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两百一十一
六月, 阳光渐渐毒辣,热气蒸得万山青苍。
万丈红尘,一如千百年来的常态。春去夏至, 又一转轮。
大部分人尚无所觉, 世界在悄然发生变化,无形的剧变将从另一重飘渺虚幻的天地传导而来。
大魏ῳ*Ɩ 首都唤作平京, 分为内城、外城。
内城建有大魏王朝时期的旧皇宫, 恢弘壮阔。
大魏皇室自许天子神孙, 极其高傲, 堪比白玉京,因此将这片占据了大半内城的壮丽宫室,唤作“凌霄宫”。
百年战争结束后, 王朝崩塌,皇室不知所踪。大魏的原高层文武大臣, 有殉国者, 亦有随皇室消失者。
这片皇宫就彻底空了出来, 被新政府重新启用。
如今, 凌霄宫成为了大魏共和国最高政府所在地,也是总统与内阁常驻地。
新政府为了显示自己的亲和亲民, 常在特定的时间,对平民百姓开放凌霄宫外围建筑, 让游客参观。
凌霄宫外围,是全部由汉白玉铺成的广场,占地面积极其广阔。
广场之侧, 有冠盖如云的大槐树, 高达近十米,投下深深的阴影。
据说, 从大魏末帝宣告退位,带领皇室全体与高层大臣失踪之日,这棵槐树一夜之间长了起来。
三日内,就高达近十米,枝桠舒展,树冠如云。
更稀奇的是,无论艳阳天还是阴天,即使乌云沉沉,树下也必有一大块凝墨般的阴影,将凌霄宫的正门入口罩在其中,让琉璃瓦失光彩,让朱墙黯淡,
游客、路人、网红、专家学者等等,人人对这棵忽然长出来的大树、顽固如泼墨的阴影都感到惊奇,研究、争论不休。
但大魏政府从不开口,除了给大槐树扎上一圈围栏,禁止人们损坏树身外,对它的一切谜团,只任由民间争论。
今天也是平京内城的开放日,广场前,游客如织。
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人对着古老建筑拍照不停,也有人站在这棵大槐树下,或合影,或探究它的阴影。还有导游的喇叭声讲解声回荡不停。
当然,因天气炎热,也有不少人或站或坐,坐在这片深沉阴影中,举手扇风、喝水、吹小电扇。
有一家人拿出自带的折叠板凳,坐在树荫下,汗流浃背地拼命扇扇子。
这家人中的小孩坐了一会,注意力就被树冠吸引了,嚷起来:“爸妈,你们看,树上好多鸟啊!真好看!”
大槐树不仅高,而且枝繁叶茂,树冠重重,有些枝桠圈围起来,形成天然的树巢树洞,像个小房间,有些枝桠互相弯折,叶片叠叠,像个大房间。每一层枝桠展尽了,就再上一层,层次感分明。
且树间极热闹。它的每一层树冠里,都藏满了忙碌的鸟雀。
如麻雀、斑鸠、喜鹊、燕子、鸽子、乌鸦、秃鹫、鹰隼各色各样,天南海北,东西大洲,什么品种的鸟雀都有。
这些鸟雀当中,颇有些彼此敌对的物种,但却并不互相捕食,而是来来往往,在树枝、叶片间进进出出,有时候窃窃私语,有时互相点头,有时进了“小房间”,有时候排排蹲坐在“大房间”。
这也是大槐树的奇景之一,叫做“万鸟会”。从树长出来的那一天,就不知从何方飞来了这许多禽鸟。
开始,也吸引了不少生物学家、鸟类学家、鸟类爱好者、摄影家等,天天举着长枪短炮,对着大槐树上的鸟雀拍个不停。
结果鸟类专家越研究越奇怪,这些鸟类的行动举止、习性,怎么和其他同族同类完全不一样啊?
譬如,哪有麻雀每天八点准时齐刷刷,挨批在某个小树洞前用翅膀摁一下叶子,然后再进去的?
生物学家、鸟类专家想破脑袋也没研究出个三二一来。倒有游客玩笑:“难道跟我们一样,上班打卡?”
有人还发现,树上的禽鸟们虽然品种各异,大体品种比例总是保持得差不多。其中乌鸦、秃鹫等食腐类最多。
但前些天,忽有一日,夏天的太阳猛烈了不少。不起眼的麻雀、喜鹊、鸽子、燕子等,倒还安然。
常踞树顶的鹰隼,盘踞树冠中层的许多乌鸦、秃鹫等食腐鸟类,却在那一日,同时浑身僵死,从树杈一头栽了下来。不待落地,就化作黑烟,消融在阳光中。
当时并非开放日,亲眼目睹了这一幕的极少。
但最近这几天,大槐树上的鸟类生态变化,因是开放日,游客们却亲眼见到了。
不知何时,也不知从何处而来,似乎经历了漫长的旅程,许多珍稀鸟类,风尘仆仆而至。
当先的是一行大雁,列队井然有序,拍打跨越高山海洋的翅膀,拂去尘埃,才落在树上,有些羽毛都掉了,姿态仍然笔挺,毫不卑微。
亦有仙鹤、天鹅、翠鸟种种,虽身上皆有疤痕,但光彩夺目。
它们逐渐取代了乌鸦、秃鹫的位置,为整棵树都添了光华,连大槐树那浓郁的阴影都薄了几分。
往日里,有不少小孩会被凶恶的鹰隼、秃鹫吓到,哭喊着远离大树。所以带着孩子的,一般会坐得离树远点。
但现在,怕的就少了。
这家人敢带着小孩在树下休息,这小学生还敢抬头数树上的禽鸟。
小孩数了一会禽鸟的品种,忽然咦了一声,指道:“看,树顶有只大白鹅飞下来了!”
妈妈扇着风,没有抬头看,纠正道:“不对,那叫天鹅,跟我们家里的大白鹅不一样。”
孩子却坚持自己的意见:“不,就是大白鹅。我前几天还在外婆家被可恶的大白鹅啄过!”
被晃得烦了,妈妈抬头一看,果然吃惊地看到,有只红嘴家鹅,拍着翅膀,从树顶原本盘踞鹰隼的位置,振翅而出。
其他的大雁、天鹅、翠鸟、燕子、麻雀之类,全向它低头礼让。
孩子说:“你们看,它背上还驮着一只布娃娃呢!”
大白鹅昂声,振翅而起,冲上高空。
湿润的云气从背羽流过,天风浩浩,翻飞裙裾。
李秀丽坐鹅背,俯瞰天下。
双重的天下。
神怪的世界与凡人的世界,彼此交叠、重合,互相穿身、错身而过,又各不相干。
凡人休息的大槐树,在她眼中,在修士眼中,是一幢极气派的高楼广厦,楼高百丈,势欲齐天。
那大片凝固不散的阴影,则是大厦开阔的进出口。
衣着打扮千奇百怪,样貌也千奇百怪的修行者、精怪、现象,行色匆匆,进进出出。
这是天地管理公司的总部所在,也是如今本表人间的权力中心。
而高楼后,则树立着一座早已被废弃的破庙,庙门上的牌匾都歪了,写着“大魏”二字,庙里狼藉一片,地上倒着碎裂的泥胎,丢着虫蛀的神主牌,牌上字迹褪色,只能勉强辨认“大魏神武皇帝”等字样。
陈旧的香案上,虽有新的塑像,却是个呆板的木头人,身上写着“总统”二字。
但在凡人看来,这幢气势汹汹的大厦,却不过是一幢栖息鸟雀的槐树。反而是那荒芜破庙,却金碧辉煌,号称凌霄。
橘猫蹲坐在她身侧,看着红尘渐缩小,逐渐渺渺,对着错拜破庙的凡人,发出喵呜嘲笑声。
它自吃了仙桃后,背部多了一对翅膀,吸收了不少炁,法力大涨。即使是作为本体的橘猫,也将将入道,灵智增生,喉骨松动。
它至少知道谁会喂它吃鱼喵!
猫的世界是很残酷的,找不到敌人,不知道食物所在,无法躲避威胁,看不清环境的猫,很快就会在野外被淘汰。
听到它的心炁,李秀丽却往后一躺,不再看苍茫大地,懒洋洋地曲起一支脚,双手垫在脑后,看着空阔高天,悠悠白云:“切,所以你才是猫。”
白云千载亦悠悠,人的时间却极有限。
凡人许多时候,确实太容易被骗,被蒙蔽,被伤害。
虽然有些时候她也不高兴,也经常觉得有些人很没用啦,是笨蛋啦。
但是没用、笨、平庸就不该在世上活吗?
啰嗦的老妈带过一些讨厌的小孩,那些小孩都不是她的亲生孩子,自己的小孩都不管,就管那些小孩冷了还是热了,饿不饿有些也很烦,老是围着老妈眼泪汪汪的,一副很亲热的样子自己家没有娘吗?噢,有些真的没有。几个没桌子高的,才几岁,就自己站在板凳上给更小的弟、妹做饭。
笨手笨脚的老爸经常给一些脏兮兮的流浪者、话都说不囫囵的老人,问一些奇奇怪怪问题的不灵光的家伙,忙前忙后接济、送他们回家,跑来跑去地看望。有一次李秀丽发烧了,却没人接。是自己发着烧走回家的。打电话,他却忙着给一个脑袋不灵光,想不起自己名字,睡桥洞生病了的流浪汉送去诊所
张白、白鹤、孙雪也是这样的人。为了非亲非故的普通人,奔前跑后,殚精竭虑,甚至不惜性命
无论是老妈带过的那些小孩,还是老爸帮助过的流浪者,亦或是白鹤、孙雪救下的无数凡人,也大都是很容易会蒙蔽、被伤害,看不清威胁在何方的人。
少女对它说:“但人类堆里,有很多人偏偏不是‘猫’,不是野兽。”
橘猫歪着头,动了动胡须,懵懂地看着少女,不解其中意。
李秀丽却已经微微打个呵欠。
即使法力浑厚如她,连续数日,洪烂法力,煮海定国,扫平世界,此刻也生了轻微倦意。
她说:“至少,底下的这帮凡人,就算是还在蒙蔽中,还是看不清前路,也已经不会再受伤害了。”
尾音渐低。
她躺在鹅背上,枕云而眠,身下是喧嚣红尘,慢慢睡着了。
第212章 两百一十二
夏风吹至, 群山浅浓泼绿,苍苍色。
小镇路边的石榴花,灼灼如火。
何复的拖拉机隆隆, 从油菜田里开了出来。
他操作娴熟, 没有轧倒任何一丛路边花。
还没有开远,就听到有同村的喊:“老何, 老何, 你闺女回来了。”
何复闻言, 再也顾不得拖拉机, 抛停路边,跳下时龇牙咧嘴捂着腰,也顾不得, 赶紧往村口跑。
经过家门时,他还不忘朝院里大叫:“春燕, 姑娘回家来了!”
门后劈里啪啦一阵响, 他老婆冯春燕跌跌撞撞而出:“谁说的?她怎么没给我打电话?”
夫妇二人不知真假, 还没走到村口, 果然看见乡道上,女儿拉着手提箱, 纤弱的肩背勒着大包小包,看见他们, 眼眶瞬间红了,声音哽咽:“爸,妈!”
女儿已经好几年没有回过家了。
何晓春张开双臂, 左右搂着父母, 三人当道哭了一阵。
正激动时,背后隆隆作响, 滴滴的喇叭声吓了几人一跳,有人探头大叫:“拦在路上找死啊?”
何复赶紧将女儿、妻子拉到一旁,又不慎扯到了腰,哎呦直叫。
加长款轿车却一溜烟从他们身侧毫不减速地疾驰而过,车身距离撞到他们,只有一掌的距离。
吓得冯春燕向后一仰,险些跌倒。
沙石颗粒夹杂的尾气甩了何晓春一脸,呛得她咳嗽不止,眼睛通红。
她揉着泛出泪的眼,看到摇下的车窗里坐着个胖乎乎,脖戴大金链,染头发,一身名牌的年轻人,招摇而过时,还随手往车外丢了根没吸完的烟。
“这谁啊,太没素质了。”何晓春皱眉:“爸、妈,你们没事吧?”
何复揉着腰,缓了半天,摆摆手:“没事、没事”
冯春燕崴着了脚,一瘸一拐,也说没事。
他们一边抢着去接女儿的包裹、行李箱,一边说:“那个是我们村的新村长,你千万别去招惹他他是镇长的小儿子今岁刚成年,荫了村官。”
大魏王朝留下的传统“世籍为官”,大魏共和国也继承了,即高级别官员的子女可以直接荫官。
虽然理论上,规定市级开始,才能有荫官子孙的资格。但实际上,哪个镇、县里没几个盘根错节的家族,代代为吏,盘踞了从县到镇的各个部门?
县长的子孙,再不济的,都能在镇里称王称霸。镇长的子孙,纨绔一点的,也能挂职个村官,潇洒领薪资。
当然,村里的实际事务,还是村里的几个大姓商量着说了算。镇里只是要给这等人个名头而已,薪资也还是镇上发。这一点各村的也清楚。
何晓春忙将父母手里的包裹抢回来:“我自己提,你们扭腰的扭腰,崴脚的崴脚,别再加重了!”
何复握住行李箱不放,冯春燕抱紧一个小的:“我拿这个拿这个,你别插手!这么点我们抱得动!”
拗不过他们,何晓春无奈:“那你们走慢点。”
路上,何复小心翼翼地问女儿:“姑娘,你公司放假啦?可是最近也没什么节日?”
冯春燕也期期艾艾,想问又不敢问的样子。
换做以往,她肯定不敢说实话。但这次,何晓春摇摇头,干脆地说:“没有放假。我被上个公司辞退有段时间了。”
何家夫妇张目结舌:“出什么事了,怎么不早说?”
“没出任何事。”何晓春说:“就是老板觉得找到了比我学历更好的,更好用的。不想再继续给我付工资了。”
父母都不信。冯春燕露出担心之色:“我还不知道你啊,自打读书出来,就脾气也慢慢有点了。妈说了多少次,做人要平和忍耐。平州不比我们这小地方,大城市的人有知识,有能耐,脾气也大,你要更忍让”
“妈,我没有得罪任何人。”何晓春说:“一样会被辞退的。”
见父母还想絮叨,何晓春撒娇:“好了好,工作的事先不说了,很久没回家了。妈,我想吃你的拿手菜。爸,你自制的辣椒蘸水呢?”
到家门前,却看见一伙人在探头探脑,还有人正从她家的院子里出来,手里拎着一只鸡。
何复见此,大叫一声:“癞头,拿我家的鸡干嘛!”
拎鸡的是本村的一个闲汉,因自家的里正叔叔,所以谋了些村里的活计,因头顶有块很难看的疤,常年不长头发,所以村里都叫“癞头”。
闻言,癞头嘿嘿一笑:“老何啊,你家这次的水电费又不交,新村长今天来查账,我替你垫付了,拿点东西抵债喽。”
“我不是说了吗,上次交了农业税,暂时没钱。等月底就交!再说我家欠的水电费也不多,哪里就要一只鸡了!”
癞头说:“利息嘛。哟,小何回来啦?越长越水灵了,大城市就是养人哈。对了,老何,还有路费、修祠堂的钱,过两天来收,你别又说没钱啊。那我就只能自己上门扒了。”
一边说,一边直直朝何晓春的方向走去,何晓春往侧避了一步,他故意跟着侧了一步,偏偏撞到了她身上,眼睛朝着她胸脯盯了好几眼,被何复怒目而视,才慢悠悠走开。
走远的时候,他还声音洪亮,丝毫不遮掩地跟同伴说:“冯婶子养的鸡最肥,我馋很久了,回家就炖鸡汤!”
徒留下被他们一伙人翻箱倒柜、一片狼藉的何家院落、房间。
何复、冯春燕气得边收拾边大骂无赖子。
何晓春帮着收拾:“爸,我上次问你们家里交完税,水电费、路费还够不够钱交,你们不是说还够吗?”
何复支支吾吾:“本来还够的今年地方税又额外加了点村里要兴修祠堂腰又闪了”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中气不足地强调:“你工作要紧,我跟你妈能自己解决的,以往最后也都解决了的。”
解决?
这帮人,收不上税就牵牛扒屋,家里能怎么样?还不就是卖东西,拿实物抵!
更不要说村里没完没了的所谓“修祠堂”,如果各家不肯兜钱,那也是要上门找事的。
何晓春扫视一圈,果然见家里又少了几个大件。她之前给他们买的新电视、新电瓶车,都没了,猪也少了一头。
村里的水电、乡路,也都是政府聘县里、镇上的公司修的,都是私有的,要额外每年收钱的,也是村民自己兜。
也就是平安镇还相对富庶,镇民、村民的地大多是王朝败落,大魏共和国建立时候分的,都是自家的地,人口也少,气候也不错。除了庄稼,也种些经济作物,还不至于到扒屋的地步。
何晓春叹口气,看着目光躲躲闪闪的父母,柔声道:“下次还是告诉我吧。”
“爸妈,我已经找到了新工作了,这次这家新公司待遇更好。”
冯春燕一下子就高兴起来了:“这么快就找到新工作啦?也是在平州吗?”
一辈子最多到过县里的父母,心目中所能想象的大城市的极限,也无非就是平州。
“唔,有点近似吧。”何晓春想:平京,跟平州,相隔千里,但就差了一个字,也不算撒谎吧,名字上有点近似。
“噢噢,在平州附近啊,那也好,也好。给你交几样保险?医保交吗?”何复问。在他心里,能给女儿交各种保险的工作才是好工作。要不然,跟他们一样,生一次病,就花掉了不少钱,连水电费都险些交不起了。
“五险一金,都交。”
何复很高兴:“好,好,也是搞那什么,画画?”
“不是画画,那叫‘设计’。”何晓春说:“新工作不画画了。不过有点像也可以称作‘设计’。”
问到这里,何家父母还想再问,但何晓春坐了一整天的面包车,肚子嘟噜噜直响,他们就不问了,赶紧给她去做饭生火了。
当夜,吃饭的时候,何晓春吃完了一大碗,父亲亲手做的辣椒蘸水,酸辣微甜,兼具鲜香,自家地里挖的土豆,也很鲜嫩,蘸一蘸,非常下饭。
坐在昏黄的灯,矮矮的四方桌前,父母都已经住筷了,笑呵呵地看着她埋头苦吃。
他们平时拮据,清茶淡饭,但女儿回来,就做了一桌,一大锅的菜,明天中午的份都够了。
何晓春吃得打了嗝,有些羞赧:“好久没吃到这种味道了对了,爸,妈。”她抬起头来,笑眯眯地说:“今晚我的新同事们也要来。我跟他们说,你们做的蘸水,风味绝佳。给他们留几碗吧。”
“啊?”何复、冯春燕愣了愣:“你的同事也跟来了?白天没看见啊?”
“他们在县里。今晚就到镇上,会到我们村来。到这里有工作。”何晓春说。
“你们公司怎么在我们这乡下地方还有工作?”
“县里离我们镇,再到我们村,有好些路,镇上的宾馆也都很不好,村里更没地方住,你同事半夜过来,没地方休息住宿哇。”
何家夫妇纷纷疑问。
何晓春笑了笑:“没关系,他们自有去处。而且他们人都很好,爸妈,你们会喜欢他们的。”却答不及意。
说着,放下碗筷,望了望天,说:“啊,今天也有月亮呢。不过,林大哥他们说得对,水底看见的月亮,还是湿漉漉的啊。”
又说:“爸妈,你们冷吗?”
何复、冯春燕看着女儿,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冯春燕担心地伸手去摸女儿的额头:“晓春,你没事吧?大夏天的冷什么?生病了?”
但何晓春的额头温度很正常,她反而握住母亲常年劳作、粗糙如树皮的手,环顾四周,苦笑叹息:
“是我往日,肉眼凡胎,懵懂无知。水将没颈,怎么会不冷呢?”
在父母更加不明所以时,何晓春站了起来:“妈,我先去睡一会,等我同事到。你们也早点睡吧。晚上如果听见水流声,波浪声,不要惊慌,也不要开窗。当然,开了也没事,别怕。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不待莫名其妙的何家夫妇询问,她很快就回屋去了,竟然反锁了房门,悉悉索索,似乎在房内换了衣服,果然睡下了。
是夜,何家夫妇还是依照女儿的嘱咐,留了几碗蘸水。但辗转未眠。
何复心大一点,冯春燕却左翻身,右翻身,还是坐起来:“姑娘讲话奇怪,是不是在城里挨了什么人欺负,有了心事?不行,我去找她聊聊。”
何复道:“这么晚了,姑娘早睡了。她坐了这么久车,累坏了,你别打扰她睡觉。有事白天再说。”
夜越来越深,因怀了不安,他们睡得浅,似梦非梦间,隐约听见有波涛声,水流湍急汹涌。
本以为是做梦,但那声音越来越近,如洪波泛滥,浪头翻打,直到就在咫尺。
何复还是惊醒了,掐了自己一把,那浪涛声却越发清晰,他赶紧摇醒老妻。
冯春燕嘟囔:“复哥,你拉我到河边干嘛!”然后才发现自己是躺在床上。
二人打开玻璃窗,往外看去。
一看之下,吓得跌坐在床。
窗外,明月高悬,朦胧如纱的银光照耀人间。
但明月之下,有涛涛洪波,由远及近,冲向平安镇。
顷刻间,原本还算人烟鼎沸的附近村镇,都淹没在碧波之下。
见此,夫妇二人惊慌万分,立刻转身要去喊叫女儿:【发洪水了发洪水】
但话一出口,咕噜噜冒出气泡,声音没入水下。
何复、冯春燕低头一看,恍然发现,自己已经浪涛之中挣扎。
四周哪有村庄,也没有自家的房子,四面八方,尽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开阔泽国。
水面鳞波闪闪,时有微潮,流曳点点银光,倒映月亮。
许多乡邻都同样在水中挣扎呼救,沉浮不止。
水很冰,已经没颈,他们觉得身上失温很快,快要坚持不住,往水下沉去了
而且,他们总觉得,他们已经在这场洪水里挣扎很久了
恍惚间,他们看到水下有可怖的黑影游过。那些是一人多高的大鱼,刀鳞锯齿,极狰狞,在泽国游荡,自若闲适极了。
人会淹死在洪水里,这却是它们的老巢。
这些大鱼时而觑着那些沉浮的乡邻,围着他们转圈,似乎在考虑从何下嘴。
其中一条,从水下,往他们夫妇俩游来
渐渐能看清它的具体模样。
它昂起头,鱼身上竟然长着一颗人头,长着癞头的脸!
其他鱼的样子,他们也看清了,有的特别肥大的,长着新村长的胖脸。有的,长着里正的脸
还有不远处,小山一样,张开嘴,在水下形成漩涡,正不断吞噬人的,长着电视上见到过的,镇长的脸鱼口中,骷髅堆山,血肉淋漓,尽是半截的人
在何家夫妇惊骇欲绝时,却听到了豪爽的大笑声。
他们艰难地从波涛中抬头去看,却见万顷碧波之上,高悬的月亮中,飞下了许多的大鸟。
有成群结队的大雁,有凶猛的天鹅,发出人般的快意笑声,猛然往下一探,就将那些大鱼抓起,用翅膀拍晕。
然后,这些猛禽褪去羽衣,纷纷化作了人模样。
他们有男有女,有青年也有中年,甚至还有十几岁的少年模样。大多一身伤疤,但精神刚健。人人扛着锤子、凿子、锄头之类的家伙什,
为首的是个模样清秀,但浓眉,颇有倔强不屈之态的青年,扛着大斧头,叫道:“听我号令,劈——”
这些人齐齐举起手中的器物,他们仿佛渐渐汇作了一个人,一个巨人。
巨人猛然朝泛滥大地的洪波一劈。
大地猛然裂开一道,水流呼啦啦下陷,水位开始下降。
从快没过嘴巴,到脖颈,再到胸口。最后,只将将没到他们的大腿,下降的速度慢了,但此时,虽然站在水里,下半躯体冰凉难受,却已经可以忍耐了。
何复、冯春燕愣愣地,浑身湿漉漉地站在原地,咳出了不少水。
身后,却传来女儿何晓春的声音:“林大哥、刘姐姐,你们不是让我带辣椒蘸水吗?”
那些羽衣青年纷纷转过身,凌波踏浪,个个手拖狰狞大鱼,朝他们家走来。
见到何复、冯春燕,他们还很有礼貌地打招呼:“您好。谢谢两位的蘸水。”
便接过了女儿递出去的蘸水,为首的清秀青年嗅了嗅,笑道:“果然是附近地区独有的口味,而且清新酸辣异常。谢了,晓春。”
当何家夫妇转过身时,愣愣地盯着女儿时,却见何晓春笑了笑:
“爸妈,我的新公司说,要重新设计世界。这算不算‘设计’?”
一霎那,何复、冯春燕双双醒了。
醒来时,太阳透过窗户照到床上。
何复急急忙忙推开窗,窗外哪有什么万顷碧波,哪有什么波涛泽国,哪来的月下羽衣客,哪有择人欲噬的怪鱼
虽然看起来都很真实果然是梦他松了口气,又有股奇异的失落。
忽然,院子大门被啪啪猛拍,邻居的大嗓门高了起来:“老何,快起来!”
“出大事了!”
何复、冯春燕去给他开门,却见邻居一脸掩不住的笑意:“天大的好消息,昨晚,连夜出的大事。镇上所有当官的,尤其是跟镇长一家子相关的,都被抓了!我们新村长,还有里正、癞头这些人,也全被抓了!”
冯春燕没什么文化,怔怔地听着,忽然喃喃了一句:
“鱼,都被抓了。”
房门被打开了,何晓春站在门口,看着仲怔的父母,露出些微笑意:
“是啊,水褪了,鱼当然都被抓了。”
“爸妈,我们的世界浸没在洪水里,已经太久了。应该要治水了。”
第213章 两百一十三
李秀丽枕鹅背, 面朝青空,过万里层云,呼呼大睡。任意天南地北东西。
炼炁士似梦非梦中, 家鹅逍遥四海间。
有时, 它好奇地低去,羽翼拂过雪原的澈蓝冰湖, 冷得哆嗦;有时, 它乘风而上, 飞越苍绿千山, 穿过缭绕的雨雾沉烟,略觉绒羽湿润。
天亮时,它横渡大洋, 看红日跃出金云,碧海潮生。潮水从远缓缓, 到近若奔, 洪波汹涌, 一潮接一潮, 鱼腾鲸浮,万类竞搏风击浪。
天黑了, 它高飞大漠。月亮照得沙漠如霜雪,狐狸坐在沙丘望月。远处驼铃叮当, 千年前驼队的幻影,依稀在绿洲夜饮。
偶尔停在夏日里,微雨, 躲在芭蕉下, 看雨水溅落叶片,映绿纱窗。偷吃一口主人家院落栽的梅子, 呸,家鹅今非昔比,有了人的味觉,酸掉牙呵!
人类真是奇怪,怎么栽种这样的酸果?
有时落在秋夜中,满树桂花,露水冰凉。银河在天,流萤在地,天上人间都闪烁星子。它卧在树下,风吹,落了一翅广寒香屑。
鹅不懂风情,只砸吧着嘴,想:何时结桂子?
但高山远海,飞得累了,它也会落一阵。
渴了,它大摇大摆,落在爱憎嗔痴,情天恨海的昆仑,饮一勺红尘泉水。
饿了,它鬼鬼祟祟,蹑步嬉笑怒骂,壮志豪情的蓬莱,咬一口灵芝仙草。
便炁又充盈,再可腾于霄云。
如是忘乎年月,忘乎天地,终于飞得爽快,泄尽屈居鹅笼半生的烦闷,仰天咯咯长叫起来。
鹅叫洪亮,叫了没多久,就被一只手猛然拍了脑壳:“吵死了,呆鹅。”
背上的炼炁士终于长梦里被它惊醒,终结了家鹅的逍遥自在。
李秀丽揉着眼睛,打量身遭所在。
她睡了数日,被她点化的家鹅,驮着她胡飞乱去,今在不知哪里的荷塘边歇脚。
明月当空,流而泄之,朦朦地,水面仿佛浮动一层薄雾。
雾中,荷花开遍池塘,又大又红,有些半开,有些绽放,摇曳多姿。
碧叶层层田田,高低不一。有时滚圆的水露像珍珠,反射月光。
叶下水流潺潺,间或有鱼依着荷梗睡着了。
叶上,蛙却很精神,此起彼伏地呱,在幽谧空旷的深夜里传了很远。
毛茸茸的橘猫,早就从鹅背滚下来了,正倒在树下大睡,小小一只猫,鼾声倒如雷。
李秀丽又拍一下鹅头:“所以,你这家伙,早不叫,偏深夜发癫,把我吵醒,扰民啊?”
呆鹅委屈地叫了一声。谁知,远处就咯咯咯地应和起一阵鹅叫,似乎是哪家农民的鹅圈里传出。
她顿时明了:“原来是想在被困的同类面前,展示自己脱出樊笼的得意逍遥。”
她又打一个呵欠。一梦不知几日醒来,体内灵炁法力不但全然恢复,甚至又涨了一点。一部分是除去扫平南洲、西洲幽世后人族炁海反馈的炁;一部分,不知道林斯文他们都干了些什么,连带她也分了海量“经验”。
按理,她这个境界的炼炁士,早已不需要睡眠。
但睡觉是一种享受。此时她又刚从梦乡醒来,困意与懒意还散漫着。
世界无事,干嘛深夜清醒?
便点了点鹅:“再乱叫,炖了你。”
她左看右看,选中了朵荷花,花瓣微微向心拢着,还没有全开,中间恰留了个花房似的小空间。
一只青蛙正惬意地在这花房里躲懒。
她手指一弹:“去,归我了。”便将这绿皮驱赶。
遂往芙蕖里跳去,身形渐渐缩小,又ῳ*Ɩ 将花心扫了扫,便惬意地翘着二郎腿躺下。花瓣又软又香,微拢又能避风,荷花时而还缓缓摇曳,如天然的摇椅,正正好。
伴随着蛙叫、猫鼾,荷风拂面,连鹅都在池塘边,把头埋进翅膀了。鼻尖缭绕淡淡清香,她也合上眸。
闭眸休息还没一个钟头,夜愈发深,荷塘不远处的村庄里,忽然灯光大亮。家家户户都醒了,人声嘈杂,似乎村民纷纷推门而出。
村民的大嗓门,隔着老远,被风送进了荷塘。
修士五感灵敏过人,她清晰地听见,他们在吵嚷什么“阿洪不好了,光景坏了!”“真有鬼!”
“鬼”字入耳,她睁开眼坐起来:这里有临时溢出区?
鲸鱼是肉,蚊子也是肉。再说,都是“蚊子肉”,打鬼总比做习题有趣罢?
她放开感应,果然感受到附近区域上空的人族炁海,有不正常的波动。
她坐在荷花里,看不远处的村庄里,匆匆忙忙跑出一大堆凡人,手拿提灯、手电筒的,还有抬着担架的。
说起来,这个世界的凡人,无论东洲、西洲,都比她出生的地方,生活水平要差多了。
很多乡村路都不怎么通,汽车也很少,自来水勉强倒通,低矮的水泥平房就算不错的房子,还用的那种昏黄的灯泡,电视也是那种厚厚小小的老古董。公交车少来往,有自己车的也很少。
但大城市的科技发展水平,却全然不输给她的世界。
像这个村庄,村里的路很狭窄,也不平整,有相当多的烂泥地,救护车、警车都很难开进去,只能把人先抬出来。
担架上躺着个气息全无的凡人,色如金纸,一动不动。其残存的强烈生死之恨,蒸腾而形成了一个微型溢出区,即“鬼”。
那半透明的鬼魂懵懂地坐在尸骸上,左右环顾,甚至不知道自己死了,还伸手向抬担架的同族兄弟,双唇蠕动,似要说话。
但它也只存在了这么一刻。下一刻,夜风吹来,明明只是非常微小的一阵轻风,它却好像遭遇了狂风暴雨,躯体愈加虚幻透明,很快就随风泯灭。刚刚成型的微型临时溢出区,瞬息灰灰。
这就是“人死如灯灭”。中阴身脆弱飘渺虚无,风吹如雾散,如露灭。
李秀丽仔细地观看“鬼”从诞生到陨灭的这一瞬间。
丁令威曾说过,世上最常见的临时溢出区,就是“鬼”。
因为大部分凡人,其情感极端波动,炁突破临界值,引发幽世溢出的时候,就是他们死亡的时刻。此为死之恨。
只不过,阳世与幽世之间,物质浊重的阳世才是根本。死亡那一刻,随着肉身消亡,此人引起的炁之极端波动,就没了依凭,无法长久,会随风散入天地。
所以,世上虽凡有死亡处,大都必有鬼魂,但这些“鬼”没有外力供养的话,便旋生旋灭,几乎影响不了任何人。
这还是她走了几个世界,第一次亲眼看到“鬼魂”溢出区诞生又自行消散的过程。
孙翠兰、卫小玉不算,这俩都不是正常鬼,都是有人供养的。前者算厉鬼,靠亲人满腔悲情仇恨存身。后者则借文人墨客存身,寄身文脉边缘,传说不灭便不陨落,几乎可以算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鬼神了。
但她是修士,双目能见幽明,夜色之中,也纤毫不漏。
凡人却在一片深夜的兵荒马乱中,尚未有人发现担架上的村民早已死去,还把他放进村里少有的一辆货车,要送去最近镇子的诊所救治。
车辆远去时,被吵醒的该村村长披着衣服,拿着手电,打了好几个哈欠,看到村里的男女老少都出来了,看着远去的车辆,聚在一起窃窃私语,不少人神色慌张。
村长急着回去搂年轻老婆困觉,就开始赶人,压着烦躁道:“行了行了,都散了吧。人生急病常有的事。阿洪半夜生急病,他老婆大半夜挨家挨户地砸门,吵闹,把半个村都吵起来,我用自家的车给他送去医院,也算对得起他了。大家伙都散了吧。”
“阿洪”的邻居却神神秘秘道:“村长,你住得远,不清楚他发病的实情!阿洪哪里是生急病了,他是被鬼怪害了!”
另一个婶子也说:“就是,我今个亲眼看到,阿洪上午干完农活回到村里时,还生龙活虎的。但他背后,悄悄跟了好几个怪物。”
她还伸出手比划:“有一个穿白衣服的‘人’,身体老长老长,两米有吧?肚子垂地,皮肤长着青紫斑点、蘑菇的,歪着脖子,嬉皮笑脸,悄悄贴在阿洪身后一路跟啊跟啊,阿洪进院子,它也矮下身进院子阿洪进屋子,它也蹲下来,踮起脚,蹑进屋子阿洪睡床上,它也挤在床上”
“但阿洪就是没发现它。”
“我当时去找阿洪媳妇有事,一扎子看到,吓得我哟,好几次想叫他,但不知咋的,叫不出声。”
“然后下午阿洪就说不舒服,晚上人就起不来了。”
这老婶子说得绘声绘色,手舞足蹈。
一旁那些没文化,没读过几本书的阿洪邻居,也说:“还不止这怪物咧。婶子你看见了这怪,我却在今晚阿洪病情突然转重的时候,隐约看到有一个人模样的家伙,穿着青色的衣服,两只脚长过丈,是鸡脚,一跳一跳,跨过他的屋顶然后阿洪媳妇就大叫起来,挨家来砸门,说阿洪不好了,不好了,得送医院”
“哎,好了好了,整天说这种吓唬人的鬼话。”村长制止了他们,教训老婶子:“本来就人心惶惶的,你还说胡话,给小辈听见了像什么样子!都去睡吧,什么事,明早再说。”
“大半夜的,我站得脚脖子都酸了。”
“我也是。走了走了。”
他们说话间,还是散去。
那老婶子还嘀咕“就是看见了嘛”
她摸摸脖颈,夜风吹得有点发凉,搓搓胳膊:“难道真是我看错了?”
也往回走了。
李秀丽已经从荷花的花心里站了起来,手按蒲剑,眼睛也不眨地盯着这座村子的方向。
修士能映幽明的眼睛,清晰地照出存在与不存在。
这老婶子当然没有撒谎。
只不过,她看见的那“怪东西”,长身白衣,肚子垂地,皮肤长斑的东西,此时忽然出现,正蹑手蹑脚在她身后,满脸微笑。但低着头,脸皮几乎贴在她脖子上。
她走它也走,她停她也停,她转身它也转身,笑容不变,一直随她进了院,进了屋。
而从刚刚开始,不知何时,这样的怪东西,这个村庄的村民,每个人身后,都跟了一个。
喊脚脖子酸的村民,则就坐在他们背上、脖子上。
人们一无所觉,带着这些微笑蹑步的怪物,推开了能帮他们抵御侵害的门神,走进了家门。
如若没有意外,今晚,其村将灭矣。
第214章 两百一十四
后半夜, 杨家村都还有人没睡,翻来覆去躺在床上,时而咳嗽几声。
杨洪家的邻居婶子, 潘秋菊被丈夫咳得心烦意乱, 坐起来锤一下他的背:“你咳得我都睡不着了,感冒就去吃药!”话没说完, 她也觉得喉咙发痒, 咳咳了好几声。
潘秋菊嘟囔:“指不定是被你传染了。”
丈夫杨泰侧着身子, 似乎低低应了一声, 也似乎只是咕哝了什么,没起来。
潘秋菊靠在床头,毫无睡意, 想起今晚的事,还是心有余悸、耿耿于怀:“你说真是我看花了眼吗?村长骂我诌鬼话咳咳咳可是, 我两只眼确确实实看见了, 阿洪身后, 跟着那样的怪物再说, 也不是我一个人看见也不给我面子,虽然他是村长, 但论辈分”
“阿洪本本分分的,又肯吃苦又对人好, 农活忙完就去城里打工,前几天还拿回家工资,说要给家里盖新房子、买大彩电, 买手机怎么就命这么不好”
人到一定年纪, 闲话就多了。她絮絮叨叨不停,杨泰还是侧躺着, 不动不语,连之前的咳嗽都慢慢停了。
黑暗里,潘秋菊也不在意,以为他快睡着了。但她的喉咙却越来越痒,说几字就得停下来猛咳一阵。咳得越来越频繁。
她实在受不了,停止琐碎的抱怨,从床上爬下,舍不得开灯,摸黑去找药。
柜子在门边,她家的房子是平房,夫妇俩住的主卧正对着院子大门。
她摸到柜子时,听到院门被敲响,不轻,不重,笃笃笃。
深更半夜,谁啊?
她叫了一声,但敲门人没回。还是不轻不重,一次三下,笃笃笃。不停地敲。似乎不开门便不罢休。
潘秋菊骂着半夜找事精,一边咳嗽,一边披了外衣去开门。
但等走出黑乎乎的房间,走到院子里,今夜的月光特别明亮,照得树影人影都清晰可见。她无意中往地上看了一眼,却愣住了:我怎么有两个影子?
一个影子是她自己的,确凿。高矮胖瘦没有差别。
另一个影子紧紧贴着她的影子,高了一大截,却踮脚缩手,作蹑步状。低头弯腰,脸贴着她的脖子,腹部鼓胀,几乎拖在地上。
潘秋菊骇然回头扫去,身后空无一物。
可是,地上确实有两个影子。
她走一步,影随人动,一步不错地跟着她。
她再看那异样的影子,忽然如遭雷劈,浑身发抖:她认出来了!是傍晚跟着阿洪的那个怪物!
顾不得愈急的敲门声,她撒腿就往屋里跑,叫着“阿泰,阿泰”。
跑进房门,她一摁下灯,愣住。
丈夫杨泰的床边,站着一个白衣鼓腹,长手长脚,一脸微笑的怪物,正将脸缓缓垂下,朝丈夫鼻腔吹着什么
杨泰蜷缩在床上,一动不动。平日还算健壮的他,脸色迅速灰黯。
听到潘秋菊闯入的动静,怪物抬起头,空洞的微笑正对着她。
她骇得倒退数步,却退无可退。脖子后,贴上了皮质的、冰凉的东西,有腥臭的气息“呼”“呼”,在她耳侧。
“啊啊啊啊——”
在潘秋菊发出杀猪一般尖叫时,他家的院门却被一脚踹倒了。
钢门轰然倒下,砸坏了花花草草,溅起烟尘。
这动静连带那两个大腹鼓鼓的怪物都停了一停,转了视线,朝院子看去。
院门口站着个绿衣人,矮个,大圆眼睛,阔嘴,按着宝剑,怒冲冲:“潘秋菊,我敲了半天门,你就是不开,非得我这么进来。强冲凡人家门附带的炁,会损耗我的!”
骂了通,他的大圆眼睛瞅定二怪物,蔑然冷笑:“瓜家当面,还敢作祟!”
便一扎子扑了上来,其个子虽小,却一跃数米,便跳进房门,举剑就劈向怪物。
那两个怪物看清绿衣服以及他手上的剑时,脸上的笑都僵住了,竟显出慌乱之色,也顾不得潘秋菊、杨泰夫妇,忽然张开白衣,白衣频频扇动,竟冲天而起,欲要逃离。
绿衣服不肯善罢甘休,见此,猛然一跳,跳起来甚至高过房子,速度极快,朝天挥剑,便砍断了怪物们的白衣,它们从空中坠下,委顿在地,落地的一霎,顿时烟然。
床上一动不动的杨泰终于开始喘息,但呼哧呼哧,脸色通红,像是重病。
绿衣服这才收了剑,走到床前,查看杨泰的状态:“病势已重,元炁流逝,需要尽快就医。”
潘秋菊从刚才白、绿相斗时,就瘫坐在地,已然呆了的样子。
此时,哪里还不明白,绿衣服是来救命的。
虽不知他是谁,潘秋菊哭求:“阿泰现在的症状跟阿洪今晚发病前一模一样果然是鬼怪害人,鬼怪害人啊!高人,您救救阿泰,我家里有什么都可以给你!”
绿衣服摇摇头:“我只能斩方才那怪,如果得了病,还需良药医治。莫急,救命的人很快就到了。”
他沉吟片刻,又将手里的剑递给潘秋菊:“怪物今夜可能还要再来,把它放在床前,可以驱赶怪物。”
潘秋菊连忙接过,却见绿衣服转身往外走,很快就走到了院门口,又犹豫了一下,回身道:“潘秋菊,我姓瓜,行二,住在何村第二幢,与你是邻居,素日常相见。本不敢居恩挟报,但有一私事,不得不恳求你家。”
瓜二,何村?邻居?
潘秋菊愣了愣,心想,自己什么时候有这一个剑仙邻居,又哪来的何村第二幢?
但这位有些丑的高人,今晚刚救了自己夫妇性命。虽然她此时为今晚惊惧,还为丈夫的病势焦急担忧,却也忙说:“您讲,您讲。但我家能做到的,一定拼力去做。”
瓜二说:“不需拼力,于你家只是举手之劳,于我却是大事。你家的阿黄,总是带着儿女在我家门前徘徊,常常觊觎我家,害我老小日夜啼哭,胆战心惊。望你劝阻阿黄,带她别就。”
阿黄?潘秋菊心想,我娘家夫家都没有这人啊?不过有点耳熟,或许是她忘了哪个亲戚。谁那么缺德,整天骚扰别家,搞得人家宅不宁?
便点点头,郑重道:“请您放心,如果我家认识阿黄,一定劝阻。”
瓜二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朝她一拱手,一跳而起,消失在墙外。
潘秋菊这才准备回房,叫醒杨泰,送他去就医。
谁知,她刚转身,倏尔就醒了,耳边听到呱呱呱的叫声,鼻子里嗅到荷花的清香。
长夜将晓,微露一点远在天边的鱼肚白。她竟不知何时,躺在村里的荷塘边。
她整个人都懵了,从地上爬起来,四下一看,却吓了一跳。
何止是她,整个杨家村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齐齐整整,以荷塘为中心,七歪八倒。
她丈夫杨泰就躺在不远处。
更触目惊心的是,每个人的身侧,都密密麻麻落了一地的死蚊子。
她身旁也不例外。
潘秋菊起身时,还有一只蚊子还没死透,挣扎着飞起来,朝她的脸扑来。
不待她打死这只蚊子,忽而莲叶分开,蹦出一只青蛙,长舌一吐,将那只蚊子卷入口中。它坐在田田叶上,朝她点点头,才蹦入莲叶中,隐去了身形。
这时,地上的杨泰吟哦一声:“秋菊,我难受难受”
苏醒了,脸色通红,明显发着高烧。
稀奇的是,他手里还攥着一把农村最常见不过的菖蒲叶子。
而此时,村里其他人也陆续都醒了,人们果然也对自己躺在荷塘边惊异不已。一说起来,个个惊呼:“你也见到了?”“是啊,白衣服,鼓肚子,长手脚,鬼鬼祟祟贴跟着你”“真有鬼!”
“幸而有个绿衣服剑仙,瓜六救了我”
“噢,你也遇到了瓜家人?来我家救我的,是瓜四。”
“我遇到的是瓜十一。”
也有不少人跟杨泰一样,脸色通红,呼吸喘如牛,心跳急剧,忽然得了病,难受得不成。
此情此景,潘秋菊虽是个农村妇女,却从小常听着乡野村俗的一些稀奇故事,也常凑收音机的热闹,恍然。
什么瓜家剑仙,原来是“呱”家!
什么何村,原来是“荷”村!
她一边扶起杨泰,一边暗自从靠近自家那一头的荷塘边缘数起,果然,数到了第二朵荷花时,花瓣微开,里面隐约蹲着几只大大小小的青蛙。
她此时便想起,阿黄根本不是什么亲戚,而是家中养的一只老母鸭,很爱吃青蛙。
每次放鸭子时,阿黄就常带着它的小鸭子,在荷塘里找青蛙吃。它特别喜欢在这朵荷花下面游来游去。原来是这样。
潘秋菊感激地朝那朵荷花看了一眼,下决心,此后再不让阿黄来这片荷塘了。
村民一边谈论昨夜被怪物袭击的惊恐,以及遇到瓜家人的奇遇,也忧愁担心起发病的亲人。这么多人生病,还病得这么重,都送去医院,怎么去,抬人的都不够,或者叫车?去借车?这么多人,得借大货车才带得走吧。谁去隔壁借车又或者,谁去把医生请村里来?
谁知,不待他们商量出个三七二十一,地面就隆隆作响,杨家村人抬头一看,看见好些大卡车、救护车,从远处一辆接一辆地开来,停在村口,摆了长龙。
车上鱼贯而下一连串的人,都是全身裹在防护服里,头脸都包着的。有些人拿着药箱,有些人背着大罐子,手拿喷头。
为首一手举起证件,一手拿起喇叭:“我是大魏共和国麦县新任县政府的新任卫生局长,请各位父老乡亲镇定在家,东洲各国,昨夜以各国大中小城市为中心,向城镇及附属乡村,突然流行开一种新型传染病。杨家村是其中第一批正在调拨医疗资源,从今天起,请各位在家,不要惊慌生活负责今天起,首要灭蚊”
杨家村全村都被传染病三字惊愕不已。
潘秋菊这才想起,阿洪昨天从城里打工回来,还抱怨说,城里的蚊子怎么今夏特别毒
杨家村人全被县里来人带去做检查了。
荷塘边很快就清净下来。只留下麦县新任班子里的新任卫生局长站在原地,朝荷塘拱拱手:
“董事长,多谢您昨晚紧急通知总部。”
一朵高高的荷花自己弯下腰,花瓣绽开,露出其中的小少女。
她从荷花里跳出,满池塘的莲叶就都低了下来,显出一只只的青蛙,竟都没有叫,排排而坐在叶上,很是肃整。
都是昨晚被她点化的蛙兵,在显出的洞天之内,扑杀了杨家村的这些蚊子。
这些蚊子,并不是杨家村本地的。
毕竟本地蚊子是不会含着大量特制毒炁,在洞天中显化为怪物的。
她捻起一只死蚊子的翅膀,极薄的翅膀上,却竟然刻着一行工整的印字:
【瘟神1099号】
下有小字:【制作地:日曜城】
第215章 两百一十五
玄武盟弟子担任天地管理公司的总经理没几日, 本表人间就出了大事。
一场无名瘟疫,在全世界各地多点开花,迅速传播开来。
李秀丽因此回了趟公司, 把装满死蚊子的塑料盒扔在会议桌上:“这些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看着像傀儡, 但又没有被点化出来维持身体运转的七情之炁,反而是藏了一肚子的毒炁, 扎人一下, 人就生病。”
玄武盟弟子、北霸天等老员工, 都坐在会议室里。
名唤刘珠, 出生汉室的玄武盟女修拎起一只奇大的蚊子,看到蚊子翅膀上的字迹:“‘瘟神’1099”
这一批次,每一只蚊子的翅膀上, 都印着同样的编号。编号下方还附有“日曜城制造”的字样。
北霸天也看到了,他此前被李秀丽实际降职, 总经理的位置让给了林斯文, 只得又回去算账了。公司大部分直接管辖阳世的事务, 也都由玄武盟弟子接手了, 所以他并不知道昨天阳世发生了什么。
但看到这盒蚊子,北霸天根本不用去打听阳世发生了什么, 就已经猜到了。不由脸色骤变,骇然:“完了完了全完了‘瘟神’都派出来了”
李秀丽道:“完什么?这些到底是什么鬼东西?你知道什么?先给我解释解释。”
北霸天苦笑:“董事长, 这是日曜城制作的‘瘟神’系列。”
他是被地煞观因品种稀奇而从其他阳世提拔上来的,后来又在地煞观治下入道。虽不是地煞观直系子弟,但在广义的地煞观门派势力范围待得也不短了。
地煞观与日曜城, 同为五大阴神门派, 它们之间的关系却非常紧密,本是同宗同源。
地煞观势力最辉煌时, 有一批受排挤的弟子,从地煞观离开,建立了日曜城。
开始,日曜城奉地煞观为主宗,依附讨好地煞观。
但年深日久,日曜城慢慢发展起来,并后来居上。反而是地煞观日益衰败。
这两个宗门的关系就颠倒过来。地煞观如今却唯日曜城马首是瞻,在日曜城跟前唯唯诺诺。
两个门派表面常常共同管治阳世,实则地煞观常替日曜城当马前卒,冲锋陷阵。
甚至地煞观的门内高层,都常常由日曜城指派、辖制。
也因此,两派弟子流动频繁,往来密切。
北霸天虽是地煞观的外门弟子,却也对日曜城的情况相当了解。
北霸天说:“您应该知道,地煞观治下的所有世界,都分布有三大势力,分别是灵芝庵、傀戏班、紫微宫吧?”
“知道。机器人尼姑、大木偶、空天母舰。”
北霸天说:“这三大势力,其实连地煞观都无法完全控制。”
“因为灵芝庵、傀戏班、紫微宫,只不过是它们驻扎进地煞观治下,门派化后的名字。它们的真正总部,其实在日曜城。这三派的真名,分别为灵芝生物无限公司、智能机械总工厂、紫微宇宙舰队,即是日曜城治下的生化、军工、军队三个势力的化身,替日曜城源源不绝攫取无量世界的利益。”
李秀丽皱了一下眉。
她在大周横扫江北,破过九十九重洞天,大破西毫城,跟这几个势力都交过手。对他们的底细略知一二。
“我知道灵芝庵、傀戏班、紫微宫,也可以叫灵芝生物公司、智能机械总工厂、紫微舰队。但不知道它们的本体总部竟然在日曜城。”
北霸天叹了口气:“‘瘟神’、‘疫鬼’系列傀儡,就是灵芝生物公司的总公司最为得意的‘杰作’之一,甚至不分享给兄弟门派地煞观。”
“‘瘟神’、‘疫鬼’有无数种类,每一种类,都是灵芝生物公司精心设计研究的‘武器’。其中,瘟神作用于阳世,疫鬼传染于幽世。”
“‘瘟神’1号,曾席卷三十七个阳世,杀死了上百亿凡人。”
“‘瘟神’2号,曾感染了四十九个世界,迫使这些阳世的凡人购买公司生产的‘解毒剂’,使其世界负债累累,不得不贱卖各类资源,到最后彻底被榨干,沦为人民无几的末世。”
“后面的一千多种‘瘟神’,更一个比一个狠毒,替日曜城攫取了不知道多少利润,荼毒了不知道多少人间。”
“恐怕是日曜城已经猜到您就在这一带的几个世界中,但不知道您的具体定位。所以令生物公司直接放出‘瘟神’来。因为瘟神会感染大片世界,虽然找不到,但可以直接毁灭这一带的数个阳世”
“可是,幽世不是有‘神剑’吗?”李秀丽闻言,开始摩梭蒲剑:“它消杀瘟神疫鬼,震慑八方。”连她的蒲剑只是从它本体中摘来的一缕炁所化,就已经威力无穷。
这一次,回答她的却是玄武盟的林斯文。
玄武盟曾率众阳神门派,与五大阴神门派对垒五百年,直到五百年前才败下阵来。
他们对老仇敌日曜城,不可谓不了解。
林斯文道:“正是因为有‘神剑’,所以‘瘟神’杀伤的只是三十七个阳世,而不是三百七十个、三千七百个。所以灵芝生物公司仇恨神剑,也仇恨创造出神剑的华夏人族。”
“神剑的本体,是人类百万年进化史,万年文明史,尤其是华夏人族在运用草药的过程中所诞生的医学、草药学对应显化的大现象。来历虽古朴,但蕴含无穷潜力。”
“但如今的神剑,已经没了执掌者,它所能发挥的威力也相当有限了。”
李秀丽惊异:“执掌者?”
林斯文道:“剑是工具,即使神剑有灵,也需要人去执掌运用。神剑原本的主人,是上古时华夏一体的通天教主。后来,通天教道统崩塌,演化为大夏仙朝。大夏仙朝部分道统又分化出阳春门。所以大夏仙朝继承了部分神剑的权限,阳春门曾经也有部分权限。”
“但通天教时代太懵懂,后来的大夏仙朝又是阴神门派。神剑真正的威力,一直没有发挥出来。倒是阳春门有段时间曾经挥舞这柄剑,力拒日曜城,横斩瘟鬼无数。我们一直认为,神剑,只有在阳神一脉手中,才能发挥出最大的威力。”
“且,掌剑者,修为最低要求是返虚高阶,还有很大的被反噬的风险。合道期才能稳定掌剑。”
“但如今阳神门派式微,通天教已是遥远衰微的传说,太乙宗分崩,或许隐匿在许多阳世中。我们的主宗罢。最鼎盛的阳春门,内部派系斗争剧烈,说不好道统主流是阴神还是阳神了。如今活着的阳神修士,要修行到返虚不爆体而亡,都是一大坎。因此连踏入返虚的都很少有,遑论合道谁去执掌神剑?”
李秀丽道:“姜月是返虚。”
“姜?噢,您说的是通天教的‘月’吧?祂老人家确实尚未陨落,隐匿在别处。”林斯文摇摇头:“祂是返虚,但通天教道统太古老蒙昧了,祂在通天教衰败前就是返虚,至今也还在返虚中阶前徘徊。越往上,修为差一小阶,差距也很大。况且,就算是返虚高阶的阳神修士,也不是必定有资格执掌神剑。执掌神剑的要求,除了修为、道统外,还有一条,是必须有完整的人间作为洞天。”
“而我们阳神一脉所辖的世界,除了阳春门治下,绝大部分都被五大阴神门派捣毁了。”
“这几条合起来,如今成千上万年过去,尚无真正的神剑之主。”
李秀丽一直都想知道,为什么修阳神的炼炁士,往往在炼炁化神高阶就爆体而亡。玄武盟曾是阳神大派,肯定有完整的体系。刚好可以解答她的疑问。
但有的是时间跟他们打听,目前最要紧的还是先解决这个“瘟神1099”号及背后可能有的其他威胁。
李秀丽道:“现在全世界都爆发了瘟疫,我抓到的就这么多了,没抓到的还不知道有多少。除了调动神剑,其他那就没办法了吗?我手里这把蒲剑,或许还能”蒲剑似乎与幽世神剑的本体之间有相当多的共鸣,能借用多少本体的力量?
孰知,玄武盟弟子都笑道:“杀鸡焉用牛刀。真人不必太过担忧。”“正是,不必神剑,瘟神亦可驱逐。”
林斯文也说:“我只是向您科普神剑的威力。但即使没有神剑,区区一种或者数种瘟神,于如今的本世界而言,并不难驱逐。”
李秀丽还没说话,北霸天等阴神修士纷纷嗤笑:“还‘区区’林癫林总经理,你们别说大话!这可是瘟神!还是序号一千多的瘟神,应该是灵芝生物公司总部最近几年新研发的,传染力、致病能力之强”
林斯文笑道:“北兄,瘟神虽然凶恶,但真的不难对付。只不过大多数世界都没有对付瘟神的条件而已。如今这个世界已经非常初步地有了。即使非常简陋,但足够了。就算再来个最新版瘟神,也足够了。”
北霸天道:“吹牛,尽会吹牛!”
林斯文道:“瘟神是疫病的一种。驱逐瘟神,也属于跟董事长当初许下的宏愿,要让世界上大部分疾病都得到控制的其中一环。”
“甚至,短时间内控制、压制住瘟神,要比跟其他疾病斗争,某种意义上来说,还要简单。”
他对李秀丽说:“董事长,您对一位普通农民许下的宏愿,我们早已听闻。请您看好,这个愿望逐渐化作现实的第一幕。”
李秀丽道:“要我做什么就说。日曜城这帮王八蛋肯定是奔着我来的,是我连累了你们。”
她身周风雷涌动,眉头从刚才就没解开过,显然火气正旺。
从刚才北霸天说出日曜城估计是为了对付她,直接放出瘟神来扫荡这一带的数个阳世,她的脸色就没好过。
林斯文道:“确有一事要您做。瘟神是对付阳世的,阳世您不必担心,我等敢下军令状,必能拦截瘟神。然而日曜ῳ*Ɩ 城的‘瘟神’绝不会单独行动。‘瘟神’既出,‘疫鬼’必至。疫鬼是针对幽世的。但我们修为低微,无法自由往来幽世。恰好您手中又有蒲剑。‘疫鬼’只能交由您来处置。”
“行。”李秀丽干脆利落地应下:“你先给我讲讲,‘疫鬼’又是什么东西。”
一场会议后,双方分头行动。
李秀丽拎着蒲剑,直扑幽世。
第216章 两百一十六
一进幽世, 作为大魏山河社稷图掌握者,李秀丽就有所警觉:
大魏对应的幽世区域,整体的炁起伏波动过大, 似乎有什么异样的东西潜入, 惊扰了炁海。
她手中掐诀,唤起法相, 便摇身一变, 化作个顶天立地的布娃娃。在幽世上空张开法目, 一寸寸审视脚下幽界山河。
但极细微的边角之地都历历在目, 大大小小的现象如常生活,却并没有看到什么奇形怪状的突兀外来现象。
正在她疑惑之时,蒲剑却嗡嗡而响, 脱离了她的手,自行飞起, 剑光暴涨, 剑柄朝着四周, 如指针般转动, 震颤不已。
蒲剑摘取自幽世那柄神剑,对自然、人造的瘟神、疫鬼, 都极敏感。
它模糊传达给主人李秀丽的炁里,重复着【杀!杀!杀!虫, 杀!】
蒲剑管“瘟神、疫鬼”都叫“虫”。
它已经检测到了死敌的存在。
果然有疫鬼潜入。
可是,它们藏在哪里?
蒲剑虽震颤警示不停,却也对着广袤幽土转来转去, 打圈般, 仿佛分不清东西南北。无论她怎么沟通,也只有一句【虫, 杀!】
毕竟它只是神剑的一缕炁所化,所能传达的也只有最简单的信息。
布娃娃尊神坐在布虎上,黑珍珠缝的法目,蕴藏雷电,再三扫射天下,终于发现了端倪。
她并不很熟悉这方世界的山川河海,但仙朝治下的世界,其地理构成都差不多。又有社稷图的微观世界可以对照。
幽世的基本地貌,除了部分奇特的大现象,其他就是阳世人类认知、精神中的山川河海,一比一的复刻。
但此时,幽世的地貌、气候,无声无息地变化了。
东洲,山脉变得更加险峻。
原本的小丘,拔高了何止几倍。原本的险峰,更是耸然云霄。沟壑深谷则愈加下陷,仿佛大地裂开了深渊。一山嶂一山,凡人穷其一生,都难以翻过多少重。
中洲的绵延沙漠,似乎无声无息地扩张了数倍,沙风愈加干燥,连原本的绿洲都被吞噬了。直如末世,黄沙罩得天昏暗,流沙涌动如陷河,生灵在其中,百死无回。
北洲的广阔雪原,暴风雪前所未有地猛烈,温度下降得更快,不少原本世世代代土生土长的极耐寒的土著,都被冻住无数。
西洲的永春乡、南洲的沧溟宗,经过李秀丽插手的这两洲,变化则更显眼一些。
本该长世不败的永春乡桃花,如今却落了不少。概因西洲上空每隔一会,就龙卷风横扫大陆,或者暴雨滂沱。热的时候干燥得桃花直接在树上晒成干,雨的时候冷气嗖嗖,连桃林的根都被冷水泡烂。
沧溟宗落满了雷霆花,香海洁净,电蛇游荡,时而有路过的水族起了点坏心思,就被电得哆嗦一下。
但这片常有水中妖孽掀起巨浪狂风淹没岛屿、索要血祭的狂暴大洋,反而在雷霆镇压下风和日丽,平静多日。
这种平静,现在也被打破了。海面上的雷霆花不知缘由地消失了小半,原本已经风平浪静的沧溟宗却起了波涛,波涛一浪接一浪,拍着岛屿。浪涛中,隐隐又有水族对着凡人垂涎不已。
李秀丽盯着幽土山海的变化,想起进入幽世前,林斯文、刘珠等玄武盟修士告诫她:
疫鬼与瘟神不同,瘟神直截了当,攻击凡人的肉胎。毕竟阳世虽是表世界,但也是根本,人死如灯灭。
而疫鬼更阴毒,它针对的是幽世。幽世是人族精神映照的世界,并无真正的物质存在。一草一木,山川日月,都是炁所化。
所以,“疫”不一定会以最直观的“病”的形式出现,可以有很多种千奇百怪的姿态、形式。
那,这些同样是炁所凝化的山川河海的奇怪变化,会不会就是一种“疫”?就是疫鬼的手段?
她念头刚至此,蒲剑转得更厉害了。
沧溟宗起一浪,蒲剑指向沧溟宗;永春乡来一阵冰冷的暴雨,剑又指永春乡。东洲的山隆隆复高,中洲的沙漠哐哐扩张,北洲的暴风雪又掀起大波时,蒲剑都会精准转向对应的方向。
蒲剑还在重复:【虫,杀!】
按照上面的思路推论下去,电光火石间,李秀丽颖悟,读懂了蒲剑真正的指示。
它并不是没找到疫鬼的具体位置。它看似打圈,转来转去,实则正是在向她指示疫鬼的位置!
它们已经潜入山川河海,在传播令幽土动荡的“疫”了!
她立即伸圆手握住蒲剑,运转法力,首先朝正涌起高高洪波的沧溟宗砍去!
如雪剑光携浑厚灵炁,轰然劈海,几乎将万顷碧波分开,露了海底。
但,海水重新合上时,沧溟宗并未平静下来,波涛仍动荡,镇海的雷霆花依旧在大片消失。
“疫鬼”似乎并未受到影响。
布娃娃额前的布料微皱,再起一剑,向西洲忽起的狂暴龙卷风砍去。
这一剑,刺破风眼,劈碎乌云,贯穿天际的龙卷风顷刻消散。
但,下一个更暴烈的龙卷风,顷刻成型,浩浩荡荡,扑向西洲永春乡。
她毫不吝啬,向这方世界,连劈九九八十一下。
于是,增高的山脉被剑削短一截,却暴涨一大截;扩张的黄沙,流速更快;北洲的严寒在剑风扫过后,骤然加剧。
东洲山区、北洲雪原、中洲沙漠等地,中小现象们顿时哭声、骂声、叫声响成一片。
东洲人望着一重又一重的山,隆隆愈加险峻,叹息不止:“高山难攀,深壑难过,唉,难道要一辈子被困在这山与山之间?山后是什么呢?”
中洲的男女老少,龟缩在残存的绿洲中,天昏地暗,飞沙走石,看着自己的房子被突然加剧的沙尘暴吹塌,看着牲畜陷入流沙,看着赖以生存的作物在极度干燥中枯萎。垂泪不止,泪水却眨眼风干:“流沙食人!何处有清泉,能滋润渴了千年的土壤?”
北洲,雪风更加凛冽,仿佛苍穹怒号,刮骨冰原,酷冷严寒之下,寸草不生。
沉默刚粝的人们,缩在人类聚居点,如被围城。严肃的面孔下,悲哀的情感涌动。有压抑不住的小孩望着窗外:“一年又一年,雪国什么时候融化?”
叹声哭声无言的悲哀,尽入世界之神耳中。
蒲剑之力,这次却没有能驱散“疫”。
李秀丽又是惊讶,听到愈高的哭声,愈怒的骂声,更觉烦躁,抓了抓头发,吼了一声:
“别哭了!”
来之前,林斯文、刘珠等人还特意叮嘱她,瘟神疫鬼,针对的都是“人”。
这不是废话吗?
刘珠原本还要拉着她细说。
李秀丽自负蒲剑在手,他们修为比她还低,要论杀灭这些疫鬼,还不容易?便不听他们啰嗦这些废话,直接遁入幽世。
幽阳模糊之际,还隐约听见林斯文、刘珠叫着什么“人人人”
要是她提着蒲剑进了幽世,这些凡俗还是被疫鬼害了。她岂不是在一群炼精化炁跟前丢大脸?
布娃娃法相的纶音随即传遍幽土,大大小小的“人”抬头看着她。
凡人肉眼凡胎,并不知道天地管理公司发生的更替。
但他们的“魂魄”在幽世之中,却认出了她身上社稷图的炁。
于是,遍布大魏东西南北的哭声有一霎低了,但却更止不住了。
他们一边哭,一边叫:“我们被困在这里了啊,被困在这里啊!如此困境,怎能不哭?您救救我们,救救我们!”
布娃娃问:“你们要我怎么救你们?”
东洲的现象们说:“我想走出重重山峦。”
中洲的现象们说:“我想水汽湿润戈壁。”
北洲的现象们说:“我想得到温暖。”
此时,剑倒无用。李秀丽收起剑丸,既然暂时砍不到那些疫鬼,就先把这些凡人救出来吧。
要不然他们哭哭啼啼的,实在头疼。
蒲剑一时派不上用场。如此情景,倒刚好适用七十二术。
她摇身一变,法相切换,化作一条银龙。
李秀丽于术法、神通学习上,一向天赋绝伦。
这段时间,地煞七十二术,她已经熟了大半。
七十二术中,有些法术,刚好与龙身非常相合。
龙腾空而起,下一刻,四海五洲皆起风,风呼啦啦推来漫天乌云。
银龙在乌云里摇头摆尾,噼里啪啦,滂沱大雨,把整个世界都拢在了雨幕中。
这场宛若史前的暴雨下了没多久,又同时停了。
银龙鼓起一口气,吹散乌云,太阳光就照了下来。
阳光照下来的同时,大魏幽世上空,出现了许多条彩虹
李秀丽朝这些彩虹吹了一口鱼龙变的炁。
鱼龙变里的龙相,本是天下龙祖。
得了这一口气,彩虹顿时活转。
它们长着眼睛,七彩的鬃毛舒展,身体修长,尾巴摇曳,化作一条条虹龙。
李秀丽命令这些“虹”:“去,作桥。”
于是,高山险峰间,便连起了一条又一条的桥,穿过缭绕云雾。
虽然仍有高山深壑,却有桥梁,顿时东洲的天堑变通途。
东洲之人,惊异地看着那一条条横跨高山的美丽桥梁,渐渐止住了哭泣之声。
*
阳世。
新改组的东洲政府头疼极了。
当林斯文跟他们沟通这场传染病的控制方案时,东洲首脑道:“我们虽空降了首府,但时日尚短,各省并不服气。且省与省之间,山头林立,互不配合您要求同时封路、封闭,又要组织互相援助,统一调配资源。但各省代表昨晚都有不同的意见,不知为何,吵得比以前更厉害。恐怕”
林斯文说:“不必担心,董事长正在降伏疫鬼,她是有道真人,你们只管安排各省。”
他话音刚落,首脑办公室的电话响了,接起来一听,首脑惊异万分:“各省愿意坐下来配合、沟通,尽快落实统一疫情控制方案?”
*
幽世,当人们止住哭泣时,当桥梁让山与山不再阻隔时,不断隆隆增高的高山,竟止住了增高的趋势。
一个青面獠牙的身影,竟然慌张地从群山间显出了身形
蒲剑长啸,猛然扑下,瞬息将这青面獠牙的身影化作飞灰。
咦?此时李秀丽正将最后一条虹,点化成桥。刚刚那是疫鬼?
*
离开平京,去往中洲时,刘珠问:“师兄,李真人太鲁莽,不听我们交待,就自个跑去幽世了。她能找到疫鬼所在吗?要不然,让公司里的阴神那帮人去通知她”
林斯文莞尔一笑:“没关系,相信李真人罢。东洲的疫鬼,不就被她抓住了吗?”
“在我所知道的她的事迹中,她其实是个听不得人间哭声的人。”
林斯文说:
“听不得人间哭声,便能捉到疫鬼。”
“毕竟,疫鬼本是心魔。”
第217章 两百一十七
太平镇。
太平小学接到了上级的“避疫”紧急通知, 全校师生都放了假。
三年级的杨萱也背着一书包的作业回家了。
即使是情况特殊,语文老师、数学老师也没有放过他们,一本本的作业都布置得明明白白。
杨萱把书包一扔, 老师的“明明白白”从她的左耳朵里进去, 从她的右耳朵里出去,兴高采烈地要跑出去找刘浩等小伙伴玩。
祖母却摁着她:“萱萱啊, 街口站着人, 大家都不能乱跑, 没人陪你玩的。乖, 先写作业。”
祖父祖母在院子里洗菜、编竹笼的时候,杨萱写了十五分钟作业后,打开电视看了一个小时的动画片, 站上破旧的沙发,电风扇嗡嗡转, 她嘴角粘着西瓜粒, 单手叉腰, 跟着动画片里的主角一起大喊“变身, 神圣使者!”
尾音没落完,被滴滴的汽车喇叭声湮没了。
没一会, 门外传来祖父母高兴的叫声。温缓的祖母从没有这么激动过:“萱萱,出来!快出来!”
杨萱“哎”地应了一声, 却见院门大开,从汽车上下来两个拎着大包小包的面生男女。
一见到她,他们就眼睛发红, 直擦眼泪, 直叫“萱萱”,上来就要搂。
杨萱在女人带着城里时髦香气的怀抱里愣了半晌, 被祖父拍着肩膀说:“傻孩子,怎么不叫人?你爸爸妈妈回来了。”
一向活泼到有点野的她,比起激动,更多的是手足无措,瞬间木讷起来,揪着衣服,半晌声音低低地叫了声“爸妈”。
祖母抚着她的头:“小军,阿红,不要介意,你们五年没回来,小孩忘性大。”
又问:“这次待几天?”
杨军、向红夫妇有些难过,但很快打起精神,甚至露出了笑:“妈,这次我们不走了。”
祖父、祖母都呆了一呆:“不走了?你们不在东部省城那厂子干了?现在年景不好,太平镇没什么钱赚”
杨军说:“爸妈,太平镇,不,大魏换了新政府。前几天,镇上给我们这些在外进厂打工的,挨个打了电话,说新政府推出什么‘就地工业化’‘产业布局分配’‘农村工业化’计划,县镇要在本地开工厂,让我们这些熟练工回家来,工资比外省低了点,但也不差,而且离家近。”
老人家惊呆了,忙不迭地问真假,又问什么厂,具体工资多少。
向红笑道:“我们打听过了,真的不能再真。”
他们跟祖父母絮絮叨叨不停,杨萱只听懂父母从此不走了,别的懵懵懂懂,就站在那踢石子玩。
见她站得无聊,大人们就让她去写作业。
玩嘛,父母刚回来,杨萱摸不准他们的脾性,也不是很敢继续看电视,只好老老实实去写作业。
爸妈和爷爷奶奶一聊就聊得晚了,分隔五年,就算有电话,也有说不完的话头。中途,向红还来看了一眼她,翻了翻她的作业。
摸着她的头说:“囡,以前你很爱吃红烧土豆,今晚妈给你烧,好不好?”
杨萱没吱声。心里想,可是,四五岁的事,谁还记得?她早就不爱吃这道菜了啊。
向红看女儿没反驳,就高高兴兴地去烧菜了。
杨萱写一会,咬一会笔头,涂涂改改,写完了数学试卷。
厨房里的香气慢慢飘进房间,天也慢慢黑了,月亮出于中天。
杨萱伸个懒腰,打个呵欠,本想再写语文作业,却不自觉趴在桌子上,眼皮渐渐沉重。
她迷迷糊糊间,觉得指缝间滑溜溜、冰凉凉的,又有小扇子在拍脸颊,挥挥手:“走开,走开”
房间外,妈妈在喊“萱萱,很快就能吃饭啦!”
随即,那滑溜溜的触感从她的脖子上一溜而过,痒痒极了,杨萱终于一个激灵,从书桌前坐了起来,反手就去抓脖子。
呀,抓到了,她睁开眼一瞧,目瞪口呆,鱼!
一条橘黄色的小鱼,发着莹莹的光,在她掌心里扭来扭曲,怪不得滑溜溜、冰冰凉!
橘黄小鱼挣了没几下,又一条宝石蓝的鱼从她跟前游过,纱尾摇摇,同样浑身透明有光。
鱼,游鱼,游?!
杨萱的手挥舞了几下,空气啊,没水啊,鱼在空气里游?
她惊讶得跳了起来,但一抬头,却看到了更惊讶的场景。
夜空上,弯弯的月亮像金黄的钩子,特别近,近得好像从窗户伸出手,就能够到,照得人间的城市都仿佛低矮了。
有数不清的闪闪鱼群从月亮前游过,从遥远的天边从虚空蜿蜒伸出,向远方而去,汇聚,好似一条流动的大河。
她跟前的小鱼绕着她转了几转,也朝夜空游去,加入了“河流”。
杨萱张大嘴巴,傻傻地、情不自禁地推开了窗,夏夜的风吹进窗,吹得作业本簌簌翻。
风送来了若隐若现的涛声,宛转空灵的渔歌小调。
那是“河流”中闪闪的鱼群在唱:
“一万年,一万年,我们照耀谁?”
“一千年,一千年,我们记得谁?”
“一百年,一百年,好像在昨天!”
不知何时候,一少女站在弯弯月亮上,驱赶鱼群。她指向东,鱼群游向东,她指向西,鱼群游向西。
时而有不听指挥的鱼跃出“河流”,就变成一颗闪闪的星子,挂在天际。
少女就伸手将这颗过于活泼的星子摘下,扔回鱼群中,又变成一条小鱼。
杨萱甚至听到了她说话:
“让你们去组建通往四方的银河之桥。不许随意在人间停留玩耍,扰乱星象。”
便驱赶群星,荡波银河。
直到片刻后,当“河流”从虚空终于贯穿东洲天际,好像条联通东洲天空的大桥终于建成时,忽有一条“支流”,垂向太平镇。
有黑影从“河中”冒出,逃命般蹿下。
但它尚未落到太平镇,站在月亮上的少女举起剑,朝黑影射去,一下就把它打得烟消云散。
那柄剑射落了黑影,却分出一道虚影,速度不减,直朝着杨萱而来。
杨萱吓得往后一跌,跌倒在地上,哇哇大叫着闭上眼。
但过了好一阵,一点也不痛。
她睁开一只眼,哪有什么剑?那剑落到她跟前,变成了枚轻飘飘的叶子,散发着辛香。
咦,这是端午包粽子用的菖蒲?
再抬头时,便见那神异的景象都散去了,驱赶星子的少女也逐渐隐去,仍是寻常夜空。
但菖蒲,却还老老实实捏在她手里呢!
杨萱站起来,拔腿就跑出去,大喊:“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你们来看,快来看!”
桌上已经摆满了热腾腾、香喷喷的饭菜。
爷爷奶奶正跟爸爸妈妈在说话。
“可不是嘛,听说本来各省都不同意的,人跟人啊,利益不同,像隔着一座座大山,难沟通啊谁也不知道,怎么一夜之间,大家都统一开始配合控制这传染病了”
“要我说,最离奇的还是那‘就地工业化’,本来各地吵得厉害,现在啊,是从大魏最发达的东部、南部,到不太发达的西部、中部、北部,都开始落实了”
祖母叹息着:“多好啊,多好啊”
杨萱大呼小叫地攥着菖蒲跑出来,说起游过月亮的鱼群,驱赶群星的少女时,大人们都笑了。
母亲点着她的鼻子:“写作业写睡着了吧?”
父亲从她手里接过这叶菖蒲,嗅了嗅,惊讶地说:“这辛香气,上佳,真不错。从哪里摘来的。”
“噢噢,它不是菖蒲,是剑!爸爸,我跟你说!”
大人们含笑,看着杨萱手舞足蹈,认真地讲述离奇的“梦”,饭菜的香气勾得她肚子呱呱直叫,柔和的灯光拢着旧旧的家。
老人,孩子,父母。小小的隔阂,似乎青烟般散去了。
最后,妈妈将菖蒲悬在了杨萱的窗前:“就快端午了,蚊子越来越多啦。虽然不知道送你菖蒲的人是谁,不过,它可以辟邪驱虫噢。”
遂合门闭户,此夜团圆。
四海分飞燕,终于返故乡。
清冷的太平镇,这一日,迎来了许多返乡人。
端午将至,家家户户,点雄黄,悬蒲剑,插艾旗。
送瘟神,迎归燕。
第218章 两百一十八
李秀丽正在数羊:一只、两只、一群、两群
她的四周挤满了羊, 一眼望去,白蓬蓬,软绵绵, “咩咩”声不绝。
数到第三百零八群羊的时候, 不同的羊群间又发生了争吵,互相用犄角恶斗, 生气起来, 一身毛发都炸成黑色。
咩咩羊叫传到下方, 瞬息化作“轰隆隆”、“轰隆隆”的巨响。
犄角摩擦的火星, 噼里啪啦,化作飞窜的细小紫光。
地上的凡夫们便叫着打雷了,打雷了。
但李秀丽仍嫌不足。
她脸浮雪鳞, 眸凝碧色,伸手朝着远处一指, 喝道:“来!”
便大海随声而应, 动荡虹吸, 水龙卷冲天而起, 又顷刻蒸发,白花花的盐落在沙滩上, 厚重水汽凝成一团又一团的云,汇成又一群新羊, 在天上咩咩地跑来跑去。
龙身是天下龙祖,炼炁化神后有了操纵水族,更厉害的行云布雨的能耐。七十二术中也有“布雾祷雨”之类的神通。
她大规模动用法力, 顷刻间, 漫空都是羊群挨挨挤挤,咩咩不停, 互相摩擦,顿时大片大片的白羊转黑。下方的中洲就雷霆大作,乌云无边,天昏地暗,仿佛有大洪水般的暴雨要降下。
见此情景,李秀丽微微点头,终于略微满意。低喝道:“雨时至,诸雨工,布雨!”
于是,羊群怒叫,漫天乌云涌动,雷霆若奔,厚重雨势酝酿其中,呼啦。
天倾般,暴雨覆盆而下。
无尽的雨幕浇灌戈壁,打灭了颗粒感的黄风,绿洲的植物舒展躯体,瞬息蔓延千里,贫瘠沙漠如得灵液,一寸寸转为肥沃的土壤。
正在中洲“百姓”欣喜若狂时,忽有无名之火从泥土的缝隙中钻出,从虚空生出。
一开始,是遍布的小火苗。却不仅没有被雨水浇灭,反而以天水为柴薪,猛烈燃烧起来,上蹿几十米。
火苗化作火柱,无数火柱相连,顿化中洲为火海。
一霎那,火海熊熊,火焰直冲霄云,竟生生烤散雨水,蒸化乌云,原本已经受滋润得复苏的中洲,竟又烧成了赤壁黄沙。
火焰停息时,仍然黄沙万里,黄风呼啸,热浪扑面,贫瘠的荒漠看不到边涯,人口聚集在被戈壁不断吞噬边界的绿洲城市里。
仿佛,从没有下过雨。
李秀丽站在云头,松开手诀,皱眉道:“又是这样。”
这是她尝试的第不知多少次了。
她在东洲采虹为桥,驱星为梁。
当看到东洲的现象望着跨越群山,联通高山深壑的虹桥、星桥而落泪,群山停止异常寻常的快速增长,疫鬼只能纷纷显露而逃时,李秀丽想起玄武盟弟子对她强调的“人人人”,才领悟了疫鬼到底是什么。
瘟神作用于凡人的肉身。
疫鬼却是加强凡人的魔障。
肉身死,一切灰灰。
心魔重,反累肉身。
当肉身的瘟疫在传播时,人心的魔障也在疯涨,幽世阳世互相呼应,风助火势,则何愁此人间不衰亡败落,生出惊天巨变?
日曜城之刻毒,绝不输给地煞观。
东洲的疫鬼许多被她诛杀了,其他洲的疫鬼的藏身之处,李秀丽也有了思路。
东洲的疫鬼,是那些愈来愈高,隆隆将区域阻隔成小块的山。
中洲的疫鬼,恐怕就藏在黄沙的每一粒沙尘里,藏在中洲幽世愈演愈烈的干旱中。
她的思路也很简单,既然有阻隔,那就修路拉桥,实在不行,夷山平岳。
有干旱,那就搜集雨云,补足水汽,改造沙漠。
一开始,她搜集了中洲上空的雨工下得了几场雨,润得了几寸土,还湿不了姑娘们脸颊上的绒毛。
后来,她从雨多得洪泛的其他地区,调来雨云,但仍然不够。
再后来,她干脆一口气调遣了南国的海水,抽走盐分,化作无边水汽,痛痛快快,为中洲降一场淋漓大雨。
异变就是在这里发生的。大雨刚刚降下,中洲就凭空生出奇怪的无名火焰,生生烤干了雨水,又将中洲烘作沙漠。
她也尝试着去捻一缕这奇怪的无名火焰,但它们不待她去触碰,就自行消散。
李秀丽猜测这些火焰,或许与融入中洲的“疫鬼”有关。她注入更多法力,降下更多雨水,想试试看能否降伏这些火焰。
一连试了数次,到这次为止,她调遣的水汽之厚重,连沧溟宗都薄了极浅一分,却还是被这些火焰烤干了。
幽世的一切都是阳世的映照。
阳世的干旱,尚且可以利用科技,采取海水淡化、输水、沙漠土壤化等手段治理,幽世中的“干旱”却不止是单纯的干旱。
这些火焰到底是什么东西?
李秀丽掐着指头,把自己会的法术、神通数了一遍,数到度厄经时,望向下方中洲之“人”愁苦的的面容,心道,这算不算一种“厄”?
幽世的现象与阳世的凡人紧密相连,度厄经应当也能度他们。
她想到就做,当即盘膝跌坐,口诵经文。
以化神修为而诵度厄经,如含天宪,金色经文透体而出,环绕一圈又一圈,朝外荡去,须臾间,便扩散至整个中洲范围。
但很快,中洲地界就回荡起爆炸般的碰撞声。
扩散的金色大字,竟“砰”地一声,与中洲到处肆虐的沙尘暴发生了剧烈碰撞。
不,不是“沙尘暴”。
当度厄经的经文扩散时,金光笼罩中洲,经文大字与呼呼黄风相触的那一霎,仿佛撞上了如有实质的结界。
肆虐中洲的沙尘暴,终于显出了“本相”。
那根本不是什么黄沙,也不是什么肆虐的风暴,而是无数同样的经文。
细小的经文密密麻麻,覆盖在中洲的土地上,宛如将这片土地,当作了书写经文的书页。
那黄沙,一粒粒,竟均是密密小字。
绿洲所在,则是书页被驻的空缺处。
而狂风卷起黄沙,如梭如笔,正一点点填补、书写空缺,即侵蚀绿洲。
而以一方土地为书写的经文中,黄沙的脉络,丘壑的形状,隐隐显出一个“人形”,狂风正是祂的长袍,祂脑后的光轮里,转着无数火焰,火焰的颜色与之前焚尽雨水的那种奇怪的无名火焰,一模一样。
在祂被度厄经的经文激出形态之时,仿佛中洲的荒漠、黄沙、狂风,齐齐有了意志,朝李秀丽传达:
【外来之教,为何侵我教土?】
李秀丽在云头惊而站起:“你是什么东西?”
人形不答,只道:【外来者,莫再徒劳,速速离去。】
李秀丽冷笑:“外来者?装神弄鬼的东西,应该是你从本座的中洲滚出去!”
便毫不客气,蒲剑不断变大,悬于中洲,宝剑倚天,朝这人形劈去。
那人形却不惧不恐亦不动:【粗浅修行,也想杀我?】
蒲剑刺穿了这中洲地脉沟壑绘成人形的一霎,惨叫声亦起。
李秀丽怔了一怔,却见那些她本来要救的中洲“凡人”,竟无论男女老少,刷刷地大片倒下,捂着心口,惨呼不止。
绝大多数,更露愤恨之色,吃吃怒道:“您说要救我们,却为什么要对我们下这样的毒手!”
于是,方才模糊了一瞬的“人形”,更加清晰,甚至于,祂光轮中悬转的火焰,也愈加清晰,燃烧更胜。
祂被绘在中洲的土地上,如绘在中洲百姓的心肠中,微微一笑:
【中洲凡人不灭,我亦不灭。】
祂光轮中的火焰,便渐渐散播开来,炙烤得中洲愈加贫瘠干裂。
中洲百姓却毫无所觉,甚至捂着心口,逐渐缓了过来,心有余悸,甚至在各自的部族,国度内切切私语:“什么世界之神,却是对着我们下毒手的混蛋!”
“她降下的雨水也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千万不能去饮用使用!”
“那水怎么办?”
“隔壁部落的那群人,说是他们部落里的祈雨经文比我们多了两个字。必是异端,杀了他们,我们就能祈到雨了!”
恍惚中,李秀丽看到这些凡人的魂魄里升起一朵一朵火苗,汇聚成无名火焰,融入炙烤中洲的“光轮”中。
她的眸,隐隐透过这些火焰,看到了冲天的彼此征伐声,狂热的面容,如火焰般扭曲。
那“人形”一边炙烤中洲,一边却而很平和地对她“说”:【修士,我知你来意。可是比起疫鬼,你们更可怕。疫鬼只是助长心魔,你们却要我们剜心换心。】
*
阳世。
中洲那边,仍然没有动静。中洲各国彼此之间因为教义不同,分为多派,还在彼此争斗不休,最近莫名斗得更厉害了,根本无暇理睬天地管理公司。
刘珠看到天地管理公司的要求被打得白热化的各方全然搁置,摇头道:“中洲修士虽然递了降表,可是他们幽世境内的‘那东西’可没有投降。疫鬼加上那东西,可不好对付。我们玄武盟曾经就在众多阳世的祂身上吃ῳ*Ɩ 了大亏。”
林斯文道:“是,那东西,光从幽世正面下手,应对起来极吃力。速速联系李真人,我们从阳世为她递一些‘法宝’过去。”
“那东西,从幽世对付,很是难缠。但从阳世下手,却大有可为。”
“而且,正面不能下手,可以绕道侧面去袭击它。”
林斯文眸光闪动:“这也是吸取我们过去的教训,以及参考其他兄弟门派的经验。”
*
幽世,李秀丽的通讯器响了。
公司特制的能同时在幽世阳世使用的通讯器,玄武盟弟子给她传了点信息。
她正在琢磨怎么料理中洲幽世,看到这条信息,心中称奇:
【李真人可擅聚兽之术?我等有一法宝,可平中洲黄风。请李真人接收法宝。】
下一刻,却有物件,逐渐在她手中成型。李秀丽本以为是什么好东西,正兴致勃勃之际,等这“法宝”成型,她定睛一看,咦,捕鼠笼?
通讯器那头,老阳神门派的玄武盟人说:
【即使是黄沙之地,亦有硕鼠。您先除硕鼠,方能降魔。】
啊?让她先捕鼠?
鼠在何处?
而且,捕鼠跟平定沙尘暴之间,有什么关系啊??
第219章 两百一十九
是日, 中洲各地的沙尘暴仍然漫天飞舞,宛如滚滚黄云,遮天蔽日, 一片昏暗, 街道上覆满沙子,家家户户紧闭门窗, 只要稍有一条缝, 很快室内都会布满尘土。
这是很寻常的一日, 所有人都是这么一代代过来的。
只不过这段时间的风沙实在太大了些, 吹过戈壁荒凉的小丘,吹过半陷流沙的废弃建筑,吹得绿洲一寸寸缩小, 水源一点点干涸,有时候是人间的风声, 有时像幽深的惨呼声, 震得人耳朵发疼。
谁分得清呢?在滚滚黄云, 天地昏昏黯淡的时节, 分不清天与沙的交界,也分不清人间与未知的界限。
麦城人无可奈何, 骂骂咧咧,裹紧头巾衣袍, 仍然过着艰难但已经习惯的生活。
但因这次的沙尘暴实在太过恶劣,持续时间也太长,即使再是迫于生计, 行走街头的人也少了许多, 都躲进了家门。
娜娜抱着一个瓦罐,遮盖着头脸口鼻, 裹住所有裸露的肌肤,勉力顶着风,一步一步往家里挪。因过急的风速,走两步还要退一步,沙砾透过薄薄的布衣,打得她脸颊生疼。
一个踉跄,瓦罐晃得太厉害,洒出了点水。她吓坏了,连忙扑上去护住盖子,连漏出半张脸,被沙子呛了半张脸都顾不得,遂又咳嗽起来,抱着罐子跌坐在地,几次想站起来。可她太瘦弱了,在风里举动维艰。
这时,一只手伸过来,将她轻轻一拽,黄风施加的压迫力就好像忽然消失了。
娜娜抱着瓦罐,眯着眼,勉强从遮挡沙尘的面罩下,看到了一个外乡少女。
五官柔和,黑发顺直,年纪没比她大几岁,看容貌特征,似乎是东洲人。
但在这样人人恨不能把自己头发丝都包起来的黄风天,这外乡少女却穿着短袖中裤,头脸就那样暴露在风沙中。
麦城平日里也会有一些外国游客,打扮得更出格的西洲人也有。
但这样的天气,游客们也不敢出门,更不敢穿成这样吃沙子。风沙进入鼻腔、肺部,被送去医治的倒霉鬼多了,谁都知道厉害。
娜娜当然吃了一惊,但这样的天气,家里的母亲又还等着她回去,她在外头多留一刻也不愿意,更没心思多管闲事,急急地对这外乡少女道了声谢,说了句“您也快回旅馆吧,下午的风沙会更厉害的!”便匆匆而去。
所幸中洲的城市规模,因水源限制,都不大。
麦城也不大。这条街离家不远。
快快地回了家,一进家门,母亲接过瓦罐。娜娜脱下外衣,一抖,满地的沙。刚抖完溜进头巾的沙子,家里的门却被啪啪拍响。
是邻居?娜娜裹住口鼻去开门,却见是方才路上遇到的外乡少女。
外乡人说:“我打听个事。”
“你们知道,城里哪里老鼠最多吗?”
噗嗤,十岁的娜娜没忍住笑了,觉得这外乡人真是说不出的怪,冒着沙尘暴,敲了陌生人的家门,却问哪里老鼠最多。
妈妈在屋里一边煮水做饭,一边喊:“娜娜,是谁啊?是邻居大叔吗?”
娜娜说:“老鼠,老鼠多得很。有人的地方,就有这些畜生。只不过,这样的天气,连老鼠都不敢到街上去。或许,或许老鼠也有聚集的地方,藏起来躲避风沙呢。但我怎么会知道老鼠在哪里躲避风沙?”
外乡人哦了一声,忽然又问:“那你家丢过东西吗?”
莫名其妙。怪问题。娜娜说:“谁家不丢点东西?我家当然也丢过。”
“你家丢过的最贵重的东西是什么?”
娜娜有点警惕起来了,但上下打量这外乡人,不知道为什么,还是回答了这个陌生人。她说:“是我爸爸送我的金镯子。”
外乡人看看这座低矮简陋的屋子,说:“金镯子,确实贵重。”
娜娜摇摇头:“不,只是镀金的。但那是我爸爸送我的。”
“他在外出时,被一枚炮弹扫到,再也没回来。那是他送我的最后一件礼物。”
外乡人却说:“噢,我知道了,被偷走的是你爸爸。老鼠把你爸爸偷走了。”
娜娜愣了愣,情绪立刻低落下来,低声说:“别说怪话了,没人偷走他,他是再说,老鼠怎么会偷我爸爸呢?”
那外乡人却不听她说话,摆摆手,转走走了,走时还说:“等我抓到老鼠,虽不能还你一个爸爸,但可以还你点别的。”
这一刻,娜娜终于注意到,狂风沙砾扑面而来,外乡人站在风里,却连一根头发也没被吹起来。
当日,麦城来了个怪人。
怪人。外乡人。
外乡人挨家挨户,几乎敲遍了麦城的门。尤其是穷苦人家。
这外乡的怪人,张嘴就问老鼠在哪里,聚集在哪里。张嘴就问,问大家丢了什么贵重的东西。
有人抱着戏谑的心态,有人觉得说说也无妨。
于是,有小男孩告诉她,说自己丢了妈妈给他缝的骆驼玩偶。妈妈生了病,没钱治,也没什么医院,她快病死前,给他缝了个骆驼玩偶。
也有老奶奶叹了口气,说自己丢了儿子生前常穿的袍子。她的儿子为了补贴家用,下了矿,但是出了事故,一去不回。有人给了她一笔少少的钱,说是“赔偿”。这是他还在家时,最喜欢穿的袍子了。
他们丢的东西可太多了,什么样的东西都有。甚至有的人打开四壁空空的家门,笑呵呵地说:“我可没有丢东西,是他们把我丢了。”他的家人全死在了两个国家因不同的经文差异而互相的袭击中。他说,他的爸爸妈妈兄弟姊妹,一起把他给丢下了。
人们似戏谑,又像抱怨,偶尔也如叹息。
但他们说了很多,外乡人却坚持说:“一定是老鼠把这些贵重的东西偷走了。你们告诉我,老鼠都藏在哪里,我帮你们捉老鼠。”
麦城人都觉得这外乡客荒唐,老鼠哪里偷得走这些呢?
怕不是个癫子。
有人玩笑,指道:“喏,墙根,墙角,沙洞下,都有老鼠”
外乡客却又摇摇头:“不是,不是。”
一直到天色晚了,则终于有人回答了外乡人关于老鼠的问题。
白发苍苍的老者,告诉外乡人:
“我听我的祖辈,我的祖辈听我的祖辈,说起一个故事。据说,老鼠们平时藏在地下,角落,四处分散。但每每有重大的喜事时,它们会欢聚一堂,就在城外的一座废弃的楼房里。那很多很多年前,没被沙子吞没前,是我们的旧城。曾是旧城里最辉煌,最富丽堂皇的一座建筑,现在荒废在沙丘里,没人用了。”
“我昨晚出去打水,听见水井边,有两只老鼠说,今夜有大喜事,它们要在‘老地方’地面。”
“我猜老地方就是那幢楼。”
有人立刻反驳老者,说:“天呐,这都是故事里的故事。您老了,别拿一些久远的荒唐传说教给年轻人、外乡人!老鼠怎么会说话?”
但外乡人却反而很满意这个荒唐的故事,点点头,向老者道了谢,求了指路。转身就出了城。
是夜,她夜宿沙丘,登上了这座荒废已久的古楼。
城中依然风沙大作,但郊外的沙尘暴却慢慢停了,露出月亮。
她打个呵欠,躺在屋顶早已毁坏的最高一层楼,双手枕在脑后,仰面看着天上的月亮。
洁白的月光流泻而下,照得远处大漠朦朦,沙如雪。仿佛人间与传说的界限也模糊无几。
真是沙漠中难得天高月清的好日子。
外乡人慢慢合上眼,耳朵却清晰地捕捉到无数簌簌、簌簌的声音。
然后是欢快的喜乐声,乐器音调虽不同于东洲,可洋溢着幸福。
还有无数细小的说话声,吱吱吱,叽叽叽,轻轻的脚步声。
寂寞孤单的古楼一霎那热闹了起来。
【快快快,今天是结成婚姻的好日子,无论哪方哪城,各位亲族都到了吧?】
李秀丽睁开眼,透过破损的这一层的缝隙,看到了许多老鼠,身穿华服,随从相伴,钻进了古楼。
第220章 两百二十
夜深人静, 月如钩,沙似雪,古楼寂寂。
偏有闹腾的喜乐声, 远远传之大漠, 惊了荆棘里的方脸狐狸,嗅着味道, 探头探脑。
李秀丽透过地板的裂洞, 从楼顶往下看。
几乎是喜乐响起的那一刻, 荒凉古楼就变了模样。
鲜艳的丝绸铺满地面。
巴掌大的夜明珠作星斗状, 不甚爱惜地被镶嵌在墙壁上,照得保存完好的房间内外澈明。
豁口的金杯当座椅,翡翠的盘子当餐桌, 白银餐具闪闪。
燃起千年不灭的鲛烛,点起沾衣百年仍香的异草, 摆满了东西南北的特色佳肴。
宾客如云, 俱是衣着齐整的鼠类, 穿梭席间, 个个举止文雅。
忽有一鼠喊道:“新郎新娘到了!”
但先进来的,却是两只水滑油亮的白色长毛猫, 每一根猫毛都打理得精精细细,没有半分杂色, 背上套着绣纹华丽的鞍。
一只老鼠坐在它背上,挥舞鞭子:“嘘,嘘, 停!”
猫便俯下身子, 停住步伐。原来,它们还拉着辆小小的马车。车厢涂金, 极精致。
车门打开,下来两只年轻老鼠,俱打扮得十分光鲜,绸衣艳丽,珠光宝气。作男子妆扮的是灰鼠,作女子装扮的是白鼠,面带羞涩。
于是,宾客们欢呼迎接,或亲吻或握手或拍肩,将这对新婚夫妇请到正中的金杯坐下。
在宾客最前头,作主人家状的是一对肥壮灰鼠。
一只跟人般,留着雪白胡子,戴着帽子,脖子上套个金镯子宛如人类的项链,尚且庄重,拄着拐杖。另一只作中洲女子打扮,但是皮肉略皱,胖胖的,套着宝石戒指作首饰,笑得胡须、鼠吻乱颤,连声叫着“我的儿,我的儿,多高兴!”
待新郎新娘进入古楼,乐手就开始奏乐。
乐声一起,新郎新娘率先站了起来,翩翩起舞。
其他宾客在他们之后也随乐声而舞。
白鼠转着圈,花裙翻飞;棕鼠穿着尖头鞋踢踏而跳;黑鼠吹笛打鼓。
宾客们虽不饮酒,但都在欢声笑语中微醺。
白鼠新娘的裙摆飞旋,从大厅东侧又转到西侧,折腰仰首间,却瞥见高处嵌有一颗硕大的绿宝石。
色泽像春天的碧水,清澄明亮,令人爱不释手。唯独中间惜有一道黑色的竖痕。
新娘说:“噢,这是谁家采来的绿宝石?颜色真美,却偏偏有这样的瑕疵,要不然,它会是我最喜欢的一颗宝石。”
新郎摇摇头,有些生气:“今晚是这样的好日子,谁会去弄来一颗有瑕疵的宝石?”
说话间,新娘忽然愣住,指着那颗绿宝石,大叫道:“它眨了,它、它眨了”
“什么?”
新郎、附近的宾客一起抬头看去,果然看见,那颗高处的绿宝石,又缓缓“闪烁”了一下。
不,不是闪烁,是眨。
它们终于意识到了什么。
婚宴上顿时混乱起来,有尖叫的,还有鼠大喊:“卫兵,卫兵,抓捕闯入者、抓捕闯入者!”
场面一片混乱时,“绿宝石”的主人,从楼顶一跃而下,将群鼠逃窜的门路堵了个结实,阴影笼罩了整个婚宴。
“卫兵”终于到了,李秀丽甚至没有动手,只是回头看了一眼,竖瞳一瞪,几只闻音而至的猎犬,瞬间被吓破了胆子,夹着尾巴逃走了。
见到精心挑选的凶猛卫士匆匆而逃,众鼠便皆知此是凶客。
灰鼠夫妇带着新郎、新娘,瑟瑟发抖,勉力笑道:“贵、贵客到来,我、我等昏昧无知,没有及时迎接。不知您是东洲哪国的高贵客人?可愿进门略品些点心?”
龙女抱胸而立,竖瞳环顾一圈婚厅,目光在古楼中点缀的种种璀璨珠宝,闪闪金银上略过。
戴金镯子的灰鼠注意到她的眼神,莫非是要财?要财好解决。忙道:“这大厅中的宝物,您可以随意取用、带走。”
长角的“客人”却说:“谁要你们窃来的赃物。”
灰鼠愕然:“客人何出此言?您放心,这里的宝物,都是我们合法所得”
李秀丽笑了,竖瞳流转光芒,扫过这些珠宝珍奇,就从它们所凝聚的炁里,看到了无数人族“哀嚎”的心炁。
她说:“合法啊。你们这些宝物,怎么不合法。”
灰鼠脖子上的金镯,是有无数支撑家庭的男子,在合法地为教义所发动的战争中,哀嚎死去。其家庭的悲伤所凝。
白鼠挂着的宝石戒指,在合法地通过各种名目征收的费用中,有无数家庭支离破碎,穷困潦倒,不甘之炁凝聚。
珠光宝气,饥寒贫病。
李秀丽说:“不过,谁管这些合不合法你们的法。我又不要这些东西。”
“我是来捉老鼠的。”
群鼠懵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灰鼠说:“客人,您在开什么玩笑?这里哪有什么老鼠”
话音戛然而止。
灰鼠从李秀丽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它惊恐万分地看到了自己的皮毛、爪子、长尾。
一旁的老妻尖叫:“啊,我变成老鼠了!!!”
群鼠恍若梦觉,纷纷发出刺耳的尖叫,彼此逃散:“救命,我也变成老鼠了!”“是这个魔女,她有妖术!”“她把我们变成了老鼠!”
灰鼠又惊又怒又恐惧,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不知道是哪个国家哪个教派指使您来的。但我是麦城的大祭司,无论您想要什么,财富、权势,我都能给您。在这里的都是各国的显贵,一旦您动了手,现在是一时爽快,但后患无穷”
“也或许,您能把我们变回人形,我们好好商量”
李秀丽道:“我可没对你们动手。你们之所以是老鼠,”她微微俯下面孔,俯瞰这些阳世的贵人们:“只是因为,你们的本质,就是老鼠。”
一旁,那出身高贵,夫家也高贵,高高在上十几二十年的白鼠新娘尖叫起来:“你胡说,你胡说!”
下一刻,白鼠新娘的鼻子却抽了抽,眼神瞬息迷蒙:“好香”
手脚四肢不听使唤,涎水直流,情不自禁朝一个方向走去。
其他灰鼠、黑鼠、棕鼠也直了眼睛,鼻尖嗅动,朝着同样的方向而去。
一步又一步,走入了捕鼠笼,红着眼睛,朝诱饵扑去,你推我挤,互相撕扯。
咔哒,捕鼠笼落下。
等到群鼠清醒过来,它们已经褪去了华服,只能吱吱乱叫,却逃不出铁笼。
李秀丽轻轻一提,就将装着群鼠的大铁笼拎起,回头吹了声口哨,那些金银珠宝就长出手和脚,蹑手蹑脚,跟着她走了。
当夜,娜娜无意中推开窗,惊讶地看到,明月高悬大漠,笼罩麦城上方,肆虐了许多日的沙尘暴平息了。
月光流泻万里,朦朦如梦,空气清新,没有黄沙恶风,正是人间良夜。
麦城的家家户户都听到了风停的声音,讶然开窗、开门。
正此时,麦城的大街上,却走来了一支奇异的队伍。
领头的,正是那白天问了许多奇怪问题的外乡少女,她手里拽着绳子,绑着一连串的耗子,身后还跟着会走路的宝物。
老鼠在唱歌,垂头丧气的歌。
“神啊神,我是你们的祭司,兄弟姊妹平等听神的信,快来救救我!”
银子说:“人啊人,‘兄弟姊妹’都平等,那你何来的我?”
老鼠在唱歌,哭哭啼啼的歌。
“神啊神,我是神圣的后裔,要奉我如神,快来救救我!”
金子说:“人啊人,你若生而神圣,那为何还要将我夺走?”
老鼠在唱歌,煽动的歌。
“神啊神,天堂高高飞天使,你们都可享福禄,快来救救我!”
宝石说:“人啊人,天堂遥远天使渺,肚子咕咕在耳侧,寒冷病痛在身体。”
人们看得目瞪口呆,拼命揉自己的眼睛,但这副怪诞至极的景象依旧杵在眼前。
娜娜眼尖,拉住母亲,指着队伍说:“妈妈,你看,那是我丢失的金镯!”
金镯跳出游街的队伍,跳上她的手腕,发出爸爸浑厚亲切的声音:“娜娜,我回来啦。”
娜娜尚未明白,身旁的母亲,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将娜娜与金镯一起抱在了怀里。
小男孩的裤角被拉了拉,他低头一看,竟然是他丢失已久的骆驼玩偶,发出女子温柔的嗓音:“孩子,你瘦了。”
小男孩一把抱住骆驼玩偶,嚎啕大哭。
老奶奶呆呆地站在街边,却觉肩膀被人拍了拍,她回过头,看到一个人般站起的空袍子,卷起袖口作手,轻拍着她的肩,发出开朗的年轻男声:“家里的水缸还满吗?妈妈。”
老奶奶伸出手,摩梭着这身袍子,如坠梦幻。
此夜,麦城无眠。许多人又哭又笑,嚎啕或絮絮。
见此,李秀丽说:“我就说吧,是老鼠偷的。”
娜娜在混乱的叙旧、哭诉的人群里看到她,想挤出去感谢她。
却见大漠之中,忽有一道不详的黑云,冲天而起。
外乡少女冷笑道:“总算把你逼出来了!”便扯着一连串的老鼠,足下生风,身影渐渐模糊,追着那黑影,往大漠深处奔去
*
第二天,娜娜是被母亲推醒的。
她揉着眼睛,第一时间就去摸自己的手腕,果然摸到了一个金镯子。
她惊喜地跳了起来,捧着镯子大叫:“真的回来了,真的回来了!”
推开门窗一看,肆虐了很久的沙尘暴果然也消停了。
可惜她对着金镯子叫了好几声,却没有那个浑厚熟悉的声音叫一声她的名字。
娜娜失望:“难道昨晚真的只是一个梦?外乡人,老鼠,走路的宝物,还有”还有,爸爸
这时,推醒她的母亲却摸了摸她的头发。
母亲也做了那个梦。
“娜娜,去梳洗吧。我们今天要趁早出门。”
“去哪?”
母亲并不以她年龄小而哄她,压低声音:“昨夜,麦城发生了政变说是在某场婚礼上,出了大事”
“新来的什么游击队,接管了麦城,让我们都出去,到城中广场去参与什么,什么公开调查、公开审判”
“祭司、城主都被绑了,关在那里”
母亲想,或许,那是梦。可是,梦就一定是假的吗?
谁来分辨梦与真实?
*
天地管理公司。
林斯文、刘珠等人先是听到了本门弟子为核心组织的游击队顺利接管麦城,点点头。
随即又收到了李秀丽意简言赅的一行信息:中洲疫鬼,已诛。现赴北洲。
刘珠道:“董事长在幽世已经灭杀了疫鬼,去北洲杀疫鬼了。可是,关键还是阳世。如果阳世我们的中洲区域游击队过去接手,稳不住,那就算除了疫鬼,还是会影响幽世再生动荡的。到时候又要劳烦董事长。”
林斯文道:“放心,相信他们。玄武盟以前犯过的错误,不会在本表的中洲再犯。我们也吸取了灵宫其他门派的经验。”
“擅动其神其教,确实容易引起中洲百姓反扑。但不要将自己看作是去管理中洲的,要看作是给中洲百姓需求去服务、帮忙的。我们如果明确表示尊重其神其教,只是把违背教义的平等,聚敛了大量财富,剥削了大量教众的教中高层败类,替神行道,揪出来公开罪行,审判问责呢?”
“然后再慢慢饱其腹,恩其民,移其教育,顺应历史潮流,将中洲本就逐渐开始民族化的其教其神,更进一步从‘教’,推成可遵可不遵的‘民俗’、‘生活习惯’。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
顿了顿,林斯文说:“毕竟”
*
娜娜在去往市中心广场的路上,情绪还是很低落,她年纪小,听不大懂母亲的暗示。只是摩梭着自己的金镯子。可是,冰冷的死物,怎么会跟梦中一样,发出亲人的声音呢?
她便更低落了。
没有看路,脚被一道隆起的土堆一绊,朝地上的石头摔去。
母亲在前方听到动静,惊呼着往这里跑来。
娜娜却没有察觉头破血流的疼痛。
她被扶住了。
一个穿着简单的制服,背着枪支的男子把她扶住了。
他虽是中洲人的外貌。却没有打扮得像其他中洲男子那样,也没有留大胡子。气质跟普通中洲人截然不同。
他把娜娜扶起,自己却蹲下,拍了拍她膝盖上的尘土,亲切地问:“小姑娘,摔疼了没有?”
因蹲着,一时间看着比她都矮了半个头。娜娜愣愣地摇了摇头。
不远处,那个失去了独子的老奶奶,也怔怔地站在门口,看着一队同样制服的中洲男女,宛如亲生儿女般,正细致地为她扫屋,打水,清理房间。
娜娜忽然想起,那梦中的外乡少女曾说,会还点麦城人什么。
她本来以为,外乡少女只是还了一个金镯子。
可是,到底还来的是什么呢?
*
“毕竟,”林斯文说:“即使是中洲人,也是母亲的孩子,是孩子的父母,是爱人的缱绻。”
“那我们,就还给他们。还给母亲以孩子,还给儿童以亲人,还给他们以,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