画本,用拳头握着笔又往一旁的颜料盘里蘸了蘸。

    当然,给一周岁多点的小孩子涂鸦所用的颜料,都已经过了专门的筛选,唯恐她将颜料给吞咽下肚,比如藤黄这种颜色,便被排除在外了。

    不仅如此,还需另有一人监督着她的行动,防止她搞出什么其他的名堂。

    她沉默地和盯着她的澄心对视了一眼,又鬼鬼祟祟地往内室的方向瞟去,见听不到那头的声音,颇有些不满地转回了视线。

    不过就算听不到,眼见李治来时的躁怒压抑神情,她也能大致猜得出来发生了何事。

    哎,好惨一皇帝。

    去年年末的李贤出生,因武昭仪是在拜谒昭陵的半道上发动,险些出事,又有她以幼儿对母亲的担忧加深了李治的同情,直接将他意图彻底打开局面的情绪逼迫到了顶峰。

    柳奭被削官遣返后并无再度被拽回朝堂的迹象,也让李治意识到,只要他行动得法,完全有实现自主权的机会。

    而这两厢合并,便让李治下定决心要尽快打开局面。

    将媚娘自武昭仪的位置上封妃,便是他意图再度观望朝堂局势的第一步。

    这个妃还不能是寻常的妃嫔,起码要先压过萧淑妃才好。

    这份特殊或许多少也有些出自李治的本心。

    所以才有了那一个“宸”字。

    可李治怎么也没想到,这一步走出后遭到的反对会有如此之激烈。

    先是在那出召集了五名臣子的议事上,褚遂良以“先朝托付”的立场表达出了明确的反对。

    同为宰相的韩瑗、来济虽还未来得及说话,眼看也是站在褚遂良这头的。

    至于长孙无忌……李治都不想多说了。

    去年在将柳奭问罪的时候,为了显示他依然尊敬这位太尉,他令韩王在绘制武德功臣画像后,又为长孙无忌重新绘制了一份,以显示天子对他最为特殊的深情厚谊。

    这还不算,李治又亲自拜谒了一趟长孙无忌,将他的三个庶子都给喊到了面前。

    以这三人年纪已到,不当在家赋闲为由,给这三人都找了个官做。

    体贴到这个份上,已是没什么好说的了。

    可长孙无忌竟好似觉得,他得到这样的待遇是理所应当的。

    儿子的官职照领不误,等李治在和褚遂良等人不欢而散后,将册封宸妃一事旁敲侧击问询于他,得到的却是长孙无忌“为何不听听遂良所言”的答复。

    言外之意,褚遂良的想法便是他的想法。只是他要多给陛下留一点面子,不会将这种话以过分直白的方式说出来。

    更让李治意想不到的是,虽说褚遂良其人出自南方,但他平日里往来的,几乎都是关陇人士,将其归并入长孙无忌的朋党行列,才是合理的。

    结果近来不乏南派贵族拜谒于他,似有同气连枝之意。

    李治对这些人际往来清楚得很,又怎么会猜不到,这代表的是谁的想法!

    这些话同样没有直接明确地表达出来,就好像只是一出出踏春邀约一般。可暗流涌动里,只有他这个天子是被孤立在外的。

    好得很,只是一条册封宸妃的消息,居然炸出来了这么多条大鱼。

    偏偏除了这些明确反对的声音之外,其余众人都还保持着中立缄默的样子,像是在静静地观望着这出无声交锋分出高下来,不敢多往前表态。

    时至今日,也还没有一个足够有分量的官员,真正决定站在他的身后。

    这就让他的那道敕封指令迟迟无法颁布下去。

    若是他贸然在所有的反对声音中宣旨,在众人非议之中,他便成了个昏君!

    而李治绝不甘心担上这样的骂名。

    或许,他还可以再等上一等,让自己的羽翼再丰满些,随后出手便更为稳妥了?

    这想法已到了他的嘴边,却在他望向面前的武媚娘时,卡壳在喉咙中没能说出来。

    虽已距离她产下六皇子过去了两月,但大约是这半道生子对她的身体还是造成了些亏损,今日她还是靠在榻上歇息。并不仅仅是因室内光线的缘故,她的面色确实比之李治印象里的模样苍白不少。

    那张本有雍容之貌的脸也清瘦了几分。

    这要让他如何才能将封妃一事难以进展宣之于口呢?

    “媚娘,我……”

    “陛下不必多说。”武媚娘摇了摇头,“妾非前朝官员,陛下也不是来此商议政务的,陛下今日情绪不佳,实该先放下担子,只当自己是个父亲而已。”

    她唇角笑意柔和,“您看,六郎都被您吵醒了。”

    李治难免循声便朝着躺在一旁的幼子看去,见他已早不复刚出生时候的皮肤发红发皱,而是在两个月的看护中变得越发白胖可爱,下意识地便和缓下了面色。

    他摸了摸幼子的脸,“幸好他不像是他姐姐一样非要睡个大床,不然媚娘你这儿可要摆不下了。”

    武媚娘失笑,“这话您去阿菟面前说说看?”

    “那还是免了,”李治轻咳了一声,“这孩子学说话怪快的,到时候她还真当我对她有意见。”

    但李治都给了她那个安定公主的封号,又怎么会不喜欢这个小女儿呢?

    他尤其喜欢的是这孩子在媚娘生产之时,既有临危不乱的稳重,又有对母亲的殷切关心,一看便是迟早能担起重任的。

    说起来倒也有意思,他祖父的三女儿便是那位巾帼女将平阳昭公主,他的三女儿也颇有些虎将气度,起码在霸道和体格上是有些端倪了。

    也不知道算不算一种无形中的缘分。

    “对了,说到阿菟,”李治的语气已从容下来了几分,“方才我进来的时候好像见到她在涂涂画画?”

    武媚娘回道:“这大约得怪韩王了。早前他送了弘儿一本识字图册,弘儿翻阅完毕后,便送与阿菟了。阿菟年纪小又聪明,便也想学着画画。”

    她像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东西,语气都显得轻快了些,“可她人小,连笔都握不牢,能画出个什么玩意来?陛下还是别去看了,免得笑出来,让阿菟不乐意了。”

    武媚娘若是不这么说,李治本也没那么大的兴趣。她这么一说,李治便还偏要去瞧瞧这孩子画出了什么歪七扭八的玩意。

    阿菟眼看着就是个早熟的天才,他作为父亲,留点黑历史在手里还怪有意思的。

    这一番心念急转之下,他也暂时先将那些反对声音带来的不快抛在了脑后,打算真如媚娘所说,姑且当自己只是来看望子女,享受家庭之乐的。

    当他行到清月背后的时候,就看到她正聚精会神地拿着那缩小了一号的笔,正在往一片灰突突的方块边上涂浅粉色。

    在她的面前还摆着一束颜色相近的花。

    李治在她的身边半蹲了下来,饶有兴致地开口问道:“阿菟在画什么?”

    清月头也没抬,答道:“房子外面的花。”

    她动作停顿了一下,又转头一本正经地补充道:“我的。”

    李治琢磨着自己在安仁殿外没看到这个颜色的花,朝着站在一边的侍女问道:“这是哪儿来的?”

    澄心答道:“小公主自得了那处宫殿的奖赏后,时常往临照殿去看看。春日方至,湖边有花开了,见小公主喜欢,我等便采摘了些回来。”

    原本的皇宫布局里,临照殿该当在最西北角的偏狭之地,可李治既给了清月这个名字,又给了安定的封号,便绝不会将这宫室选出这么个寒碜样子。

    之所以选它,不过是因为临照之名,和清月的名字相配罢了。

    所以当宫殿封赏下来的时候,临照殿的牌匾便被挪移到了另一处,确实是滨湖,又有一片花海。

    今岁春日比往年来得更早,是花开之时了。

    不过……

    李治抿着嘴,忍住了笑出来的冲动。

    花在眼前,再一对照阿菟画出来的东西,那可真是天差地别也不为过了。

    仅仅能看得出来,那灰突突的方块大概便是她的临照殿了。

    因殿中的家具物事还想等到阿菟长大些后自己去选,殿中几乎是一片空旷,在婴儿的认知中,大概是不好看的。

    李治端详了片刻,才从这方块里又看出了点东西。

    用绿色涂抹了一道的,应当是今日穿着绿衣服的阿菟自己,仿佛是在昭示着这座宫殿的所有权。

    而间隔了几个方块的位置,用红、金二色涂涂抹抹的,大概就是……

    “这里是安仁殿?”李治问道。

    “对!”清月点头。

    没等李治继续问下去,就见她伸手指向了其中一处,接着说道:“这个是阿娘。”

    李治努力辨认了许久,才从这奇形怪状的宝蓝色里辨认出一点人形来,而因中段还有一抹玄墨色,让李治猜测,这大概就是才出生没多久的小儿子。

    在方块外头还有个人形的玩意,边上竖着一根根杆子,可能是弘儿?

    那问题来了——

    “这是什么,乌云和太阳吗?”李治指了指在图上笼罩在方块之上、最为醒目的大片颜色问道。

    他这话刚问出来,就见女儿用一种看傻子一样的表情看着他,仿佛见到了什么奇怪的东西,“这是阿耶你呀。”

    “啊?”

    李治呆滞了片刻,试图从这个张牙舞爪且巨大的形状中看出自己的样子。但除了黄、黑、白三种颜色之外,真没看出任何一点和自己相似的地方。

    可想想这玩意是一个才一岁多的孩子画出来的,她能记得在图上带着阿耶阿娘,哥哥弟弟,已算是很“孝顺友爱”的了,李治便觉得,还是不能对她要求太高。

    虽然目前看不出她在这方面有什么天分,但不能打击她的积极性。

    然而李治刚想出声夸赞两句,便见阿菟鼓了鼓腮帮子,语带不满地问道:“这不像吗?”

    她把画笔丢在了一边,也没管上头还挂着颜料,甚至直接蹭在了地上,自己则伸出短短的小手,对着那张画比划道,“房子,都是阿耶的。”

    又一指那“临照殿”,“阿耶给我的,喜欢。”

    当清月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李治清楚地看到,小孩子亮晶晶的目光里,喜欢的情绪溢于言表。

    这份情绪也一点都不作伪,谁让那是一份让她能多活八年的寿命保证。

    可这话听在李治的耳中,却绝不只是话本身的意思。

    他怔怔地静止了好一会儿,直到听到女儿又一句稚气的“阿耶”二字才忽然回过神来。

    意识到自己还没给出个回答,他连忙答道,“你这么一说,就很像了。”

    得到这句回应,很有成就感的小公主当即指挥着宫人把丢在一边的画笔重新捡了回来,继续着刚才未完成的工作,至于陛下脸上的若有所思,可不是她这个年纪的孩子应当看得懂的东西。

    她也“当然”不应该知道,自己方才状似无心的一句话,到底给李治带来了何种影响。

    当步出安仁殿的时候,李治的腿因为蹲着看女儿画画稍微有些发麻,让他的脚步里有两步走得飘了点。

    随侍在旁的宫人连忙搀扶住了他,却忽听李治问道:“你觉得小孩子的话是不是更真一些?”

    想着陛下方才是从何处出来的,宫人回道:“五皇子与安定公主都才一两岁大,如何能说谎呢?”

    这是个理所当然的答案。

    是啊,李治心中唏嘘,还这么年幼呢……

    尤其是阿菟。

    她幼稚到那画里连个人形都怪难辨认的,若是告诉韩王这是在他的影响下搞出来的创作,作为京中画技一绝的存在,李元嘉可能都要怀疑人生了。

    可她画中的意思,却令李治像是被一记敲钟给骤然砸醒了过来。

    在阿菟的认知之中,他这个父亲乃是所有宫室的主人,所以他可以将临照殿赐予女儿,作为送给她的礼物。作为回应,她用最大块的颜色铺满了天空,彰显着他的存在感。

    这就好像是在说——看呐阿耶,偌大一个皇宫之中,你才是这个当家做主之人。

    直白而坦率,充斥着孩童的幼稚无知,却又何尝不是李治心中所想呢?

    他甚至觉得,这当家做主之地也该当波及于天下,哪只在皇宫之中!

    偏偏,就是这个连小孩子都明白的道理,却总是有人闹不明白,以为他还是当年那个刚被父亲交托给臣子的稚嫩太子,非要对他做出的种种决定都指手画脚。

    就连他想要册立一位妃嫔,他们都要从中横加拦阻,唯恐他的下一步举动会打乱他们的垄断,分裂他们的联盟!

    呵,这听起来是一件多可笑又可悲的事情。

    在这份异常鲜明的对比中,李治本已打算暂时搁置的册封宸妃计划,又倏尔重新浮现在了脑海之中。

    这群人想要凭借着自己的地位、功勋以及手中所掌握的知识和舆论,让他服软,让他承认他想要听到的百官之言就是如此政令清明、再无缺漏,可他偏偏不想让自己继续留在先帝的阴影之中,去兑现什么“贞观遗风”。

    他也偏不想承认,这世上已无人有此等胆魄站出来取代那群人的地位。

    薛仁贵和周道务这类人才,不能做到这种站出来明言支持,只因他们的分量还不够,但总应当有人能做到的。

    李治一边思忖着去年洪灾之时跳出来的李义府有没有可能做到这一点,一边又想着阿菟那张潦草却震动人心的画作,竟未发觉他在不知不觉间已往南走出了好一段距离,越过了数道宫墙,到了南边这块官署办公之地。

    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他神思一动,朝着其中一处官舍走了过去。

    守在门边的侍从惊见天子到此,下意识地便想行礼通传,却见李治朝着他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言。

    李治则自己正了正面色,朝着屋中走了进去。

    听到脚步声,屋中一位年已六旬的长者回头朝他看来。

    不等他俯身行礼,李治已快步上前两步,将他搀扶了起来,“司空不必行此大礼,朕今日随意走走,恰好走到此地罢了。”

    他当然不是随意走走的,他是有意来找对方的。

    此刻在李治面前的老者,乃是英国公李勣。

    李勣本名为徐世勣,是李唐开国功臣之一,得高祖李渊赐姓为李,因避太宗李世民的名讳,就成了现在这个名字。

    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中,活到此时的大多已是年迈。大约也就是程知节能有这等旺盛的精力,还在西突厥战线上作战。

    其余人里,像是尉迟敬德已在家中养老,李勣也少有过问政务。

    当然这少做事的状态,或多或少和他在永徽元年遭到以长孙无忌为首的势力排挤有关。

    不过这并不能改变一个事实,李勣此人在朝堂官员之中,从资历到地位都相当特殊。

    这也正是为何,在永徽元年李勣上表请辞后,仍旧执掌着一部分政务,而到了永徽四年,他因年迈而觉力有不逮,还是挂上了个司空的名头,时常会来中书省办公之地参知政事。

    李勣打量着李治的神色,缓缓开口,说破了李治的来意,“陛下不像是随意走走,才走到此地的。我人是老了,却不代表真到了老眼昏花的时候。陛下如有事务叮嘱,不如说来便是。”

    李治坦然一笑,与这位长者一并行到了桌边,相对而坐,在坐定后回道:“朕确有一事想要问询于英国公。”

    早在李治还只是晋王的时候,他便与李勣有了一番往来。

    彼时李治遥领并州都督,李勣则在并州任职十余年,这其中的上下级往来,让李勣的身上早被打上了一层李治同党的标签。

    而当先帝驾崩之前,李勣先被贬官,又由新继位的李治将其召回,一路提拔到参掌机密的相位上,正如李世民死前所愿,是让李治对李勣再施加一份恩惠,进而彻底将二人之间的君臣关系捆绑落定。

    这其中种种往日旧情,虽掺杂着李勣有避祸之想一度辞官退让,李治却从未怀疑过他对自己的忠心。

    也或许同样是这番交情,当李治终于将话说出口的时候,他发觉并没有想象之中的难言。

    “我欲立武昭仪为……”

    他刚要将宸妃二字说出,却骤然想到,那些抗拒他做出改变之人根本无所谓他要给媚娘封的是贵妃还是宸妃,只是想要将他、将媚娘都牢牢地钉死在原本的位置上罢了。

    那么他便是离经叛道一些,做出的改变更为惊天动地一些,又有什么关系呢?

    看看吧,连一个小孩子都知道,天子该当执掌天下的。

    这一番思虑在被逼迫得太急中升腾,只在电光石火之间完成。

    以至于自英国公耳朵里听到的,便已是李治吐出的下两个字——

    “皇后。”

    他想立武昭仪为皇后。

    这一句说出,像是打开了李治身上的某一处开关,竟让他抬眸之间容光焕然,也让李勣骤然想到,在万年宫中李治朝着长孙无忌发问的时候,在山洪爆发中他立于山巅的时候,分明都是这个模样。

    不知不觉间,这位大唐天子已有了翻手风云的魄力,让他忽觉有些感怀。

    李治已徐徐说出了后半句,“英国公以为如何?”

    这便是他要问询于李勣的问题——

    立武昭仪为皇后,如何?

    若是换了褚遂良在此,只怕早已如当日那出小会上一样痛斥出声了,可英国公的反应不同。

    戎马多年,让这位长者的面貌中依然有一种板正庄严之感,但回出的这句话,却更像是长辈对于晚辈的闲谈寄语。

    “这是陛下的家事,何必要问我这个外人呢?”

    第25章

    李勣这话其实说得不对。

    天子欲废立皇后, 当然不能说是家事,而是国之要务。

    是国事!

    可李治听得很明白,那与其是在说, 陛下可以自行决断家中事务,不用问询于外人,还不如说, 这是李勣在用另一种方式告知于李治——

    他已是皇帝了,有些决定可以不必非要问询于旁人的意见。

    一个备受掣肘的天子, 连自己“家”中的情况都管不好,还能管得好天下吗?

    当然不能!

    那么陛下若想要废后立武, 就放手去做吧。

    李勣没有将话说得坦白且坚决, 但毋庸置疑,他便是李治得到的第一份最有分量的支持。

    李勣他不在乎那么多朝堂纷争,只在乎李治能否坐稳这个天子的位置, 如同他父亲当年一样百官拜服,威加四海。

    更为重要的是, 李勣多年在军伍之中,能为李治争取到的武力支持, 比任何东西都要管用。

    当李治自此地走出的时候,他的脚步已比此前轻快了不少。

    他甚至当即转回了安仁殿中和媚娘商议了一番。

    在三日后的官员休沐之日傍晚,李治带着武媚娘出宫,拜谒了长孙无忌。

    与他们二人一并抵达长孙无忌宅邸的,还有十一辆满载货物的车。

    其中一辆车中装满了金银宝器, 而另外十辆车里, 装着的都是各种罗绮锦绣之物。

    这些礼物走的是天子的私库而非国库, 哪怕是李治要将这一笔礼物送出,也颇有些心痛。

    可想到此番来见长孙无忌的目的, 他又与身边的武媚娘对视了一眼,将这份情绪给收了回去。

    太尉长孙无忌的府邸,位处长安城中崇仁坊的东南角,便贴着那皇城根下。

    若自崇仁坊南边出来,就是朱雀门前横贯东西的长街。

    故而长孙无忌上朝,不过是走两步的事罢了,是一等一的好位置。

    虽如今的长安城里,崇仁坊还不到唐朝后期那“昼夜喧哗,灯火不绝,京中诸坊,莫之与比”的样子,但因太尉与诸多达官贵人居处其间,还是令此地身价百倍。

    更何况今日,还是天子亲自到访。

    长孙无忌托大嚣张是一回事,真到了天子亲临之时的礼数倒也未曾忘记。

    只是在朝着陛下带来的十一车珍宝绫罗看去的时候,他的脸上还是不由闪过了一缕异色。

    而再看陛下还将武昭仪带来,那便更是不必说了。

    长孙无忌暗道,他这外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还真是执拗得可怕。

    他本以为自己先前用认同褚遂良的话作为回应,再加上京城中近来出现的种种风闻,已经足够让李治清醒过来收回成命,却没想到,他眼看着是还没死心,还是想要将武昭仪册封为宸妃!

    这次还将“贿赂”的筹码摆得更大了。

    饶是长孙无忌自觉自己乃是大唐有功之臣,又是陛下的长辈,也没料到能有朝一日得到这样的体面。

    但该回绝掉的东西,还是得说的。

    可长孙无忌怎么也没料到,当他将李治接入府中,让其在厅堂上首坐下后,会从李治的嘴里说出这么个惊天动地的消息!

    “古今之间的大罪,其中一项便是无子绝嗣。当今皇后虽有太子养在膝下,却并没有生育,反倒是武昭仪已接连为朕生下二子一女。朕思前想后,想废黜王氏的皇后之位,立武昭仪为后,太尉您觉得如何?”

    长孙无忌心中一惊。

    怎么会是皇后?

    不是宸妃吗?

    他朝着李治看去,惊觉对方神容平和,少了几分往日里的拘束困厄。

    比起是来“贿赂”他,让他改口的,更像是前来通知。

    也不知道是发生了何事,才让他有了这等转变。

    可陛下的问题已经抛出,没有多余的时间让长孙无忌去着人探寻李治之前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在已经回复过一次推卸责任的答案后,他也不适合再用褚遂良当挡箭牌。

    他必须给出一个“是”或者“否”的答案。

    长孙无忌眼尾的余光瞧见了同在此地的武昭仪。

    今日对方虽不到盛装出行的地步,却必然是经过了一番妥帖的打扮,让其看起来风光逼人,正与李治那句封后愿景相互映衬。

    也让长孙无忌难免去想,当年他到底是如何想的,才在王皇后提出将武媚娘接迎回宫的时候,并未做出拦阻,反而觉得这是个好建议,以至于弄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但话虽如此,现在拦阻也不算太晚!

    他没直接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语调和缓地说道,“昔年先帝病笃之时,不止将国之重任交托于我等,望我等扶持陛下肃清海内,定鼎乾坤,还曾对我等说,我好儿好妇,今将付于诸卿。陛下可还记得此事?”

    这好儿好妇之说里,好儿媳妇自然是王皇后。

    这既是太宗钦定的佳媳,那么出于自古所循的孝道,便不该将其随意废黜。

    陛下用无有子嗣乃是大罪的说法开篇,长孙无忌便以温吞的答复打出了孝道这张牌。

    若非今年的元月初一,武昭仪曾经以李治妃嫔的身份在太宗陵前拜祭,算是将“父亲赐予妃嫔给儿子”这等说法过了明路,长孙无忌完全可以将话说得再狠辣一些,便如“昭仪昔事先帝”之类的理由。

    见李治面露不虞,却没打算回应这句先帝嘱托,以防落人话柄,长孙无忌顿了顿,又接着说道,“陛下若真要因皇后无子之故废后另立,也当择贵姓而娶,便如周文王以太姒为妻,与之一并广施恩泽教化与民,这才是帝王典范。”

    “再有,陛下继承大统至今,时逢灾厄频发,应当不愿见到皇统中微之象吧?”

    李治的神情有一瞬的凝固。

    若说长孙无忌的前一段话里,还算给李治留了几分脸面,就算是举皇后出身高门的例子,也直接往上追溯到了周文王的时候,而不是直接拿出太宗与文德皇后来说,那么后半句话,便是威胁之意有过于劝谏了!

    永徽年间的旱灾洪灾以及其余种种缘故造成的粮荒接连登场,又有边境反叛恶邻崛起,是能称一句“灾厄频发”。

    长孙无忌话中的潜台词分明是在问,到底是谁帮着李治将这样的乱局给平定下来的?

    反正不会是武昭仪那早已随着先帝而走的父亲,也不会是她那些没一个能出头挑大梁的兄弟叔伯!

    那么李治凭什么觉得,武昭仪能顶替掉王皇后的位置?

    只是凭她完全能站在李治的立场上做事,凭她还算有几分政治头脑?

    李治都几岁的人了,怎么还抱着这种幼稚的想法。

    ……

    长孙无忌目送着天子拂袖出门之时,依然无比坚信,自己今日给出的拒绝答复才是方今时代的潮流。

    “陛下送来的十一车礼物并未带走,该当如何办?”下属朝着长孙无忌问道。

    长孙无忌沉吟片刻,“将其先送入库房之中吧。”

    李治自己都觉得,他在将礼物带来此地后再将其带回去,显然有些不妥,跟彻底撕破了脸皮没什么区别,那他到底有什么好介怀的,将其收下就是。

    权当陛下给自己这个舅舅的礼物。

    说不定陛下还要觉得,是他的这一番言论点醒了自己呢。

    然而长孙无忌不知道的是,李治确实是眉头紧锁满含怒气地离开了此地,却并不像是长孙无忌所希望的那样,因再度受挫而彻底放弃自己的计划。

    甚至于,在和武昭仪登上了崇仁坊外的马车后,他的脸上过于鲜明的神情还骤然一松,像是在一瞬间卸掉了表演的面具。

    不得不说,英国公李勣给他的那一句支持,让他的精气神有了异常明显的改变。

    “陛下若是再演得逼真一些,应当说出几句激怒太尉的话,让他将您给直接打出来。这样一来,崇仁坊里外之人都知道陛下的算盘了。”

    武媚娘这句打趣的话让李治不由笑了出来。

    他一转头便对上了一双此刻沉静如昔的眼睛,在其中的星点锐利,更是让这双眼睛有了恰到好处的增光添彩。

    而这也正是他需要自己的身边人能表现出来的气度。

    他回道:“过犹不及,如今这样便正好了。”

    李治拜访长孙无忌的次数已不少了。

    所谓事不过三,他怎么会看不出来,想让他这位好舅舅意识到自己的举动已越来越危险,若真想和天子相处得宜便应该放权于他,只怕是不可能的。

    那他也当然不可能同意李治将武媚娘扶持上宸妃位置的建议,更别说是皇后了。

    他今日前来,要的也不是长孙无忌的这一句同意!

    在三日前他和媚娘商议的时候,媚娘便建议他,做出这样的一番行为,固然损失了财货,也得不到长孙无忌的支持,却能拿到三个好处。

    其一,天子没有对不起长孙无忌这位托孤之臣,也没有对先帝有所不敬。

    在面对这等大事的时候,他依然将长孙无忌作为头号被问询的对象。

    其二,长孙无忌收到了李治意图废后的消息,因其和王皇后背后的宗族势力有着千丝万缕的瓜葛,他绝不会对此消息有所隐瞒,而是会将其扩散出去,利用各方人马对李治的劝谏,来试图让天子收回成命。

    这就要比李治自己再一次亲自说出好得多。

    其三,天子携重礼拜谒长孙无忌,作为提出废后之意的第一步,足可见李治对废后这个举动到底抱有多大的意愿。

    真有些想法,又懂得抓住机会的人,就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做了。

    可惜王皇后因去年的亲蚕礼到底还是有了些声望,若让这出意图废后的消息传出,可能会引发一些风闻闲谈。

    不过这也无妨,李治因妥善平息了洪灾所得到的名声尤在其上,而这份与民恩惠,还没到消散之时。

    待这出废后风波过去,以媚娘的聪慧,她知道该当如何做的。

    当这架载着天子与昭仪的马车自宫门缓缓驶回后,天边夜色早已随着里坊关闭的暮鼓而起,铺满了整片天空,将长安笼罩在了其中。

    各种声息都被院墙坊墙所隔断,无法为外人所知,就如同这暗潮汹涌的君权相权之争,被笼罩在一层后妃更迭的幕帘之下。

    不过这份争斗的漩涡,还没完全波及到一些人。

    比如说,清月第二日坐在湖边望云亭里捆花编草的时候,就见自己的面前忽然多出了一道阴影。

    她抬起头来,就看见自己的前头站着个人。

    一个大概只有六七岁的小姑娘。

    清月脑筋一转,仰着脑袋喊了一句“阿姊”。

    皇宫之中的衣着打扮和年龄都是过于明显的标志,尤其是公主的身份更不可能错认。

    这小姑娘的发间金饰都是适合幼童的精巧模样,挂在双髻上颤动,衣着也绝非权贵之女可穿着的,再想想她的年纪,除了萧淑妃的次女宣城公主也没别的可能了。

    不过见到她的时候,清月实在难免想到个笑话。

    某些史书里说,萧淑妃倒台之后,这位宣城公主快四十岁还没出嫁,还是依靠着当时乃是太子的李弘求情,才得以出嫁,但只能嫁给宫中的侍卫。①

    可若是推算一番便能知道,她在十六年后出嫁,也不过是二十二岁的年纪,嫁给的还是出自太原王氏的子弟,横看竖看也跟谣传之中大字不识的侍卫没有半毛钱的关系。

    哎,都怪阿娘太能耐,让有些人怪喜欢造谣的。

    宣城公主可不知道,这个还只有这么点大的妹妹,居然在见到她的一瞬间,思绪都拐到奇怪的地方去了。

    因萧淑妃素来不拘着她们两姐妹在宫中玩闹,她便干脆在清月的面前坐了下来。

    也不知道该不该说萧淑妃对她们保护得太过,对于宣城公主李素筠来说,面前这个还没半个她大的小女孩,并不是她母亲的敌人所生的女儿,而是个没见过的新面孔。

    自去年元月初一李清月出生到如今,因她没跟着往万年宫去,也就理所当然地没同她打过交道。

    李素筠没给人当过姐姐,母亲的另外两个孩子李素节和李下玉都比她年长,这会儿听到一声“阿姊”还觉得怪稀罕的。

    她摸了摸下巴,看着清月慢吞吞的折花动作,好奇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你阿姊的?”

    按说一岁多的孩子应该没那么容易交流,结果她刚将这个问题抛出来,便见清月重新将目光放到她的脸上。

    她歪着脑袋沉思了一会儿,方才说道:“阿娘说喊阿姊。”

    “……”李素筠被这句理所当然到直白的话给打败了。

    但想想她也没法从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嘴里听到什么“感觉你是阿姊”或者“因为看你亲切”之类的话,这个答案又挺像那么回事的。

    她刚想出了那么些神奇的对话模式,就忽见自己的膝盖上被人戳了戳。

    李素筠:“诶?”

    面前的小女孩长着一张格外讨喜的面容,因开春和暖,面颊上更是血气充盈,就是她现在脸上的表情有些不快。“你压着我的花了。”

    李素筠低头,这才发觉自己坐的位置确实有点不巧,正好将摆在李清月身边的草木给压着了些。

    但要说这是压着花了又不至于,那至多就是些枝叶罢了。

    再说了……

    “御园花草,皆为圣人所有,怎么就是你的了?”李素筠一边动了动自己的位置,一边问道。

    清月认真回她:“花是临照殿里的,是我的。”

    她只是看湖边视线开阔,这才将东西都搬到了这座望云亭中,又不是真在这里摘的花。

    李素筠显然听懂了她话中的意思。

    不过这答复虽是有理有据,她还是忍不住在心中吐槽,“好霸道啊……”

    阿耶知道妹妹是这种性格吗?

    可下一刻她便见到,清月将手中编成一束的花递到了她的面前,笑得眉眼灿烂,“呐,谢谢你让开了,送你。”

    这完全不按照常理出牌的模式,让李素筠的动作有一瞬的停顿,

    但望着那双神采奕奕的眼睛,她还是下意识地将花给接了过来。

    然而她又陡然意识到,这好像是自己被这个妹妹完全牵着鼻子走了,以至于在一举一动间都在遵循着她的规则办事。

    偏偏因对方年岁尚小,又举止有礼,让人完全无法对她生出什么气来。

    也或许……

    没她想的那么多?

    起身离开望云亭的时候,李素筠心中念叨,应当不是那小婴儿有着如此浑然天成的指挥做派,而是小孩子的逻辑本就跟大人不太一样。

    对!这也是说得通的。

    毕竟她也没见过几个这种年纪的孩子。

    李素筠抱着这捧花回到淑景殿的时候,还在想着下次再见到这个妹妹,得再观察观察她的行事,却忽见母亲阴沉着面色站在窗边,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自李素筠记事以来,几乎从未见过母亲有这等神情。

    不知道是何种本能作祟,让她下意识地将手中的花束给藏到了背后。

    而后,她一边将其偷偷递给了宫女,让其带回到偏殿之中收好,一边端正了仪态走进了主殿,朝着萧淑妃所在的位置走了过去。

    “阿娘这是怎么了?”

    听到女儿的声音,萧淑妃骤然从情绪之中抽离了出来。

    对上李素筠这有些茫然的神情,她心中更是不由一软。

    先前在获知李治直接提出册立武昭仪为皇后的惊愕,以及那种说不清是恐慌还是愤怒的情绪,都在见到女儿归来的那一刻,暂时被压制在了心中。

    她抬了抬手,“过来。”

    李素筠应声走到前面,却忽然被母亲俯身抱在了怀中。

    “阿娘?”

    李素筠狐疑出声,不知为何母亲要有这等举动。

    这一下拥抱并不像是母亲在迎接她回来,无端令人有些心慌。

    但也就在此时,萧淑妃一把握住了她藏在后头的手,在将她松开的同时,将其抓出在了面前。

    李素筠抓着的那些花枝上还蹭着些泥土,现在都明晃晃地呈现在了两人的面前。

    萧淑妃挑了挑眉头,“你上哪儿来的那么多精力,我看是该让你和你阿姊一并去内文学馆进学去。”

    李素筠嘀嘀咕咕,“那您到时候头疼的事情得更多了。”

    见萧淑妃的目光扫了过来,她又连忙改口,“我去洗手,然后陪您用膳!”

    萧淑妃松开了她的手,便见女儿连忙往宫女打好的水盆方向跑,这连蹦带跳的样子真是让人难以犯愁了。

    她叹了口气。还是该当提醒提醒她,近来少在外头走动了。

    毕竟谁也不知道,接下来的事情到底会朝着哪个走向发展……

    她本以为她和王皇后的这出联手,应当只是将陛下的那项决定给压灭下去,却不料这是触底反弹,让陛下在一怒之下选择掀了屋顶。

    也对,朝堂之上看似权柄尽数集中在太尉等人的手中,只要陛下愿意狠下心去办事,因他手中兵权尤在,是真能杀出一条血路的。

    万年宫大水之事已证明了,他听任那些朝廷要员发表建议,未必就能事事顺遂,还不如他豪赌之下的结果!

    现在便是——

    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永徽六年的三月,在春雨落在长安城中的时候,这废王立武之事终究还是从原本的暗中讨论,被陛下摊牌在了明面之上。

    几乎是在前后脚的工夫,王皇后便被扣上了在宫中行巫蛊之术的罪名。

    但大约陛下自己都知道,是否真有巫蛊之术尤未可知。

    他不过是要给这出废后设置一个导火索而已!

    李治要的,也只是一个结果。毕竟比起上来便是一句王皇后无子,巫蛊之术的罪名显然要更为直白。

    有李勣等人的支持,有去年拿到的实绩,皇宫之中又是李治自己的地盘,这巫蛊的罪证也完全能拿得出来。

    同月之内——

    王皇后之母魏国夫人柳氏被限制入宫。

    王皇后、太子李忠均被禁足于宫中。

    一时之间朝堂哗然。

    第二日的朝会之上,褚遂良、韩瑗、来济等人在长孙无忌的授意之下一并向陛下谏言。

    这三人所说的话在言辞上有些区别,但其中的意思却是一致的。

    王皇后从家世地位上都远胜过武昭仪,皇后无子但也有李忠记名在膝下,皇后乃是先帝为陛下赐予的发妻。

    如此一位皇后,怎能轻言废弃!

    但这一次,打从李治用巫蛊之名拉开正式废后的序幕开始,他就不是那么容易再被劝回来的。

    对于这些人一次次对他君王权柄的限制,他在登基的六年后,也势必要给出一个有力的还击。

    他也相信,在他并非孤军奋战的时候,只要他的立场足够坚定,总会有一个又一个的人跳出来的。

    四月的朝堂之上,几乎都是一方谏言一方漠视不听的状态。

    李治身处风浪之中倒也沉得住气。

    反正朝政议会里也并不只有废后这一件事可以用于议论的。

    身在金满州的左卫大将军程知节被追加葱山道行军大总管一职,大军朝鹰娑川方向挺进。

    诸多战报传递入京都有商榷之处。

    要不是王皇后还被禁足在后宫之中,众人几乎都要怀疑,李治提出的废后决议,只是众人的一出幻觉。

    可这当然不是他们的幻觉,在又一次遭到朝中众臣的反对后,李治并未多加言语,在结束了朝会后往安仁殿走了一趟。

    以此刻皇宫之中风声鹤唳的状态,无人胆敢随意窥探天子与武昭仪之间到底又说了些什么。

    为人所知的仅仅是,在第二日,武昭仪的母亲杨夫人又往宫中来了一趟。

    比起去年所见,或许是因为杨夫人已逐渐习惯了在长安城中的生活,她看起来富态了不少。

    但清月觉得,若是自己没有看错的话,杨夫人的眉眼间有几分遮掩不住的愁绪。

    也不怪她有这等表现。

    昔年为王皇后做媒的同安大长公主于前年去世,寿数八十六岁的她历任了三朝七帝,见证了不知多少风云。那现年已七十七岁的杨氏,算来也差不了太多。

    亲眼见过隋唐迭代的杨氏无法不担心,李治近来的过激举动,会否引发朝臣的反扑,以至于落个黯然退场的结果。

    若真如此的话,已和李治完全绑定在一起的武媚娘,便绝不可能有好下场。

    可眼见女儿此刻正值身份飞升的要害关头,杨氏又不愿意在此时给她泼冷水。

    “阿娘可还记得去岁我让你留意的事?”

    “啊……”武媚娘一开口,让杨氏连忙收回了思绪,“我记得此事。”

    固安县公崔敦礼那头,她是去走动过两次的,对方显然也从方今朝堂局势里看出,武氏已再不是往日可随意看轻的角色。

    若有明哲保身之法,确实不必强求冒尖,免得落个晚节不保的下场。

    此事在早前就已被杨夫人告知于媚娘了。以他近来在废王立武事件中做出的缄默不语表现看,他将此道奉行得很是不错。

    那么媚娘所问的便应当是后一件事了。

    “自你父亲被追封为并州都督,登门往来的人确实多了不少,但……大多是些京中小官。”

    武媚娘颔首,并不奇怪这一点。

    那些自恃身价的高官,在反对李治将她册立为皇后的时候,不止一次攻击于她的门第。

    哪怕陛下在去年有意提高了武德功臣的地位,也没能改变这一点。

    便更不必提和杨夫人有所往来了。

    杨夫人也当然不可能住到崇仁坊这样的地方去,那么平日出入所见到的人也就同样有限。

    不过没关系,她现在要的便是小官。

    武媚娘问道:“态度上最为亲近的是哪一位?”

    杨夫人想了想,答道:“是御史中丞袁公瑜。因同住一个里坊的缘故,他的夫人时常上门来与我做个伴。”

    武媚娘道:“那么劳烦母亲替我转达一条消息给他。”

    她随即附耳低语了两句。

    杨夫人面色遽然一惊,迟疑问道:“当真要如此做?”

    武媚娘语态从容,“此事乃是陛下授意,若不然我敢擅做这样的决断吗?”

    她继续解释道:“方今局势,正处此消彼长之时。陛下已先贬柳奭,后禁足皇后与太子,再有过激举动,反而容易令有些人意图拼个鱼死网破,倒不如以点破面,令愿意声援陛下之人再看清楚一次陛下的态度。”

    杨夫人咬了咬牙,“好,我去做此事。”

    或许是因身负重任的缘故,她今日便没这个心情在宫中长留用膳了。

    只在离开前,她仔细地端详了一番媚娘的三个孩子,低声自语道:“是该拼一把才好……”

    连带着尚不能言语的六郎都被她抱起了一回后,她这才告辞出宫。

    在小半个月后,这长安城中便发生了一件特别的事情。

    长安令裴行俭认为,陛下若要立武昭仪为皇后必是灾祸之始,于此事上多有妄言。

    甚至意图召集几名同样有此想法之人,一并求见褚遂良,为反驳陛下建议的一方多加筹码。

    御史中丞袁公瑜“不知”在有长孙无忌与褚遂良于朝中主宰意见的情况下,该当如何将谏言传达圣听。

    于是将此事通过夫人的门路潜报给了杨氏。

    杨氏匆匆进宫告知了武昭仪,又由武昭仪将此事汇报给了陛下。

    随后的发展便很合乎常理了。

    按照天子该当有的脾气,李治可以允许众人在朝堂上发表意见,却绝不允许有人在反对于他举措的同时,还在暗地里做出这等举动。

    褚遂良等人高低也是个宰相,尚有对着陛下直言劝谏的底气,可裴行俭便没这等保障了!

    被检举揭发的裴行俭直接被从长安令贬斥为了西州都督府长史。

    西州西州,顾名思义,自然是在边地西疆了。

    “裴行俭是个人才,可惜是个有点认死理的人才,眼下先将他贬官出去,倒能起到一番杀鸡儆猴的作用。”李治看着面前正在教阿菟认地图的武媚娘,问道,“不过为何媚娘建议将他贬往西州?”

    以大唐疆域之广,东南西北无处不可贬。

    他虽隐约猜出了武媚娘的用意,却还是想要亲自听听她的想法。

    “陛下这是要考校于我了。”武媚娘笑了笑。“那我便好好答上一答。”

    “其一,正如陛下所说,裴行俭乃是个人才,既是人才,便应当先放去最缺人的地方。西北边地各族杂居,混乱多时,现如今将领的数量已不在少数了,却缺几个能在此地吃得开的文官。裴行俭明经科出身,又做过长安令,不正是个得用的人才吗?”

    “其二,我听闻贞观年间苏定方苏将军便对裴行俭的军事天赋有所看重,对其多加传授。苏将军正在西域,倒不如再成全这番师徒名分。以妾看来,裴行俭这体格是没本事变成第二个裴行俨了,但若能为陛下培养出个儒将,不失为一件妙事。”

    “至于其三嘛……陛下是要让人看到个态度,又不是真要失了百官之心。现如今这份处置便恰如其分。我想陛下近来,应当能听到好消息了。”

    这三条理由足以看出,媚娘或许早年间没有这个条件接触到朝堂事务,但她洞穿全局的眼力已随着地位的上升越来越出众。

    只是让李治没想到的是,他还没发表意见呢,坐在媚娘前头的阿菟已是卖力地鼓起了掌。

    李治好气又好笑,“你听得懂你阿娘说了些什么吗?”

    清月一本正经地摇了摇头。

    她就算听得懂,以她的年纪这会儿也该当说自己听不懂。

    但有一句话,她是可以在现在回复的,“阿娘说的肯定对。”

    李治:“……”

    算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女儿说的也不算错。

    西州这地方,确实是裴行俭目前最好的去处。

    正如媚娘所说,若是能让裴行俭因为这趟贬官而有所得,那便是赚了。

    老一辈的将领里,尉迟敬德和李勣已退下战场,程知节年岁渐大总有力不从心之处,苏定方到底也已年过五旬。

    年轻一辈的将领里,李治数了个遍,发觉其中竟有大半都是外族将领,这听起来着实有点不像话。

    不过暂时还能压制得住他们,不到急需解决这问题的时候。

    反倒是在将裴行俭自长安贬官丢出去后,这漩涡之中的下一步变化,对于李治来说才更为重要。

    敌方的势力削了一步,该我方前进了。

    李治揉了揉额角,“媚娘,那你觉得,我们这一方的援助,会在何时登场呢?”

    武媚娘答道:“最迟半个月后吧。”

    反正在此期间,李治也不愁没事情做。

    今年的关中雨季,还是太过漫长了些,让人总有些回到了去年的错觉,又该排查水患了。

    清月望了望窗外,遗憾地叹了口气,她今天也得窝在殿里了——

    同在长安城之中,李义府也正在望着窗外的雨丝出神。

    去年的雨季,当万年宫中众臣随同陛下一道受困于山中的时候,他主动请缨,和薛仁贵一道下山处理洪灾后续。算是在来济等人的围追堵截之中,得以在陛下面前露了一回脸。

    但这份功劳,也仅仅是让他顺利地摆脱了中书舍人的官职,晋升到右谏议大夫的位置上。

    在中书省内部的晋升流程里,这是从正五品上阶,达到正四品下阶而已。

    右谏议大夫这个位置,在中书省内部也足足有四人之数。

    想想与他本事相仿、起步资历也相似的来济此刻在什么位置上,李义府便不免在心中大觉悲愤。

    只恨自己没能如对方一般抱上个合适的靠山,以至于处处受制。

    但还没等他就着雨幕喝完这壶酒,就忽听门房通传,说是有人到访。

    他刚要令人放行,就见一道熟悉的身影一边同门外的扈从推搡着,一边朝着他所在的方向走了过来。

    李义府认出了对方的身份,连忙让人退开。

    没两步的功夫,那身着便服的精瘦男子便已走到了他的面前。

    他的目光在桌案上一扫而过,当即冷笑了一声,“您还有空在这儿喝酒呢?”

    李义府回道:“你这是何意?”

    来人名唤王德俭,与李义府同在中书省做事,担任的也是李义府早先那中书舍人的官职。因这家伙脖子上长了个肉瘤,还给自己美其名曰取了个智囊的称号。

    但要说此人是个智囊倒也不错,毕竟他是礼部尚书许敬宗的亲戚,比起寻常人那自然是多出不少消息的门路。

    这人也不跟李义府客套,“你还不知道吧?这京城之中即将遭到贬官的,可并不只裴行俭一个人。”

    李义府见对方话说到了一半便牢牢地盯着自己,就算他再怎么因为饮酒有些反应迟钝,也马上反应了过来。

    他眼皮一跳,“你说我?”

    王德俭一脸同情地看向他,“上头斗法,下头遭殃,长孙太尉的意思,将你贬官去壁州做个司马。”

    一听这话,李义府惊得差点将手中还拿着的酒壶都给摔了。

    十道三百六十州,若要将各州名字尽数记住,还能对应其所在,对大多数人来说都过于艰难了。可有些州的名号,因其乃是各方官员避之不及的存在,是理所当然能被记住的,就比如说这个壁州。

    只因它位于蜀地!

    现如今确实还没有那首蜀道难,但并不妨碍人人均知,被贬官到蜀地是什么概念。

    天高皇帝远的,要想回来便难了。

    李义府便绝不愿意被贬去那种地方,和南蛮打交道。

    他连忙拽住了王德俭的衣袖,语气急促,“你这智囊今日既来提醒于我,总不会是来送我入死地的。不知是否是许尚书那头有何破解之法要教授于我?”

    “这还用我提醒吗?”王德俭拍了拍他的手,回道,“你既得罪的是长孙太尉,那便继续为另一方添柴加火便是了。你说,你现在最应该做的是什么事?”

    另一方……

    李义府脸色一凝。

    他不会分不清楚局势,王德俭话中的另一方,自然是指的陛下。

    而陛下现如今最为迫切的,就是要得到更多人的支持,成全他废掉王皇后改立武昭仪的心愿。

    “你是说,让我上书赞同陛下立武昭仪的想法,以求得陛下的庇护?”

    王德俭抖出了一副玩味的神情,“你没有别的选择了吧。”

    李义府沉默了好半晌。

    去年洪灾之中他都敢冒尖出头,如今他也当然应当有这个胆量。

    可上书支持废后再立,又与那时的情况不是一回事!

    洪灾的出现是证明了天子的判断并没有错,此番陛下这方的胜败却尤未可知。

    李义府并不知道,李治敢于做出这番与朝臣的正面抗衡,乃是先得到了李勣的支持。他只知道,自己这个举动若是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谁知会落个什么样的下场。

    许敬宗这老狐狸让王德俭来告知他这个消息,只怕也有存心用他投石问路的意思。

    但……正如王德俭所说,他李义府又与其余观望之人不同。

    倘若他不冒死一搏,对于他这么个本就在边角的人物,陛下哪会在意他会不会被贬谪到看不见的地方。

    李义府咬紧了牙关,“好,我写!”——

    永徽六年五月,在众多反对废后的声音里忽然杀出了一个异类。

    中书省右谏议大夫李义府言辞凿凿,疾笔千行,力陈武昭仪可堪为后,呈递奏表于陛下。

    陛下大喜,不仅立刻着人查验了李义府的贬官诏令,将其撤回,还为其升官右散骑常侍。

    消息传来的时候,身处于风浪中心的武昭仪却对这个消息并不意外,还在继续教授子女习字。

    反倒是她怀中的女儿皱了皱眉头,嘟囔了一句,“我不喜欢这个名字。”

    她不喜欢的哪只是李义府的名字,而是对方的人品。

    李义府,投机倒把的小人一个。

    若是拿李义府去和裴行俭相比,那当真是侮辱了后者。

    可前者升迁后者贬官,从某种意义上也是政局起落的无奈。

    “我也不喜欢,”武媚娘没因为女儿孩子气的表现而将这句话忽略掉。

    她望了望窗外,感慨道:“但,这是千金买马骨啊……”

    第26章

    千金买马骨的人, 难道会在乎马骨头能不能像正常的马儿一样奔跑吗?

    那也未免对马骨抱有太高的期待了一点。

    此时的李义府,就是这样的一块马骨。

    早在李治与武媚娘决意用贬官升官的区别对待,来进一步挖掘愿意站在他们这一方的官员之时, 他们便已经达成了一致共识。

    愿意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势必要施加重赏,以确保让其余观望之人心动。

    所以李义府到底是不是个能独当一面的人才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所能够起到的标杆作用。

    或许,也只有这等有心钻营的小人, 才敢在此时率先捅出一刀。

    可别小看这些小人呐……——

    也正如他们所预料的那样,当长孙无忌的垄断没有影响到李义府的这出升官后, 本就有想法的人纷纷坐不住了。

    倘若陛下当真圣意决断到了这个地步, 他们为何不趁机在其中捞上一笔好处呢?

    尤其是,有些官员本就因没能和长孙无忌抱团遭到排挤,或因门第出身不高而必须遵循严苛的升迁规律, 都在其中看到了一份希望。

    大唐官员数量本就是超标的。

    永徽六年的中央地方官员合计一万多名,若是按照每年退出去五百人的消耗来算, 补位进来的也应当只有这个数字,可光是各种途径获得任官资格的, 每年便有将近一千五百人。

    其中还有些是因辟举以及门荫得官,有着非同一般的人际关系,已可算是“内定”的。

    而上位升迁更是一笔体力和时间账。

    若这个慢慢磨资历的路上还多了个拦路虎,那就更是难熬了。

    但现在有人告诉这些人,他们可以选择将这个拦路虎给搬开, 然后让这条上升的路径重新变成一条坦途——

    这件事, 他们是做还是不做?

    相信但凡有一点眼力见的人都会去做的!

    许敬宗这人更是当即领会了陛下的意思, 先往长孙无忌府邸中跑了几趟,在劝说无果后, 先将一部分相识的官员劝谏去了水患治理的大事中,以示对陛下忠诚。

    随后,他以他这礼部尚书的身份再写了一封奏表,直言皇后数项罪过。

    其中一项,便是永徽三年皇后拒行亲蚕礼之事。

    比起袁公瑜、王德俭以及其他意图在此时冒尖出头之人,许敬宗知道,自己还要更有优势。

    他的官职地位更高,所以也比其余众人更为敢写!

    那些人至多是在论述武昭仪的家世,证明她的地位并没有那么低,她也能坐得上这个皇后的位置。

    许敬宗却敢直接拿着礼法的名号,悍然对着王皇后开刀,以论证她的“不能”。

    更重要的是另一件事。

    陛下现在在数位宰相之中还没有拿到半数赞成票,这对于政令的推行还是多有不利。

    那么当废王立武的斗争到达一锤定音的关键之前,陛下势必要将人抬到这个位置,也将某些人拉下马去。

    李义府和来济的升迁路线相似,也为陛下充当了马前卒的作用,应当能顶上去。

    他许敬宗有没有这个机会呢?

    他思量了一番,觉得自己应当是有的。

    不过这个前提是,先得有这个位置空缺出来——

    “都说宁得罪君子,莫得罪小人,许敬宗此人真是将这话诠释得淋漓尽致。”

    武媚娘刚听得李治做出这句感慨,便见李治将几封奏表合拢在手,露出了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李治有此感慨毫无疑问,是许敬宗又有了些大动作。

    武媚娘没在此事上多问。

    陛下对于这些投机之人,虽放任了其中一部分打着迎立于她的名号,但也并不乐于见到她跟这些人结成太过深厚的关系。

    否则便是在扳倒了一支限制他掌权的势力后,又将另外的一路给扶持得过高了。

    何况,这些人在陛下心中到底是何种地位,武媚娘心知肚明。

    她就算真要拉拢自己的势力,也得换一个时间,还要聪明一点。

    现在就出手,显得过于急躁了。

    她笑了笑,“反正这些小人,陛下要想解决也容易。”

    许敬宗和李义府这样的人确实是一把快刀,但这等容易得意忘形的小人,更应该说,是一把随时会折断的刀。

    要抓他们的把柄还不容易吗?

    到时候在不需要用他们的时候,随时可以清算。

    李治回道:“确是如此啊……”

    不过现在还是他们对李治有用的时候,遭殃的,就是这些新晋贵人的另一方。

    在得到了李治给出的暗示回应后,许敬宗接连上奏的几条消息,比起此前的温吞讨好,已完全不是一个量级的。

    第一刀削向的便是来济。

    在长孙无忌的扶持之下,来济从中书舍人到拜相,所用的时间不到十年。

    这其中能被挑出错处的地方太多了。

    何况中书省之中对来济心存怨言的不在少数。

    这些搜罗在一处的陈言,很快经由许敬宗之手捅到了李治的面前。

    许敬宗的这一招无疑很聪明。

    他是不可能直接跳到中书令位置上的,与其如此,倒不如先成全李义府,也为自己此前将其作为投石问路棋子的举动表达一番致歉。

    如此一来,在抗衡长孙无忌那方反击的时候,他便有一个完全同进退的盟友了。

    李治在面对这份举报的时候,同样手段堪称雷厉风行。

    去年来济没有在万年宫山洪对他表达支持,也被他按在了罪责之中。

    连带着那一长串的官员联名检举,直接将来济削出了个贬官台州刺史的结果。

    李义府尚未在那右散骑常侍的位置上做多久,便被抬到了中书侍郎的位置上,权柄仅次于两位空缺的中书令。

    而许敬宗的第二刀,指向的正是褚遂良。

    当这位先帝顾命大臣以“不负先帝圣恩,以命相请”的说法,解巾叩首于殿前,请求李治收回成命的时候,砸在他脑门上的便是一封历数他罪状的奏表。

    其中最重要,也最致命的一条,便是重新清算褚遂良侵占田地一事。

    那本该是已经翻篇的事情,可别忘了,这其中还有一桩后续官司。

    当年检举褚遂良恶意低价买卖的监察御史韦思谦,在褚遂良重新被起复后贬官清水令,不得升官。

    偏偏韦思谦其人,真该算是个天生的谏官。

    他于立身持正上毫无缺漏可言,即便被贬官,也以“大丈夫当正色之地,必明目张胆以报国恩”为其做人宗旨。①

    觉得此人并非池中之物,甚至为其鸣冤打抱不平的人绝不在少数。

    李治都不知道许敬宗这家伙是怎么找到门路将这些名单收录起来的。

    不过,手段不重要,结果最重要。

    奏章砸下去的那一刻,也不知道褚遂良额头上的鲜血,是因在殿前台阶上叩首所造成的更多,还是被砸出来的更多些。

    但此刻谁还顾得上这个。

    更为醒目的,是李治在此时的一句厉声发问,“褚遂良,你字字句句不忘先帝,但你真无愧于先帝吗?”

    “……”褚遂良呆滞在了当场。

    上首那位年轻的帝王气焰正盛,当他手握的分庭抗礼势力越多,借题发挥的底气也就更为充足。

    李治冷然开口,“你去潭州冷静冷静吧。”

    褚遂良他被贬了——

    算起来,褚遂良被贬还遇上了个好时候。

    长安城中的夏日连雨正当止息,不必令人需要打着伞去送行。

    当然,这听起来并没有什么值得安慰的。

    降雨停下,高兴的反而是那些唯恐洪水再起的百姓,还有就是——

    终于能被准允出门的小孩子。

    清月握着尖端包了白布的投筹,努力朝着距离她不远处的投壶比划,试图在自己已能走能跑后找点新鲜花样玩玩。

    但另一道一直灼灼盯着她的目光,让她刚抬起来的手又放了下来,只能将目光转回到了身边。

    见李清月终于看向了她,李素筠松开了被咬着的下唇,开口问道:“你为什么还能这么安逸啊?”

    因两位公主不乐意令人打扰的缘故,原本随侍在旁的宫女都往远处退开了不少,只需能看到她们的身影便好。

    而或许正因这份相对清静的环境,加上在她面前的又是个小孩儿,李素筠的情绪表露都显得直白了不少。

    确实是……情绪表露。

    当李清月朝着她看去的时候,惊觉这个年长几岁的姐姐扁了扁嘴,话中竟隐约有几分哭腔。

    与其说她在问的是“你为什么还能这么安逸”,还不如说,她在问的是,“你凭什么还能这么悠闲到无所担忧”。

    清月垂眸沉思,不难猜测她此刻是何种心情。

    对真正只有六七岁的孩子来说,她不会明白什么叫做朝堂博弈里的加减法。

    来济、褚遂良先后被贬后,朝廷重臣里对于废王立武一事的态度本是四个反对两个中立一个赞同,现在四个反对里去掉了两个,又顶上了两个赞同的,便成了两个反对两个中立三个赞同。

    优势到底在哪一方,已经很明显了。

    只怕反对的两个里,其中一个也已经开始战战兢兢的。

    李素筠能感觉到的,只是近来后宫的气氛也因前朝变革而大有变化。

    便比如说她的母亲萧淑妃。

    如果说那一次奇怪的拥抱已经让敏锐的孩童感觉到不安,这几日母亲越发反常的态度,就几乎是让她感到恐慌了。

    可她又有一种近乎本能的直觉,倘若她将自己的这份担忧对着母亲问出来,绝无法从她那里得到一个明确的答复。

    毕竟她的年纪还太小了,就算真遇上了麻烦事,只怕也没有帮忙分忧的本事。

    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在见到这个比她更小的妹妹之时,竟将这种不安给流露在了话语中。

    不过话一出口,她又有点后悔了。

    李清月的封号是安定,小名是阿菟,可不代表着她真能在这个年纪就帮人排忧解难,势如猛虎。

    “算了,我跟你说有什么用,你玩你的吧。”

    李素筠干脆在地上坐了下来。

    因前两日日光暴晒的缘故,地上的青草上已不剩什么水珠。

    她信手扯过了一根抓在手里,想了想又多扯了一根,自己跟自己斗草玩。

    可那股子憋闷的劲儿却总无法排遣出去。

    但还没等她将两根草的其中一根给扯断了,她便发觉自己面前的光线被挡住了。

    显然是李清月站到了她的面前。

    她闷着嗓子问道:“你干嘛呀?”

    “哪有问问题只问一半的。”李清月伸手戳了戳她的胳膊。

    李素筠没抬头,“那你能回答?”

    李清月默然了一瞬。

    李素筠的问题确实不太好回答。

    她一个两岁不到的孩子,这会儿不当个正常的儿童打发时间,顺带锻炼锻炼臂力体力,为自己的健康成长打好基础,还能干什么别的吗?

    但凡她真能有这等参与朝政的机会,她保管在褚遂良这家伙对着母亲的背景资历指指点点的时候,直接冲到朝堂之上,对着褚遂良来一句“何不扑杀此獠”。

    这话到底是不是谣传抹黑的姑且不论,那听起来是真爽啊。

    可惜褚遂良已不在长安城里了,让她没有了这个实践的机会。

    她如今所能做的,除了做好一个看客外,也就是在亲身经历这段历史的时候,自上位者斗法里学到些东西。

    比如说那出以小人作刀打开局面的操作,是当真有意思。

    只是……

    在看到眼前小姑娘要哭不哭表现的时候,她又在想,她是不是还能有一件事可以去试试。

    她开口道,“我又不像你,还需要担心阿娘。”

    李素筠霍然抬头,“你什么意思?”

    她定定地打量着李清月的脸色,只见在这个说话早熟的妹妹脸上,并没有什么落井下石的意味。

    反倒更像是在跟她认真地探讨这个话题。

    李清月慢吞吞地伸出手,自李素筠的手里将其中一根草抽了过来,握在了自己的手里。

    李素筠都还没反应过来呢,那两只肉乎乎的小手就已一把将草给扯断了。

    完整的那根正在对方的手中。

    李清月摇了摇手中代表胜利的那根,说道:“我教你个办法试试?”

    李素筠:“……”

    好吧,她觉得自己上一次对李清月的判断并没有错。

    这妹妹果然很不对头。

    但李素筠的交友圈里就这么几个人,又眼见母亲的焦虑神情无处排解,竟鬼使神差地答应了下来。“你,你说给我听听。”

    听到那句从李清月那里传达过来的话后,李素筠还努力让自己将这句话给背了下来。

    若是让人瞧见这种出主意的场面,只怕要大呼好笑了,奈何这两个人是一个敢说一个敢信。

    李素筠甚至拍着胸脯保证,自己绝不会将给她出主意的小智囊给供出来。

    就是吧……

    听人说话是一回事,真将其按照计划所说的那样问出来,又是另一回事了。

    李素筠蹑手蹑脚地返回淑景殿,便被殿中的低气压给惊了一跳,让她险些将自己原本要说的话都给忘了。

    可伸头缩头反正都是一刀,见母亲挥退了宫人,像是要与她有话要说,李素筠抢先一步开口:“阿娘,有人托我给您带一句话。”

    萧淑妃眉心一蹙,“什么话?”

    她思量了一番近来女儿接触到的人,却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因她被其余事情困扰,除了知道女儿正常就寝用膳之外,竟不知她平日里都做了些什么。

    更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她会从女儿口中听到这样一句话。

    “她问,您和皇后殿下,是想要效仿卫子夫卫皇后吗?”

    萧淑妃倒抽了一口冷气,一把捂住了女儿的嘴,“谁跟你说这话的!”

    李素筠茫然不解地看着母亲的反应,自手掌缝隙里又挤出了一句话,“阿娘,卫子夫是谁啊?”

    第27章

    李素筠的茫然一点都不作伪。

    毕竟, 她就充当了个传声筒的作用。

    以她的年纪,虽已开始接受皇室公主应有的教育,先学的也不是前朝历史, 以至于她对于唐代之前的隋朝都不大清楚,更何况是汉朝。

    所以她是真不知道卫子夫是谁。

    可这句话落在萧淑妃的耳中,却无异于是一石激起千层浪。

    卫子夫啊……

    萧淑妃怔怔地松开了掩住女儿嘴巴的那只手, 神情有一瞬的恍惚。

    她可以担保,借着素筠之口问出这句话的人, 用这个名字暗指的绝不是孝武卫思皇后的前半生,而是她的结局。

    七百多年前的汉武帝时期, 巫蛊之祸牵连甚广, 眼看灾祸就要直接降临在太子刘据身上的时候,卫子夫听了刘据的局势陈述,选择站在刘据的这一头。

    她以皇后身份协助太子开兵器库, 以图反抗汉武帝,杀出一条生路来。

    那是以皇后身份反抗天子, 何其有胆!

    虽然卫子夫并未能够成事,在事败之后果断自杀谢罪, 但这无疑是给后面的人指示了一条出路。

    一条……萧淑妃也曾经想过的出路。

    自北周到隋到唐,再到李唐开国之后的第二任天子交接,个个都跟“造反”有那么点因缘际会的关系。

    所以一点也不奇怪她会生出这样的想法。

    若是陛下的举动危及生命,她和王皇后又恰好手握太子,既已因利益瓜葛而联合, 那自然也无所谓弑君谋反。

    既然先下手为强才是政斗之中的准则, 她们为什么非要遵循李治那一刀刀割肉的游戏逻辑?

    太子李忠拥有关陇势力在背后的拥趸, 完全可以成功上位。

    唯独需要在意的问题,是宫中禁军的布置和发动此事的人脉。

    自玄武门之变后, 先后在位的两位皇帝都对禁军把持得极为严密,唯恐再发生一次这样的惊变。

    而李治在万年宫山洪之后,对原本负责把守玄武门的薛仁贵器重有加,给了他统领宫中更多兵马的权力。以萧淑妃所见,薛仁贵此人无疑是很认死理的,也势必竭尽所能地确保李治的安全。

    真要行僭越行刺之举,只怕没那么容易。

    所以她若真要这样做的话,就必须先联络上被幽闭宫中的王皇后,看看这位皇后手中还有多少底牌。

    这也是她在反复纠结了数日之后,一度打算去做的。

    然而素筠带回来的一句话,彻底打乱了她的计划。

    李素筠好像也隐约意识到自己大约说了什么不得了的话,捂住了自己的嘴,用有些无措的目光看向母亲。

    萧淑妃心中一软,摸了摸她的脑袋,“那是一个有本事的人。”

    “你先下去休息吧,没什么事。”

    李素筠不太相信这是没事的表现,可母亲都这么说了,她也只能暂且相信这是真的。

    在回到偏殿后,她又悄悄地通过窗户的缝隙朝着主殿方向看去,见母亲将平日里跟着她的宫女给叫去了,也不知道是去说些什么。

    李素筠有心溜去找姐姐咨询一二,又怕将答应了隐瞒消息的阿菟给供出来,只能先去做点别的事情分散注意力。

    殊不知此刻她的母亲陷入了何种错愕的情绪之中。

    “安定公主?”

    宫女顶着萧淑妃探寻的目光,答道:“是。近来公主没有与旁人有往来了。”

    萧淑妃这几年间因少有冒头,令人恍惚以为她性情柔和,但今日忽然拿人来问,又分明是一派目光凛然如刀的样子。

    面对这等犀利的视线,谁也没胆子在她面前扯谎呐。

    她连两位公主往来之时宫女大多不在交谈距离内,都没忘记告知于萧淑妃。

    可宫女给出的这个答案,却让萧淑妃很是困惑。

    安定公主到如今也才一岁半,素筠能和她玩到一块儿去,都已是很令人吃惊的事情。

    若是由她传话,还是能令素筠相信要告知于她的那种,想来更不可能。

    比起这是由安定公主说出的话,萧淑妃更愿意相信,这是武昭仪经由安定公主之手,给素筠送了一条消息。

    这或许是一张字条,又或许是什么别的东西。

    总之,这句警醒之言最后抵达了她的面前。

    她和王皇后想要效仿卫子夫吗?

    当这样一个问题由她的政敌朝着她发问的时候,她就算真的曾经这样想过,现在也绝不能再想!

    这就是一条已经被截断的出路。

    她挥退了宫女,任由淑景殿的大门合拢,将自己放在一间慢慢黯淡下来的宫室之中,随后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她如今剩下的路只有两条。

    一条,便是不顾陛下近日做出的种种反击,依然选择和彼时上门拉拢于她的王皇后站在一处。

    哪怕是已经被人防备着谋逆的可能,也要走到鱼死网破的地步。

    要是还有那么一点侥幸的可能,让她们的谋划成功,她便成了太妃,诸事无虞。

    可更大的概率,还是她们被李治一并清算。

    或许陛下会因朝堂之上才经历了一番清洗的缘故,选择将后宫风波给掩盖下来,以只杀主谋的方式平息风浪。

    但若她死了,她的子女也难以保证日后坦途。

    另外一条,就是在收到这条警醒之后尽快回头!

    她确实有错,可到底不像王皇后一般,和关陇六镇的贵胄有着密切的联系,让陛下急于清除。

    只要她愿意舍弃一些东西,还是有活命机会的。

    这么一看,后面这条路显然要可靠得多。

    人总得先活下来,才能考虑其他的东西。要知道,眼下的局势也已和王皇后上次找她的时候大不相同了……

    或许还需要被她在意的,就是武媚娘的态度了。

    但一来,自武媚娘入宫,她便早早抓住了李治的需求,跳到了王皇后的对立面上,让萧淑妃都没能插上几句话。

    两人之间没有太多仇怨。

    二来,她能让人带来这份警告,或许也代表了她的态度了吧?

    不过话是这样说,萧淑妃想了想,还是不敢贸然行动。

    她将自己的心腹宫女喊到了面前,像是闲谈一般问道:“你觉得,武昭仪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那宫女没料到会忽然自萧淑妃的口中有此一问。

    大概是因萧淑妃这两年间过于修身养性的缘故,她竟没在第一时间想到什么后宫争斗之上,而是真琢磨起了武昭仪的品性。

    萧淑妃瞧着她的表情都能猜到她此刻所想,不知为何颇感无语凝噎。

    但再一想到自家女儿也是这种没心没肺的状态带回了个炸雷一般的消息,又将本欲出口的吐槽给吞了回来。

    听得宫女说道:“我听人说过,六局二十四司的宫女除却常驻于各宫的,但凡是去过安仁殿的,几乎都对武昭仪评价很高,觉得她为人宽和,是个相处起来舒服的主子。别的姑且不论,她应当挺会拿捏相处分寸的。”

    若不然也无法在回宫后的短短时间内便博取到李治的偏爱。

    不过这最后半句话,她好像还是不要说比较好。

    萧淑妃闻言揉了揉眉心。

    她的心腹宫女在立场上应当是天然站在她这一方的,尚且会有这等想法,那么其他人就更不用说了。

    经年累月间扩散出去的声望,或许真是她能察觉到自己近来异动的凭据。

    而这份与人为善的做派,不管是伪装也好,还是当真如此,总之她若此时收手,活命的机会看起来更大了些。

    但有错就是有错,陛下这种脾气的人,不会因为宫里多一个淑妃吃不了多少多余闲饭,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她想了想,又在第二日将女儿叫到了跟前。

    武媚娘既然不想让这拉拢出现在明面上,而是通过她的女儿传达消息,那她便先还是按照这个法子继续往来好了。

    李素筠认真地端详了一番母亲的面色,惊觉她比起昨日的样子平和了不少。

    她心中一喜。

    这么看,阿菟真的没有骗她,那句话是有用的。

    但很奇怪的是,昨晚上她在睡前让宫女跟她说卫子夫,听到的却是一个公主府中的讴者一路成为皇后的故事。而这种身份,和王皇后还有阿娘相距得有点远啊?

    没关系!她现在还想不通,迟早能想通的。

    萧淑妃摸了摸女儿鬓边的碎发,“替阿娘做一件事好不好?”

    李素筠点了点头。

    “去问问,若要后退,该当如何。”

    她需要知道武媚娘能对她、对她子女的容忍底线在哪里。

    但让萧淑妃有些没想到的是,被女儿在两日后傍晚带回来的答案,并不太像是武媚娘希望她接受到的处罚,反而是在教她,要退到哪一步去,才能让李治打消对她问罪的意思。

    这也是一个,若是让萧淑妃自己去想,绝不会想到的答案。

    她望着面前早已因心烦而剪秃了的盆景,又将那个答案在口中转圜了一遍,“周国夫人啊……”

    ——————

    永徽六年七月初,废王立武尚未随着朝堂人事变动结束而落下帷幕,后宫之中倒是先有了另外一条令人惊愕的消息。

    萧淑妃向李治递上了一份请罪书。

    她以妃嫔善妒为名自请除淑妃之位,并请跟随周国夫人钻研佛理,重学规矩。

    周国夫人是什么人?

    那是李治的保母姬揔持。

    自南北朝时期便盛行的尊崇保母风尚,让姬夫人在太宗朝便被封为三品夫人。

    长孙皇后病逝后,姬夫人在李治面前的地位水涨船高。又因太宗亲征辽东之时,姬夫人率领太宗后宫嫔妃前往前线觐见,在还朝后便被封为一品夫人。①

    到了李治登基之后,姬揔持便成了周国一品夫人!

    这一连串的升迁,足可证明李治对这位长辈的恩厚。

    若说李治对谁最为信任倚重,姬夫人必然在前三之列。

    而让李治格外满意的是,姬揔持很明白自己的优待从何而来。

    或许是因早年间以罪臣身份进入掖庭的缘故,姬夫人地位虽高,却很少出来走动,使用自己的特权,反而是随着年事渐高而愈发喜好佛理。

    揔持这个名字便是她在研读佛经后为自己取的。

    这样一来,萧淑妃为何选择与周国夫人待一处去,便好理解了。

    她这封请罪书,一面是抬了一手周国夫人的品性,以“就学”为由给自己寻找了一个上佳的避祸之地。

    另一面,则是表明了将以佛理修养心性,绝不再耽误陛下的要事。

    随同萧淑妃此举一并到来的,还有曾经有所异动的南方贵族的偃旗息鼓。

    表现到这个份上,就算李治当年真因为萧淑妃碍于家族立场“袖手旁观”的缘故对她有些不满,现在也着实没什么好说的了。

    就是……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这种“抱大腿稳准狠”的行事方略,不像是萧淑妃能想得出来的。

    这让李治接到这封请罪书的时候,不觉陷入了沉思。

    可当他令人将萧淑妃近来接触过的人都给盘算了遍,也没发觉她的“智囊”在哪儿。

    那便——权当认为是她自己想通了吧。

    反正有罪要罚,有“功”也得赏,萧淑妃请罪请得快,李治回应的圣旨同样不慢。

    天子有诏,萧淑妃褫夺淑妃称号,改封昭容,留于周国夫人身侧反思进学。

    但为防叨扰周国夫人清修,在其佛堂之侧另修了一处院落,用于萧昭容所居。

    此外,雍王李素节的这个“雍”字,原本是因母亲身份而贵,现如今萧淑妃降为九嫔,他也得有些表示才对。李治思量之下,将其自雍王改封为许王。

    这一条,在别人看来当然是惩处,可萧淑妃收到这封圣旨的时候却大松了一口气。

    “人人都道雍王有继承陛下位置的机会,若非太子先归入皇后名下,得正统名号,围绕在他身边的人必定远比现在多。”她抱着女儿低声说道,“现在便安全多了。”

    李素筠不大明白,“人少才好吗?”

    “当然更好。”这话不是自萧淑妃嘴里说出的,而是她的大女儿李下玉。

    这女孩子已有十岁上下的年纪,或许是因平日里多习文墨,在打眼望去之时便觉有股书卷气,也比李素筠看起来文静不少。

    只从她望向母亲隐约藏着几分担忧的目光中,还能看出情绪波动来。

    “对,当然更好。”萧淑妃语气笃定地说道,“总归此番的麻烦已是差不多过去了。往后……”

    她看了看素筠的脸,有一瞬间想说她是傻人有傻福,早早便同未来皇后的宝贝女儿玩在了一处,又想到李治此人的偏爱未知能持续多久,还是别将话说死了的好。

    “往后的事便往后再说吧。”

    萧淑妃幽幽叹了一口气,“你记得替我谢谢那个出主意的人。也……好好听她的话。”

    她随后要跟着周国夫人一段日子,虽然还能回来看女儿,但也没法像此时一样日日过问。

    倒不如赌一把,武媚娘在成为武皇后之后不会对她的女儿有所苛待,让人找到对付她的把柄。

    那么听话一点总是没错的。

    见母亲将话说得郑重其事,李素筠也连忙点了点头。

    虽然……她到现在还不知道这忙到底是怎么帮上的,而且总觉得让她听一个不到两岁孩子的话,也有那么点奇怪,但既是阿娘说的,她先答应着吧。

    她更不知道的是,当萧淑妃选择退出的那一刻,摆在王皇后这一边的筹码便又少掉了一枚。

    也让李治下达最后一道宣布的指令,再没有了后顾之忧!

    这场废王立武的推拉过招,终究还是走到了尽头。

    ——————

    永徽六年七月中,李治下达了废后旨意。

    他以“中宫无嗣”“谋行巫蛊”“屡有忤逆”之名,将王皇后废黜,贬为庶人,暂囚于掖庭禁室之中。

    废后旨意下达的两日后,许敬宗等人联名上奏,重新请立武昭仪为皇后。

    同时请求将王皇后父亲以削爵论罪,对其再行一步打压。

    到了这一步,韩瑗这个反对派已再不敢将自己的反对说辞摆上台面,长孙无忌也像是重新认识了这个皇帝外甥,暂时缄默不语。

    活跃在政坛之上的新贵们,则忙不迭地以最为热切的言语鼓吹起陛下决断的圣明,武昭仪又有多么合适于皇后这个位置,只等着陛下的最后一道旨意。

    李治看着铺开在面前的圣旨。

    昨日他和媚娘一并见了被送往禁室关押的王皇后。

    她倒是还如昔年成婚之时所见的那样,虽已去掉了那满头珠翠与周身华服,也无损于她这仪态端庄。

    面对废后的旨意,她没有过多为自己辩解。

    毕竟,她早已在李治被迫立太子的时候,就什么都看清楚了。

    现在只是有一道明明白白的旨意告诉她,无论是在后宫中抓武昭仪的错处,让李治失去这个由头,还是前朝势力压制住陛下的集权在手,他们都失败了!

    那么迎接陛下随即而来的打击,也是理所应当之事。

    王皇后在消失于二人视线之前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没有说错。

    “我不是输给了武昭仪,而是输给了我的立场出身。但我不后悔没有背叛自己的立场。”

    她和李治从来就不可能彼此交付信任与真心。

    那她当然不可能让自己去当李治捅向关陇势力的刀,反而葬送自己的家族命脉。

    如今只是损失她一个罢了。

    李治想要彻底打破朝堂的垄断,还有太多的路要走,而这其中暗藏的机会,她相信她家族之中的人是能抓住的。

    这话真是真实得可怕。

    便如王皇后的堂兄王方翼,就已在仕途中展露峥嵘了。

    李治倘若要朝野上下不只被一种声音所统治,就势必要对他委以重任。

    也是在昨日,李治也与媚娘又有了一番讨论。

    话题之中谈及的,便是当媚娘登临皇后宝座后她当如何去做,相应而来的武氏家族崛起,媚娘又当以何种方式应对。

    让李治觉得她很聪明的一点是,她没有将话说死,但她给出了一番足够聪明的答复。

    她说:“皇后当以身作则。”

    这一句话,足以涵盖大部分的情况了。

    还是昨日,他也同长孙无忌又有了一次会面。

    但与此前不同的是,这不再是由他亲自登门拜谒长孙无忌,而是这位太尉前来面见陛下。

    没人知道这场君臣之间的对话到底说了些什么,但由李治近前的侍从所见,当长孙无忌步出大殿的时候,脚步竟有几分蹒跚。

    当李治望着面前这张还未宣读的圣旨之时,便忍不住想到长孙无忌彼时的问话。

    他说:“陛下欲卸磨杀驴吗?”

    这实在是一句,不太聪明的问话啊。

    长孙无忌现在还觉得自己有些委屈,当真是让人不知该当如何评价。

    想到这里,李治目光之中的犹豫在此时彻底褪去,只剩下了将玉玺按在圣旨之上的坚定。

    这是他选出来的皇后,也是最适合于此时的皇后!

    【武氏门著勋庸,地华缨黻,往以才行,选入后庭,誉重椒闱,德光兰掖。】②

    武氏比起太原王氏的根基,相差得实在是太远了。

    可也正是这份差距,才不会让李治芒刺在背。

    【朕昔在储贰,特荷先慈,常得侍从,弗离朝夕。宫壶之内,恒自饬躬;嫔嫱之间,未尝迕目。圣情鉴悉,每垂赏叹,遂以武氏赐朕,事同政君,可立为皇后。】②

    诏书盖印。

    从今日开始,媚娘便是武皇后了。

    或者说得准确一些,在封后大典之后,她便是名副其实的后宫之主了。

    ——————

    “快,这边这边。手脚都勤快一点。”

    李清月从打开的窗扇探出了个脑袋,就看到安仁殿的院子里人来人往走动频频,真是忙乱得很。

    也不奇怪。

    阿娘从昭仪变成皇后之后,自然不能再住于此地了。

    按照李治随同封后诏书下达的指令,皇后随后的居所在延嘉殿,越过金水河再行出一段便到了陛下在内宫的书房甘露殿。

    那属实是个好位置。

    但安仁殿内除了武昭仪的东西之外,可还有两位皇子一位公主的诸多物事呢。若要以尽快的速度整理妥当,怎么看都是个大项目。

    澄心抱着个箱笼往板车方向走的时候,还恍惚了一下。

    任谁也没想到,就在去年她还在担心武昭仪的前途,今年便已见到她升迁了,还是升到皇后的位置上,很是不真实。

    也正是这份升迁,让她的压力增加了不少。

    皇后的宫女和昭仪的宫女所面对的要求总归是不同的。

    更何况,还是主子钦点的心腹宫女啊……

    小公主的份量也比之前重了不知多少,她可绝不能有任何一点看顾失当。

    一想到这里,澄心下意识地便往安定公主的方向看了一眼,却见趴在窗台上的小公主忽然被后头的武后拍了拍肩膀。

    也不知道小公主是又干什么好事了,这一拍竟险些将她吓得跳起来。

    李清月一回头,瞧见是母亲,这才松了一口气。

    然而下一刻她便听到武媚娘问道:“昨日我去送萧昭容,她说谢谢我的提醒,这是怎么回事?”

    武媚娘很清楚自己到底有没有提醒萧淑妃。

    毕竟,萧淑妃是死是活是升是降跟她没什么关系,李治应当也不希望看到出现这样的拉拢抱团,所以对于萧淑妃很可能在往死路上走,武媚娘也没做出什么反应。

    可萧淑妃开口之时竟像是万分笃定,并不觉得这份帮助是由别人带给他的。

    若非武媚娘沉得住气,只怕要被萧淑妃看出她一无所知的端倪来了。

    到了回转之时,武媚娘才有了余暇思考这其中的情况。

    不知道是因为阿菟近来和宣城公主走得近,还是因为她刚开口便是一个“雨”字的缘故,出现这等费解的事情,武媚娘第一个便想到了自己的女儿。

    而算起来,这份突如其来的感谢,竟也不算坏事,更像是阿菟这个福星所为了。

    武媚娘伸手点了点女儿的眉心,“你做的?”

    李清月露出了一个无辜的笑容,一把抱住了武媚娘的衣袖,顾左右而言他,“阿娘,我们说这个干嘛呀。”

    “阿耶都让人将皇后袆衣送去延嘉殿了,我想看看您穿着是什么样子!”

    早在岐州籍田礼的时候,她就想看了!

    第28章

    昭仪固然为天子妃嫔, 也算身份贵重,但与皇后又诚然是两种身份。

    彼时的武媚娘方与李治跳出樊笼,虽有破局锐气, 却到底还少了些底气。

    今日却大不相同了。

    武媚娘瞧着挂在身上的女儿,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应该感慨,她这私底下的说话流利程度是比给李治添油加醋的时候高出不少, 还是应该说她在此时岔开话题的样子当真可爱。

    但……

    算了,既是安定公主, 有些小秘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萧淑妃,不, 萧昭容自这出废后风波中跳出去, 暂时托庇在周国夫人的名下,她的两个女儿倒是可以作为阿菟的玩伴,也算是件好事。

    “走吧, ”武媚娘无奈地笑了笑,“这边乱糟糟的, 也确实该先过去了。”

    虽然皇宫内院占地不小,但此时她们才用过晚膳不久, 还未到夜幕降临之际,倒也不必非要坐上轿辇去新宫殿。

    武媚娘干脆拉着小女儿的手慢慢走过去,权当饭后消食。

    自安仁殿往北过院墙,而后往东北方向走,便是一片开阔的宫中园景。

    往南便是甘露殿, 往北则是延嘉殿。

    二者之间除却园景相隔之外, 就是那条金水河了。

    这条流经长安唐宫的金水河, 和后世紫禁城中同名的金水河不大一样,并没有什么玉带环绕, 而是穿皇宫而过,呈现出不大规则的流向。

    但这条活水对于皇宫而言无疑颇为重要。

    后妃所住的宫殿群中有着北海、西海之名的各个湖泊,几乎都是由金水河供给的活水。

    当武媚娘牵着清月的手,自河上石桥走过的时候,落日晖光正铺照在水面上,将整条河道都给染成了灿金色,让她们像是自一条鎏金飘带之上走过。

    这便不难让人理解,它为何会有金水河之名。

    李清月本想探头瞧瞧这河水之中有无锦鲤池鱼,结果她人还没桥上栏板高,又被母亲小心地牵着,根本没有这个探寻的机会。

    唉,只能等她再长长个子再来了。

    但还不等清月遗憾于此事,延嘉殿就已出现在面前了。

    各司其职的宫人看起来走动频频,好似因这出皇后废立的结果突然陷入了混乱,但若仔细看去便会发觉,因尚食、尚衣、尚药、尚仪、尚寝、尚功六局的划定,各处也不过是忙而不乱。

    就比如说尚寝局,司设女官早已先到,让人将主殿偏殿的寝具陈设筹备妥当,好让这位新上位的皇后能将五皇子李弘与小皇子李贤给先安顿下来。

    不错,在废王立武的尾声,李贤虽还未满周岁,但已被李治赐予了名字。

    李弘的“弘”字,寄予的是道教谶纬之说,李贤的“贤”字,则更像是李治再为武皇后这里加上一道盖棺定论的评价。

    或许是因为怀有李贤之时,无论是李治还是武媚娘的处境都要比几年前好上太多,以至于李贤虽是在拜谒昭陵的途中所生,体格上还是颇为康健。

    清月随同母亲抵达之时,还隐约听见他因周遭环境变化而发出的一阵有力哭喊。

    但在重新被母亲抱起,感觉到了熟悉的气味,再被转交给乳母之后,他又已安分了下来。

    等候在一旁的尚服局司衣、司宝女官并随行女史垂手站定一旁,未曾对这一出予以打扰。

    当小皇子被安顿下来后,才见其中作为代表的女官走上前来,“皇后容禀,玺绶之物还需留待册封大典呈上,宫中神宝符契文簿已尽数在此,交由殿下过目。”

    “一应大典所用衣物,也已由尚服局赶制完成,均在此地了。如其中有何不妥之处,皇后可交代于我等尽快改制。”

    她说是说的“有何不妥之处”,但这层层女史女官的把关,让其中出差错的概率降到了最低。

    李清月也早将目光挪到了一旁的衣衫宝架上。

    武德年间划定的规章,皇后服为三等——袆衣、鞠衣与细钗礼衣。

    现如今便是前两者各有两套,后者则有三套摆放在了她们面前。

    之所以只先上呈这几套,则是为了将其带回重改少费些功夫。

    与早前武媚娘以昭仪身份随同李治行籍田礼所穿礼服不同,皇后袆衣之上的翚翟花纹以十二行为数。

    以方今典范规章,这个十二正代表着皇后尊贵身份。

    便如那细钗礼衣是头上十二钿,袆衣所对应的礼冠也是花钗十二树。①

    攒簇形如球状的金钗,交织成了花钗之树,在暮光与烛光交映里,泛着一层夺目的宝光。

    以李清月目之所见,其虽名为花钗十二树,但实际上只是大花十二而已,小花钗错落其间,连带着其余的金环金片金珠以及赤金博鬓,形成了整座头冠。

    哪怕还只是被搁置在漆盘之上,也不难想象,将其戴在头上之时,会是何种样子。

    李清月忍不住拽了拽母亲的衣袖,见她弯下腰来听她说话,她便目光发亮地说道:“我想给阿娘戴这个。”

    武媚娘读懂了她话中的潜台词,“大典前?”

    李清月点了点头。

    武媚娘故作沉吟,见女儿又想去拽拽衣袖,这才开口道,“可以倒是可以,但你可得当心了,别将它给戴歪了。”

    李清月连忙应道:“那是当然!”

    她又不是来添乱的,只是想做一个更有参与感的见证者罢了!

    于是当皇后册封大典到来的那一刻,在皇后殿中便出现了个堪称古怪的场面。

    早已袆衣礼服在身的皇后坐在妆台之前,身边摆着一架宽凳,在凳上站着个三尺还不到些的孩童,正以一副小大人一般的模样打量着面前的母亲。

    在她的手中便托举着那花钗十二树后冠。

    因冠上花钗颤动,让人很难不担心,她会将这沉重的头冠给砸到地上去。

    可端坐在她面前的皇后尚且神态从容,稳坐泰山,含笑看着女儿在此刻比划的动作,其余人等除了小心在旁接应,防止那凤冠落地,大约也没什么可做的。

    好在,前几日小公主便连着捧过相同重量的物事,让人相信她不会干出突然松手之事,多少让人觉得安心一些。

    何况,当她将这座花冠朝着面前梳理得宜的云鬓上摆去的时候,这位仪态雍容的皇后又忽然伸手扶住了女儿的臂膀,为的便是让这座花冠愈发安稳地卡在了发髻之上。

    这实在是一幕有些奇异的景象。

    可不知为何,亲眼见到这一幕的宫女竟不由屏气凝神,只觉这其中并不仅仅是亲子互动而已。

    但突然之间的孩童出声又打破了此刻的静默,“好啦!没有戴歪。”

    李清月满意地松开了手,当即就有宫女来将这发冠进一步固定妥当。

    她还站在凳子上没下去,便正能对上武媚娘朝着她看来的目光。

    或许是因礼服在身,她现如今是以皇后身份统御六宫,她也并不需要再谨小慎微做事,在这抬眸间流转的眸光中正有一番灼然光华。

    那绝不是花钗金影映照,也不是因今日晨起打扮,到此刻正有朝阳入内,而是她骨子里便升腾起来的赤焰,行将以一种愈发坦然的姿态呈现在世人面前。

    就先自这场皇后册封大典开始!

    ——————

    农历八月中的长安,已有秋风渐近。

    天高气清,正当册封的好时候。

    皇后册封,依照礼节应当由天子临轩册命,便是由天子亲自离开宝座,来到殿台之前,行册封礼,作为仅有皇后、太子以及少数重臣能得到的尊荣。

    但册封典礼却是自肃章门开始,正值内宫与外朝分界之地。

    早在册封典礼举办的前两日,有司便已在此地设好了太尉、司徒的座次。此外,又设了内外命妇的座位。

    ——后者还是因李治下诏而头一次出现的待遇。②

    但虽说规章有变,其余诸事倒也进展顺利。

    便如陈设于肃章门的仪仗队,以及司乐礼器之物,早已尽数就位。

    李清月坐在属于自己的位置上,周围是同样与会的皇子公主以及宗室,忽听身边有人小声问道:“你不觉得热吗?”

    她一转头便对上了李素筠的脸。

    像是唯恐被人发现在这等时候开小差,她将自己的声音又压低了几分,总算在鼓乐声中没引起旁人的注意。

    热确实是挺热的,头上还顶着个太阳,却人人都得穿着厚重的礼服。

    可这等场合也着实不多见,热便热一些吧。

    她朝着李素筠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便见对方立刻乖觉地正襟危坐。

    倒是另一头的李下玉朝着这边看了一眼,有些不明白妹妹为何如此听安定的话。

    若是她未曾记错的话,阿娘应当只是让素筠听从“出主意之人”的话,以李下玉在送别母亲之时所见,那指代的应当便是今日接受册封的武皇后,但怎么连武皇后的女儿都算上了?

    不过此刻确实不是适合多话的时候,妹妹能安分下来总归是没错的。

    只因随着各方人员到位,已有内侍高呼:“请中严——”③

    那正是禁中戒备的信号,标志着这出册封典礼正式开启。

    自礼乐鸣奏的方向,太尉、司徒乘辂而来,又在永安门外降辂,于谒者持节前导之中行来。

    随后,礼乐转入正和之音,李清月立马转移了目光,看着袆衣花冠在身的皇后自另一侧抵达此地,站定在乐音停止的那一刻。

    两相对望,长孙无忌的目光别提有多复杂了。

    但无论他有多不想承认自己此前的种种决断失败,也并不想看到武媚娘坐到皇后的宝座上,他此时的身份都只是执行册封礼的“太尉”,而不是能影响到君王决策的重臣。

    与他同来的司徒,乃是李唐宗室要员徐王李元礼,也有着监督他此行莫要胡来的作用,甚至又以眼神示意了他一番。

    长孙无忌深吸了一口气,将心中翻涌的情绪尽数压制了下去,起码在明面上已再看不出端倪。

    众人便只能见着这两位高位官员北面而跪,齐声而呼,“太尉长孙无忌,司徒李元礼,奉制授皇后备物典册。”

    皇后册印与玺绶先后传递于司徒、太尉、内谒者之手,随后呈递于案前,由皇后身侧的尚宫取册,尚服取玺绶,立于皇后身后。

    这便不难让人觉得,当武皇后率领六局女官步出的那一刻,到场的太尉、司徒等人已不再是这出大礼中的重要角色,而仅仅是承担起传递功能的使者。

    内外命妇一并起身的行礼中,也虽是人人均着礼服青衣,最为醒目的也依然是今日册宝在手的皇后。

    日光更盛了,盛得像是在皇后袆衣之上镀了一层金红色的光影。

    身披战衣的新皇后便在这华光的中心。

    目睹这样的场面,谁又还能想起,在争论武昭仪能否担任皇后位置的时候还一度有那么多声音,声称其若成为皇后,必将有损国母体面。

    而如今这等场面在前,她走出的每一步依然稳健,像是完全将这些声音摒弃在外,从容地接受着作为内外命妇代表的大长公主行礼祝词,内外命妇再拜,宫中女官再拜。

    但大概只有武媚娘自己知道,她并不像是外人所见的那么平静。

    这份权力荣耀到手的那一刻,她有一瞬恍惚地想起自己十三岁那年初入宫闱,虽与阿娘说着见天子焉知非福,心中却也未尝不是惶恐,想起在太宗过世自己被充入感业寺之时的绝境,想起自己抓住机会起势的开端,也忽然想到了弘化的那一番感慨陈词……

    然而也正是在此时,她又在人群中瞧见了女儿那双灵动的眼睛,将她的种种神思都先拉拽回了眼前。

    内侍的下一声高呼更是让她必须全神贯注,“奉制授皇后礼毕,转太极殿——”

    册封皇后的下一步礼节,正是从肃章门外转入太极殿中,接受群臣朝贺!

    到太极殿去!

    谁让皇后的身份本就不只局限在后宫之中。

    当各方乘辂自肃章门抵于太极殿前的时候,李治这位天子早已自另一头的立政殿动身而来。

    他甚至比本该抵达的时间更早一点。

    毕竟,如果说武媚娘重视这场封后典礼的话,李治也不逞多让。

    皇后既是他所立,也就代表着他手中的权力达到了一个新的阶段。

    而当皇后之位易主的时候,太子李忠也势必会被人上奏请废,让他再不需要在看到这个儿子的时候便记起,这是一个他在为人所裹挟钳制之时册立的太子。

    更不用说,朝堂之上经由了一番洗牌后,他的下一步举措也就可以推行下去了。

    此时此刻,他望着朝他走来的身影,讶异于媚娘如此契合于这个角色,却也欣喜于在此前的政斗博弈之中她从未往后退让一步,甚至一次次带给他突围的建议。

    那么现在,这份成功无疑是属于他们两人的。

    太极殿正处这皇宫中轴线之上,乃是朔望日中朝举办之所,注定了此刻能够入殿的人不在少数。

    先前见证授册的内外命妇与早抵达此地的朝堂官员分列左右,尽数目睹着这一幕。

    皇后缓缓行来。

    青红金都是极重的颜色,但分毫也未曾影响她在每一步踏出间都更盛一层的大方气场。

    那不是寻常人能拿出的表现。

    或许此前还有人只听过与她有关的风闻,听的是在废王立武之事的闲言碎语里,将她当做是挑拨陛下与王皇后的祸乱之人。但在朝堂翻覆落定,而她本人体面登场的那一刻,他们都需要重新认识认识她了。

    身在人群之中的李清月因为个子小年龄小的缘故得了个特许,可以往前站站,便清楚地看到了这出帝后相会。

    嗯……或许叫帝后相见还有些不够确切。

    毕竟,李清月此刻有些压抑不住的激动神情并不是因为父母在前、母亲登临后位,而是因为——

    对于绝大多数后宫妃嫔来说,成为皇后已经是事业的终点。

    但她知道的。

    对母亲来说,这只是她事业的起点而已。

    ——————

    永徽六年八月,武后受玺于肃章门,受百官朝见礼于太极殿。

    永徽六年九月,皇长子李忠去太子位,改封梁王。

    同月,五皇子李弘改封太子。

    天子有诏,因皇后初立,太子新封,当与民同乐,赐长安大酺三日。④

    ——————

    何为大酺,便是因国家的吉庆之事,允许百姓聚众欢宴。

    不,不只是欢宴,还有歌舞嬉戏之事,长安的宵禁也会因此而放开,街坊里巷的限制同样会被清除不少。

    “所以我也能出宫去玩?”李清月指了指自己。

    见母亲点头,她哇得一声惊呼了出来。

    去万年宫可不能作数,这才是她真正意义上的出宫!

    她可以出宫去看看了!

    第29章

    因她已不必像是去年一样, 还只能被迫待在马车上,她更觉得出宫这个机会来得妙极。

    能自己走几步路了,也就更能亲自领略长安风光了。

    这份好消息, 让她甚至选择暂时性忽略一些不大痛快的事情。

    比如说,在母亲被封为皇后之后,武家众人的地位也自然应当水涨船高。

    所以武媚娘同父异母的兄长, 也在封官行列。

    消息送达后,他们应当不日间会抵达长安一遭。

    但李清月想了想传闻中这几位“兄长”对杨氏母女的打压, 估摸着母亲没那么好脾气让他们继续沾着自己的光。

    反正打击这群人的势力,对于刚经历了一番外戚干政之事的李治来说, 或许还是好事, 她也没什么好操心的。

    那么比起武元庆武元爽这些人,更让李清月担心的,还是行将前来长安的武顺和其子女。

    对于母亲来说, 武顺是去年年末刚死了丈夫、带着一对子女生活的寡妇,自当得到她的照看, 但这对子女是不是省油的灯,那便另当别论了。

    好在, 这两人年岁都尚小,总能找个法子弄远点的。

    李清月咬了咬牙,先将他们在心中记了一笔。

    这并非箭在弦上之事,还不至让她乱了阵脚,相比之下, 反倒是另一件事有些微妙。

    已过世的武士彟在去年刚被追赠了个并州都督的情况下, 又因是皇后之父, 被追赠了司徒与周国公的名号。

    但……这名号有些不妥啊。

    周国公的夫人理该是武媚娘的母亲杨夫人才对,偏偏萧淑妃如今随侍的那位姬夫人, 恰好还领着一品周国夫人的名头。

    姬揔持反应得其实不慢,她心知这封号有些不妙,便上表于李治,请求辞掉周国夫人的名号,给她另改一个。

    结果,也不知是因李治觉得给错了封号后却让保母避讳有所不妥,还是要借此对刚拿到皇后位置的武媚娘敲打一二,又或者是真觉得此事没什么大不了的,竟并未批准此事。①

    李清月盯着李治半天,也没猜出这家伙在想什么玩意。

    反倒是李治在发觉女儿盯着他后转回头来问道:“阿菟这是在作甚?”

    李清月总不能真将此事摆在台面上来问。

    她仰头说道:“我在想大酺庆典出门。”

    李治已习惯了女儿自二三月里到如今这半年间日益顺畅的表达,没对此有所意外,反倒是饶有兴致地问道:“那你做了哪些准备?”

    李清月一本正经地答道:“阿娘说,我需想好出门的时间、行路的方式、携带的资材,还有便是一并出行的人。”

    她甚至指了指面前的本子,颇有准备充分的意思。

    李治都要被这模样给逗笑了。

    便听得清月说道:“出门的时间好说,大酺头一日必定人潮拥堵,若我走丢了,阿耶阿娘要心疼了。第三日呢,阿娘说许多好玩的已收摊不见,就该第二日去。”

    他点头。

    这听起来有点道理,可若人人都是这样想的,那便有点好笑了。

    李清月又道:“行路的方式嘛,我如今能在宫中走小半个时辰,但长安街市上各种新鲜玩意若要看下来,起码得半日工夫。”

    “阿娘说若我走不动有几个办法,一个便是弄一辆板车,随时坐上去休息,另一个便是弄个腰舆。”

    李治问道:“那你选了哪一个?”

    “有车自然要坐车的。”李清月答道。

    腰舆这种东西,若是放在宫中为行动不便的年迈官员服务,或许还算好用,比起寻常的轿辇也要轻便不少。但若是用在逛街上,那就当真太醒目了。

    她又补充道:“我要一辆驴拉的小板车。”

    反正她不是去街市上逞公主架子的,怎么方便怎么来。

    见李治首肯,她接着说道:“再便是听阿娘说,街上会有很多有趣的食物和手艺奇巧之物,阿娘已将买东西所用的钱财交给澄心了,让她帮我管着,别瞧见什么都买回来。”

    李治笑道:“你便是都买回来了也装得下,顾虑那么多作甚?”

    反正她的临照殿还能用来放杂物呢。

    李清月摇了摇头,“不妥不妥,阿娘说了,要节俭些为好。而且好多东西我也吃不得……”

    这才是最气人的。

    李治努力让自己没在此时露出什么幸灾乐祸的神情,心中倒是暗赞了一句媚娘教女有方,问道:“那随你同行之人呢?”

    李清月答道:“宫人与护卫必定是要的,再便是我想向阿耶求几个人。”

    李治挑了挑眉头,“是要我多拨给你几个护卫?”

    “不是不是,”李清月摇头,“其一便是,我想带上素筠阿姊,她说她也没出过宫门,想此番同去见见何为大酺。”

    李治思量了一番萧淑妃之女和阿菟走得太近的影响,最后还是觉得不必在此事上担忧过多,便并未做出阻拦,“那你可得当心别把你阿姊丢了,还有呢?”

    像是因满足了她带着小伙伴一道出行的愿望,让她颇为兴奋,李治眼看着女儿又往他所在的方向挪了挪,这才开口说道:“阿耶,你认识的人多,必定知道,有没有什么年轻一点的,聪明一点的,又能当向导的?”

    李治干咳了一声:“能跟你这个聪明人交流的?”

    见女儿毫不客气地点头,李治扶额,“行,我给你找人。”

    他手底下的人里,大多是自他还在晋王时期便跟随的,要找个女儿所说的“年轻人”怕是有些难度,总不能让她去跟上官仪大眼对小眼去。

    不过倒也无妨,去几个皇叔和兄弟府上问问便是了。

    有几个格外喜好招揽门客能人的,总能找出几个神童来。或许会和阿菟更有共同语言一点。

    但年龄也不能太小了,那就成了个负担。

    “对了,”李治方要出门,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一般问道,“你不约你阿兄一并出去?”

    李清月连连摆手,“此番大酺是因阿娘与阿兄的缘故,若在街头被人认出,怕是要进退无门了。”

    她才不找这等麻烦呢。

    李弘要想出门,自己去就是了。

    反正宫中也不缺多出一组侍卫。

    李弘听了这理由,愣是好半晌都没回过神来。

    只比妹妹大一岁多的他甚至还没到三周岁,更不知道面对这等“嫌弃”的表现该当如何回答,只能目送着妹妹带着宣城公主一并坐在小板车上出宫去了。

    但比李弘更为傻眼的,应该是那位临时上岗的“向导”。

    卢照邻看着面前熙熙攘攘的人潮叹了口气。

    他怎么也没料到,自己好好地在邓王李元裕的府邸之中做着个典签的职务,平日里所需要做的也就是整理邓王府中藏书,顺带利用职务之便读一读书,居然会分到一个相当莫名其妙的差事。

    这还不是个寻常的差事,而是陪同陛下的小女儿游览大酺街景。

    最离谱的,大概就是自邓王李元裕处说出的理由了。

    “我琢磨着,陛下名为替女儿寻一向导,实则是在朝堂局势更迭后,意图再行选拔出一批可用之才。否则为何需要此人聪慧、年轻、有耐心且熟知长安情况?”

    再宠溺女儿的父亲也没必要给一个两岁不到的小孩安排此种向导啊。

    李元裕一点也没想到,事情可能真就只是如此,直接便想歪了,甚至觉得自己能想通这一点,可见已在思想境界上朝着李元嘉的方向追出了一段。

    他在将卢照邻送出门前意味深长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升之,你为我府中之相如,又是少年便拜于名师门下的奇才,怎能除却在长安城中走动便是枯坐书阁呢?”②

    他都将卢照邻比作司马相如了,当然要送对方见一见天子!

    卢照邻:“……”

    啊?这也太草率了吧?

    今年还不满二十岁的卢照邻看着抵达既定地点的小公主,更有点怀疑人生了。

    虽然这位公主看起来很有想法地选择了驴车,混入长安市井中毫不见违和感,就连衣着也看起来像是个普通孩童所穿,打眼望去没有半分的公主架子。

    但他是真的不会带孩子啊……

    哪知道他还在恍神之中,就见那小公主不知为何,在听闻了他的名字后露出了几分饶有兴致的目光,像是看到了什么特殊的存在。

    好在转瞬之间,小公主已将目光落到了街市之上,也是同样的兴致勃勃。

    这让卢照邻顿时松了一口气。

    听得小公主指向远处惊呼了一声“那是何物”,卢照邻连忙转头望去,朝着那高竿飘带望去,下意识地应道,“那是寻橦之戏,公主……”

    他话刚出口就被李清月给打断了,“出门在外叫什么公主,喊我三娘子就行了。”

    她又伸手指了指一旁的李素筠,“这是二娘子。”

    二娘子……

    行吧,卢照邻压力更大了。

    但这骤然之间打断他说话的一出,倒是让他意识到了一件事。

    这位年幼得有些过分的公主,好像着实有点早熟,在言谈中所表现出来的稳重,也绝非寻常孩童可比。

    或许也只有在看着街市之上种种的时候,她满眼新奇的样子,让人还能确定,她确实只是个孩子。

    毕竟,李清月是真没见过这样的场面。

    大酺中放开的种种限制,让百姓像是正找着了呼朋引伴、聚众欢庆的契机,便是比之年节时候也相差无几。

    那些街巷院墙只能拦阻隔街相对,却无法拦住各种游街杂耍活动。

    不,可能还要更有过之。

    九月秋收已过,本就是百姓稍有闲暇的时候,不趁着此时欢庆,又该当趁着何时呢?

    以至于李清月环顾四周,不由发出了一句感慨——

    好多人呐……

    还并不只有行人。

    当身着平民衣着的宫人载着李清月等人往那“寻橦之戏”方向而去的时候,坊市的交叉口上,便有一队旱船经行而过。

    以竹子与布做成的旱地莲舟挂在人身上,成了一艘艘可以随着人在陆上行走而动的小船,随着锣鼓声动,就是一列时而快走,时而翻转的船队。

    “那本是因纪念屈原而设的赛龙舟,只是因有些地方没这等水上行舟的条件,便改成旱地行船了。也有祈求来年风调雨顺的意思。”

    见李清月看着这列正表演起“颠簸”姿态的小船们,卢照邻开口解释道。

    别管小公主能不能听懂,他接了活总是要干的,不能影响到邓王的颜面。

    但他大概不会想到,李清月还真能理解这些人的愿景。

    接连在关中发生了两年的暴雨,虽说都未造成过于惨重的后果,但想必没人希望暴雨还会持续到第三年。

    是该乞求风调雨顺的。

    所以并不奇怪,同样是自街头行过的马车之上,胡姬拨弦而歌,唱得也是轻快的丰收歌谣,还挺有一番异域与中原结合的混搭美感。

    而当李清月行到那先前吸引住她注意力的高竿飘带位置之时,更是瞧见,在背景的天幕之下,这片似是专门用于曲乐杂艺的坊中,数丈长的竹竿扎在中间空出的表演场地上。

    长竿之上捆缚着形同山峰与云雾的道具,戴竿舞者则穿梭其间,手持绛节。

    虽未有一句唱词,竟也能令人体会到这出表演之中的意思。

    那是身姿轻盈的持令使者要往云间去请一场恩泽之雨。

    此雨必是随令而停的。

    因主竿与那些辅助的高竿各自相抵,交错入云,这才能令她之前隔着这样远的距离也能瞧见。

    在表演的收尾,那立足于高竿之上的女艺人竟像是乘风而落,轻盈地跃到支竿之上。借着飘带与“神山”的遮掩,游鱼一般落了地。

    随后便是铜钱如雨朝着那讨赏的盘中落了进去。

    李清月抹了把额上的汗。

    也不知道是为这艺高人胆大的戴竿艺人捏了把冷汗,还是因她在侍从庇护下挤出了一条路而觉太热了。

    哎呀,想到这里,她忽然暗道了一声糟糕。

    她瞧见新鲜玩意便忘了其他人了。

    那有着初唐四杰之一名号的卢照邻倒是还在她的身侧,可跟随着她的队伍是真少了一半。

    她惊了一跳,连忙问道,“素筠呢?”

    好在此时,忽然自远处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阿菟,快来看这儿?”

    李清月被侍卫抱了起来,总算瞧见李素筠在何处了。

    遥遥看去,李素筠的面前正有一对角抵相斗之戏,比赛到了最是难解难分的时候。

    她平日里就算有机会见到宫中侍从,却也只见得他们持刀而过,何曾有这样身形矫健的打斗。

    再远处更是一片乐舞百戏的喧闹场面,其中腾挪踏跃应和着热切起来的节拍,也是宫中绝不可能见到的鲜活场面。

    吸引住她的目光一点也不奇怪。

    李清月在心中腹诽了一句,这也确实像是素筠会喜欢看的东西。

    当然,想归如此想,她的行动却没耽搁。

    她吩咐了一句让澄心给那戴竿艺人看赏,自己则指挥着侍卫往李素筠的方向去,免得两人被变幻的人潮冲散了,离得太远就没那么好找了。

    可刚挪出两步,她就发觉澄心没像往常一样手脚利索。

    李清月连忙叫停了侍卫,回头看去,“怎么了?”

    “啊。”澄心一愣,猛地回过神来。

    李清月端详着她的脸,“你今天好像有点魂不守舍的。”

    对上这道已有探寻之意的打量,澄心抿了抿唇,回笑道:“哪有什么事儿,只是很久没见到这种场面了,有点惊讶罢了。”

    她飞快地自袖中锦囊里翻出了数枚铜板,丢进了圆盘之中,与其余看客所给的并无差别,又快速地跟了上来。

    可眼见这表现利落,李清月还是没打消自己的疑虑。

    她嘟囔道:“我又不是素筠……”

    所以她没那么听话也没那么好忽悠。

    偏偏澄心明摆着不想给出个真正的答复,她便是真拿刀架在对方的脖子上也没什么用。

    而若是她没记错的话,上一次澄心有些异样,是在见到岐州百姓向着回返长安车队行礼的时候,这一次则是见到这些杂耍艺人。

    这么看,平日里心思玲珑的宫女,竟也有自己的秘密了。

    李清月心中已暗自盘算,等回宫之后便先偷偷打听一番,澄心是按照采选、进献、罪没这些途径里的哪一条进的宫,说不定还能发掘出些东西来。

    现在便先不必多管了,毕竟她能出门的时间也就这么一点。

    在她的面前,乐舞百戏的演出正是接着那出云中竿舞而起的,乐音已彻底换成了一种急促的鼓点。

    见李清月朝着他看来,卢照邻伸手指向了那批杂耍艺人中领头的那个,很是敬业地继续解释道:“这是自汉代便兴盛的百戏之一,名为七盘舞……”

    “……”

    ——————

    当夜幕渐渐在长安城中降临的时候,这些嘈杂的声音才终于平息了下去。

    但今夜并无宵禁之鼓,只有几个自长街上跑过的孩童恶趣味地想要去锤一下街鼓,这份庆典仍可继续下去。

    于是另外的一种声音便渐渐代替了白日里的喧腾鼓乐,成为了夜色中的主流。

    那是一种更为轻柔也更为和缓的乐音。

    里坊之中的酒肆灯火也随之亮起来了。

    李清月随着卢照邻的推荐择了家酒楼,在厢房中落座。

    站在凳子上朝着窗外看去,就见她们此刻所在的里坊中,各家酒楼饭馆各自挂上了招牌,点起了亮如白昼的千盏灯笼。

    随之而来的还有自各处窗扇里冒出来的酒香饭香,以另一种方式撞击着人的感官。

    她看得清楚,也闻得清楚。

    虽然没有长街两侧灯火交织的壮丽景象,但一座里坊好像就是一座微缩的小城,在这城中攒动的人头就像是这幅浓缩画卷之上的星星点点。

    哪怕眼前所见只是窗口一隅,却也不难想象到,长安城中还有无数处这样的地方,共同组成了这座关中都城的风貌。

    这不由让她发出了一句感慨。

    “这就是大唐盛世吗?”

    与她所处的时代相隔千年的大唐盛世。

    李清月托着下巴,将手肘搭在窗口,改了个更加舒坦的姿势,以便欣赏下方的景象。

    当她问出这句话的时候,也正有一道酒肆开业的铜锣炸响了整座街巷。

    一个个抛飞而起的灯笼则像是灯花迸溅,骤然吸引去了众人的目光。

    没有烟花,却是另一种华彩纷然。

    而在大酺的欢腾气氛之中,没人会因此而对其有任何的意见,反倒是捞着酒壶的客人尽数朝着那散财的铺子涌了过去。

    看呐,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但李清月其实并未完全沉浸在下方喧腾中,毕竟她也不好喝酒这一口。

    以至于喝彩声几乎冲破里坊之时,她竟耳力极灵敏地听到了另外一个声音。

    那个声音可能只是在喃喃自语,并没有想要任何人听到。

    偏偏因她身怀系统的缘故,还是将其收入了耳中。

    那声音还很熟悉,正是方才一度走神的澄心发出的。

    “……不是的。”

    李清月闻言眸光一闪。

    不是什么?

    这不是长安盛世?

    可此时的大唐虽还不到开元盛世,到底已经历过贞观之治了,关中的人口也早非隋末时候可比。

    再以今日之所见场面,说这是盛世好像也没什么不妥的。

    澄心浑然不觉自己的声音没能被掩盖在下方的动静里,反倒连后一句都被她那小主子给听去了。

    那也实在是她有感而发的一句——

    “不够体面的人……哪有机会出现在公主眼前呢。他们早去各州逐食去了。”

    听到这里,李清月眉头微不可见地动了动,只因她好像听到了一个对她来说很陌生的词语。

    当澄心带着钱袋下去结账的时候,她便状似无意地朝着卢照邻问道:“逐食是什么?”

    李清月并不知道这两个字怎么写,只能依照着澄心方才念出的声音模仿。

    但很显然,她模仿的并没有错。

    卢照邻闻言,在脸上浮现出了几分愕然,“三娘子为何忽然有此一问。”

    在此刻的大酺盛景之中,她本不该提及这样的事情。

    李清月却只是固执说道:“我问你答就是了,你不是给我当向导的吗?”

    卢照邻愣了愣,忽然想到了在他前来此地之前邓王李元裕对他的叮嘱。

    那么难保这句话并不是公主要问,而是陛下要考校他一二?

    他正了正面色,答道:“关中田地粮产不足,四面关隘又限制运粮进入,尤其是水路,几乎无法用于大量运输粮食。所以若遇灾年粮荒,陛下便只能令百姓出关,前往其余各州讨要食物,是为逐食……”③

    李清月呆在了当场。

    窗外忽然又响起了新的一声锣鼓,把卢照邻最后的几个字给吞在了满堂斗酒声中。

    第30章

    李清月是一点都没有想到, “逐食”居然是这个逐,这个食。

    可按照澄心彼时自言自语的状态,卢照邻所给出的这个解释, 又应当没有出错。

    这话中的语境是相符的。

    【关中缺粮,让百姓流亡于外觅食,是为逐食。】

    这完全是一个现代人很难在历史事件的记载中留意到的残酷事实。

    在李清月的认知之中, 长安的政局风云才刚落下帷幕。

    这是年轻的天子自权臣的手中收回权力,取得了阶段性的成功, 正要大展拳脚干出一番事业。

    伴随着“上有所好”出现的投机倒把,也终究不会是这个时代的主流。

    而当皇后、太子初立所带来的大酺三日到来之时, 因正当秋收, 也理所当然地让人能喘一口气。

    百姓们不再像是平日里的情况一般,被限制三人以上的聚众饮酒,正可找亲朋好友共聚, 品一口长安庆典中的热闹劲儿。

    但李清月忘了,打从她穿越到这个时代以来, 她见到的便都是长安上流人士的生活。

    所以她不会觉得,饭桌上出现缠花云梦肉、素蒸音声部、樱桃蘸乳酪是什么奢侈的东西, 只恨自己还是个小婴儿,便无法品尝到这些“大唐风味”的美食。

    她一面看着母亲协助计算官员四时衣物的开支,觉得九品官花五个月的俸禄才能置办齐一套真是有点奢侈,是该削一些支出。

    却忘记对于更多人来说,要攒出租庸调便已不容易了, 更谈何四季数套衣物之说。

    就算是身在这片庆典的场面之中, 她也不会去想,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有机会享有参与街头闲逛的自在。

    那起码是已经大略解决了温饱问题的人啊。

    至于那些不够“体面”的人, 因他们不是关中的粮食储备所能喂养得起的,对朝廷来说乃是多余之人,自然只能去外头自己寻找生路了。

    李清月想到这里又忍不住往窗外看了一眼。

    外头灯花酒宴依旧,甚至不知在哪处又多了一阵琵琶语。

    她后知后觉地想起来,长安城中的贫富差距是很能用一种东西体现出来的,那便是这处里坊距离皇城的距离。

    而她现在所在的位置,事实上也确实未距离朱雀门太远。

    毕竟,她今日还是要回宫去的。

    那她看到的,从来就只是一部分的“长安”。

    也难怪在她以一种看新鲜事物的眼光说出此为盛世的时候,会听到那样的一句反驳。

    但这句反驳,也轻得像是在风里一吹就散了。

    直到这句“逐食”的解释一出,方才重重地捶了她一记,让人无端觉得心中发闷。

    卢照邻刚要再自逐食之事往下分析粮运弊病,忽见这位小公主朝着他示意了一个暂停说话的信号。

    作为一个称职的陪客,他连忙止住了话茬。

    一时之间他也顾不得去想,自己的这番答话是否妥当,便见那方才有一瞬目光沉沉的小公主,忽然朝着包厢门户的方向看去。

    渐近的脚步声里那位先前下楼的宫女走了回来,小公主露出了个笑容,“澄心,你说我要不要自此地买些时兴茶点回宫?”

    没等澄心答话,她已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虽说宫中美食多得是,但这毕竟是长安民间风味嘛。我想带一点给阿娘尝尝。”

    澄心丝毫没意识到此地刚经历了一番插曲,见小公主兴致勃勃地挑选起带回宫的礼物,还拉上了宣城公主做那个口味鉴定之人,也不免觉得自己此前的感慨或许有些不合时宜。

    安定公主还这样年幼呢。

    小孩子看的,不过是个热闹罢了……

    但她没看到的是,当这位小公主刚在长安城中欣赏遍了山车旱船、寻橦走索、百戏竞作和夜来酒会,在意兴阑珊中回返于宫中的时候,并没兴致勃勃地向着武皇后诉说起此番出宫的种种见闻,而是安静地趴在她的膝盖上好一会儿,才问出了一个问题。

    “阿娘,你说什么才是盛世呢?”

    “怎么突然想到问这个问题?”

    武媚娘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有些讶然地看向自己面前的这个孩子。

    这个问题若是由李弘问出来,她或许要觉得,这是从什么地方学来的词,像是刚开始学对话不久的人一样,想要弄明白每一个词语的意思。

    那她或许还能给出个能让普通孩子听懂的答案。

    可从阿菟的口中问出,她便要想想,这是不是当真在问询一件要事了。

    想想今日她方出宫去一趟,或许正是从中得来的疑惑?

    但这个问题……

    武媚娘早年间随同父亲游历于各州,见证了各州风土人情,以及各自的难处,而后便被卷入了这深深宫闱之中,以至于在外界所传的贞观盛世里,她其实一直被困在这一方天地间。

    所以若真要让她去解答,她自觉自己给出的不会是个令人满意的答案。

    这并非她妄自菲薄,而是确然因她有所经历,故而不敢妄言评说。

    在烛花又跳了一簇的声响中,她伸手扶了扶女儿小发揪上蹭得歪斜的金饰。

    这个动作好像只是下意识而为的关切,又好像是一个暂时回避这个问题的信号。

    李清月给自己换了个更舒服些的姿势,才听到母亲说道:“阿菟,这个问题太大了,盛世可能只是一部分人的,评判标准也各不相同,你得自己去看才好。”

    “比起由我来说,不如你自己想到答案。说不定连你阿耶也没法回答出这个问题。”

    毕竟,现如今的天下可绝不能算是盛世,那又要让人如何去描述,还要让一个孩子明白其中的意思呢?

    “那——”李清月侧过头来。

    见烛光投照的影子里,武媚娘的脸上也有着一片思量之色。

    她想了想还是不打算将疑虑留到随后,便又问道,“阿娘,澄心是怎么进宫的呀?”

    去年的万年宫中,阿娘将澄心和桑宁给留了下来,协助她完成搭线韩王李元嘉之事。

    自宫女待遇之中也不难瞧见,母亲对她们两个有所优待。

    若说没有对她们的背景调查一番,可不像是母亲这等行事谨慎之人会做的。

    那与其她自己去问,还可能会因为她年幼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不如直接问能给出答案的人。

    直接问阿娘!

    武媚娘一听这话就笑了,“有你这么不打自招的主子,真是她的不幸。”

    她是何其聪慧的人,怎么会看不出来,在阿菟的两个问题之间,势必是有些联系的。

    那就必定是澄心的某些行为引发了女儿的这份思量。

    但她猜测,澄心可能自己也不知道是她干出的好事。

    所以才让阿菟觉得,以这种直白的方式说出来,反而不容易让母亲觉得有必要找澄心聊聊。

    以阿娘的度量,也不至于因此问责。

    正是看出了这份小心思,武媚娘才觉得女儿聪明得有些可爱。

    李清月却只眨了眨眼睛,示意母亲不必在此事上深究,让她听听答案便好。

    盛世到底如何,很难有一个定论,但这第二个问题应当不难有个答案的。

    她所料也不错。

    武媚娘沉吟片刻,开口说道:“她是以父罪罚没入宫的,不过此罪多少有些无妄之灾。”

    “她父亲一度在御史台察院之中担任监察御史,巡视州县,监察的乃是浙东各州的屯田、铸钱以及官员行事。在永徽二年之时却出了个大岔子。”

    “他在上呈的奏表中为此地官员评优,然而到了永徽三年的时候,转巡此道的监察御史却发觉,当地几座储谷大仓的数目不对。”

    “当地府官拿不出个解释来,上一位监察御史自然就有过错。她父亲被判流放,家眷充入内廷。但她家中人口本就简单,算起来也就只有她一个罢了。”

    “虽说早年间她识字习文不多,但她跟随父亲四方走动,对人事体察却要比寻常宫人强得多,我也正因如此才属意于栽培她。”

    李清月恍然,这种早年经历倒是和阿娘有点像了,也难怪会被特别看重。

    只不过,“为何阿娘说是无妄之灾?”

    监察御史若不能履行责任,确实是当罚的,在当地存粮查验上出了岔子,是官员失职没错啊。

    莫不是被人构陷的?

    武媚娘的脸色有一瞬的复杂,“因为永徽四年,那里爆发了民间叛乱。”

    啊……叛乱。

    李清月忽然觉得自己已经有点忘记的知识开始往外蹦了。

    她也隐约想到了这出叛乱,不,或许应该说起义到底是什么情况了!

    果然,武媚娘接着说道:“早年间浙东就发生过洪灾,彼时赈济情况不佳,又有随后税赋不减,以至于当地民怨虽被暂时平息了下去,却也埋下了隐患。”

    “若是无人将其激化也就算了,偏偏在这其中有人,以道教与摩尼教的经义潜中发展教众,聚集起了一批人手。既有了人手也就自然要有粮。永徽二年之时,此地的粮库便有教众动了手脚。”

    她叹了口气,“所以与其说澄心的阿耶是在包庇当地的府官,不如说,他是没发现当地有潜在的反叛苗头。虽然二者都是失职,但后头的那项确实不是品性问题。”

    “永徽四年,那宗教领袖陈硕真自号文佳皇帝兴兵反叛,夺取了睦州,直到抵达婺州之时遇上了崔义玄,方才被阻挡住进攻之势,随后被扬州长史协助包抄,乱象得以平定。”

    “大约是因平乱得胜的缘故,也算陛下网开一面,才没对这位监察御史二度问罪。”

    “至于澄心……你应当也瞧见了,她在宫中行事一贯是多问多看多听,论起心思灵巧更是少有,但若不是事出有因,谁愿意让自己活得如此之累呢。”

    李清月听得愣住了许久。

    澄心的背景让她意外,也让她忽然理解了,为何一个看起来不像贫民出身的宫女,居然会留心到贫民到底过的是什么生活。

    要知道,大唐初年可还没有到处采选民间美女的“花鸟使”,宫女来源之中除了官奴婢外,最差的也是良家子,所以她大概不是是因粮荒而一度在外逐食的存在。①

    直到阿娘解释了来由,方才消除了她的困惑。

    但比起澄心的背景,更让李清月感觉到一种被历史知识捶打了一记的,正是母亲在话中提到的文佳皇帝陈硕真。

    只因倘若她未曾记错的话,那领导了农民起义的能人陈硕真,是个女子!

    她甚至不像是往年那些农民起义一般,只给自己领个平天将军之类的职位,而是丝毫不在意于天子尤在的影响,来上了一出草率却也石破天惊的称帝。

    可惜,她在李唐初定江山的几十年内发起这等反叛,用未经训练的农民队伍去和正规军相抗,最终还是落了个被剿灭的下场。

    李清月之前就知这样一个人。

    但她并非专研于历史之人,便也未曾记下,陈硕真的起义和失败竟就是在她出生的前一年。

    只隐约记得有人曾经探讨过,唐初的这次女子领兵起义和自号称帝,对于母亲日后的选择到底有没有影响呢?

    眼下听武媚娘用平缓的语气将其缓缓道来的时候,反正是听不出的。

    不过这番对话,倒是让李清月生出了一些其他的想法。

    如果说,早前险些迟缓一步才想起的万年宫山洪已经让她意识到,完全将改变命运的机会寄托在她记忆上,是肯定不行的。

    谁让她只记着大事和王侯将相的变动。

    那么这趟宫外之行让她获知的逐食一事和澄心的来历,则让她更加清晰地意识到,她绝不能只依靠着自己的认知常识去看这个世界,甚至带有一种后世之人目睹此间的优越感。

    现在只是一句轻飘飘的盛世感慨,谁知道往后会如何呢?

    她既想看到母亲从现在这个位置上继续起步,自己也不能走错路。

    别人现在还能因为她是个孩子而对她多有包容,往后却绝不会的。

    她伸手拽了拽母亲的衣袖。

    武媚娘低头就看见,女儿的一双眼睛因为听故事而有些发亮。

    虽然也有可能是被宫灯照出来的结果,但还是忍不住让人望进那双眼睛的热切之中。

    “阿娘,您给我找个启蒙老师吧。”

    教授一个如此年幼的孩子,听起来便像个苦差事。寻常人也不会在这等年纪便好好进学,开始那些太过高深的道理。

    但李清月觉得,自两汉魏晋南北朝时期,便多有三五岁神童之说,没必要真将表现给框死了。

    所以这个启蒙老师是可以找的,最好还能有些本事。

    毕竟,她已在那一记闷击之中清醒过来,更为迫切地确定,只有真按照这个时代的种种记载先学习一遍,方能知道她所提的那个“何为盛世”的问题,到底应当得到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武媚娘没有打击她这求知欲,一边伸手理了理她鬓边的碎发一边回道:“今年只怕还不行,转过明年来,你也可对外说是三岁了,我便为你寻一个足够有分量的老师。”

    阿菟先自盛世之说跳到澄心的来历,又说起进学之事,虽是跳脱了些,但这其中却也不失千丝万缕的联系,让她隐约猜到了几分女儿的想法。

    这个想法确实太超前也早熟了些。

    可若她本就生而有异,又并不会对她这个母亲有何损伤,何妨成全她的想法呢?

    她徐徐说道:“在此之前,你阿娘我也还得先做一件事,或许能给你换到一个更好的老师。”

    李清月下意识地循着母亲的目光往桌案上看去,便见那上头有一份刚写了个开头的文书。

    文书开篇,写着《外戚诫》三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