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顷刻为黑夜。

    一束银亮的月光穿过黑夜,轻盈地落了土地庙前,照亮了石龛与石炉,环绕石炉上的三缕香,意极怜惜,如人手在抚摸。

    一个极温柔的女声随着照亮黑夜的月光,满天地间门同响:

    “土地,吾之血裔叩庙,汝却不应。莫非,要本神亲至?”

    话音才落,石龛里的神像转眼化作肉身,而小小的石龛也开始不断地变大、变大。

    最终,一座颇华美的庙宇出现在原地,取代了那小小的石龛。

    白胡子土地公身形高大,却匍匐庙前,浑身发抖:“不敢!不敢!小老儿不知道原来是尊神降贵!”

    月光如练,似从银月里落了一架天梯,垂到人间门。

    一个脑后展着一轮光晕,看不清面貌的颀长女子,牵着一个红衣女童的手,乘月而降。

    似缓,实急。眨眼就到庙前。

    遥遥一见那女子,还维持着人模样的姜虎立刻拉着李秀丽转身,叮嘱:“我姨母恼了,不用月貌代象,竟然以‘如身’亲自来了.....千万不要转身,不能看她。”

    姜熊和土地也都不敢抬头。还有点黑熊模样的少女低着头,说:“姨母,多亏李秀丽,我们找到蛮儿了。”

    姜月说:“我已经知道了。你们都做得很好。”也不再多说,只缓步走到庙前,走过土地老儿,走向庙前跪着的一个小小身影。

    土地头也不敢抬。他敢几次呵斥当时携月相而来的小妹,也是仗了姜月对大夏有所忌惮,自己也没有证据被她抓到。

    但如今被人抓到蛮儿在他这里。

    这尊神明显地恼了,不顾体统,竟然“如身”而至,亲自相逼。

    他一个小小的炼炁化神,怎么敢表现得有半丝不满?

    姜月牵着小妹,走到那道身影前。

    瘦弱矮小的男孩,对周遭发生的一切毫无所觉,依然跪在华美的庙宇前,双唇黯淡发白,脸颊凹陷,周身骷髅似的,憔悴至极,神情麻木,只口中喃喃:“我没有.....我没有......”“求求您......”“求求您......”

    姜月一手以袖掩面,不让自己的面貌映到男孩眸中。另一手却推了推小妹,柔声道:“好孩子,去,回去。”

    小妹松开了姜月的手,一步、一步,往蛮儿身边走。

    逐渐地,她看着憔悴如此的蛮儿,眼中蓄满了泪。

    走到近前,女童以烂成了白骨的手,轻轻地抚上男孩凹陷的脸颊,叫他:“阿蛮哥哥。”、“阿蛮哥哥。”

    一声又一声。

    男孩的视线本已无焦点,一切说话出自本能。在呼唤里,双眸逐渐聚焦。

    见他逐渐清醒,女童在月光下,头一次说了如此流畅、清晰的话语,内容却极残忍:“阿蛮哥哥,不要再求他们了。我已经死了,尸骨已腐,再也不会复活。”

    男孩打了个冷颤,然后,他的眸光慢慢移到了女童身上。他的神智似乎恢复过来几分,愣住了。

    然后,他忽然一把抱住了女童,一声没吭。

    女童在他怀里,轻声说:“阿蛮哥哥......蛮儿,我可以请你帮帮我吗?”

    蛮儿终于张开了嘶哑的嗓子:“......帮......”

    女童说:“那,请你忘了我。不要再想我了。不要、不要再想我了。”

    蛮儿半晌没说话,最终。闷闷地说:“好。”

    于是,小妹笑了,然后一点、一点地消散,化作星光,正飞舞在他四周,往他身体里钻。

    每消散一分,蛮儿憔悴凹陷的脸,就红润一分。颓败的精气神,就增加一分。

    最终。小妹彻底消散。蛮儿又变回了正常孩子该有的模样,不再如骷髅。

    姜月叹息着,去扶蛮儿:“孩子,你很孤独,无人可诉,无人挂念,思念挚友,无可厚非。可是,轮回殿立,世上无鬼。以自己的极端想念,汇炁成‘鬼’,去生造出‘鬼魂’来,普通人的精气神无法长久承担。‘小妹之鬼’继续存在下去,你会死的。”

    “小妹”消散,蛮儿逐渐恢复过来,抬起头,看着这半遮面的女子,觉得她神圣幽远,又莫名亲切:“您是?”

    姜月说:“去年中秋,你小小年纪,却被赶出去走商送货。你在路上,看着万家团圆,想自己凄凉身世。于是流着泪,曾叫过我一声母亲。”

    蛮儿先是疑惑,随即看到天上的银月,福至心灵,恍然大悟:“您、您是!”

    去年中秋,七岁的蛮儿却被父亲和继母,赶出去走商送货。他又饿又累,一路听着狼嚎,看着万家团圆,想自己身世,却已经记不起亲娘的模样。

    他抬头看着月亮,这一晚的中秋圆月,有些奇异的发黄发旧,却出奇的亲切,莫明地像旧时相识。情不自禁,流下热泪,叫了一声“母亲”。

    那一晚,月色别样的皎洁温柔,照得前路清楚如昼,他一次都没摔过跤。

    四周的狼嚎不知道何时熄灭了。他半路迷迷糊糊地睡在地上。醒来时,身上落满树叶,却像盖着被子一样暖和,货物不知何时都已卖完了,钱就放在身旁。

    他本以为是自己做梦,一直都回味着那一晚的奇异经历。

    却原来,一直都是真的。

    蛮儿想起很小很小的时候,隐约还有的记忆,那时候,母亲还没去世,拍着他,哼唱流传了不知道多久的歌谣:“儿莫啼,月光光,照前路。儿休哭,月弯弯,作摇篮。”

    土地在一旁听着,也想起古书上的久远记载:

    果然旧时月,偏照苦人儿。

    如此偏爱,穷鬼又能给他们什么呢?

    难怪被赶出大夏!

    只是古江山不再,旧时月却徘徊不去,留恋故土。

    这时,姜月转过身来,土地急又低下头。

    再是“旧时月”,再是无可救药的阳神修士,人家也是货真价实的还虚修为,可以称之为“神”的那种!

    姜月对蛮儿说:“既然醒了,就随熊、虎一人离开吧。”

    又对土地说:“如若阻拦......”

    土地大呼冤枉,连忙辩解:“老儿没有!一开始也不是我掳掠的他,是这野......是这孩子,他自己不知道怎么误入了洞天,长跪在庙前,定要小老儿帮一个忙......这个忙,小老儿实在帮不上......送他出去,他又跑回来......然后,他走不了......”

    “走不了?”姜熊、姜虎都皱眉。

    姜月凝神往蛮儿身上一看,什么都明白了,叹了口气:“何苦?你有什么执念,宁可把自己的炁连在这里,也要苦求?”

    蛮儿此时吸收了“小妹”,回收了精气神,于是看起来恢复了大半,却又显出倔强的神态,被姜月一问,低下头:“我知道,小妹回不来了。但我没有偷东西,没有偷过那镯子!”

    “您知道的。您是土地,您一定什么都看到了,知道了。求您,为我告诉我爹爹,为我告诉村长,我没有偷东西!”

    土地叫苦:“尊神,您也听到了!其实,这是小事。但您应该也知道,根据大夏的体系,我虽有炼炁化神的修为,却并不是纯粹的活人,而是托付于人身的。只有人身决定我的,我无法干预人身的选择啊!”

    他颇多怨愤。多可笑,这芝麻绿豆屁大点事,就是小孩子觉得自己被冤枉了,就害他惹上了还虚修士!

    姜月摇头却不因这是“小孩子的小事”而看轻,以商量般的口吻,说:“蛮儿,如果是这样的要求,我却无法继续帮你。表里一界自有规则。除去洞天之地,幽世不能显法红尘。阳世之事,阳世解决。”

    蛮儿感觉到了尊重,也不再一味倔强,垂下头:“我知道,可是。我走不离了。”

    姜月将袖子一转,蛮儿却觉得轻飘飘了起来。

    他低头一看,自己的肉身还跪在土地庙前。

    姜月将那愣头愣脑的小纸人抓到手里:“你现在离不了土地庙的小洞天,是因为你心中极之渴求,所以将自身的炁与此洞天的炁相连,心愿不了,肉身难离。我送你一具凡人也能用的傀儡,先迁移神念,随我离开此处。等了结心愿,肉身自得解脱。”

    又看一眼土地,令:“照顾好蛮儿的肉身。勿断吃喝。”

    土地连连称是。能送走这瘟神,说什么都好!

    姜月轻吹一口气,月光就如云雾,托起姜熊、姜虎、李秀丽三人,飘荡荡飞向月亮。

    然后她旋身一转,消弭月光中。

    穿过月亮,李秀丽三人再次睁开眼,仍站在土地庙前。

    这时,李秀丽终于从看得津津有味中,回过神来了,忽然睁大了眼睛:“‘小妹’没了?”

    姜熊恢复了原貌,说:“姨母之前说的话,你没听懂吗?其实,小妹是真的死了。并没有鬼魂诞生。‘小妹’的‘鬼魂’,就是蛮儿不舍得她,以自己不甘的心愿,无意识里,消耗了自己的炁,所生造出来的,并非真实存在。蛮儿苏醒,‘小妹之鬼’自然消散。”

    李秀丽:!!!

    所以,那她的!报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