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江左大旱。
从仲夏到仲秋,整整四个月,滴雨未下。太阳烈得惊人。
昔日丰美的大泽,烂泥都被晒得硬邦邦,连泥窝里深藏的鱼籽也瘪了。
连片田地干裂,庄稼枯死,粮食颗粒无收。
数不清的百姓流离失所,变成了流民。
天飞黄沙、树死道路。树皮都已经不见了。
地上连根草都看不见。所有绿色的能咀嚼的东西,都被人们拔食一空。地上的土也有人挖起来吃了,说是“观音土”。
山,一座又一座的山,被饥饿的人们犁了一遍又一遍。山上的野兽都被吃干净了。
连老虎都无法面对成群结队、饿得两眼发光的人们,匆匆逃离,不知所踪。
家里还有余粮的大户富人们,干脆筑起高墙,聚族而居,招揽家勇,龟缩在堡垒一样的房子、庄子里。他们组织族人拿起棍棒刀枪弓箭,在角楼上、墙下,日夜巡逻。
因为在他们筑起的高墙之外。有眼睛绿得像狼一样的“僵尸”们在游荡。
他们的皮松松垮垮的荡在骨头外,面容深深凹陷。宛如骷髅。
他们的骨头,因为过度的干旱饥渴,脆的就像树枝一样,不慎跌倒,就可能摔断自己的大腿骨。
但这些饿的宛如僵尸一样的百姓,却从四面八方不断向堡垒逼近、逼近,逐渐将其包围,不断地尝试着翻越高墙,又不断地被堡垒内的家兵、地主族人的棍棒、刀枪所驱赶,杀死。
许多人从墙头跌落,摔断了手脚,或者干脆再无声息。
即使如此,尝试翻越坞堡,希望进入其中破门取食的流民,依然源源不绝。
大多数的堡垒,经过了几个月的时间之后,墙壁之下已经积累了厚厚一层尸骸。
都属于试图翻越高墙的平民。
还有一些幸运儿成功地翻过墙壁,进入了堡垒之内。
但,饿得皮包骨头的他们,根本不墙内人的对手,很快就被“处置”了。
于是,每隔一段时间。堡垒内会定时向外清出尸骸,打扫周边。
时局越来越恶劣。
路边反而隐隐会飘来肉香。
每当肉的香气飘过墙,飘到堡垒内小孩子的鼻子里。
不懂事的小孩子就满脸陶醉地叫起来:“妈,妈,我闻到肉的香味了。有人在吃肉,堡外有肉吃!”
每当这时,他们的父母就惊恐万分。一把捂住孩子的嘴,厉声:“不准胡说!”并将小孩子驱赶回房。
随着肉香飘散,堡垒的巡逻队,定时清理一些尸骸时,总是发现墙外,聚集着大片蓬头垢面的百姓。
他们远远的等着,望着,像一片秃鹫。
明明连土都挖出来吃了,这些流亡平民的脸上,这几日却罕见地有了几丝红润。
只是,他们的神态,却从麻木,渐渐至于诡异而癫狂。
那些尸体被抛出来时,只要骨头上还有没有烂完的肌肤筋肉的,就会被这些“秃鹫”哄抢一空。
墙外的肉越来越香。
小孩子们、老人们、妇女们,堡垒内那些弱者,那些被老爷、族长分配的粮食最少,饿着肚皮的弱者们,越来越忍不住了。
每当肉香飘过墙壁时,就情不自禁地站起来。遥遥地耸着鼻子。但喉咙里又忍不住泛起一阵阵的恶心。
随着大户的粮食越聚越少。能保持着基本体格的人,逐渐缩小。最后成了核心的几家。
其他人的脸色日益暗淡、身材也见天地瘦弱。能分到的米面从糠糟,到清汤寡水,再到根本数不出几粒。
于是,渐渐地,堡垒内也有人开始失踪,高墙之内,一场又一场反叛在涌动。
直到,从某一天开始。
堡垒之外,又闻不到肉香了。甚至根本听不到人类走动的声音了。也再没有人会去攀爬高墙了。
堡垒的大门可以随时打开。因为墙外已经没有能走动的人了。
抬眼看去,目之所及,道路荒野,全是精光的白骨。
堡垒之中,也安静异常。
残存的极少数人打开堡垒,愣愣地,被冰冷的雨丝,湿了凹陷的脸颊。
春天,到了。
春雨,重新落下。
大旱结束。
而最终,轻飘飘地落在史书上,不过占了边角的短短一行六个字:
“岁大饥,人相食。”
鸡,叫了。
东方已白。
万户同梦。
江左的百姓们在睡梦中醒来,却大都惶恐难言,分不清现实与梦境。
彼此对望,看到尚未化作白骨的伴侣,尚未在锅中沉浮的头颅,尚未化作羹汤的幼儿,抱头痛哭。
江左有数郡,都是鱼米之乡、富足安稳。
这一年,却在进入仲夏之前,数郡从王公贵族,到平头百姓,一起做了大旱来临、天下大饥、饿殍遍地,人相食的噩梦。
一人之梦,可笑。
一家之梦,可念。
一城之梦,可思。
一郡之梦,可怖!
朝廷对异梦争论不休。
有一部分梦中受灾最重的地方,有不少有余力的人,已经开始组织民众挖库储水,或者开始大肆存粮。还有的人家已经开始商讨搬迁。更有的地方,则大张旗鼓,开始求神拜佛,希望龙王怜悯、神灵庇佑。
但,还有更多人一时惊恐,却并不怎么相信。
因为在这一夜之前,江左一带,雨水异常充沛,连绵地下了好久的雨,甚至有洪涝之象。官府都已经提前开始组织人手,准备修补堤坝,挖排水渠了。
还有一部分地区,白天还在暴雨倾盆,人人都抱怨担心庄稼被泡坏。
怎么可能一夜之间转为大旱?
直到,江左各郡,都有地方,陆陆续续地传出了骇人听闻的传言。
江北郡,安广县,张家村。
天刚亮不久,张老汉扛着锄头,叫醒大儿,揣上糟饼,准备去往田地。
路上,却遇到大户家正在出殡。大户的老爹,在床上病着挺了近十年,也烂了近十年,终于死了。
孝子贤孙哭哭啼啼,披麻戴孝,洒着纷扬纸钱,扛着成色上好的棺材,带着铁锹,吹吹打打,送出村去,要迁入祖坟,与其老妻合葬。
张老汉家的地,离大户的祖坟所在,不算远。
吹吹打打声,唱念做打,男干嚎女假哭,没有一丝眼泪的戏,张老汉听得厌烦。
抠了抠耳屎,转个身,屁股对着那家,就着唢呐声,有节奏地哼唱起“小寡妇上坟”。
唢呐声戛然而止的时候,四野寂静。他荒腔走板的艳歌调,就格外醒神,连在那边坟头都隐约听得见几句。
换做以往,大户家非得揪着坟头唱艳歌的张老汉要“算账”,要“赔礼”。
但此刻,大户全家目瞪口呆,噤若寒蝉。
纸钱落在昨夜暴雨后的烂泥地里,哭丧棒上的白纸被风吹得刺啦啦响。鸦雀无声。
擦眼角的蒜跌到地上,抹眼皮的姜黄砸在衣领里。
被挖开的坟墓中,老太太的棺材四周,爬满了白色的、正在蠕动的毛发。
它们从棺材的缝隙中钻出,如人的发丝,扭动挥舞,一下就顶开了沉重的棺盖。
已经死了十几二十年的女尸暴露在空气中。
干瘪的身躯丝毫没有腐烂,一如当年下葬时的模样,连尸斑都没有长出。
但,女尸暴露在外的褶皱肌肤上,长出尺长的白色毛发,宛如发霉。
“奶奶、奶奶长毛了!”一个童声叫了起来。
尚且不知事的六岁稚童,捧着哭丧棒,指着女尸,甚觉有趣:“像坏豆腐!”
话音刚落,天空骤暗,地生阴风。
狂风平地而刮,刮得大户家人人伏地,老太爷的棺材板一寸一寸被吹开了。
棺材中,新死不久的老头,脸色僵白,嘴唇鲜红,布满藓斑的脸上,缓缓地,拉一个极大的笑容。并就此定格于尸身。
活人笑不成那样。
就算是亲爹亲娘,也没人受得了。大户嚎叫一声,抛下妻妾子女,手脚并用,往外边跑边叫:“救命,救命——!”
但他的妻妾竟然跑得比他还快。大户家人、来出殡的各种雇人,更一哄而散。
唯有那年纪最小的六岁小儿,还捧着哭丧棒,茫然地站在祖父的棺材前,对着长白毛的祖母,不知所措。
张老汉听到嚎叫,见那行唱念做打的大户家全跑散了,于是带着他的憨儿子,走过去,抱起那呆小孩,顺眼往大户家的祖坟里看。
张老汉的嘴,从来没把门。
第二天,全村,乃至县里,都传遍了。
大户家的祖坟里,他亲娘长了白毛,亲爹死后乐开怀。
人人悚然。争相传言。一边害怕,一边还有人看热闹。
大户也顾不得找张老汉的麻烦,带着惶恐的家人,满县的神佛一一拜了过去。
但,没过几天,全县各村,又陆陆续续有人家,说发现下葬的先人尸首经年不腐,竟长出白毛,或者死后大笑不止。
在这些人家拜到第十八尊神的时候,财神。
财神管平安吗?但只要能是个神,他们就拜,总得有份情面?
连送子娘娘,他们都拜了呢!
于是,当日,也就是怪事发生后的第七日。
安广县的众神,立在神龛中的泥胎彩塑,忽然齐齐活转。
首先开口的是财神与送子娘娘。
青烟袅袅,很虔诚又不怎么虔诚的信徒,在蒲团上三跪九叩,哆哆嗦嗦地将金银投入庙祝手中。
财神爷突然开了金口。开合着釉彩的唇:【旱魃。旱魃已至,作祟。尸生白毛,死而大笑。先人作态,警示天下。】
送子娘娘抱着怀里的瓷器娃娃,嘻嘻地掩着泥胎的脸颊笑,俯瞰孱弱的凡人:
【从此之后,不除旱魃,雨水将绝。当自警醒,焉能再做太平之梦?】
而其余众神,从城隍老爷,到野庙草头神,都意简言赅:【除旱魃,除旱魃!】
就在众神警示的第二日,缠绵许久的雨季,停了。
停得突兀。而烈阳高悬,暴雨后的烂泥地,一夜之间,干得裂开。
仿佛,盛夏忽至。
梦中的大旱,无限逼近了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