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上马车的时候宿幼枝便察觉到不太对。

    连周山的贼再猖狂也没胆大到敢招摇过市吧?

    那不是嫌命长么。

    宿幼枝打量过奢华的马车,细节处处昭显不俗,都不是普通匪贼能得到的东西。

    他又看向对面的人,朝朝鲜嫩的年纪,眼眸低垂时能看到浓密的睫毛和染上红晕的耳朵尖尖。

    一副少年青涩的姿态。

    但贼就是贼,他可不会被外表哄骗!

    想到那位跪求他们救女的老妪,宿幼枝心硬如铁。

    赵希和被盛延辞赶去骑马,自己钻进了宽敞又舒适的车厢,方才脑袋飘忽将人抱下山,这会儿才意识到不妥,如银枪般劲瘦锋锐的年轻人拘谨地杵在软垫上,头一次尝到手足无措的滋味。

    他想握宿幼枝的手,又觉唐突,僵硬地弯起手指,嗓子发紧:“本……嗯我、我可以唤你阿又吗?”

    他偏过脸,对着宿幼枝的整只耳朵红透,过了一会儿又看过来,眸光璨璨。

    呵呵……

    装的还挺像那么个样子。

    怎么现在当土匪的骗姑娘的手段都这么高了。

    可惜你对面坐着的是位好兄弟。

    宿幼枝垂眸,努力做出我见犹怜地样子,不说话表现出几分胆怯来。

    “阿又别怕,我不是什么坏人,我、我……”

    盛延辞果然慌了,想说自己的身份,但想到外界那些过分的评价,以往他不在乎,此时说出来怕是要吓到人,竟有些难言的窘迫,低下头:“我可以保护阿又的。”

    瞧瞧这是土匪头子能说出的话吗,不是坏人那我是怎么上山的!

    见马车越行越远,都出了连周山的范围,宿幼枝惊疑,不知这要到哪儿去,有心打探土匪窝的情况,试探道:“那日带阿又上山的……”

    “谁欺负你?!”

    没等他说完,盛延辞脸色一变,满眼愠怒地看过来。

    那就要问你的手下了。

    宿幼枝纤长眼睫如蝶翼轻颤:“那枚玉坠,是母亲留下的……”

    “他们该死!”盛延辞愤怒起身。

    “砰”的一声闷响,宿幼枝诧异抬头,看到怒极的人脑袋没事,被他磕到的车顶反倒凹进去一个小坑,察觉到他的视线,唇线拉直,僵在那。

    “主子?”

    马车外响起杨一询问的声音。

    “我去给阿又找玉坠。”

    盛延辞干巴道,利落下了马车,宿幼枝只来得及窥见一片纠结的衣角。

    他突然有点怀疑。

    对方该不会不是连周山的贼头,而是土匪家的傻儿子吧?

    盛延辞下了车,表情立马冷下去,叫来杨一:“去给我找,谁抢了阿又姑娘的玉坠。”

    杨一已经极少见主子动真怒,背脊一寒,为犯事的人默哀一瞬,忙去调查。

    赵希和见人露面,期期艾艾蹭过来,眼睛一个劲地往车厢里瞄,可惜遮得严实,什么都没瞧见。

    盛延辞面色不善地看过去:“滚。”

    赵希和不肯滚,挨近了跟他耳语:“你把美人带出来了?”

    知道人就在旁边,更心痒了:“是不是很……”美?

    赵希和没能说下去,落到他身上的视线犹如实质,刀子似地让他寒毛直竖。

    从小到大的恐惧犹存,赵希和挣扎了一下,想着回去总有机会见着,对方总不能时时守着。

    盛延辞虚起眼睛,很不客气:“别让本王知道你还惦记。”

    怎么只有你看得?

    赵希和忿忿走开,左等右等,他那没什么耐心的王爷表兄居然真守了马车一路,半点空子不给他钻!

    剿匪的队伍悄无声息地来,回去时也没引起多大动静。

    临王府由主人亲自护送的马车晃晃悠悠进了城。

    听到外面交谈的声音时,宿幼枝满心的疑问又冒了出来,猜想这些匪贼什么来历,怎么还敢进城的。

    还是天子脚下的皇城!

    他悄悄掀开帘子一角,见没人阻拦,胆子又大了些。

    夜里昏暗,但依旧能看出高巍的城墙轮廓与城中建筑。

    他们果真进了城!

    这会儿夜深,街上没什么人影,马车大摇大摆地行在街中,看路线还是往尊贵的街道去。

    难不成这些土匪还与什么人家有勾连?

    那可就不是小事了。

    宿幼枝神情凝重,瞟了眼盛延辞端坐马上的背影。

    马也是好马。

    价逾千金,行市难求。

    放下帘子,隐隐的违和感让宿幼枝心念不定,直到马车行进一座华丽的府宅,沿路可见外界不可得的珍植石刻,比马车所展现的更具体更直观,让他挺直的背脊都麻木起来。

    他看到马车畅通无阻进了内院,他看到来往侍从静默行礼,规矩得体,他看到盛延辞下马,往他这边望过来,身后身着精细的侍女候在一旁,见他点头才道:“汤池和膳食都已备好……”

    宿幼枝被请进一间布置妥帖的屋子,盛延辞在外间与人说话。

    过会儿,有人跟盛延辞道了什么,他进来与宿幼枝交代:“阿又你安心住在这,我很快回来。”

    随后一步三回头地离开,留下一众侍女予他差遣。

    此时再迟钝也意识到不对来了。

    宿幼枝警惕观察,越看越觉得眼前这些都不是寻常人家配得起的。

    “姑娘,可要用膳?”侍女年华正好,笑容娇俏。

    宿幼枝却无心多留,无论这里是什么地方,都要早些离开才好。

    可顺着窗口外望,隐藏在院中的气息众多,他想绕开他们偷偷走掉怕是不行。

    他不出声,其他人便也安安静静的。

    宿幼枝调整声线,语气平缓温和:“跟我说说他的事。”

    侍女是个机灵的,得了上面吩咐,也不遮遮掩掩:“殿下对自己人最是体贴不过,可惜身边始终没个贴心人儿……”

    殿下……

    虽然有所预料,但宿幼枝还是忽感头疼。

    他再傻也不会觉得堂堂大启王爷会去连周山当土匪。

    所以这是什么?

    剿匪?

    是有这种可能。

    他之前还奇怪皇城脚下能有土匪称霸,那不是给皇家难堪吗,怎么会一直没有动静。

    不想他们上去救人恰巧就遇见了朝廷剿匪,还是王爷带兵亲临。

    但剿匪就剿匪,带他回来做什么?

    听闻他“无家可归”索性安置妥当,以此展示朝廷的仁义?

    不是,当朝王爷这么善良的吗?

    宿幼枝想着那位良善人的年纪,与大启诸位王爷对比,最相符的是……

    手一抖,宿幼枝差点维持不住表情。

    他内心大受震撼且觉得匪夷所思,稳了稳心神,开口:“临王殿下……”

    侍女表情如常,他艰难接道:“……何时回来?”

    侍女嘴角含笑,脆生答:“姑娘莫急,殿下处理完公务便回,奴婢会帮你转达的。”

    不要说得他好像很迫切的样子!

    “……不用了。”

    宿幼枝表情冷硬,有苦难言。

    临王盛延辞,当今圣上胞弟,盛宠不倦的皇城活祖宗。

    没人敢惹,无人敢欺。

    光是他那些流传的辉煌事迹宿幼枝就听过不少,想到来皇都前兄长的耳提面命,他心里更苦了。

    天知道为什么他现在会在临王府!

    袖中利刃突然变成了烫手山芋,好在他还没来得及动手,不然行刺临王的罪名谁都担待不起。

    宿幼枝没心情再关注其他,只想在盛延辞发怒前快点坦白离开这是非之地。

    救了一位无所去处的姑娘和收留扮女装的男人可不是一个概念。

    宿幼枝怕自己会被乱刀砍死。

    倒不如趁一切还来得及之前澄清因果,若临王殿下大度,说不得就放他离开了。

    也许……

    宿幼枝心里没谱。

    主要临王盛延辞有圣上和皇家做依仗,别说世家子弟,连他亲皇叔老平王都当街揍过,还揍断了一条腿,无法无天得过分,怎有人敢欺骗他。

    但我们这都是误会,怎么能说骗呢!

    回忆一路上盛延辞堪称和善的态度,说不得他听到的那些都是谣传。

    宿幼枝坐不住,时间拖得越长心里越焦炙,像是有把火在头顶悬着,只等盛延辞一声令下就将他燎成灰。

    王府的侍女就是优秀,瞧出点苗头,试探问:“姑娘想见殿下?”

    “没……”

    方才盛延辞离开时似有要事,他冒冒然寻人恐怕不妥。还是解释这种尴尬的东西,万一耽误了对方正事不是找死。

    可能对方转头就不记得他了呢。

    宿幼枝想了想,问:“如果我想岀府……”

    结果他话没说完,侍女脸色突然变了,惶然行礼:“可是奴婢伺候不周?”

    宿幼枝吓了一跳,忙让她起身:“不是……”

    侍女没有起身,低眉顺眼:“姑娘恕罪,是奴婢没有说清楚,姑娘想见王爷,自是随时都可。”

    宿幼枝被带着前往盛延辞去处,心道临王府内规矩倒没那么严苛,他一个被收留的外人都能踏足此地。

    路上没有见到其他侍从身影,宿幼枝粗略扫过临王府布置,哪怕夜黑,也被玲珑灯照得透亮,只能用精巧绝妙来形容。

    他们来到一处守备森严的庭院,侍卫没有意外的神色,侧身让他们进去。

    宿幼枝听到了盛延辞的声音,与他所见的赤诚纯真不同,是饱含怒意的凶戾。

    “满嘴谎言,何必还留着这条命。”

    门边露出一条缝,宿幼枝抬眼,正见着背对他的人侧过身来,脸颊被溅上鲜红血迹,对方却不在乎,慢条斯理地擦着手中剑刃,像是下一刻就会将其刺入谁的胸口。

    “你们殿下,他……”宿幼枝声音艰涩。

    “姑娘莫怕。”侍女以为他吓到了,出声安慰:“惩治下人罢了。”

    她道:“欺骗我们殿下的人都别想活着走出这扇门。”

    “……”宿幼枝。

    想笑笑不出。

    听到外面的动静,盛延辞立刻转头看来,瞧见宿幼枝后眼睛一亮,抬脚就要过来,但眼角余光注意到手中的剑,急忙藏到身后,想了想,又甩手给丢了出去,仿佛扔了一个破烂。

    “阿又!”

    盛延辞肉眼可见的开心,来到宿幼枝面前,对他温声道:“来寻我吗?”

    年轻人方才还凌厉冷漠的眸光柔和下来:“不是说我很快会回去,怎么这般急?”

    如果不是对方脸上明晃晃的血迹还在,宿幼枝都要被他这副好说话的样子哄住了。

    喉咙紧张的滚动。

    知道离他如此近的人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临王,宿幼枝觉得不太美。

    手起刀落就是一瞬间,他开口:“是有点事与殿下说……”

    因为气弱声音有些小。

    旁边有侍从递过锦帕,予盛延辞擦拭脸上脏痕,见宿幼枝还是那身风尘仆仆地打扮,他道:“阿又说便是,我听着呢。”

    视线随意扫过一旁,侍女立刻跪伏下去,连话都不敢说。

    “……”

    宿幼枝被盛延辞拉着远离那间充斥血腥味的屋子,院中灯火明亮,映照着红砖绿瓦、曲廊繁花别有一番小意。

    盛延辞脸部锋利的轮廓模糊起来,给人一种很温柔的错觉。

    他眸中映着光,看宿幼枝一眼,浓睫垂下,好似有些羞涩:“我也有话想与阿又说。”

    宿幼枝觉得他这样子怪怪的,警惕心起,只是没工夫探究,想着早坦白早脱身,一把抓过盛延辞的手,在他红透的耳根下往自己胸口按:“殿下,其实我……”是男儿郎。

    “阿又!”

    盛延辞大惊失色,想要抽回手,又怕伤到她,挣扎着僵在那,另一只胳膊抬起遮住眼,整张脸连带脖颈仿佛被蒸熟,一片赤色,连话都结巴起来:“阿又,我、我们……成亲好不好,成、成亲之后、之后……”

    他扬起的喉结滚动,臊得说不下去。

    宿幼枝板不动他的手,闻言震惊:“成亲???”

    盛延辞想看她,又似不敢,低声“嗯”了声,嗓音沙哑沉涩。

    宿幼枝懵在那。

    成亲?

    临王想跟他成亲??

    什么良善人收留无家可归的少女,搞了半天是见色起意,想收他入房?!

    这起子轻浮孟浪的混账!

    宿幼枝咬紧牙。

    若盛延辞看上的是这张脸,他再跟对方说你喜欢的姑娘其实是男子,对方怕不是会恼羞成怒恶心至极,当场将他拖出去杖毙。

    想到方才对方擦拭剑刃的模样,宿幼枝打了个哆嗦,鼓起的勇气漏了个洞。

    他小心翼翼地松开盛延辞的手,却突然被对方反手握住,身子一僵。

    盛延辞放下胳膊,那双漆黑的眸似被雨水润过,定定瞧过来,嗓音是雾后蜃楼。

    他说:“阿又,做我的王妃好不好?”

    “……”

    “…………”

    宿幼枝气息微弱。

    ……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