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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刘仁轨所猜测的也一点不错。

    李清月丢出的那个“各退一步”建议之下, 还有着另外一出稳定将士情绪的法子,而这一点——

    可就不是由刘仁轨来主导的啦!

    在他和那青州刺史交谈的时候,李清月便直奔那逃兵所在的地方行去。

    “那青州刺史的名字还挺好听, ”李清月嘀咕道,“元神霁,好一个神霁……可惜人不是什么好东西, 说起来,他和大理寺的那个元恪有关系吗?”

    “大概都是洛阳元氏的人吧, 北魏拓跋氏的后裔。”同样以男装打扮的澄心回道。

    李清月这几年间光将精力放在跟着刘仁轨进学上了,那些世家背景的东西大多是真遇上了才稍微留意几分, 好在身边还有个记忆力卓越又留心此道的澄心, 正好弥补了她的这部分缺漏。

    不过眼下需要和元神霁打交道的是刘仁轨,李清月只是默默记下了背景,确认自己的计划并不会因为这位青州刺史的后台有变, 这才将注意力转回到了眼前。

    她要找这个“逃兵”聊聊!

    说这是给人救治的地方,倒不如说, 这里也可以算半个关押之地。

    在这处军帐之外还专门留了人看守。

    老师那头的巡营士卒还觉得,他们估计走到了此地, 也得等到医官入内的时候才能进得去,不必担心他们会弄出什么麻烦来,殊不知李清月才不用走这样的流程。

    替她出面充当“刘仁轨故交之子”的保镖,已将金丝鱼袋举起在了守卫的面前,“刘都尉让我们来看看此人。”

    看守之人不敢擅自接过的此物, 小心打量了一番, 已连忙回道:“您请入内。”

    鱼袋只发给职事官, 更何况是金鱼,在这偌大一个青州境内, 能用上此标志的,不过三四个人而已。

    看守之人怎会觉得这是有人冒充,只当这真是刘仁轨给了他的客人以这样的权力,便将人给放了进去。

    李清月掀帘而入之时心中不免腹诽,以后还得给老师的部下加强一点反诈骗意识,不过要让她对这个举动有什么负罪感,显然是不可能的。

    她的目光已落在了那戴着镣铐的青年身上。

    数日前的一出逃亡后自残导致的大出血,让他的身体还处在相当虚弱的状态。

    按照刘仁轨所说,那一刀不仅切断了他的右手一指,也险些废掉了他的右手,若非止血及时,加上营中备有足够的药材,恐怕连命也未必保得住。

    可即便如此,该对囚徒所有的待遇还是该当拿出来的,否则营中意图逃离之人早已再添几个了。

    所以他自然是被关着的。

    而对李清月来说,身在营帐之中,她就不必再以伪装的主从关系示人了。

    她一手自下属的手中将鱼袋接了过来,旋即踱步在前,正站在那逃兵的前头。

    对方直到此刻才听到眼前的动静,虚虚地抬起了眼帘,却诧异地看到,在他的面前站着的并不是医官或者刘仁轨,又或者是其他士卒,而是……一个孩子?

    在对方将胡帽揭下来的那一刻,他看到的竟是一张在养尊处优环境下方能有的面容,也是一张过分年幼的脸。

    没等他开口发问,就已听到对方说道:“我想,和你有同样想法的,应该并不少吧。”

    “你是谁?”他忽然神情一紧。

    当李清月的声音传入他耳中的那一刻,他更觉得自己好像在做梦,否则为何会听到一个女孩子的声音。

    再若细看面前之人的五官,也确实稍显柔和,不像是个女相的男孩子。

    谁都得觉得,这形象与年纪,实在是跟她问出的那句话形成了鲜明的反差。

    李清月扯了扯嘴角:“在问别人身份之前,总得先介绍自己的名字吧。”

    青年依然摸不清楚李清月的来意,但想到这话他已同刘仁轨说过,便还是老实地答道,“我叫赵文振。”

    李清月有点意外。

    这府兵长得瘦削无力,看起来像个瘦猴儿,却有个颇为端正的名字。

    但她转念一想,大唐的府兵出身往上追根溯源起来大多不差,又觉这一点并不奇怪了。

    何况,意外归意外,谈话还是要继续下去的。

    李清月回道:“我姓李,在家中排行第二。”

    若按照李治已将阿娘所生的四个孩子单独排序,是这样没错,就是这叫法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她选择性忽略掉了这个问题,已接着说了下去,“你也不必管我是谁,只需要知道,我是来解决这府兵生乱问题的。”

    赵文振神情骤变:“你要杀了我?”

    李清月一愣:“你怎么得出的这个结论。”

    “不是你说的吗?要解决府兵生乱的问题。”

    赵文振不知道为何这话会从一个如此年幼的女童口中说出,但这一点也不妨碍他从李清月的神情中,看出那势在必得的意思。

    那些坐拥财富权柄的大人物要想平息掉祸端,所用的办法无外乎就是将他们这些势弱小民给打压下去。

    杀人平乱,就是最为简单直接的办法!

    除了刘都尉是其中的特例。

    只可惜,虽然刘都尉对他有所许诺,希望能将去岁征战后的种种问题上达天听,换来对他的刑罚减免,赵文振在养伤和监禁之中,还是从医官口中听到了点外头的风声,觉得刘都尉的处境恐怕也是不妙。

    那便一点也不奇怪,会有另外的人来解决他这个麻烦。

    然而就在他心中惴惴之际,他又听到那女孩笑了一声。

    他紧皱着眉头,强忍着怒火问道:“李娘子何故发笑?”

    “自然是笑你将我当做洪水猛兽,也笑你觉得自己如此重要。”李清月慢条斯理地说道,“我方才进来的第一句话就已说了,有着像你一样想法的人,应当不少吧?既然如此,杀你一个又有何用呢?”

    赵文振心头一沉,却又不得不承认,面前这位李娘子的话一点没错。

    她这话看似是在贬低于他,却又何尝不是在打消他怀疑对方要灭口的戒心。

    而她紧随其后的话更将立场说得明白。

    “杀你一人,或许能将这几日间府兵意欲逃窜的想法给压制下去,却绝不可能改变他们厌战的实情。这份早已存在的矛盾只会继续激化,让出海后的局面更加难以控制。”

    “那又如何?这好像不应该是你关心的事情。”赵文振疑惑。

    “自然是因为——我不是站在河南道各州州府以及折冲府长官的立场。”

    这话说得好生斩钉截铁!

    哪怕是赵文振这个此前从未和李清月接触过的人,都好像能从她的目光中确认,那是一句发自肺腑之言。

    李清月继续说道:“对于他们而言,就以那青州刺史为代表,只需要确保能够凑够出行渡海的兵员,就算是大功告成。所以他们可以毫无忌惮地收取富贵府兵之家的贿赂,优先择选条件更差的应征入伍。可这些人家,大多在三五年中已经提供过一次兵员,为筹备出征之物耗尽了家资,根本不能再经历一次这样的盘剥。”

    “但他们不会在乎这样的人抵达战场后,到底是能拼尽全力作战,还是干脆混个苟活,也不会在意将士逃亡一多,百济叛军会否攻破我大唐将士占据的城池,令高丽战线也同时出现问题。”

    “因为他们所要提供的,只是人而已。”

    赵文振的眸光闪烁。

    他用低得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我们这些,在他们眼中哪里能算人。”

    充其量也就是一串数字而已。

    这位李娘子话中种种也都是他所切身体会之事。

    可他的目光陡然间在对方手中的金丝袋上扫过,又像是忽然有一盆冰水兜头罩下。

    他被带着跟随她的话走了。

    可要知道,河南道各州州府不将他们当人来看,以应付刘仁轨的征发工作为先,这个出现在他面前的人也未必就是个救命之人。

    他冷声问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你到底是谁?”

    李清月丝毫没在意于他此刻的出言不逊,从容答道:“你错了,我方才已给过你答案了,我说我姓李。而且,我会在意此事,是因为我的老师乃是刘都尉,而我也要参与到这场渡海百济的战事之中!”

    赵文振无声地抽了一口冷气。

    李这个姓氏,放在天下众多人口之中,或许还没那般特殊。

    可若是一个姓李的人关心于百济战事,那么她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

    这只有可能是李唐皇室的人。

    他怎么说都在早年间接受过一些识文断字的栽培,并非全然无知,也就更是清楚,李清月的这句话到底有多大的意义。

    至于后半句,她说她也要渡海参战,也完全超出了赵文振的预料。

    怎么会有这个年纪的孩子参战?

    可他再怎么觉得这事情听起来荒谬到极点,也必须承认一个事实,当一个人的身份尊贵到没有这个诓骗人的必要之时,她说的话越是让人难以想象,也可能越是真实。

    大约是因为惊愕的情绪已在此时压过了对上层的仇视,赵文振终于能以相对平和的心态打量着这位李娘子。

    他尝试着平复下了呼吸,这才缓缓开口问道:“就当我信您方才所说,那么您想要如何解决府兵生乱的问题,又需要我做些什么?”

    固然李清月已说过,他不必将自己一个人的存在看得那么重要,但她都已找上门来了,总不会是来探望他的伤势的。

    他更确信的是自己没这个资格。

    所以她是有事要来找他的可能性最大。

    但这一次,他并没有直接从李清月的口中听到一个答复。

    她漫不经心地将手中的鱼袋转了个圈。

    可就是这个忽然悠哉起来的动作,竟无端让人多出了几分压力。

    李清月直视着赵文振的目光,“你已经问了我三四个问题了,本着礼尚往来的规则,现在应该轮到我来问你才对。”

    “回答我的第一个问题,也就是我最开始问你的那个,和你有同样想法的,应该并不少吧?”

    这是个不容许他再度躲避的问题。

    但反正这个问题并不是要让他将人给供出来,赵文振咬了咬牙,还是说出了一个“是”字。

    李清月又问:“你们这些人是非逃不可吗?我的意思是,如果此番远征百济的主将能打胜仗,也能为你们争取到功勋,更不会让你们落个客死异乡却了无记载的结局,也能尽力为你们争取到足够的作战物资,你们……还是非逃不可吗?”

    赵文振呆呆地看着李清月朝前迈出一步。

    就是这一步,让这句发问一样是必须给出一个答案,哪怕是用出威逼的手段。

    可当他细细去品味她话中意思,又觉这好像只是她急于解决这个问题,以免这原本是大唐支柱之一的府兵制要因其执行不妥而继续衰败下去。

    他迟疑着答道:“……不是。”

    他今年二十六岁,所以还隐约记得,他们家刚被选定为府兵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那时候的他们为府兵制下他们不必缴纳租庸调而兴奋,更因为府兵的身份走出去都是旁人眼中风光的存在。他也曾经为父亲带来的大唐边境胜利而骄傲……

    可是,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

    但不管那是从何时开始,在这变化之余,又终究还有一份情怀在,让他在听到他们的权益可能得到保障的时候,几乎下意识地给出了一个答案。

    李清月步步紧逼地丢出了第三个问题:“你的右手可能再无法行动如初,你还敢不敢上这百济战场,去见证这一步的落实?也去看看,我是否如我方才所说的那样,同样要远赴域外。”

    “我应当……”

    赵文振话刚出口了三个字,就被李清月打断在了当场。

    对方迅疾的发问扑面而来:“你不必顾及什么你需要被禁锢在此地直到接受处罚为止。我会写信告知我阿耶,你打算将功折罪,先行参战,等回返后再来审判罪责。我只问你一句话,你敢是不敢?”

    他敢不敢!

    赵文振动了动自己的右手。

    那道几可见骨的伤口和食指断裂处残存的剧痛让他很确定,倘若要让他再次握刀,要比之前艰难得多。

    可当这个是否胆敢上战场的问题是由一个十岁上下的孩子问出,甚至是在等待着他做一个见证的时候,他无法不觉得——

    他与其被禁锢在监牢之中,甚至可能遭到青州州府的迫害,还不如去看看,这个突如其来的贵人,到底会给这出远征带来何种变化。

    他原本的回答中或多或少地有几分体弱气虚之态。

    唯独这一句回答,像是他在受伤之前便能发出的声势,正是一个“敢”字。

    他敢!

    “什么敢不敢的?”刘仁轨恰好在此时掀帘而入,恰好听到了这一句。

    他打眼就瞧见了那瘦猴儿脸上因气血上涌而出现的红晕,很难不怀疑自己的学生给人下了套,让人顺着激将法的诱饵就爬了上来。

    李清月却一改方才的严肃老成,欢快地迎了上去:“我在和他说,他敢不敢将功折罪,去见证我和老师渡海远征,势必要给这些参与应征的府兵一个有始有终。”

    “老师,他果然如你所说,只是因局势所迫才不得不做出这样的举动,并非是真已对大唐生出反心。我想,军中其余之人也是如此,咱们那个法子可行!”

    “……”刘仁轨的表情顿时僵硬在了当场。

    要不是此地还有一个外人在,他只恨不得脱口而出一句“什么叫做她和老师渡海远征”?

    谁答应的安定公主也能参战远行?

    这话、这举动若是传到洛阳去,还不知道要引起多大的风浪。不,或许在公主前来青州的时候就已经闹出不小的动静了。

    可在她将这计划说出来前,刘仁轨总还是要抱有一点期待的,比如说她只是来看看被她送给老师的那匹青海骢有没有被喂养妥当,再比如说她送出来的药材有没有被好好利用,而不是……

    而不是她要冒这样大的风险。

    在赵文振面前应付了过去、走回到他的营帐中后,刘仁轨的脸色再维持不住平静,“公主方才说的这是什么话?”

    李清月理直气壮地答道,“自然是实话,而且是一句已然说出便概不退回的话。”

    言外之意,刘仁轨若想让她在士卒之中有损信誉,那大可以强行将她给送回去。反正她已经抢在刘仁轨来得及反应之前给出了承诺,是不会随便收回了。

    刘仁轨眸光中顿时闪过了一丝焦虑,“公主你糊涂啊!”

    以李清月的能力,和她备受陛下皇后宠爱的身份,完全可以按部就班地成长,而不是非要牵扯到这样的冒险之中。

    然而李清月摆出的却是一番不容置疑,“我糊涂?我却不这么觉得。”

    “老师已用自己的亲身实践证明了,若无贵人相助,这府兵制执行之中的弊病还要被继续遮掩下去,上达我阿耶阿娘耳中的,也仅仅是最后的战绩而已。”

    “这百济调兵,到底是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的那一只虫蚁,还是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的那一步,权看今日这一出该当如何收尾!”

    “若能自此有所改变,又让其得到天子的重视,或许有重回昔日人人请战的辉煌,否则,只会继续衰败下去。府兵之中贫者日贫,直到再无法分出参战的男丁,富者愈富,不仅土地阡陌连绵,甚至不需向国库缴纳赋税,成为盘踞一方的豪强。”

    “这话说来或许有些危言耸听,可老师当真想要看到这样的一幕吗?”

    刘仁轨心头一震。

    当然不想。

    他也很清楚,自己想要做出的改变,其实并不会因为他是安定公主的老师,就能得到多方助力。

    反倒是当安定公主本人加入到这个行列之中的时候,才有可能带来翻天覆地的变化。

    因为她能将此地发生的事情都如实地向陛下上奏,也能以公主亲赴百济之举,让众多本想叛逃的府兵看到大唐的态度,更不用说是这些士卒的功勋发放问题了。

    可想象听起来很美好,事实却还面对着一道拦阻。

    因为,刘仁轨必须在“公主参战危险”和“公主能改变局面”中做出一个艰难的抉择。

    “这……”

    “这什么这啊老师,您总不能让我做个不能信守承诺的懦夫吧?”李清月一见刘仁轨已经有些犹豫或者说是意动了,毫不犹豫地拿出了撒泼打滚的状态,“您要是再想让我回去,那也不难,您现在就去把那赵文振给宰了,不然我怕他出去乱说什么李二不是个东西。”

    “你瞎说什么呢!”刘仁轨都要被自己这学生给气笑了。

    “那您就说,同不同意我一并去吧?”

    刘仁轨深吸了一口气,“公主,战场不是儿戏的地方。”

    他自己都得算是初临战场,根本不敢保证必定能让公主安全回返。百济并非国境,要等到后续的支援着实不易,这也同样是个要命的难题。

    他不相信李清月在沿途行来所见的种种没有让她知道,外头的世界和她在洛阳在长安所见都大不相同,更何况是那更为残酷的战场。

    她为什么非要冒这个险呢?

    “可我从没有当这是玩笑的地方。”李清月以更为认真的语气回道。

    她一度说出的想要献俘则天门,也不是个小孩子过家家式的豪言壮语。

    “随同老师一并前往百济的决定,我早就已经做下了,今日所见府兵之祸事,也不过是再多添上一个理由罢了。”

    刘仁轨定定地看向这张过分年少的脸,被这其中一瞬间攀升的进取之意阻断了本还要开口的劝阻。

    那句话在出口的时候甚至变成了这样的一句,“我想听听你的其他理由。”——

    青州刺史对于刘仁轨这个各退一步的行动执行得很是痛快。

    负责誊抄名录的人手几乎是在他答应了刘仁轨的一两个时辰内就抵达了军营,而后便在早已准备好的大块木板上,将军中剩余士卒的名字和籍贯一个个地誊抄在了上面。

    就算是这样,李清月还是觉得太慢了,干脆将澄心等人也给喊上帮忙了,就连她自己和刘仁轨也跟着一并接过了一部分的活儿。

    这样卖力的结果是,在第二日的中午,在军营之中的府兵就瞧见了军营一角非同寻常的动静。

    “怎么有这样多木板在被搬运过去?”有正好结束了训练的好事者便朝着那地方疾步跑了过去。

    他们到了那里才发觉,那一块块的木板上,赫然写着密密麻麻的字。

    那是……一个个名字?

    “哎你们看!河南道豫州、崖川折冲府、张家村张继……”*

    其中一个大嗓门的声音朝着远处喊道,“老张,快来看看,这是不是你的名字?”

    第92章

    被喊到名字的男人闻声赶了过来。

    河南道幅员不小, 豫州与青州已几乎在其两端。

    为图赶路便捷,大多府兵都是在青州邻近的数州征调前来的,所以这出身豫州的张继, 在营中的熟人不多,骤然听到那木板上写有他的名字还不由一怔。

    “哪儿呢哪儿呢?”趁着人群还没因这头的热闹将这里围堵起来,他已快步抵达了前头, 恰好循着友人伸手指示的方向看到了张继两个字。

    之所以能找得这样快,是因为在他前后所列的, 都是与他同一“火”的乡邻。

    这样多熟悉的名字并列在一起,对一个认得些许字的人来说, 确实是很醒目的。

    “……还真是我的名字啊。”这四十来岁的男人喃喃。

    眼下的一道刀疤, 让他乍看起来比他的实际年龄老上了几岁。

    但他眼神温和,倒并不显得有多凶悍,至多就是能让人看出来, 他并不是个刚上战场的新兵。

    他随即就朝着后头赶来的年轻人喊了一句,“二郎, 来这儿,你的名字也在上头。”

    后头赶来的那人与他看起来关系更为亲近, 以三步并作两步的架势穿过人群贴了过来,却在抵达他身边后,以稍显迷茫的眼神看向了面前的木板,自口中挤出一句:“三叔,您说的是哪里?”

    倒不是他眼神不好, 实在是这上头的黑字可能认得他, 他却是一点也不认得对方。

    张继闷笑了一声, 将头一拍,“你看我这记性, 就在这块木板的第七行第四个。”

    这木板之上的名字以一行十个誊写于上,在字体稍大一些的名字下面,就是缩小了一行的籍贯所在。按照几行几列的说法,就指向明确得多了。

    但即便如此,那个被称为二郎的青年还是有些迷茫。

    他认不清这块木板标首的【豫州崖川折冲府】七个字,也只能大略判断出,在张继指示的方向所写的那几个字里,有几个和村口所立碑铭的文字相差无几。

    他问张继:“真不会认错?我名字很常见的,这营里就起码遇上过三个呢!”

    张继笑道:“哪里会认错,折冲府所属是咱们的没错,张家村在这地界上也就那一个,你张忠有重名,可总不能在这样的情况下还重名吧?”

    “哦……这倒也对。”他恍然。

    豫州折冲府大多是给洛阳周遭提供戍防的,也就是他们这些家道中落的府兵才会被派遣到这个苦累活,人数比之其他几州少了一半还多。

    同乡的人他都认得,重名不了。

    那……那这木板上这个位置所写,就确实是他的名字。

    但这名字是确认了,困惑却还是一点不少。

    他此前可没见过这样的东西,甚至觉得此物活像是村中那口井前立的捐赠人致谢名单,眼见越来越多的人朝着此地围拢过来,他干脆将张继拉到一边,低声问道:“三叔,你说这东西是干什么用的?”

    他有自知之明,以他这等身份,好事不可能找到他。

    在入营登记之时他见过自己的名字被刊载在名册上,在此之外,他都是同乡口中的张二,可不是什么张忠。这样的大名在前,甚至让他感到了些许陌生。

    他嘀咕着,也将自己这个担忧给说出了口。

    “不能吧?”张继扫了一眼全场,回道:“一块板上几百个名字,这好几十块木板,怕是将咱们全营地的名字都给囊括其中了。”

    总不能是要将他们所有人都给一网打尽了。

    所以这起码不会是一件太坏的事情。

    可要说也真是奇了,营地里怎么会突然弄出这样的东西。这般大手笔,在之前居然没有听到任何一点风声。

    不对,还是有些动静的。听说昨日就有一批东西送入营中,也不知道是不是和眼前所见的木板有关。

    眼见因此地聚拢的人数太多,已有巡营士卒来将他们往回赶去,张继连忙拉着张忠也一并往后退,唯恐他们站得太前遭到问责。“别多想了,咱们先回去吧。”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与其继续去揣测些无根据的事情,自己吓自己,还不如等一个结果呢。

    想想看吧,再坏的事情,还能有比被征调进百济战场这件事更坏吗?

    张继想到这里,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他这个远房侄子乃是头一次参战,他却已是第三次了。可前两次作战里的杀敌功勋发到手中的时候层层减少,也仅能维持个温饱而已,至多就是让他可以给下一辈多留下二十亩的田地,以至于他对这第三次出征几乎没报多大的希望。

    他倒是也想试试能不能逃亡而走,大不了就是携同全家一起背井离乡逃亡,毕竟,家中多个壮劳力才能多口饭吃。偏偏……上一个想走的家伙至今还没个消息传出来,近来营地戍防也越发严苛,分明是不给人以这样的机会。

    “三叔,您在想什么呢?”

    张继转回眼前,慨叹道:“放心吧,最迟明日就能有个结果的。”

    已临近他们出征之时了。

    事实上都不需等到明日,在半个时辰后他们就得到了征集信号,让他们聚拢在一处。

    “这是要提前动兵了吗?”张继在营中办事老道,便与上头的队正关系不差,可队正也只给了他一个无可奉告的信号。

    见他面露几分垂丧,队正低声提醒道,“不是我不想说,上头的旅帅、校尉知道的可能也不多。只知道让我们以团为顺序去见刘都尉。”

    一团不过区区两百人,那这么一算,起码要分成五十多趟了。

    忽然在出兵前做出这等行动,听起来更觉奇怪了。

    可在抵达校场之时,这些本还抱着满肚子疑惑的人都先全数安静了下来。

    夏日的校场地面热浪翻滚,也将那一面面木板给照得发亮。

    张继可以确定,此刻位处于台上的几块木板之中,其中有一块正是写有他名字的。

    木板的纹路、颜色和拼接处各有不同,他在家中做过木工活,也就并不难确认这一点。

    但特别的是,在台上还有一块完全没有写字的木板,还正是三块木板中位处于中央的一块。

    这又是要用来做什么的?

    在场众人的目光都已下意识地朝着那块空白的木板看去,像是在等待着其上给出一个结果。

    与此同时的台下,还有另外一人也在看着那个方向。

    “老师若是现在阻拦我的行动,或许还有机会将我留在此地,可一旦我登台,您将再不能阻止我此番一并出征,也得算是和我共谋之人了。”

    李清月说话间伸手理了理自己的衣袖,回忆着自己行将说出的话。

    刘仁轨朝着她看了一眼,无奈回道:“我现在好像也没有拒绝的权利了。”

    又或者说,这是他已被学生给说服了。

    他当然知道,带着公主出海远征,一个不慎就可能是掉脑袋的事情。

    可当公主以这等英姿凛然的模样意图改变沉积的弊病之时,刘仁轨心中权衡轻重缓急的天平,早已无法控制地被拨动向了其中一方。

    若非要说的话,还有他那本有点倔劲的脾气跟着上了头,让他率先选择的自然是一条图谋改变的路。

    他其实该当庆幸,他教的这个学生早在四五年前就开始洞察民间风物,让她在听到将士意图叛逃时候的第一反应不是此人愚昧无知,将要做出叛国之举,而是此人不过是万千府兵中的一个缩影。

    这才有了今日的这一出。

    将木板和属吏提供给他的青州刺史虽然知道一部分这木板的用途,但他可能并不明白,这东西到底能够起到什么意义。

    最明白这一点的,反而是提出这个建议的李清月。

    刘仁轨想了想,还是在那听起来像是被迫的话后加了一句,以郑重其事的口吻说出:“不过,公主也确实说服我了。”

    正如李清月在昨日和他说的那样,她或许能在英才荟萃的长安洛阳等地找到自己的用武之地,但哪怕是弘文馆中的学子,都会先将她当做一个寻常的公主,而不是一个可以商议时事之人。

    那么她凭什么觉得,当她看清了天下所需后,能够将其付诸实践呢。就如同弘化公主明明看到了吐谷浑的要害,却只能遵循着仿佛既定的命运继续往下走。

    她想去争话语权,想去丰满自己的羽翼,就必须有一场为人所认可的胜果。

    这个胜利也不能只是依靠于老师的名望和努力,而是确确实实地由她做出了改变。

    想到这里,刘仁轨又添了一句:“公主请上台吧。”

    但这话刚刚出口,刘仁轨就忽然有点后悔,自己是不是不该将话说得那么坚决。

    因为还没等他的话音结束,李清月就已当先一步踏上了检阅台,还能从她的举动里看出几分迫不及待的样子。

    两百人也实在是一个很合适的人数。

    这意味着并不需要担心台下的人会看不清登台之人的样子,也不需要担心,在没有扩音装置的时候,会听不清台上之人的话。

    顶着台下之人讶异非常的目光,李清月就这么镇定自若地驻足在那里。

    她此刻身着的是一件改版的皮甲,长发挽在脑后,虽是过于年轻了些,但怎么也能看出点精干的气质。再加上刘仁轨已随后登台,也就更可以让人知道,这并不是哪家的小孩没有管好跑上了台前来的胡闹事,而是一件正经事。

    “诸位是否还在疑惑为何会突然有此一举?”李清月定了定心神,扬声开口。

    众人彼此对望,都能看出彼此眼神里的惊奇。这当然是他们的问题,他们也疑惑于为何刘仁轨会选择将这个话语权交给一个这样年幼的孩子。

    然而不等有人发问,这台上之人的下一句话已随即发出:“是为求此战士卒同心!”

    李清月很清楚,要和这些士卒去说什么李治想要将平定高丽毕其功于一役,说什么这些地方都曾经是中原王朝故地,那都太为难他们的理解能力。他们不会明白这个的。

    当厌战情绪日盛,到了有人想要逃亡的时候,更不可能以这样的方式就能调动起他们的积极性,和征讨立功的动力。

    她所说的话,自然越是简洁越好。

    “百济、高丽、新罗等地,地处边陲,气候险恶,诸位肯从军作战已是不易,自当令人铭记诸位姓名。”

    她伸手指向了那密密麻麻写满名字的木板,语气越发激昂:“大军回返之日,每个名字都将有其归宿,有功者升迁,牺牲者留名,绝不令任何一人被抹灭功劳、遗忘于海外,这就是此物的意义。”

    台下众人闻言,不由打起了几分精神。

    这个与往日出战前不同的说法,让人难免升起了希望。

    可怎么说呢,这话若是从刘仁轨的口中说出来,恐怕要比从眼前这个少年人的嘴里说出来有可信度得多。

    一个如此的年少的孩子,到底有什么资格给出这样的许诺呢?

    然而李清月仿佛不曾看到台下的质疑目光,已坦然地说了下去,“七年之前,陛下赐我封号安定公主。”

    “……啊?”当这一句话出口之时,明明该当安静的台下还是难以避免地出现了几声惊呼。毕竟谁又能想到,在这距离洛阳千里之遥的青州,会有一位公主前来军中。

    军纪严明,这些声音只短暂地出现,并没有影响到李清月的下一句话传入众人的耳中。

    “海航之路,边境之战,唯望安定而已。故而明日起航之时,我与诸君同行。”

    李清月朝着一旁伸出了手,有人手捧托盘而来。

    托着那盘子的人身上还带着镣铐,让人并不难辨认出他的身份,正是那一度想要逃走的赵文振。

    或许认得他面貌的人并不太多,但这并不妨碍台下之人因近日军中的种种流言做出推断。

    不过此刻,大概不会有太多人将目光集中在他的脸上,在好奇于他为何会出现此地的同时,他们也已看见他恭敬地将托盘递交到了李清月的面前。

    这位年幼的公主自盘中举起了一支墨笔,走向了那空缺了文字的木板,在那上面挥毫间写下了三个大字。

    那是——她的名字。

    自显庆元年开始习字到如今已有五年的时间,足够让她练出一手漂亮洒脱的字体。再配合她方才说出的那些话,就更不难让人明白她这提笔书写之中的意思。

    她说她也要随同众人一并渡海,所以这个名字同样要和其余众人的名字一起出现在此地,以见证这一出“有功者升迁,牺牲者留名”,还有……

    她又随即将手中的笔交到了刘仁轨的手中,让这位出征统帅的名字也留在了这块木板之上。

    木板黑字,笔墨留痕。

    这份承诺听在了他们每一个人耳中,也令人莫名感到,在这个一蹴而就的动作里,其实有着足够厚重的分量。

    当他们被陆续带离此地的时候,明明距离他们抵达此地站定好像还没经过多少时间,但身在其中的张继却知道,自己已经记住了这位小公主的脸,也记住了她说出的那几句话。

    ……

    李清月目送着这些人离开的背影,轻声朝着刘仁轨问道:“老师觉得我方才的这出表现怎么样?”

    当她朝人看来的时候,恰有一缕日光落在她的眼睛里,显得异乎寻常的璀璨。在这等热切的情绪面前,刘仁轨也不得不说,那是一番足够简洁也足够直白的陈词。

    但看着学生这个做了大胆的事情后还想要索求表扬的样子,他又不得不提醒道:“你别忘了,这一出还得来上五十次呢。你现在就开始得意,小心之后气势不足。”

    还得当心一下,前面能大声说话,后面就要嗓子哑了。

    李清月翻了个白眼,对于老师在此时对她的“打击”是何用意心知肚明。

    她接过了澄心递过来的润喉汤饮,这才出口答道:“次数多怎么了?”

    她往后退了一步,端详了一番自己方才写出来的几个字,颇有几分孩子气地说道:“到时候还能选出其中写得最好看的一个,挂到外面去!”

    想想此番出征的时间绝不可能短,这一块块木板挂在外面的时间需得以年计算,她更觉得自己这个决定合适得很。

    她既要让这军中人人知道,她是要随同他们出战的,以稳固这波澜不定的军心,也要让此地留下个供给他人瞻仰的标志。

    字怎么能丑呢?那会有损她形象的!

    刘仁轨扶额苦笑,觉得有些时候真是难以读懂她的想法。

    可忽然之间,他又见她重新持笔在手,像是在审视着面前的每一个字,就连声音也重新正经了起来:“老师,这既是要做出改变的第一步,也是我真正从都城中走出来的第一步,不是吗?”

    那么,再认真一点也并不为过。

    五十次的重复并不算多,起码这可以保证,当起航之时,人人都知道他们的伙伴里还有一个人,叫做安定公主。

    第93章

    何止是知道安定公主啊。

    连带着李清月三个字, 都因她题写得格外巨大,放在一众木板的名字中显得无比出挑,让人第一眼就看到了它, 所以——

    就算是不认字的人,大概也得记住一点笔画吧。

    更有一队府兵的年纪要小一些,在李清月说出了自己的那句许诺后, 也不知道是由谁先发起的,竟是高呼出了一句“安定公主威武”。

    围观之人都可以确定, 他们记住的,还应当是这个敢于为他们发声的人——

    “再来一杯吧。”李清月费力地递出了杯子, 迎来澄心又觉心疼又觉好笑的眼神。

    五十多次的演讲、题字、上下台, 就算因为军营之中有校尉、旅帅等各级人员统筹,让每一批人员登场轮换都不到半刻钟光景,当最后一批士卒结束听讲, 回返到营帐之中休息的时候,夜色还是已经深了。

    李清月都懒得顾及自己的形象了, 直接坐在了这台子边上。

    坐了有一会儿,她都还觉得自己的喉咙里在冒烟。

    她复盘着自己方才的行动, 稍微有点不大确定,自己对最后几批士卒的演讲,到底能不能达到她所希望的效果。

    只能说,好在各“团”士卒单独管理,因出兵在即, 今日又限制交流, 并没有出现剧透的情况。

    总之, 姑且忽略掉天色和光线的影响,她的任务是已经完成了。

    就是当真费嗓子。

    因为今日站了大半天的缘故, 腿也有点疲累。

    她嘟囔道:“我现在很庆幸两件事。一件就是我将台词减少得足够短。”

    要不然她绝不可能将话来得及说完。

    “一件就是早早跟着卓云习武。”

    可能还要加上系统的帮忙,要不然她早就已经倒下去了。

    “公主,您还是先别说话了,有什么事情都先等明日再说。”澄心将新炖好的金银花饮给她递了过来。

    却见公主又摆了摆手,“不行,先把收尾的事情给办了。”

    “您是说……”

    “让人把那五十多块木板全搬过来,我要好好选一选。”李清月答道。

    当刘仁轨复查了一番确实没有人被遗漏,记录在木板上的兵员也没有逃逸离开的情况,回返到校场的时候,就看到周遭的火把熄灭了一部分,但还剩下了相当一批,被保留在高台周围。

    他那个好学生正踱步在那些被火光照亮的木板跟前,时而皱眉时而展颜,又忽然驻足在某块木板前面,像是忽然陷入了沉思。

    “……”刘仁轨觉得,自己就算不问都能猜到现在是什么情况。

    这必定是公主从那些木板中选不出一个她觉得最合适的!

    但反正如今已将最要紧的事情给应付了过去,就算是让她劳逸结合一下也没什么关系。

    好在,大约又过了半刻钟,在李清月的面前只剩下了三块木板。

    李清月遗憾道:“可惜没能多练练字,要不然还能效果更好些。”

    要说唐初时候的书法家,其实还真不少,被贬官流放致死的褚遂良其实就是其中的一个。可惜此人的存在代表着李治的皇权还被相权压制,让李治绝不可能让李清月学他的书法。

    刘仁轨在旁插话:“公主已算是分心多用的天才人物中位居翘楚的了,哪能寄希望于自己面面俱到。公主的目标也并非书法家,若非要说的话,倒是可以让擅长书法的人为您代笔。”

    她是需要统筹他人办事的存在,不必自己拘泥于此道。

    李清月闻言笑道:“既然老师都这么说了,那我要是还在这里纠结,未免有些愚钝了,就取中间这个吧。其余的那些板材里,留下两份备用,以防风吹雨淋之下损坏,再额外剩下的……就用作船上的柴火吧。”

    她看着下属将那块被她选定的木板放到了众多将士的名字中央,脸上露出了几分满意的笑容。

    到了现在,才算收尾工作彻底做完了。

    又或者,她并不只是因这出安定军心的任务达成而笑。

    在夜幕之中,视线里那些被誊抄在木板上的名字,都被火把模糊成了一个个黑点。倒是李清月三个大字因为出自她自己的手笔,仿佛不需凝神去看,也能将其辨认出来。

    竟像是她的名字被无数个模糊不清的身影包裹在了中央。

    火光灼灼,又在她的名字上染了一层绯红之色。

    李清月忽然长出了一口气,叹道:“老师,我现在方有真要领兵的感觉了。”

    “那恐怕还差了一点。”刘仁轨认真答道,“现在是他们认识公主了,公主还不认识他们。我听说公主在行囊之中还带了卫国公的兵书,可那兵书之中说,中军四千人里,需有战兵、弩手、弓手、马军、跳荡和奇兵各自若干,那么公主可知道,该当将什么人放在什么位置上吗?”

    李清月很实诚地摇了摇头。

    她看兵书到现在,还看出了不少困惑。

    李靖此人的领兵是很标准的合成化编制,在此基础上变换行军阵列。这样的兵书落在参加过战事的人手中,或许是如有神助,放在她的手里,就成了小学生手握微积分课本了。

    看个囫囵没问题,但真要说能将其派上多少用场……

    还是算了吧。

    刘仁轨朝着远处指了指,“那么就请公主尽快休息吧,等上了渡海航船后,多的是时间和士卒相处。”

    李清月认真地记下了这个建议,果断自台上蹦跶了下去。

    不过她刚刚落地,又听刘仁轨以感怀的语气说道:“但公主已比我想象中能做到的,好了不知多少。”

    她回头朝着刘仁轨看去,正见对方那张稍有疲惫之色的面容上溢于言表的赞许。

    这话他说得很是真心诚意。

    他原本觉得,李清月那个以退为进的法子已是在亲眼目睹种种政斗后的活学活用,她选择参与到远渡百济的战事中已是对自己的前景有着明确的规划,但他发觉,自己可能还是小看了她。

    一个八岁的孩子能够始终维持着这等上位者风度,将信心和底气传达给众士卒,甚至真能将这五十多次重复给坚持下来,足以证明她惊人的意志力。

    这无疑是成功者的标配。

    虽然……刘仁轨的这份沉浸式欣赏根本没能持续多久。

    当年他那长安西市教学里,这孩子能来个再来一碗,现在也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破坏气氛。

    她背着手,以一副小大人的样子昂着脑袋,“老师要是这么说的话,可得再努力一点。要不然被学生赶上的话可就不好了。”

    刘仁轨无语了一瞬,开口答道,“从某些方面来说,你已经赶上了。”

    他反正是没干过什么八岁参战的事情。

    但想想学生的成长速度过于惊人,迫使他也不得不多加研读进学,倒也算是一种别样的体验了。

    在陪同李清月回返入住营帐的路上,他想了想又多问了句,“公主觉得,那青州刺史会来阻拦你的行动吗?”

    折冲府兵驻地内的动静,元神霁不可能对此一无所知。

    他此前便一度提防于刘仁轨宁可让府兵生乱,也要将那封奏报给送出去,自然有自己的消息门路。

    就算白日里因军营戒严而不能确定里面的情况,此刻也该当知道了。

    他会对公主意图参战抱有什么想法呢?

    李清月却只摇了摇头,“您放心吧,他拦不住我的。”

    这是一句不需要见到元神霁的应对方法,都能猜到的事实。

    当安定公主随军参战的消息被反复宣告后,青州刺史若是想要在没有皇命在手的情况下将她拦住,便等同于要跟这营地之中的一万多名士卒为敌。

    不错,他确实有一部分兵权在手,可也远不能和此相比。

    他拦截个奏表还成,想拦截住参战士卒的洪流,却绝不可能。

    “安定”这个名号的存在,对于不确定性最大的海航来说无疑是个吉兆。

    而这还只是个最小的理由。

    对于那些只希望能保障作战前后权利的底层府兵来说,安定公主给了他们以承诺,若能随同出征,等到回返之时便能和他们一一校对那木板上的姓名。

    而对于稍有些追求的府兵来说,安定公主的存在,意味着高居庙堂的天子必定会对百济一路分出一些注意,起码也要保障他们的后续支援。

    这是他们活命甚至立功的希望啊!

    他们又怎么会允许,当安定公主已经表现出了强烈的随军意愿后,有人想要将她从中拦截下来!

    在第二日登船出兵的那一刻,李清月的这一番猜测就得到了充分的验证。

    元神霁早在获知安定公主出现在军营里的那一刻,就已经惊得半个晚上没睡好,飞快地转动脑筋试图想出个对策来。

    然而他到此刻才反应过来抄录名单另有所图,也没能对其作出拦阻,自然是已经晚了。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不想耽误出战时间的士卒,像是有序的潮水一般,涌向了那一艘艘的航船。

    而其中那位安定公主,固然身着稍显朴素的军衣,却依然被以一种众星拱月的方式簇拥在其中,朝着主船护送而去。

    元神霁那早已酝酿好的说辞,几乎只来得及说出“公主”二字,就已经被淹没在了其余声响之中。

    再翻不起一点风浪。

    他能看到的,只是安定公主登临大船后,像是想起来还有他这样一个被丢在后头的跳梁小丑,又行到了船尾甲板之上朝着他看了过来。

    士卒已陆续登船,四周的脚步声也已逐渐消失在了这一片海港之地。

    或许还有零星的交谈,也都被船舱的隔板给阻拦了大半。

    以至于在这两相对望间,反倒是沿岸的海风之声最是响亮。

    李清月忽然高声喝道:“元刺史!”

    元神霁凝眸望去。

    正见长风将这位小公主身上的披风高高扬起。

    她的下一句话也已在风中传来,“折冲府校场之上的姓名木板,劳驾您多加看护了。另有两封书信还在营地军帐之中,也劳驾您为我送往京城!”

    她遥遥挥了挥手,像是在表示致谢,转头就消失在了元神霁的视线之中。

    可这位青州刺史丝毫也没有因为这份“礼貌”而觉感动,更没有庆幸于这位公主并未在大庭广众之下和他撕破脸皮,去说他此前阻止刘仁轨行动的事情,反而只觉一阵后背发凉。

    书写有姓名的木板成了他的看护对象,是不是也意味着,当安定公主随同刘仁轨从百济回返后,这些后续的军功和阵亡将士的统计事宜也要落到他的头上?

    他在协助刘仁轨征发府兵的时候做得有多敷衍,到时候就得有多少麻烦。

    这让他很难不怀疑,安定公主正是要借此来给老师找回场子。

    而那两封书信,只怕就是给陛下和皇后的,这其中到底写了些什么东西,对他而言同样是一个莫大的威胁。

    若是在其中对他予以状告,实在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结果,再加上没能阻止公主参战的办事不利,两罪并罚下来,天知道他还能不能保住他这青州刺史的位置。

    旁人或许不在意于这样的位置,可洛阳元氏却需要啊……

    元神霁握着手中的书信,陷入了天人交战的纠结之中。

    偏偏这是公主写的信,他必须慎重对待。

    要早知道会有这样的情况,他还为难刘仁轨做什么!

    反正,那府兵制的实施情况,陛下也未必就会当即过问。反倒是现在的情况,可以说是让他身陷局中了。

    而他甚至没有更多犹豫的时间。

    因为就是在海航渡船出发后的这个傍晚,他的青州州府就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那衣着光鲜的少年人,明明并无官职在身,却有着一番世家贵胄的气度,紧随其后的正是屯营“飞骑”!

    那是陛下的亲卫。

    恐怕也只有那少年人脸上的焦虑,稍有破坏他的威风。

    可这也是一位绝不容元神霁慢待的客人。

    在听元神霁说出了近来青州地界上的事情后,来人更是勃然变色,“公主渡海出征,你为何不拦?”

    元神霁好生无奈:“我没有陛下的圣旨,也没有足够的兵力,根本拦不了。”

    可这话一出,崔元综却真是要被他给气死了!

    当日公主离宫,让他成为了被问责的对象。

    甚至比起和他交谈的裴炎来说,他身上的责任还要更重一点。

    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就必须对陛下给出个交代。

    崔元综不甘心因为自己的缘故,让清河崔氏本已日渐好转的局势崩塌,只能在应付过去了陛下对于他的考校后说道,既然是因为他无心说出的那句话,才让公主有所误解,那么说不定由他来亲自解释,更有可能将公主给带回去。

    陛下当即打发他和出门找人的禁军一并上路,只是还多留给了他一个完不成任务的惩罚。

    崔元综暂时无心考虑后者,只想着若能将公主给接回来就万事大吉。

    这接连数日的赶路中,他是一点也不敢多歇息,可惜还是在沿路间遇到了一次航船阻滞。

    结果当他抵达青州的时候,收到的就是眼前这个结果——公主早已经离开了。

    若是人还在岸上还好说,可这军船离岸,他总不能也找一艘船追上去。

    姑且不说他能不能追上了,就算真在海上追到了人,凭借着他这点本事,真的能将人给带回去吗?

    一想到这里,崔元综只觉满心悲愤。

    他那句话会被公主当真也就算了,结果这追赶之路也如此不顺,真是让人感到绝望。

    但凡这青州刺史稍有几分头脑都该当知道,哪怕李清月是刘仁轨的弟子,陛下也不会准许她以这等稚龄远征的!

    可他刚想说出几句斥责之言又顿时收了回来。

    他如今并无官职在身,还在弘文馆中进学,没这个资格对朝廷命官妄言。

    他已经吃过了一次口无遮拦的亏,自然不能再犯第二次。

    元神霁却是看出了他的这份欲言又止,为自己再多辩驳了一句:“我敢说,让你处在我这个位置上,你也不会比我做得更好了。”

    他并非只是空口白牙地说,而是直接示意崔元综随同他前来。

    二人抵达了已空无一人的校场,停在那几十块木板的前头。

    元神霁指着那些“证据”说道:“我又非京中人士,如何能知道,安定公主能有这样的本事,凭借着这样的手段稳定军心,在这些士卒的拥戴之下登船。”

    “你告诉我,这是一个如此年幼的公主该当有的表现吗?”

    不是!

    她这一手本事,只怕不是因为刘仁轨的步步传授,还有她本人的机变。

    否则在安定公主出现之前,刘仁轨不可能是这样被动受制的状态。

    元神霁甚至觉得,倘若安定公主不是个公主的话,她昨日到今日的一番表现,已足够让她在陛下心中地位斐然,去与太子一较高下了。

    不,就算是个公主也能有此等待遇。

    或许也恰恰因为她是个公主,才让她这种收拢军心的举动,少了对陛下的威胁,反而成为天子能够赖以夸耀的资本。

    他心中思忖着这些,也没耽搁将那两封信连带着几块备用的木板,都摆在了崔元综的面前。

    “这里有两块抄错了字后废弃的板材,以及两块公主写多了的,再有便是公主给陛下皇后所写的信件,都由你和禁军一并带回洛阳吧。我也会同时上呈一份请罪奏表的。”

    “若需要我前往洛阳请罪,我自然会负担起这个责任。”

    但要是想让他协助什么海上追赶,那就大可不必了。

    崔元综应道:“我知道了。”

    元神霁已将事情都交代明白了,他自然没什么可说的。

    只是在将此地的物件收拢完毕,行将踏上回返洛阳旅途的时候,他望着面前已是漆黑一片的天穹,终究还是又叹了口气。

    此行的失利意味着他还有了更多的麻烦。

    因为那个接不回公主的惩罚,是让他也去边境作战!

    谁让陛下说了——

    他倒是要看看,清河崔氏子弟所说的实战出名将,到底能出个什么东西来!——

    早已在海上的李清月可顾不上去管崔元综这个背锅侠。

    她将注意力都放在了置身的航船之中。

    昔年太宗皇帝征伐高丽,令江南十二州工匠在扬州打造海船数百艘。

    这些海船之中的绝大部分还没退役,并停靠在青州、莱州、登州这些沿海港口。

    而这些海船的造船技术,也远超过当时的其他国家。

    李清月心满意足地下到海船下部,就在船长的领路下见到了为防意外而设立的水密隔舱。

    这是为了防止船只破损渗水,直接造成沉船,经由这一出缓冲,情况就要好得多了。

    这个技术,在如今的航船中居然已经有了应用,让李清月倍感欣喜。

    她还见到了在船长室中根据《海岛算经》和北斗星定位大致画出的远航百济海图。

    虽然远远不能和后世的海图相提并论,但有这个东西的存在起码能保证,她不会跟着航船漂流到什么未知的地方去。

    “算起来我带上船的一件东西也和太史令有关。”李清月指了指那出自李淳风备注的《海岛算经》,开口说道。

    接到她的示意,一直就没将包袱离身的阿史那卓云连忙将东西递了过去。

    李清月一边将包裹拆开,让其中的圆盘露出其面目,一边说道:“此物出自太史令之手,我将其叫做——”

    “航海罗盘。”

    第94章

    航海罗盘这个东西, 对于方今时代的人来说,既是个稀罕物,又可以说有点眼熟。

    船长疑惑地看着这个圆乎乎的东西被摆放在面前, 见其上被写了整圈的天干地支、八卦四维,乍看起来和八卦图还有那么一点相似。

    但不同的是,在航海罗盘的中间有着一个凹槽。

    “去取一点淡水来。”

    公主有令, 当即有人行动了起来。

    而李清月自己的动作也没停,她自这个包裹之中摸出了另外的一个小包袱, 在里面放着一块磁石和一盒铁针,以及……一根在登船前让人取来的细草?

    这看起来还真是奇怪。

    船长紧盯着公主的一举一动, 见她将草穿在凹槽底部, 针和磁石反复摩擦后穿在了草上。随后,当水在那凹槽中满上的时候,那针便漂浮在了上头, 定格在了一个指向。

    李清月又自卓云的手中取过了以白水晶打磨出的盖面,将凹槽给小心地封口。

    做完这一切, 她满意地拍了拍手。

    虽然说,如果遇上倾覆的情况, 这个盖子和基座其实也还没法严丝合缝地卡紧,但起码目前来看,这已经是个初具雏形的航海罗盘了。

    “这是……”船长低声开口。

    他原本还有些迷茫的,但他到底对于船航行的方向有数,又因海岛算经等海航数学问题的进学, 对于方位和距离远比一般人敏感得多。

    在看到李清月转了几次罗盘的方向, 那水中铁针都始终指向了同一个方向, 分明和司南的特征相似时,他脑中不由灵光一现, 也当即惊呼出声:

    “公……公主!这东西是另一种司南对不对!”

    它指示南北,而且看起来比司南的反应要灵敏得多。

    所以它周围的标识和司南的底盘也很相似。

    那正是用来划定方向的!

    天干地支外加八卦四维,合计将方位划分成了四十八个方向,这么一看的话,还比司南底盘的刻度划分更加细致一些。

    李清月迎上了他的探寻目光:“对,这就是另一种形式的司南,不必晴天观日,夜晚观星,哪怕是在阴晦天气也能够进行海航,以防偏离航线。”

    “原本对于日月星辰指路的记载,也可以逐渐取代成对针方位,对于往复使用的航路来说,应该更有用一些。”

    “只不过还有几个问题。”李清月苦恼地指了指这个半成品,“一个便是这个水浮装置容易被破坏,目前太史令那头还在修改固定装置,另一个就是,这个被和天然磁石摩擦过的针,还是需要定期打磨的。再便是,若按照对针方式记载,这些现有的航路都得补充记载了。”

    她翻了翻船长的笔记就知道,目前的航路记录方式,是以北斗星和太阳方位来推断的,更倾向于一种经验的记载,再加上沿途之间经过的海岛,经过海岛算经的测量记录了岛屿高度以及与航线之间的距离,进一步细致框定路线。

    所以要将其全部替换成罗盘的对针记载,还需要相当多的时间。

    这次她将此物带来,其实能起到的只是预防阴雨天气,辅助确定方位的作用。

    不过很显然,对于船长来说,这些毛病在海航原本会面临的种种挑战面前,根本不能算是个问题!

    他的目光已越来越亮。

    海岛算经这种实用数学题目,说是说的要让他们这些人尽数学会,可航船如此之多,船员的术算天赋也天差地别,再加上经验之谈里不同航路的太阳方位指示也有所不同,也就意味着,他们留下的记载其实是有很多不确定性的。

    七月里的海上风暴还经常在突然之间降临,导致风雨中行船,根本来不及躲避掉出现的礁石海岛。

    若是有一条能不管风雨如何,都能明确指路的记载,起码……起码他们存活的机会就要大得多了。

    船长在安定公主登船之前就听闻了她在士卒之中的名声风闻,可他此刻才真切的意识到,公主确有安定之名啊。

    她参战带来的物资补给和功勋在望,都是还没看到影子的东西,可这个航海罗盘,却是实实在在的好处!

    当李清月走上甲板的时候,那位船长还在沉浸于研究这罗盘指向。

    就连刘仁轨都没出来。

    她这位老师似乎是天生适合于战场的,也已敏锐地意识到了,如果说此物能用在海航上的话,陆地上其实也可以!

    按照李清月所说,这个固定指向小针的装置还能进行修改,那么……

    “那么当唐军在西域和漠北作战的时候,就不容易出现迷路的情况了。”在听到方才李清月和刘仁轨的对话后,阿史那卓云也有些恍然明悟。

    一想到这一种可能性,她甚至在心中抽了一口冷气。

    她好像突然明白,为何公主会将此物看得如此之重。

    因为这确实是一项将来能用作克敌制胜法宝的利器!

    只要它能借着这一次的海航证明它的价值,只要它能继续完善自己目前的弊病,只要……

    这些“只要”还没有这么难达成,因为它已经有一条很明确的发展方向了。

    李清月回她:“对,海上和塞外的情况其实是相似的,还有就是南方蛮夷之地的山林之中,可用作参照的标志少,又不能确保一直能用太阳指示方向。”

    “可我想不明白一点。”卓云好奇问道,“光只是此物在目前展现出的前景,就已经相当可观了。公主若只是想要得到更多话语权的话,为何不干脆留在洛阳或者长安,亲自对此物做出后续的种种改良,而后凭借着此物在陛下那里得到奖赏呢?”

    “你觉得太史令如何?”李清月垂眸一笑,问道。

    “太史令修编史书,编纂算册,推衍天时风向,还校注了《齐民要术》这些民生典籍,可以说是无所不精,贡献良多。”

    李清月再问:“那你觉得,陛下若是遇到了什么政务上的问题,他会拿来请教太史令吗?”

    卓云语塞。

    虽然这话直白说出来可能有点大逆不道,但若真让她来说的话,可能还真是一个“不会”。

    技术上的人才未必能有资格发出政治上的声音。

    李清月扶着桅杆,望着离岸后开阔的海面,继续说道:“就像阿耶不会在意于义阳公主在太史局中学习一样,我想让声音更有分量,就应该将目光放得更远一点。前日老师就说过,我不必在意于自己写出的字是否好看,只需要让精通书法的人为我代笔,在航海罗盘这件事上也是一样的。”

    “何况,”李清月忽然调侃道,“你不觉得现在也挺好的吗?我在出征百济的行程中增长见闻,丰富知识,太史令则负责将那航海罗盘给进一步完善。”

    这么一想,她现在已经深谙李治拿捏太史局的精髓了。

    能者多劳嘛。

    可见她越发有进步了。

    卓云讷讷答道:“要是这么说的话,公主的决断并没有错。”

    “何止是没错。太史令的人品注定了他不会贪功,航海罗盘这东西我也已经在留给阿耶阿娘的信中提到过了,应当能受到足够的重视,而太史令曾经负责修编海岛算经的经历,也让此物要推行在海航之中的时候,还能再借用一下他的名声。”李清月摊了摊手,“你看,一举多得。”

    “行了,别想那么多了。”李清月伸手拍了拍卓云的肩膀,“去帮我把赵文振找过来。”

    “好,我这就去办。”卓云应声而走。

    只是她没看到的是,李清月将手缩回来的时候,脸上闪过了几分郁闷之色。

    可恶!她的身高已能算是同龄人中偏高的。

    即便如此,也到底还是个孩子的高度。

    为了显示和下属的亲近,拍拍澄心的肩膀还好说,跟卓云这种有突厥血统的高个子比起来,就还差太多了,大大影响这个动作的气势!

    不过等到阿史那卓云将赵文振领到此地的时候,已看不见这位才办了两件大事的小公主有什么幼稚想法了。

    他能看到的,只是她朝着船舷之外的海域看去,在侧脸上隐约能看到几分远眺之中的深思。

    这份深沉的表现,让人竟然一时之间忘记了她的年龄。

    见公主听到声音转头朝着他看过来,赵文振连忙收回了打量,赶忙行了个礼。

    “登船的感觉如何?”李清月问道。

    大量失血之后的康复时间起码也得要十天八天的,但很显然,在行军的日期限制面前,赵文振没有这个多余的时间,船上的颠簸也无疑不利于他的恢复,所以他的脸色上还有着难以掩饰的苍白。

    但李清月看得出来,比起此前在军帐中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他的精神已好了不止一点。

    赵文振犹豫着开口:“公主这话问得……让人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这话说得很老实。

    即便有安定公主的那番承诺,让士卒重新打起了作战的动力。

    可当战功很难让人出头的时候,哪有那么多人还觉得这是一条好路子。

    他若说什么他要大展身手,那才是一句谎话。

    而听到这个答案的上位者一方,也并未因此而觉恼怒。

    李清月反倒是觉得,这人的表现更有意思了。大概是因为他身上本就有着一份可以让人将他置于死地的重罪,这才在说话之间可以少几分约束。

    但赵文振想了想,还是又多说了一句:“公主却很让人意外。”

    这话同样发自肺腑,也姑且可以算作是他在登船之中的感悟。

    她说的“在意此事”居然不是一句冠冕堂皇的托词,而是给出了实在的应对,还真如她彼时所说地那样,参与到了渡海的行动之中,让赵文振一面觉得大唐上层的不可依赖,一面又很难不为之触动。

    这份复杂的情绪在他的心中不知会发酵多久,又到何种程度,但起码——

    当他听到安定公主随即问他有没有意愿做自己的亲卫时,他的第一反应是,“公主不觉得我是个残疾吗?”

    他右手遭到重创,还缺了一根手指,就算在医官的救助之下能够保住性命,也不可能再按照寻常方式使用武器。

    再加上他家中的条件没那么好,在体格上也比寻常护卫差上不少。

    公主怎么会想到让他来做这个护卫的?

    李清月从容应道:“就凭你在那等情况下,也不是对刘都尉动手,而是选择对自己动手。所以我想,你也不是会恩将仇报的人,借着作为公主亲卫,做出什么不妥的事情。”

    赵文振眼神一震。

    “而且我听说了点你在初到军营时候的表现,你上头的火长、旅帅都说,你擅长侦查,行动灵活,早年间在家中跟着村里人一起打猎做前哨的……我猜右手有缺,应该也不影响你做个斥候?”

    李清月认真地审视着他,笃定地评价:“一个人品尚可的斥候,你看,听起来还不错。”

    可这话说得轻巧,分量却一点不轻。

    站在一旁的阿史那卓云就可以清楚地看到,当公主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赵文振的面色急变,竟让人一时之间难以将其形容出来。

    他此刻的心情却并不难被人给判断出来,只因在下一刻,他忽然在公主的面前跪了下来,在甲板上发出了一声咚响。

    赵文振郑重其事地朝着公主叩了个头,也在这转瞬间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既已登船,不是迎接对他的审判,而是听从安定公主的话去见证她所做出的改变,原本就还能算是府兵的一员。

    而现在,安定公主更是为他指出了另外一条戴罪立功的明路。

    虽然他还不知道他到底能否做到公主的要求,但在这海风浩荡之中,他的回答也呼之欲出了。

    “小人愿为公主驱策。”

    “起来吧,事情是要做出来的不是靠说出来的。”李清月勾手示意他起身,“我也不用你为我做什么抛头颅洒热血之事,只是需要你先帮我做一件事。”

    她另一只手以手指轻叩扶栏,思量了一番后说道:“现在我们人在海上,也没什么地方可以让你当斥候的,总不能是先给你一艘小船去前面开路喂鲛鱼。”

    赵文振:“……”

    却听李清月旋即笑道:“别那么紧张,我可能未必是个好上官,但也不是个恶人。我的意思是,你替我观察一番,船上曾经参与过百济或者高丽战事的人中,能将战场经验最简单易懂讲解出来的是哪些人,把他们带到我的面前来。”

    她伸手往外指了指,“当然我说的,是这几十条船上的所有人,而不只是这一条船上的。”

    这也算斥候工作的另类使用了。

    而且,赵文振的身份,注定了他和有一些不那么亲近上位者的人更有共同话题。

    她又补充了一句:“我给你三日的时间,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案。”

    赵文振连忙答应了下来。

    在将他打发走后,李清月这才慢条斯理地朝着船舱中走去。

    现在测试航海罗盘和组建亲卫队伍的事情都已经被丢出去了,她也能先休息休息了。

    就是不知道,她当真登上了出海船只的消息传到洛阳,会引发阿耶阿娘那头什么反应了。

    李清月想到这里,干脆鸵鸟心态地把脑袋埋进了被子里。

    唉,天大地大睡觉最大,这种伤脑筋的问题先不想了。反正在她回到洛阳之前,她都不会正面迎接疾风骤雨的。

    对!就是这样!——

    所以她当然也不会知道,在她的面前已多出了几个聊天对象,开始了师徒一起参加的补课之时,崔元综则带着那些在青州收获的“物证”和信件,在屯营禁军的陪同监护之下回到了洛阳。

    相比于李清月那边的意气风发,站在洛阳宫的门前,崔元综只觉自己的脚步有千钧之重。

    但在后头那些人的目光押送中,他也只能继续往前走去,迎接自己可能要马上被派遣到边境作战的结局。

    偏偏在此之前,他还要将公主在青州的种种表现告知于陛下皇后。

    一想到可能会因此遭到第二次迁怒,崔元综就觉得自己的前途渺茫。

    说起来,明明在他刚来到洛阳的时候,这里的百姓还有个说法,说若是能够在那洛水河桥旁边的石碑上留名,因水陆法会乃是积攒功德之举,也必定能够获得好运。

    可实际上呢?

    负责主持水陆法会的那些和尚,在这两年间的考核中被刷掉了大半,被迫解除了身上原本享有的种种优待。

    他、裴炎还有崔知温,连带着其他为此事出钱的,也并没有哪个享受到了一飞冲天的待遇。

    这总不能说,是因为主持水陆法会的人本事不够,才造成了负面效果对吧?

    崔元综收拢了掌心,让自己不要继续想这些无稽之谈,而是将目光转回到眼前。

    应付过去陛下和皇后的问话,才是最关键的。

    “你是说,你差点就能遇上公主了,却因为路上耽搁没追到人?”李治面带薄怒地朝着崔元综看去,觉得对方当真能称一句办事不力!

    倒是他可能还觉得自己怪委屈的,连忙搬出了那些证明,倒豆子一般将青州刺史告知于他的种种都给说了出来。

    尤其是那誓师动员之事,明明崔元综自己都不曾亲眼见过,却为了表现自己不能将人带回情有可原,而将其大加渲染吹嘘了一番。

    该说不说,这位崔氏子弟的文采还是不差的。

    以至于当李治一边望着那几块木板,一边接过了李清月写来的信件之时,脸上尚存几分没从话中回过神来的怔然。

    他低声喃喃,“阿菟已这般厉害了?”

    然而他这话刚开口,就听到了一声轻咳从身边传了过来。

    他一抬眼,就对上了皇后有些埋怨,或者也可以说是警告的目光。

    想归这么想,他也不能这么直接说出来啊!

    李治连忙端正了目光,很有几分负罪感地将另一封信朝着皇后递了过去。

    武媚娘既觉女儿行事种种令人骄傲,又不免在心中,为真已行到了海上的女儿捏了一把冷汗。

    但这心中的百感交集,最终还是变成了落回到信纸之上的一眼。

    结果就见其上第一句简单地写道:阿娘,那个盛有小金鱼的鱼袋可真是太万能啦!果然平时的实践累积,是成功的必要准备,古人诚不欺我。

    武媚娘:“……”

    这话里快活的语气,虽说是让人稍稍放心了些,却也何尝不是想捞起戒尺,把这不听话的小家伙再打一顿。

    对了,那鱼袋是什么时候拿到的来着?

    哦,四年之前,李治给的。

    忽然之间,李治觉得自己又被瞪了一眼。

    第95章

    李治觉得自己也怪冤枉的。

    他哪知道自己当年给阿菟的这份权力还能有各种神奇的用法, 充分诠释了什么叫做狐假虎威的一百种用法。

    “阿菟这胆子大也不是我一个人纵容出来的……”

    在崔元综被暂时遣退下去,让他收拾收拾准备启程西州后,这殿中便只剩下了帝后两人。

    李治努力给自己辩白了一下。

    但他这么一回忆又觉得, 可能自己是要担负起主要责任。

    比如说阿菟最开始领到那鱼符,就是他给准许的。

    再比如说阿菟当年能跑到蜀中去,也得怪他没能将人看好。

    再再比如说, 刘仁轨被派遣前往河南道募兵之后,他确实没有考虑过阿菟偷跑的可能, 不仅没费心考虑给阿菟换个老师,反而同意了让她在弘文馆中旁听, 导致她有了接触到裴炎崔元综等人的机会。

    再就是那句李唐缺将的名言了。

    阿菟也还真如她在此前所说的那样, 因为希望为阿耶分忧,这才在府兵招募出问题的时候挺身而出。

    “难道刘仁轨就没有一点责任吗?”李治又轻声嘀咕了一句。

    这几个月间媚娘在朝政事务上的越发熟稔,让李治更为庆幸, 自己是将事务交给了皇后处理,而不是放任大臣坐大。所以他当然不会在这个时候因为女儿的教育问题责备皇后。

    若是自己身上的锅分到崔元综等人身上还不够, 那就再加上刘仁轨好了。

    李治越想越觉得是这么个道理。

    阿菟在离开洛阳的信中还说,因为自己可能不能从刘仁轨这里得到随同出行的准允, 大概率只能偷偷地溜上船去。结果看看最后的情况是什么样的!

    刘仁轨眼看着阿菟做出了这一系列的表现,在士卒的簇拥之下一并登船,可见他这个做老师的,都被学生给说服了。

    就说是不是他不称职吧。

    李治说得越发理直气壮:“说白了还是刘仁轨在面对问题的时候少了些应变的能力,才让阿菟借势而起, 有了顺理成章出征的机会。”

    “陛下这说话的语气里又得意上了。”武媚娘将面前的信又看了一遍, 转回到了李治的脸上, 不由觉得有些好笑。

    但她能猜到几分李治的想法。

    这位李唐的陛下啊,自己早年间不是个强硬脾气, 直到被贞观老臣逼迫到了这个地步,这才开始铁血手腕反抗,他显然希望自己的子女能明白自己的皇室地位,拿出君臣之分的表现来。

    当这份表现并不危及他自己的威严之时,哪怕如阿菟所做的那般出格,李治也只会为女儿维护了大唐体面而觉骄傲。

    不过,她又何尝不是呢。

    “有功者升迁,牺牲者留名……”武媚娘将这话品味了一番,再想想那被带回来的木板上密密麻麻的姓名籍贯和阿菟为自己留出的那一面上龙飞凤舞几个大字,觉得倘若自己身在那士卒之中听到这样的一番话,恐怕也得为阿菟的表现感到自豪。

    而阿菟此举,或许也是在告诉她,弘化公主的处境不会是她们母女将会面对的。

    恰恰相反,当权力已被递交到她们手中之后,她们能做的事情远比之前要多!

    现在正是时候。

    阿菟的年纪还小,她这个皇后的势力也不够强盛。

    可那又如何呢?

    恰当的时机之中,就像刘仁轨也无法阻止李清月想要踏上出征之路的脚步,陛下也无法阻止她一步步掌握立身之本!

    她侧过头来,像是要为女儿扯开话题一般问道:“说起来,这次从青州传来的消息里,陛下对府兵制是如何看的?”

    崔元综此人到底还是太年轻了,也太急于将自己从公主出走这件事上摆脱关系,所以他根本没敢冒险在青州地界上多留几日,带回来些一手的消息。

    他所说的,其实都是青州刺史对他告知的内容。

    反倒是阿菟在来信之中,将情况说得更加直白一些。

    她既然提到了那个鱼符,也就自然说到了自己是如何用这个鱼符骗开的刘仁轨营中守卫,和赵文振见上面,了解到了底层府兵的情况。

    连带着将府兵意图自残以躲避兵役的事情,和州府对于上一轮参战的府兵奖励、抚恤不足情况,都给写在了其中。

    而这归根到底,都是因为府兵制的实行已经出现了越来越多的问题。

    李治也暂时将女儿的情况都给放在了脑后,接上了皇后的话茬,“此事……倒不能怪苏将军。”

    武媚娘摇了摇头,轻笑了一声:“陛下这话好像是在糊弄我。”

    李治没正面回答,只说此事不能怪苏定方,那可真是个狡猾的说法。

    不错,这件事虽然苏定方有一定的责任,但不能怪他。

    苏定方结束了百济战事之后就转道洛阳来献俘,而后被委派作了覆灭高丽之战的主将,同行将士的功勋都应当随着他将万余百济人引入河南道,也一并交托到了当地长官的手中。

    在他往返匆匆之间,真正会受到他关注的,只有那些直接归属于他指挥的将士。

    更多的府兵成了被遗忘的对象,他也未必知道。

    但这个问题的本质,不在于苏定方要不要对此负责,而在于,到底应该将此事归咎于谁。

    武媚娘旋即说道:“我看是这些地方官员太过小看陛下了。”

    李治:“这话怎讲?”

    “难道不是吗?”武媚娘言之凿凿地说道,“此前府兵的功勋为何常有缺漏,还不是他们觉得,大唐四面战事之中,再难立下不世之功,倒不如由府兵中的显贵之人先将其中的奖励给侵吞下去。”

    “再说那百济之战,牺牲将士名录和嘉奖表彰之事为何没尽数落成,还不是因为,苏将军凯旋献俘之时,您还在病中。”

    皇后的话没有彻底说完,可这一点都不妨碍李治从中继续推衍话外之音。

    就像突厥降将阿史那贺鲁因为李治年少而反叛大唐,让这西域之战前后持续了七年之久,自他接管皇位以来的边境战事,纵然有那么几场可圈可点的大胜,但这些胜果和贞观年间、甚至是开国之战都已不能比。

    狼多肉少,就是如今的现状!

    那么确实不奇怪,相信他能稳固疆土,甚至进一步开拓进取的人,只占据了其中的一小部分。

    而去年年末就应该上呈中央的百济战况总结,只怕正是因为他病倒了,才被延迟上交了。

    苏定方在战报中都写道,需要令将士们屠城掠夺以定军心,只怕在军队之中的消耗和阵亡情况已经相当可怕。

    这样的名录在陛下病中上交,在这些人看来,是过于没有眼色的表现。

    可对李治来说,这却无疑是在小看于他!

    难道只是头风发作,他就不能过问政务了吗?还是这些人觉得,当他身在病中,会对一些官员进行迁怒?

    武媚娘朝着李治看去,果然见到他脸上已有几分隐忍不发的怒火。

    她也不难猜到李治此刻所想。

    这些欺上瞒下之人,其实就像是之前的李义府,当他们还没触犯到李治底线,或者没有冒犯到他面前的时候,还不会马上被整顿。

    可当他们的所作所为已经触犯到李治利益,影响到大唐兵员形式的时候,他们之前的那些行为,就要被好好清算一番了。

    即便这些贪墨军功的行为,可能早在贞观末年就已经呈现出了端倪,要不然也不会有今日的府兵变贫户;即便这些州府长官的在任时间可能都不太长,只是延续了上一代的一些举措——

    那也并不妨碍,他们确实做出了挖掘大唐兵制根基的举动!

    李治才彻底铲除他舅舅那个障碍多久啊,他怎么会愿意看到,旁人评价永徽年间,乃是有着贞观遗风,而龙朔的开端,却是失去府兵民心呢?

    李治按了按额角,在桌边坐了下来,问道:“媚娘,你觉得该当如何办?”

    这不是一个寻常的问题。

    虽说可以将其解释为“皇后提出的猜测,也该当有自己的想法”,可无论李治是想要对河南道官员进行整顿,还是要对府兵进行复查,又或者是要对现有的征兵制度进行改良,那都是毫无疑问的军国大事。

    也本不该以这样的方式征询于皇后。

    但在这个问题发出的那一刻,武媚娘并未感到困扰,反而忽然心头一定。

    李治的第一反应不是“我要想想”,而是“皇后觉得如何”,足以见得,自显庆五年的十一月到如今的半年多时间里,皇后的地位和话语权得到了多大的提升。

    她需要做的也不是为此而惶恐,是好好地抓住这条继续上攀的绳索!

    她心中在这一瞬闪过的种种思虑不足为外人所道,李治反正只能听到她以相当坚决的语气说道:“以我看来,既已有人打草惊蛇,也不妨雷厉风行。”

    李治眸光微动。

    将刘仁轨和阿菟发现府兵不妥说成是打草惊蛇,无疑是媚娘对那两人的保护。

    可李治并不在乎这一点。

    谁让那随后的雷厉风行四字,正戳在了他的心坎之上。

    而媚娘这话也并非在毫无顾忌的情况下说出,随即而来的还有提供给他的动手理由:

    “如今高丽战事行将拉开序幕,陛下所做的不是要去和什么人争夺利益,而是要确保后方还能提供稳定的补给。所以有过者必罚,有功者必赏。”

    “陛下有慈父之心,愿意成全女儿对府兵将士的垂怜,让其中牺牲者魂归故里,家中老有所养,幼有所依。”

    “再若还要加上一个理由的话,”武媚娘迎上了李治的目光,镇定地答道:“陛下,龙朔吉兆乃是神龙护佑,天神愿意看到民间疾苦吗?”

    只怕是不愿的。

    龙朔之年,天子有神龙福泽,那若是何处出现了什么天象有异的情况,罪过就都在当地的臣属了。

    大概,不会有人希望担负上这样的罪名才对。

    这也正给了李治由此清算的借口。

    “那么媚娘觉得,何人堪配做这位前去调查此事的持节御史呢?”

    李治显然已经下定了决心,这才有此一问。

    她没再如早前一般说什么陛下心中已有成算。

    哪怕以她此刻所见,李治确实已有了想法,她还是出口说道:“我有三个人选,不知道陛下觉得如何。”

    “哦,说来听听。”李治打起了几分精神。

    武媚娘答道:“河南道、河北道,必有一位固守原则的干吏前去调查,我看彼时在李义府和长孙无忌案中都办事妥当的大理寺卿可堪重用。”

    元恪?

    李治问道:“他和青州刺史不是算同族所出吗?”

    武媚娘不觉得元恪会因此徇私:“陛下还坐镇在洛阳之地,洛阳元氏再怎么小心谨慎都来不及,又怎么会胆敢让元恪为元神霁脱罪。若真如此的话,我还要恭喜陛下,又能多一笔进账了。”

    李治掩唇轻咳了两声:“这话说的倒也对,另外两个人选呢?”

    “百济战事的府兵抚恤没有发放到位,西域战事的情况恐怕也得复查。我觉得,太原王氏的王方翼可用。”

    李治不出意外地投来了一道有些惊讶的目光。

    “陛下不必这么看我,”武媚娘从容答道,“先皇后是先皇后,王方翼是王方翼,前几年他母亲过世,回家服丧,几度哭晕过去,人也日渐消瘦,陛下还专门派遣御医登门过问,恐怕是想重用于此等有才之人的。”

    “只是,他前年才因为好友身陷长孙无忌案被诛杀,为其收尸安葬,引来了不少非议,若要将其重新启用,还需要一个合适的理由。”

    现在这件事就很好。

    她确实与太原王氏之间有些过节,但这并不妨碍她在此时给李治递出一个台阶。

    反正,她真正的目标在洛阳元氏。

    所以若能借着启用王方翼展现出她在劝谏之中的“正直”,多说两句也不打紧。

    李治颔首:“此人可用,第三个人选是谁?”

    武媚娘笑道:“这个人的话,陛下就很熟悉了。”

    李治发觉,当媚娘说到这里的时候,面上的神情似有几分促狭之意,而她迟迟未曾开口,仿佛是在等着他来猜。

    这个稍显颠倒过来的关系让李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可又好像没什么问题。

    他顺着武媚娘方才的话往下说,“皇后已提到了河南道和西域的巡查之人,那么剩下的那个,该当不是顶替他们位置的,而是对……诸如京洛之地的折冲府进行检阅。”

    事实上,出于守卫京城的需要,大唐折冲府就属边疆和两京周遭最多。

    既然边境参战的士卒得到了慰问,那么境内的也该当有所表示。

    李治迟疑着问道:“媚娘的意思,莫不是让太子去履行这个职责?”

    安定公主刚在青州搞出了风波,那么也该让太子有所表示。

    太子在此时的出面,也等同于一并代表了陛下和皇后的意思。

    确实是个合适的人选。

    “陛下觉得不妥吗?”

    “不,”李治摇了摇头,“安定已能为我排忧解难,送上了这样一出整顿军务的契机,太子也不能只沉浸于文学典籍的风花雪月之中了。”

    《瑶山玉彩》这样的文集编纂完成,收藏入府库之中,或许能对外证明太子的聪慧,也能为他累积一项成绩,可太子如今已不像是早年间一样时时病弱,总要承担起一些责任来的。

    李治也必须做好最坏的打算,那便是他的头风病复发,到难以遏制的程度。

    到那个时候,他绝不希望朝中会是主弱臣强的局势。

    现在让太子开始接触这些军务,反而是一件好事。

    李治有这个自信,他的太子总不会到谋反的地步。

    想想弘儿当年还因听到商臣弑父之事而拒学《春秋》,更让他笃定于这一点。

    他便只补充了一句:“让贤儿也跟着一起去吧,权当长长见识了。”

    算起来李贤和安定一个出生在年头,一个出生在年尾,还得算是同岁之人,结果就因为阿菟太能折腾出事端,愣是像比李贤大上不少。

    这都叫个什么事。

    上次贤儿跟着阿菟混,直接来上了一出就地打滚,现在有必要让他跟着太子再多纠正纠正行为。

    “我怎么觉得,陛下像是在背地里说阿菟的坏话呢?”武媚娘留意到了李治的神情,出声调侃道。

    李治连忙端正了面色,做出了一副与己无关的样子。

    武媚娘显然没有揭穿他的意思,只是继续说道:“此外还有一件事,想征求一下陛下的同意。”

    见李治点头,她道:“阿菟在离开洛阳的信中提到过,她向太史局那边定制过一件航行所用利器,当时我们传唤太史令,他对于阿菟自己也要出行之事全不知晓,倒是对那航海罗盘推崇备至。这次的来信中,阿菟又提到了一次。”

    李治回忆了一下前头看到的那封书信,发觉确实是武媚娘所说的那回事。

    “我还是觉得,之前对它的关注是不是少了一些,此物的前景也比我们想象得更大。”

    武媚娘是很相信李清月的眼光的。

    她也比李治对于女儿的行动知道得更多些。

    最让她确定女儿眼光不凡的,就是她将孙思邈的弟子刘神威带在身边,却将其教成了个制造祥瑞的专家。

    那她给李淳风提的意见,可能也没那么简单。

    早前她和陛下都操心于女儿的去向,却忘记了听李淳风解释于那个罗盘,现在是不是该当将其提上日程了?

    李治恍然,“让太史令来一趟吧。”

    正好他也要问问李淳风,今年后六个月有无特殊的气象变化。

    于是在第二日,就陆续有几辆车马离开了洛阳城。

    元恪奔赴河南道。

    宣读圣旨的使者前去见王方翼。

    卢照邻和王勃被以闲着也是闲着的理由打发去了海州。

    当然,正式一点的理由是,他们可以一边在沿海等到公主回返,一边负责督办开采白水晶矿,以满足第一批航海罗盘的制作需求。

    最后离开洛阳的,便是李弘和李贤。

    按照李治给他们制定的计划,他们将先从洛阳周遭的许州开始走访。

    数年前,李治曾经在此地举办过阅兵,现如今则由太子在秋季来临之前再行检阅一番。

    李弘在端坐于马车之中的时候暗暗下定了决心。

    上一次他被阿耶留在长安监国,却因为屡屡哭闹而被接了回来。哪怕阿耶没有明言,李弘也能猜到,父亲对此必定是有些失望的。

    所以这一次,他绝不能再有失误了。

    刚想到这里,他就见弟弟往前一倒,将下巴搁在了车中的案几上,“阿兄,你不是近来还在修编文集吗,为什么还要被派出来视察府兵军营啊。”

    他想了想,还是将后半句话给吞了回去。

    那就是——他为什么也得来呢?

    李贤他怎么想都觉得,这京畿之地的府兵跟他没有一钱关系。

    如果说,太子阿兄是因为将来迟早要接过父亲的班,这才需要得到这样的历练,那他其实是不必这么折腾的对吧。

    而且非要说的话,他遥领的是雍州牧,而不是洛州牧!

    他以手扇了扇风,“这种天气就应该待在屋中,吹着冰鉴扇出来的冷风,吃着酥山,听着新编的乐曲,哪里是出来游荡的好时候。”

    “若是我会骑马的话也成,”李贤不无羡慕地指了指外头,“骑马之中总也有点风扑面而来,到时候还能在众多将士面前策马巡视,看起来也要气派得多,可现在我还没学骑马呢……”

    李贤叹了口气,朝着李弘问道:“阿兄,你不热吗?”

    热自然是热的。

    或许也不仅仅是热。

    当李贤说到那句的时候,李弘恍惚想起,在他已经有点模糊的幼年记忆里,他曾经因看到阿耶的出巡仪仗而想要早早学会骑马,可直到今日也还没得到这个机会。

    反倒是妹妹不仅已掌握了骑术,还跑没了影。

    也不知道,她现在的情况如何了——

    李清月可不知道,她的兄弟正在记挂于她。

    她此时正全神贯注地盯着远处的猎物。

    手中的弓箭慢慢地张开,直到拉弓成满月之势。

    在她的视线之中,卓云效仿着船上水手的撒网,已经将那头巨大的海鱼给困在了其中,可那条不知道是个什么品种的大鱼依然在挣扎。

    若强行将其拉上船,以这渔网的承受能力,说不定拉到一半就让其挣扎出去了。

    李清月干脆让人将弓箭给取了过来。

    离开洛阳后的这段时间,她也并未漏下对于弓箭的训练,以至于在今日看见那条网中大鱼之时,她有一种近乎直觉的判断。

    她能将其一箭射杀!

    海上夏日毒辣的日光凝结在箭矢的尖端,也在她鬓角的薄汗上闪光。

    目睹着这一幕的刘仁轨没有打扰学生的雅兴。

    他甚至觉得除却当日“演讲”,她在此刻最有将帅风采。

    忽然之间,一道疾风自视线中掠过,撕裂了倾泻而下的日光。

    只听到一声滞后的弓弦霹雳,那支长箭已在大鱼出水的那一刻,自它的头颅之中贯穿而过。

    那一箭命中的,正是脆弱的鱼眼!

    李清月当即大喜,“快!将鱼拉上来。”

    卓云连忙应和着她的声音开始了拉拽的动作。

    当整条鱼被搬上甲板的时候,李清月欣喜地确认了两个事实。

    其一便是,这条鱼没毒,能吃。

    其二则是,这鱼的重量,足足有几十斤。

    “让人用泥炉生火,将其烤制完毕,送全船人各分一份!”

    李清月一把自鱼眼之中将长箭抽了出来,豪横地说道:“这海鱼……算我请诸位的晚膳!”

    第96章

    在海船上烤鱼是一种什么体验?

    为了防止船身被连带着烧掉, 公主和船上长官可用的锅炉,用了泥巴和船身隔开,在上面再架了一块铁板, 就权且算是个灶台了。

    澄心端详着一旁用来塞进泥炉之中的木板,怎么看怎么觉得眼熟。

    她的动作卡住了一瞬,小声说道:“公主说将写废的几块用来充当船上的柴火, 居然不是在说笑吗?”

    “我有让人先把名字挖掉的。”李清月回答得很果断。

    她有在意过玄学问题的好不好。

    澄心:“……”

    公主都这样说了,她好像真没什么好介意的。

    再说, 这种接地气的表现,显然要比公主在行伍之中也高高在上, 让人觉得可以亲近。

    只是刘仁轨还是不免在旁出声提醒了一句, “公主……”

    他刚开了个头,李清月就已朝着他转了过来,抢先一步说道:“老师放心, 我没打算干得太出格。”

    说话之间,她朝着一旁的物品指了指。

    以澄心曾经在尚食局中办事的履历, 此次出行中,她几乎是凭借着自己的本能反应, 就在行装中带上了种种香料。

    但香料这种东西,正因为其能起到熏香的作用,在民间的价格依然居高不下,就比如说来自西域的胡椒。

    李清月也早将其挪开到一边了,就没打算让澄心将其放在烤鱼之中。

    “我是要与船上士卒同乐, 却不是要让他们生出什么不切实际的期待。”李清月说话间顺手抄起了短刀, 自那庞大的鱼身上切下了一块, 叉在了短刀之上。

    又歪着脑袋打趣道:“倒是老师这边可以区别对待一下?”

    海风和烈日的影响,加上这位公主实在很没有公主架子, 刘仁轨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脸上肤色要比之前深上不少。

    可也还是因为这海上行船,让她非但不必再遵循宫中礼仪,又能与士卒往来学习战场的存活经验,就如同方才她射出那一箭时候一般——

    她眉眼之间的气势越发凌厉了。

    对于早年间就知道她宏愿的刘仁轨来说,这当然不是一件坏事。

    她说话之间眸光真诚,也让人不觉有些触动。

    但对于李清月的这个问题,他还是摇了摇头,“公主还是将自己的香料留着之后再用吧。”

    在百济境内确实还能得到来自大唐的物资补给,但这只会是出于作战的需求,而不是公主的饮食需求,陛下说不定还会想通过这种方式让女儿早日回返呢。

    公主还是自己节省着点用吧。

    “对了老师,我想起来个事情忘记问了。”见刘仁轨拒绝了这份特殊待遇,李清月一边将那短刀递给澄心,一边顺口发问:“老师自洛阳出行前带走的那些衣物,在哪一艘船上。”

    刘仁轨问:“怎么突然想起来问这个?”

    李清月嘿然一笑,“我决定了前来此地的时候,让澄心帮我收拾行装,这才发现,之前为那些将士准备额外的一批过冬衣衫时,恰好我的宫女也在将我暂时用不上的衣服给收拾起来,这一个不慎就混到一起去了。”

    “您想想啊,要是让士卒领取物资,结果领到了一身女装,还是孩子的衣服,这多不像样对吧。还是赶紧找出来为好。”

    其实李清月想等上岸之后再说的,但现在这种围炉烤鱼的环境多适合聊天啊,那就不必等到后面再说了。

    但这话大概在什么时候说出来,效果都是一样惊人的。

    刘仁轨木然地问道:“……公主确定,是你的宫女正好在旁边,一个不慎混进去的?”

    这话骗谁呢!

    三岁小孩都不一定会相信这种鬼话。

    也就是公主仗着自己已经不会被赶下船了,这才能将其说出来。

    再想想她之前用来说服他的理由,刘仁轨怎么想都觉得自己遭到了诈骗。

    可眼见面前这个令他倍感骄傲的学生俨然一派眉目飞扬的样子,他又忽然觉得,这种瞎话既然与大局无关,说了便说了吧。

    “在……”

    “老师您先试试第一块的味道。”李清月一接一递,直接先用最先烤制完毕的鱼堵住了刘仁轨的嘴,以防他来跟自己计较这个先斩后奏的问题。

    可下一刻她就见到刘仁轨那硬气的眉头一动,怒道:“都是海鱼了还加那么多盐?”

    澄心:“……”

    糟糕,她光顾着看戏,抖多了。

    但这个应该不能怪她,实在是这对师徒太有意思了……是吧?

    好在调味失误的鱼也就只有最开始递出来的那一块。

    当落日余晖铺开在甲板之上的时候,在这艘穿行于海浪间的大船上,好像在空气里都弥漫着一阵烤鱼的香气,散播在整条船的各处。

    李清月拎着自己的那一块站在船头,回头就见船尾的日光正在一点点隐没下去,很快就变成了在水面上拉长的光影,而在船头行去的方向,原本平静的海面上隐约可见一道道黢黑的轮廓。

    刘仁轨解释道:“这一片的海域群岛礁石不少,就在登州与高丽之间。”

    李清月若有所思地看着面前的这片海域。

    这就是渤海海峡了。

    “说起来,我记得老师和我说过,当年太宗皇帝远征高丽作战,将水军基地设置在莱州,由刑部尚书为平壤道行军大总管,自莱州泛海抵达对岸,为何此次出兵百济不自莱州登州之地出发,而要从青州走呢?”

    在水路上还需要多绕个弯子,对于船只航行的考验还更大了。

    “两个理由吧。”刘仁轨答道,“河北道、河南道征发的府兵汇聚在青州,沿途的开销要小一些,走陆路多花的军粮自然是要比水路多的。百济这一线本就是从旁辅助的,能节省一点是一点。再便是——”

    “今年航船之上的水手其实有一部分是新招募的,在内海航行,正好先给他们一个熟悉的机会。”

    不愿继续服役的,何止是陆上府兵呢?

    船员其实也是一样的。

    只是没有表现得那般明显而已。

    见刘仁轨的脸上似有几分忧虑之色,李清月当即将手往前一伸,试图打破这有一瞬沉闷起来的气氛:“老师不必担心,若我等此番能远扬威名于海外,必能一改征兵风气的。”

    “再说了,我已将青州情况尽数告知于阿耶阿娘,他们总不会对此无动于衷。说不定在我们返航之前,就能收到好消息。”

    当然,比起阿耶的话,李清月可能还是要更相信于阿娘一点。

    起码在对吐谷浑的态度上,阿娘的重视就要更高,而这并不只是因为弘化公主是母亲的好友。又倘若她不曾记错的话,历史上被阿娘看重的边地将领,以唐璿和娄师德为例,都是屯田戍边的好手,对边地士卒的生存情况还是相对重视的。

    这么看的话,唐璿现在在汉中种地,就很符合实际嘛。

    更要紧的是,府兵待遇出现问题,意味着必定会有人因此下台,这又何尝不是阿娘从中攥取权柄的机会!

    正因为这种种原因,刘仁轨在李清月的话中,只觉听出了一种异常强烈的信心。

    又或者是那少年人的冲劲,让他这个已到耳顺之年的长者都只觉自己真不该如此悲观。

    他旋即接道“公主说得不错,如今既已顺利起行,那就该当指望将战事推行下去!”

    就是还有一个问题。

    “公主啊,那是你的铁签和鱼,不是你发号施令的旗帜。”

    暮色里光以剪影来看,这位小公主的动作真可谓是意气风发,但若仔细看去,就会发现,她这得算是拿了个鱼串当令箭。

    大概还因为那鱼被她啃了两口的缘故,和铁签之间没那么严实。

    所以还没等她将手缩回来,那块鱼肉就已经刷得一下滑进了海中。

    下一刻刘仁轨就瞧见小公主蹬蹬蹬地跑下了甲板,在远处传来了一声拉长的呼喊,“澄心,还有多余的吗——”

    他扶着栏杆,望见日光恰好在此时彻底消失在了海面上,但在海面表现出的苍茫冷意之中,他所感到居然不是一种夜色幽微,人力渺小,而是在面上露出了一个笑容。

    他好像忽然理解了,何为“烈士暮年,壮心不已”——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公主那“安定”两字真有些玄妙,虽说七月才是海上风浪最盛的时候,但往年间的六月里其实也不太平静,今年却有些特殊。

    在航船越过渤海海峡,朝着百济进发的路途之中,几乎没发生什么海上波折。

    故而当七月到来的时候,这一行船只的前方已能看见延伸在视线两头的海岸线。

    那正是,百济的所在!

    “还要寻找停泊港口的位置,公主不要这么着急。”

    刘仁轨的话大概还是说慢了一点,因为公主已灵活地蹿到了前头,朝着东方看去。

    在百济这头上呈朝中的奏报里,大多数时候不将其称为百济,现如今百济国主已前往洛阳投降,或许更不应该这么叫,而该当被称为“海东”。

    海东这名字土是土了点,但这片海东的土地对于李清月来说,既算是她踏上征途的第一步,又对她来说还有一层另外的意思。

    当她兴冲冲地冲上船头的时候,她还顺便朝着系统面板上那六百多天的倒计时看去,目光中闪过了一缕寒芒。

    “公主年纪小,有好奇心也是可以理解的,你这个做老师的不用这么迂腐嘛。”船长在后头说道。

    他对李清月的印象因为那航海罗盘的缘故,可说是攀升到了顶峰。

    这一路行来,也曾有两日接连的阴天,但在罗盘指向的辅助下,甚至不必白日停歇,夜晚航船,以防出现不知不觉间偏航的情况。

    他现在抱着一整页的记录数据,就等着在返航途中进一步确认航海罗盘的作用,所以大概只要安定公主不将他的船只给拆了,他都能容忍下来。

    “而且也快到港口了,”船长说道,“我记得,这边是有留守将领的,估计也在这边留了人手。”

    “对,留了人手。他那头提前收到了我们这边大军抵达的时间,应当能提前派人来迎接。”

    不过让刘仁轨没想到的是,这位左骁卫郎将,兼嵎夷道行军子总管,居然没留守在百济都城泗沘城中,而是亲自来到了港口迎接。

    当他报上姓名身份的时候,李清月就忍不住问道:“老师,他真的和您不是兄弟吗?”

    因为这位左骁卫郎将的名字,叫做刘仁愿。

    何止是名字相似啊,光从气势上看,其实也挺像的。

    哦不对,还是有些区别。刘仁愿的名字虽然听起来比刘仁轨还稍微文雅一些,但此人出自雕鹰刘氏,乃是西晋左贤王刘豹之后,在太宗朝就有徒手与猛兽搏斗的美谈,哪怕如今年岁渐长,也还有一番孔武有力的气势。

    这便在体格上和刘仁轨区分开来了。

    所以骤然听到这样一句调侃,刘仁轨不免觉得,自打离开洛阳,不在陛下和皇后的眼皮子底下,小公主令人头疼的频率真是越来越高了。

    刘仁愿却浑然未觉,只对于将士中混入了个小孩子颇觉有趣,“这位是……?”

    “皇后所出的安定公主,此番也随军作战。”刘仁轨尽量以平静的语气介绍道。

    这话一出,刘仁愿原本还一副豪迈爽朗迎接来客的表情,顿时凝固在了当场。

    “安……安定公主?”

    刘仁愿惊呆了。

    怎么回事啊!他以为自己只是来迎接刘仁轨,以及同行的那些参战士卒,可为什么突然又冒出来了个安定公主随军?

    年幼的皇室公主出现在此地这种事情也是能随便干的吗!

    但还没等刘仁愿从刘仁轨这里得到一个答案,他就已听到刘仁轨发问:“现在这头的情况如何了?”

    在军情问题面前,其他的事情都得往后推一推。

    刘仁愿显然知道这个原则,当即开口回道:“熊津都督那个家伙逃回国内的事情你应该已经知道了。”

    熊津都督由前百济王子扶余隆担任。

    所以他重返百济境内可不能叫做逃回。

    这里说的是逃回大唐。

    扶余隆和新罗王子金法敏之间有些矛盾,又觉得国境之内的百济复国运动诸人必定对他这个投降者不满。内忧外患都摆在他面前,他还不是个很有主见的性格,以至于刚刚到任,就逃了回去。

    李治对此显然是无所谓的,也没对看管不力的刘仁愿做出问责。

    反正百济王子不在境内,还能让大唐少点事情。

    刘仁轨点了点头,这件事情发生在三月里,他当然知道。

    刘仁愿继续说道:“百济复国势力还在与我们僵持,情况与元月之时相差无几。其中最难缠的就是那个黑齿常之,还有百济贵族鬼室福信等人。他们习惯盘踞山地作战,很难将人擒获。这一点你应该也知道。”

    “此前苏将军离开百济的时候告诫过我,为防出现被诱骗入局的情况,近来只探查地形,切莫进行强攻,我如实按照这一条执行,至今还没出现过什么伤亡。”

    李清月在心中对其暗赞了一声。

    这位留守百济的将领有能力,却能听得进去话,倒是个能合作的搭档。

    她也不出意外地看到刘仁轨也露出了几分满意之色。

    刘仁愿继续说道:“但有一件事应该是在大唐国内没能知道的,也是近来才探查出来。”

    他语气稍显凝重了些:“那百济反叛军之所以近来没有行动,是因为他们将扶余义慈的其中一个儿子扶余丰送去了倭国求援。倭国和百济之间时常会有联姻往来,若是算起亲缘关系,扶余丰还能称那位齐明大君一声姨母。”

    “姨母?”刘仁轨在出行前还算对倭国有些了解,阿史那卓云却是不太清楚,这会儿忍不住惊呼出声。

    刘仁愿看出了对方身上的突厥血统,加上她此刻站在安定公主的身边充当护卫,明显身份特殊,便没对她这出声做出什么指责,而是顺势解释道:“对,直到前几个月,倭国的国主,或者说大君,还是一位女子。因上一任大君死后,几位皇子为了争夺国主宝座争斗不休,作为妥协权衡的结果,由皇后继位,此前被称为皇极大君,后来经由几年的让位后再立,就是齐明大君。”

    “之所以她能以皇后身份继位,并不只是因为她的儿子能力强悍,还因为她本身就是上一任国主的侄女,还是算皇室本宗。”

    说到这里的时候,李清月和刘仁轨的脸上都露出了一种人间迷惑的表情。

    但想想这放在倭国背景下又好像挺正常,便继续听了下去。

    李清月留意到了刘仁愿话中的一件事,问道:“为何说是几个月前?”

    这意思是,现在不是?

    “对,现在已不是了。”刘仁愿回道,“扶余丰在抵达倭国境内后,很快就从那位齐明大君这里得到了支援,具体是如何达成协定的我们不清楚,但按照新罗王子所说,很有可能是希望倭国支援百济复国,而后由百济和倭国合力吞并新罗。”

    “他们有这等胆子,是觉得中原经由了隋末乱世之后实力大减。”

    刘仁愿有些后怕地说道:“不过此等小国猖狂是一回事,若是他们当真在苏将军班师还朝期间带着倭国大军抵达,来上一出里应外合,我们这边戍卫士卒不够,可能还真的要遇上不少麻烦。好在啊,那位齐明大君意图御驾亲征,结果在抵达筑紫朝苍宫之时就病逝了,倭国被迫撤兵。”

    “但要知道,早在这位齐明大君在世的时候,她的儿子‘中大兄皇子’就已经大权在握,母亲骤然身死对他而言压力不大,甚至已经传来了消息,他虽并未即位,却继续在按皇太子身份摄政。所以我们这一路的麻烦还未结束。”

    李清月沉吟片刻后说道:“也就是说,我们既要整顿打通新罗百济通往高丽的路线,将新罗提供的军粮给顺利地押运过去,同时作为侧翼支援高丽战场,又要提防倭国境内皇权更替完毕,朝着百济境内重新发起支援。”

    “而因为现在执政的这位中大兄皇子,其实早在他母亲齐明大君在位期间就已权柄不小,所以这个再度支援的时间不会太晚。是这样没错吗?”

    刘仁愿一面惊讶于安定公主远超年纪的早熟,一面还是快速答道:“对,我猜这个时间,最迟不会超过一年!”

    第97章

    不超过一年啊……

    李清月在随着刘仁愿的迎接队伍前往泗沘城的路上, 便同老师分析道:“现如今的情况倒是挺明确的,百济之北就是高丽,我们渡海而来, 势必要为攻伐高丽的目标做好准备。”

    “百济以东就是联军新罗,但新罗王室有其自己的算盘,如今依附大唐不假, 却未尝不想在此地独立分一杯羹。”

    “新罗再往东南去的倭国,则意图支持百济内部的反叛军势力与我方抗衡, 或许还有更进一步掠夺的野心。只是因为其国中大君恰好过世,这才暂时搁置了这个计划。”

    “那么姑且不论新罗这个佞臣的野心, 我们如今面对的敌人就是高丽、百济反叛军和倭国。”

    一共三方!

    李清月不由笑道:“小小一片海东之地, 局势还挺复杂。”

    她落笔在面前的纸上,将北面、东面和境内的敌方势力都给圈了出来,随后转头朝着刘仁轨问道:“老师觉得, 我们现在该当先解决哪一方的问题?”

    刘仁轨凝视着这张图纸。

    他在作战上或许还少了些实战经验,但以他这等几十年宦海沉浮的履历, 要将眼下的情况给分析清楚却不难。

    外间车轮作响中,车内的长者在片刻思忖后徐徐开口:“高丽是我们必须做好随时出战准备的敌人。我们虽然不是战场的主力, 但苏将军那头一旦需要我们同步做出支援,就必须能顺利出击。”

    “但说实话,高丽的实力经由唐军的几次削减已经大不如前,不是需要我们能势如破竹,最要紧的, 是这个两路合并后一击即中的时机。”

    李清月并没有吭声, 只是在刘仁轨说完后, 提笔在百济和高丽之间画出了一道连线,上书时机二字。

    她思忖了一番, 又在上头写了两个月的期限。

    已在大唐和高丽边界上的苏定方和其余行将赶到的府兵,最迟在两个月内就会正式朝着高丽进发,以图将这场战事赶在冬日之前完成。

    如此一来,百济这边的策应,应当也得在九月底之前。

    刘仁轨继续说道:“相比之下,倭国是这三方中最有潜力的敌人。”

    “大约是二十年前,大唐曾经迎来过一批来自倭国的使者,这些人并不仅仅是来中土朝贡的,还是来进学的。所以十五年前,在倭国境内掀起了一场变革,叫做大化改新,其中实行班田收授法、租庸调制等方法,就是从大唐学去的。”

    刘仁轨并未因为对方这等小国胆敢与大唐为敌,就对其有所轻视,反而相当慎重地说道:“卧榻之侧的敌人并不可怕,但懂得向敌方示弱,甚至从中学习的对手,就得重视一些看待了。”

    “好在,若如左骁卫将军所说,这一路的敌人得先稳定住国内的局势,才能有动兵的机会。”

    李清月思忖,应道:“但也保不准,这位早早执政的皇太子会选择来一出瞒天过海。”

    她提笔在倭国和百济之间的连线上画了个加重的星号,而后标示了半年到一年的时间。

    总之,谨慎一点总不为过。

    刘仁轨就算没说,李清月也听得出来他所持有的态度。

    对于一个这样的敌人,必须对其给出一个足够强有力的打击,才能让其放弃一些不切实际的梦想!

    她望着面前的图示,说道:“最后就只剩百济内部的反叛军了。”

    刘仁轨接道:“这一路其实也是危险最小的一路。百济的绝大部分王族和贵族都已经被苏将军带回了国内。二十二部司官制下的朝堂都已经被尽数拆解。他们要想掀起风浪,其实应当趁着我们还未抵达百济境内的时候。”

    可惜,这个时机被他们给错过了。

    当然,说错过可能并不怎么合适,因为他们原本想要选择的,是一个更为稳定妥帖的办法,那就是用倭国势力介入。

    可那头的意外,让百济叛军的行动被迫推延,这一推延,就等到了李清月和刘仁轨的到来。

    “在我们已经到了的情况下,他们的胜算只有可能借着两个机会,一是我方被完全困在了高丽战事之中,二就是倭国卷土重来,对他们提供了足够的支援。”

    李清月点了点头,只是为了确保各项因素都被考虑了进去,还是多问了一句:“老师觉得,他们不可能做到在我们协助出兵百济的同时截断粮道吗?”

    若按照苏定方和黑齿常之等人交手的情况看,这些人对于百济的地形利用已经到了极致,起码当黑齿常之来守,苏定方来进攻的时候,后者没法占到太大的便宜。

    那么没法确定他们到底能不能将这个擅长把握地势的长处用在其他地方。

    但刘仁轨想了想还是给出了一个相对笃定的答案:“有可能,但很难。”

    “但凡他们活跃的位置不是现在的任存山地界,他们都可以试一试做出这样的行动。可你看。”

    刘仁轨伸手朝着示意图上指去,“任存山偏偏在泗沘城南面的山区之中,而我们是要将新罗和百济王城之中的粮食往北运,这其中根本没有给他们出手拦截的机会。除非……”

    “除非他们愿意离开这片山区,穿越过平原作战。但这对他们来说太危险了,何况,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要想拦截住他们的行动很容易。”

    李清月问道:“所以老师的意思是,对于这一方看起来是内乱的势力,我们并不需要多加费心,只需要让人留神于他们的动作,然后就是——等?”

    等到百济外部任何一方可能对他们做出支援的势力都被击退,等到唐军能够完全腾出手脚来收拾他们,他们甚至有可能不战自溃。

    刘仁轨回道:“正是如此。”

    这么一梳理,他们接下来的行动方向也就很明显了。

    先和新罗一并准备好支援北上的人手和物资,预备在两个月内发兵响应。

    同时留心倭国这边的动静,在必要的时候给他们以迎头一击。

    至于百济境内的反叛军势力,那是最后瓮中捉鳖的东西。

    只是行军作战之中,最常见的情况,就是计划赶不上变化!

    那昔日曾为百济王城的泗沘城,也可叫做扶苏山城,顾名思义,百济王宫是修建在扶苏山上的。

    山中何止有王宫,还有与王室相关的寺庙等建筑,依靠着山形山势以及山下的半月城组成防守的一道道界限。

    和中原的皇宫,哪怕是和那位处岐山之中的万年宫相比,这里的王宫都要显得寒酸得多,但想想这怎么也得算是异国风情,李清月本打算在抵达此地,将行李都给安顿妥当后,就在周边逛上一逛。

    可还没等她出门,就见刘仁愿匆匆赶来,在脸上还残存着几分焦躁之色。

    李清月当即让人将他给拦了下来,“发生了何事如此惊慌,百济叛军打来了?”

    刘仁愿见拦住他的乃是那位意外到来的安定公主,也并没有要敷衍于她的意思,朝着她拱手作礼后回道:“若是那百济叛军来了,我还正好用公主和您老师带来的万余府兵,和他们在泗沘城下较量一番,免得他们总干些藏头露尾之事。”

    李清月问:“那是怎么了?”

    见刘仁轨已闻声自后头落脚的院落中走出,不必让他将事情交代两次,刘仁愿当即答道:“是新罗那边出事了。”

    刘仁愿随后说道,这个出事倒不是说他们提前遭到了倭国那头的进攻,而是——

    新罗的国王金春秋突然死了!①

    新罗如今算是他们的盟军,其国王死了,自然得算是大事。

    “就是在今年六月里过世的,消息稍微延后了一点传递到这头。”刘仁愿补充道。

    他是嵎夷道行军子总管,也就是嵎夷道行军总管的副手,而这位嵎夷道行军总管,不是别人,正是新罗的皇储金法敏。

    老新罗王一死……

    “他不得不尽快主持起朝中局势,完成继位之后的种种人事调度。所以……”

    “所以就像当年太宗皇帝病故后,征讨高丽的行动被迫搁置一样,新罗那边打算放弃与大唐作为盟军,一起北上征讨高丽?”李清月眉峰微动,狐疑问道。

    突然听到这样的一句,刘仁愿越发可以确信,在他刚接到人的时候所感觉出的情况并没有错!

    这位安定公主非但不是一个贸然前来此地“增长见识”的幼稚孩童,还是一位足够有眼界和判断力的人才。

    起码,该当将她当做一个成年人来对待。

    “他们有这个意思,就连原本驻扎在泗沘城中的新罗王室子弟和兵将都要一并撤离此地。”刘仁愿显然也对此多有不快,在语气中不难听出端倪,“当然,他们传递过来的消息里,没将话说得那样难听。”

    在那位过世的新罗王金春秋前面执政的国王,乃是新罗女王真德,就是她一手促成了新罗和唐朝之间的联盟,甚至让行将继位的金法敏在唐朝领到了正三品太府卿的官职。

    所以金法敏绝不可能违背先王的诏令,也绝不可能在唐军就驻扎在百济境内的情况下贸然断绝联盟。

    何况,他在这个联盟之中得到的好处也还不够。

    “他来信之中是这样说的,说自己只是希望暂时撤回一部分他留在百济境内的亲卫,也希望大唐能多给他一段时间稳定国内的局势。但要我看,他可不完全是因为要稳定什么局势!”

    刘仁愿这人有点匈奴血统,在接待李唐这边来人的时候还算态度温和,可对外之时就毫不掩饰自己的直率脾气了。

    “别以为我听不出来他们的想法。还不是因为熊津都督府长官被册封给了百济皇子,让那个金法敏觉得他们拿到的好处还不足够,想用消极怠工来换取我大唐对他们的优待。”

    刘仁愿在心中暗啐了一口,真亏他们有这等好胃口。

    偏偏现在正好遇上了老新罗王病故,金法敏以孝道和国内政局为由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就算大唐明知道他在此举之中玩了点小心思,也没法立刻对他做出谴责。

    他收敛起来了几分怒气,转头问道:“安定公主和刘长史觉得该当如何办?”

    刘仁轨先开了口。

    他在抵达了百济后,因已顺利通过了征兵的考验,便算是接任了熊津都督府长史的位置,刘仁愿对他的这个称呼并没有错。

    现在他思量了一番此前和学生一起分析的三方优先级,也正是履行他这个职务的时候。

    他老练地吩咐道:“一面将此事汇报给朝廷,告知于陛下。另一面……将此事北上送去给苏将军,让早已在北线的另一位新罗皇子回国施压,无论如何,必须确保高丽之战能够顺利推进。”

    或许在这样的情况下,金法敏还是会有消极备战的情况发生,但他刘仁轨既已坐上了这个熊津都督府长史的位置,就自有自己的一套与其相处办法!

    现在的这一出手段还算温和,之后要如何就不好说了。

    刘仁愿应道:“好。我即刻让人去办。”

    李清月却忽然在此时插话道:“我倒是觉得,我们还有一件事情可做。新罗王过世,新罗从百济撤兵,看起来是个麻烦,但也说不定,会是我们的机会呢。”

    见刘仁轨和刘仁愿都朝着她看了过来,李清月定了定神,低声说出了两个字——

    这道新罗王过世后引发变故的消息,几乎是在前后脚的时间就传递到了另外一群人的耳中。

    同时传来的还有另外一条消息。

    黑齿常之朝着面前的哨探看去,目光中闪过了一缕深思。

    他名字叫黑齿常之,却并不代表他的牙齿是黑色的。

    他唯独看起来迥异于常人的地方,只是他的身量极高,足足七尺有余。按照唐代的尺寸估量,他的身高过了两米。再加上他本就处在三十多岁的当打之年,便显英武非凡。

    他朝着哨探招呼道:“你跟我来,我等一并去见佐平。”

    佐平乃是百济境内的一品官职,由百济王扶余义慈的从弟扶余福信担任,又因此人早年间传闻有鬼神感和之义,将姓氏改为鬼室,也可称之为鬼室福信。

    这位致力于百济复国大业的扶余皇室子弟,有着一张稍显阴鸷深沉的面容,但在听到黑齿常之汇报的第一条消息,也便是那新罗王的死讯之时,还是忽然站了起来,在脸上闪过了一抹喜色。

    “好!死得好!”

    倭国的女大君过世,让他们立刻得到倭国支持复国的梦想暂时化为了泡影,只能眼看着数次对百济发起进攻、堪称宿敌的新罗,在他们的领土之上耀武扬威。

    那么金春秋之死,当然是个对他们来说的好消息。

    尤其是这个撤军的举动,要么就是他们和唐军之间产生了嫌隙,要么就是新罗国中还存在内乱的影响。

    反正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是鬼室福信的机会!

    “可是另一条消息就有点奇怪了。”黑齿常之继续汇报道:“哨探获知,大唐抵达百济的援军和那位刘将军会合后,并没有继续驻扎在泗沘城中,而是在新罗退军后北上熊津城。”

    熊津都督府的核心听起来好像应该是熊津,但其实不然。

    能守百济都城的情况下,自然应该留在都城泗沘城这里。

    毕竟,在泗沘城的东面有着相当广阔的耕地,在几个月后就要迎来秋收。为了确保这批粮食能够顺利地收拢到手,唐军应该对其小心看护才对。

    可为何要退往熊津呢?

    熊津这个地方倒是也和百济的普通城市有些不同,此地一度也曾是百济的都城所在。可彼时的百济定都熊津,乃是被迫为之的举动。

    高丽长寿王时期,高丽屡屡进犯百济,让百济王不得不为自己选择一个足够安全的驻扎地,这个地点就是熊津。

    而熊津周遭几乎都是山地地形,最能有效地拦截高丽和新罗这两面敌人。

    同时,在其周遭还设置有二十多座山城,形成了环状的山城防卫体系。

    让此地更是变成了铁桶一块。

    但这座城市后来被废弃了都城的作用,也同样有其必然性。

    熊津是个方便于应急避险的地方不错,却大不利于农业的发展,也不利于和百济境内的其他城市往来。

    此地还经常因为熊川水暴涨而发生洪灾。

    当百济的实力日渐增长后,熊津这个地方就不再能够满足于他们的政治需要,所以都城被往南搬到了泗沘城地界。

    那是一个连百济都不要了的地方,大唐去干什么?

    鬼室福信也觉很是奇怪,他心中隐约有个奇怪的猜测,又不免觉得,这可能是他想多了。

    他便朝着黑齿常之问道:“你觉得,他们这个举措是什么意思?”

    黑齿常之犹豫了片刻,还是选择回道:“您觉得有没有可能,这次抵达国土的唐军之中,有一位分量足够重的大人物。”

    所以,他们需要去一个更加利于防守的地方驻兵,确保这位大人物的安全!

    第98章

    可能吗?当然可能!

    鬼室福信那个没说出口的猜测, 恰恰就是这样。

    就像那倭国大君和皇太子都觉得可以出兵百济和唐军对抗,就像新罗皇储觉得大唐夺取百济让他们不快,也就像高丽屡屡叛变骚扰边境一样, 方今的大唐虽是幅员辽阔,戍卒战将无数,还当真没给这些东部小国以一个足够深刻的教训, 让他们真切地意识到,到底谁才是这一片的霸主。

    苏定方率领万余人渡海而归后, 这半年间刘仁愿的墨守成规,更是让鬼室福信对于己方反叛军的实力, 有了一种日渐膨胀起来的自信。

    黑齿常之所说的大唐有贵人到来的理由, 确实说得通!

    熊津不是一个适合于“统治”百济的地方,却一定是一个百济境内最适合固守的地方。

    因其也曾为都城的缘故,在地位上也不比泗沘城差多少。

    同时, 因为熊津城要比泗沘城更靠近北面的缘故,倘若唐军要做出支援高丽战线的行动, 那个位置也要更加容易调兵。

    结合着唐军下一步的行动,虽然北上迁居熊津会损失掉一部分利益, 甚至会给这些百济叛军以再度行动的机会,却也有一些伴随而来的好处。

    只要高丽进军顺利的话,就能弥补掉其短处。

    再加上,恰逢此时新罗因金春秋过世而迎来王位更替,被迫从百济境内撤军稳固局面, 唐军还少了一路策应支援, 那么选择更稳妥的地方作为驻兵之地, 就完全解释得通了!

    鬼室福信目光一亮,扬声说道:“让人再探!”

    像是生怕黑齿常之这些人不能领会他的意思, 他又加了一句,“越快越好!”

    倘若这真是唐军因来人身份不同寻常而出现的调动,让他能抓到从中牟利的机会,那可真是再好不过了。

    望着黑齿常之转头离开的背影,他心中种种思绪翻涌。

    鬼室福信到底也是百济皇室子弟,并非没有想过,要在扶余义慈投降李唐后取代他的地位。

    可他也知道,光靠着自己还无法和西边那强国对抗,所以只能尊奉和倭国有血缘关系的王子扶余丰,由他来统辖百济残部。

    但若机会摆在了他的面前,他也不介意于争上一争!

    只要他能抢下足够的功勋,那么只是身份更高的扶余丰就不会是他的对手。

    在将人送走后,他面上毫不掩饰踌躇满志之色。

    不过,与之相对,领了指令离开的黑齿常之却有几分为难。

    要探查获知唐军的到来和大规模迁移,其实没有那么难。

    要知道新罗国内的惊变和其撤军行动,当然也不算麻烦。

    “要弄明白唐军内部来了什么人,就不是简单能探查明白的了……”

    百济与大唐的言语不通,百济叛军之中会大唐官话的人少之又少,还大多在国中贵胄行列,就如同黑齿常之这等三十岁出头就做到二品达率的,是能与唐人熟练交流的。

    又就算在下头的将士之中真的有,他要如何让人觉得,这样的人不是有意登门窥探呢?

    黑齿常之只觉可惜,他的形貌特征过于鲜明了,根本无法掩饰身份,去执行这等探查任务。

    “我倒是觉得没将军想的那么麻烦。”

    “哦?你说说看。”黑齿常之朝着出声的下属看去。

    下属提议道:“将军何不为此事求助于道琛大师呢?”

    黑齿常之将这个建议在心中思忖了一番,顿时脸色一喜。“我这就去找他!”

    别看鬼室福信此人凶蛮好斗,在百济上层之中的名声一直不大好听,这些为匡扶百济社稷而聚集在一起的人,却不都是这样的货色。

    百济反叛军中有相当一部分人是因唐军劫掠而选择继续奋战的,其中就包括一位百济地界上的佛教高僧,名为道琛。

    佛教在南朝时期经由海路传入百济,成为百济地界上占据主流地位的宗教,所以道琛和尚就一度在泗沘城内的王室佛寺中担任要职。

    而为了研读从中原远渡而来的佛经译本,道琛和其手下的诸多僧侣都会中原话!

    僧侣在外行走并不奇怪,见到唐人而说他们的语言,也不出奇!

    于是在两日后,便有两名衣衫褴褛的僧人徒步行到了泗沘城外。

    之所以是泗沘城而非熊津城,是因为此地的唐军并没有完全撤走,还留下了一批人。

    按照黑齿常之和道琛商议的结果,与其让人冒险去熊津城那个新的唐军大本营探查,还不如在泗沘城旁敲侧击。

    但让两人没想到的是,他们刚到此地,就被抓了“壮丁”。

    “你们两人可会超度之事?”

    当两人被领到一位唐军校尉面前的时候,就见对方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们。

    早在士卒上报又找到了两个会说官话的僧侣之时他就很觉欣喜,现在见那两人在他问出这个问题后点头,更是喜形于色。

    他连忙将两人招呼了过来,“你们两个随我来。”

    这两僧人困惑不解地跟上了对方的脚步,见对方一路将他们给领到了一处村庄。

    就在他们觉得自己是不是暴露了身份,要被这贼将灭口的时候,那唐军校尉忽然说道:“看到那儿了吗?长史下令,让我等将附近地界上没有妥善掩埋下葬的尸首全部聚集在一起,为其入土为安。哎,你们说说看,这多麻烦,就为了让百济人觉得我们不是要用尸骨做什么不正经勾当,还非要让我们去找大师来超度。”

    他愤愤然,“可这泗沘城周遭经历过灭国之战,王室寺庙都被毁掉了一部分,别说是僧侣了,百姓都跑了大半,要不是左骁卫将军今年重新聚拢了一批人开垦农田,恐怕这片田地都要荒废掉,上哪儿去找僧侣。”

    “这都两天了,我这里才只找到一两人。偏偏需要超度的却有那么多,也总不能让近来收拢的流民全聚集在一个地方。”

    “哎,别愣着了。”这校尉伸手一指,“我让人给你们找了几件合适的僧衣,赶紧把形象收拾收拾,干。你们的老本行去。”

    但他话音刚落,就听见了其中一个僧侣的肚子叫了一声,显然是饿得有点久。

    他拍了拍脑袋,笑道:“瞧我这记性,连你们是逃难过来寻粮的都给忘了。”

    下一刻,他便朝着远处高呼了一声,“老张,带着他们去吃饭的地方。”

    话音刚落,就见有个男人从远处跑了过来。

    因对方脸上有着刀疤,看上去不像善类,这两个僧人起先还有点忐忑,但见对方好像并没有什么凶神恶煞的表情,又稍稍放下了几分担心。

    在随同对方走出几步后,其中一人便鼓起勇气朝着这被称为老张的火长问道:“我们只需要负责超度的事情吗?”

    “那你们还想负责什么?”张继问道。

    说话间,他的目光在这两名僧侣好像过分紧张的脸上扫过。

    多次的参战经验让他直觉,这两人的紧张和寻常人的紧张不太一样。

    想到此前公主对他们做出的安排,张继心中陡然认真了起来,脸上却还是一副与此前别无差别的表现,不动声色地顺着方才的话往下说道:“修录户口,整理村落,修复陂塘,存问孤老,登记农田耕作情况,都是我们这些留守泗沘城的要做的,你们又不是我方军中官员,能做点什么?”①

    这两僧侣在听到“修录户口”四字之时越发紧张的神情,让张继当即确认,自己的判断一点不错,便顺势说道:“我们这些留守泗沘城的,倒是想要连带着修路造桥之类的事情一起做,好教这些百济人知道我们并非恶徒,可人手不够啊。怎么也得等到打完了高丽之战再说吧。”

    “没事,再过些日子,你们能干的事情就多了。”

    他忽然声调一抬,“嘿,到了——”

    到吃饭的地方了。

    那两僧人一面是要在张继的面前继续扮演流浪僧人的形象,一面也是真的饿了。这会儿听到这一句,连忙收回了视线。

    就听张继又不无得意地说道,“多亏公主此番前来,带来了宫中尚食局的亲随,给军营中的火夫指导了一番。食材是简陋了点,但味道真是一绝!你们可真是有福了。”

    当然,好不好吃还是得看实际的情况。

    那两僧人坐下就餐的时候,也不知道是真因为两日间没有进食,还是因为此地伙食确实极好,几乎是囫囵之间就吞下了一整碗。

    在缓过来一点力气,也让头脑更加清醒之后,他们总算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张继方才话中提到的人。

    他刚才说,公……公主?

    其中一个僧人念叨着自己的打探任务,又对上了面前这领路人和善的神情。

    想到这是对方先提出来的话,他就此发问应该也不奇怪。

    他便小心问道:“您方才说,公主?”

    “很奇怪吗?”张继自打见到了青州营地内公主为他们誊抄姓名的那一幕,就已对公主心生几分敬佩,在见到她当真是毫不犹豫地跟随出征,又让那一度想要潜逃的赵文振给她组建通晓战场知识的斥候后,更是觉得公主非同一般。

    以至于他说出随后那句话时候的语气,竟是一点都听不出其中有演戏夸大的成分,“公主乃是我大唐陛下与皇后唯一的女儿,地位尊崇,此番亲至百济督辖战事。虽被长史劝去了熊津,也将大部分士卒一并带去了,却也没打算放弃泗沘城周遭,以防此地的百姓继续处在流亡惶恐之中。”

    “此等人物莅临百济,真可谓是百济之福。”

    张继又道:“还要加餐吗?公主征召之下带来的军粮不少,够你们吃饱了再干活。”

    “要要要。”

    那两僧人一边答话,一边彼此对望,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几分惊喜之色。

    这位公主的到来到底是不是福不好说,但起码有一点可以确定——

    他们的这个探查任务是可以完成了!

    难怪……难怪唐军要选择撤往熊津,因为那确实是个大人物——

    “不过我其实还挺好奇,为何公主不干脆说成是其余贵人到来。”

    李清月并没有往熊津城去,而是秘密滞留于泗沘城中,此刻就行在这泗沘城的山墙之后。后头的刘仁愿发问之时,她正朝着东方的平原望去,将远处的田地起伏收入视线之中。

    当日刘仁轨提出由新罗其余皇子对金法敏施压,确保新罗能够参战,李清月便在同时提出了另一个想法。

    正是“诱敌”。

    对此她给出的解释是,记载于李靖所写的《六军镜》中有一个行军案例,和他们此时所面对的有点相似。

    说的是李靖早年间跟随河间王一起征讨辅公佑,彼时辅公佑分出了水军三万,截断江口,在江边筑城而守,又令两万陆军扼守当涂南路,造栅栏结寨,坚固非常。

    将士们都建议,让李靖直接放弃和这两路抗衡,直取身在丹阳的辅公佑。

    李靖却说,既然那两路兵马都是精锐,辅公佑本人的队伍更不可能好应付,万一我军被阻拦在丹阳,到时候就是腹背受敌的局面。还不如干脆趁其不备地来攻破城栅,以图逐个击破。

    他总结道,兵法之中最忌讳的,就是在无法明确情况的时候还非要分兵作战。

    眼下三面有敌,又何尝不是这样的局面。

    不错,那百济反叛军因为少了倭国的支援,和辅公佑的分兵还是大不相同的,就连李清月此前和刘仁轨在分析局势的时候都觉得,可以姑且不管这一路。

    但眼下新罗国中生乱,恰恰助长了百济势力的底气,为何不将计就计,先除此内患呢。

    到时候他们支援高丽不必再有所顾忌,对战场局势更为有利才对!

    至于如何让那百济叛军上当,自然得干一些“示弱”的举动。

    不过这种示弱可不能堕了己方的士气。

    就像鬼室福信和黑齿常之等人所以为的那样,退往熊津,在好处和弊端上可以相互抵消,只能说是决策倾向于先解决哪一方的问题,而非是当真有胆怯之心。

    至于为何如此果断地以公主身份告知……

    李清月转头回道:“在出征之前,营中将士便是人人都知安定公主,那么无论那头的人要以何种方式探查,最后得到的都会是我所希望达成的结果,此为其一。”

    “其二的话,那不是应该感谢新罗、倭国的国情吗?”

    新罗的第二十七、二十八代国主均为女子,且在任上均有不错的政绩,倭国传到如今也出过了两代女大君。

    虽说中原那边没有这等习俗,但反正隔海之间相距甚远,谁知道这位安定公主在国中到底是个什么地位,用公主之名也无妨。

    更何况,李清月也绝不可能让这份“贵人”之名,落到诸如李弘李贤等人的头上。

    反正她都已经将跑路出征上报给阿耶了,总得允许她用本名作战吧。

    陛下都没把阻拦的书信送到她面前,那不就得算是默认?

    李清月相当坦然地想着。

    她扶着这有些斑驳的城墙,望着山下模糊的景象,嘀咕了一句,“就是不知道,那些百济叛军到底什么时候能上当了。”

    同时有老师在旁指导,再加上卫国公李靖的教材,李清月对于战场实践有着非同一般的兴趣。

    山下的那些收拢当地民心的举动都出自刘仁轨之手,这军队的布置便是由她一点点研究整饬了。

    写在兵书之中的军营布置和攻防器具的筹备,都在她和刘仁愿这位守军将领的交谈中一一敲定,让她越发明白,兵书上所记载的东西和实地的应用之间还存在多少区别。

    这也让她越发想要看到,这出诱敌之策能否验证李靖专门引注的那句话。

    以正合,以奇胜。

    她刚想到这里,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快步跑过山城的阶梯,正是朝着她所在的位置而来。

    来人不是旁人,正是被她邀请作为斥候亲卫的赵文振。

    手上的伤残并不影响他脚步稳健,快速奔到了面前,“公主!山下有消息,张继说,是百济叛军的探子到了。”

    李清月连忙应道:“走!带我去看看,问问具体的情况。”

    她和后头的几人打了个招呼,便先一步往前去了。

    同在此地的刘仁轨和刘仁愿等人都没跟上去。

    眼下并非作战之时,公主想要再做出什么行动,在有侍从守卫在旁的情况下不会遇到危险,他们也不必真将人当做是什么易碎品来看护。

    限制太多,对于公主的成长也没什么好处。

    不过在目送着李清月的身影消失在层叠的山墙之间时,刘仁愿还是忍不住感慨了一句:“我现在方知,陛下为何放心将公主派遣到此地来了。”

    有头脑,有魄力,还有行动力,哪是年龄能够拘束得住的。

    只是当他这话说出的时候,他却发觉刘仁轨正在用一种稍显微妙的目光打量着他。

    刘仁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说错什么了吗?”

    刘仁轨:“……”

    嗯,这要怎么说呢……

    他盯着这个被阿菟误认为是他兄弟的家伙许久,也突然明白,为什么他会被留守此地了。

    第99章

    不过, 刘仁轨又想,或许对他来说,不知道公主到底是为何出现在这里, 应该还能算是个福气吧。

    起码,若是之后真的要对人做出追究的话,刘仁愿只要不来上个看护不力, 就不必担心会担负上罪责。

    李清月若是听到刘仁愿的这句话,说不定也是相同的反应。

    就是眼下她还顾不上此事, 而是忙着确认那探子的身份。

    她听着张继的叙述,摸了摸下巴, 低声自语了一句:“真是僧人啊……”

    刘仁愿遵从苏定方的指示, 在这半年间没有主动和百济反叛军交手。

    但对方到底有哪些成员,他还是心中有数的。

    所以李清月和刘仁轨根据刘仁愿提供的种种消息,最终可以确定——

    如果百济反叛军真对他们的疑兵示弱之计上当, 选择派人前来探查,最不容易引人怀疑的, 就是道琛和尚手底下的僧人。

    对方但凡头脑正常,就该当选他们。

    至于能和唐军相持日久的人到底能不能做到头脑正常?

    应该还是可以的吧。

    “公主?”张继见她有点走神, 出声提醒道。“我们眼下该当怎么办?”

    这两人可并不仅仅是因言行紧张,加上对公主的存在发问,才被张继确定他们有问题。

    还因为在为遗落骸骨举行超度之时,他们表现得太“官方”,也太老练了, 进而加深了他的判断。

    这样的人绝不可能是百济境内随随便便就能抓出来的两个僧人。

    “再确认一次他们的身份吧。”李清月想了想, 说道:“也顺便给他们多透露一点安定公主的消息, 以及,一个逃离此地的机会。”

    她要确保这个大部队已前往熊津城的消息, 被顺顺利利地送到任存山一带,也送到鬼室福信的耳中。

    同时也要告知于他们,泗沘城这头虽然没有被放弃,但整体守卫能力已大不如前,是一个在进行了人事调度之后很正常、也很有迷惑性的状态。

    以便他能如她所愿地做出一个决定。

    “至于你,就先不必管此地的事情了。”李清月转头朝着候在一旁的赵文振说道,“我前几日就让你将哨探往南边派,你继续为我办好此事,和左骁卫将军麾下的哨探好好学习。到时候叛军的异常,我希望是由你带领的人先送到我的面前。”

    赵文振当即应道:“小人必当尽力。”

    明明公主的话中并无激扬振奋之意,他竟又为这一个“先”字而觉热血沸腾,也当即领人离去。

    公主早前跟他说过的话,好像还在耳边。

    她说,百济反叛军相比于大唐面对的其他敌人来说,就是个草台班子。

    之所以难以在时限内攻破,一是因为黑齿常之确实有名将天分,二是占据了地形之利。

    但他们的斥候水准,却只能用磨刀石来形容。

    那么这恰恰是一个最有利于他成长起来的环境。

    能不能从中立功,当好她的亲卫,就看他的表现了。

    “他现在的样子,哪里还看得出一点之前想跑的样子。”张继忍不住嘀咕了一句。

    李清月轻咳了一声。

    他连忙肃正了面色,“我这就去试探那两人。”

    “不,再等两天。”李清月打断了他的动作,“心急吃不了热豆腐,而且……”

    “让他们再多做几场法事吧。”

    这既是为了让他们再打消一点戒心,也是因为……

    哎,百济这地方对她来说人生地不熟的,一时之间上哪儿找这么好用的工具人啊。

    这么看的话,她还真是和佛教挺有缘的。

    而这个两天的时间,正好方便她们这边再做一件事。

    在此期间,她送走了刘仁轨。

    这当然不是将刘仁轨送回到中原去,而是将他送上了先前的那些海船上,由他带领着这些海船北上,抵达熊津城以西的海域。

    让他到了那里后,等待李清月这边传来的消息,做出下一步的行动。

    何为下一步的行动?

    之前为了迷惑那些百济叛军,她是真的将相当一部分的人马调度北上,前往熊津城了。

    不过这些人的目的可不是要驻扎在那里,而是要让这虚晃一枪,更不容易为人所察觉。

    李靖在兵书之中记载的征讨辅公佑例子里,他最后选择在明知敌方结营牢固的情况下,趁着对方以为他不会去打这一场突袭战的时候神兵天降,李清月如今也是这个想法。

    她给那头的百济叛军一个泗沘城中空虚的假象,但她可不只是满足于将人诱骗出山。

    比起分批将人啃下,还不如来个直捣老巢,再去试一试那营寨的坚固程度!

    就看这一出置换,到底是谁更有本事了。

    所以她要让已经北上熊津的大部队直接经由海路往南走,绕路登岸后直走任存山!

    “公主当真确定,由我来督管这一路人马?”

    刘仁轨倒不是觉得担负不起这个责任,实在是不太放心公主不在他的眼皮子底下。

    “既然传闻之中已说公主避难熊津城,您也完全可以一道走。若是公主对此战真有如此之高的兴致,那便到时一并南下就是。”

    为何非要让自己置身于泗沘城的险境之中呢?

    毕竟,此地的戍防情况虽然比外人能看到的要强一些,可也确实强得有限就是了。

    他这最后一句没有说出,却并不难让李清月听出他话中的意思。

    她一边随同老师顺着山城一侧的石阶往下走去,一边从容答道:“其实以老师的脾气,若是真觉得我留在此地不妥的话,早已用更加强硬的手段将我拦下了,而不是还在征询我的意见。”

    刘仁轨一时语塞,不得不承认李清月这话说得对。

    师徒数年,足够他这个聪明学生摸清楚他的脾气。

    李清月继续笃定地说道,“再说了,左骁卫将军留守泗沘城已有半年之久,在你我与他的交谈中都不难听出,他虽无战场上的天纵才华,却胜在一个脚踏实地,只怕这泗沘城的阶梯有多少步,有多少块石头他都摸清了。而我留在此地,正可激励士气,岂不正是一出强强联合。”

    刘仁轨实在没忍住,在听到这句强强联合的自吹自擂时笑了出来。

    又想到此前安定公主能毫不犹豫地将一旁的新罗称为“佞臣”,觉得她其实看待事物局面比谁都清楚,那说这一句“强强联合”倒也没错。

    “可你为何要将你的侍从也给分派到我这一路?”刘仁轨又问道。

    在他刚开始教授李清月的时候,这孩子的身边只有两个随从,一个唐璿一个阿史那卓云,相比于那些皇子已经算少的了。

    然而唐璿被委派去了梁州,哪怕刘仁轨知道这其中更像是某种策划,对外还是得说,这是因为唐璿护卫失当,这才被丢出去的。

    现在又要将阿史那卓云给一并派遣到外头,这听起来多少有点不像样。

    就算她在离开洛阳的时候还带上了几个护卫,但那些人和卓云相比还是差了点身手。

    可刘仁轨下一刻就听到了一句不打草稿的瞎话:“这难道不是我对老师的一片孝敬关照之心吗?”

    李清月朝着刘仁轨的随身配剑看了眼,又朝着他让人牵在后头的青海骢看了一眼。

    仿佛是在说,我已为老师准备了武器和宝马,现在再加上一位武将从旁协助,更可以确保老师绝不会出什么安全问题。对于一个徒弟来说,真可谓是做到最好了。

    她还很是遗憾地叹了口气,“可惜了,但凡我的年纪比现在年长几岁,我便亲自和老师走一趟,护卫在您左右,说不定还能留下个公主尊师重道的美谈。”

    刘仁轨毫不犹豫地揭穿了她:“我看你是想留下一个公主亲自杀上任存山,和贼寇血战的美谈。”

    李清月顿了顿,方才接话道:“老师,这种话就不必说得如此直白了。”

    可若让刘仁轨说的话,她脸上可看不出什么被揭穿的尴尬,反而随即遥遥朝着落在后头的卓云摆了摆手,“反正我已将这个任务交给她啦。”

    刘仁轨摇头苦笑,对于公主的算盘他已看得很明白了。

    她分明是想要给阿史那卓云一个立功的机会!

    若是在大唐境内做出这个安排,可以说是完全不符合规矩。可眼下正在百济之地,拿出作战方略的也是李清月,那么她只是希望让自己的侍从一并参战,谁也不会从中置喙。

    刘仁轨怎么说也是熊津都督府的长史,若是他从中成全,更不会让人对此提出质疑。

    眼见公主执着于此事,他也只能说道:“罢了,我等公主这边的消息吧,一旦情况如预期那般,我收到消息后便即刻行动,只是关于你这边,我还是想再多说一句。”

    刘仁轨停下了脚步,郑重其事地说道:“若这是生死存亡之战,我必定告知公主,当以全部心神投入其中,抱着杀身成仁的想法。”

    在他们从青州出发之前,公主已经说过,她没有将战场当做儿戏,所以刘仁轨也不会再用皇子公主的差别来说事。

    他只是以一个老师对学生嘱托的口吻说道:“可这只是在尝试,能否在与高丽作战之前拿下百济叛军,解决后路的麻烦,所以请公主务必保护好自己的安全。”

    李清月璨然一笑:“老师,我比任何人都重视我自己的性命。”

    因为不会有人知道,这是她来之不易的第二条命。她也还有那样多没有完成的理想。

    “再说了,我虽和士卒们说的是牺牲者留名,但我也更希望,是能将他们安全地带回到大唐境内。”

    “您放心吧,”她又多强调了一句,“这是对我而言的第一战,我必然会慎重以待的!”

    这句话,不仅仅是说给刘仁轨听的,其实也是说给她自己听的。

    所以她不选择另一路战线的还有一个原因,便是她必须好好确认,那两个被百济叛军派遣出来的探子,是真已被她诓骗了过去,让这一出诱敌出洞的行动绝不踏错半步!

    要说这两人也真是和那道琛和尚学得不错。在张继给她汇报的消息之中,他们哪怕明知道身在敌营之中,在给那些尸骸超度的时候,也没有任何一点偷工减料。

    按照李清月的评价,他们在业务素养上,可能要比圆度靠谱得多。

    不过在已经获知了不少消息的情况下还要被迫滞留在此地,眼看着李唐的士卒在刘仁轨制定好的框架下,明明人数不多,却还是在继续收拢此地民心,他们便怎么也不能定下心神,只觉有些焦躁。

    这个反应被张继看在了眼中,越发确认这两人来者不善。

    若非如此的话,他们该当为百济人得到了妥善的安置而觉高兴才对。

    或许他们也有几分迷茫,但更多的还是该当尽快脱离此地的迫切心情。

    可他们要怎么走,才不会被人怀疑他们是来刺探情报的呢?

    他们来前可没想到,会被以“为人超度”这样的理由委托重任啊……

    结果还没等他们想出个所以然来,居然还有件更坏的事情找上了他们。

    那个之前带着他们去吃饭的火长,在这几日间也算是和他们混熟了,这会儿忽然兴冲冲地过来了。

    他人都还没走到近前,就已经高声喊道:“两位,好消息!”

    两人对视了一眼,都不觉有几分警惕。

    他们可不认为,在敌人的地盘上,能发生什么对他们来说的好事。

    等张继走到了近前,就听他兴致勃勃地说道:“你们两个可真是赶上了好时候。熊津城那边你们知道的吧,就是我们那位安定公主已过去的地方。”

    “那儿怎么了?”

    张继笑道:“安定公主一向是个仁善的性格,此前我们那位陛下还曾经让她负责主持水陆法会,祭奠东都洛阳的亡魂,如今她抵达了熊津城后,听说此地的熊川水经常泛滥,淹死你们百济人,便打算在那头也做一场法事。”

    “你们可别说这是个作秀的表演。安定公主和她的老师是真想通过在此地的种种行为消弭掉之前的仇怨,让此地的百姓过上好日子。”

    两位僧人之中年长一些的那个神情有一瞬的怔愣,还是开口问道:“那么这又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张继答道:“这既是要举办法事,还不是得依靠你们来吗?泗沘城周遭能被找来做事的僧人里,就数你们二人表现得最好。我们校尉说了,就让你们去熊津,在公主面前争个前途。”

    “这……”那僧人的脸色顿时有些发苦。

    他是要走的,可不是要来升职的。

    现在竟还突然之间多了个新差事。

    天下怎么会有这等滑稽的事情。

    但他的这份犹豫,显然是被张继给理解错了意思。“哎,你先别急着拒绝,我知道你们这些僧人有自己的规矩,也不好这些名利的东西,可你们要知道,若能在公主面前出头,还有些其他的好处。”

    张继努力想了想公主此前告知于他的种种说辞,按照昨日还排练过一遍的那样,接着说道:“你们知道吗?我李唐另起洛阳为东都,还是出自皇后的建议,安定公主也在其中出了不少力气,而就在去年,陛下自法门寺将释迦佛的指骨奉迎进了洛阳宫中供奉。若是你们能得到公主青眼,就能有日日瞻仰佛骨修行的机会了。”

    那个年纪小的当即目光一亮,要不是被那年长的赶忙给拉了一把,险些真要为此心动。

    又听张继说道:“还有,不知道你们在百济有没有听过玄奘法师自印度求取真经归来之事?那位玄奘法师如今正在洛阳西苑中翻译六百卷《大般若经》,若是公主愿意带你们归国,说不定也能让你们在他门下听讲,并在翻译经文的壮举中留下自己的名字。”

    完了,这话听起来更有诱。惑力。

    所幸在那年长僧人的心中,终究还是复国的想法占据了上风。

    他陡然意识到了这很可能是他脱离此地的机会,在糊弄过了张继,说是需要让他们想想后,回到了他们暂住的村屋之中。

    当屋中只剩下了他和另外一人,他旋即说道:“我们有理由离开了!”

    “怎么说?”

    他眼中的遗憾没逃过同伴的眼睛,于是不出意外地先挨了一下打,先让他清醒一下头脑。

    同伴这才继续解释道:“我们在此地留一封文书,而后连夜出走。文书上就说——”

    就说他们其实很想接受公主的好意。

    但他们之所以会出家为僧,还是因为自己的家人曾经也是住在熊津一带的,可惜死在了洪水之中,为防止自己触景伤情,实在不愿故地重游。

    不想被迫前往熊津,他们也只能先告辞了。

    “这理由不错吧。”那人写完了留书后满意地看了一遍,朝着另一人说道。

    “是不错。”

    “那我们……连夜就走。”

    对他们来说该当庆幸的是,因为那位大唐公主的到来,泗沘城周遭的戍防情况真是要比之前差了太多,甚至前几日还又调度了一部分人出行。

    这都看在他们的眼里。

    所以他们的这出潜逃,也没有遭到任何的阻拦。

    可在确认了他们已脱离“危险”后,那个年轻的僧人还是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师兄,你说我们真的不能……”

    真的不能去学习佛教高深经义,并且瞻仰佛骨吗?

    再说,以他们这几日在此地所见,这次抵达百济的领袖和士卒,都分明有着一份慈悲心肠,和之前干出屠城劫掠之事的那些根本不一样。

    “你可千万别将这话在佐平的面前说出来!”他那师兄连忙警告道,“这不是你我能够决定的事情。我们只需要将此地的战报带回去就行了。”

    那人嗫嚅了一声,“我知道了。”

    好在,当他们回返到任存山中的时候,为了节省时间,只由他师兄来将那头的情况尽数汇报出来,并不需要让他开口,恰恰避免了说错话的可能。

    当听到他那师兄说到自己是如何从此地脱身,以防引起对方警戒的时候,鬼室福信当即拊掌而起,笑道:“好!黑齿将军果然找了一对好帮手。”

    那头的情况,在这番陈述之中可真是再明显不过了!

    前来此地的大人物,就是那皇后所出的安定公主。

    此人虽然在之前没有什么名声传到百济境内,但以两名僧侣在那头所见,这位公主在士卒之中居然有着极高的声望,恐怕真是按照继承人的标准培养的。

    就算不是,应该也不会相差太多。

    也难怪会让他们退居到熊津城中,确保她的安危。

    这可真是一出天赐良机!

    “莫非佐平打算奇袭熊津城,将这个人质劫持在手?”下方的随从之中有人问道。

    要说这样去和大唐谈筹码,好像也真可以一试,就是难保不会遭到对方在随后恼羞成怒的袭击。

    但他话刚出口,就听鬼室福信怒斥了一声:“你看我像是那么傻的人吗?”

    “熊津城是什么易守难攻的地方我清楚得很,唐军驻扎此地,在周边也少不了安插斥候,我若真带人这么打上门去了,那就叫做……叫做上门送死!”

    他朝着下方众人看去,语气决绝:“要打,就打那泗沘城!”

    “诸位想想看吧,我等如今看似保留了有生力量,甚至让抵达百济境内的唐军放弃与我等交手,可还不是只能被困在山岭之间,让人只觉前途无望。就算真有怀揣复国大志的同伴,也很难前来投奔于我等。可若是将泗沘城夺取下来,就大不相同了!”

    他信誓旦旦地勾勒着前景,就连面上的凶蛮之色都好像因此而消退了几分。

    “泗沘城守卫不严,只要我们派遣出一路精兵,必定能将其夺回。到了那个时候,就是我等重新掌握百济都城在手。一呼百应之下聚拢足够的将士稳固城防,所以就算唐军自熊津打来,也奈何不了我等。”

    “更何况,诸位别忘了,这一次来的不是那苏定方,而是个公主。”

    她可不是苏定方那个杀神!

    鬼室福信一想到,若是在自己的一力倡导之下,他们能将那王都给夺回手中,他身上的政治筹码就能被大大加强,等到扶余丰从倭国回来后也无法压制住他的威势,他就更觉得自己做出的,简直是个绝佳的选择。

    进攻泗沘城,就打这儿作为突破口了。

    只是问题来了,要由谁来做这件事情呢?

    他作为皇室子弟,是肯定不能自己去冒这个险的。

    虽说在那两个僧侣的说法中,泗沘城简直像是唾手可得,但谁知道会不会在战事之中忽然横空一箭,将他的美梦打碎在当场。

    历史上也没少出现这样的事情。

    反正他居中主持也少不了功劳,等拿下泗沘城后募兵还要用他的名号,进攻之事他就不掺和了。

    只需要选出一个合格的将领就好。

    他心中急转,目光在众人同样激动起来的脸上扫过,而后忽然疾步走到了黑齿常之的面前。

    黑齿常之当即精神一振。

    “黑齿将军。”鬼室福信殷切地看向了这位守营有功的悍将,甚至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若你还记得我等曾在灭国后遭到的屈辱与磨难,请一定为我……”

    “不,应该说,为我百济夺回王都!”

    第100章

    其实哪怕鬼室福信不这样说, 黑齿常之也是必然要请战的。

    他能在百济王室已被大半俘获,国中兵马被苏定方领军斩杀数万的情况下毅然反叛,聚集起第一批占据山头而守的兵卒, 本就不是寻常人,也格外珍视扭转局面的契机。

    鬼室福信愿意将这个收复王都的重任交托给他,更可谓是正中下怀。

    只是当他说出需要随同他一并参战的人数之时, 黑齿常之就见到鬼室福信的眉头皱了起来。

    鬼室福信问:“需要四千精锐这么多吗?”

    从任存山到泗沘城有二百来里,探子快速奔马出行都需要一日的时间, 更何况是军队进发。

    四千人的军队总还是需要后勤的,再怎么考虑到直接夺取泗沘城能够得到的周遭补给, 再加上两千人的物资后援总还是需要的。

    这一动, 就要从任存山和其周遭城镇中调度六七千人,对于鬼室福信来说,简直像是在用刀割肉。

    出动的人手太多, 又不在他的掌控之中,他多少有些惶恐。

    他便同黑齿常之分析道:“新罗兵马大批撤回国中, 刘仁愿所统领的万人,也已分散到各处城池中镇压叛军, 确保百济北部仍旧在他们掌控之中,留守泗沘城的最多三千人。”

    “你一度和他交过手,虽然没能攻破此地,却也凭借着泗沘南岭的地形缓缓撤离,应该知道他是个什么本事, 更何况现在他还不一定在那里!”

    “再说了, 此番唐军登岸不过万余人, 还全数为拱卫公主赶赴熊津,那么余下在此地的至多两三千人。”

    黑齿常之面色如常, “佐平一定还想说,在这三千人中前往上下操持各种事务的,按照那两人带回的消息,还有个七八百人,再剩下在城中的,恐怕都是不堪高丽战事的弱旅残兵。”

    “他们还不会想到,我们竟能以这样快的速度奇袭泗沘,必定要被打一个措手不及。既然如此,有个一二千人趁乱偷袭也就够了。”

    “因海运不易,唐军此番抵达的战马至多弥补上他们此前作战中的损失,而不能在留守的队伍中形成足够的骑兵配置,更让我方占据上风。”

    鬼室福信发问:“难道不是吗?”

    人数不足,骑兵不足,戒备不足,再加上泗沘城归根到底还是他们百济的王都所在——

    在这样的情况下,唐军凭什么能阻拦住他们的攻势。

    “不是。”黑齿常之笃定答道。

    “中原人的作战没有那么依赖骑兵,昔年自南梁传入我百济的消息中就已可见诸多典范。唐军习惯了轻骑夺营,但他们的步兵从来不容小觑。我方的箭弩一直就很难攻破他们的筒袖铠,这一点,佐平也不能否认。”

    鬼室福信的脸色有几分不太好看了。

    他不得不承认,黑齿常之的这句话没说错。

    唐军的跳荡,也就是刀盾兵,还有其陌刀队,都曾经给他造成过不小的心理阴影。就算骑兵为了征讨高丽都被调度到了那熊津城中,留守的步兵中也难保不会有一批精锐,用于山城的守卫阵线。

    “我赞成常之的人数判断。”

    鬼室福信正在犹豫之中,就听到人群中传出了另一人的声音。

    眼见开口之人正是此地仅次于黑齿常之的战将沙吒相如,鬼室福信本还想开口斥责的话顿时吞咽了回去。

    沙吒相如继续说道:“佐平觉得泗沘城容易攻破,到底是在小看唐军,还是在小看我们对都城的建造?”

    熊津和泗沘这两座城市的建造,其实效仿的是他们那强敌高丽的山城。

    就算……和丸都城、五女山城这些城市还有些差距,在石块的楔形嵌合上也是相似的。

    所以这些城墙几乎无法直接遭到行军中的破坏,除非直接以砲石打击。

    一旦他们这头的趁其不备没能发挥出其应有的效果,最后会是何种结果不必多说。

    听他这么说,道琛也在一旁口诵了一声佛号,“两位将军所说不错。宁可多带人手,也莫要让士卒陷入不必要的死战了。我们也承担不起一场损耗过多的失败。”

    现在他们还能陆续招收到人手,是因为唐军那位杀神将领退回了中土,可不是因为他们已能让所有城池响应号召。

    鬼室福信的愿景不错,在场众人也愿意相信这种可能性,就是他们能凭借着夺取泗沘城,再次高举复国旗帜——

    可他们不能真将这个机会以“优势在我”的方式对待!

    鬼室福信越发眉头紧锁。接连有三人这么说,他就算再有什么自私自利的想法,也得在此时都先吞到肚子里,别将其说出来。

    只能说,好在……

    “好在你对百济的忠诚人人可见,要不然,就按照佐平那个性子,难保不会在此事上继续为难于你。”

    沙吒相如和黑齿常之因时常要交流战事的缘故交情不差,便在散会之后陪同他一起前去挑选出征人手。

    黑齿常之无声地摇了摇头。

    他哪里是对百济忠诚,若非如此也不会一度跟随扶余义慈投降李唐,他只是对这片土地忠诚而已。

    “不提他了。”他开口道,“此番固然有所顾虑,需要谨慎以待,却终究是我等拿到了有利的局面。既将重任交托于我,我必定竭力达成胜利!”

    这位身量极高的将领按剑而前,目光中写满了背水一战的决然,“我走之后,守卫任存山的重任就交给你了。”

    “你大可以放心。”沙吒相如应道,“此地可不像你进攻泗沘城一般会出现血战。”

    “对了,”他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说道,“刚才我不是提到了城墙戍守问题吗?”

    “怎么了?”

    沙吒相如说:“反正你都要带上后勤了,不如将我近日从南边调拨过来的石砲也带上。倘若对面真能用一两千人拦住你的攻势,你就把去年他们往我们脑袋上砸的石头,统统给我砸回去!”

    他说到情绪激动之处,还猛地一挥拳头。

    见黑齿常之用稍显无奈的表情看过来,他这才让自己看起来正经了些,“老兄,你也不愿意长时间居住在这样的山林之中吧。”

    虽说他们也习惯于将城池依托于山势建立,以确保王都稳固,可这片任存山中的大营就算自去年到如今一步步完善,也还依然简陋得惊人。

    唯有彻底跳出这片逃难之地的掣肘,他们才能有重新崛起的希望。

    “我知道了。”黑齿常之接下了同僚的这份好意,“你等我的好消息。”

    对内的会议之中,他作为将领必须打消领导者不切实际的梦想。

    可在对外征讨的战事之中,他却必须有取胜的信心!

    兵贵神速的道理,黑齿常之很清楚。

    在得到了鬼室福信的准允后,黑齿常之连夜调兵,在第二日的清晨便整军出发。

    为了确保能在抵达泗沘城下之前,百济这方的兵员能不被敌方窥探到行踪,黑齿常之在前军之中征召的斥候尤其之多。

    这些以小队行动的侦查兵卒必须先行排查前方的情况,如若遇到唐军的斥候,务必将其绞杀。

    为了让士卒能在沿途得到充分的休息,他出发得快,却在日头过午后不久,就带着人在一座废弃的营寨中驻扎了下来。

    “将军,这不是从任存山直接行往泗沘城的路,我们还只行军了三个多时辰,要按照这种速度的话,我们抵达泗沘城……恐怕得五六天了吧?”

    这会不会稍微有点太晚了?

    黑齿常之的裨将刚刚发问,就见他的将军抬手打断了他的话,“这个时间足够了。”

    “我要确保的是,哪怕我们在半路被唐军给发现了踪迹,也能顺利夺下泗沘城。反正,我们只要比唐军从熊津回返支援的速度更快就行了。”

    每天六七个小时的行军,已经不少了。

    见裨将有几分紧张,他忽然爽朗一笑,“当然,我更希望这个假设完全派不上用场!将士们是休息了,往前探路的人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要是在有这等轮换休整的情况下,还不能做到斥候应尽的义务,那就真的是他们废物了。

    可这样的人,又怎么会被黑齿常之委以重任呢?

    这些人也真是一点都没辜负他对他们的期待。

    当营寨彻底整顿完毕,同行的五六千人尽数落脚驻扎的时候,黑齿常之就见到其中一路斥候带着个人往他所在的方向走了过来。

    他连忙迈开大步走了过去,“你们发现敌方探子了?”

    但当黑齿常之走到能看清那几人样子的时候,却又发觉自己刚才的猜测可能有些问题。

    因为出现在他视线之中的那个陌生人,赫然穿着他们百济的军服。

    只是这件军服也不知道是有多久没有擦拭清洗了,在上面淤积着厚厚的一层泥土,这个被抓住的人也蓬头垢面且干瘦得厉害。

    他的神情被尘土掩盖,很难看个分明,可他的动作却不难让人看出,他的精神状态绝不可能正常。

    此刻有一根树枝正被他握在手中,哪怕被人勉强按着,他都想要将其卖力地挥出去。

    而他口中一直在被重复着的字,正是百济语的“杀敌”二字。

    那两个字也不知道被他重复了多久,听起来有点变调,但这一点也不影响当这两个字从他口中说出的时候,其中蕴藏着的蓬勃杀意。

    当然,就算他表现得像是个已经疯了的百济士兵,黑齿常之也没敢放松懈怠,而是将他再度从上到下地打量了一番。

    可就是这一打量,让他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了对方的断指上。

    少一根手指,看起来伤口不大,却能让人失去正常使用刀兵的能力。

    那么就一点也不奇怪,为何对方不是前来和他们这些反叛军会合,而是变成了个四处走动的疯子。

    黑齿常之的目光中闪过了一丝怜悯和伤痛,朝着斥候吩咐道:“给他一点食物和水,然后……”

    作战之中不能因为任何一点事情耽搁进程,那也只能,“然后将他驱赶出去吧。”

    他没有这个多余的精力带上这样一个包袱,就算明知道对方可能曾经是他的同袍也不例外。

    “好,我们这就去办。”

    得亏这个“疯子”大概还有些求生的本能,让他在看到送到面前的食物和水时,能够下意识地松开手中的树枝,直接朝着那生存物资扑了上去,大口咀嚼着手中带灰的炊饼。

    只是也不知道他是有多久没有吃过正常的食物了,在吃到饼子的同时居然忘记了需要用水来配,险些被一口噎死过去。

    好在求生的本能让他废力地抓过了一旁的水筒灌下了两口水,又捶了捶胸口,这才将其咽了下去。

    把他抓来此地的斥候也就是在此时才发觉,他那张尘灰凝结的面容虽然瘦削,却还依然颇为年轻。

    在这险死还生之后还朝着他们露出了个傻乎乎的笑容。

    “唉,要不是此战关系重大……”斥候随即将他推了推,“走了,你该出去了。”

    见他还愣在原地没有动作,斥候灵机一动,将他方才脱手的树枝重新塞回到他的手中。

    这个举动好像还真的做对了。

    因为下一刻他就瞧见那疯子一边往前走去一边挥舞着树枝,口中还是喊着那“杀敌杀敌”之言。

    斥候不由叹了口气。

    可他又忽然冲上了前去,“哎呀你走错方向了!”

    这家伙是该当离开营地的,看看他都要往哪里去了,都要往那个临时马厩去了。

    他连忙将又往营地中走出了一段的疯子给拽了回来,和另一个同僚一并将人给送了出去。

    所幸对方虽然已经听不懂人话,却也同时不再认得自己人,直接沿着斥候将他调拨朝向的方向一直走了下去,直到消失在了他们的视线当中。

    见他还有点发愣,另一个斥候以手肘戳了他一下,说道:“你放心吧,我们不会变成他那个样子的。也不知道他是在哪场战役中弄成这样的,等我们兴复王都之后,若是他还活着,再去找人就是。”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的是,这个挥舞着树枝的疯子在彻底离开了这片斥候探查的范围后,目光顿时变得清明无比,甚至快步认准了一个方向走了过去。

    不过一刻钟的工夫,他就见到了等在那里的熟人。

    一见他归来,这人猛地朝他肩头捶了一记,“你也太大胆了!安定公主对你器重有加,这才让你跟着我们一起执行斥候任务,要是你上来就被百济的斥候给宰了,回去之后你让我如何跟公主交代。”

    那方才往百济营地装疯卖傻了一回的断指之人,不是赵文振又是谁!

    面对同伴看似指责实则关心的话,他抹了把脸上的尘土,回道:“你都判断出来百济的斥候人数不少了,那我又怎么会不知道,若是斥候先行交手,我们这边占不到便宜,恐怕很难探查到其营中情况了。总得想个别的方法探查才好。”

    公主宁可让大部队北上熊津也要迷惑住敌人,他们又怎能因为此事危险就放弃不做,甚至将己方的破绽给暴露在对方面前。

    赵文振既算惜命,又在某些方面有着非同一般的坚持。

    正因为如此,他果断选择利用自己的“优势”,来上了一出混入敌营。

    以他得到的待遇来看,他的这个选择无疑没错。

    他也相信,倘若他真因为这出探查而牺牲,以公主和刘仁轨的人品,绝不可能在返程后苛待他的家人,而倘若他赌赢了,那么他才算真正做到了公主亲卫的职责。

    “先顾着正事要紧,别管我方才用的是何种手段了。”赵文振严肃地说道,“来人不简单,在公主已经将这些迷惑性的消息都给丢出来后,他居然还选择了这个规模的精兵出行。以我大略看来,此地的精兵加上后勤人员,不会少于泗沘城中留守的。”

    “不过营地之中的马匹痕迹不多,可能是因为百济叛军马匹匮乏的缘故。”

    这百济所在的半岛之上当然也不是什么适合驯养好马的地方。

    就算北边能出产一些,也大多被其强敌高丽给劫掠走了。

    “但若是我没看错的话,在营地之中有攻城车。”

    “攻城车?”

    这又不是平地作战的攻城,带什么攻城车啊。

    这话一出,赵文振当即意识到了自己在惊鸿一瞥间的判断失误,“不对,不是攻城车,那就应该是——投石车!”

    “大概是了!”赵文振的这位同伴当即意识到,这条被窥探到的消息,确实至关重要。

    谁能想到,这些边地小国明明都对大唐有些不敬之心,可在这样的匆匆行军中,居然还记得带上了投石机之类的武器。

    听赵文振描述了那主将的样貌,此人也当即确定,领兵的乃是百济叛军中本事最强的黑齿常之。

    “我等尽快将消息带往泗沘城!”

    赵文振刚要跟上对方的脚步,又忽然停了下来,“不,你去。”

    那人讶异,“那你呢?”

    赵文振答道:“对方看似中计,行事却还很是稳重,难保在后头不会再有后备兵马。”

    “我带着一部分继续守这一路,你带着几个人一起送信回返,再让一部分人跟在他们的队伍周遭,确认一下他们生火做饭用的灶有多少,马匹喂食后的痕迹又是如何,再验证一番人数。”

    当他说完这一切的时候,他瞧见他那同伴深深地朝着他看了一眼,似乎是对他这个新入行的斥候颇有几分敬重之意,这才说道:“好,就按你说得办。”

    该当庆幸的是,黑齿常之的谨慎让他没选择直接千里奔袭,而是稳步推进,一如他在山地战中的建造屏障堡垒做法,这才能让他们有机会抢先于对方数天,先一步将这军报送到安定公主的手中。

    当李清月听得那位斥候将实情告知后,既为赵文振刺探军情的大胆捏了一把冷汗,又为这份抵达她面前的情报而觉心中振奋。

    她的诱敌之策起到效果了!

    这无疑是证明了,她这兵书没白看,她此前经历的种种政斗也让她越发熟练于把握敌方的心理。

    不过两军交战之中,斥候的交手可以玩点花招,真要到正面战场上,还是比拼的硬实力。

    李清月吩咐道:“将消息用最快的速度送往熊津城。”

    送到刘仁轨的手中去。

    黑齿常之带出的兵将数量颇多,或许对她来说不是个好消息,对刘仁轨和阿史那卓云的那一路,却绝对可以算是。

    所以那边也可以发起行动了。

    至于她这一边嘛……

    此时距离那两个僧人内应逃离,已经又过了四天,在这四天之中,泗沘城沿着山势分布的山墙之后,各处防御工事已陆续就位,甚至可以说是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就等着黑齿常之上门,给他一个惊喜了。

    只是想到这出防御工事的加固终究还是临时产生的想法,若真遇上合格的强兵,估计还是容易被捣毁,她又不无遗憾地感慨了一句,“这守城要务若是能得到大安县公的相助就好了。”

    哪怕是李唐名将,在攻城守城之中也免不了需要依靠“科技”——特指古代的工程学。

    就比如说,昔年太宗皇帝远征辽东之时,就带上了这样的人才。

    也就是被李清月称为“大安县公”的阎立德。

    或许他那个弟弟阎立本,因为绘制了凌烟阁二十四功臣图和秦府十八学士图等画作,要更为人所知。

    可当李清月身在战场上的时候,还是更想得到阎立德这样的人才。

    高丽之战前,正是他在洪州督办建造了五百艘大船。也同样是此人在唐军翻越泥泞的大辽泽之时,主持修建了二百里野战桥,确保重兵顺利推行过境。堪称是一位军事工程的好手。

    可惜啊,不仅此人已经在数年前病故,就连继承了他不少本事也有辽东战场参战经验的儿子,现在的官职也是——

    太子右典戎勋府郎将。

    太子李弘的属官。

    李清月忍不住郁闷了一下,觉得李弘又没在行军作战,真是对这种将作人才的浪费。

    可想想现在感慨此事也没什么用,又将目光收回了眼前。

    就听刘仁愿说道:“公主不必这般唏嘘,在这泗沘城中所做的,已经足够了。”

    刘仁轨走后,刘仁愿必须担负起戍卫公主的责任,跟她之间的往来比起之前还要多一些。

    而越是和这位早慧的公主交流,他也越发确信,对方并不仅仅在士卒之中的声望不小,很适合做个督军,还有着非同一般的军事天赋。

    李清月自己可能只觉得她是在揣测人心,刘仁愿却是眼睁睁地看着她如何在将防御工事的兵书说明,变成活学活用的东西。

    就比如说军中的角弓弩队伍,在遴选士卒的时候是有一番先决要求的,那就是四发三中,比起二百五十步的步兵弓弩距离要稍短,但精度要求更高。

    因山城居高临下的位置,李清月果断选择了以这种弓弩为核心,组建杀敌防线。

    又以临时堆垒的石墙沙袋改变了原本的上山路径,让这些弓弩手能更有效地利用起此地的掩体。

    再便是那山下的半月城防线。

    恐怕就连在山下务农的百姓都不知道,这道曾经的都城城墙就在他们的眼前发生了惊人的变化。

    以至于刘仁愿觉得,自己严格遵从了苏定方所说的守城方针可能是对的。

    毕竟他现在的表现还不一定比得过一个八岁小孩。

    这听起来是挺悲伤的,但好像还真是这么一回事。

    他唯独能比安定公主擅长的,竟好像就是实战冲锋了。

    他连忙说道:“对了,等到那黑齿常之到来,请公主先入王宫之中躲避。战场之中刀剑无眼,公主只有皮甲护身,终究还是有些不妥。”

    “谁跟你说我只有皮甲的?”李清月回道,“青州折冲府库中有一件多余的明光铠,被我给一并带来了。”

    “那铠甲的尺寸和明光铠的圆片确实和我不太吻合,不过反正明光铠这东西您也是知道的,整个铠甲都是由甲片组成的,所以这几天我已经让营中的工匠给我改出个能用的铠甲出来了。”

    “……”刘仁愿卡壳了一瞬,“公主不用我来保护?”

    李清月答道:“不必,您只需要做好另一件事就行了。”

    刘仁愿听着李清月接下来的几句话,想了想还是先答应了下来。她说的不错,只要能将那黑齿常之击败,她不会遇到致命危险。

    那年轻的小公主则是继续望着下方的山坡石墙,在摩拳擦掌中准备再多做几个准备,让来客感受一下唐军的热情。

    至于老师那边在收到消息后的反应……

    她这个做弟子的都已是如此了,做老师的可不能真只是在等学生青出于蓝。

    她相信,阿史那卓云也绝不会错过这个立功的机会!——

    第二日的傍晚,在熊津城中便行出了一列脚步齐整的兵卒,一直朝着城池的西面行去,直到抵达海岸边。

    在已经彻底深沉下来的夜色之中,沿海停泊的船只上,那一支支点起的火把,好像就是这些行将出征将士的指路明灯。

    阿史那卓云和刘仁轨一并站在那为首的船只之上,将这些士卒的表情看在眼中。

    尤其是距离火把更近,马上就要登船的那些。

    他们一度被用于迷惑敌人而调遣北上,来到这早已被废弃的熊津都城,本以为要等到高丽战场传来信号才会有他们出征的机会,哪知道现在却忽然在另一处战场有了他们的用武之地。

    他们要先行解决百济内乱,趁着对方老巢空虚攻破任存山大寨!

    这听起来简直令人热血沸腾。

    阿史那卓云都不由紧握住了手中的弯刀,哪怕在实际作战之中她不会选择用这个武器杀敌,但并不妨碍她在此时试图通过这个动作让自己获得更为坚定的作战信念。

    “任存山上只剩下了百济皇室鬼室福信,僧人领袖道琛,以及将领沙叱相如,精兵还少了四千有余,凭借着我们这边的兵力,只要选好进山的方位,必定能将那鬼室福信给擒获。”

    卓云低声念叨,“扶余剩下的那位皇子扶余丰还在倭国地界上,国中还能做主的皇室子弟也就只有一个鬼室福信了。他若在手,任存山叛军势力名存实亡。刘先生,是这样吗?”

    刘仁轨没有回答,却点了点头表示认可。

    阿史那卓云可以发誓自己并没有看错,这位本该是头一次上战场的熊津都督府长史,在将士登船的这一刻也握紧了自己腰侧的佩剑,将老当益壮诠释得淋漓尽致。

    他可能并没有他脸色表现得那样平静。

    夜色里的航船既可凭借着海岸线的指路,又有那航海罗盘的辅助,足以确定要在何处登岸。

    当最后一名将士登上船头的那一刻,登船舷梯陆续收起,在夏日的夜风中船帆升起而后被吹到鼓胀的瞬间,发出了一声砰响。

    这声音甚至盖过了刘仁轨说出的那一句“启航”,成为了船只出行的信号!

    立功就在眼前!——

    第三日的白天,当船队缓缓停入一处隐蔽的港湾,当黑齿常之的军队继续往前推进的时候,身在洛阳的武媚娘也迎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来人正是洛阳元氏现任家主元义端。

    就算不听此人上门来的说辞,也并不难猜出,他是抱着什么想法前来此地的。

    青州刺史元神霁似乎是因府兵问题招来了陛下的不满。

    但与此同时,曾为大理寺卿的元恪却奉命持节巡视河南道。

    元义端怎么说也是曾在朝中做过官的,还一度干到了魏州刺史的位置上,虽因才学平平不能再进,可他年事渐长,对于朝中的人情世故却看得明白。

    他当即意识到,这一道委任不简单。

    再打听到元神霁曾经和皇后所出的安定公主打过交道,而元恪出使则是由皇后建议之时,元义端凭着直觉猜测,皇后恐怕另有话说!

    有些时候,光靠着自己去瞎猜是没用的,还不如直接找上门去问个清楚。

    如今的皇后权威日盛,也不像是能被他们随便敷衍过去的样子。

    恰逢陛下因苦夏的缘故,干脆又从洛阳宫中搬迁到了合璧宫居住,继续让皇后协助打理政务,元义端要登门拜访,也不必非要想办法拜谒后宫。

    得到了皇后的准允,元义端在下首落了座。

    他人已不复年轻,倒是仍能看出几分风姿不凡,让武媚娘不由对其暗赞了一声。

    洛阳元氏子弟大多没有太位高权重的,毕竟其身上流有北魏皇族的血,总是要令人戒备一二的。

    可其中培育出来的英才人物倒是当真不少!

    武媚娘怎么看都觉得,比起已经被她弃如敝屣的武家,比起不知所谓的弘农杨氏,这洛阳元氏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或许更适合于她拉拢。

    她如今也有了这样的资本。

    元义端举起了手边的杯子,又朝着皇后行了个礼,“承蒙皇后殿下福泽,洛阳方能为东都,我洛阳元氏凭此再多几分门庭显贵,不知近来洛阳城内外可有何事,是我元氏能帮得上忙的?”

    这话问得倒是很巧妙。

    武媚娘心中玩味一笑,开口答道,“夏日风雨将至,洛川再有兴修之事,不知元氏家中可安好?”

    她这话也没说错。

    七月的海上多出风浪,这洛阳地界,也已是到了即将落雨转凉的时候了。

    只是这话问的可不是元家祖宅,而是这李唐王朝之中的洛阳元氏命脉。

    元神霁的罪名可大可小,权看这位皇后殿下打算如何处理。

    元恪能否从大理寺的位置往实权官职转换,也权看这位皇后殿下随后的谏言。

    那么,元氏既在洛阳,该当看谁的脸色行事,也已再清楚不过的了。

    元义端在心中叹了口气,只觉这位皇后要往前朝再进一步的意图,就摆在面前了。

    按说,这不是个寻常皇后该有的表现,可当天子都不在意此事的时候,他好像也不必有这样多的疑虑。

    直接做出选择就是!

    不过,这还真是风雨欲来啊……——

    李清月在山顶的堡垒处又走了个来回。

    这是自她收到黑齿常之出兵消息后的第五日。

    陆续传来的斥候探报让她可以确定,对方最迟在今日就要抵达泗沘城周遭。

    因半岛之地获取海鱼不难,百济士卒中的夜盲症情况不严重,所以她必须做好黑齿常之会趁夜来袭的准备。

    只是在她经由了夜间的小憩恢复了精神到白日将至,也还没有任何一点动静传来。

    让她险些觉得是斥候的探报出现了问题。

    她抬眼朝着天边看去,正见今日天光晦暗,阴云翻滚得像是要降下一场雨来。

    再往下方看去,其实早已到了一日之中的劳作之时。那些才做过户籍登记造册的百济民众已陆续出现在了她的视野之中。

    只是从她所在的高处往下看去,只能看到这些人缩小成黑点的身影。

    可也就是在此时,她忽然看到在远处闪过了一道彩色的信号。

    不,不是一道。

    而是一处又一处的赤色彩旗,像是一种无声也无烟的烽火,在她的视线之中快速逼近。

    转眼之间,已举起到了第三道防线的高度。

    那足以让她确信,这不是她出现了眼花的症状。

    而是——军旗为号!

    赤色代表南方,士卒接连举起赤旗传递信号到她的面前,也正是敌人自南方而来的意思!

    李清月当即站直了身子,一把扶在了山墙的石缘之上。

    在这一刻,她脑中所有的困意都被丢去了九霄云外,只剩下了一个声音。

    “来了!”

    黑齿常之率领的百济队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