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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许敬宗在将这个问题问出来的那一刻, 心中好像忽然之间就放下了一块巨石。

    话没说出来的时候,他还要在那里权衡利弊,真已出口, 便没有了给他撤回去的机会,就当破罐子破摔得了。

    但虽说是放任事态发展,他的目光固然没敢直视面前的皇后, 却还是一瞬不落地留意她的神情。

    不过,或许从她并未因为这句话而有所恼怒, 怪责于他问出这样的问题,就已经能够证明一点了。

    他赌对了!

    “那么许侍中觉得呢?”武媚娘开口回问道。

    这个问题被先抛了回来。

    许敬宗思忖了片刻后答道:“长孙太尉以礼法宗亲为借口限制陛下做出决策, 却大概忘记了, 这世上的规矩还是天地君亲师,君在亲前,仅次于天地, 乃是人中最大的一个。”

    “既然洛阳有水陆天地之运,又有天子所钟, 那么要将洛阳重启为东都,实行两京并行的制度, 并没有什么问题。”

    “自陛下莅临洛阳之后所做种种也都是利国利民之举,绝不存在长孙太尉所说的陛下有愧于先帝之事。”

    “如此说来,他是不该反对陛下重建洛阳的。”

    武媚娘闻言轻笑了一声。

    “许侍中你何必跟我在这里问东答西呢?你回的,与其说是陛下对长孙太尉的态度,还不如说是你对陛下重修洛阳的想法。”

    真是个老狐狸。

    许敬宗自然也知道这一点。

    但就像皇后殿下先抛出的是一句回问一样。

    若是他上来就是一句他猜测“陛下欲除长孙无忌”, 听起来也太不稳重了。

    而不够稳重的人, 在官场上是活不下来的, 所以也只能慢慢交锋了。

    他朝着面前代行天子旨意的皇后行了个礼,回道:“恕臣愚昧, 还请皇后殿下解惑。”

    武媚娘一边信手翻阅着许敬宗递交上来的礼节文稿,一边答道:“历朝历代,外戚和天子之间的关系都是最为微妙的,所以我既为皇后便当以身作则,为陛下免除这个麻烦。”

    她忽然抬眸,语气中多了几分危险,“您知道武元庆武元爽等人吗?”

    许敬宗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两位。

    在陛下将武昭仪册立为皇后的时候,人人都觉得,既然连支持立后的许敬宗李义府等人都能得到这样多的好处,那武皇后的娘家人也势必会因为她的身份抬升而地位水涨船高。

    哪知道,就在他们来到京城被授予官职后不久,他们就被“升”官外派了。

    更为惊人的是,前往龙州的武元庆刚到任不久就死了,武元爽也没多活上两年。在今年的年初,也就是在天子移驾洛阳的时候,病死在了邕州地界上,甚至没能得到回来养病的批复。

    谁看了不说,这两兄弟真是倒霉透了。

    但到底是倒霉还是活该,知道内情的人必定心中有数。

    许敬宗眯了眯眼睛。

    以他们此刻所讨论的话题,皇后殿下不会随便提到两个死人,还是两个已没什么用的死人。

    除非……

    她是在用自己和长孙皇后比较,又用武元庆和武元爽的结局,来暗示陛下对长孙无忌的处置。

    可在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许敬宗的背后不由出了一阵冷汗。

    他原本以为,陛下至多就是要将长孙无忌彻底从权力中心给排挤出去,给他保留一个虚衔后,让他以在家养病为由再不能接见外客,相当于是将他以一种相对温和的方式给软禁起来。

    或者便是找一个打发他的理由,将他给派遣去看守昭陵,也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满足了长孙无忌的心愿。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对于这位股肱之臣,陛下是真起了杀心!

    对应于武元庆武元爽的结局,便是要令那位长孙太尉被流放致死!

    那毕竟是陛下的亲舅舅啊……

    但面对着这位皇后异常冷静的目光,许敬宗在这一刻变得一团乱麻的思绪,都被迫快速理清楚了。

    不错,长孙无忌从身份到地位都很特别,可就因为这份特别,他才比谁都不能直接欺压到陛下的头上去!

    当他已越轨到了这个地步的时候,与其只做小惩,反而令长孙无忌还能如彼时那样,以死威胁、以名分捆绑牢牢地压在陛下的头上——

    还不如让他彻底退场。

    武媚娘突然出声,打断了许敬宗的思绪,“这个问题,以许侍中的记忆力,难道是很难回答的吗?”

    “不,当然不是。臣只是忽然在想,邕州龙州这两个地方没了刺史,是不是该当再安排一个新的过去。”

    武媚娘语气从容,说出来的话却差点又让许敬宗吓了一跳,“好地方,自然要留给你的同僚是吧?”

    同僚?

    许敬宗可没几个同僚啊。

    显庆元年,他在依然保留着礼部任职的情况下,被同时授予了门下省侍中的位置。

    那是门下省的长官。

    当然,三省六部制度下,门下省的长官可以有两个人。

    好巧不巧的,除了许敬宗之外的另外一个侍中,正是韩瑗。

    永徽六年废王立武事件之中,褚遂良与来济相继被贬,剩下的韩瑗作为盖有“长孙无忌党羽”标志的人,在行事中变得越发谨慎小心,唯恐被抓到什么针对他的借口。

    大约也是因为陛下觉得他年龄老迈,又已凑够了声援武昭仪为后的人,这才将他给放在了一边。

    可现在既要到与长孙无忌彻底翻脸的地步,那就要把任何一点可能掀起风浪的东西,都给从台面上拿走。

    处置长孙无忌一事,需要从长计议,韩瑗却是可以先弄下台去的。

    门下省少掉一个掣肘,对于陛下的诏令快速通过,无疑也是有好处的。

    当然了,对许敬宗来说同样有好处。

    这句已经更为明确的暗示,让他不必再对自己是否选错了立场而觉忐忑。

    他只需要做好自己的分内之事就够了。

    但许敬宗大概不知道,在他离开了此地后,从一旁的帘幕后头忽然钻出来了个小身影,直接扑到了那位皇后殿下的怀中。

    而武媚娘也一改方才的高深莫测,将这孩子给接在了怀中,脸上露出了几分更为柔和的笑意。

    她点了点女儿的眉心,“在这里听得满意了?”

    许敬宗来得可真是凑巧。

    彼时李清月还在寻母亲商量,能不能将贾敦颐的兄弟贾敦实从瀛洲调回来,就在洛州地界上任职。①

    听闻他和他兄弟贾敦颐为政理念相似,也都是能臣干吏,若只是在瀛洲地界上做个小官,实在是有点可惜,倒不如调到洛阳来。

    洛州刚刚以贾敦颐的名义举办了一场水陆法会,若恰在此时将贾敦实调来,继续秉持“政在养民”的方针,对于当地的百姓来说绝对是福祉。

    李清月现在还没有这个办法快速改变粮食产量过低,百姓被迫逐食的局面,但起码在她能够做到的范围内,她想尽可能地去做一点事情。

    但这个建议,不适合由她来提出。

    毕竟洛州马上就要变成“东都”重地,官员的待遇都要和关中的大州提到同等。

    想想看长安京官的职位选拔,放在铨选之中都是难度最高的,那么哪里能因为她一个公主的喜恶,就直接将此地长官的位置给占掉呢?

    相比之下,还是由阿娘来对父亲旁敲侧击,让李治出于名声上“引为美谈”的可能性,做出这个调动决定为好。

    武媚娘对此自然没什么不可的。

    她如今能接触到的官员有限,说不定贾敦实就是其中一个,确实可以提拔提拔。

    而她刚答应了下来,许敬宗就上门了。

    见李清月不打算直接被送出门去,武媚娘也没拦着她。为防止许敬宗觉得这出由李治授意的暗示不够严肃,她干脆让女儿先躲藏到了一边。

    李清月到底不是正常的小孩,并不会在此时弄出什么动静来。

    故而当许敬宗离开的时候,也没发觉他和皇后殿下的对话中,还有一个小旁观者。

    李清月仰头朝着母亲看来,问道:“刚才的那段对话,他能明白阿娘的意思吗?”

    武媚娘回她:“若他不能的话,他也不可能坐到侍中的位置上了。”

    怕女儿听不明白,她多解释了几句,“门下省这个地方是很有意思的,这里有你老师那样耿直谏言的人,将评估之后对于方今时局不利的计划都给驳回,也有许敬宗这样的老奸巨猾之人,善于揣摩陛下的心意,知道什么应该被通过什么不应该。”

    李清月琢磨了一番这其中的意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也就是说,这个部门看似手握驳正的权力,但也有一个和皇权之间的平衡,而处理这个平衡的人就是许敬宗。

    “他历任数朝,年近六旬,也不是个听不清话外音的人。”武媚娘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

    “不过说起来……”她还是有些忧虑地望着女儿的小脸,开口问道:“阿菟会不会觉得,你阿耶对于长孙太尉的惩处太过了?”

    一个太过早熟的女儿真是不太好教。

    她也已隐约看出来了,在女儿异常聪慧的表现之下,其实也有一副稍显柔软的心肠。

    早在废王立武之事上就有端倪了——说的便是萧淑妃那件事。

    好在此事并不影响到大局,她也无所谓女儿做出这样的事情。

    但长孙无忌的情况不一样!

    倘若阿菟真对他这位舅姥爷也产生了什么同情,又因为李治对她的种种宽容优待而跑去求情,武媚娘可以确信,李治可不会再管什么女儿能为她排忧解难,只会觉得孩子麻烦。

    好在她的这种担心似乎是多余的。

    李清月语气坚定地回道:“不过分!”

    她以前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盘根错节、势力往来的政治斗争,但并不妨碍她知道,她是早就已经给自己选定了立场的。

    甚至她比武媚娘本人还要清楚,比起现在李治和长孙无忌之间的矛盾,她们往后面对的风浪还要更多呢。

    若是连现在这样的都接受不了,那面对着如此之多的反对者,难道还要学习李治当年对着长孙无忌的态度一般,上门去给他们一一送礼吗?

    绝不可能!

    因她上辈子所接受过的教育,要让她在一时半刻之间完全当自己是一个政客,对她来说还有一点为难。

    但没关系,她会一点一点改变自己的想法,让自己适应于这个时代,直到拥有改变这个时代的力量。

    她朗声回道:“他既然是阿娘和阿耶的阻碍,那就应该被清除掉。”

    这不是要不要保住萧淑妃这样的问题,而是真正的政敌博弈。

    “再说了,”李清月扁了扁嘴,像是小孩子耍脾气一般说道,“他反对阿娘当皇后,在阿娘的封后典礼上垮着个脸,一点都不喜庆,我们来洛阳的路上他还专门来找茬,现在阿娘觉得洛阳堪配为东都他又不乐意……”

    “我一点都不喜欢他。”

    武媚娘好笑地回道:“评判人哪里能只用喜欢不喜欢的。”

    但阿菟这话一说,她已不必担心出现什么意外情况了。

    剩下的事,也是该当由许敬宗来倡议发起的。

    再往前走出一段路程,陛下的病也应该“痊愈”了,那还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还能算有关系的,可能就是那许、郑二州交界之地的演武了。

    阿菟跟着阿史那卓云学了将近一年的武艺,因为年纪太小的缘故其实还没学出个所以然来,但也总算不是个在此道上什么都看不明白的外行人了。

    她这次就非要去看看,这里面能不能再翻出个可造之材来。

    武媚娘自然要满足女儿这个小小的愿望。

    天子意图重启东都的议论,也好像在这等体力竞技项目的展示中暂时消失不见。

    直到十二月摆驾回返洛阳之时,才突然之间掀起了一系列的变故,令人只觉措手不及。

    第一件就是,许敬宗联合李义府控告侍中韩瑗与褚遂良勾结,意图不轨!

    要说这个指控还真不是一出无稽之谈。毕竟就在去年,韩瑗还曾经在李治向他问询有何建议的时候,以相当委婉的方式表达了一个意思——

    褚遂良确实有错,但这种错误就如同苍蝇停在白纸上一样,将其挥一挥手就能赶走了,考虑到他忠心为国的份上,希望陛下能对褚遂良网开一面。

    这话中确实没说什么非要让陛下收回成命,但现在被拿来当做定罪的理由,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何况李治打定了主意要以最快速度剪除长孙无忌的党羽。

    又怎么会留给韩瑗辩驳的机会。

    这份上报而来的控告就在递交到李治面前的三日后,已得出了结果。

    侍中、颍川县公韩瑗被贬为邕州刺史,接替上武元爽的位置!

    还没等众人从这份贬谪的诏令中回过神来,李治又下达了另外一条贬官诏令。

    但这一次针对的人不在朝堂,而在战场。

    西域征讨西突厥的战事之中,程知节(程咬金)身为葱山道行军大总管,却犯下了一个大错。

    在他与阿史那贺鲁于鹰娑川激战的时候,苏定方率领骑兵从阿史那贺鲁的后方杀出,将阿史那贺鲁的部队完全冲散。

    按说他该当在此时下令继续追击,以确保能将贺鲁直接斩首在此。

    但也不知道是应该说程知节年岁渐长,失去了早年间的拼搏之心,还是应该说,同行的王文度太能忽悠,才让他相信己方已是鞭长莫及之势,不能再继续追击,竟让阿史那贺鲁得以逃走。

    随后恒笃城下,程知节又听信了王文度的建议,将此地的数千胡人尽数杀死,掠夺了他们的财富。

    这是八月里发生的事情。

    消息传递到长安再到洛阳,纵然经由快马飞报也需要时间。

    查验到王文度确实在战中因嫉妒苏定方战绩而说谎,又确实在恒笃城中以不当手段牟利,又过去了两个月,以至于到此时才得出结果。

    李治本可以将这个惩处的消息再拖延一番。

    但在思量了一番眼前和西域的局势后,他还是做出了决定。

    将程知节贬官!

    不,应该说是免官!

    这是一道异常沉重的处罚,也让朝堂官员清清楚楚地看到,就算是位列凌烟阁的李唐忠臣,在犯了要命的过错之时,也绝不能被免罪。

    但这到底只是在惩罚程知节的晚节不保呢,还是也在一并警告长孙太尉呢?

    这个问题,除非陛下亲自做出答复,否则身在洛阳的众多官员没有人敢做出揣测。

    他们只知道,随着这两道诏令的下达,长孙无忌坚持己见的洛阳不可为东都,也暂时被打压了下去。

    那么随后的第三道诏书,就不难猜到了——

    显庆三年元月初一,在这个也是安定公主生辰的日子里,李治下达了一封《建东都诏》。

    正如他在大殿之上和长孙无忌所说的那样,诏书中写道——

    “二京之盛,其来自昔。此都中兹宇宙,通赋贡於四方,交乎风雨,均朝宗於万国,……宜改洛阳宫为东都。……”②

    诏书得到议事通过——

    李清月随同母亲登上了洛阳的皇城城门,朝着下头的洛水看去。

    凛冬时节飞雪连绵,将洛水的部分河道也给冻结成冰。

    但在这片稍显冷寂的城市之中,却又有一道道庆贺之声响彻两岸。

    谁不想做京师之民呢,洛阳百姓自然也如此!

    唯有如此,他们才能不必日日担心洛阳遭灾却得不到及时的赈济,不必担心他们会面临被驱逐往山东乃至于江南觅食的窘境,也不必担心……

    武媚娘望着下方重叠的里坊,眼中明光灼灼,“这里往后,就该叫做东都洛阳了。”

    这是因她而来的改变!

    第52章

    是啊, 东都洛阳!

    这里何止是武媚娘在政治上挖掘话语权的第一步,也是两都并行的开端。

    更不会有人想到,当她从武皇后变成武皇的时候, 洛阳的地位还会一举压过长安,成为武周的政治中心。

    不过现在还远没有到这一步就是了。

    但怎么说呢,虽然这种联想画风不对, 李清月还是忍不住觉得,当阿娘说出这句话的时候, 仿佛也在说,看呐, 这是我为你打下来的天下。

    噗……

    “你在想什么呢?“武媚娘回头就瞧见女儿像是在憋笑的神情, 怎么看都像是又在动什么歪脑筋,忍不住问道。

    “我在想——作为京城子民真的有那么好吗?”她听着比之当日水陆法会也并不逊色太多的百姓高呼,忽然又觉得心中沉甸甸的。

    不错, 对洛阳子民来说,天子御前自然高人一等, 起码不会出现那等洛水决堤,冲垮天津桥, 却无人修缮到稳固状态的情况发生。

    也不会在真出现天下大旱,连洛阳也缺衣少粮的时候,将最吃不起饭的人驱逐到更远的地步。

    可就像关中地界上也有着如此鲜明的贫富分化一样,这份优待可能还不足以在方今时候支撑起他们摇摇欲坠的人生。

    武媚娘也有一瞬间不知道该当如何回答女儿,她斟酌了一番用词, 说道: “起码, 洛阳官员会进行一番重组了, 这里会有更多能臣干吏的,你之前说的贾敦实此人, 我也已经同你阿耶提起过了。”

    洛州因有东都,就会如雍州一般模仿古制,以最高长官为州牧,由亲王遥领,下头的最高官员就是长史。

    但目前在职的洛州长史段宝元此人,若只做个协助上官治理的人还好说,真要做东都大州的长官,就实在是超出了他的能力范围。

    之所以说是大州,是因为随着洛阳被确立为东都,原本与洛州相邻的谷州被废除了。随后,谷州的四个县,连带着怀州三县和郑州一县,全部被划入了洛州地界。

    让洛州的州域对得起这个特殊的地位。

    李治当然会对洛州的官员名单做出调整,以符合此地需要在显庆三年做出的一系列改变。恰好新年到来,贡举将至,他干脆改开制举,同时选拔官员,以满足时局需要。

    所以武媚娘说洛州会有新的能臣来管辖此地的百姓,也并没有说错。

    他们或许对于“天子治下”四个字,有着一种稍显天真的认知,但这并不妨碍此地的未来,确实会因为洛州地位的抬升而有了更大的希望。

    武媚娘又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小孩子不要想那么多,别忘了,今天还是你的生辰呢。不只是宣城,你阿兄和弟弟都给你准备了礼物。”

    “六郎也送了?”李清月掰着手指算了算,恍惚意识到,她平日里很少跟李贤打交道,但对方因为早产的缘故,若是按照周岁来计算,都跟她没差到一周岁,也就是说,李贤也有三周岁多了。

    对于身在皇宫之中的皇子而言,这已经是个需要通晓礼数的年纪了。

    同胞姐姐生辰,自然会有人提醒他送礼的。

    这么一想,她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了,毕竟去年十二月里李贤的生辰礼物还是澄心帮忙准备的。

    “虽说送的是一套文具,但也是贤儿精挑细选出来的,一会儿正好联络联络感情。”武媚娘半蹲下来,将女儿身上的大氅又给裹得严实了些,这才领着她往城楼下走。

    但刚走出两步,她却发觉女儿没有直接跟上来,而是还停在了原地一会儿。

    不等她发问,就见阿菟又已噔噔赶了两步上来,低着脑袋问道:“阿娘会不会觉得我总黏着您却不喜欢五郎六郎,很自私啊?”

    “怎么会这么想呢?”武媚娘安抚道。“你是个很有想法的孩子,喜欢和更年长一些的人相处也是正常的。你愿意亲近我,我也很高兴。别有太多的负担。”

    聪明孩子不好教,有三个孩子的情况下,如何平衡几个孩子之间的待遇同样是难事。

    她总不能强求女儿去跟那两个儿子讨论今天吃什么。

    她猜女儿可能也因为李贤出生时候的情况危急,进而对这个弟弟有了些厌恶的情绪。

    但她又出于直觉地感到,阿菟说的“自私”,可能不全是她所以为的样子。

    好在,她好像不必准备什么其他的宽慰话了,因为她已瞧见女儿仰头间露出了个异常灿烂的笑容,在冬日稍显凉薄的日光中说不出的生机勃勃。“我知道啦。”

    武媚娘也下意识地回了个笑容,“走吧,再不回去就要错过晚膳了。你不是想要好看又好吃的东西吗,尚食局的宫人将馄饨做成了二十四节气的花形,免得你又说什么当摆设的素蒸音声部舍不得吃……”

    李清月这下走得要比母亲还快一点了。

    只是当她继续往前走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在心中反思了一下,她因为对于李贤的偏见,对李弘和李贤的关注确实是太少了。

    若是她已到了有资格任性的地步也就算了,可现在她还没有。而在如今这个时代背景下,亲生的兄弟姐妹本就是需要团结的。李弘和李贤也并不仅仅是她的兄弟,还是母亲的政治资本!

    这份政治资本,就像她评判长孙无忌不能全凭喜好一样,也不能因为他们是不是讨喜,就在态度上有不当的表现。

    放在她现在的年龄上,还可以说是小孩子偶尔会有任性的表现,但到了再长大一些呢?

    不敬太子,不友爱兄弟,对她而言确实逞了一时之快,却也容易让她失去更多的东西。

    她还得将自己的态度再摆正一些才对。

    就像政治博弈之中,但凡站错了立场,就可能像是来济、韩瑗一样,一个在台州吃海鲜,一个去邕州和蛮人打交道,那么在宫廷之中,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李治在抵达九州池中摇光殿后,从旁围观了许久,忽然觉得有点好笑,和同样站在一旁围观孩子打闹的武媚娘调侃道:“我怎么觉得,阿菟今日对待弘儿和贤儿的态度……”

    他险些想说慈祥,或者说是很有照看珍宝的保护欲,又觉得把这个词放在自己年仅五岁的女儿身上不太合适。何况阿菟真如她的乳名一般,平日里便像是个张牙舞爪的小老虎,哪跟慈祥有什么关系。

    最后只憋出了后半句,“很有长姐风范。”

    但要这么说的话又有点不太对了,毕竟,李弘出生的时间比清月早呢。

    所以一点也不奇怪,他话刚出口就自己又先笑了出来。

    武媚娘回道:“今日贤儿给阿菟送了生辰礼物,让阿菟觉得她平日里对这个弟弟忽略太多了,就成了现在这样了。”

    “要说长姐风范倒也不算错,弘儿和贤儿又没有陛下准允去举办什么水陆法会,也没有刘仁轨这个好老师,能常常在外增长见识,可不就是看起来幼稚一些。”

    李治扶额,“一个阿菟能上下折腾出的事情都已经够多了,要是把我的太子和雍州牧都给放出宫去撒欢,那我看我的头疼病是要再重一点了。”

    自李素节被从雍王改封许王还丢去了封地后,这个空余出来的雍州牧位置没被李治交给其他宗室,而是给了自己的儿子,由李贤担任。

    皇后膝下一个提早册封的安定公主,一个太子,一个雍王,已是再明显不过的天子优待。

    但更让她地位稳固的应当不是这些名号,而是李治本身的态度。

    李治说归说的头疼,在看向面前子女同在一堂的场面中还是嘴角愈发上扬。

    或许是因为他和媚娘都是聪明人,所以弘儿的身体虽不佳,却也是个进学后一点即通的人,负责教导太子的老师除了对他有些仁善的观念不予评说外,其他均是赞美之词。

    贤儿年岁更小,但已能将平日里识字所用书籍尽数背下,好像还对音律有些特殊的天赋。

    至于阿菟就更不用说了,光是能察觉到父母心思,也能为他们分忧解难,就值得李治对她有所偏袒。

    “你说,今日阿菟生辰是个好时候,除了我让工匠给她打造的一套木制兵器和演武室外,要不要让她提前领到自己的食邑实封,往后还能每月领取到定额的银钱?”

    李治原本觉得太早将其交给女儿,容易闹出点事端来,现在看阿菟行事妥帖,又觉得可以提前给她了。

    但武媚娘想了想,还是回道:“凡事过犹不及,不如等到阿菟五周岁的时候吧。陛下想想,今日对她如此奖赏,到了年底对弘儿和贤儿总得一视同仁,又要以何物来赏呢?”

    这么说的话还真有点犯愁。若说成是逢五周岁的奖励,确实要合适一些。

    “便如媚娘所说吧,明年也可以不必在洛阳庆生,直接带着阿菟往她的食邑走一趟。到时候我还真想看看,她在自己的封地上能折腾出些什么东西。”

    “……陛下,注意点形象。”

    武媚娘这句提醒一出,李治这才收起了那试图看好戏的戏谑神情。

    “咳,我去看看他们在玩什么。”

    他绝不承认,近日因为东都洛阳之事造成的精神紧张,在这等家庭和乐的场面中总算舒缓了下来。

    他当然知道,随后彻底扳倒长孙无忌,还有一场硬仗要打。要如何让自己在这出对峙中抢先一步占据舆论高地,他还需要好好斟酌,“配合”许敬宗等人的行动。

    但现在,就让他先当一个丈夫、一个父亲吧……

    更让李治感到欣慰的是,在这封《建东都诏》下达后不久,就好像是为了响应他这个两都并行的大动作,一条条好消息相继传来。

    一条是西域方向。

    大唐征讨阿史那贺鲁的战争原本就已经走到了尾声。苏定方之前判断出的穷寇可追是正确的。

    程知节被革职查办之后,对阵西突厥战事的主导权落到了苏定方的手中,也恰恰为阿史那贺鲁送上了致命一击。

    不过在这期间还发生了另外一件插曲。

    西突厥战事前期,李唐能在西域站稳脚跟,对阿史那贺鲁造成打击,是借助了真珠叶护和贺鲁之间的矛盾,按说真珠叶护是应该站在李唐这边的。

    可当战事走到尾声的时候,真珠叶护却觉得,他在唐人麾下所能得到的富贵,又哪里比得上他自成一方势力所能享有的。

    恒笃城中唐军对胡人的杀戮也让他意识到,或许上头的那位天子对于胡人将领没什么偏见,不然也不会派出这些作战之人,但在大唐内部的固有认知中,他们依然是一群野蛮人。

    既然如此,他还不如一口吞下阿史那贺鲁的残部,雄踞于边地,不必再听从朝廷的号令。

    恰好,程知节被贬让唐军内部稍有不同的声音,再有,自合作作战到如今,他始终配合的举动,应该也让唐军将领对他没有任何一点戒备。这就是他最好的时机!

    所以就在苏定方统兵逐猎阿史那贺鲁残部于双河的时候,真珠叶护忽然不听诏令,自后方杀出,试图从中渔翁得利。

    可他又怎么知道,苏定方行军确有迅如雷霆之势,却也不乏细心,在留意到真珠叶护所率部众举止有异后,他毫不犹豫地分出了流沙安抚大使阿史那弥射的这一路,随时监督他的异动。①

    阿史那弥射自贞观十三年与其兄长一并投靠唐朝后屡有加封,对此事上自然上心,果断杀入阵中斩杀了真珠叶护。

    与此同时,苏定方率军斩断了阿史那贺鲁的退路,丝毫没受到后方动乱的影响,反而一步步将贺鲁逼迫到了苏咄城中。

    三日攻城战后,阿史那贺鲁被苏定方生擒,以此为标志,这长达数年的平乱战争终于彻底落下了帷幕。

    胜利的奏表送到了洛阳,一时之间朝野上下振奋。

    这场战事的胜利,应当说是自大唐建立以来,在西域方向拿到的最辉煌战果。

    当以阿史那贺鲁为首的西突厥汗国覆灭的那一刻,此前对西域做出的种种兵力和物资支持都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大食崛起造成的西域小国恐慌,也势必因大唐平乱西突厥的尘埃落定而有所消减!

    随后的战事收尾中,也必然能扬大唐国威于外。

    对李治来说,这真是一件应当庆祝的大事。

    洛阳为东都同样是他做出的一次新尝试,而随之来临的捷报简直像是在对此做出庆贺,真是再好不过的吉兆。

    更让他始料未及的是,他本打算尽快启程回返长安,却在临行之前获知了另外一条消息。

    皇后怀有身孕了。

    自李贤出生到如今已有了三年时间,李治原本以为,是李贤的出生让媚娘在身体上有所劳损,这才不再像是先前的三个孩子陆续怀孕生子。反正他们已经有了两儿一女,足够让皇后的位置稳固,倒也不必非要再多强求子嗣。

    可这个突然降临的孩子,又何尝不是对他而言的惊喜!

    当他快步抵达皇后寝宫之时,尚药局的宫人刚刚收拾完毕看诊的物件,告知他皇后的身体并无大碍,腹中胎儿也很健康。不过若是在此时忽然经由路途颠簸前往长安,可能对她的身体有些不利,还是暂时居住在洛阳为好。

    “陛下可以先率众臣回长安去。”武媚娘留意着李治的神情,忽然出声提醒道,“西域那边战事结束,各国使者必定到访,洛阳毕竟只是东都,虽是在诏书之中提及万国朝宗,还是不适合作为款待之地。”

    李清月连忙插话,“我不走,我可以在这里照顾阿娘!”

    她卖力地挺了挺胸膛,像是生怕李治觉得她年幼而对她不放心。

    李治好笑又有些感动地摸了摸女儿的脑袋,随即走到了媚娘的身边,“我不是在想此事而皱眉。西域使者到访的时间是能预料得到的,提前摆驾返回长安也就是了。我是在想,这个孩子来得如此凑巧,仿佛顺应洛阳为都城而生,我该当给他起个什么名字。”

    给一个还没出生的孩子提早起名,确实是有点早。但就像李弘的名字因道教传说而来,这个新来的孩子看起来也有些特别。早早取名,倒也不算有问题。

    “我想,不管是男是女,都叫他旭轮吧。洛阳洛阳,取这一个洛水之阳。也正好与阿菟的名字对照了。”

    他目光柔和地望着武媚娘的面容,忽然又道:“其实早在阿菟过生辰的时候我就有这个想法了,只是之前不便提出,现如今媚娘你有了第四个孩子,又为皇后之尊,将他们自其余子女之中摘出单独排序可好?”

    “就像我在那日所说的,阿菟实有长女风范。”

    “……”

    李清月顾不上去听李治因武媚娘有孕而欢喜的声音了。

    她已被李旭轮这个名字给惊了一跳。

    李旭轮……是唐睿宗李旦的原名!

    可李旦原本应该出生在四年之后,而不是在此时,但原本应该在前两年就出生的唐中宗李显却没有如同原本预料的那样出生。

    这出蝴蝶效应的结果,既让李清月感到有些迷茫,又无端有些惶恐。

    这个即将出生的孩子到底是李显还是李旦呢。

    无论是从名字还是从与洛州的瓜葛上来说,都更像是李旦,但也有可能只是因为母亲要休养身体的缘故,才让李显延后出生,就像是……历史必然有其定数一样。

    可倘若这些孩子的出生要遵循历史上的规矩,那她的命运,母亲的命运还有武周的命运难道都要遵循所谓的常理吗?

    不!

    李清月刚有一瞬生出这样的想法,便立刻自己将其给否决了。

    她既已来到了这里,她就偏不相信什么命运之说!

    第53章

    但说是这样说吧, 人又无法真那么坚决。

    “我还真的很少瞧见你有这等发愁的表情哎。”李素筠认真端详了李清月的脸色许久,做出了这个判断。

    这绝不是她看错了。

    她又往李清月的面前多凑近了些,见对方忽然收拾了脸色, 更能确信,她是在欲盖弥彰。

    好哇,总算被她瞧见一次李清月没这么从容淡定的样子了, 要不然,她说不定真得在某一天对安定改口叫姐姐。

    “你不会是觉得你阿娘再度怀孕, 这个孩子还因洛阳定为东都的吉兆而生,就会抢了你的分量吧?”李素筠摸了摸下巴, 猜测道:“又或者, 你是在担心你阿娘在生育的时候出现问题?”

    这确实棘手。李素筠虽然对女子生育的情况了解不多,但也听母亲说过其中危险。

    在李弘和安定接连降生的时候,她甚至还听她的母亲说过, 当时还是武昭仪的皇后殿下真有用命来拼前途的意思。

    若说彼时她还不太明白这是在说什么,现在就已有些明白了。

    “其实你也……也不用太紧张。”李素筠不擅长安慰人, 只能干巴巴地说道,“这么多尚药局的官员在呢, 还有太医署中每年都能新增不少进入尚药局的医官,有着给各方官员家属看诊的经验。再说了,你和太子还有雍王不都平安出生了吗?”

    李清月无奈地抬头去看她,“我确实是有点担心你说的后面那个问题,我也已经在想解决办法了。但是前面那个……我才没有那么肤浅好不好。”

    她既然已经在意识到了自己对李弘李贤态度不妥后试图矫正了, 也确信在给予母亲情绪支持这件事上, 绝不可能有其他人跟她相比——

    那她又怎么会只是在意, 这个被敲定了名字叫“李旭轮”的胎儿,会分去父母更多的注意力呢?

    确实, 他出生时机的不同寻常也代表着他天生有某种政治资源,但他又何尝不是母亲确保地位的一方支援!

    她是在想,到底存不存在世界修正这一说呢?

    当她穿越到这里之后,本应该在生下来几个月就死亡的安定公主继续活到了现在,本应该在废王立武之中同样成为一个牺牲品的萧淑妃也活了下来。

    可是,人现在还活着,却不能保证会不会受到日后的某场政斗影响,又成了死人,只是因为拐了个弯,才多活了两年。

    她在洛阳参与到天津桥与洛水河堤的修建之中,确实对于洛阳百姓有所造福,但到底能起到多大的效果,起码在目前是看不出来的。

    她预言了关中山洪的存在,让阿娘得以早日领到一份功绩,也让不少原本可能死于此难的百姓得以存活。但这些在上位者眼中轻如浮萍的生命,根本没有在危机之中应变存活的本事。

    当李旭轮这个名字出现在她面前的那一刻,这种穿越之后所带来的时代隔阂与茫然,终于压过了见到偶像又确立目标的干劲。

    李清月托腮沉思,见李素筠已在她的身边坐了下来,便问道:“如果你知道有一些事情,做了之后可能没有结果,或者就算有了结果,也会被另外的外力影响,重新推回到原来的地方,你还会去做这件事情吗?”

    李素筠迟疑了一瞬,答道,“有些事情没有结果,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就比如说,阿菟的生辰宴会她就并没有出席,而是将生辰礼物单独送给了她。

    因为她很清楚,就算自己和阿菟的关系好,出现在了那里,也并不会因此多得到李治的关注。

    这就是“不可能有结果”的事情。

    她将这句话说得如此之坦然,差点将李清月给噎住了。

    李素筠已接着说了下去,“至于你说什么做了一件事,又会被另外的外力推回去……这个结论是怎么得出来的啊?”

    她抓了抓头发,忍不住思考,自己不如阿菟聪明,是不是就是因为她从来不去想这种奇奇怪怪的问题。

    可瞧见李清月的脸上还有几分困扰,想着自己平日里沾了她不少光,就又补充道:“我阿姊近来还在同太史令学习星象天文之术,她说星空浩渺、博大精深,或许穷其一生也不能窥探完毕其中的道理。都说什么星斗运转有其规律,但历年间还不是在对其修正,就连交食周期也常有不同。”

    “那既然日月规律都不是我们能看明白的,世道的规律应当更是如此吧?或者,你试试用个笨一点的办法,比如说——正着做一件事不行,你就先反着去做?”

    “当然,”她将手一抬,露出了个无辜的表情,“你也知道我有多少本事的,如果说的有哪里不对……”

    那可实在不能怪她啊!

    她没人帮忙兜底的。

    但还没等她将话说完,就见李清月忽然跳了起来,“你说的没错!如果正着不能验证我的猜测,那就反着去做!”

    她拔腿就走,下一刻又忽然折回来朝着李素筠道了个谢,“多谢你了!”

    徒留下李素筠站在原地,有好一会儿的失神。“……我真的有帮上忙吗?”

    但是看阿菟忽然又变得生龙活虎起来的样子,应该……应该是的吧。

    她也无法看到,李清月在第二日找上了武媚娘,说出了一个请求。

    “阿娘可不可以帮我做一件事,印证我的一个猜测?”

    武媚娘虽已确认了身怀有孕的消息,却还并没有受到多大的影响,平日里依然正常在外走动。这也让李清月提出这个想法有了操作的空间。

    或许,这件事对于阿娘插手政务,也是一项提前的考验。

    武媚娘道:“你先说说看,是个什么事吧?”

    李清月咬了咬下唇,又有片刻的犹豫,最终还是下定了决心,“我想让王文度得到重判!”

    王文度?

    武媚娘的目光微动。

    她还真没想到,会从女儿的口中说出这个名字来。

    西突厥战事的取胜,既代表着苏定方在陛下心中的地位大幅抬升,也代表着此前干扰作战的程知节和王文度等人都会随之回京。

    延误战机和屠城掠财在这等规模的战事之中绝对是重罪,起码陛下对程知节革职查办的惩罚是没有错的。

    要不是看在程知节对于大唐建立有着卓越的贡献,加上阿史那贺鲁被擒获后陛下心中宽慰,这个惩罚还能更重一点。

    可王文度这个始作俑者的惩罚,确实有点轻了!

    按照律令他应当被判处死罪,但当他这个“王”乃是太原王氏的“王”时,这个死罪可能被削减到只是贬官成为平民。

    毕竟,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王皇后被废,却不代表着五姓七望彻底失去影响力。

    陛下要对长孙无忌动刀,也不代表着会让关东世家成为下一个关陇势力。

    可阿菟现在说,要让她促成王文度被重判,那就是——要他死?

    她拍了拍床榻边上的空位,示意李清月坐下说话,“能不能告诉阿娘,为什么要做这件事?”

    李清月往她的身边靠了靠,却没有长篇大论地与她说什么道理,只扭头用一双乌黑沉沉的眼睛盯着她,憋出了“危险”二字。

    而后便再不肯多说了。

    武媚娘无奈地叹了口气,但还是回道:“我试试吧。”

    当阿菟以这种方式跟她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就算已经过去了将近四年的时间,武媚娘还是忍不住想到了当年她喊出那个“雨”字时候的情形。

    当年她可以抱着宁可信其有的想法,去完成雨水成灾的筹备工作,那么如今……

    就算她还不知道阿菟所说的“危险”会印证在何处,也并不妨碍她选择先相信女儿,看看这件事能不能完成。

    王文度能不能重判,其实并不完全取决于他的罪名,而在于陛下的态度。

    不过幸好,自永徽年间入宫到现在,已有七年的时间了,足以让她用更加隐晦的方式窥探出这一点。

    确定了能不能做后,在执行这件事上,她也要比阿菟有门路。

    比如说,在支持陛下重建东都这件事情上,许敬宗因为先一步获知内情而站队出来,得到了陛下的器重。又在今年将他加封为郡公,还给他的父亲追封为冀州刺史,可以说是拿到了大好处。

    为此,许敬宗还找了机会向她道谢,恰恰给了她借用此人动刀的机会。

    她望着女儿还有些忧虑的小脸,干脆伸出手来捏了捏,“小孩子一个,干什么摆出这么一副要你来顶天的表情?”

    她莞尔一笑,“别担心,这不是什么大事。”

    王文度就算和太原王氏有关,但若陛下真的铁了心要处理他,没人能保得住的。

    谁让他犯下的这个错误,远比韩瑗那等“和褚遂良密谋”的罪名铁证如山。

    至多就是陛下觉得打了胜仗后无所谓,才让人有从中斡旋的机会。

    现在阿菟觉得他该死,那他确实可以死了!

    长孙无忌都可以被预定了死局,王文度有什么不行的?何况前者更多的还是陛下自己的想法,而后者却是她这位皇后的意思。

    当她推动着陛下的心思,促成了洛阳为东都之事后,她真的不想品尝更进一步的权力、获得更多的影响力吗?

    或许……也是想的。

    那就去做吧。

    “你等我的消息。”

    一个月后抵达的消息,让李清月又发愣了好一会儿。

    王文度经由三司同审,最后还是以死刑论处。

    依照唐代的律法,在立春到秋分之间不执行死刑,但王文度依然被砍了脑袋。

    只因有一条罪名可以从中破例,那就是“谋逆”。

    他贻误战机事小,苏定方的作战结果也确实弥补了这次战事上的损失,可若是没有呢?

    若是让阿史那贺鲁自天山夹道逃逸,自塞外集结西突厥旧部卷土重来,到时候拖延之下产生的军粮和兵力消耗,到底要由谁来填补?

    李治最恨的便是欺他年少之人。

    长孙无忌踩着他的雷区蹦跶,难道阿史那贺鲁就不是吗?

    他可是在太宗朝安安分分,看他继位才背叛的!

    誓杀阿史那贺鲁这种事情,早在万年宫议事的时候就敲定了。

    而王文度今日可以为了嫉妒同僚的战功,做出这等丧心病狂之事,明日他恐怕能翻了天去!

    不杀一个王文度以儆效尤,往后在外作战谁知道还能出多少幺蛾子。

    在这等“通敌叛国”“等同谋逆”的罪名面前,就算是太原王氏也没这个胆子捞人,还是先让陛下平息了怒火为好。

    何况也正如许敬宗在向陛下谏言的时候所说,西域各国行将前来长安朝见陛下,若是知道在边境屠城的始作俑者被陛下处决,他们也更能感受到陛下对外邦的慈悲之心。

    这才是天。朝上国的风范。

    ……

    李清月将这份审判罪名的陈词看到最后,眼中的迷茫里已经渐渐出现了一点明光,而后将其中的阴霾渐渐驱散开来。

    直到她突然将这份文书一合,从桌案后头跳了起来。

    王文度被处死,要说她毫无感触那是不可能的,谁让这毕竟是真正经由她影响而后有悖于历史进程死亡的第一个人。

    可若要她对此人生出什么同情心,那也是绝无可能!

    比起为其默念一句“好走”,李清月胸膛中在这一刻充斥着的是另外一种情绪。

    王文度顺利地达成了被处死的结局,没出现什么特别的因素从中干扰,让他又被人给救回来。

    所以也不会再有历史上他被重新启用,在数年之后才病死的事情了。

    就算真有校正历史轨迹一说,它也必然有其限制。

    李清月也更愿意相信,这是在证明历史可以被改变!

    看吧,萧淑妃从死到生,王文度从生到死,正面的尝试和反面的尝试都已有了结果。

    那么她何必庸人自扰,担心这个还未出生的李旭轮,代表着某种命运的注定呢?

    在她拿着那份文书往外走去的时候,她原本还剩下些许的迷茫全部一扫而空。

    不,她不只是应该相信没有所谓的天生注定,还应该相信,既然所有的一切都有被彻底扭转的可能,她就不应该再用所谓的历史知识去框定自己的认知,放弃一些本可以为她所用的资源。

    而她确信,从年幼之时开始做出的任何一项准备,在未来都绝不会亏待于她。

    比如现在,她就有一件事可以去做。

    她朝着澄心吩咐道:“陪我去找阿弟。”

    忽然接到这样一出命令,澄心还有那么一点奇怪。但眼看小公主摆出了一副雷厉风行的做派,她就算再有什么想问的,也得等到之后再说。

    何况说不定,她跟着公主过去也能得到解惑。

    李清月在心中思量起了自己过去后该当拿出来的说辞,稍微有点不确定,光是凭借着自己生辰的那次交流和随后的几次见面,到底能不能将李贤说动协助她做事。

    这还不能算是一件寻常的事。

    她要做的事情,不仅是为了母亲和她腹中的孩子,也是为了进一步稳固她在洛阳的名望,以及另外的几件后续之事。

    当然,说名望可能还有点不确切,毕竟洛阳的百姓只知道,是有这么一位小公主负责监督那些僧侣造桥、举办水陆法会,让这“安定公主”的名号已同洛阳安定有了少许联系。

    按照有幸目睹过安定公主在洛阳城中走动的人说,这位小公主在带领着众多僧侣在城中走动参观,没少对他们那位前刺史赞誉有加。光是这一点上,就让人不由对她心生好感。

    可传播更广的,还是“此举出自陛下授意”。

    所以光是如此,还远远不够。

    起码在二十年内,洛阳的地位都不可能超越长安。而长安的上层博弈,以她的年龄和身份,最多先做到一些旁敲侧击的影响。反倒是洛阳,是母亲和她都可以插手经营的地方!

    她现在要感谢李旭轮的存在了,因为正是有他的缘故,才能让李清月去达成这下一步的目标。

    “公主,快到了。”听到澄心的提醒,李清月连忙收回了神思。

    她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努力让自己露出一个更加和蔼可亲的表情。

    就是这表情落在旁人眼里,可能又和李治想吐槽的“慈祥”有点沾边。

    不过李清月已经放弃考虑这个了,总不能指望她能那么快学会如何与“同龄人”相处。

    ——李素筠那种不算,大了她五六岁呢。

    今年也才三周岁多的李贤,还正是刚读了点诗经用于认字的时候。

    虽说因他聪明,旁人要和他正常沟通不成问题,但他显然不是李清月这种超乎常理的存在,也没法和素筠一般,自小孩子的话里掰扯出大道理。

    当李清月进门的时候,就看见他坐在房间的一角,拍着手中新得的一面小鼓。

    说李贤有些音乐天赋还真没错,他击鼓不是随性乱拍,而是真能令人从中听出点节奏感来。就是……

    看着这么个稚气的孩童颇为沉醉地摇头摆脑,时而还闭着眼睛,怎么看都觉得有点好笑。

    大约是听到了脚步声,又或者是以余光瞧见了李清月的到来,他又飞快地收回了手,安分地摆在了面前,转过头来朝着她喊了句“阿姊”。

    李清月没跟他多废话,反正掰扯那些弯弯绕绕的东西他也听不明白,还不如只说需要他做什么。“我有件事想要你与我同做。”

    她随即蹲了下来,在李贤耳边以说悄悄话的方式,将这个任务交代了出来。

    这话,李贤是肯定听懂了的。

    当李清月交代完毕后,他就转过头来问道:“阿姊,你做这件事为什么找我,不找阿兄呢?”

    因年幼而遭到的种种限制,李贤自己是有数的。

    就像去年他们刚从长安出发前往洛阳的时候,阿耶骑马和阿娘、姐姐同行,就不肯带上他。

    别看小孩子的记忆力应该没那么强,李贤反正没忘记这件事。

    这才让他很是奇怪,为什么阿姊会将这样一个听起来就挺重要的事情交给他办。

    出于孩童天性,他对于哥哥姐姐是有亲近之意的,但他还有一种直觉。

    若是有人能帮他形容的话,那大概会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李清月却回答得很坦然:“其一,这件事情和你我都有关联,和你的关系更大,你得负起责任来。”

    李贤点了点头。他曾经听过宫人提起,母亲生他的时候情况很危急。

    这个负责的说法,听起来有点怪,但对于一个尚且年幼的孩子来说,反而是一种诱惑。

    这证明,他可以被当做一个成人来看待了。

    “其二,就因为第一点,你说的有些话更管用。”

    李贤的眼睛一亮,这话更是一句极高的赞誉了。

    李清月竖起了第三根手指,“第三,你比阿兄更能豁得出去面子一点。”

    她的目光在李贤没收拾整齐的衣袖和他那面小鼓上扫过,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李贤:“……”

    他竟然不知道这到底是一出夸奖还是内涵了。但以小孩子的思考方式,他又觉得,这句“比李弘要强”可能还能算是赞许。

    总之,有这三个理由在前,他好像不答应姐姐的话都不行了。

    只是还有一个问题……

    他小声问道:“阿姊,你说如果阿耶不同意的话我就装哭,这个又要怎么做啊?”

    为什么她可以把这话说得这么熟练?

    听起来像是很有经验的样子。

    李清月琢磨了一下,觉得这个好像是有点为难他了,毕竟李贤应该没她这么有本事,能在必要的时候哭嚎出来,还把东西往自己的腿上砸。

    她答道:“要不这样吧,阿耶不同意,你就往地上躺。这个你肯定会。”

    李贤沉默了好半晌,不知道应该将话从何处说起。

    这个动作他确实是会,但是他好像忽然就知道“豁得出面子”是什么意思了。

    但为了阿娘的安全,这件事——干了!

    “我刚才跟你说的那些词,你都记下来了没。”李清月向他确认。

    李贤点了点头。这比背诗词容易多了,他哪里会记不下来。

    “那行,你先等我去跟阿娘说一声,然后我们就出发。”

    她并不担心自己和李贤的这出交流会提前泄露到李治的耳中。

    李贤所住的地方距离阿娘的宫室很近,若非李清月要跟着卓云习武,她应该也会住到这一片来。

    而早在去年阿娘就同她说过,此地的宫人大多都是为她所用的,而非由陛下直属。

    所以这至多就是一场在“自己人”面前的密谋。

    当李清月重新回返到李贤面前的时候,就见这孩子还真有几分狂放做派的天赋,甚至连袖口都给挽起来了。

    瞧见她已给出了行动的手势,李贤当即抓住了她的手,脚步疾冲地朝着李治所在的住处走去。

    这幅横冲直撞做派,真是将骤然见到这一幕的李治都给吓得不轻。

    他平日里也从来没见过小儿子是这个表现啊。

    再一看被同拽过来的女儿脸上好一派无奈,李治就更是一头雾水了。

    李贤倒是已冲到了他的面前,朗声问道:“阿耶,您什么时候把孙思邈老先生接来洛阳,给阿娘看看?”

    第54章

    李贤这话一出, 李治下意识地就看向了李清月的方向。

    他未曾开口,眼神之中的意思却已经泄露了他的问题,“你说的?”

    他可没忘记, 在显庆元年的时候,阿菟也曾经向他做过这个请求。

    只是当时孙思邈行踪不定,加上李治觉得孙思邈本就会定期回返关中, 这才没将人直接请过来。

    随后摆驾洛阳,他被诸多事务分散去了注意, 媚娘又早已像是从生育李贤留下的后遗症中完全恢复了过来,以至于李治竟险些忘记了此事。

    或者说, 李治本人也并没有对此抱有多大的执念。

    毕竟, 太宗在位之时,孙思邈也曾被接来长安看诊,包括长孙皇后也曾经经由孙思邈问诊。

    可长孙皇后依然过世颇早, 让他在九岁上就失去了母亲。

    父亲晚年求助于丹方,试图改变风疾的致命影响, 为大唐国运再多做几年事,却也依然没能挽回生命。

    或许当他听闻孙思邈回返到长安的时候, 会着人将这位天下知名的神医延请到长安来,遵循各朝规矩对其尊敬有加,也为自己结个善缘,却不会真花费大量人力,在天下各州之间寻找一个行医之人的踪迹。

    这对他来说, 完全没有什么必要。

    正因为如此, 在忽然重新听到这个请求的时候, 李治还有片刻的愣神,想了想自己是不是确实没在这两年间收到孙思邈返回长安的消息。

    应当是没有的。

    那么这个将人请来的事情, 就有点难做了。

    他心中飞快盘算的时候,就见阿菟已朝着他摊了摊手,示意自己是不小心。

    再看向面前李贤的时候,李治就能隐约猜到点情况了。

    这大概率是李贤看到李清月后问起了阿娘怀孕的事情,进而自他姐姐的口中得知了孙思邈这个名字。

    果然,李贤随后说出的话就证明了李治的猜测。

    他来得匆忙,说话也着急,在有些话里便丢了些字眼,好在并不难将其拼凑出完整的状态。

    在李贤的唠叨话说完后,只听得他又强调了一遍,“阿耶,您什么时候将孙思邈给接来?”

    李贤满脸迫切地朝着李治看去,让李治既觉自己应当为子女孝顺而觉感动,又无端感到一阵头皮发麻。

    偏偏与此同时,还有女儿在旁有着相同的诉求。

    以至于这四道目光合并在一处,真是让李治想要将其忽略掉都不可能。

    他只能开口解释道:“孙思邈行医于天下,如何能知道他身在何处呢?”

    这确实是一句真话。

    就算他费了人力去找,以方今这等往来通行不便的情况,等到将人带来的时候,只怕都已是一年后了。那还不如继续让尚药局的医官看诊。

    还能避免让这些御医觉得,自己是被陛下嫌弃了。

    可这种解释,若是跟阿菟这个早熟的孩子说,或许是能说明白的,跟李贤这个真正的三岁小儿去说,那就有点麻烦了。

    李治话音刚落,就瞧见他那平日里衣冠齐整的小儿子忽然一个扑棱躺倒在了地上,捂着脸大闹:“您骗我!阿耶明明什么都能做到,怎么可能找不见人!您分明就是不想让阿娘得到神医问诊。”

    “我想要阿娘健健康康地生下弟弟妹妹,不想要她出事——”

    李治:“……”

    他发誓他清清楚楚地看到,在李贤躺倒下去的那一刻,阿菟下意识地就往后退了几步,仿佛是在说自己和这个弟弟不熟,不要把这种幼稚行为跟她联系在一起。

    但当李贤一个不慎,在打滚撒泼之中将脑袋撞上了桌角,随即大哭出声后,就算是因为丢脸而觉不熟的情绪,也先暂时被李清月抛在了脑后。

    李治刚自座位上起身,就见阿菟已一个箭步上去,将李贤给捞了起来。

    她转头便厉声朝着门外喊了一句,“速传医官来。”

    李治连忙补道,“听公主的话,去找人。”

    李贤撞的那一下其实不重,但他想到自己居然连这么一个躺倒耍赖的行动都能出岔子,到时候姐姐给他的任务不能完成,他还要再丢一次脸,顿时心中悲愤,干脆哭得更大声了。

    李清月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说,李贤其实真有点发疯的天赋,还是应该说,他果然还只是一个孩子。

    起码现在这个工具人,就做得相当称职。

    她拍了拍李贤的后背,“阿耶怎么会不重视阿娘呢?只是人确实不好找。再说了,我也同你说过了,虽然孙神医有专门针对生子养护的药方,精通此道,每隔几日来给我们诊脉的医官也不差呀。”

    “你看,让孙神医在民间多给百姓看诊,不是造福更大吗?”

    这后面解释的话,若是让李治来说,大约也就是这样了。

    但这话想要用来让一个小孩子明白什么叫做“造福更大”,估计是不太行的,大概就只剩下了拒绝的意思。

    李贤抽噎了一下,张口又是一句“不要!”

    “我就要给……给阿娘最好的。有神医在,阿耶若生病了也能看诊。”

    他抹了把眼泪,刚想顺带着摸摸自己的额头,又怕摸痛了,把手收了回来。

    这才泪眼婆娑地朝着李治看去,“阿耶,只是耽误神医几个月的工夫而已。他要是想给百姓看诊,洛阳这里也有很多人啊。”

    李治无奈,“行,我去给你请。”

    但能不能找到,那就真要看缘分了。

    可李贤是从李清月这里领了剧本来的,又怎么会让李治用这种打太极的方式糊弄过去。

    他努力回忆了一下姐姐之前告诉他的说辞,一扁嘴,眼看又要哭出来,“阿耶带人陪我一起去,您糊弄我怎么办?”

    “我……”李治服了。

    这胡搅蛮缠的表现真是让人头疼。

    得亏他是小儿子,上头还有个太子哥哥顶着,要不然李治非得把他拎起来,教教他什么叫做体面。

    可若是让他因为这个,答应了李贤这个也要跟着去的请求,李治也觉得不妥。

    以李贤的年纪,还远不到可以出门的地步。万一负责出去寻人的回来告知,孙思邈行医到边境去了,难道也要让李贤不顾路途颠簸,也要前去那里吗?

    这显然很不像话。

    正是在他犹豫之时,他忽然听到李清月说道:“阿耶,有个折中的法子倒是可以试一试。”

    他这个年幼却很有主意的女儿仰头朝他看来,“阿耶近来不是要回返长安吗?劳烦带我一程,我亲自往孙老先生家中走一趟,若他家中能寻到他近来消息,知晓他大略方位,阿耶再让人去发动周遭州府寻人,由我去请人。”

    “若是不能找到,劳师动众过度,不如只在此地留一线索,若等到孙老先生归家,再请他往太医署来一趟吧。”

    这种相对温和收敛的找人方式,若是放在平日里,李治可能还要觉得让女儿出行有些不妥,放在李贤那倒地翻滚的表现后头,竟让李治无端地松了一口气。

    他又听得李清月向着李贤解释道,“你年纪小,由阿姊去找孙神医,带回来给阿娘看诊,你看行不行?”

    李贤没答话,但从他这个没继续闹事的表现来看,他大概是能接受这个结果的。

    李治便开口道:“就由阿菟往京兆走一趟吧,若找不到人也无妨,尚药局医官随行至今,抵达洛阳已有一年,此地器皿药材全数齐备,绝不会出岔子的。”

    毕竟,今年也不需要武媚娘在月份已大的情况下,还要随同他沿途赶路。

    李治又问道:“只是,阿菟,这趟出行……你能应付吗?”

    她虽然经常跟着刘仁轨在外面走动,在跟外人打交道的时候也从无怯场,按理来说,李治是不必担心于她的。可这一次先要往京兆华原去,往来之间起码要与他和媚娘都分开小半月的工夫,真的不会有什么问题吗?

    李清月托着下巴思考了一瞬,方才答道,“应当无事!我有熟悉的侍从随行就好了。”

    若不是不适合在李治面前先演完了一场戏又拆穿,李清月真想跳起来回一句,她才不怕独立出行呢。

    有了李治的批准,此番与她一并同行的人数,也上升到了数十人。

    因薛仁贵远赴辽东作战,这个筛选侍从人手的工作就交给了阿史那道真,由卓云前去交接。

    阿史那道真在接到这个指派后都沉默了一下。

    他原本以为,妹妹给公主做侍从,至多也就是教导教导公主武艺,却没想到,还能发展到今日就统领几十人的地步。

    说不定还真能如她在早年间夸口的那样,在有朝一日得到更大的机会。

    只是他还是不免有一个问题,“陛下真有如此宽心,令小公主以此等年龄出行?”

    几乎是同时,李贤也朝着李清月问道,“为什么你这个年纪就可以,我就不行?”

    李贤的脑袋上已经上过了药,因为没有撞破皮,也就没经过包扎。至多前额还有一片红,看起来有一点可怜。

    但他怎么想都觉得,自己可怜的不只是身体上,而是心理上又遭到了一记重创。

    为什么向阿耶请求寻找孙思邈的事情,以实际表现出来的那样,他才是其中的主人公,最后被允许出门的却不是他,而是他的姐姐。

    这种郁闷感,让李贤很有将事情抖露出去的想法。

    然而还没等他说出来,就听李清月回道:“因为你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

    “你看,西域使者即将来到长安,阿耶肯定要带着阿兄一起去的,现在我也要去京兆寻人,那么剩下在阿娘身边的也就只有你了。”

    “我听说,阿娘需要在怀孕的时候心情舒畅,才能让怀着的那个弟弟或者妹妹更健康。万一有了什么事端,也需要有人在这里主持大局。”

    李清月拍了拍李贤的肩膀,“阿弟,这个任务,舍你其谁啊?”

    澄心目睹着这一幕,觉得李贤可能已经被她们这位小公主给彻底诓骗住了。

    舍你其谁这种说法,甚至让李贤将手在后面的衣摆上偷偷蹭了蹭,以图将自己此前弄皱了的衣服全给捋平。

    他看似不情不愿,实则迫不及待地接道:“那……那我就帮你做好这件事算了。”

    当李清月将这番表现绘声绘色地说给武媚娘听时,饶是李贤并没有站在她的面前,武媚娘也完全能够想象得到,那究竟会是一幅什么样的画面,不由轻笑了一声。

    “你倒是真在学怎么做一个姐姐了。就是这手段吧……”

    李贤将来不被带成跟班就不错了。

    好在,阿菟办事向来稳妥,此番带着李贤看似是在瞎胡闹,又何尝不是在用另一种方法让陛下觉得,他的子女对他和皇后都有一份孝顺之心。

    前有李世民玄武门之变,后有李承乾谋反,李治对此事自然要多加留心,也更希望看到,在他清除了周边掣肘之后,家中的子嗣都能和睦相处。

    尤其是亲子关系,更应该是一出双向发展。

    李弘有病弱的缘故得到李治的关爱,阿菟会吵会闹也能办事,有另外一种方式博取到注意,反倒是李贤,他和李治的相处中总多了一点不够自然的东西,现在正好借着这一出做出一点改变。

    以武媚娘看来,这是很有必要的。

    何况,今日闹出来的这一出,又哪里只是在表示孝心和给她找神医呢?

    在阿菟带着贤儿往陛下面前去之前,她就已先交代过了。

    阿菟还跟她打了个赌,现在正是兑现的时候。

    武媚娘又道:“我会先在洛阳将此地的医者募集起来,以便你寻到孙老先生后让他能有长期滞留此地的缘由。起码在需要安心静养备产之前,这点事对我来说并不难做到。”

    李清月喜道:“有阿娘在此地主持,我就放心了。”

    长安有太医署,洛阳也该有一个综合教导医术的部门。不过正如她之前和阿娘解释时候所说的那样,长安的太医署是为了给尚药局提供服务于宫中的人手,也兼任为官员的看诊,洛阳这边却可以尝试着有一些突破性的变化。

    比如说,将其和民间看诊结合在一起。

    这便等同于是因皇后怀孕的缘故,小公主出于孝心请来神医,却福泽于洛阳百姓,这一出连环下来,势必能进一步稳固在洛阳的民心。

    对于百姓而言,最重要的事情莫过于活着。

    而医疗,就是其中重要的一个部分。

    就算没能请来孙思邈,将这些医者统一经由太医署的官员栽培一二,再放回民间,所能救治的病症也必定会更多。

    至于另一面,她也不必担心会因为此事而耽误孙思邈的行程。按照李淳风所说,孙思邈已有打算在这两年间停下来脚步,重新收拾一番医书了。

    他毕竟年岁渐长,不再能有足够的体力走遍名山大川,是时候从亲自问诊发展到完善医学体系,将平生所得记录下来了。

    李清月琢磨着,她既然知道孙思邈的成就有多重要,也势必能对他的种种需要都倾力满足!

    当然,这要先等她能见到人。

    在努力说服了母亲不必为她的出行而担心后,李清月带着澄心、卓云、唐璿还有卢照邻等人一并跟上了李治回返关中的路途。

    正好刘仁轨作为随行官员也要回关中,路上还能再尽到一下当师父的责任。

    刘仁轨反正是已经认识到徒弟有多能折腾了,向她多提醒了几句注意沿路平安,便也没再多说什么。

    当这一行返京的队伍过了潼关后,天子仪仗朝着长安方向去,李清月则率领着那一队人往华原去找人。

    事实上,要找到孙思邈的家并不难。当抵达此地后,提起孙神医的名字,村人纷纷为她指明了道路,直到停在了南五台山脚下的一座村屋面前。

    比起后世所称药王盛名,这座住所真是寒酸至极。

    唯独能值点钱的,竟是挂在院中的不少风干肉,似是由村人送来的,再便是那满院子正在晾晒的药材。

    她让人上前扣了扣门,便见里屋推门而出了个未到及冠之年的年轻人,穿着一身褐布短衣行到了门前。

    这年轻人眉眼温和,隐有几分书卷气,比起做药材行当的,倒更像是个纯粹的读书人。

    李清月留意着他的手,发觉这也确实更像一双握笔的手。

    在她打量着对方的时候,这年轻人也扫了一圈来人,似乎是有些讶异,这等身份的贵人居然不在长安城中求医,而是找到了这里。

    想了想他们只有可能是来找孙思邈的,他一边推开了院门一边说道:“家父并不在此。还在四方行医采药。”①

    家父?李清月愣了愣。

    若是她没记错的话,孙思邈应当起码有八。九十岁的高龄了,为何他的儿子才这么小的年纪。

    可想到自己此行前来不是来追究别人家事的,她又将这份疑问给压了下去。

    而是如实向着这位自称名为孙行的年轻人说明了来意和身份。

    皇室公主亲自驾到,让孙行惊了好大一跳。要知道往年间也只有父亲去长安觐见的份。

    虽然父亲无心官场,只想四方行医,可他这个儿子却是要念书,走科举之路的,在获知了李清月的身份后,难免表现出了几分忐忑。

    在将人请进屋后,他便回道:“说实话,我也不知道父亲此刻在何处。”

    “他寄送回来的信件之中也未曾言明他要在何时回返,只说他打算在前两年完成的备急千金要方基础上,再写一本千金翼方,取自如虎添翼的意思,以便能作为千金要方的补注。”

    似乎是为了证明他所说的话并非胡言,他也不是在应付这位年纪太小的公主,他转头就自后头的柜中将一封书信取了出来,朝着李清月递了过来。

    “这是家父在半年前寄送回来的家书,不瞒公主,就连送信之人我都没能看到,就瞧见这封信被放在门口了,足可见他有多不想被人打扰了四方看诊的清净。”

    李清月伸手将其接了过来,心中稍觉有些遗憾。

    若真如孙行所说的那样,他在信中也不可能留有太多的信息。

    果然,当李清月打开这封信,见其中的文字和孙行方才所说的并无差别。要从这一段想要修编千金翼方的想法和对家人的问候之中找出他所在的地方,当真有些麻烦。

    可忽然之间,孙行瞧见这位小公主的动作停顿了下来。

    当她重新开始有动作的时候,她将那张信纸朝着自己的面前又凑了凑。

    系统带来的体质提升,并不只是四肢的力量,就像她在婴儿时期就表现出来的那样,还包括了五感的提升。

    除了几个月大时候提前发育起来的视觉,还有……嗅觉。

    所以这应该不是她的错觉,而是在纸墨的味道之外,她还闻到了信纸上的一股……

    硫磺味。②

    第55章

    可有点意思的是, 李清月将信纸又翻来覆去地端详了一番,却没从这上头发现硫磺的颗粒。

    反倒是在信纸的背面有一点微微泛蓝青色的细碎粉末,沾染在了纸面之上。

    以她闻来已有一点重的硫磺酸味, 不应该这么不明显。

    她又环绕观望了一番周围,“这间屋子应该是你用于读书的,不将药材放在其中?”

    忽然听见她这么问, 孙行连忙回道:“正是。寒舍简陋,也只有此地能用于待客了。”

    好吧, 可以确定,不是等信送到之后沾染上的。

    “那便奇了……”李清月小声嘀咕。

    她身在宫中, 对于天下到底有多少品类的纸张心知肚明, 其中绝没有一种是硫磺熏白的纸张。

    或者说起码在如今这个时代,对于硫磺的应用还停留在相对粗浅的状态。

    那么倒是有一种可能可以解释这个结果。

    那就是这张纸所处的环境之中,有逸散出来的硫磺蒸气!

    “你阿耶有固定采购石硫磺并且自己提炼的地方吗?”李清月忽然问道, 在孙行还有些不明白她为何忽然有此一问的时候,她又将信纸的背面泛蓝处递到了他的面前, “最好还要同时接触到这个东西。”

    孙行小心地端详了片刻,眉头拧起。

    比起父亲的那些亲传弟子, 他这个做儿子的在医术上并不算擅长。

    但耳濡目染之下,他也能炮制炮制药材,为此地的村人看诊,所以要将这一点痕迹认出来并不难。

    这是……

    “这是空青。我父亲曾经用它水飞点眼,用来明目。”

    说到这里, 他露出了几分若有所思之色。

    又听安定公主追问空青由来, 孙行便答道, “空青此物的生长条件很苛刻,据我父亲说, 他行医数年,也只在蜀中山谷见过。此地还不做随意开采,只定在每年三月份的时候,自某种特殊的铜矿边上挖掘出一部分来。”

    “蜀中还有一种说法,说此物能利九窍,通血脉,长久服用就能延寿,所以往往不将其对外出售。”

    李清月垂眸沉吟。

    以孙行话中所言,这个空青应该就是某种蓝铜矿伴生物。

    按照唐人对于矿物的开采能力,还不足以找到其余出产地,便令其成为了蜀中特产。

    “蜀中也产硫磺?”李清月追问。

    孙行迟疑着点了点头,“我父亲留下的千金要方记载里,遵循的是早年间陶弘景《名医别录》中的说法,硫磺出自东海牧羊山谷,太山以及河西山谷之中。但以我父亲贞观年间在楚、蜀二地行游之中留下的记载,蜀中应该也是有的,而且不少。”

    “公主方才问我父亲是否有提炼硫磺的地方,在蜀中确实有一处。毕竟,药物之中,玉、石门类的不在少数,出产于益州的尤其之多。”

    见李清月颔首示意他说下去,孙行继续说道,“便如抑制风痹、养护肝胆的曾青,除寒热邪气的朴硝,消除胃胀邪气的硝石,医治蛊毒蛇毒的肤青,医治火疮死肌的青琅等等,均在蜀中山谷里产出。”

    “家父为能以低廉价格获取这些石矿药物,便与此地一名石矿商人往来频频……”

    他试探性地开口问道:“公主的意思莫非是,家父此刻身在蜀中?”

    “也只能是一番猜测了。”李清月将纸中含有硫磺之味的发现也一并告知了孙行,而后说道,“毕竟,谁也不能确定,你阿耶会不会只是将纸和空青都给一并带出了。”

    这也是有可能发生的事情。

    孙思邈甚至有可能是在完成了在蜀中的采矿备药工作后,在离开蜀中的路上,才想起来要给家中送一封信。

    若真是如此的话,她此前的推测便显得有些立不住脚跟了。

    “不,他不会,起码空青这个东西不会!”

    孙行深吸了一口气,见与公主同行的众人都因这话拔高了音调而纷纷盯向了他,忽觉压力倍增。

    但他还是努力以平稳的语气说道:“蜀地石玉,多有服食过量招致后患的情况。比如昔年家父拜谒梓州刺史李文博,发觉他因过量服食白石英而患上了消渴症,可惜最终没能治好,只能眼看他撒手人寰。”

    “白石英用在方剂之中能振奋精神,尚且如此,空青能通九窍,难保不会如此!”

    “家父曾经告知于我,若不能将此类药物钻研透彻,绝不贸然将其用在药方之中。自然也不会将其在离开蜀地后随身携带,以防为人滥用,招致祸端。”

    孙行笃定地说道:“所以倘若公主所料不差的话,家父确实身在蜀中。”

    蜀中啊……

    得出了这个结论,其实是应该让她感到欣喜的,可也恰恰是这个结果,让她有点犯难。

    她之前跟李治说过,等找到了人,她打算亲自去请。

    在她早已盘算好了一番说辞的情况下,应当更有机会能将孙思邈接去洛阳,甚至将他著书立说、教授弟子之事也选在此地。

    若是获知孙思邈身在河南、山东、山西这样的地方,从长安出发前往,因大唐官道已基本建设完成的缘故,几乎不会有什么麻烦。

    有屯营兵马随行,就算是李治,也不至于需要担心她的安危。

    可蜀中却……却有些不妥。

    这里固然在南北朝之前就已经以蜀锦知名,甚至堪称经济优渥。乱世交锋中,也因天险隔绝而保留下来了更多的人口,但——

    其间风俗却多为关中人士所鄙薄,觉得此间之人好斗犯上,情缘淡薄,还多有劫道之举。

    贞观二十二年唐太宗令剑南道伐木造船,当地长官急于求成,还一度酿成了三州动乱,直到朝廷军队抵达,才将其平息下去。

    说这里是龙争虎斗的混乱之地也并不为过。

    正因为此地不是什么好地方,所以遥领益州大都督位置的,也往往不会是很受宠的皇子。

    比如说,现在遥领这个位置的,就是李治的三儿子李上金。

    而更可惜的是,既然是遥领,李上金自然不会身在蜀中。

    想想看吧,连挂着名头的那位都不在川蜀地界,那倘若她直接冲到李治的面前,说她想要去蜀中找人,李治会给出何种回复。

    大约不是让她等着孙思邈出蜀,就是派遣专人前往蜀中寻人,让她打消亲自行动的念头。

    可姑且不说这种方式能不能顺利地将孙思邈给带回来,就是冲着另外的一个目的,李清月也觉得,自己有必要亲自往巴蜀走一趟。

    早在显庆元年生日的时候,李素筠就同她说过,有些地方为了驱逐恶鬼,将硝石也一并放在爆“竹”之中,开始演变出了炸药的雏形。

    南北朝那些炼丹的道士们,也在一次次的炸炉之中,窥见了降低硫磺毒性的灼烧方法,以硫磺、硝石和硵砂形成一种叫做“伏”的东西。

    当然,这些都还距离真正的火药相差甚远。

    可作为后世之人,当李清月先后听到硫磺和硝石都在蜀中产出的时候,她大概做不到毫无波澜。

    一想到此地不仅有孙思邈,还有炸药的大量原材料,李清月便盘算着,她无论如何也得往蜀中走一趟!

    既然征得阿耶同意这种话不好说,那就……

    先斩后奏好了!

    这叫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没错,就是这样。

    她朝着孙行问道:“你可愿意陪我往蜀中走一趟?”

    孙行很想说不行的。

    他觉得自己作为一个正在闭门苦读的书生,还远没有到能跟权贵这般接触的地步。

    可他也清清楚楚地看到,当那位小公主问出这个话的时候,她后头的有位女侍卫露出了个锐利如刀的眼神。

    在对比了一番敌我形式之后,孙行觉得,自己可能还是顺从一些为好。

    何况,眼看着他父亲也要被从蜀中邀请去洛阳,那么他应该很快就不用一个人在这队列之中了。

    但就算对于自己的前路有了几分心理准备,孙行也属实没想到,这位小公主竟打算在未经天子准允的情况下前往蜀中!

    这是个何等危险的举动!

    偏偏,他并没有劝谏对方的资格啊……——

    大半个月后,一列车马自长安出发,预备翻越秦岭前往汉中,而后进入蜀地。

    倘若有人在路边驻足,朝着这些车马看去,试图辨认其身份的话,就会从这些人大多深青浅青色的衣着和神情之中推断出,这是入蜀官员赶赴上任的队伍。

    显庆三年,为满足洛阳选官的要求,在李治自洛阳回返长安、西域使节又还未曾抵达之前,朝廷开办了一次制举。

    自元月通知下达,到三月末举办,其间用于给人准备考核以及行路来此的时间并不太多。

    不过各方候选官员和通过科举的学子早已习惯了制举的突如其来。

    所以比起对这项选拔的突然开办而惊愕,他们更应该庆幸的是,能有机会凭借着制举获得对应的官职。

    不必再蹉跎时日了。

    可理想很美好,现实却给了绝大部分人以重重一击。

    能得到上州委任,甚至是一举成为洛州、雍州官员的,终究还是少数。

    有些得到授官的,看着自己手里的委任状,恐怕还觉得自己不如继续维持原本的状态,等待下一次制举。

    但这种事情,显然不是他们可以选择的。

    拿到了委任,就得上路。

    “孟将,你深受国子监祭酒器重,又如此年少便举进士科及第,不过是因为没有门路可走,就得被派遣到青城县里做个县丞,你就甘心吗?”

    张柬之循声朝着问话之人看去,见是自己曾经同在官学之中上课的同僚,本还有些冷硬的神情,也稍松了几分,却还是朝着对方比划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他回道:“此事没什么甘心不甘心的,大唐国情在此,人才济济,能先得一官职,一边处理庶务累积经验一边继续学习国策,未尝不能在往后的铨选、制举中任职。”

    “再说这益州蜀州之地,也没你想的那么糟糕吧?”

    张柬之家世不显,所幸有些依靠着读书出头的本事。现下初入官场,一字一句都不能说错。

    就算明知同僚乃是为自己打抱不平,也不能真在话中这么说出来。

    见他提醒的话语有些严肃,那同僚也非不知好歹的人,但还是免不了压低了声音回道:“没那么糟糕?太宗年间所编纂的隋书中都说了,此地百姓多溺于安乐,富贵盈门而不知上进,边野多有奸藏之辈。我等去了这样一个地方,要如何做出政绩来?”

    没有政绩,便无从谈论什么考核之说。

    更何况,川蜀能屡屡被作为流放之地还是有其道理的!

    有多少死在任上的蜀中官员,早已给他们做出参考了。

    他越说越觉悲观,却听得张柬之不疾不徐地回道:“你别这么想,如何做出政绩这件事,不是已有前人为我们做出参考了吗?”

    “秦时有李冰父子导引汶江,修筑都江堰,令成都有水泽灌溉。到了贞观年间,有高士廉担任益州都督府长史,同样选择用水利之事作为改善民生、缓和关系的手段,还在此地大兴教育。”

    “他的儿子高履行也同样是能臣干吏……”

    张柬之说到这里,又忽然停了下来。

    他发觉自己选择的这个例子有点问题。

    因为就在上个月,益州都督府长史高履行被贬官洪州都督。

    不过这倒不是高履行在这个长史任上做了什么错事,而是因为他的父亲高士廉乃是长孙皇后和长孙无忌的舅舅。

    换句话说,高履行是长孙无忌的表哥。而这两人之间的来往早年间就很密切,就算高履行在益州做官,也没能动摇这份情谊。

    若是在寻常时候,这种往来至多也就是个亲戚关系罢了,高履行甚至还能算作是李治的表舅和姐夫,可放在如今却成了个大问题。

    自韩瑗也遭到贬谪、洛阳为东都的政令推行下去后,长孙无忌的党羽在这数月间遭到了疾风骤雨一般的打击。

    高履行也没能从中免灾。

    他的妻子东阳公主上书陛下求情,并未能够改变李治的决议。

    张柬之虽然没能亲自身处于这片权势争斗中,却也凭借着他的政治直觉,感觉出了点风向。

    他甚至在想,值此动乱之时,他恰好被派遣到川蜀地界上来,会不会也能算是一件好事。

    他刚想到这里,忽听他那位同僚说道,“你说高长史啊……这么一说,我又觉得我们的情况还算不错了,毕竟,有那位在对比呢。”

    他动了动脑袋,示意的方向正是队列之中体型最大的那一架马车,而这其中坐着的,就是接替高履行成为益州都督府长史的人。

    “和他一比,我又觉得心气舒坦多了。”

    “你说这位新长史惨不惨。明明在洛州成为东都所属的时候,该当成为上州要员,却因瀛洲长史在此番制举之中拔得头筹,顶替掉了他的位置。”

    “也不知他这得算是倒霉还是走运,说什么他协助安定公主筹办水陆法会之事表现优异,陛下不忍将他降职,干脆先在益州都督府长史位置历练两年,再行重用。”

    “呵,”这人干笑了一声,“能从这个位置上升职的人能有几个?除非那位安定公主还能记得这个段长史的名字,在陛下面前再将他提一提,不然……”

    不然怕是要在这里待上小半辈子了。

    说起来这段宝元的名字倒很是贵气,就连这位长史本人长得也有几分福相,就是运气背了一点。

    但他大概不会想到,那个被他提到的安定公主,此刻就坐在那架马车之中,和段宝元相对而望。

    饶是已经在出发上车后不久就被迫接受了这个事实,段宝元还是忍不住又抱着脑袋哀叹了一声。

    他这是造了什么孽啊!

    想想他原本稳步向上的生活,就是因为他们那位洛州刺史贾敦颐病故,他就恨不得在抵达川蜀后再给贾刺史多上两炷香,以求对方的庇护。

    倒是李清月淡定得很,“你也别苦着脸啦。益州都督府总领八个州的事务,相比起洛州,确实在地位上有所不如,在统领的范围上却是大大超过了。”

    “自高士廉、高履行父子任职益州以来,此地的民风大有改善,你也不必对此地抱有什么偏见。”

    “好职务啊!”

    段宝元叹气,“公主,你觉得我担心的是这个吗?”

    其实他看得出来的,就连陛下的表舅都在最为得势的时候被派遣到此地来当长史,就是知道这里有油水可捞,有政绩可做。

    他来此地确实是升迁,像是空降了一个贾敦实之后对他的弥补。

    他犯愁的完全就是面前这人!

    益州都督府长史做不好,被革职查办,也起码得是半年一年之后的事情了,可安定公主若是在益州出了事,他的脑袋直接就能搬家!

    “你说我跟来这件事啊?其实你不用担心这么多。”

    李清月掰着手指数给他看。

    “你看,第一,我阿耶并不知道我来这儿了。我跟他说孙思邈老先生可能身在蜀中,找人不大方便,我还是继续回洛阳陪我阿娘去,然后又让人送信给了阿娘说我要去找人。只要阿娘那边将消息隐瞒下来,阿耶就不会那么容易发现。”

    “到时候用一句孝心作祟也就解释过去了。”

    段宝元听得很绝望。

    那么问题的关键就在,皇后殿下能不能接受这么个小孩往蜀中跑。

    谁家孩子是这种风格的?

    偏就李清月很有信心,已是振振有词地说了下去,“其二,我选了最安全的入蜀方式。”

    “若是我自己行路,便是有侍卫在旁,也难免在路遇劫匪的时候遭遇不测,可你看看我们现在这个队伍,这是你这位长史,还有那么多县官的上任队伍,谁敢吃饱了撑的,来打劫这样的一行人?”

    肯定没有吧。

    她这个过于理直气壮的表情,让段宝元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这是对他们这些人的夸奖,还是让他更加无奈的重磅一击。

    “其三——”

    李清月伸手一指同行的孙行,说道:“都说关中人士来到蜀中多生病症,所以我还给自己带上了一个医者,以备不测。”

    孙行:“……”

    他已经试图告诉公主,他从他父亲那里传承来的医术,充其量也就只有十分之一而已,能应付寻常疾病,却不能解决疑难杂症,但好像用处不大。

    起码现在,他就成了一个极好的借口。

    李清月端坐车中,冲着段宝元露出了个笑容,“段长史请放心,这趟蜀地之行,我必定让你再立一件功劳!”

    段宝元眼前一黑。

    第56章

    能不能立功, 在段宝元这里,很明显不太重要了,对他来说更要紧的是, 要如何看顾好这个小祖宗。

    以她这等有主意的样子,通知陛下将人给领回去,肯定是行不通的。

    万一还因此招来了她的不快, 反而有些不妙。

    至于将她给说服回去,段宝元就更做不到了。

    且不说李清月罗列出来的那一二三条理由, 就说她等马车行离长安更远后又说的话吧。

    她跟段宝元说,贞观元年到贞观五年之间, 她的外祖父武士彟担任的都是利州都督。

    利州是什么地方?利州就在“汉中”梁州紧邻的西南方向。

    他们要走褒斜道进汉中, 就要先经过梁州。要从金牛道入蜀,就必定要自嘉陵江南下,从梁州途径利州而过。

    按照李清月的说法就是, 她阿娘在她这个年纪的时候刚好就生活在利州,她这次入蜀, 还能算是效仿母亲、参观故居呢。

    段宝元:“……”

    多可怕呐,但凡给她瞧见点东西, 她都能想出一连串的理由来。

    这种本事是正常人能有的吗?

    倒是同在此地的卢照邻说了句公道话,“皇后殿下当年在利州之时,还是随同父母居住在此的,公主此举还是危险了一些。”

    结果他立马就瞧见李清月把头一抬,问道:“你卢升之要成文学大家, 不走南闯北一番, 怎么能既写出边塞雄关, 又写出山南风情呢?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是幽州人士, 此前也未曾来过此地吧。”

    “就算不以文学家目标要求自己,是想出将入相的话,这蜀中既有山中栈道,又有蜀锦行当,还有水利堤坝可以考察学习,怎么能因小小困境,就放弃此行?”

    “再说了,既是要为阿娘延请名医,更不能惧怕这等艰难!”

    卢照邻没话说了。他觉得自己可能打从给小公主当向导开始,就已经走向了一条不归路。

    在他败退下阵来的时候,朝着段宝元投去了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

    他已经努力过了,确实没能说服对方。

    那就先这样吧。

    至于余下几人,不是公主的侍从就是贴身宫女,在做主的人已做出了决定后,他们要做的就只是让公主的入蜀之路变成更舒坦一些。

    同在此队列之中的张柬之敏锐察觉,在出行当日的夜幕行将降临的时候,那位段长史令人将其中一架用于装载货物的马车给收拾了出来,又将寝具、书籍和食水都放在了那辆马车上。

    这些负责收拾的人行动得并不张扬,看起来就像是为了协调各辆马车的重量,而进行了一番挪移,方便随后的翻越秦岭。

    可对于有心人来说,这明摆着是要给人腾出地方。

    不过怎么说呢,刚经历了一番进士科及第之人补官青城县丞的情况,张柬之对于自己的官场生存之道已有了自知之明,绝不打算给自己招惹什么麻烦。

    想来这最多也不过是段宝元的私事罢了。

    能有什么事呢?

    只是当入夜后他隐约窥见自马车中走下来的人后,他又有些不确定了。

    他拉着自己的同僚,指向唐璿的背影小声问道:“你觉得此人的气度仪态,像不像我们在参与制举之前在考场外见到的维护秩序之人?”

    张柬之觉得自己的眼力并不算差,就算唐璿没穿着侍从着装,他也能对比出这份相似来。

    这可不是寻常侍从能有的状态。

    而且再看段长史的侍从对他的尊敬态度,更能看出些端倪来。

    那同僚倒也不是个蠢人,经由这提点,确实察觉出了些不对劲的地方。

    可忽然之间,他又神色大变,朝着张柬之重重地摇了摇头。

    “我们还是别在此事上深究了。”

    见张柬之的脸上尤有不解之色,这位同僚低声提醒道:“你是不是忘记了,梁王是什么人。”

    古名汉中的梁州,以梁州都督总领山南西道四州事务。时任梁州都督,本身也被敕封为梁王的,正是废太子李忠!

    自永徽六年废王立武事件落下帷幕后,李忠就从原本高高在上的太子变成了必须前往汉中封地的梁王,身份一夕之间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张柬之经由同僚这一提醒,也骤然想起了这件要紧事。

    这样一来,与段宝元同行之人倘若身份贵重,极有可能就是去查看这三年之间,废太子在汉中是否有所异动。

    他们若是贸然上前问询,插手到了上层风云之中,别说什么趁机升迁,能保住小命都算不错的。

    政治上的“人均脑补怪”环境,反而让李清月安安稳稳地坐在车中,直到外头的山道变成了相对开阔的视野。

    自外头隐约传来的声音,正是一句“汉中到了”。

    李清月小心地自车帘缝隙之中看去,想要看看这个也有“鱼米之乡”称呼的地方,到底是何种风貌。正见清明谷雨之后,山野之间早已是绿意一片,官道邻近着的田地中,也早是黍麦青青。

    自周遭愈发和暖的气候中不难感到,此间确实是个利于种植之地。

    想想汉水自汉中发源,一路东流,联通荆襄之地,甚至能将江淮物资运送到这里,便不难猜到为何此地能有军事咽喉的地位。

    可在车队经由褒斜道尽头的褒城,朝着梁州治所南郑而去的时候,李清月却察觉出一些异样的地方来了。

    “为什么……这附近的人这么少?”

    南郑何止是梁州治所,也是山南西道的治所。按照寻常人的理解,就算比不上长安洛阳等地,应当也不会相差太多。

    但很显然,差别有点过大了。

    自褒城往南郑而去的官道上,往来间几乎不见人烟,也不知到底是谁在耕作这些附近的农田。当车队在南郑城外停下,由段宝元前去和那位梁王通报往来的时候,李清月端详着进出城门的人数,更觉奇怪。

    她们抵达此地的时间正是日近午时,总不能说那些田间劳作之人到了此时还在家中未曾起身。

    “因为梁州人口确实不多。”澄心想了想,还是开口解释道。

    她虽不知道她彼时大酺之中已将自己的底细暴露了个彻底,只是眼见小公主自跟随刘仁轨学习时政以来,便没少将注意力放在体察民生上,对她早有几分愈加敬重之心。

    此刻见她扒着车窗怔怔出神,就算明知道等段宝元回来后也能给她做出一个解答,还是决定先行作答了。

    “我还记得的记载应该是在贞观年间做过的一次统计,当时的记载上,梁州境内只有六千六百户。”①

    李清月讶异,“六千六百户?”

    就算除掉这个记载之外,各地还有被藏匿起来的隐户,再加上这十几年间因战事平定而恢复过来的人口,整个梁州的人口也不会超过四万。

    但这可是汉中啊!

    或者说,因为梁州占据的乃是汉中最好的一片土地,汇聚在此地的人口基本可以算是囊括了大半个汉中。

    想想关中的百万人口,再对比汉中的四万,怎么想都觉得有些差异悬殊得过头了。

    “确实是只有这么多。”似乎是怕李清月对此并不相信,澄心又耐心解释了一遍。“我阿……我之前听人说过,似乎是因为数年之间,外流逃亡出去的人口比流入此间的人数更多,这才导致了此地的人口一直多不起来。”

    至于到底是何原因,有些话以她的身份是不能说的。

    但她不说,并不代表李清月不能顺着这“逃亡”和“流入”往下推断。

    她琢磨了一番,发觉好像还真是澄心所说的那么一回事。

    刘仁轨在教授李唐历史的时候曾经跟她说过,在统一天下的进程之中,对于川蜀之地曾经发起过为期数年的招抚。接连三批入蜀的官员,有的持以怀柔政策,有的奉行高压政策,有的则将蜀中当做了自己的地盘,最终形成了一种平衡。

    那些盘踞蜀地的豪强势力依然盛行,只是和大唐派遣出来的蜀地官吏之间各自为政。

    作为蜀地和关中之间衔接的桥梁,梁州在大多数时候都是由被贬抑过来的皇子宗亲任职都督。

    这些人所要做的,并不是在此地大力发展营生,而只是确保蜀地不会在忽然之间脱离李唐掌握独立在外。

    李清月不由叹了口气。

    是了。

    连上司都不对其上心,又怎么能指望百姓能将此地发展起来。

    当汉中没有足够吸引力的时候,怕不是个个都想着早日离开此地。

    至于外来人口不足……想想她们方才经过的褒斜道难行,百姓若真是因为饥荒的缘故才要选择从长安外流,又怎么会选择梁州这样的地方。

    她刚想到这里,忽然瞧见在她的视线之中,有一支色彩分明、上下腾跃的队伍正在前头经过。

    一改方才往来人数寥寥的情况,随同这支队伍而来的还有不少围观的梁州百姓。

    李清月连忙抬手中断了她和澄心之间的话题,将目光朝着那个方向转去。

    这支队伍打南郑城中行出,在行到她们附近的时候,李清月方才意识到,这些衣着鲜亮的人大多面带彩绘,或者戴着一块面具,手持着木质的盾牌斧头,以一种并非寻常人走路的方式腾跃跳动而行,分明是在表演傩戏!

    可若要去算近来有什么重大节日可用于傩戏庆典,李清月又翻遍了脑海也没找到。

    她又隐约自那队人的手持之物中瞧见了几根黑白长幡,不知为何觉得有些违和,当即朝着身边的唐璿吩咐,让他将围观的人群中请一个过来给她解惑。

    “您问那送祭的队伍?”这自称名为赵六的梁州人士得算是个开朗外向之人,加上李清月此刻的装扮看上去也只像是个寻常的贵族女郎,而不是公主,他便只当自己是领了钱来说话的。

    那傩戏的队伍需要些充场面的观众,可从头跟到尾,也只给二十文钱,可没法跟眼前这位出手阔绰的女郎相比。

    他掂了掂自己手中的钱袋分量,原本还因为被人找上的几分胆怯早已不见了踪影,只剩下了格外真实的笑容,“那是梁王说用来给母亲送葬的。”

    “虽然我们这些人也不知道,为什么前皇后送葬不在长安举办,却要用我们这里的鬼神风俗来筹办。但梁王都这么说了,那些人也就照做……没有跟长官过不去的道理嘛。”

    他说的轻描淡写,李清月却听得脸色一变。

    梁王李忠所要送葬的不是别人,正是那位“王皇后”。

    当然,自母亲被改立为皇后之后,王皇后就不应当再被称呼为皇后,可李清月还并不知道她的名字,她就已经过世了。

    昔日的世家贵女在被幽闭于禁室的时日一长,便是当年再如何风光傲气,也只剩下了无限的憔悴。

    李治在自洛阳回返长安之后探视过她一次,不知道是王皇后对他再行顶撞之举,还是因为李治不忍心看她继续遭受这等煎熬,干脆给她送了一杯毒酒,对外宣称王皇后病故。

    李忠的生母已在几年前过世,现如今就连曾经的养母也过世了,若要为母亲立碑纪念,倒也不是不能理解他。

    可瞧瞧他折腾出来的都是什么动静。

    若逢正月里大傩驱邪也就算了,偏生他要搞出这样的一幕。

    李清月想了想,觉得还是先不便在这个问题上继续问下去,就转而问道:“挣这个钱比耕作更多吗?我看此地人少地多,该当有很多杂事要做才对。”

    “您不是本地人不知道吧,”赵六嘿嘿一笑,“那种地能赚几个钱呀,说不定没种出个结果来,就都被别人给收走了。”②

    “还不如定期南下,往那蜀中矿产地做一阵子劳工,进项还更多些。家里的田地就刀耕火种,捞些随便长长的麦子得了。正好如今还不到需要南下做事的时候,能多赚点其他的钱,总是更好的。”

    他讨好地笑了笑,“您若是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大可以一口气问出来,要不然我拿着这笔钱,还觉得有些心中不安呢。”

    唐璿在将他请来的时候给的钱实在是太多了。

    看在这个钱的面子上,就算问话的只是个小孩儿,他也必定拿出足够认真的态度来回答。

    李清月想了想,说道:“将你知道的巴蜀和梁州的大略情况都说说看吧。”

    ……

    赵六离开马车的时候,手上已又多了个钱袋。

    他龇着牙花咬了自己的手一口,察觉到了疼痛,这才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在做梦,而是当真遇到了这么一个散财童子,让他拿到了一笔额外的进项。

    “财神啊……”

    他刚嘀咕出声,就见一个从长相上来说更像财神的大官朝着他这个方向走来。

    他也没敢去瞧对方脸上是个什么表情,碰到那绯色官服就已先将脑袋低了下去。

    所以他也未曾瞧见这人的脸上极力压制着的余怒未消,拍了拍脸颊镇定下来后,这才登上了他方才下来的那辆马车。

    段宝元一见到李清月就开始大吐苦水,“您是没见到您那位兄长是个什么做派。”

    “我去上报官员途径之事,他倒好,让人告诉我,他今日的卜卦结果是不宜见人,因此谢绝外客到访。”

    “不宜见人?”段宝元说到这里,像是又想到了彼时看门之人的说辞,音调往上扬起了不少,“那他怎么还在这里为人主持傩戏祭礼呢!”

    李清月打断了他,问道:“后来见到了吗?”

    “见倒是见到了,”段宝元唉声,“但见到的这位梁王,简直像是个疯子。”

    想来也能理解,忽然从储君的位置掉落下来,任凭是谁也不能接受这样的落差。

    明明距离天子只有一步之遥,却成了被流放梁州之人。

    以至于段宝元见到他的时候,在他身上穿着的何止不是亲王常服,不是官服,而是一件女人的衣服!

    那十六岁的少年人神容疯癫,要不是还需有几件公务要同他交接,段宝元是一点都不想跟他打交道。

    段宝元喃喃叹道:“我看他是在这个位置上坐不了多久了。”

    反正,换一个正常一些的梁州官员在任上,对他这个动辄要将蜀地情报汇入长安的人来说,肯定是更好的。

    李清月闻言,露出了个若有所思的神情。

    听起来……这其中好像大有可为啊。

    第57章

    “介意我问你两个问题吗?”李清月再度开口。

    段宝元心中腹诽, 她上马车的时候都没给个提前的知会,与强盗行径无二,现在倒是很知道礼数问题。

    但想归这么想, 段宝元还是回道:“请公主说来便是。”

    他并不难察觉,这位小公主在问出这话的时候,表情远比此前要严肃正式得多。

    仿佛……坐在他对面的已不是这年幼的女童, 而是以安定公主为代表的皇后势力。

    可就算真生出了这种错觉,段宝元也还是稳稳当当地坐在那里。

    或许, 在他自南郑城中折返后先来到公主面前,吐槽前太子李忠的所为之时, 他的立场就已经很明确了。

    李清月没管段宝元这番复杂的心思, 随即问道:“其一就是,你觉得他是真疯还是假疯?”

    段宝元揉了揉自己的脸,试图将今日和那位前太子见面时候的细枝末节都给回忆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才做出了判断:

    “起码我可以确定,他没有真的疯。”

    “十六岁的少年人还是学不会隐藏的自己的情绪。我说, 我是前往蜀中赴任,在此之外陛下并无其他消息需要带给他这位梁州都督, 他是绝对有失望之色的。”

    “但是我不能确认,他这个疯疯癫癫的举动,是因为太子位被废黜后自暴自弃,还是想要用这种自污的方式来自保。”

    若是前者的话,可能也是对陛下向来漠视他这个长子的愤慨, 若是后者的话……

    “这个自污的说法会不会有些不妥?”李清月思索片刻接道, “王氏因在宫中行巫蛊之术而获罪, 梁王不会不知道,他以鬼神傩戏祭奠王氏, 势必更令阿耶震怒。到了那个时候,直接将他处死都是他活该,何必留下这样大的把柄。”

    起码对李清月来说,太子李忠和王皇后同样,都是已站在阿娘对立面的政敌,和李素筠李贤的情况不同,绝无被拉拢到身边来做事的可能。

    既然能逮住这样一个把柄,直接将人置于死地就好,还免得在将来给自己留下后患。

    李忠应该不会想不到会出现这样的打击。

    所以自污也不是把自己往死路上污,这是起码的标准。

    段宝元闻言动了动眉头,“公主从何处听说的他祭奠王皇后?他在举行此祭礼的时候所说的只是祭奠母亲而已啊。”

    啊,不是吗?刚才那个梁州人就是这么说的……

    李清月刚生出了几分疑惑又倏尔恍然。

    是了,李忠说自己祭奠母亲,可对于梁州百姓来说,他们的这位长官乃是前太子,太子的母亲自然是皇后。

    又恰逢王皇后过世不久,这相互之间以讹传讹就成了这个样子。

    是在穷乡僻壤会出现的情况。

    所以李忠的举动不算错,只是祭奠宫人刘氏的话,最多被罚,却不会死。

    “其实我觉得公主倒是不必对他是否疯癫分辨出个真假来。”唐璿忽然在旁说道,“当他已无重回太子之位可能的时候,公主只当他是真疯就行。”

    长孙无忌倒台在即,王皇后已故,那么这两个对李忠来说的重要支持,已不可能给他带来翻盘的机会。

    最要命的是,李忠还没有李治对他的宠爱。

    只怕对李治来说,只要他瞧见李忠就会想到,他当年到底是如何被迫确立太子的,不将他当做自己的耻辱才怪。

    而梁州这个人口稀少、豪强林立之地,也不可能给李忠以效仿汉中称王、谋夺天下的机会。

    天时地利人和都不在他,他就算只是在装疯卖傻又有何用呢?

    李清月目光一亮,向着唐璿赞道:“你说的不错。”

    她是当局者迷了。

    倒是唐璿的表现,看起来是随同她跟着刘仁轨上课的效果不错。

    他这一句下意识的提醒,也不难让人看出——

    在她身边效力将近两年,已让唐璿很清楚,他要凭借着谁的支持才有可能平步青云。

    李清月在心中又有了几分盘算,但并未在此时说出,而是朝着段宝元问出了第二个问题。

    “其二,如你所说,他在府衙之中以占卜术判断今日是否见客,以皇子身份却身着女装接见益州都督府长史,但现如今朝堂上的情况,段长史你是知道的。”

    段宝元吞了口唾沫,这就是要明言来说了。

    但反正对他而言做出抉择已是事实,不必拖泥带水。

    “是,以韩侍中为代表的长孙太尉同党被贬,又有前益州都督府长史被贬,与之相对的是李中书与许侍中的重权在握,多的是人想要将废太子作为晋升之阶。”

    李清月问:“那么为何无人向上检举呢?”

    段宝元迟疑着说道,“以我猜测,这其中可能有几个理由。”

    “说来听听。”

    段宝元道:“陛下素来重手足情谊,便如昔年吴王李恪谋反一事,陛下就曾经为吴王和荆王求情。到了今时,虽是将梁王贬谪到了此地,但也依然给了他在此地自主处理政务的权力,而非将他软禁起来。若我是梁州官员的话,是不敢随意将其上奏天子的。”

    那毕竟是陛下的长子!

    听说在他诞生的时候,陛下还在太子位置上,彼时在位的太宗因太子有后而高兴地在宴席上以舞相庆。

    谁知道贸然举报梁王,到底是会让陛下觉得此人忠诚可用呢,还是反过来激发起了陛下对梁王的同情心。

    又或者,陛下打算对梁王继续放任自流,便给这举报之人一个管教不力的罪名。

    李清月点了点头。

    毕竟不是人人都如她一般,能听到李治在洛阳宫中说出的话,知道他竟已打算将皇后所出的子嗣单独排序。

    可见在他的心中,其余子女都是什么地位。

    说什么垂怜太子,更是绝无可能!

    但对于官场升迁不易的臣子来说,这确是应当谨慎一些,再观望观望的。

    段宝元继续说道:“再便是,长孙太尉确有被陛下处处节制的意思,但到底还没有真正下台,若是陛下与他重修旧好,在此时对着废太子落井下石的人,恐怕日子就不好过了。”

    “非要说的话,还有个理由。废太子并不仅仅是梁州都督,还是以梁州为封地的梁王。此地的官员之中,出自早年间太子府嫡系的还有几人,有他们从中拿捏斡旋,要将有些消息隐瞒下去并不难。”

    段宝元刚说到这里,就听他的侍从忽然在车外来报,说是梁州都督府长史邀请他往南郑城中再走一趟,既算是为他接风洗尘,又打算向他致歉。

    这话说得含糊,不过是因何事致歉,还是不难猜到的。

    为的正是梁王今日的表现。

    段宝元犯难于自己如何应付,却忽听小公主已抢先一步说道,“你去吧,这不正是印证了你方才的猜测吗?你既要在蜀中任职,和这边打好关系还是应当的。”

    “对了——”

    段宝元刚挪出去了半个身子,就听李清月又补充了一句,“记得将与会官员都在什么职务上记下来,也记一记他们对你的态度。”

    这是为何?

    段宝元跳下车去,朝着那前来传讯的梁州小吏走去的时候,在心中琢磨。

    小公主年幼却心思深沉,以他看来,她何止是在洛州将那些和尚玩弄于股掌,如今还盯上了那位下台的太子。

    又或者,这也是出自于皇后的授意。

    但看她的表现,她好像并没有打算直接将梁王的种种行径举报给陛下,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这又有些让人吃不准意思了。

    哎,算了,他想那么多做什么!

    反正在没将小公主安稳送回关中之前,他的脑袋都还只是在脖子上寄存着而已!

    按她说的做就是了。

    李清月没忽略掉段宝元脚步忽然趔趄了一瞬的表现,总觉得他心中应该没说自己好话。

    但她决定先不管此事,一边摇了摇头将其甩出脑海,一边很有小大人做派地指挥着剩下几人,“等夜幕降临之后,你们陪我出去走走。”

    方才找上车来问话的赵六,能在李忠母亲和王皇后之间直接画上一个等号,足可见有些从民间传来的消息能有多不靠谱。

    那么另外的话,她还是自己去现场考察一番吧。

    可惜白日出行容易被人发觉她的特殊之处,还是得晚上来办。

    好在,他们并未身在城中,没那宵禁的限制。

    自扎营之处往城东面的旷野而去,不多远就瞧见了一片片的耕田。

    李清月漫步而行,便见这梁州地界上的地广人稀,在旷野之中愈发明显。

    若说南郑城中还有人声灯火,在今夜无月的天穹之下,城外便真是四处黢黑。

    她早将身上的累赘衣裙换成了跟随卓云习武所用的劲装,直接寻了个地方跳下了田地。

    “公主……”

    “嘘,小点声。”李清月回头警告,“我们是来偷偷考察的,有点自觉好不好?”

    方才出声提醒的卢照邻:“……”

    公主在前几日还说,他若有心要朝着文学家的方向发展,总该走南闯北,领略各地的风土人情,就如这山南道的民风民俗。

    可若真要让他记载南郑是何种样子,他怕是要写出一句“已乘晚来兴,还踏一春田”了。

    说出去谁信啊,这大半夜的,公主身先士卒,偷偷造访梁州老农的田地。

    想归这样想,眼见唐璿和阿史那卓云已是脚步稳健地跟了上去,生怕落后太多,便要找寻不见公主的踪影,卢照邻也拎着手中的提灯追了上去。

    没走几步,就见小公主已在一处青苗旁蹲了下来,还在嘀嘀咕咕着什么。

    “之前在远处看着,还觉得此地草木青青,近看起来……”

    若是光线明亮的话,众人大概不难看到李清月的眉头拧起了一瞬。

    饶是她觉得自己算不会种田的那种,只在穿越前参加过几次下乡支教,顺带见识过一点农耕;她也很清楚在方今这个时代要谈农作物高产简直是在耍流氓——

    她都觉得这田地里的麦苗长得好生磕碜。

    按说自汉代就已有种植农书,到了北朝时期,还有一本农学著作《齐民要术》,在国子监藏书的地方她就曾经看到过,可这田地之间,何止是不按区田划分,没有翻土深耕的痕迹,还几乎没在田间寻到沤肥的踪影!

    说是刀耕火种的天生天养真是一点不错。

    倒是这田地的肥力和湿润程度堪称优越,或许正是因为没有过度开垦的缘故。

    也不知道到底是应该庆幸于此事,还是应该说,这也是一种悲哀。

    她起身继续朝前走去,“走!换几块田看看,这里有多少种农作物。”

    唐代已非汉末与南北朝的小冰河期,这一点上,在李淳风为李治解释洪涝灾害由来的时候就提到过。

    若论气候优势,汉中甚至还比关中更强。

    并不是因为她先随从上任的官员一并翻越了秦岭,感到过山中寒凉,而确实是汉中地界上的温度更高。

    可摸黑在田垄上走出了不短的距离,让李清月这两条腿都有点走累了,也只瞧见零星的杂类作物。

    而且,她也并不难发现,越是距离南郑远的地方,田间的作物也就越显稀疏。

    “他们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连田中的杂草也不清理一下。”卢照邻已累得在田边直接坐了下来,随手一拔,便是些在清明雨季之后疯长的蔓草落在手中。

    “你今日不是听到他说了吗?”李清月也懒得站着,干脆同样在此地坐了下来。

    她伸手朝着周遭指去。

    “你看,梁州人口若平摊到全境,约莫五百亩地上才只有一个人。以一人之力,能耕耘得动这么多地吗?”

    卢照邻摇了摇头。

    就算按照大唐田令划定的赋田数额,一个成年男丁也只分到百亩田地而已。

    五百亩地……刨除掉荒地也绝没可能照看得过来!

    “还不可能人人都致力于农耕。”李清月有些惆怅地算道,“总会有人是坐享其成的,有人要经商贩售,还得有人选择就学读书。这就让能从事耕作之人更少了。”

    但并不是说,有这样多的田,就真能让人按照这样的标准去种了。

    比起让此地人人有田可耕耘,最后的结果更有可能是,耕牛和上好的农具都被掌握在了少数人的手中,以便让他们能开垦、养护好更大范围的田地。

    至于其余生活在梁州地界上的百姓,谁还去管他们要如何度日呢。

    也难怪比起耕作,更多人宁可选择危险的矿石开采工作。

    因为只有这等门路,才是能够让人吃饱饭的。

    从赵六口中轻描淡写说出的“本地人才知道这习惯”,真有逾越千斤之重。

    但凡梁州都督能有贾敦颐那位洛州刺史的治政手段,早就应当对这等风气抓一抓了。

    可惜——

    “虽然能够理解,在斗争失败后被遣送到这等地方,封地钱粮多寡也已改变不了局面,自然无心督办此地事务。可想想此地条件如此之优渥,本是贯通南北的命脉,却成了今日这个样子,还是让人……”

    好生痛心又遗憾。

    长安为天子治下,就算出于面子工程也会对农田进行一番整饬,户部也会尽心于关中亩产与赋税事宜。

    洛阳为水路漕运汇聚之地,就算在农事上稍有耽搁,也能依托于各地均摊,现在又有了贾敦实这个继承兄长精神的长官。

    梁州却已有接连多任刺史都督不做实务了,还和关中隔着秦岭,以至于成了她今日所见的模样。

    该怪谁呢?

    首先要怪的,自然是当地长官。

    她没看到此间的情况也就算了,现在既然看到了,还有梁州子民的陈辞和她在田间走访所见,有些决定就不难做出了。

    梁王李忠没这个本事将这一片土地给管理妥当,那不如将这块地方交给她来办!

    正好她在益州还有些事情要办,若能在有段宝元执掌益州都督府的情况下,再有一人将汉中给重新发展起来,对于阿娘日后的掌权有利无害。

    不过,她不能直接杀回长安去和李治说,“你大儿子疯了,在梁州不好好办事,把那地方给我吧。”

    若真如此的话,李治得先觉得她疯了!

    现在这个偷偷前往蜀中寻访名医的操作已很出格,那么有些事情就要徐徐图之。

    当然,下手还是要快的,若不然,等长孙无忌一倒台,想要举报李忠的人绝对少不了。

    她是要分第一碗肉,不是要等别人都收拾得只剩下残羹冷炙了,才来这里掘个土坑。

    所以,她得讲究一下行动的方法。

    当段宝元将前往城中所见的种种再度汇报给她后,李清月想了想,心中有了盘算。

    在第二日车队启程,从梁州往利州方向行去的时候,被召上车来的唐璿忽然听到李清月问道:“休璟,你想不想做官?我是说……梁州的官。”

    “我?”唐璿的脸上闪过了一丝诧异。

    他从不掩饰自己有出人头地的想法,若非如此他也不必冒险加入屯营。

    但他就算想过在公主身边能借助皇后殿下的权力,以便在制举选官之中得到好名次,或者直接被指派补官,也没想到是在这梁州境内。

    不过,有昨夜公主亲自行游田间,唐璿不会觉得这是自己要被公主“流放”出去,免得在面前碍眼,而是她意图对李忠在梁州的势力取而代之。

    唐璿甚至有一种直觉,以李忠这种行事方式,再有朝堂上紧锣密鼓的权力交替,李忠不可能在此地多久了。

    比起取代李忠,公主更像是要在此地扎下一根属于她的钉子,直到将其完全归并入自己的名下。

    这当然不是一位如此年幼的小公主应当谋划的事情。

    可唐璿已见过她的不少特殊之处,比起再觉一次惊骇,还不如说,是他此刻行将大干一番事业的激动情绪更占上风。

    若非公主的可用之人不多,这个职务应当落不到他的头上。

    唐璿尝试着镇定下心神,朝着李清月问道:“公主打算让我担任什么官职?”

    李清月语气笃定:“梁州户曹。”

    梁州为上州,户曹为从七品下阶,对于唐璿的履历和年龄来说是个不上不下的位置。

    就算没有安定公主的这层背景也能说得通。

    她已随即说了下去:“你曾经担任过我的侍从并不重要,我会在为你争取这个官职的同时,也让阿娘帮忙抹除相关记录。”

    “届时对于梁王李忠来说,你是曾经在吴王府任职过的典签,在屯营之中混够了资历,这才得到外派的资格,对他来说是安全的。”

    “但你不是去给他办事的,恰恰相反,我要你以户曹的身份搜集梁王李忠的谋逆记录,在必要的时候将其上报。到时候,你能发挥多大的作用,也就代表着你能拿到多大的官职。”

    李清月凝视着唐璿那张乍看起来敦厚、却暗藏着几分野心的脸,缓缓开口,“这个时间,最多不会超过两年。我想你能明白我的意思。”

    李忠已经走到这个地步,唐璿但凡不是个傻子,就不可能选择对她的命令阳奉阴违,转投李忠。

    而户曹官职虽然不大,两年之后却必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唐璿连忙应道:“都按公主的意思办。”

    “帮我研墨。”李清月抬了抬下巴。

    她虽然瞧不见自己方才和唐璿对话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但她觉得自己跟着阿娘耳濡目染,怎么都应该多几分威风霸气了。

    就是年纪小了点。

    但这不重要。

    年纪小才能有更多的成长时间。

    她执笔在纸上写下了希望母亲给唐璿争取梁州户曹的事情,以及她在梁州地界上的见闻。

    最后用她很快会抵达利州境内,“瞻仰”母亲留下的足迹做了个结尾,稍微展现一下她卖乖的态度。

    将信写到一半的时候,她又想起自己漏了一句话,朝着唐璿吩咐道:“户曹这个职务主民事,你应该也知道我让你从这个职务切入是什么意思。”

    唐璿从容答道:“我不会等到梁王倒台才开始熟悉梁州事务。”

    很好,这就把路走宽了嘛。

    她写完了信后,又趁着夜间无人留意的时候,从身边的护卫中分出了两人,让他们去洛阳送信。

    掐指一算时间,她的第一封信,好像应该也到洛阳了……吧。

    李清月之前气定神闲的状态顿时垮塌。

    她这个先斩后奏的决定做出来是很痛快,一想到阿娘可能会有的表情,她又忍不住捂着脸,在没人的车厢里打了个滚。

    不要担心不要担心。

    阿娘是要干大事的人,一定不会怪罪于她的。

    不过,不怪罪和没受到惊吓,那可是两码事啊!

    ……

    洛阳宫因天子摆驾回返长安,比起两个月前冷清了不少。

    但这种氛围倒是更有利于人休养。

    新组建起来的洛州州府官员如遇不决之事,这位皇后殿下也偶尔从旁拿主意,免得消息往返于两京,需要耽搁太多的时间。

    这对武媚娘来说,便是在静养之余的锻炼。

    这一日倒是与此前几日不同,只因洛阳宫中迎来了一封安定公主送回来的信件。

    挡住了李贤想要一并瞧瞧的行动,武媚娘徐徐展开了这封信。

    在没看到这封信中内容的时候,她已有了些猜测。

    以她估计,阿菟应当已从孙思邈在华原的居所找到了些线索,要不然该当是她自己也跟着回来,而不是只以书信传讯。

    果然在办事得力上,大多数成人也没她这个孩子有本事。

    可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信件的第一句便是,“阿娘,已寻到孙思邈所在,人居蜀中,冶炼矿石为药。我欲亲往延请,恐阿耶不许……”

    武媚娘的笑容顿时停在了脸上。

    她很缓慢地伸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这是个极罕见出现在她身上的举动,但她可以保证,倘若身在此地的人从她换成李治,他也会有这样的反应。

    也正因为这个动作,她可以确定,自己并没有因为怀孕而出现眼花的症状。

    怎么回事啊,她的阿菟跑蜀地去了!

    第58章

    一个如此年幼的孩子跑去了蜀地是什么概念啊……

    就算武媚娘已猜到, 阿菟恐怕是要去亲自将孙思邈请回来,以将洛阳这头的布置尽数达成,也没敢想象, 在她获知了孙思邈的所在后,哪怕明知父母都不可能让她随便往那里跑,也还是选择来了个先斩后奏。

    “这孩子到底跟谁学的毛病?”

    怎么连这种决定都敢随便去做了。

    但想想她和李治好像都是很有主意的人, 她又不免觉得,阿菟这个已经确认了目标后就绝不退缩的做事风格, 着实是有二人真传。

    不不不,不能这么想!

    五岁的年纪都敢一个招呼不打地往蜀中跑了, 再长大几岁, 还不得翻天了!

    最过分的是,她自己跑了也就算了,还要她这个当妈的想办法给她打圆场, 以图在她父亲面前隐藏一下她的这出行径。

    要不是知道阿菟生来不凡,又自有一番主见, 看她信中所说,也是跟随着蜀中赴任官员行动的, 在安全上出不了问题——

    武媚娘真想直接找人将她给接回来了。

    可就像阿菟在信中扯出来的理由一样,做事最忌讳有始无终,还不如放手一把,让她将此事给办个妥帖。

    “阿姊在信中写了什么呀?”李贤好奇地端详着母亲的神情,开口问道。

    对于姐姐能够出门, 自己却只能在洛阳宫中, 李贤其实还是有点郁闷的。

    但在李弘和清月离开洛阳后, 他真是难得享受到母亲专注的照看。加上他还如清月所说“担负重责”,便没了不快的想法。

    现在瞧着母亲情绪不对, 是他出手的时候了!

    但他下一刻就瞧见,母亲看向他的表情也有一点微妙。

    也不怪武媚娘有这等反应。

    想想看阿菟教贤儿演出来的那场戏,其中谁主谁次一目了然。

    当时她都觉得,贤儿迟早被教成跟班,现在……

    现在她觉得自己有必要考虑另一种可能性了,那就是阿菟不仅自己出门,还将弟弟也给一并拐带出门!

    又或者是让李贤给她打掩护,方便她来做出大胆的行为,听起来也很有操作空间。

    按照贤儿这回三两句话间就被说服的情况看,这绝不是她在杞人忧天。

    不过想想女儿和兄弟之间的相处才稍回正轨,这就揭穿她也不太妥当。

    还是先等阿菟回来了再说吧。

    等她回来,可得让她长个教训,不是什么冒险的事情都能干的!

    武媚娘让人取了纸笔来,在将洛阳近日情况写入传回长安的奏表中时,也顺带加上了一句“子女平安”。

    她没直接写阿菟已平安抵达洛阳,否则这还能算做是欺君。

    嗯……反正女儿若如她信中所说的状态,是挺活蹦乱跳的,也可算作是平安吧。

    武媚娘边头疼边想着。

    但李治那边姑且应付过去了,可不代表着她就真能放下心来。

    所幸阿菟那边还有不少随行卫队,段宝元在自洛州走马上任前还来请见皇后拜谢过,显然也能算个聪明人,只要别再闹出什么节外生枝之事,想顺利地将孙思邈给接回来,应当是没什么问题的。

    就当是让阿菟去蜀地旅行,在外面长长见识……吧?

    很快武媚娘就知道了,事情真没有她想的那么简单。

    几日之后,她就收到了另外的一封信。

    这信来得如此之快,是因为送信的两名侍从直接顺着汉水而下,在荆襄一带才转道北上,未曾经过关中就直走洛阳。

    按照李清月的说法是,这既能节省让母亲担心的时间,又能避免在信使过潼关之类关卡的时候遭到盘查,让阿耶发觉情况不对。

    武媚娘:“……”

    她竟然不知道,是应该在阿菟的自作主张上记一笔,还是夸奖她当真是滴水不漏。

    但在打开了这封信后,她发觉自己对于阿菟的认知可能还是差了一点。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觉得她可能被李治传染了头疼。

    否则她为什么能看到,女儿在入蜀途中还不忘观察一番废太子李忠,在得出了可以先不将他的异常举动上报陛下结论之余,盘算起了图谋梁州为己用的想法。

    谁家孩子是这么有本事的?

    可她又转念一想,阿菟所说的事情既与李忠有关,该当将其当做朝政要事来看待,而不仅仅当做孩童旅行见闻。武媚娘端正了神色,仔细地将信中所言给逐一看了过去。

    李忠在梁州的行事,真可谓是将把柄送到了她的手中,但也正如阿菟所说,若让李忠拿着一个已不能让他翻身的梁州,和让他被再度贬谪、彻底没有起复的机会,其实没有太大的差别。

    并不值得她在经营洛阳期间专门去做这件事。

    但若是其中有利可图,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梁州到底算不算是个好地方?

    以武媚娘曾经住在邻近的利州长达五年之久的经验来说,是的。

    但这里,对于已经天下一统的李唐来说,是个不那么重要,或者说有点鸡肋的好地方。

    数十年间,梁州百姓要么迁移入关中,要么南下蜀地,形成了中间的这一块人烟稀少的中转站,就像阿菟在梁州所看到的那样,梁州已不再是李唐建国之初拱卫长安的藩篱要塞,反而成了一个用于流放宗室的地方。

    若不带任何政治眼光,只从当地条件来看,此地被荒废当真可惜。

    当然,带上权衡利弊的分析,其实也同样可惜。

    正如阿菟在信中所说的那样,梁州联通着益州和长安,这个枢纽作用的地方,只放一个疯癫且无能的皇子,难道不是一种损失吗?

    汉中若能重新经营起来,凭借着其水陆运输的有利条件,和其本身的土地资源,势必能真正坐稳“上州”的位置,而不仅仅是因其早年间残存的影响,还保留着这个名号。

    她未曾在信中写到的部分,武媚娘也能猜的出来。

    只是这些话,大概只适合于她们母女对谈的时候去说,而不是在一封随时能够被人截获的信件中。

    阿菟字里行间对李忠举止的控诉里,分明还有另外的几层画外音——

    她说的只是李忠没用好汉中吗?不是的。

    她是在说这里安插一位能理政的官员,能立下极大的功劳,或许就能从梁州都督的位置上升迁,成为朝堂上的中流砥柱人物。

    武媚娘已经将外戚能贬的都贬官出去了,留在身边的大多都是在外人眼中的无用之人。在这等情况下,她必须要发展自己的臂膀助力。

    与她有过接触的许敬宗等人已经从陛下的手中得到了高位,或许在有利可图的情况下,还会对她这位皇后持以尊敬之礼,却并不会真能响应她的号召。

    反倒是阿菟举荐的唐璿,只有可能依托于她们的支持,才能从现在的小小一个护卫走到高位上。

    这样的人培养起来,才能叫做心腹。

    她说的只是李忠掌控汉中,若真有谋逆之心,便能招募到山南壮士吗?也不是的。

    她是在说,梁州都督这个官职,不仅算文职,也有调动兵权越境作战的权力。

    若唐璿真能在梁州户曹的位置上检举李忠成功,通过一番运作送到梁州刺史或者梁州都督的位置上,就等同于邻近长安之地有了一支可供调动的武装力量!

    武媚娘并不怀疑李治对她的感情,也相信在李治的想法中,再没有人比她更适合做这个皇后,但有一支武装势力在手,总比随时可以为人制衡,要更让她安心。

    毕竟,她曾经一无所有,也被一步步唤醒了对权力的欲望。

    不过,她很清楚,将唐璿安插到梁州看似很简单,抹消掉他曾经跟从于阿菟办事的经历也不难,要将这件事跟李治交代,还是需要费一点脑筋的。

    这些,等阿菟平安从蜀中回来再详细谋划吧。

    想到这里,武媚娘又忍不住叹了口气。

    阿菟送来这封信起码可以说明,她在翻越秦岭的过程中并没有出现任何的问题,就连精力旺盛上也一如从前。

    甚至还已带来了一条意外的规划路线,姑且也可以叫做额外收获。

    但她怎么就……

    在后两日中临川公主到访洛阳宫的时候,她便听到那位皇后殿下问道:“临川平日里是如何教养子女的?”

    自永徽五年周道务在李治的诏令下协助平定滹沱河水患,又与妻子临川公主在察觉废王立武迹象后准确站了队后,便算是在李治的面前露了脸。

    去岁摆驾洛阳,他们夫妻也随同前往。

    周道务自此领洛阳驻军,随同妻儿一并长居洛阳,已在此地重新购置了屋舍。

    对于临川公主来说,洛阳虽还是不如长安亲切,却已远比此前驻扎秦岭关隘之地好了不知多少,以至于她在神情之中已不如早前木讷。

    可突然面对这样一个问题,她还是呆滞了一瞬。

    临川公主素来擅于揣度心思,如今也不例外。

    她直觉以太子李弘和六皇子李贤的情况,不像是能让皇后有此一问的。至于她还怀着的那个孩子,既然都还没有出生,那就更谈不上什么教养之说。

    她问的大概率还是安定公主。

    临川听过周道务说起安定公主在洛阳指挥着僧侣修筑堤坝之时的场面,再想想永徽五年初见之时,小公主的举动就已是异乎常人的聪慧,若是让人不知从何处教起,还真是有可能的。

    这么说来的话……

    临川公主想了想说道:“若皇后殿下要说的是公主的话,妾以为顺其自然便好。公主有父母师长教习德化,又有体恤洛州百姓之心,纵然稍有不从管教之处,也是孩童常有之事罢了,与她讲讲道理也就是了。”

    但她话音刚落,便见皇后的面色有几分古怪,仿佛她说了什么不太对劲的话一般。

    这又是怎么了?

    却不知武媚娘将她送出宫去的时候还在心中腹诽,临川倒是聪明地猜出了她要问询的涉事人,但她显然没猜到,有些人的“不从管教”能到这个地步。

    看来是没法从旁人那里得到什么启发了。

    唉,或许这就是一种幸福的苦恼吧。

    反正很快武媚娘也无心关注此事了。

    临川刚走,她就又收到了一封急报,消息来自长安。

    信中写道,有一洛州女子淳于氏因罪送往长安大理寺审判,中书令李义府听闻这妇人有美色,便叮嘱大理寺丞毕正义为其削减罪名,将人捞出后养为外室。

    此事被大理寺卿发觉,当即将此事上奏于陛下。

    西域使者来临在即,忽然闹出这等丑闻,李治恼火得要死,直接将此事丢给刘仁轨审办。

    刘仁轨向来办事认真严苛,眼下又正好不必负责教导小公主,有了足够空余的时间。

    但谁能想到呢,李义府此人自于永徽六年一路升迁到如今,眼看着陛下同长孙无忌的交锋行将彻底分出胜负,早已有些忘乎所以了。

    在刘仁轨负责审理这个案件的两日后,大理寺丞毕正义自尽于狱中。

    毕正义一死,这个案子顿时陷入了僵局。

    刘仁轨主理此案,犯人却死了!若非人人都知道他是何种脾性,也知道他跟李义府不对付,恐怕都要有人觉得是他在从中包庇了。

    他自然是要上奏陛下,将他这几日间的调查所得告知,并将李义府从中插手的蛛丝马迹汇总在了李治的面前。

    不只是如此,侍御史王义方毫不犹豫地当庭奏表李义府上位至今所犯种种罪状。

    武媚娘看到这里,就瞧见了随后附着的王义方弹劾奏章,不由脸色一变。

    这个王义方当真是个硬脾气,早年间就因为不想攀附魏征的权势,拒绝娶他的侄女,今日也是不例外的矜傲独行。

    但他在魏征死后还娶了那位姑娘,以兑现魏征当年对他的器重,传扬于世还能算是一件美谈,这出上奏却实在是一点都不会说话!

    在奏表之中有这样的一句话,“(李义府)善柔成性,佞媚为姿。昔事马周,分桃见宠;後交刘洎,割袖承恩……因缘际会,遂阶通显。”①

    这话翻译过来就是说,李义府这人长得好,擅长行谄媚奸佞之道,早年间在马周、刘洎手底下做事,都是靠着分桃断袖的手段才一步步往上走的,然后因缘际会之间,混到了如今的这个高位上。

    等等,这话也是能随便说的?

    那按照这个排比下来,陛下为什么要重用李义府,难道也是因为这等“分桃见宠”、“割袖承恩”的理由吗?

    更可怕的是,这若是一出在私底下的奏报也就算了吧,偏偏这是直接在朝堂上说出来的!

    他好大的胆子!

    与他同时出列的刘仁轨是不是也抱有这等想法呢?

    李治彼时必定是这样想的。

    杨夫人早年间为女儿上位一事,在长安城中多有走动,在此事发生的第一时间就得知了,也匆匆令人急报洛阳告知女儿。

    她这会儿倒是有些庆幸,自己在去年因为年岁渐长的缘故没有选择随驾洛阳,而是留在了长安,才能有及时知情的机会。

    陛下是什么态度目前还不知道,涉事其中的李义府、王义方和刘仁轨是什么情况也不知道,但若等到尘埃落定了才被告知,那就不太妙了。

    陛下是媚娘的丈夫,也是这大唐天子,李义府是支持她坐上皇后位置的重要官员,刘仁轨是安定公主的老师,还和李义府之间有结怨。

    这……这都叫什么事啊。

    更要紧的是,现在连安定公主都跑蜀中去了,一时半刻之间还没法赶回来救援一下老师。

    武媚娘扶额,思绪急转。

    在这出突发事件面前,她不能什么都不做,但也不能反应得太快。

    现在得先选择好一个切入点。

    她深吸了一口气,在心中有了成算——

    安定公主这个逃家出门的还不知道长安城中的风云骤变,也不知道自己老师在刚刚脱离她视线后就惹上了这么一个麻烦。

    她已随同南下益州蜀州任职的官员们坐在了嘉陵江的渡船上,穿行于利州山水之间。

    坐船上可比坐马车自在多了。

    毕竟船随水势而走,相互之间已有了一些距离,也没人会来随便窥探段长史的这艘船上都有些什么人。

    李清月自在地在船头眺望了片刻,目之所及的青山碧水将她在梁州时候所见的景象暂时冲去了脑后。

    她忽然回头,朝着正步出船舱的卢照邻喊道:

    “升之,江山美景,赋诗一首如何啊?”

    卢照邻脚步一顿,就听李清月又道:“记得在诗名之后写一句,随安定公主游蜀中所作。”

    第59章

    李清月的算盘打得不要太响亮。

    穿越到古代, 如果有机会的话,谁不想让那些诗文大家的诗作里带上自己的名字呢?

    就算是当汪伦也行啊。

    此前李清月还和卢照邻混得不够熟,又觉得若是让他为什么水陆法会歌功颂德, 多少有些抬举圆度那些和尚,倒不如像是此时一般——

    嘉陵江上,正是一番云山苍苍, 江水泱泱的景象。

    眼见这一番与北地有别的景象,卢照邻难道没有一点作诗的冲动吗?

    这不过是让他因景生情罢了。

    最多……

    李清月厚颜无耻地开口, “你要是还能将我母亲昔日来过利州,把我冒险南下蜀中都给写进去, 那就更好了。”

    就是这个命题作文里的限制好像有点过分了。

    卢照邻都呆住了。

    连唐璿那张素来沉稳的脸都没忍住笑意, 才让卢照邻忽然回过神来。

    他忙指向了唐璿:“公主!他不是也是明经科及第,干过典签的职务吗?”

    凭什么只有他需要作诗啊?

    李清月摊了摊手,“他都快要来梁州当官了, 你就让让他吧。还有,刚才那句你就当我开个玩笑好了。”

    没有真的要让卢照邻这么难写的意思, 至于唐璿……看看他这会儿在写些什么吧。

    他答应了公主,不会等到告发废太子李忠之后才开始掌握梁州局势, 也格外重视这条极有发展潜力的前路,便将他早年间曾经听闻过的与蜀地有关信息,都尝试着记录了下来。

    往后自何处翻阅典籍姑且不论,起码要先想出个分门别类探寻梁州情况的思路。

    李清月不打算影响他的想法,反正以她如今的本事要想妥善治理一地也很有难度, 倒不如先让唐璿想出个所以然来, 再等回到关中的时候找老师问询一二。

    也顺便让她学学, 看看能不能将其中的一些办法套用在洛阳地界上。

    这才是她此前让唐璿一并听刘仁轨授课的原因。

    更让她属意于由唐璿接管梁州的,是他本应当在北地营州凭借着对阵突厥的战功冒头, 而汉中与蜀地所需要的,正是这等能文能武的人才。

    倘若有人在此时往他面前的纸上看去,就能瞧见那上头率先写出的“按察刑狱”四字。

    这本不该是户曹督办的部分,但在与梁州百姓接触的时候,势必能从中问询得到一些东西。

    在梁王李忠未倒台前,唐璿能团结在手的人有限,所以他必须抓稳对他来说最有用的一批人。

    陆路转向水路的这两日间,他在心中已有了些想法。

    公主说得不错,他哪来的心思作诗啊。

    他还有太多的事情要想。

    船只过利州绵谷后,就是一段百折弯曲的水道,两岸青山愈发逼仄,水路穿行其间,有若自峡谷一线之间挤出,令人不由联想到他此刻的处境。

    若不能冲出这片峡谷,便还被困缚其间。

    他也更需要把握住这次千载难逢的机会!

    然而也忽在此时,他听到了一声击缶之声,发出了长长的余音。

    转头看去,正见那模样圆润的段长史将自己面前的圆肚酒器拍打出了声响。

    江水声动间,这以厚掌拍陶皿的声响,倒也自有一番相互应和的趣味。

    而这二者交错的声响中,年轻男子高声吟诗之声也凭空多出了几分豪情。

    那正是卢照邻远眺山水相映的峥嵘景象开了口。

    “提琴一万里,负书二十年——”

    “我有壶中要,题为物外篇。”①

    缶声压着那物外篇三字落定的瞬间响起。

    都说缶在春秋战国之时就已被视为野蛮人的乐器,可在这等怪石嶙峋的山崖之下,船只于激湍浪涌间起伏,这击缶声恰在此时回荡崖壁之间,反而多出了几分野性自在之感。

    卢照邻那开篇四句的意气雄浑,也不会令人去想琴在何处,他又是否真有二十年诗书。

    唐璿也不由将自己的注意力自两侧山景迫压中挪开,转入到卢照邻所念诗篇之中。

    他本还觉得卢照邻这位伴读在李清月身边没甚存在感,可在他开口作诗的那一刻,他原本还稍显青涩的面庞上也闪过了一抹锐利。

    让人倏尔想起,他所生的幽州之地,将士与百姓都时常与胡人打交道。所以再如何书生气质,也免不了有一番硬朗风骨。

    缶声未歇,卢照邻的诗句也紧追其后。

    “翔禽鸣我侧,旅兽过我边。”①

    “影移金岫北,光断天门前。”⑤

    这诗歌以近乎唱念的方式诵出,也有江上飞鸟掠过、窜入两侧的山林之间。

    像是被缶声和人声所发出的声音所惊动,又或者是被飞鸟入林的动静吵扰,山高岩深之地的一只猿猴忽然发出了一声长啸,而后惊起了更多的猿啼。

    李清月朝着那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轻声朝着船夫问道,“那里,就是剑阁吧?”

    “对,”船夫随着她望向西边,回道:“那头连山绝险,是靠着在山壁上凿石架空成飞阁栈道才能走通的。官员入蜀自然不能走那条路。”

    也对,葭萌关水路畅通,既能走坦途,为何不让自己舒服些。

    都说剑阁峥嵘而崔嵬,但这“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路,还是不适合她这个年纪的孩子去走。

    船行九曲江流之中往复颠簸,风好像也是在这峡谷之中来回震荡,形成了一种近乎呜咽的声响。

    让人完全可以想象,西面的高崖之上到底是何种峭壁对峙的景象。

    也不知道卢照邻是因为听到了她和船夫的对话,还是因为当船在这嘉陵江上行走的时候,便忍不住令人想到此地曾经经历过的种种风云。

    他神色间也似有几分慨然恍惚之色。

    便听他随着急促起来的击缶声接出了下头两句。

    “陇头闻戍鼓,岭外咽飞湍。”②

    “ 崖暝行人断,迢迢独泛仙。”③

    这说的是过往还是今朝呢?或许兼而有之吧。

    来到梁州之时还是一众车马,到如今正进入了这狭长的河谷之中,前后的舟楫早已各自拉开了一段距离,被曲折的水道所阻挡。

    好似在举目四望之间也只有他们这一艘船上的人。

    结果卢照邻还没伤感多久呢,便听得这大船的二层船舱处探出了个脑袋,“我说你这诗是不是过于伤感了?”

    这突如其来的打断真是让人有点意外。

    澄心刚想问问李清月要不要制止一下,就见她已先一步做出了个不必多管的手势,反而低声朝着澄心说道:“先看看吧。”

    方才出声的阿史那卓云已又跟了一句,“我这人听不懂诗歌好坏,但你这不是和你那开篇大相径庭了吗?”

    唐璿在另一头笑道,“他啊,他这是欲扬先抑。”

    卓云狐疑,“真的?那你接着说,让我来欣赏欣赏这第四句。”

    卢照邻在船头来回走动了两步,似是在思量该当以何句收束。

    他忽然抬眸朝着卓云说道:“可否借刀一用!”

    卓云也没犹豫,直接把腰间的佩刀朝着卢照邻所在的方向丢了出去。

    卢照邻的身手比不得卓云和唐璿两人,但要将刀用得像模像样却并非难事。

    他一把接住了那把刀,又转头朝着段宝元问道:“船上可有好酒?”

    段宝元击缶的声音未停,回答却已传了过来,“有!怎么没有。”

    既是乘兴而歌,应声作诗,自然也当有酒有刀,方合这嘉陵江上风物。

    卢照邻将酒拎起,满入口中,在仰头之际,手中长刀朝前而指。

    日暮将近,峡谷一线的晚霞流光正投照在锋利的刀尖之上,那异常明厉的刀光亮起的一刻,卢照邻忽然朗声念道:

    “江屋——银为栋,云车电作鞭。”①

    “风月清江夜,山水白云间。”④

    这就是他的第四句!

    ……

    好一个江屋银为栋,云车电作鞭!

    方才那句迢迢独泛,正如卓云所说,一改开篇那洒脱气度,未免有几分顾影自怜之感。

    可当这艘独泛之舟乃是江水流银,云托电走的时候,又分明是俯仰之间天地浩阔的自在。

    当船行出了这片迂回的水道,冲入前方的开阔地时,更有一种豁然开朗之感,仿佛正对照着卢照邻诗中意境。

    李清月扶着船头的栏杆,侧过头来朝着身边的澄心说道:“你看,自幽谷出境,真是好一番天高地阔啊。”

    澄心没有立刻回话。

    她有一种奇怪的直觉,公主的这句话中好似意有所指。

    这天高地阔并不只在说她们面前的这片景象,也在说人。

    她隐约听见船舱之中又有乐音与人声相对的动静,前方开阔的水面而不再有回音,变得模糊不清,却更将她拖入了一番沉思之中。

    她早年间四方走动的时候或许也曾见过这个景象的,但因父亲获罪而充入掖庭之后,她不得不时时处处小心,谨防自己有行差踏错之处,就会翻入这峡谷急流之中。

    可现在呢?在望着公主的目光之时,澄心免不了在想,她现在是不是该换一换想法了……

    公主似乎一直都很看好于她,可她若是始终在看到出路后也不敢走出去的话,迟早还是会被丢在后头的。

    她这一句天高地阔,是不是就是这个意思呢?

    澄心沉默了有好一瞬。

    她觉得自己的呼吸也随着江流而变慢了起来。

    或许时间过去得并没有她想象得那么久,但在她重新开口的时候,她竟觉得自己的喉头有几分干涩,“公主想听听我的故事吗?”

    李清月回以一笑,“当然。”

    她不打算告诉澄心,她其实早已从阿娘那里听过澄心的来历。

    毕竟,有些话,从不同的人口中说出一定是不一样的,尤其是当事人。

    ……

    江流趋于和缓的时候,气象却忽然变得不那么平静。

    船行过阆中,忽然下起了暴雨。

    自船舱之中开启的窗往外张望,就见水道之上已是白茫茫的一片。

    再怎么努力地想要朝着远处看去,也只能看到被江上水雾笼罩着的一团区域。

    船夫和段宝元禀报,说是在这样的环境下继续行船,或许会引发些翻船事故,还不如暂时先在岸边停泊,等雨势减缓之后再继续朝前。

    他和李清月知会了一声,便让船朝着侧边靠了岸。

    沿江恰好有一处小镇,能给船上补充些物资,船夫便陆续分出了一部分下船去了。

    段宝元原本还想问公主要不要上岸寻个地方住上一晚,她却懒得再那么折腾,拒绝了这个建议。

    反正这艘大船的船舱布置得比客舍还要精致舒适,没必要冒雨走上那么一段路。

    何况,伴随着外面的雨声,听澄心讲起她早年间的经历,也颇有一种令人心神安定的趣味。

    这也是一种对李清月来说很特别的视角。

    在窗外慢慢弥漫上来的阴影中,她专注地看着这个年轻的小宫女,看到她神容中一点坚毅的颜色,随着她细致的陈说而被点亮。

    或许距离她能凭借着早年间的见闻和这几年间的学习独当一面,还有着相当长的一段路要走,可起码,她的“澄心涤虑”并不仅限于宫闱之内的琐事了。

    “今天就先说到这里吧。”

    李清月手脚麻利地钻进了被窝,完全没给刚从回忆中缓过神来的澄心以插手机会。

    但也就在她的目光转回到眼前的时候,她见到小公主自被子中探出了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忽然很慢地冲着她眨了一下,又问:“明天还有吗?”

    澄心垂眸,轻轻地压了压自然上扬的嘴角,“嗯,公主想听的话,什么时候都可以。”

    在她行将在另一侧的小床上睡去的时候,又听见安定公主的声音问出了另外一个问题,“如果我当日那句想不想做官的话不是抛给唐休璟的,而是抛给你的,你敢不敢回答?”

    李清月没听见澄心做出的回应。

    也可能是因为外头的雨声又加大了,才盖住了她的声音。

    但反正,澄心现在回答的情况下,她能给出的女官职位也只是和阿史那卓云一样的女护卫,对于澄心来说可能是个莫大的考验。

    所以还是让她们都先继续成长吧。

    ……

    这场落在利州、阆州境内的雨并没有持续多久。

    等到第二日的黄昏时分,雨水也就已经停了。

    他们本可以再休息上一阵子,但段宝元想着,在夜色降临之前他们还来得及抵达十数里外的码头,在那里有一处官驿,能将他们的行李都搬运到那里的马车上,重新转走陆路前往成都。

    这段陆路所走的时间并不短,几乎要横穿整个梓州而过。倒不如趁着夜色里再走出一段。

    若能尽快找到孙思邈,将他和小公主一起送回该去的地方,段宝元这个益州都督府长史也能做得更安心一些。

    只是当水陆置换完毕,车马重新启程的时候,早已先在马车中的李清月就听到了段宝元在外头请见的声音。

    在他上了马车后,借着车厢中的烛火,并不难看清他脸上残存的几分微妙神情。

    “您知道我方才遇见谁了?说起来也真是巧了。”段宝元小声嘀咕。

    “能让你说巧的人应该不多,”李清月思索了一番,给出了个答案,“前都督府长史高履行?”

    段宝元把手一拍,“对,就是他。”

    所以说这是巧合还一点都不为过,但凡他们选择在先前的那处停泊点过个夜,又或者是对面的队伍启程的时间稍有变动,这两方都撞不上。

    “他是因为长孙太尉的牵连才被从此地贬官去洪州的,你却是和皇后有所牵连的前洛州官员,他恐怕一点都不想见到你,估量着能和你前来的时间错开最好,结果在官驿遇上了。”

    “何止不想见到我,”段宝元很是无奈,“若非怕我再多给他们弄出什么麻烦来,那位东阳公主恐怕随时能抽刀来砍我。大概是因为蜀中民风剽悍的缘故,她看起来跟当地学了不少。”

    那听起来倒像是个女中英豪。

    但怎么说呢,李清月也没因为未见到她有什么遗憾。

    她只是在此时上下打量了一番段宝元,回道:“那你得跟她学学啊,要不然怎么在当地以身作则呢。”

    段宝元抱拳告饶,“公主还是不要在这件事上埋汰我了。我要说的是另一件事,跟孙思邈有关。”

    说到她此番入蜀的目标,李清月的脸色也端正了不少。

    段宝元已接着说了下去,“反正我跟他们也就是个立场上的矛盾,高履行又没真因为这次贬官搞出什么人命官司,大家都是在官场上混的,也不至于将关系弄得太僵硬。”

    “我就跟他们打听了一下孙思邈的情况。确如公主所说的那样,孙思邈身在益州,不过不在成都,而在东阳县的山脚下居住,方便他采药和收取矿石。”

    李清月听到这句确凿的话,心中原本还剩下的一些忐忑已彻底消失不见。“你不是无缘无故提到最后一句的吧?”

    段宝元答道:“不错。高履行说,孙神医有被他邀请到州府为妻儿看病过,当时孙神医已有离开益州的想法。奈何东阳县的县民过于热忱,见孙神医要走,宁可自周边的十里八乡拉来其他病号,从深山中采摘来珍稀药材,也要将人给留在此地。”

    “孙神医这个人吧,向来对病患一视同仁,既是有人需要,他也就更觉得自己不能直接走了。”

    段宝元慢吞吞地吐出了最后一段话,“公主啊,您是知道的,我刚上任益州都督府长史,能调度的人手有限,您可千万别强抢神医,要不然打起来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是好了。而且日后在这益州地界上流传的名头也不好听是吧?”

    李清月扯了扯嘴角,“连这点勇气都没有?”

    “话可不是这么说的!”段宝元连忙给自己叫屈。“我这是为了不辜负陛下对我的器重。”

    再说了,别看高履行方才没跟他起冲突,也没在他打探孙思邈踪迹的时候为难于他,但人人都知道,高家父子在益州干出的政绩都很卓越,突然被调走,势必在当地引发过不满。

    所以当他抵达益州后,恐怕会有人盯着他的行动,大概是没法直接帮公主跟村民干架的。

    李清月摸了摸下巴。

    那她倒要好好想想,如何将人给带出来了。

    总不能让人送一封信给孙思邈,说你儿子被我绑架了,速度前来交赎金,要不然就撕票。

    ——这听起来一点也不像话。

    何况,孙思邈前往洛阳,必定要经由一番宣传,益州地界上的百姓不可能不知道。

    对他们来说,这是在跟他们抢夺生命,谁乐意看到这样的情况呢?

    李清月既图谋在汉中与蜀中安插自己的人手,就不能激化此地和朝廷的矛盾。

    看来,还得想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啊……

    第二日半道停下做饭的时候,段宝元就瞧见小公主正在干着一件奇怪的事情。

    她手中捧着一碗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血,朝着一件她在梁州穿过的衣服上泼洒,直到将这一碗血都给用光了,才停下了动作。

    而后她便令人将这件衣服给挂在了马车外头,任凭沿路的黄沙都朝着这件衣服上扑去。

    “公主这是要做什么?”

    李清月露出了个高深莫测的笑容,“你等着看好戏就是了。总不会让你难做的。”

    第60章

    孙思邈所在的东阳县, 位处于分栋山之下,这里在后世还有个名字,就叫做龙泉山。

    便如龙泉山下居民所言, 此地风水甚好、人杰地灵,合该令神医在此地一边养生,一边完成他的医学大作。

    可不是他们非要将人给强行留在这里的。

    “这怎么不能算是另类的监禁?”跟在孙思邈身边的弟子名叫刘神威, 出声说道。

    可惜他名字听起来像是个威风八面的壮汉,人却只是在医药上极有天分罢了。

    以当地不乏南蛮夷人的环境, 大约就算再练个五六年也不够别人打两下的,至多就是在语言上逞点威风了。

    见孙思邈还在对着案牍奋笔, 他没再吭声, 打扰师父的思绪,只自己无声地叹了口气。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听到孙思邈开口回道:“我若真到了想走的时候,他们也拦不住人的, 只是此地民风淳朴,百姓中不通医理的占了多数, 他们用病人留我,我又怎么好走呢?”

    “再者, 此地既有矿脉,又有山谷之间药物,也算是个精修千金要方玉石部的好地方,你就当没那么多人盯着此地也就是了。”

    刘神威嘀咕:“也亏您能有这等平常心态。”

    孙思邈何止是平常心态。

    在这位年近九十的长者身上,分明是一番超然物外的隐逸之态。从头发到胡须到身上的衣着, 都未因身在蜀中而有任何懈怠于打理的地方, 看起来便像是身居一座寻常医馆之中。

    那双眼睛也根本不像是老人当有。在朝着弟子看来的时候, 以刘神威所见,只觉那其中澄澈空明, 还像是一双孩子的眼睛。

    又听孙思邈补了一句:“你若想回去,下次往关中送信的任务交给你就是了。”

    “那就不必了。”刘神威义正词严,“老师器重于我,才将您的医术倾囊相授,这十里八乡的病患又多被您交给我来看诊,真是再好没有的实践机会。不妥不妥,往返关中路途遥远,耽搁的时间也太多了。”

    “这些乡邻……就像您说的,也确实是民风淳朴。”

    孙思邈甚少收取百姓看诊的费用,对这些平日里有个头疼脑热只想自己憋着的穷人来说,和救世天神也没什么区别。

    他们不愿孙思邈离开,便只能竭尽全力地展现出自己的诚意。

    刘神威也是将其看在眼里的。

    他走到院子里,就瞧见在院门口不知道是谁又送来了一叠竹编的晾晒药材筐子,和一只……被打死的野猪。

    野猪?

    刘神威拍了拍额头,再度定睛看去,确定不是因为刚早起就看错了情况。

    在院子门口摆着的,还真是一头野猪。

    “师父,这个怎么处理啊!”

    孙思邈收的几个徒弟确实都会做饭,但若是要让他们去将一头野猪从整个的状态变成菜肴,那也太过为难他们了。

    也不知道是谁有这样的本事,能将这偌大一头野猪给打死了。

    按说这野猪在市集上的价格也不低,对于寻常百姓来说,可算是一笔横财进项了,却还是送到了此地,大约是师父真对他有救命之恩吧。

    孙思邈闻声朝外瞥了一眼,更觉自己方才说的话真是恰如其分,“用院中的推车将它拉到矿脉那边吧。给林二他们分一分。”

    刘神威当即应了个“好”。

    他招呼着后头在挑拣药材的另一个学徒一并将那头野猪给扛上了推车,而后小心地将其捆牢,两人一并合力,将其朝着三四里外的那处山下营地而去。

    刚走出没多远,他就瞧见一个汉子怀抱着一个孩童朝着孙思邈所在的屋舍而去,看来是今日的病患到了。

    刘神威确实是孙思邈所带过的年轻弟子里天赋最高的。

    只这一个照面之间他就看出,那被抱在怀中的孩子所犯的正是婴孩风疹,因在发热之中,疹子还没尽发出来。

    他琢磨着,院中有半个月前才从分栋山上采摘下来的慎火草,正赶着四月的这一批新苗,已阴干妥当了,货柜上的盐巴也还够用,那耽搁不了师父多少时间,他也不必因此折回了!

    速去速回就好。

    但也就是在他拐入岔路朝着山边行去的时候,自村外却忽然行来了两匹快马,正是朝着他来时的方向去的!恰好和他来了一出“擦肩而过”!

    可惜他并未能够看到这一幕,所以也没能看到——

    其中一匹马上坐着个青年男子,落后于另一匹马半个身位,处在随从的地位。

    而另一匹马上则坐着个五官深刻的番邦女子,在她的怀中还抱着个仅有五六岁的女童。与平日里他所能见到的人都大不相同。

    而这三人均是一番风尘仆仆的模样。

    倘若有心人留意的话还会发现,在那年纪最小的女童身上,还沾染着不少血渍,只是被外头罩着的那层衣衫阻挡,才没让她看起来过于吓人。

    这份稍显浓重的血气,还是人血的气味,让孙思邈在闻到的时候,揉搓慎火草和盐巴的速度都不由一滞。

    但见外头抵达的陌生来客因为前头还有个病患选择站在门外,并未直接闯进来,他的神情又恢复了此前的从容。

    他朝着上一个前来看诊的人开口,“将孩子抱过来。”

    “那外面……”

    这男人倒不是因为外面隐约的血腥味而被吸引过去的,而是被这三人抵达之时的马蹄声。

    他自窗子看出去,见那其中一名女子腰佩宝石弯刀,眉眼深刻,更觉有些惊慌。

    这女子的长相和打扮,让他不得不想到因丝路开辟而与外邦血脉混杂的羌人、突厥人,在剑南道北部就有几家这等出身的势力,平日里横行无忌得很,名声都传到了益州。

    但还没等他想出个所以然来,他就已对上了孙思邈严肃的面容,“不必管外面,我都说了,将孩子抱过来。”

    外面的人是能帮他医治疾病不成。

    那人如梦初醒,赶紧按照孙思邈所说的那样解开了孩子的衣衫,就见神医将早已搓热的手,将慎火草和盐混合出的汁液朝着孩子身上涂抹了过去。

    一边涂一边说道:

    “明日还是按照这个剂量,五两慎火草,三两盐……算了,你别记了,明日你跟神威说这个情况,他知道怎么处理。”

    “你儿子这是热毒不发,需要用辟火清热的药力将它催发出来。”

    孙思邈钻研药学多年,别看他年岁已大,身体保养得却很好,手上的动作也依然快速而有力。

    不过数息之间,他就已将揉搓出的汁液尽数摩涂完毕,收回了手来又瞧了瞧这孩子的表现。

    “再晚些就能退烧了,不必担心,寻常的小儿病症。”

    那汉子连忙道谢,却见孙神医已是抬手示意他不必行礼叩谢,赶紧给孩子穿好衣服,他自己则已朝屋外走去。

    手头的病患已经解决了,那么现在,他该会会另外一路来客了。

    却不知道……这到底是一方恶客,还是他的病患了。

    在推门而出瞧见那三人模样的时候,孙思邈的脑中已转过了数个猜测,却都好像能从他们身上找到另外一处违和感来。

    尤为奇怪的,就是那最年幼的小孩。

    相比起寻常这个年岁的孩子来说,她太镇定了。若非孙思邈瞧见了她衣服上的尘土,和她紧紧攥在身侧的拳头,都快要以为这是个礼数周到的贵族孩童站在这里。

    衣服上的尘土、血迹都无暇进行打理,与她养护极好的面容形成了鲜明的对比,足可见她这一路几乎没有休息的时间,以异常匆忙的状态赶来了此地。

    她被衣袖盖住了大半的拳头又稍稍捏紧了几分,像是还有几分颤抖。

    一见孙思邈出来,她便匆匆上前两步问道:“敢问神医,落马堕车,心腹积血,一动便吐血不止,可还能治?”

    豁,还真是要命的急症!

    但孙思邈没敢出个肯定的答复。他猜测以这个孩子远行求医的表现,那个落马之人现在有没有因为内外伤致死,她可能都并不太确定。

    他只能回道:“伤损五脏,不看到本人我不敢下定论。”

    那孩童像是并未因此而意外,她仰头朝着他看来,而后朝着他郑重地行了个礼,“那么可否劳驾先生随我同行?”

    “救人如救火,若能即刻动身最好。不论能否救成,家中必定对先生持礼以待,安然将您送回。”

    她目光之中丝毫不掩殷切之意,让人很难不为之动容。

    孙思邈思量了片刻,便应允了这个邀请:“我留二字给弟子,这便动身。只是……”

    他朝着那三人两马的阵仗露出了点疑惑的神情,“我等便只骑马赶回吗?”

    他这把老骨头可吃不消这个啊。

    好在那孩童像是看出了她的顾虑,随即答道:“船已在岷江之上了,请先生随我等骑行一段就可登船,顺江北上前往看诊之地。”

    听李清月这么说,孙思邈放心了不少。这也同他早先的其中一条猜测相符了。

    要知道,顺岷江而上便是白岸城、黑水堡等地,陇右羌人入蜀地后大多聚居在此。

    他虽然甚少与对方打交道,以至于也无法判断出那女侍卫到底是羌人还是突厥人,但对方既有延请的礼数,又有十万火急的理由,他随同对方走一趟也无妨。

    在给刘神威留下了消息,又抄起了外出问诊的药箱后,孙思邈跟着她们走出了院子。

    他出门便见,或许是因为马蹄声的缘故,村中已有不少人察觉到了此地的动静,朝着这边围拢了过来。

    可来客身份非同一般,就像那胡人女子隐有拔刀出手的意思,另一头的侍从也不像是个好相与之辈,他们又大多只是站在远处观望。

    李清月的目光朝着周边环视一圈,心中安定了不少。她若非先的摆出了个同为剑南道住民的样子,只怕早先遭到一番盘问了。

    而现在嘛,倒不如将这场戏彻底演完。

    已被抱到了马上的女童居高临下,明明年岁不大,却很有一番凶悍之风,厉声朝着周遭喝道:“看什么看,没见过为了救人远来求医的吗?”

    像是唯恐这些人还要阻拦,她又补上了一句:“闪开,耽误了人命,有……有你们好看的!”

    这话说得挺狠!但孙思邈觉得,自己只要耳朵没出什么问题的话都不难听出,她这话说得极不熟练,好像头一次以这等方式来威胁人。

    在场围观的几人既多见南蛮做派,又怎么会瞧不出,她这分明是着急之下的色厉内荏,想着对方求医问药或许也有些不容易,各自让开了一条道路。

    两匹骏马当即从这条让开的路中窜了出去,直往东阳以西的岷江方向而去。

    不过目送着这四人双骑离开的背影,又忽然有人意识到了什么,开口问道:“糟了,若是孙神医被接走之后就不回来了怎么办?”

    “……他徒弟还在此地,应当不至于吧?”

    “那也说不准啊,”还是有人担心道:“你们有人认得那两匹马的来历吗?这可明显不是我们益州骏马。”

    益州的马没有那么高壮,比起方才的那两匹可要差得太远了。

    倘若他们的猜测没有出错的话,能有那等风姿的骏马,必定有些青海骢的血脉。

    这么一算的话,剑南道能有这等本事的便不多了。

    可惜他们大概从一开始就猜错了方向。

    而两匹骏马已如电光疾驰,载着四人抵达了江边。

    马还未停下,孙思邈就远远瞧见,在那江上确实停靠着一艘大船,光是站在船头船尾的船夫就有六七人之多,果然是要在接到人后以最快的速度将人送去病患所在之地的样子。

    再想想方才自那孩子口中说出的患者病因,孙思邈知道,现在确实是十万火急的时候,片刻都耽搁不起!

    他甚至没等李清月在前,以主人家的身份将他给请上去,他就已自己跳上了船。

    李清月的眼中闪过了一丝诓骗于对方的负疚感,但想到她又不是打算将人直接在这等情形下掳掠带走,一路送到洛阳去,这点负罪感又顿时被她抛在了脑后。

    她转头朝着船夫吩咐道:“开船!”

    这艘停泊在江边的大船当即离岸启航。

    孙思邈自船舱之中朝外看去,就见大船行驶的速度果然不慢,连带着船外景物的倒退也很是快速。

    可惜不知道,那个落马之人还能不能赶上他们……

    “孙神医,我可以进来吗?”

    他刚想到这里,就听船舱外传来了那个孩子的声音。

    孙思邈琢磨着,这应当是她要交代一番病人具体落马的情形,也好免于在抵达了那头后再进行一番发问,耽搁救治的时间,便回了个“请进”。

    但当船舱房门被推开后,孙思邈却不由瞳孔一缩。

    只因这走进来的五岁女童身上早不见了那件沾染了血与黄沙的衣服,取而代之的是一件齐整华贵的衣衫!

    同样有变的,是她方才那心急如焚的状态,已变成了此刻的气定神闲。

    孙思邈下意识地往窗外一看,便见这船并未保持着原本的急速前行,而是停在了江中。

    这可真是好大一出变化!

    又哪里还是方才急于求医的样子!

    他若见到了这样异常的表现还猜不出来这其中有诈,那么他也早不能活到这么多年了。

    偏偏在之前,就因为对方还只是一个孩子的缘故,让他下意识地降低了戒备之心,将其中的有些异常都给忽略了过去,就成了此刻受制于人的情况。

    更让他忍不住暗赞了对方一声的,是这孩子完全无视了他此刻的抗拒,已像是没事发生一般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

    孙思邈也这才发现,在这桌案上居然还有一壶才烧开不久的水,分明是对于他能够被快速请上船,有着绝对的自信。

    照这么看,还真有一番待客的礼数。

    “请孙神医不要介意于我等的失礼。”李清月慢条斯理地说道,“我等并没有要将您挟持而走的意思,只是需要一个安静的交谈空间罢了。”

    孙思邈沉声质疑:“既只是要一个交谈空间,为何不能在我那寒舍之中?”

    李清月摇了摇头,“一来,那里并不安静。二来,我猜我若是直接登门陈说,您必定觉得我还只是个孩童,不会将我要说的话放在心上。三来……”

    “这个见面的方式还是我在抵达益州之后才想到的,您就当我是在古事典范中寻到的方法吧。”

    这三个理由被她说得无比顺当,以至于孙思邈险些都要觉得她这确实是情有苦衷,而不是开门诈骗。

    但他还是先板着个脸,决定再听听对方的说辞,“何为效仿古事。”

    李清月坦然一笑,“我既来蜀中,自然听闻蜀汉旧事,昔年诸葛孔明曾为荆州牧刘表之子刘琦问策,刘琦请诸葛孔明同上高楼,宴饮之间令人去梯,此为话出于你我之口,再无旁人听闻之意。”

    虽然她也不知道,这都只二人知道了为什么还能往史书上记,但她如今和孙思邈同在江中大船之上,与这高楼无梯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了。

    “我今日也有问题相询于神医,恐怕您不敢回答,只能用这招上屋抽梯之策了。若您还觉心中不快的话,这杯茶水就当我向您请罪所用了。”

    她话音刚落,便一本正经地将面前的杯子递到了孙思邈的面前。

    孙思邈下意识地将其接了过去。

    可忽然之间他的动作又停住了片刻。

    他接触药材多年,凭借着近乎本能的感知,哪怕不需看到那杯中物,也能闻出来。现在看了个清楚,果见里面泡着的乃是忍冬,薄荷和枸杞。

    这三味药材泡水的作用……

    哦,降火的。

    至于降的是谁的火,好像也不需要多问了。

    孙思邈:“……”

    绝了,这是谁家养出来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