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031
【此为大汉之福,非乔琰一人之功。】
这句话也被卢植写在了送往京城的奏表之中。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乔琰此女实乃大汉栋梁之才,望陛下珍之用之。】
见到乔琰守得住营盘的战果,和亲眼见到她在跟大贤良师张角的台上辩论之斗中稳占上风,在卢植这里完全不可以同一价值衡量。
更难得的是她有仰仗利器、居中调配之能,却也有维护汉统、不言居功的谦逊。
卢植越看乔琰越觉得,倘若拘泥于性别之见,只怕会错过这样一个能作为大汉中兴肱股之臣的存在。
卢植对眼下的局面看得清楚,纵然平定黄巾之乱,也并不一定能改变一个事实,大汉此时已经处在积重难返的危亡局面。
不过若陛下因这出起义而反思,擢拔有乔琰这等本事的奇才为己用,或许还有挽大局于将倾的机会。
“只愿陛下莫要囿于成见吧。”
将刘宏推上天子位的那位窦太后,很难不说会不会给乔琰的晋升造成了一些阻碍。
卢植想了想又添了一句,【此为我与皇甫义真之所共愿。】
他唤了亲卫将这封奏表先往皇甫嵩那里送了一遭,在得了他的印信加盖后,让人快马往洛阳送去。
不过他话虽说的是——黄巾之乱只是如今这摇摇欲坠的大汉之上其中一处乱象而已,他也不能否认,能尽快遏制住这种无秩序的破坏,无疑是一件要紧事。
如今优势已在他们这边。
各地黄巾所驱策的流民黔首,或许不懂太平经中互相矛盾之处,也不懂何为星象前沿之学问,却听得懂一件事——
朱砂制符固然在此时还未造成实质性的恶果,却远不如他们所期待的那样有上达仙神之效,而张角也并不是什么黄天代言。
在失去了这个精神领袖之后,要想让这些黄巾流寇被镇压下来,便变成了一件比起先前要容易得多的事情。
别的地方姑且不论,毕竟消息的传达或许还有时效性的问题,可起码在冀州境内的平叛工作比之前顺遂了太多。
只是流民起义烧杀官邸衙署,掠夺士族豪强之事,还得等到后续的官员到任逐一审查罢了。
刘备和他的部从本是因为乔琰和张角的这场辩论之会,有押送黄巾俘虏的责任这才临时折返,现在又得重新整装出发。
但这次,早先被他们擒住的广宗黄巾里,有了表示愿为王师带路只求抵罪的,比起先前的油盐不进,说是有着与此前截然不同的态度也不为过。
刘备刚松了一口气,就听到张飞问道:“大哥,我昨儿个到今天还有个没想通的地方,你学问比我好,能不能给我解解惑?”
见刘备示意他继续说下去,张飞说道:“你说那丹砂炙烤出的水银有毒,但我听闻以往的那皇帝也有服食的,他们岂不是在自找死路?”
“慎言!”刘备差点被张飞这问题给吓了一跳。
好在张飞问这问题的时候总算还知道,跟皇帝相关的问题总是不能问这么直白的。
刘备环顾了一圈见没人留意到他们两人的对话,再次长出了一口气。
张飞这问题一问,可实在是比清剿黄巾还要让他觉得心累多了。
当今天子刘宏虽不似前汉的孝武皇帝一样对丹药有什么癖好,但求仙问道之说惯来在达官贵人中不少见。
这话可不是能随便说的。
何况,乔琰在与张角的辩论中揭露了丹砂有毒,说的只是张角的行径而已,与那些个延请方士炼丹的人有什么干系?总归还有一层遮羞布而已。
“不说了不说了。”张飞见刘备脸上的警告之色远胜从前连忙收住了嘴,
只是还在小声嘀咕道:“不提那丹砂了,提提张角老儿总是没问题的吧……说来他搞出这么多事情之前,估计都没想到,他会败给这么一个孩子。”
张飞现在对乔琰的印象还是不错的。
虽然先前她接替卢植执掌曲周城下大营的时候,搞出了那故弄玄虚之法,让那张梁根本没出城作战,也就自然没了让他张飞活动手脚的机会。
但不管怎么说,曲周城一下,他大哥就得算是在平黄巾中有了切实的功劳,总该给个官儿做做才是,尤其是昨日他还听到卢将军在说各地衙署只怕会都面临缺人的情况,这就更有机会了。
他自涿郡跟随刘备以来,深觉他大哥是个人物,既是有本事的人便该当有个能让他发挥的位置才好。
不过这么说来的话——
“大哥,你说那乔氏女公子最后会得个什么封赏?”
“此话也不是我们能说的,”刘备翻身上马,朝着张飞说道:“走了翼德,你既要活动手脚,就千万别出手在云长后头!”
刘备这么一说,张飞又哪里还敢八卦什么别的东西。
但在张飞上马一道出营的时候,刘备还是下意识地朝着营中那杆乔字大旗看了一眼,也不由思考起了张飞问的问题。
皇甫嵩对乔琰那王佐之才的评价只在给卢植的信里,倒是有一句话是在公开场合说的,正是那句——一人可比千军。
乔琰也用自己的实际行动证明了此言不虚。
刘备自觉自己凭借着此番的表现,大约也能在乱后逢生的冀州或者幽州寻个差事,虽不如他那同门公孙瓒能早早凭借着岳父的关系先有个差事,但他如今也不过二十五,要成就一番事业还为时不晚。
可对乔琰能靠着这功劳到什么地步,刘备还真吃不准。
谁让她给出的是一份不好评估的功业。
此前刘备就已经从淳于琼那里探听到了,在那宦官张让的身上带有一份对乔琰册封为侯的圣旨,只因为她的性别而暂时压了下去。
可如今她又往自己身上加了一份筹码,只怕是压不下去的。
或者说,若是汉帝刘宏不能给出一个合适的奖赏,对于参与黄巾平叛的将士来说,是注定难以服众的。
她所做之事若是可为人所取代的便也罢了,可偏偏……
这是一张谁也无法复制出的惊人履历!
不过在乔琰与张角的三场关于太平经的辩驳被卢植如实记录送入洛阳之前,先抵达刘宏案头的还是张让那条她实为女子的消息。
刘宏刚因为皇甫嵩和卢植取下曲阳后连取广宗曲周二城,张角三兄弟一死一降一被擒而惊喜万分,就收到了这么个烫手山芋。
光以兖豫二州的战功,就已足够让他在权衡之下对乔琰给出了乐平乡侯这个位置,可见其卓著。
偏偏在冀州的这番平乱中,纵然夺城首功必在皇甫义真和卢子干,她也足可排在第三位,论功行赏总是绕不过去的。
但大汉已有数百年不曾有女子封侯的情况了。
刘宏虽然从言行上破格之事也不是一件两件,却也没打算做出这等僭越之事。
“这还真是个难题。”他将手中那封关于广宗曲周之战的奏表和张让的急信又来回看了一遍,发觉自己也没法在此时上怪责于皇甫嵩。
这自然也更不能怪责于已经病入膏肓,两个儿子还都走在了他前头的乔公祖。
刘宏想了想觉得,他干脆把这个问题抛给朝臣算了。
这等伤脑筋的事情自然是该让那些个领着俸禄的来考虑。
自汉高祖时叔孙通上书请正朝礼开始,大汉的常朝之礼便形成了详细的章程仪式,虽中有王莽乱政篡逆为新朝,在光武中兴后也对其进行了恢复。
夜漏未尽七刻,因如今已进夏日月份,身着红色褝衣的朝臣鱼贯趋入殿内,朝着上首依身份位次跪拜后,方才手持笏板垂首站定。
饶是他们依循古法,也为显对当今天子的尊敬,并无人抬头看去,也并不影响在场之人都听见,上首的刘宏在此时打了数个响亮的哈欠。
司徒袁隗的眉头皱了皱。
对于这位天子的荒唐他素来知道,但如今并非是个该当懈怠的时候,他怎么也该做出个样子来才是。
他侧过头来与太尉杨赐()暗中交换了个表情,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无奈之意。
汝南袁氏和弘农杨氏的地位相仿,同可算是四世三公,但这天下世家的根基再如何深厚,若要算起权柄高低,自然还是不如天子。
黄巾之乱方起之时,杨赐就已经因为刘宏举止不妥贸言上谏,险些被摘掉了三公之位,如今也自然得在劝谏之言上小心些才是。
但在这个目光交换中,袁隗实不难看出,以杨氏上下简直像是祖传的说话耿直,只怕就算今日他忍了下来,过上几日也难保又要旧事重提。
他想到这里,收回目光的垂眸间很是为杨赐抱了几分担忧。
好在今日朝会的重点倒是不在劝谏。
四处乱象频频,这些个可参与朝会的两千石官员个个都有本要奏,从洛阳庶务,到京畿八关的防守,现在又已说到了洛阳以南的荆州地界黄巾战况。
“荆州黄巾聚合数十万人,在张曼成的领导下据宛城而守,右中郎将率部奇袭,其麾下护军司马先登城头,阵斩张曼成,南阳新就任太守秦颉于阙口伏击,再度得手,唯剩张曼成残部走水路意欲脱逃,又被右中郎将部署于江流河道之众伏杀。”
“黄巾残部意图拥立赵弘为渠帅,然右中郎将早有所料,以荆州刺史徐璆率领一部人马将赵弘迫入宜城。宜城不若宛城难攻,右中郎将信报中言及,旬日之内必破赵弘。”
“好啊,好!”刘宏虽然在昨日就已经收到了这个消息,也并不妨碍他在此时出声赞道。
他更是在话中丝毫不加掩饰对此番南阳战果的满意。“右中郎将也未曾辜负朕的期待。”
朱儁即将平定荆州黄巾的消息,虽然和皇甫嵩与乔琰那等直取张角釜底抽薪的战果不能比,但怎么都算是取得了实质性的战果。
刘宏被皇甫嵩发回来的急奏给养刁了胃口,却也总不至于到连平定一州的胜利都可以无视的地步。
何况,这送上来的捷报之中,右中郎将的护军司马先登城头这几个字,让刘宏敏锐地意识到了此人只怕不简单。
这纵然不是个万人敌,也想必是个勇武之将了。
若非有此先登之举,只怕纵然有快速平定豫州之乱,于分兵南下中打了个奇袭的前提在,也未必能这样轻易取了张曼成的性命。
毕竟宛城易守难攻,就算是刘宏常年身处禁宫之中也并非不知。
昨日那封单独给他的急报中写着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刘宏懒洋洋地拖着腮回忆,隐约记得好像是叫——
孙坚孙文台?
是该给这人封个什么官做做。
还好这种事情总不像是乔琰那情况一样伤脑筋……
他刚想到这里忽然见到太尉杨赐走出了队列,再度躬身行礼后说道:“臣有事启奏。”
一看到杨赐这张脸,刘宏便忍不住揉了揉额角,“准。”
杨赐出列,刘宏下意识觉得他又要说上什么让他觉得为难之事,果然随后便听他说道:
“荆州之地黄巾将平固然可喜,然期间宗贼甚众,群众不附,本有贼祸,右中郎将平黄巾乱可说是对症下药,治总贼之乱却并非其所能,秦初起与徐孟玉也并非长
于此道之人。臣建议陛下,着一人前往犒军封赏,也另着一人前去协助平宗贼之乱。”
何为宗贼?便是南方丘陵地带以宗族为基础的武装组织,算起来还与北方豪强颇为相似。
但惯例以来,北方豪强,尤其是官僚豪强,多以南方宗贼为贼而远胜于为同道。
加之此番黄巾乱起,宗贼横行于荆州南部地带,为祸尤胜黄巾,也就令人更不耻于和其齐名。
好比说有个名为苏代的宗贼头子,便盘踞于长沙一带。
杨赐所说的话对吗?或许是对的。
若能借击破黄巾的机会进一步南下平宗贼之祸,说不准还真能做到。
但刘宏要听这话吗?他不打算听!
他还打算留着那些个宗贼势力用来跟南阳的世家互相制衡,反正这两方现在都没闹出什么上达天听的大乱子,何必现在就让朱儁和部从继续南下征战。
这一来征战要增加不少开销,二来嘛,若是他们再行立功便又得增加封赏。
要知道对武将的封赏还不如文臣的好糊弄。
但话不能说的这么死,刘宏面上喜怒不辨,只是问道:“卿想要举荐何人?”
杨赐回道:“臣想举荐江夏黄琬。”
黄琬黄子琰……
刘宏在心中念叨了一番这个名字。
这对他来说并不是个很陌生的名字。
黄琬的祖父黄琼为尚书令之子,在孝桓皇帝在位期间的建和年间历任司空、司徒、太尉,于延熹七年去世之时获赠车骑将军,黄琬便可说是个名臣之后。
此人早年便因聪慧善辩而当上了五官中郎将,说起来的确是个可造之材。
但偏偏此人也是个牵扯进了党锢之祸的玩意。
因黄巾之乱的缘故,刘宏不得不为图得到士人的支持而解除党锢,但这并不代表他对于举荐启用党人之事便会毫无芥蒂。
杨赐低头颔首的谦恭姿势里,看不到刘宏自上首投来的目光中已有几分不善之意,他只听到刘宏回道:“黄琬禁足于江夏多年,虽有太尉举荐,朕知其不与宗贼勾结,却难免有闲言闲语。”
他顿了顿,又打了个困倦的哈欠,方才继续说道:“但黄琬之才,朕也深有爱重之心,令其赋闲在家实为浪费,先令其入京从议郎做起,具体外派往何处容后再议。”
刘宏既然有了这样的决断结果,其他人又哪里有置喙的机会。
杨赐持笏俯首谢恩,又听刘宏说道:“不过太尉对荆州宗贼之担忧也不无道理——”
“大将军可有合适的人选举荐于我?”
何进骤然被刘宏点名愣了一愣,但他旋即又意识到这着实可以称得上是天子对他的倚重。
自妹妹入宫有宠,他便在官位的擢升上堪称一路顺风,更因黄巾起义破格抬到了大将军的位置上,甚至还得了个慎侯的封号。
当上了大将军便可开府,距离黄巾弟子马元义车裂处决至今也不过是三个月,在何进的大将军府中的人手竟已经堪称齐备。
现在刘宏问他有什么人能推荐给他,何进这么一想,脑子里直接冒出了一大堆的名字。
比如说他麾下的主簿陈琳,此人写的一手好文章,固然如今还没有那建安七子的说法,也没有那篇将曹操的头风病都给骂好了的讨贼檄文现世,也并不妨碍陈琳已经靠着笔杆子让何进大为喜欢。
不过文人嘛,不适合去宗贼乱象频频之地。
这么一来,可选的范围就要少得多了。
何进还是属意于他身边的几位掾属一些。
此时何进麾下的掾属都是些什么人?
蒯越,荆州南郡望族蒯家的领军人物。
袁绍,此前因党锢之祸
隐居,此时应了他的征辟而出仕。
刘表,八俊之一,大汉宗室,因太学生运动而受党锢之祸牵连,而被迫逃亡在外,直到上个月才被何进请来。
还有韩卓、王匡、许攸、伍孚等人……
要何进看来,这些人反正个个都比他这个屠户会说话做事得多,现在在他这里对他说的话也都挺好听的。
既然刘宏问起,他好像从中举荐出一个上报来作为奖赏也挺合适的。
然而大概是因为他在这儿思考的时间稍微长了些,还没等他将斟酌之后选出的刘表给报出名字来,就已经听到刘宏先一步说道:“罢了,你这大将军才开府不久,手底下的人都还未曾在你这儿各展其才,若是其中有虚名之辈被你举荐上来了,岂不是还要牵连你的名声。”
刘宏这话怎么听怎么像是对何进的关切,以至于何进在站回队列的时候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其实连话都没插上一句。
袁隗狐疑地朝着何进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见他脸上只有被天子倚重的喜悦欢愉之态,又觉得自己大抵还是想多了。
但还不等他多想,刘宏已又开了口,“先前太尉提到了黄琬黄子琰,倒是让我想到了个人,想与诸位卿家商议一番。此人之名与黄子琰的字恰好有一字相同,正是那个琰字。”
“乔公祖之孙乔琰。”
听到这个名字,袁隗眼皮一跳。
先前刘宏令张让与左丰前往冀州级宣读圣旨之事,以他的消息渠道不会收不到,也正因为如此,他才会在刘宏择选护军校尉之时,令淳于琼随行。
而正在昨日,淳于琼那封过于简要,却着实信息量不少的信笺也送到了他的面前。
此刻听到刘宏提及乔琰,旁人或许不知道其中有何特殊之处,袁隗却绝不会不知道。
他本以为刘宏还未等冀州战事平定就已经对乔琰给出了乐平乡侯的地位,已算是对其的格外优待,却万万没想到他会在朝会这样正式的场合说出。
是要坐实对方的列侯位置,还是……?
袁隗在心中暗骂了一句淳于琼。
他但凡稍有些心机,就应当将与乔琰相关的消息更多地在信中写来,也好让他对那并不长于洛阳的乔氏女有些了解。
偏偏他信中只含糊不清地写了她与张让有所接触,这便必然要让他失去了先机。
可袁隗也知道,也就是淳于琼这等一看就不顶事的人被派出去,才能让刘宏同意这决定。
他的荒唐建立在聪颖之上,如今也不算是个太好糊弄的主。
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用。
袁隗收拾起了心中的郁卒,便听到刘宏说道:“此前未曾来得及与诸位提及,乔公祖之孙协助左右中郎将平叛兖州豫州黄巾,为报父仇深入敌营,操持两方黄巾相斗,给了左中郎将以兵破贼的契机,实为纯孝尽忠之辈,而卿等只知右中郎将于长社得胜后便直奔宛城而去,却不知左中郎将与乔琰奇袭下曲阳,得胜后转道与北中郎将会合。”
听到与卢植会合的消息,在场的公卿大臣都不觉竖起了耳朵,更在心中已有了几分猜测。
“两位中郎将为免京中仍有黄巾余党作祟,此前延迟军报送达。如今这后发而来的军报已到,乔琰代卢植坐镇曲周大营对峙张梁,卢公与皇甫二人携张宝为诱饵骗开广宗城门,擒拿张角后回师曲周,进而拿下张梁。蛾贼之乱虽还未彻底平定,却已相距不远了。”
一听这话,众人连忙齐声来了句“恭贺陛下”。
但也或许,在他们各自显露出喜气的音调中,他们在恭喜的可不只是刘宏,还有他们自己。
黄巾贼寇在眼皮子底下妄动,各方其实多少都知道一些,只是从未觉得区区一张角能成事而已。也万没想到
,此人竟能掀起如此波澜。
若是他依然在巨鹿逞凶,随着时移事易,难以评估最后会发展到什么地步。
此时还可以将黄巾之乱的祸根丢到十常侍的身上,之后如何却完全是个未知数。
但现在张角被擒,扫尾之事总比平乱要容易,大家都可以睡个好觉了。
刘宏又道:“此战之中,左中郎将连定二州后千里奔袭,当计首功,北中郎将周旋于张梁与张角之间,有积攒优势、一定局面之能,而乔琰足可居此二者之下,不知诸卿以为如何?”
杨赐这人一向直言,此时也不例外。
听闻黄巾之乱在这五月竟已擒得贼首,只觉刘宏到底还不算昏聩过头,起码在遴选出征将帅之事上并未看走眼,甚至还得算是如有天助。
而他话中所提到的乔琰……
他出列回道:“若此子诚有陛下所说的本事,纵是封侯拜将也不为过,正为彰显陛下对功臣之器重。”
杨赐又不知道乔琰的情况,此时完全就是按照他所了解的情况来说的。
乔琰此前并无声名在外,陛下又直呼其名,只怕还未及冠,如此说来,稍显年轻了些。
但按照大汉惯例,父母身故需得守孝三年,届时“他”的年纪便该差不多了,若是提前给“他”定下个官职倒也无妨。
特殊时候特殊对待嘛。
然而刘宏好像完全不在意他这个老人家忽然接收到一个超乎意料的消息会出什么问题一般,当即接话投下了道惊雷:“但太尉可知道,乔琰并非是你话中所说的此子,而是乔公的孙女?竟也觉可以按此封赏?”
“……”杨赐仿佛被劈中一般愣在了原地,缓缓抬眸朝着刘宏看去,却发觉对方的表情认真得很,显然并不像是在说个瞎话。
“是女儿之身……”
好像也不能太简单赏赐才对。
刘宏没必要在朝会之上,为了抬高乔琰的身价而替她捏造出在此战中的贡献,那么如此说来,置身敌营,挑拨黄巾,与皇甫嵩一道奇袭下曲阳,更在广宗曲周之战中占据了格外关键的位置,或许都是她做出的贡献。
“还是个年仅十岁的女童。”
刘宏这补充之话随即而来,饶是杨赐自觉被自己所举荐的黄子琰已算是大汉良才,和这乔琰相比也着实差了太多。
也难怪刘宏会在听闻他举荐之人的时候暂时将其搁置,也因这一个琰字,当即联想到了她的身上。
只是若是个男孩,这封赏便实不必有何纠结难定的了。
如平黄巾之乱这样的功绩,三路主将必定为侯,更要在中郎将的基础上给予官职的擢升,乔琰既还是白身,也不妨先给个列侯位,其他的容后再议。
可是个女孩的话……
“自孝文皇帝起,大汉便并无女子入朝堂,也无女子封侯,只怕……只怕不宜按照先前所说……”
杨赐一向口齿伶俐,此时遇到这个问题也不免犹豫了起来。
但还没等他说完,便见袁隗自队列之中站了出来,说道:“既为大汉立下大功,必定要赏,否则难以服众,不过以臣所见,该当换一种方式赏赐。”
袁隗此前还不能完全确定,对于乔琰的奖赏之事,刘宏抱的是个什么态度,现在听了他跟杨赐之间的对话,他大致有些数了。
他还在犹豫。
不过明显更倾向于封侯之赏。
在这短短时间之内,袁隗根本无法确定他的这种倾向,到底是因为个人喜恶,还是因为淳于琼在信中提及的张让密谋。可无论是出于哪种情况,袁隗起码可以确定,刘宏的确还抱着几分犹豫,那么也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袁隗是不赞成女子封侯的!
他也必然要从
中阻止。
但他比杨赐会说话,也绝不会在陛下于功臣得胜的喜悦当口给他泼一盆冷水。
这话还得迂回着来说的好。
他想了想自何进担任大将军以来的圣宠优渥,以及先前的那一番表现,在刘宏示意他继续说下去的时候他便回道:“我大汉以孝治天下,陛下既言及乔琰此女协助平乱黄巾乃是为父报仇,也已得陛下亲口承认为忠孝两全之人,便实在该当作为一嘉奖标杆。”
“不错。”
“此女能于乱军之中找寻破绽,可见智谋不浅,又有暂代卢子干为军中统帅,可见有协调管理之能。”袁隗又道。
见刘协还是没有露出任何否定的意思,他顺势说了下去,“皇子辩今年一十又一,而乔氏女年正十岁,何妨以其忠孝封其为皇子妃,三年孝期一满,正可完婚,以其资质必能辅佐皇子辩立身就学,为陛下分忧解难。”
“乔琰之祖父更是为大汉殚精竭虑、克己忠心之人,这也未尝不是对其的嘉奖。要知乔公祖二子已殁,除却陛下,谁又能替他将弱女遗孤抚养长大?”
“既不可封侯,便不若考虑臣所言这两全其美之策。”
袁隗这话说完,在这朝会之中隐约传来了不少应和之声,唯独在上首的刘宏并未开口。
袁隗小心地朝着他看了一眼,发觉他并未露出什么不虞之色,只觉自己提出的建议大抵不错。
可他又哪里知道,刘宏表面上未曾露出任何异样的神情,心中却是一片翻腾。
袁隗!袁隗这混账玩意,居然一个建议踩中了他的三个禁忌。
立乔琰为皇子辩的皇子妃,听起来好像是个不错的主意。
但若是数年前,刘宏或许还会觉得尚可,如今却不会。
刘辩年已十一,刘宏本对其寄予众望,却发觉他在行事作风上颇为懦弱犹豫,根本不像是他的孩儿,反倒是刘协更得他的宠爱,但袁隗这话中却俨然揣测错了他的喜好,竟以为他更属意刘辩。
虽然不可废长立幼乃是大汉的惯例,但刘宏此人叛逆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又哪里会在乎这个。
若是让乔琰为刘辩的皇子妃,以她在黄巾之乱中展现出的本事,足可以让刘辩稳坐太子位,这就和刘宏的心中偏好大有不同了。
此为第一禁。
而事实上,就算是让乔琰做刘协的皇子妃,刘宏也是绝不会同意的。
数代之前的邓绥邓太后,虽名为太后,却在临朝称制之中二度废立,大权几乎完全掌握在她的手中,虽然政事清明,但也正是在她的影响下,随后的窦太后才有乱权摄政的意愿,刘宏自己便险遭其害,又哪里会让自己的子孙后嗣面对这样的情况。
兖州黄巾为乔琰玩弄于鼓掌,冀州张氏三兄弟也没能逃过她的算计,此等心性再如何加上一层忠义之名,也不免让刘宏生出了几分忌惮之心。
他便尤其不能让她成为未来的皇后。
而第三……
他的目光状似无意,却实则在底下的袁隗和何进之间来回逡巡了一圈。
他既然对刘辩失去了几分宠爱,便自然也迁怒于何皇后和何进,但他还需要依靠外戚来平衡局面,也就自然有了他这册封何进为大将军为慎侯的举动。
但显然这一个慎字根本没让何进在大权在握的时候行事谨慎!
反而在他开府之后,俨然一派洛阳城中第一人的架势!
刘宏在举动上,不仅没指责他还多有嘉奖,却也未尝没有将这个情况看在眼里。
袁隗的侄子袁本初投效在何进的门下他也知道得很清楚。
现在耳闻袁隗这个自以为出色的建议,他却只觉这正是汝南袁氏对何进的示好。
这也更是他所不能容
忍的!
当然袁隗猜测的其实也没错。
他的确没有想好对乔琰的封赏,也的确在犹豫到底要不要打破祖先惯例,将那个乡侯的位置封赏下去。
不过袁隗没有让他收回那个乐平乡侯的想法,却让他往另一个方向下了决心。
什么不能封侯?凭什么不能封侯?
他好不容易让世家外戚和宦官互相制衡,结果其中两方居然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勾勾搭搭,那还不如让乔琰为侯,用此女之忠孝来为他做些事!
只是还没等他开口,忽然有小黄门仓促来报,冀州又来了紧急军报。
刘宏按捺下了勃发的心思,先一把接过了这火漆封口的军报,将其中由卢植写就的书信逐字逐句地看了过去。
他本还有些担心急报中是个坏消息,却在看清其中内容后,目光一点点亮了起来。
他此前总嫌弃卢植这人好一派老学究说教的脾性,现下却只觉对方这信着实送来得恰到好处!
他刚看到末尾便已拍案而起。
这声响铿然,与他此刻反骨一起的决断之心同样凛然!
“卢子干来信,乔琰与那黄巾匪首张角论辩三场尽数得胜,令太平道要义之中的缺漏弊病之处尽显,如今冀州黄巾……不,冀州流民皆视张角为贼寇恶徒,此才是当真釜底抽薪一决胜负之妙招!”
“袁司徒,你方才之言实属大谬!此等凤凰儿,如何能困于深宫之中?”
刘宏一字一顿,看向在场诸位公卿之时坚定异常地说道:“朕有意,以县侯之位酬其功勋。”
第32章 032
以县侯之位为赏?
如果说刘宏的前半句话,提到了乔琰和张角的辩论,以及冀州黄巾对大贤良师的失信,已算是个投下的炸雷,那么他的后半句话,却实实在在是要将朝堂给掀了。
袁隗根本来不及因为刘宏那句“实属大谬”对他的否定,已经连忙说道:“望陛下三思熟虑再定列侯之位。”
且不说封侯就已在他这里称得上是僭越之举。
现在陛下竟说,要给乔琰封出个县侯来。
这属实不成!
就算此女着实功勋卓著,在知晓对方性别之前,袁隗还想过以汝南袁氏的立场对她发起拉拢,却也着实不该直接跳过了数道程序,直接加封为县侯!
县侯作为如今大汉封侯程序中的最高位置,是可以以县立国的,等同于在封侯领地上有了更进一步的自主权,县国之内更能给出多个官职。
“陛下三思!”
在底下的一众难以抑制住的嘈切声响中,袁隗的声音格外响亮地传到了刘宏的耳朵里。
也因为这再度重复了一句的三思,继续撩拨着刘宏那本就因他一个建议而踩三个雷而敏感异常的神经。
“袁司徒。”
刘宏一开口,底下顿时安静了下来。
谁都听得出来,这一句袁司徒明明听来温和,却分明让人有种风雨欲来之感。
“陛下请说。”袁隗意识到自己的表现稍显过激了些,连忙摆正了神色。
“你说我要三思,那么让一功臣得县侯封赏,可有何处违背了祖宗旧例?”
刘宏在说出这话的时候已经重新坐了下来。
虽然看起来不若先前的拍案而起模样那般剑拔弩张,但袁隗曾经亲眼见过刘宏拍板筹建鸿都门学的样子,不由觉得好像现在这个模样还不如他直接发怒。
“确实不是在祖宗明文旧例之中,只是以女子身份领县侯封国之职,只怕并不妥当。”
袁隗持笏躬身而回。“乔琰更不过十岁稚童而已,虽以一时侥幸得获功勋,却到底学识尚浅,不足以治一县之地,倒不如稍加培养,以效和熹太后昔日录功臣,复宗室,弘德洋溢之事。”
他话刚说完就听到刘宏发出了一声冷笑,“卢子干于信中,将乔琰与张角之辩记录在册,朕读之便见一贤才跃然纸上,却成了你袁司徒口中的学识浅薄之人。那好!”
刘宏将手中握着的奏表甩在了一边,只手按着奏案,说道:“袁司徒,朕也不妨效仿乔琰与你辩上三场。”
袁隗一听这话直接跪在了地上。
袁氏这一辈的几兄弟里,他年龄最小,却是第一个坐上三公之位的,可即便如此,给他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在朝会之上跟当今天子辩论。
他连忙回道:“臣不敢。”
“你不敢?那你听着便是。”
刘宏先前还颇有些早朝犯困的样子,可这会儿有些胆大的借着笏板遮掩,偷偷朝着他看去,却见他目光迥然,分明比谁都要清醒。
但一想到刘宏的那些个离谱操作,他们对对方的状似明君之象又不报以什么期待了,只剩下了对袁隗的同情。
他们之中自然也有不乐意见到乔琰封侯的,可各位都深知刘宏做派,更知道他这人典型的抠门,就算真将这个县侯的位置给出去,也未必就会放出多大的权柄,偏偏袁隗就是要去触这个霉头,现在可不就得被刘宏当做出头鸟来打。
不过袁隗素来能言,若是能顶着陛下的强压,将那县侯封赏给劝阻回去,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何进就是这个想法。
他凭借着“发觉”了张角弟子马元义在京中的阴谋,可说是拱卫了都城洛阳的安危,才得了慎侯这
个列侯位置,若是让一女童与他并列,实在是让他心中不快。
何进并未意识到,刘宏大为光火骤然发难,实在有一部分他的功劳。
他这会儿只因见到四世三公名望卓著的汝南袁氏也在朝堂上露出了这等狼狈之态,而更觉权力的必要性。
他心中琢磨着,果然还是得将自己的外甥捧上皇位才好。
届时自己仰仗外戚身份,也就更在京中有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
他刚想到这里,就听到刘宏开了口,也连忙收起了思绪。
那坐于上首的帝王早不复昔年曾为傀儡之态,如今气定神闲地说道:“我记得袁司徒的夫人出自扶风马氏?”
“……?”袁隗茫然地自伏地的状态抬起了一点头来,完全不明白刘宏会在此时问出这样的一个问题。
不是说要辩三场吗,为何忽然提到他的夫人?
但既是帝王之问,他也只能回了个“是”字。
“听闻袁司徒与夫人成婚之时,曾问了夫人三个刻薄问题。”刘宏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完全无视了袁隗在意识到他要说什么的时候那尴尬的神情,“扶风马氏历出将作大匠,马融更为天下经学名儒,于天文历法上才能卓著,其女颇有乃父之风,与汝南袁氏堪称良配,袁司徒不以娶得此女为荣,反倒……”
“诸卿,不若听听袁司徒是如何说的。”
“他第一问竟问夫人何故携带这样多的嫁妆,然马氏有孝之名,回说此为双亲之慈,不敢违背,若夫君有意效仿鲍宣梁鸿,夫人也可效仿少君孟光,厉行节俭。”
“第二问就更有意思了,他说马融马季长比其兄长先接受举荐,人皆耻笑,夫人又先于姐姐出嫁,先行可乎?袁司徒,此问竟也是四世三公之家子弟问得出来的?”
袁隗的面色烧红。
可刘宏铁了心要给这位朝中重臣一个教训,作为他行事不端的处罚,又哪里会给他这个面子。
他自己本也混不吝惯了,现在又有黄巾之乱平定的战果在案头,等同于有了掣利剑的资本,便继续说道:
“马氏有手足之爱,言及其姊高行殊邈,未遭良匹。不似她德行鄙薄,愿意屈就于你。”刘宏自己都说笑了,“她这话说的对!你袁司徒之目光着实浅薄!”
“第三问就更离奇了,竟也是个刚给人做女婿的说的出口的。说老丈人学问文章首屈一指,为官之时却因贪财而遭贬损,这是什么原因。”刘宏说到这里再度冷笑了一声。
袁隗先前抬起头来想一观天子脸色,现在又已经完全低了下去。
他怎么都没想到刘宏竟然会连多年前的这些东西都记得清清楚楚,此刻骤然发难,别说天子的评价对他来说如刀似剑,周围的同僚看向他的眼神都让他有种芒刺在背之感。
至于为何是背……
他位列三公,正在第一排。
他现在觉得这位置着实难熬了。
“马氏实有大才,她回这拿岳父贬损的玩意说,孔子大圣,不免武叔之毁;子路至贤,犹有伯寮之诉。()成婚之后,更为袁司徒操持中馈,教子成材,真大贤也。而袁司徒既连夫人都辩驳不过,到底是何来的颜面说乔琰浅薄!”
“若乔琰此女所行忠孝之举,尚不配一列侯之位,以彰我大汉对能者之嘉奖,那你袁司徒这个三问尽显奸恶,言辞不及女子的,不如趁早摘冠弃官,做什么司徒!”
在刘宏步步紧逼之下,袁隗现在算是知道他为何不说什么第一辩第二辩的话题了,他只靠着手中掌握的关于臣子的情报,就足以在这个“有必要”的时候将他逼到这样的境地,何必还要后面两辩。
“……臣……臣惶恐。”
“惶恐……呵。”刘宏的目光在他的后
背上一扫而过。
他心中有数,虽然对袁隗这一番厉声贬斥,却并无真要将其从司徒位上捋下去的意思。
汝南袁氏和其代表的士人在党锢之祸后必定要被他擢拔重用,用那些个人还不如用袁隗这种尸位素餐之人。
现在对他的警告已经够了,只需要再给他想要达成的目的再添一把火便好。
刘宏一把抓起了手边的奏报,朝着袁隗甩了过去。“看看。”
奏报被甩到了袁隗的面前,他没敢去看刘宏此时的表情,只伸手将奏报捡到了手中。
卢植虽然没当场提笔将乔琰和张角的对话记录下来,但在汉代这等纸张虽因蔡侯纸而普及,却依然有严重的保存和制造问题的环境里,大多读书人还是倾向于使用竹简帛书,以及凭借着自己的记忆力,也正因为如此,要在提笔写出这份奏报的时候进行复述并非难事。
第一辩中的星象天文之说,第二辩里的人世医道,第三辩中的佛道效法,都让袁隗越看越觉心惊。
这的确不是个可以用侥幸解释得通的三辩之战,而也正是在这一番论辩的记录中,袁隗再如何对女子封侯报以不认同的态度,也必须承认,刘宏的确是有封赏乔琰的必要的。
因为乔琰以事实论据了天有异象并非是帝王不德,而分明是日月循规,固然这说法有些影响帝业实乃天授的说法,可在此时的时局之下,两害相较取其轻的道理,刘宏知道,袁隗也知道。
这对天灾频频的大汉来说……是挽救社稷之言。
而她的第二辩将太平道的医治效果定义在了后有余害的位置上,对最下等的黔首而言正是瓦解黄巾信仰的一剂猛药,比起仅仅捉拿住了张角,更有其深远的影响。
至于这第三辩,那张角似已认命并未说什么,倒也不值一提。
但将她以星象学说、医学道理以及佛宗传道都是植根于大汉土壤发展出来这样的论断,作为这整场辩论的收束之时,简直是对大汉最好的鼓吹和宣扬。
更何况这些话都出自一个稚童之口。
从一个年幼女童的嘴里将这番道理说出来,必然要比那同样在场的郑玄与卢植等人说出来,要有效果得多。
“……臣知错了,这列侯之位,陛下的确当赏。”
当然袁隗心中的想法虽有改变,这句倒戈之言依然像是从他的牙缝之中挤出来的一样。
任是谁被他这样当做一个典型,又用陈年旧账来打击,大概也很难快速缓过劲来。
袁隗的年纪也不小了,更是经不起这样的摧折。
他恭敬地将这奏表呈递给了走下来取的黄门,而后扶了扶头上的冠冕,站回到了原本的队伍之中。
虽然他依然保持着世家风度,看起来腰杆挺直,但与他同排的杨赐朝着他看去,却觉得他的神情像是老了几岁。
刘宏的确没有进一步说出什么袁隗不配为官这样的话来,可刘宏对他的刻薄评价却必定在袁隗心中留下了深深的印痕。
即便刘宏随即便说,今日之事只有在场之人知晓严禁外传,大概也不能改变这种影响。
刘宏又道:“诸卿可还有对乔琰封侯之事有异议的?”
对是否封侯这件事显然是没人胆敢有意见了,袁隗提出反对意见后的例子就在眼前,若是跟他一样非要说出这样的话来,谁知道刘宏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针对他们的内部消息。
在自己丢脸和看乔琰封侯这两件事之间,他们还是选择了后者。
不过还是有人在这时说话的。
杨赐出列说道:“乔氏女天资灵秀,兼有为国尽忠之心,陛下所言不错,该当封侯,但直接封为县侯是否过了些?”
见刘宏并未打断他的话,杨赐继续说道:“此番
平乱黄巾的右中郎将朱公伟,早前因平定交州梁龙之乱而封侯,却也只是被封为都亭侯而已,若是陛下想参考汉初的女侯,如许负也只得了个鸣雌亭侯的亭侯位置,乔琰虽有才,给一乡侯或都亭侯的位置已足够,何必以县侯为酬。”
刘宏面不改色,只问道:“太尉可有孙儿否?”
杨赐想了想,自己也没什么跟孙儿之间的轶事可以被刘宏搬到此地台面上来说,便回道:“臣确有一孙儿,年方九岁,单名一个修字。”
刘宏又问:“那么太尉百年之后,可愿见到大汉君主因你之故对其厚待?”
杨赐觉得自己大概并未听错,刘宏在这句话中,比起先前对袁隗的训斥,语气和善了不少。
他琢磨着陛下这意思大约是,他既已解除党锢之禁,也就自然要与士人一些脸面,先前已往袁隗这里打了一棒子,现在自然要在他这里还一甜枣。
好像……好像也没甚问题。
何况他的儿子杨彪迎娶了袁安的玄孙女,和袁绍与袁术乃是平辈,算起来两家也算是姻亲,杨修正是杨袁联姻的后嗣。
那么如此说来,陛下既给了他的脸面,也暗示要给杨修尊荣,也就等同于在将袁氏的脸面还回去。
他又听刘宏说道:“卿之祖父为太尉,卿之父也为太尉,到卿已是第三任太尉,更有临晋侯之爵位,下有儿孙长成,必为大才,许有出第四任太尉之望,然乔公祖儿女尽丧,唯剩乔琰一个,给她一个县侯傍身又有何妨?”
杨赐心中一动。
刘宏这话,分明是要安他们这些老臣的心。
再一想到,先前刘宏提到,在他这里论功行赏的时候,他是将乔琰放在皇甫嵩和卢植后头的,在这种评定标准之下,既然乔琰要破格封赏出一个县侯来,那么皇甫嵩和卢植也必然是县侯。
皇甫嵩姑且不论,卢植却是士人之中的中坚力量。
这对他们来说并不算太亏。
他当即回道:“陛下圣明仁厚,此臣所远不及也。”
那么这封赏就这么定了。
袁隗被刘宏说了个哑口无言,杨赐也当廷承认了刘宏的册封并无问题,在这样的情况下,又哪里还会有第三个人会说出什么反对意见来。
车骑将军何苗朝着四周打量了一眼,总觉得有点不太对劲。
大哥何进被陛下问询提拔何人去平定荆州之乱以示恩宠,却没真给他这个说出来的机会。
那太尉杨赐被陛下暗示施恩于后嗣,却好像也没真拿到什么实质性的好处。
但他向来被大哥说是蠢钝,听他那大将军府中的掾属谈事他也听得云里雾里的,说不定只是他想多了而已。
他压下了自己从本质出发的思考,随同其他两千石一道小步趋行出殿。
但还没等他们之中走得最快的那个步出大殿,忽见已然起身离开的刘宏忽然又折了回来说道:“朕竟说着忘记了一件事,袁司徒!”
袁隗还没从先前被刘宏质问的阴影之中走出来,恨不得他看不到自己才好,哪里会想到又被刘宏给点了一次名。
他下意识地腿一软,好在被人扶了一把,方才站直了身子。
“臣在。”
“朕记得尊夫人虽已年高,但体格康泰,且有聪明达乎中外的评价,明日着其接替太史令之职。”
刘宏不动声色地又丢了个重磅消息下来,却根本没给袁隗以拒绝的机会,这话说完了便走。
太史令?
袁隗眼前一阵发黑。
太史令是什么职位?那是朝中掌管天文历法的位置。虽然只有六百石的俸禄,却并非是等闲之人能坐上的。
但袁隗不能拒绝刘宏的这个命令!
因为若是
他说出不愿让夫人出仕这样的话来,他这个辩论还辩不过夫人的岂不是更不用做官了。
只是陛下到底为何突发奇想,已经给那乔琰封了个县侯的基础上,又……又要让他的夫人去做那太史令!
“陛下莫非是对马氏有保护之意?”在刘宏往玉堂殿行去的路上,赵忠问道。
刘宏瞥了他一眼,“想那么多作甚,我不过是见马融弟子二人皆有天文造诣,有其女从中斡旋,或能令郑玄为我所用罢了。”
赵忠还想再问,却见这方才还颇有英明之象的帝王已成了一副懒散纨绔的模样,也早已有眼色的小黄门将刘宏的座驾给带了过来。
这宫闱内院之中本不该行什么车马,但刘宏却不在乎这个,不过他眼前这琳琅珠翠遍布的车架,驾车的却不是马,而是四头白驴。
刘宏坐上了车,肆无忌惮地将鞭子一抽,那白驴车架便于园中奔行了起来,直接压过了一片园中绿植。
赵忠连忙跟了上去。
至于这些个七零八落的花草,在明日刘宏再次经行过此地的时候,必定会有专人来将其修缮得当。
且看这宫中景象,又如何能看出,在京城八关之外,饥荒与黄巾之乱的波及影响依然在持续,难民易子而食的惨状只怕也不是平叛已定就能缓解的。
比如说冀州。
张角比之卜己和波才这种渠帅,在管辖下属这件事上倒是要强上不止一星半点,毕竟大贤良师在这黄巾之中的地位此前与神明无异,加之巨鹿本就是张氏三兄弟的故里,他们也自然不会以破坏此地民生来聚拢势力。
可即便如此,在等候朝廷回复的同时,清剿黄巾势力的推进,也让冀州地界上的民生困苦现状尽数展现在了众人面前。
乔琰和程立策马行在郊野之外,举目四望几乎不见人烟。
这其实并不算太奇怪,乔琰学的是历史,对人口历史也有些了解,古代的人口密度没有那么高。
在公元140年,也就是黄巾之乱之前40年的人口统计论述中,巨鹿郡内的人口密度也只有每平方公里72个人。
一个非常低的数值。
当然若是算上豪强坞堡之中的藏匿人口,会比这个数字高出不少,但高得也着实有限。
若非如此,乔琰也不至于觉得本会死于巨鹿的十万黄巾是个惊人的人口资源。
纵然这些人中会因为烧杀劫掠被定罪,会有人依然因为食不果腹而饿死,会有人再次寻求托庇于新生的豪强势力,却总归也要比直接因为跟从黄巾这样的理由而领死要好得多。
“以女公子所见,朝廷会对冀州下达何种举措?”程立昨日跟着乔琰又与张角谈了谈。
也正是在这出谈话之中程立方才知道,乔琰当日在寻张角辩论的时候并未说出,这太平经之中其实有相当一部分内容其实是维护帝王统治的。
而先有太平清领书被朝廷定位成了反书,后有太平道揭竿而起,若非有人深入了解太平经中的要义,只怕也没人会去留意这一点。
张角的率众起兵因这个事实,让程立很难不判断出,实属是个无奈之举。
但起义的仓促和无序造成的恶果已成,被大汉王师所剿灭的结果也已经注定,对张角来说他唯一能做的事情不过是在意识自己的输赢决定了跟随者的生死后,选择放弃自己对太平经的执着,又在乔琰再度找上门来的时候,将写就的请罪书交予她,请她转交给皇甫嵩后张贴于州郡各处。
程立眼看此景,也不由想到了此前乔琰邀请他往冀州一行的时候所说的,听一听黄巾之言。
比起先前的寻张梁谈话,现在才是真正的“听”。
而现在二人带着后头的些许随从行游于巨鹿郡内,也算是另一种“
听”。
乔琰又行出了一段方才回道:“各地叛乱后豪强势力有得以保全的,未必会认识到过往行径的恶果,反而大有可能势力扩张,如田氏和薛氏有从平乱之功,又有意一改家族发展方向的毕竟在少数。”
田氏大公子先前冒死往长社送信,这份战功随着延后抵达京中的军报,在此时必定已经有了定论。
等首功诸位的封赏结束,轮到的便是他们,和寻常的豪强势力可以不必按照一并对待。
但绝大多数的豪强宗族在并无这等晋升机会的情况下,只会选择更进一步发展本地势力而已。
这就让黄巾之乱后多出了不少潜在的危机。
“女公子的意思是?”
“这些宗族势力不能如黄巾一般扫平,又不能继续放任不顾,我猜朝廷大约会加强地方控制,出具相应的解决方式。”乔琰回道,“但大概不至于走后退回去分封的老路,或许是将刺史这监察职务的权限再加重几分。”
事实上,这也是刘宏最后做出的决定——
在原本刺史的督查权限上增加了掌握地方财政和统兵募兵的权力,委派宗室成员或者是得他信任的重臣为各州州牧。
不过这如今看来的确可以说是应运而生的州牧制度,却为随后的群雄割据提供了条件,想来便不是提出这制度的刘焉以及批准此事的刘宏会想到的。
但这州牧制度刚开始实行的时候,的确有其必然性。
比如说这冀州平叛之后……
“倘若真如女公子所说,这各地的长官必须全心效忠于汉室才好。”程立的眼光何其老辣,虽说乔琰说出的只是自己的猜测,但也并不妨碍他顺着乔琰的思路做出一番评判。
“不错,比如说,皇甫将军就很适合督辖一州。”乔琰回道。
他虽没有了原本制造京观的凶残战绩,但也并不妨碍他麾下的军队逐渐入驻冀州,展开后续的清扫之战的时候,在这冀州境内渐渐养出的赫赫威名。
他有雷霆手段,又有在成为冀州牧后上奏减免冀州税赋的仁心,这的确是个很合适的州牧人选。
不过,比起后来能以一方割据的几位州牧,皇甫嵩却显得死板了许多。
但死板有死板的好处。
三日前,皇甫嵩帐下有一出自凉州的名士名为阎忠,竟劝他挟攻破黄巾的战功,趁机发动政变,在被皇甫嵩拒绝之后,他的行径被皇甫嵩坦然地公之于众,更发出了对阎忠的追捕指令。
此时的皇甫嵩的确是有拥兵自重的资本的,但他选择不动,更以大汉忠臣为己身的目标,对乔琰来说无疑是件好事。
要知道在这个渐趋于和平的环境之中,朝廷的封赏只怕是快到了。
她如此卖力地改变了最开始想到邀请郑玄和华佗等人前来时候的想法,为那必争之名而自己亲自上阵三辩张角,自此一战成名,也有意误导了淳于琼对她的判断,每一个举动都是为了达成那得封为侯的结果。
即便她一向对自己的行动颇有谋算,此时也不免在心中有几分忐忑。
倘若洛阳城里的那位天子不能如她所愿,那要再出现一个这样天时地利的机会只怕就不容易了。
但她这份紧张忐忑丝毫也没表露在脸上,也不曾对包括程立在内的任何一人说起。
她只是在与程立折返回到军营的时候,对着在半道上偶遇的淳于琼笑了笑,看着对方那格外微妙且尴尬的表情,便顿时觉得自己的心情舒坦多了。
淳于琼看到乔琰是这表情实在不奇怪。
他此前因为乔琰搞出来的那个假象,给洛阳城中送了一条她与张让有所密谋的情报。
可偏偏在数日之后他便得知,乔琰之所以做出这样的举动,只是因为张让曾
经跟刘宏一道前往探望过乔公祖。
听闻祖父寿数不永,她心中凄怆这才落泪,现在只等这黄巾首恶的判决下来,她便即刻赶赴洛阳尽孝于祖父病床前。
淳于琼一听这理由人都要傻了。
他消息都已经送出好几日了才知道其实是他搞错了情况,他怎能不觉得尴尬?
要不是他并不知道,因为他的这个错误消息,袁隗已经做出了个提建议的错误示范,只怕淳于琼要干脆绕着乔琰走才好。
现在这尴尬也就是因为他还记得司徒的嘱托要跟乔琰打好关系,却在听过她跟张角的辩论后,对她莫名生出了敬而远之的心态。
好在淳于琼很快便不必尴尬了,因为两日之后的正午,一支特殊的队伍抵达了汉军大营,
淳于琼一眼便在队伍之中看到了个眼熟的面孔。
袁绍,袁本初!
但这个队伍中却并不是以他为首的,而是那位中常侍毕岚。
这并不奇怪,此时的袁绍还远没有后来的雄踞北方四州的势力,而还只是个在何进大将军府中的掾属而已。
若非后来董卓乱政被各镇诸侯讨伐,董卓为防袁氏里应外合,杀了袁隗袁基等人,以袁绍的身份所得到的袁氏政治财产绝不至于到后来的地步。
当然现在的袁绍也足够凭借着自己那四世三公袁氏后裔的身份,在洛阳城中吃得开了。
大将军何进显然也是对他看重有加,才将此次协助毕岚宣读圣旨的任务交给了他。
只不过他好像有些与此地犯冲。
他才到营中不久,淳于琼便找了个没人留意的当口蹭到了他的面前,将自己此前对乔琰有点误会的事说了出来。
“我不知是否该当送出解释的书信,又想那乔琰毕竟还是个白身,料来也不会掀起什么风浪才对……但本初既到,我怎么也得来告个罪才是。”淳于琼小心留意着袁绍的脸色,却发觉他好像有点脸黑。
“……”饶是袁绍自觉自己颇有仗义之名,也因在家中名为隐居实为与当人相交的数年养出了个好涵养,现在也很难不因为淳于琼这话生出几分无语的情绪来。
天知道他在听说叔叔被刘宏当朝会之时训斥,而婶婶却被擢拔去当了太史令的时候,心中是个什么想法。
不过在听了叔叔转述他于朝堂上的建议后,袁绍与他惯来交好的许攸一番交谈,大约猜出了几分刘宏的心思。
但这个心思显然对于他们如今攀附为传声筒的何进,并不是什么好消息。
若非如此,袁绍也不会刻意寻找这个前来此地的机会,以提前对乔琰这位未来的乐平侯做出一个评估。
尤其是他必须确认,乔琰到底和张让之间达成了何种协定。
结果淳于琼上来就来了一句,之前就是个误会。
袁绍差点没扯着对方的衣领质问他,明知道自己担负起的是什么责任,怎的还如此草率。
但世家出身的涵养注定了,他也只会让自己绷紧了一瞬的唇角松开,回道:“无妨,她此后不会在洛阳,影响不了大局。”
袁绍这么说,淳于琼当即大松了一口气。
只是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觉得袁绍对待他的态度稍有那么几分冷淡。
可一想到传闻中与袁绍相交的人,都是张邈、何颙、许攸这样的人物,又觉得这态度实在不足为奇。
等袁绍去与毕岚会合,他又后知后觉地想起来,他竟然忘记问乔琰那列侯之位,是否在袁司徒的影响下最终得以取消。
但他琢磨着以汝南袁氏的影响力,想来应当不成问题才对。
至于因为这误会可能造成对方失去一个天大的上升机会……
反正他是没什么负罪感的!
淳于琼一边心中思虑,一边行到主帐之前,却惊觉毕岚已经更衣妥当,手执圣旨立于首位,皇甫嵩、卢植与乔琰也早已到了,连忙在末位寻了地方站定。
而后,他隔着人群朝着中常侍毕岚看去,扯了扯嘴角,颇有几分不屑之色。
要知道毕岚此人乃是因为制作奇巧之物的手艺才得到刘宏器重的,有仓龙、玄武阙跟前的铜人,有玉堂与云台殿前的四座大钟,还有平门之外的天禄虾蟆,总之在淳于琼看来没一样正经玩意。
偏偏在他手中的那圣旨却意味着皇权浩荡,在毕岚将其展开的第一时间,在场众人便尽数跪了下去。
“应天顺时,受兹受命”
“光和七年五月十六日……”
“制诏左中郎将皇甫嵩:……卿为平乱主帅,与朕斩将破军,平定豫、冀二州,功效尤甚……今遣印绶,封为槐里侯,食邑万户。”
“制诏北中郎将卢植:……卿抵冀州以来,束身自修,执节淳固,不冒进,不贪功,克艰履险,终得成功……今遣印绶,封为钱塘侯,食邑万户。”
槐里侯,钱塘侯,两个县侯!
此地的两位最高军事长官皇甫嵩和卢植都得了县侯的封赏,底下的人在为他们感到欣喜的时候,也不免对自己的封赏有了几分期待。
主帅如此,底下的人大抵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只是让他们万万没想到的是,这紧跟着下去的一条竟然是。
“制诏乔氏女琰……”
这六个字一出,即便是冷静如乔琰也不觉在目光中露出了几分喜色。
不过因为她此刻尊奉圣旨而低首,并未被旁人给察觉而已。
仅次于皇甫嵩和卢植的制诏,即便不如这二位也足够了,起码她那一出辩论之会并未白做无用功!
她紧跟着就听到毕岚念道:
“念汝深执忠孝,与朕谋谟帷幄、决胜千里,有孤胆之勇,亦有统帅之能……夫名冠天下者,当受天下重赏,今遣印绶,封为乐平侯,食邑万户。敬之哉!”()
食邑万户,乐平侯,这竟也是个县侯!
淳于琼差点在后排失声惊呼出来。
他本以为袁公怎么都该将乔琰的封侯旨意给弄回去了,可怎么还反倒封出了个县侯来了?
这——
这对一个此前并无官职与爵位在身的人来说,说是一步登天也不为过!
第33章 033
但淳于琼连带着张让等人再如何震惊也改变不了一个事实——
先前张让扣押下来的圣旨或许还有余地,但此刻从中常侍毕岚的口中,这份对平叛黄巾之乱功臣的圣旨已经被当场宣读了出来,也就不会再有任何变更的余地。
槐里侯、钱塘侯、乐平侯。
这便是在刘宏这里给出的最高封赏。
而在给乔琰的圣旨之中,刘宏更是已经毫不吝惜于对她的夸赞之词。
深执忠孝的性质定义,谋谟帷幄、决胜千里这等该当给予上将的评价,以及那句“名冠天下者,当受天下重赏”,组成了这道已不再受到性别所桎梏的封侯旨意。
更惊人的无疑是他在最后加上的那句“敬之哉!”
张让为揣测刘宏的心思,对历来的诏书大多熟读,这句“敬之哉!”即便是在封县侯的旨意中也并不多见。
曾经出现过的情况中,莫不是帝王对封赏之人抱有超乎寻常的期待。
比如说东汉的开国名将,位列云台二十八将之首的南阳邓禹,在光武称帝后官拜大司徒,同时被加封为食邑万户的酂侯之时,册封的诏书中就曾经有这样的用词。
彼时的邓禹自旋渡河入关,即将正面对上赤眉军,光武帝在这封册封诏书之中对其颇有展望之意。
而现在,这一句竟然出现在了给乔琰的册封诏书之中。
张让不由开始思考,刘宏对这个尚未及笄的女童到底抱有了一种什么样的期待。
是想让她将这维系大汉正统的辩才发扬光大,还是想让她在那块封赏万户的土地上凭借着头脑做出什么贡献来。
但也或许,就跟这位陛下行事作风出人意表一样,他在写就这封制诏的时候,其实也并没想那么多,只是想要加上一个语气词而已?
不过不管对于刘宏的用意有何种猜测,乔琰封侯的意外,还是让随后在诏书中提到的那些个消息好像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些。
三位县侯之下其实还有四位亭侯的册封。
皇甫嵩的护军司马傅燮,以长社一战奋勇杀敌,跟随皇甫嵩参战冀州更是表现卓著,得了个亭侯的位置。
另外三位分别是——
以骑都尉官职支援皇甫嵩,广宗之战也一并亲入城关的曹操。
长社之战为汉军冒死报信、家族也对平定兖州黄巾有功的田彦。
固守东阿、又协助平定兖州的薛氏族长薛房。
至于为何得到册封的是薛房而非是程立,从田彦得到的是封侯之赏而非是寻常的官职,乔琰多少也能猜出几分刘宏的用意。
想来此时的刘宏还未收到刘焉那个关于州牧制度的雏形,而作为一个还该算是聪明的帝王,他或许想借此机会试试,若是对豪强给出爵位的封赏,能否限制住一部分容易满足之人那侵吞人口与土地的举动。
薛氏的薛房乔琰接触不多,但田氏的这位田大公子,乔琰却可以说是颇为了解,何况此人心性简单到表情都写在了脸上,要读懂他此时的想法委实容易。
在乔琰找上他的时候,他更是毫不隐藏自己对乔琰的崇敬之意。
说实话,先前冒死送出那封联合作战的书信的时候,田彦其实心中也是有过后悔的。
毕竟他并不能确定乔琰话中的“青史留名”四字,是否只是个画大饼的前景勾勒。
但彼时他人都已经在战场上了,再怎么因为一时热血上头而做出了这个选择,也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而现在……
田彦还有一种自己尚在做梦的错觉。
孝桓皇帝与当今天子任上的亭侯批发是不错,但根基不深的豪强宗族与大汉亭侯之间无疑是存在本质差别的。
这是一种阶级的认定!
固然他这亭侯的食邑户数远小于傅燮和曹操,对他来说也已足够满足了。对田氏来说也够本了!
他险些想冲上来握住乔琰的手,却又意识到此举有些过激不太妥当,讷讷地将手收了回来,“多赖先生谋划,我田氏方有今日,此番大恩田氏必以举族以报。”
先生这个称呼自乔琰在给梁仲宁为军师之时,田彦就是这样称呼的,现在也没改口回来。
他旋即想到了什么,又说道:“不,现在该当叫做乐平侯了。”
“不过您说,为何那亭侯的位置是给了我而不是给我的父亲?”田彦又抓了抓头发颇有几分不解。
虽说这亭侯位置是落在了他们田氏,可子为列侯父却为白身之事,说出去着实有些奇怪。
若非要算功劳的话,薛房做的事情和他父亲叔父所做的也相差并不多。
“天子之意,就不是我们该当揣摩的了。”乔琰回道。
“不错,不错……是这么个道理。”田彦话说到这里又忍不住傻乐了起来。
但这一对比乔琰的反应,他又觉得自己未免太过沉不住气了些。
她直接成为列侯中有以县建国权力的县侯,都未曾像他这样得意忘形,也难怪会在不曾与天子正式会面之前,便得到了这样高的评价。
可大约会觉得乔琰稳重的可不只是田彦一个。
曹操也是这样想的。
在乔琰从田彦处又旁敲侧击问了问田氏的盘算,朝着营帐方向走的时候,恰好遇上了也正在外边踱步的曹操。
按照大汉的尊卑秩序,有乐平侯这一封号的乔琰可以说是当真如那营中帅旗一般,地位仅在皇甫嵩和卢植之下,即便是曹操也得对她行礼。
但乔琰上来便是一句世叔,已将这对话的基调给定在了私交闲谈之上,曹操便也没强求称呼的问题。
“此前还未曾恭贺世叔,”乔琰说道:“不过不是因为亭侯之位,而是因为恭贺世叔得济南相之位。”
曹操问道:“为何独你与旁人恭贺的不同?济南相和骑都尉同为银印青绶,黄巾之乱余害尤在,济南相的位置并不好做,反倒是那骑都尉为京官,更有麾下羽林骑傍身,不过算是个平调罢了。”
“世叔都这般语气了,难道不是格外满意这位置?”乔琰回问道,“可莫要欺我年幼而不说真话。”
京官的比两千石和济南相这个两千石相比,的确相差不多,在印绶的制式上也是同样的。
但这大汉的官员升迁和京城里的宦官可不同,并不是距离天子越近越好的,最好有外放为一郡太守的历练。
济南相的俸禄和权力与太守等价,正是济南国的最高行政长官。
若是个能力平庸之辈被放到这个位置上,或许的确是不如走京官升迁的路子,可这个人是曹操。
那便截然不同了。
乔琰继续说道:“世叔有治国之能,而非勇武善战之才,皇甫将军此番得以从左中郎将擢为车骑将军,那是他的路,但我观世叔的路,还是在朝中三公九卿,若能于济南相任上大展拳脚,五年内必有高升。”
“黄巾之乱余害尤在,要我看来,可不算是世叔的真心话,若非乱治,何以让世叔大展拳脚呢?”
曹操摸着胡须朗声笑了出来,“天子对你这谋谟帷幄的评价,可说是对眼光之利的绝高评价了。能得眼力与判断绝佳的乔侯这一句高升,曹某何德何能呐。”
他想了想又问道:“说起来,此番升迁之人并不只有我一个,不知你给出了几位的升迁预报?”
曹操的后半句话压低了点音调,不像是在问询反倒像是在八卦。
乔琰也同样压低了声音回道:“
世叔认了我这个晚辈,我自然说话稍放肆些。”
言下之意,另外几位她自然不会在言谈之中提及这些。
事实上乔琰也当真只看好曹操的升迁。
皇甫嵩此人的能征善战,在汉末如今的平辈之中无人能及,其护军司马傅燮更是勇武不凡,但偏偏大汉将军衔中的大将军位置被何进所占据,皇甫嵩再如何往上也只有一个金印紫绶、位次上卿的左将军而已。
于中平五年他确实达到了这个位置,但他心性耿直不懂迂回之道,与其说是升迁得到这个位置的,不如说是因为当时无人可用。
在此之前他更是因为赵忠张让在刘宏身边进的谗言而被削掉了六千户的食邑,被贬到了都乡侯的位置上。
卢植虽然有治军之能,但他本人几近于淡泊名利,比起带军也更乐于做那些个校勘儒学典籍的事情,能稳住这位置便不错了,不必谈什么进取。
刘备嘛,他倒是要比原本得到的安喜县县尉这个官职好了不是一星半点,因卢植并未贬官,他的战功都得以如实记录,故而成了清河郡的兵曹掾史,也就是清河郡府主兵事的官员,正好填补了冀州官员的空缺。
但一个很特别的情况是,在平定黄巾之乱后的一两年后,刘宏这位很懂得“精打细算”的皇帝,便着令对因军功而成为官吏的人,进行一番精选淘汰的操作。
刘备不若曹操一般到底还有家世支撑,那么即便有他那与人交往中让乔琰都深觉敬佩的本事,也或许在兵曹掾史的位置上总不至于出现什么鞭打督邮、封官挂印而去的结果,但要想升迁只怕也不太容易。
曹操不知道乔琰这些未尽之言,只想着这世侄女还真没白认。
这么一想,他也总不能白占了做人长辈的便宜。
他问道:“世侄女可知道为何陛下要将你封在乐平?”
乔琰回道:“槐里县在雍州,钱塘县在扬州,乐平县在并州,我本以为这是陛下为彰显大汉领土之雄阔,但听世叔的意思,莫非竟然不是?”
“难得见你也有不知道的事情。”
曹操寻了个地方蹲了下来,以树枝代笔,画出了大汉各州的轮廓,说道:“雍州临近凉州地界,算起来凉州还隶属于古雍州,这槐里在雍州的用意是很明显的,近来凉州隐有不臣之心,甚至聚集起了一批人马,将皇甫将军封在此地,大约下一步就要给他往这一侧进军的权力了。”
乔琰伸手指了指扬州说道:“那么卢公的情况大约也是相似的,他此前有镇压扬州九江叛乱的资历,如今扬州黄巾未平,可见卢公大约要被随后敕命南下扬州,行攻伐之事。”
刘宏这简直就差没把小算盘打得贴到那两位将军的脸上了。
给你们加封为县侯是不是挺大方的了?
但是这地方得你们自己去取,或者得自己去守。
和他需要官员交钱才能走马上任相比,竟然不知道到底是哪一个要更加离奇一些。
乔琰不觉失笑:“可陛下总不至于是指望我这无兵无将之人,能替他去戍守并州吧,算起来这乐平也不在边防线上。”
“那倒不是,”曹操回道,“我寻毕岚打听了两句,他说此前张让也跟你说过些东西,说到在上一次的军报抵达洛阳之后,陛下去拜访过乔公一趟。”
不错,张让的确是跟她说过的,甚至也提到了乔公祖的那句请葬于边关。
边关……
见乔琰的脸上闪过了一丝明悟,曹操说道:“不错,正是你所想的那样,因为乔公的那句话,陛下决定成全他,葬于并州。”
“昔年乔公为度辽将军之时,治所在五原曼柏县,正在并州境内,陛下怜恤其报国之心,同意了他这话,但他又将这边关的位置往里挪了挪,免于边境
交战祸及乔公未来的坟茔,也正是你这个乐平侯的由来。”
“所以你的情况和卢公以及皇甫将军的又有些不同,”曹操打量了她一眼,说道:“以你的本事,要在乐平县内拉扯出一支队伍只怕不难,以你这……驱策黄巾的辩才,说不准还能拉起邻近郡县的,比如说旁边的常山和太原……”
乔琰总觉得,曹操在说到“驱策”二字的时候,前头那个可疑的停顿,说不定想说的其实是蛊惑或者是教唆。
不过这会儿这种无关痛痒的内涵对她来说也算不上有什么影响,又听曹操继续说道:“但大约陛下并没有让你替他去打鲜卑的想法。”
乔琰哭笑不得地拱了拱手,“世叔放心,在清剿黄巾之战中处处布局谋划实属非常情况,并州有各郡太守与刺史,亦有云中和五原郡的驻兵负责拱卫边疆,如何需要我一县侯筹谋人手,北上作战。”
曹操这到底是对她有了个什么奇怪的印象,非要来如此明确地与她强调一遍,她不必和皇甫嵩与卢植一样,在领县侯之余,还需另领平定的职责。
可说到乐平这地方,除却只隔着个太原和云中就是大汉的边关之外,这地方的意义可不简单。
这可是被后世称为兵家必争之地的地带啊……
光武帝刘秀先据太原后北据匈奴,扫平关东,隋末李阀于太原起兵,以至于到宋时,太原已有龙兴之地的说法。
太行山、太岳山、吕梁山与云中山之间形成的一串山中盆地,多为两山夹一川的特殊形态,山中盆地之间彼此勾连又为山脉隔断,形成孔道之中的险关重重。
河流滋养之下的土地肥沃高产,又为层层关隘所封锁,正是进可攻退可守的位置。无怪会有“上党从来天下脊”“俯瞰中州,肘臂河东”的说法。
而乐平正在五台山与太行山之间,虽地势不若上党高,但相距不远,地形也大体相似。
倘若为人长眠之所,的确难有人打扰。
而若是……
“世侄女又在想何事?”曹操出声打断了乔琰的思考。
她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看着面前的地图,走神的时间稍微有点久,便回道:“我只是在想,陛下择乐平这一安土,实在是宽宏恩厚。”
曹操想了想刘宏平日里的作风,又想了想乔琰给出的这个“宽宏恩厚”的评价,一时之间不知道要不要纠正一下她的认知。
但想想陛下对她给出的封赏,和对皇甫嵩与卢植的安排,好像还真可担得起这个评价。
何况乔琰之后往京城一行,大约也不会滞留多久,更未必就有面圣的机会,让她保持这种认知也无甚问题。
再者说来,明君也有昏聩之时,昏君也有明智之举,更或许有一鸣惊人的扭转机会。
未来的情况谁能说得准呢。
现下最要紧的还是尽快处决张角,而后让乔琰跟随回京述职的队伍,去见命在旦夕的乔玄最后一面。
张角啊……
这位一手创立太平道,掀起黄巾起义的大贤良师,在刘宏着毕岚宣读的旨意中落得更他那位在洛阳暴露行迹的弟子一个结果。
车裂之刑。
而他的胞弟张梁,虽有倒戈献城的功劳,但这种“功劳”毕竟是建立在当先率众夺城,又杀死曲周城中官员的基础上的,非但不可能给出封赏,反而还应当对他未曾折减的罪名进行处罚。
好在他该当庆幸的是,自文景之治时期废除了肉刑后,更对诸多酷烈刑罚进行了修正替代,这些刑罚制度也延续到了如今,加上刘宏批准对他免除死刑,以让未平叛之地的黄巾渠帅有直接弃械投降的可能,最终对张梁的处置是——
笞二百(),迁乌桓校尉营地,戍守边防。
再后便是
“被”投降的梁靖。
梁仲宁当日亲眼见到乔琰与张角的辩论,以他本来就不那么有本事思考的脑回路,他还真觉得自己仿佛此前都遭到了张角的欺骗。
但当他再次见到乔琰的时候,他又有种野兽一般的直觉——
若是张角算是个高端骗子的话,乔琰岂不是该当算作一个比他还要有欺诈本事的骗子?
但此时再去计较乔琰与张角的三辩之中,起到的认知传输结果到底是真是假,显然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
梁仲宁与乔琰隔着监牢对视了片刻,便听到了有人宣读的对他的处置。
笞一百,迁五原度辽营地,戍守边防。
与张梁的刑罚相差不多,只稍轻一些而已。
边防守备是个高危职业,但比起直接因为谋逆之罪而丢掉性命,却显然已经可以算是个得以保全的结局了。
只是对这些被迫起义的人来说,免于死刑和原本的“不起义只能死”局面相比,到底有什么区别呢?
显然并不能因为得到了吃官粮的机会,就觉得可以得过且过下去。
可凭着梁仲宁的见识和头脑,他是暂时得不出一个结论来的。
自西汉孝景皇帝颁布了箠令后,长五尺,削去了竹节的竹子主持鞭笞之刑,显然是打不死人的,尤其是那条不能更换笞刑执行者的命令,让箠笞过百的刑罚执行到后面往往少了几分气力,以他和张梁这种还能算是身强体壮的状态,这样的刑罚更不至于造成什么不可逆转的损伤。
他麻木地领完了刑罚后,随同其他也被流放五原的黄巾罪民一道,在傅燮率领的军队押送下往并州而去。
在行到距离曲周城十里的地方,这冀州境内忽然下起了雨。
夏日的阵雨并不少见,今岁也不像是去岁一样是个可怕的大旱环境。
可在细碎的雨丝落在他头上的时候,他忽然想起,今日好像除却是他们有的往幽州有的往并州发配而去的时间之外,也是大贤良师张角被处决的日子。
然而在这一列沉默的人群中,以往此时该当有人说,这正是黄天垂怜,祈雨得成的幸事,现在却没有一个人说一句话。
梁仲宁下意识地朝着曲周望了一眼,也随即因视线中所见之物皱了皱眉头。
倘若不曾看错的话,那一片雨幕的朦胧里有一个少年正牵着一匹马,而在马上坐着个身披斗篷遮雨的熟悉身影。
但等他再看去的时候,又已经不见那抹身影了。
也或许是因为雨势过大,而让他的眼前变成了一片模糊而已。
督促他前行的兵卒又已经迫使他转回了头去。
不过梁仲宁倒也并未看错,此刻真有两人一骑正在目送他们离开后朝着曲周城折返。
乔琰在先前离开曲周的时候,跟皇甫嵩说的理由是,车裂之刑到底过于酷烈,何况张角并非是乔羽夫妇身死的直接罪魁祸首,倒不如去看看这些被流放边关的黄巾。
可此刻替她牵马的徐福本就聪慧,在被乔琰和程立刻意引导后,更是不乏对眼中所见情景的分析,如何看不出,乔琰对皇甫嵩所说的并不是真正的理由。
“乔侯是对这些黄巾怀有怜悯之心?”徐福想了想后问道。
耳边雨声淅沥,更有马蹄踩踏过原野的蹄踏之声,但乔琰开口回答的声音依然清晰地传入了徐福的耳中,“对弱者怀有怜悯之心的前提是自己是个强者,而我如今还不是。”
“但以福看来,乔侯对他们实有活命之恩。”
徐福从长社之战便在场,多少也听闻过一些最开始对这些黄巾的处置措施,现在能从杀死以儆效尤,变成有杀人之行的鞭笞后流放,被迫裹挟的遣送原籍,已实在是好上了太多。
“活
命的活字,难道只是人有一息尚存吗?”乔琰回问道。
徐福一时之间也回答不上来。
他只觉得乔琰在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其实要比她在指挥若定和辩论有方的时候,还有远超过她年龄的成熟。
但现在想不出来对他来说也未必就是个坏消息,他理直气壮地问道:“等我想出答案再告诉乔侯。”
那么在此之前,他就可以先继续跟着了。
当然他还是有过算盘的。
在乔琰之后前去洛阳的路上,他可以先行折返颍川一趟,告知母亲自己想要继续跟随乔琰的盘算。
当日目睹那台上高谈阔论,字字珠玑的辩论,徐福只觉自己此前只想做个仗剑行事的游侠好像并不是个正确的决定,而是有另一条路正在他的面前摆了出来。
他想进一步地学习知识,而不是做一个只会替人拔剑的莽夫!
这个决定他必须告知母亲,而后——
若是母亲想继续留在颍川,他便将此番参与冀州奇袭得到的赏银留下,并找人照顾母亲。想来以颍川临近洛阳的位置,在此番黄巾之乱平定之后,应当于短期内不至再有动乱。
若是母亲也愿意一并前往乐平,那便再好不过的了。
乔琰将徐福的那点小心思看得分明,却也并没有揭穿他的意思。
如今的徐福虽还远未曾达到后来的徐庶徐元直的水准,也并不曾经历过险死还生、改头换面之事,更没有为躲避战乱南下荆州求学,可他毋庸置疑是个潜力股。
无论是在下曲阳之战中的表现,还是让他前去邀请佛宗主持的行动来看,都可以证明这一点。
县侯食邑一县,万户之众,以县为国,光靠着她一个人是不够的,多一个人的助力怎么都比她自己单打独斗要好得多。
更何况,在庶务时政之中的提升,和荆襄名士的游学见习,在乔琰看来各有优劣,对徐福来说,也未必便是损失了成材中的必经之路。
乔琰笑道:“好啊,那我等你给我这个答案。”
等二人折返回到城下军营之时,这世上已无张角这个人。
或许在此地他唯独剩下的东西,便是那由他整理出的太平经。
但这卷书的本源既为当朝,也必然要被朝廷统一处置,即便乔琰是驳倒张角的大功臣,也并不能得到留存此书的特殊待遇。
乔琰并没有犹豫地将她用作论据的太平经上交了上去,只在看向雨停时分的城头一抹落日余晖微微愣了愣神。
系统本还想问她需不需要提供点心理辅导,毕竟车裂这种刑罚虽然没有亲眼见到画面,可对一个来自现代的人来说,一个前阵子才跟自己同台竞技的人,今日就已经落了个死无全尸的下场,好像是会觉得难受的。
它在给宿主提建议上从没派上过用场,上次宿主让典韦杀卜己与张伯二人的时候也没派上用场,总该……
“距离解锁立体地图还差了不少谋士点。”乔琰端详着自己的面板,目光久久没有从那条【谋士点达到100后解锁立体地图】上挪开。
之前她就对这东西颇为垂涎,现在就更不必说了。
乐平的地理条件注定了这地方无论是经营治理还是布兵行防,都需要一个更加精准的立体地形展示。
就这一点来说,这谋士系统并非无用之物。
只可惜她如今的谋士点是——90。
【定计覆灭一支势力】的30点成就,以及六次通过定计实现己方收获的60点。
且慢……
“你这系统结算是不是太不智能了?”乔琰翻着系统记录面板问道,“我与张角的这一辩竟然是不算的?”
对于宿主已经这么快从情绪低落中走出来
,系统再次生出了自己是个挂件的错觉,现在听到乔琰这么问,它讪讪回道:【这不难理解,张角若是不跟你这样辩,他既然已经被擒获,也就只有死路一条这一个结果,甚至可能连带着他的部从一道。】
【是用你这种迂回的方式减少人口损失,还是用皇甫嵩原本的直接将人尽数杀死的方式,其实对于这个阵营来说是没有影响的,自然不能给你算谋士点。】
【既然现在张角已经死了,根据系统保密规则,对应的成就已经可以告诉你了,叫做劝说张角来投,这是一个在任何一个平行世界都没有人达成过的成就,所以宿主你也不必对此感到沮丧。】
“他只会成为一个殉道者,不会让自己被人以其他逻辑说服,这不奇怪。”乔琰回道,“你说的也没错,我保全的黄巾是出于汉的考虑,却不是如今的大汉的考虑,不结算点数是对的。”
“不过这样一来,为了在前往乐平之前将立体地图解锁出来,只怕这洛阳一行,不能只单纯走一个过场了。”
她必须对刘宏给出足够有影响力的建议才行。
至于这个建议是什么……
且先抵达洛阳再看吧!
在启程之前,她还有一件事要做。
除了徐福已经用特殊的方式告知了她这意图跟随的决断之外,还有几个人是她需要问询一番的。
一个是陆苑。
乔琰让她自下曲阳跟到曲周,是让她在冀州平定之后自行决断去留,但这位依然对自己的身世讳莫如深、颇为神秘的女子给出的答案是,她依然决定跟着乔琰。
即便乔琰明确表示了她身边无利可图,并州地界在随后数年也未必安全,也并没能改变陆苑的这个决定。
乔琰没有拒绝她的必要。
以她曾为下曲阳县丞夫人的身份,起码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她都不可能和乔琰存在什么利益纠纷,那么留着她就要比强行将她赶走有用得多。
陆苑先前协助程立完成的营防布置,成功将张梁派往营中的探子给截留在了当场,无论是战略眼光还是本身的知识储备,都让乔琰很觉眼前一亮。
有自愿的打工人,可能还是只包食宿不用管工资的那位,为什么非要人家把身份证拿出来?
——现在乔琰看陆苑大概就是这样的心态。
而后就是典韦。
算起来她与典韦此前达成的协议是为期三个月的保护。如今距离三个月结束也只剩下了一个月而已,至多也不过是截止到洛阳之行为止。
事实上若以功利一些的眼光来看,以典韦之勇武,比起在她那乐平县的封地上领个什么差事,是远不及去正规军队或者是官员麾下当差的。
曹操就曾经跟她打听过典韦的情况。
谁让他即将走马上任的青州济南国,其实还有些作祟的流寇,曹操的武力值么也就那么回事,还真需要一个保镖。
但乔琰既然已经争下了这个列侯之位,即便典韦不愿意跟从她,她所能接受的底线也不过是让对方回到兖州陈留,而不是去资敌。
不过她的这种担忧可能并不会成真了。
在乔琰问及典韦之后盘算的时候,他想都不想地回道:“我不是早就跟着你干了吗?”
“……?”
在乔琰的沉默中,典韦掂量了一番因他协助攻破下曲阳有功,以及长社之战做出了重要贡献的缘故领到的赏金,“这个不是雇佣金?”
“……你要说是也不是不行。”乔琰都被典韦的逻辑给整得有点无语。
而她随即又听到典韦问道:“你先前说的那个,我若是以后有儿子了能拜你为师这事作不作数的?你那日辩倒大贤良师的样子还真挺厉害,我就没这个口才。”
乔
琰:……其实你这就挺会说话的。
当然话不能这么回,她回道:“我非君子,却也一诺千金。”
有了这样一个能打的下属,她的许多想法就更有了执行的可能了。
那么现在她唯独还剩下需要说服的人只剩下了一个。
程立。
这也是她最没有说服把握的人。
程立是一个足够心智成熟的人,更已经有了在乡党之中的人际关系,此前的一路配合和跟随都还能有合适的解释,可若是在此时招揽,乔琰怎么想都觉得还有些师出无名。
一个县侯,何必要招募一个像是程立这样本事的谋士呢?
若是系统问起的话,她可以说她想纠正程立的一些为求目的不择手段的献策之法,也可以在董卓之乱前,和程立彼此交流成长,可这种回答是不能作为她拉拢程立的法子的。
不过在她出现在程立面前的时候,还不等她开口,程立已经先问道:“此前乔侯请我一道往冀州一行,听听黄巾之言,怎么现在是还想要邀请我往洛阳一行,听天子之言,往乐平一行,听边关之声?”
乔琰辨认了一番程立的语气后,露出了个笑容,而后行礼说道:“琰正有此意,仲德先生懂我。”
程立沉默了片刻。
他的理智告诉他,他的才学并不会因为从东阿县转到那乐平县,就能得到更好的发挥,离开兖州也并不像是个好决定。
可在乔琰朝着他拱手躬身发起邀请的时候,昨日落雨今日开晴天气下,自窗棂投入的日光几乎将这孩子裹挟在光晕之中。
不知何故,他忽然想起了自己那个泰山捧日的梦境。
第34章 034(一更)
梦泰山而捧日,在汉代重视谶纬之说的环境下,其实是颇有从龙之功的意味的。
这个龙还得不是一般的龙。
自秦始皇泰山封禅以来,至如今刘宏在位为止的二十多位帝王中,自负有这个资格前往泰山封禅的也不过只有两位而已。
汉武帝刘彻,汉光武帝刘秀。
如今汉室虽仍集权于中央,但在黄巾之乱的这个引子之下,四处蛰伏的危机尽显露。
刘宏立熹平石经投身教化,却也玩弄权术极尽声色犬马。
——他显然不可能是那个能有本事往泰山封禅的帝王。
程立倒是还没想那么远到四方诸侯割据的情况,更还未曾想到汉室倾颓,有人取而代之的地步。
他想的不过是,这泰山捧日的征兆中,这个日或许未必就能指向的是那个帝王,也可能指向的是那个能够稳定住如今的乱局,有昔日促成昭宣中兴的霍光那般本事的人。
乔琰有没有可能是这个人呢?
程立不敢在此时做出一个肯定的回复。
但天下名将在前也毫不显逊色,大贤良师临面而犹有辩才之利,对黄巾流民虽有镇压之举,却亦有慈悲之心,这样的人即便是放眼天下也不多见。
若是乔琰只在诵读诗书,讲解经文要义这件事上有些天赋,或许程立还需要怀疑一下,是否有可能出现小时了了大未必佳的情况。
但她对人心加以揣测而后谋划的本事,已经完全是足够成熟的做派,这种本事只会随着她经历的大事增多,因积攒了更多经验而变得更加出彩,却绝不会泯然众人。
何况,她名字里正有一个琰字。
何谓琰?玉石散发的色泽如火,所谓琰之言炎也,光炎起也。
而倘若这玉璧流火,岂不正如一轮腾升的红日?
那么这梦中捧日,是否正是一种对乔琰的指代?
程立在乔琰出现之时一语道破她的来意,多少是有些考校的意思的。
若是她打什么感情牌,程立只会觉得她难为一方之主,少了上下级之间的地位差分;若是她在对方先发制人的表现中退步,或是言谈间有尴尬之意,程立也难保觉得她输了几分临机应变。
可现在她只一句如此坦然的“仲德先生懂我”,却让程立也随即笑了出来。
他年已四十,想想人生多不过五六十年,那么可堪让他发挥的时间也就所剩不多了。
寒门寒门,有门方为寒门,庶族庶族,再如何庶总也还有个族!
他连寒门和庶族都算不上,更不像是朱儁有将其察举为孝廉的地方长官,晋升的通道本就极为有限。
他的确对于自己效力之人有些挑剔,但一番思量之下,跟从乔琰好像还真是他此时的最优解。
乐平的地理位置,也注定了此地注定是一块足可以让人大展拳脚的地方。
既然如此,他为何不敢想也敢做一点,去赌一把,于这天下之咽夺得县侯位置的人,能否当真成为一轮高悬之日呢?
程立心中所思也不过是一瞬之间的事情而已,以乔琰所见,不过是在她说完那句话后的片刻,便见程立已经起身朝着她回了一礼,“得乔侯看重,程立敢不从命。”
这最让她不敢确定会否跟从的人,给出了一个愿意同往的答复,让乔琰在心中不由舒了一口气。
不过这种心中大定之事,就不必表现在来脸上了,她看着程立回道:“仲德先生心有沟壑,如何不值得人看重?不过说起来,在一道前往洛阳之前,是否该当先往东阿走一趟。”
程立这等顶级谋士愿意暂时追随于她,乔琰自然也是要为他着想一番的。
先前因为不宜暴露疾行
冀州的行军策略,过东阿城下而不入,却总不能现在还不往那儿去一趟。
虽然薛氏得了刘宏封赏的亭侯之位,还有赖于程立的决断,想必在得到消息后会将他们并非当真投靠了黄巾的事情公布给东阿县民,但比起让薛氏去做这个好人,倒不如在前往洛阳的路上来上一出“衣锦还乡”。
待程立离开后,这东阿县中剩下的传言大概也就只有——
程立与薛氏佯装投靠梁仲宁部黄巾,协助王师平乱兖州。薛氏出力颇多,得亭侯之赏,程立出谋划策,为乐平县侯看重,引为副手。
这样的传闻自然是比之程立那句“愚民不可以共事”的传唱度更高的。
届时,在这些县民的印象里,程立也就并非是因为耻于与他们为伍这才将如此要紧之事也不曾和盘托出,甚至在随后远走他方。
而分明是不愿让其他乡党牵扯进性命攸关之事里,自身则为兖州安定而舍生忘死。
好在,他最终也得到了大人物的赏识,得以有了发挥才干的沃土。
这便从程立才高而孤傲,变成了一桩人于危难当头破格一搏、也终有所得的美谈了。
乔琰在给程立解释的时候虽然说的简单,但程立是何等人物,又怎么会听不出她话中的潜台词。
他心中不觉为她的体贴而觉熨帖,却也只说道:“何妨担此名声?”
“既是远行,便该不留遗憾才好。”乔琰回道。
何况,谁又知道之后会不会有重回兖州的时候呢?
如今只是埋下了一个引导名声的引子而已,算起来也不费什么力气,但将来……或许会发挥出些作用的。
当然后面的这些话她不会跟任何人说,何况此番前往洛阳,一并行动的还有从左中郎将提到车骑将军位置上的皇甫嵩,有些话也并不适合让他听到。
不过此番虽还是皇甫嵩带队,却并不像此前的行军一般规矩严苛,在行军速度上也要比之先前的慢上不少。
自东阿过濮阳,皇甫嵩甚至还给了乔琰一些时间往先前的濮阳城中县衙走一趟的时间。
此前皇甫嵩的后备队伍,推进于收服兖州之事,梁仲宁留守在濮阳的黄巾余党也早已经被一网打尽了。
冀州是得了刘宏的直属命令,兖州却得等到随后的行政长官抵达,再行对这些人逐一判决。
乔琰既已为乐平县侯,就不适合在此事上越俎代庖了。
所以她途径此地,也并非是对这些人有什么算人情账的意思,而是来取些东西的。
正是她此前在濮阳主持春耕的时候,与黄巾流民中的老农交谈的记录。
但当她让人将书箱典籍从屋中扛出来,放置于车马之上一道拉走的时候,却还迎来了一位特别的来客。
算起来此人会找来并不足为奇,这正是那田氏的家主田洮。
而他并非是一人来的。
乔琰一眼便看到,跟在他身后的还有一辆车,车上拉着几十匹缣。
“田家主这是?”乔琰问道。
田洮躬身回道:“此为田氏对乔侯的谢礼。”
乔琰他们启程离开曲周并未耽搁多久,以至于田洮得知田彦得了个亭侯的封赏,也不过是小半日前的事情。
方才从田彦的口中得知他拿下这列侯位置的始末,他又不由在心中生出了几分后怕的情绪来。
这亭侯之位的确足以让他田氏先前的损失都尽数弥补回来,更在后续的影响力上有着不可替代的作用。
可当日长社城下,但凡有那么一支流矢误中了田彦,他便永远也不会有回来的可能了。
这位置当真是用命换来的!
偏偏这孩子在回到家中后,哪里还记得起自己这距离死亡不
过一步之遥的事情,满脑子都是他可算是得胜归来了,更为家族争光添彩。
这一说便说到了给乔琰的谢礼。
谢自然是要谢的,甚至不论田氏得到的封赏一事,以田氏的兄弟二人的人情练达,在听闻乔琰以此等稚龄竟然得了县侯之位的时候,两人便知道这是个他们必须交好的人物。
不过这是出于田氏家主的身份,但作为一个父亲……
乔琰看了看车上之物问道:“六十匹缣,二十斤黄金,田氏先前坞堡之损我还未曾正式致歉,现在却又反倒让田家主拿出这样的谢礼,是否有些不妥?”()
即便东汉的“斤”和现代的斤不同,还得减半来算,这二十斤黄金按照现代的重量也不过是五公斤而已,与汉代封赏中动辄出现的赏金百斤相比,并不能算太多。
而六十匹缣更也只是一车之数而已,对一个豪强之家来说,这只能算是个小数,田氏也自然不可能只有那一坞堡的东西而已。
可这种数量不提购买力就是在耍流氓。
以乔琰在兖冀二州所见的粮价,以及缣和黄金对应汉五铢钱的折算,这大约是一笔能购买按照现代度量衡为300吨米的金钱。
这已不是一笔小钱了。
不过这笔钱,乔琰得收。
因为田氏家主在送出这份赠礼的时候分明是有些其他潜台词在的。
若只是要给出对乔琰的谢礼,以她接下来还要行路的情况下,最好的酬谢方式绝不是缣,大可以全部折算为黄金,可田洮还是这么做了。
这是何意?
这是赎死!
自汉光武帝的建武二十九年开始记载的赎死,与西汉时期的有些不同,原本的以金赎死被以缣赎死和以戍边赎死所取代。
去岁颁布的诏令之中以缣赎死的价格是一人二十匹。
田氏嫡系之中的三人便正好是六十匹。
在田洮对她行礼后露出的恳切目光中不乏一种意味,此番她对田氏有大恩,但诸如这冒死送信之事情便再勿找上他们了。
乔琰都要被田洮这种“你不要跟我们家孩子一起玩“的迂回表达方式给逗乐了。
不过显然田彦是完全没理解他父亲的良苦用心的。
他甚至在替乔琰将缣又给体贴地换成了易于携带的黄金后,来了句“乔侯若再临兖州,但有吩咐万死不辞”这样的话,可说是将田家主苦心达成的交易又给破坏殆尽了。
乔琰和程立走出了那父子两的视线后相顾一笑,“这两位的心眼差别可当真不像是父子。”
“那么乔侯是更喜欢心眼多的还是纯良的?”程立问道。
“我喜欢给钱的。”乔琰想了想后认真地给出了个回答。
乐平县所在之地再如何算是个耕作沃土,也不能改变去岁的旱灾堪称无差别打击。
两山夹一盆,外加河流经行的特殊地形,在尚未有“翻车”现世之时也并不能完全做到浇灌覆盖,当地的收成必定锐减。
而乔琰作为初领封地的县侯,自然也不能做出竭泽而渔之事。
她再如何想在自己的领地上大展拳脚,总也得遵循些基本法才是,那么田洮给出的谢礼未尝不能说是她的启动资金了。
所以她并不在乎对方是否在试图斩断什么因果联系,只要给钱就行了。
程立摇头失笑,但他心中却对乔琰的评价再拔高了一层。
一个能从实用性上更多来考虑的人,着实要比一个会被人情关系情绪主宰的人,更适合当一个上位者。
而此事便也就此揭过了。
在他们随后的西行路上,也并未再在这件事上有什么多言闲谈。
自濮阳过燕县后,徐福按照他与乔琰在从
曲周出发的时候就已经提到的那样,南下前往颍川回去见自己的母亲,将自己的决断说与母亲知道,待一切安排妥当后再与乔琰会合。
因不知道此番乔琰入洛阳需多少时日,更不知徐福往颍川来回的时间,便干脆约定让他不必再往洛阳来,直接前往乐平就是。
总归乐平是跑不了的。
在送走了徐福后,这一行人继续沿黄河北岸而行,经原武过卷县,寻船度了黄河后便到了敖仓。
而到了此地之后,再往前就是成皋。
在隋朝改成皋为汜水后,此地更名作了汜水关,不过如今这里还因周穆王在此牢虎而得名为虎牢关。
虎牢关虽不算是洛阳八关之一,地位却丝毫不在任何一关之下。
也因其南连嵩岳、北临黄河、山岭夹道的特殊地形,而被视作兵家必争之地。
三国演义之中的三英战吕布正是在此地。
乔琰随同皇甫嵩行抵关下的时候,仰望这雄阔的关门,不免有种自己已经接近京畿重地的感觉。
自黄巾之乱起,此地的布防便要比先前严密,以防有乱贼破关而入,扼守要冲,造成什么不可逆转的结果,好在黄巾之祸始终被阻截在关外,这加重的关卡守备也并未派上用场。
当然,加重不加重守备跟他们没什么关系,毕竟守关的兵将可不会认不得关下之人。
要知道先前毕岚等人出洛阳宣旨走的也是这条路,而皇甫嵩更可以说是他们这等守关之人的……大略可以说是偶像吧。
此刻眼见毕岚等人折返,连带着皇甫嵩领军而回,便知这正是个凯旋的好消息。
他们当即打开了虎牢关。
厚重的关门在乔琰的面前缓缓打开,等到他们这一行入关后,又在身后发出了一声回荡于山岭之间的厚重声响。
乔琰朝着那虎牢关又回望了一眼,眼神中若有所思,不过大约并没人能猜出她此刻的想法。
起码在入关之前正好在跟她交流的毕岚就不知道,这大抵该算是一种情怀。
乔琰的一瞬怔忪也并未影响她继续与毕岚说起这虎牢关曾历的战役。
譬如说韩国由虎牢入关,灭郑国,再比如说秦庄襄王在位之时,以蒙骜伐韩,迫使韩国献出了虎牢,自此秦国得以驻兵虎牢对峙六国。
她说话的声音并不算太响,以至于从随队而行的袁绍那里看来,便是乔琰不知与那京中阉宦说了些什么,竟令对方成了个听之入神的状态。
这么看来,淳于琼此前对她的立场判定,也未必就是个误会。
得了个县侯的位置便此等表现,着实是……
着实是混账!
若论在场之人的身份,他袁绍虽只是个庶子,可自过继给了袁成一房后,便也可以算是半个嫡子,更因相貌伟岸很得袁逢和袁隗的看重,毋庸置疑是这些人中最高的。
可偏偏乔琰宁可与那宦官交谈,都视他为无物,如何能不让袁绍在心中将他记了一笔。
他更是随后又见乔琰并未拒绝毕岚的提议,在行过虎牢之后,转陆路走水路而行,也便是顺洛水而下,这样一来,就不必再有什么山道策马之苦。
可袁绍又哪里知道,这一次乔琰还真不是为了给他们制造出什么假象,而做出此等举动的,而是因为,毕岚比起张让袁绍等人来说更有让她搭话的必要。
淳于琼因毕岚得到提拔乃是因为那些个奇技淫巧而看他不起,可正在两年之后,也就是中平三年,毕岚会因刘宏的敕令而督造翻车。
彼时的翻车是为了刘宏想见河水洒路的景象,可若论翻车对后世农业的影响,却无疑让这东西不能算一件玩闹的创举。
提前跟这与其说是宦官,不如说是发明家更合适的毕
岚打好关系,对乔琰来说有利无害。
谁让她只知道有翻车其名,却不能像徒手绘制地图一般,将翻车的构造给原原本本地勾勒出来。
至于袁绍袁本初……
若乔琰是个男子,她的确有必要处好跟他的关系。
借助袁氏的声望来为她张目也好,借助袁绍的交际圈子来结交汉末贤才也罢,都比她孤军奋战要更为容易得多。
但她凭借女子之身坐上县侯之位,靠的并不是袁氏的提携,而是刘宏的决断。
那么她就必须掌握好这个跟世家之间的距离了。
对刘宏而言,没有后嗣且必须依托于他的存在的宦官,毋庸置疑是最忠诚于他的存在,甚至在极端情况下还可以将这些人当做替罪羔羊。
这正是为何在黄巾之乱中有人对十常侍发起了上书检举,他也只是从这些人身上盘剥出了一笔财产,也正是为何——
乔琰可以在此时对他们展现出适当的善意来。
毕岚哪晓得乔琰心中的这些弯弯绕绕,在他看来,这位新得到敕封的乔侯可要比那些个世家贵胄外戚臣官好相处太多了。
先前对虎牢的历史沿革,她说得头头是道,现在船行于洛水之上,她又并未掩饰于自己对洛阳知之甚少,也不过是极年幼的时候曾来过一趟,而后便长居于梁国,算起来还得要毕岚对她多加提点。
毕岚忽觉自己备受倚重,也不免话多了些。
在这一番可称和乐融融的交谈中,船行过了巩县和偃师,于将近洛水与伊水分界之处的时候,乔琰就已能见到洛阳城郊的民宅了。
但城郊多为农耕与祭祀所用,大多数的民居还是在城郭的部分。
汉洛阳是一个和后世的都城相比很特殊的城市。
或者说,秦汉时期的都城都有这样的特点。
便是在都城的城郭地带没有郭垣,而是依靠于河流、沟渠以及山川作为无垣之郭。
而后才是郭外为郊,郊外为甸的划分。
船行到此,正经洛水浮桥而过,毕岚因见乔琰朝北张望,干脆令船暂且停下,也给她解惑。
“洛阳的南郭正以洛水为界,若有守备的必要,便在洛水浮桥之上布防,”毕岚说到这里与桥上的守军做了个示意,而后才继续说道,“浮桥以南便是洛阳南郊,祭赤帝之祭坛正在此地。而浮桥以北——”
乔琰顺着毕岚指向的方向,正见河北岸有一格外醒目的方形高台,又听毕岚说道:“那便是灵台,也是太史令观星记录之所在。”
先前在河上行舟的时候毕岚就已经同她说起,此番除了他们这些个在冀州平乱的人得到封赏之外,当今天子还做出了一个尤其特殊的举动。
他将司徒袁隗的夫人,出自扶风马氏的马伦给安置到了太史令的位置。
那么这灵台就该当算是她的办公场所了。
对这个与历史发展有别的变化,乔琰并未觉得这是事情超出了她的掌控,需要对此感到慌乱。
恰恰相反,若不能因为在黄巾之乱中的干涉而制造出些变化来,她才要当真觉得自己太没存在感了些。
而马夫人成了太史令,也无疑是乔琰听之便觉喜闻乐见的事情。
毕岚又道:“那灵台的对面就是明堂与辟雍。”
“此为祭祀之所,父亲曾经与我提起过。”乔琰回道。
“不错,正是祭祀、封禅与巡查之所。”毕岚道,“那辟雍之后,就是太学所在了。”
刘宏建立的鸿都门学再如何因为当今天子的支持而显得声威显赫,也显然不可能褫夺太学的地位,这便是天下学子最向往的地方。
那么这宫城以南的南郭,在洛阳城的地位就不必多说了。
在这片东西宽六里、南北长四里的南郭区域内,分布着祭祀、观星、就学之所,就连此地的南市也被称为调音、乐律二里,更有“里内之人,丝竹讴歌”的说法,这毫无疑问是洛阳的文化集散所在。
只在贴邻洛水之畔的位置,零散布置着些许民居。
但这些民居并不安全,一旦洛河涨水,它们就有可能面临被淹没破坏的危险。
东郭呢?
以阳渠作为东侧郭郊分界的东郭,除却宣平门作为连通百官朝会殿的存在而给官员走动,连带着东侧还有一片屏障保护地带,剩余的东郭区域便是民居居所之处了。
东市之中有“通商、达货”二里之名,外来商贾也大多客居在此地,一直连通上东门之外的马市,以及北郭邙山脚下那名为上商里之处。
自然,越靠近宫城的“里”中居民身份越高。
但乔玄并不住在此地。
他住在西郭。
以毕岚所言,出广阳门外有洛阳大市,自张方沟以东,南临洛水,北抵邙山范围内,东西宽二里,南北纵深十五里的区域,皆是皇室宗亲居住之处,民间还给了个别号叫做王子坊。
而王子坊再往西的一条,便是高官显贵的居所了。
乔玄虽为官两袖清风,却到底是为大汉立下过大功的老臣,数年前辞官休养之时,就被刘宏以东市吵闹,不利于养病为由,着人在西郭给乔玄找了个居所。
只不过这居所之中的布置显然超出了刘宏的预期便是了,也多少和这周遭的富贵乡显得格格不入。
要知道洛阳的市随郭而生,东郭连马市,这西郭连通着的却是城内的金市,等闲黔首连去的机会都没有。
毕岚在说到此处的时候,话中并不让乔琰意外的透露出了几分自得的情绪。
仰仗于刘宏的宠幸,他在宫外的宅邸也正在这一片,虽大多时候派不上用场,但贴邻王子坊而建,在他看来已是一种天大的荣耀了。
乔琰并没有打断他显摆的意思,只是在于胡桃宫下弃舟登岸时,一边听着毕岚对此地的介绍,一边看着这在历史典籍中早已只剩个土基的洛阳迎四方使臣之处。
而自胡桃宫过,便是一片里坊院墙林立的宅邸了。
当然其中还是有些出挑于外的,比如说汉顺帝汉质帝时期的权臣梁冀所建的那座皇女台,据传其在南北朝时期还留有五丈多高的台身,而如今以乔琰所见,此台起码也有七八丈的高度,简直像是个城中的异类。
自汉桓帝拔除这外戚毒瘤以来,到如今已有二十五年了,但梁冀此人在西郭留下的影响依然不少,譬如说王子坊以北的显阳苑,就是梁冀昔日所建的园圃。
但即便有毒杀质帝,又于桓帝时期的剑履上殿,见君不拜,也并没能影响到如今刘宏依然对外戚倚重有加,更赋予了相当可观的权力。
乔琰刚想到这里,忽然听毕岚口气严肃了几分说道:“乔侯既是初来洛阳,便得遵循洛阳的规矩才是。要知洛阳不比别处,各里围墙封闭,不得沿街开门,一到夜间里门即锁,万不得上街去。”
蹇硕的叔父蹇图何以被曹操在担任洛阳北部尉的时候以五色棒打死,正是他违反了宵禁的指令,于夜间行于大街之上,行事放纵。
这跟后世甚至还有发达夜市的朝代,实在该说是格外不同。
但毕岚所说不错,她既然来到了此地便要遵守这里的规矩。
这洛阳天子脚下,一块石头砸出去说不定都能砸到两个皇室宗亲,光靠着县侯的位置可不算是一道免死金牌。
毕岚的提点显然颇有些对她看重的意思,乔琰也并未拒绝他的好意,当即认真地应了下来。
“你心中有数就好,且随我来吧。”毕岚对自己那些个邻居的
身份大多有数,自然也就知晓乔玄府邸的所在。
他带着乔琰接连穿行过了几条街巷。
大约是他来此多次、到底颇为熟络的缘故,乔琰明明还未曾见到路标,毕岚在穿行而过的时候却并未有任何犹豫之处,而后便领着她迈入了这名为延熹里的里坊。
里门的管理专人见到乔琰身后跟着的典韦还愣了愣。
要知道延熹里乃是高官与贵人居所,即便是个看家护院的也得是个衣着体面气度矜傲的,又哪里会有这等活像是城外屠宰行里做工的。
但毕岚他是认得的。毕常侍既觉带此人进里坊无妨,那他也着实没什么好说的。
这延熹里中所居住的人里大约没有如汉安帝的乳母那般跋扈、一人占据两个里的,以乔琰在经行之间的目测,这“里”中宅邸占地大多不大,一共九户,其中乔玄的宅邸所占的面积更是最小的。
毕岚上前叩门之时,乔琰便顺势朝着这门上牌匾看去,不太意外地见到这门户之上的丹漆有些剥落,在看门之人将门打开后,露出的门内庭院更颇有些寥落凄清之景象。
明明已在夏日,这庭中最显根深粗壮的一颗树却有些斜倒的破落姿态,正倚靠着相邻的院墙,在枝叶间更是透出一股不大健康的颜色来。
植物如此,人更如此。
这宅院内的看门人年岁已然不小,此刻垂手静立,让他们在自报家门后朝着内院而去的时候,只听得见脚步声与窸窣的风动叶片之声,以及——
乔琰忽然闻听到一点异响,当即抬头朝着院墙看去。
正是在这一转头间,她看到一个年岁尚幼不过四五岁的女孩儿正伏在院墙上,饶有兴致地朝她看来,见被人发现了,她也没什么被人抓包的尴尬,又朝着乔琰笑了笑,这才消失在了院墙之上。
“那是何人?”乔琰伸手指了指问道。
毕岚沉思片刻后回道:“那是不其侯伏侍中之女,单名一个寿字。”
伏侍中之女……寿?
伏寿?
35. 035(二更) 洛阳种地
伏寿是何人?
其父亲伏侍中便是伏完,光武帝在位之时的大司徒伏湛的七世孙,也承袭了伏湛那不其侯的爵位。
延熹元年,孝桓皇帝以刘华为阳安长公主,下嫁于伏完。
要知汉朝的迎娶公主与后世的不太一样,驸马依然可以在朝中担任要职,且还可以有其他妾室,伏寿便是伏完的庶出女儿。
但伏寿的特殊并不在她父亲和嫡母的身份,而在她年仅十一岁入宫,给彼时只有十岁的汉献帝刘协做了贵人,十五岁便成为了大汉皇后。
而后便是在曹操奉天子以令不臣后,先有车骑将军董承因衣带诏被诛杀,后有伏寿写信于伏完,试图再度密谋政治事变。
虽然其中颇有些奇怪的是,伏寿的这封信直到伏完死后数年才被揭发出来,并不像是衣带诏一般当即牵扯出了一串雷霆打击,但结果是相似的。
伏寿幽闭而死,生育的两个皇子以及伏氏上下都遭到了清算,而曹操也得以顺理成章地将曹节立为了刘协的皇后。
说起来,要将那个汉末斗争之中的牺牲品,和方才那个攀在墙头的小姑娘联系在一起,好像还真不是那么容易。
她此刻看起来还分明是无忧无虑的样子。
至于她为何攀在墙头……
大约是听到了这边的动静来看个究竟吧。
乔琰想通了她的身份,便也没怪责于她这往旁人院里窥探的行动。
她随同这宅院内的另一名仆从,穿过了中门进入了后院。
比起前院的寥落景象,后院倒是要稍显得有条理些,不过乔琰朝着院中视线回转间,正见贴邻廊庑的一片还开辟出了一块菜畦,只是今岁似乎还未曾有过播种,也因为有欠翻地浇水而看起来有些结块发干。
“家主前两年身体尚好的时候便在园中自己耕种为乐,”见乔琰的目光望向那一片,这领路的仆从说道,“奈何今岁尚未春暖,家主就已病重至不得起身,我等不敢贸动这片地,只能先将其放着了。”
“乔老有耕地自足之心,实在难得。”不等乔琰开口,毕岚已先闻言赞了句。
乔琰在心中不免感叹,可惜这世上如乔玄一般身居高位却无有余财的实在少见,好在这样的人到底不用亲眼见到大汉衰颓之日,也安享高寿到七十有余,或许也该算是一种福报。
这近夏的日光投射在堂屋悬山顶之下的瓦当上,于半边阴影之外照出了瓦当上勾勒出的“永受嘉福”四字,而与之相接的瓦当面上,乃是一副母子鹿纹,在略有些磨蚀的表面下依然让人可见大汉文化的特殊魅力。
唯独可惜的是,母子奔鹿中的活力与自由,并未随同着掠过其上的日光,也一并被带入这屋中。
比起此前刘宏前来探视的时候,乔玄的病情明显又加重了几分。
即便有太医署的人为之开方,刘宏也为显恩德,将一应药物都从皇室库房之中调拨,也并不能阻止在寿元将近、身体亏空的情况已经到了一个境界的时候,用药进补能起到的也不过是延续死亡的结果而已。
刘宏来时,乔玄尚能支撑起身,说出他那一番最后的希冀,可等到乔琰抵达的时候——
在她俯身朝着乔玄探视之时,只见得这呼吸都只衰弱到一线的老人似乎是在睡梦之中,又似乎还处在清醒的状态。
他在意识到乔琰接近的时候固然也还微微抬了抬眼帘,可乔琰对他发出的那一声“祖父”轻唤,也并未让他略开一线的浑浊双目有任何的波动。
这样的反应让乔琰不由在心中颇觉复杂。
她此前滞留冀州,显然并不只是因为,她想要在击败张角兄弟的决胜之战中再捞出一笔战果来。
更也因为,她知道自己此前的种种行为和收获,多少是有些仰赖于乔玄的余荫的,但她并不知道该当以何种态度来面对这个“以刚断称,谦俭下士”的长者。
济水之祭,让乔琰自觉已算是对得起本尊以及她的父母,但是乔玄不太一样。
事实上乔琰的存在可说是避免了他子嗣尽数凋零的命数,可有些事情的评判标准总不能光由她来说了算。
好在现在他俨然已是病入膏肓之态,且在一个蒙昧认不得人的境地,所以他只知道有人来到了他的病床跟前探视,却不知道来人是谁,或许——
或许对他而言也是一件幸事。
乔琰的目光落在了悬于床尾的一把配剑之上,而后重新落到了乔玄的脸上。
在毕岚所见的画面里,便是这位最年轻的凭真本事封侯的乔侯,在跪坐于榻前的时候,握住了这位昔日太尉的手。
她目光里对多年未见的祖父所流露出的怔愣和陌生,最后变成了一片深沉的哀痛。
唯独那交叠在一处的一长一幼两只手,颇有一种三公之家的气度传承意味。
正是一个将死,一个新生的模样。
但还不等毕岚对乔琰说出一句“节哀”的安慰之言,他便听到乔琰镇定地开了口:“你们先出去吧,我想和祖父单独待一会儿。”
毕岚回过神来,回道:“我便不在此地久留了,此番往冀州宣旨,本也是要尽快回宫禀报的,乔侯已抵乔公宅邸,我的任务也算完成了。”
乔琰偏过头来对他颔首致意:“有劳常侍。”
毕岚被程立给送出了门。
这样一来,这乔氏宅邸内也就暂时只剩下了“自己人”。
那领路的老仆并不知道为何家主的儿子乔羽并未前来,先到的却是被毕岚以乔侯称呼的乔琰。
但作为一个称职的下人,他也并未有什么多嘴打听的意思,而是先将程立、典韦以及陆苑等人,在这宅院内的厢房安顿了下来。
这宅院内算上看门的以及这领路的老仆,也就还有个负责做饭煎药的僮仆而已,骤然多了几个人,一时之间还真有那么点手忙脚乱。
好在陆苑曾为当家夫人,操持过中馈,此地的人口也不复杂,在隔着门扇问过乔琰的意见后,她直接接掌过来了此地的权限,在大致对府中积蓄和物件有了点数,当即让人往东市跑一趟采购些物事回来。
有典韦这么个壮劳力在,要多扛些东西也容易。
而程立还未到乐平去发挥出自己的本事,便已先将自己的口才用在了跟门房的闲聊之中,打听起了这延熹里中的住户。
虽然他们未必会在洛阳城中居住多久,却总得知道他们的邻居都是些什么人。
在门房的口中,这延熹里的九户人家中,确实以阳安长公主和伏完的宅邸占地最广,但其他人能与公主驸马、上任太尉居住在一里之中,显然也并非是什么简单的人物。
比如说,住在乔玄另一侧的宅邸主人乃是选部尚书梁鹄。
选部也就是东汉时期的吏部,掌管文选与勋封的职责。
梁鹄会当上这个官,正因为他出自刘宏在光和元年所筹建的鸿都门学,可算是半个天子门生。
而住在乔玄宅邸对面的人,乃是太尉府掾,出自泰山羊氏的羊续,也就是未来的“悬鱼太守”。
由此可见,住在此地的人身份也不难界定了。
伏完的侍中,梁鹄的选部尚书,乔玄的太中大夫,以及羊续的太尉府掾,几乎都是文职,而且是并非在第一梯队的文职。
这并不算是个对乔琰来说需要刻意提防或者结交的环境。但也未尝没有可以利用的地方。
在她步出乔玄的卧房走到院中的时候,她便听到了程立的汇报。
“有劳仲德先生了。”乔琰回道。
知晓四邻都是何人,无疑也让她能制定自己随后的行事方针了。
但在陆苑提及府中余钱不多,大约还是得动用田洮作为谢礼的黄巾之时,乔琰又忍不住头疼了起来。
都说京城大居不易,在唐代是如此,在洛阳也自然是如此。
东市确实要比西市的价格低廉些,可到底还是天子脚下,生活成本再低也低不到何处去。一想到这本是她的300吨米,现在还未到乐平就得先支出一部分,她又生出了些开源的想法。
但这汉代不比宋朝的商贸发达,以她为县侯的身份也没有这么个掉价法的,这开源只怕还得开在——
皇城之中的那位天子身上。
至于她该做的事情……
先前在陆苑和程立各有行动的时候,乔琰握着乔玄的手,说了时间不短的话,不过她并未提及乔羽之死,只是说到了几路平定黄巾之乱的战果,安一安这位大汉忠良的心,也算是给这位老人带来一番慰藉。
乔琰虽有原主的记忆,但无论是她还是原主都几乎没有跟这位祖父相处的过往,很难说有什么祖孙之情。
然而在她将那些话说完的时候,却见乔玄被她握住的那只手,像是忽然被注入了生机一般慢慢回握而来,这反而比之祖孙情谊更有让乔琰很觉触动的情绪。
当然,在做出了这样仿佛回光返照的举动后,乔玄其实也并未彻底清醒过来,他浑浊的目光随着眼帘掀起,短暂地定格在了乔琰的脸上,又很快继续陷入了深沉的睡梦中。
乔琰对判断人的死生的没有太大的本事,也只能略微估计出,以汉代的医疗养护条件,至多让他再活上半月而已。
半个月……
她刚想到这里,忽然听到程立问道:“乔侯现下有何计划?”
乔琰心中忖度片刻后回道:“谈不上是什么计划,我们先来种地吧。”
饶是程立已知乔琰素来有些不走寻常路,现在也不免因她这个决定而惊了一惊。
但他随即又听乔琰说了句“但愿祖父过世前能见新芽”,又隐约窥探到了几分乔琰的用意。
他拱手回道:“乔侯高明。”
高明不高明的姑且另说。
虽然乔玄在后院廊庑之下开辟出的菜畦只有那么小一方,要将大半年没折腾过的土地挖松,再将新种种下去也是个体力活。
若是她还是刚来到此地时候的体质,乔琰一定不做这么难为自己的事情。
好在她如今的体格还足以支撑她做这些事情。
典韦有些不理解为何乔琰放着他这个能干力气活的不用,却要自己去做这件事,但他的问题还未曾开口,就已经被陆苑给丢出去当往返于东郭和西郭的跑腿了。
倒是有个声音从墙头传了过来,小声问道:“种地是很好玩的事情吗?”
乔琰直起了身子,擦拭了一把额上的汗,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见伏寿又趴在了墙头,用充满好奇的眼光朝着她看过来。
这种小孩子的新奇目光并不让人觉得厌烦,也多少让乔琰先前多见汉末乱象颇有些沉郁的心情轻快了一分,她便也并没吝啬地朝着伏寿回以了一个笑容,问道:“那你爬到墙头是很好玩的事情吗?也不怕一个不慎摔下来。”
“才不会,”伏寿认真地板着小脸回道:“我让人扶着梯子呢,我就是好奇,之前这边院子里都安静得很,像是没人住的,现在竟忽然有人了。说起来,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这谈不上什么好玩不好玩,”乔琰回道:“倘若你想给自己的父母筹备一份礼物,你会因为觉得此事辛苦就不去那么做吗?”
伏寿歪着脑袋,不太明白乔琰为何要将送礼和种地给联系在一起,但乔琰比她的年纪大,想来是知道的更多些的,便只顺着她的问题回道:“自然不会觉得辛苦。”
乔琰回道:“那么我如今就是这个情况了。”
伏寿看了眼已经被乔琰翻了个遍的地,又看了眼这个还握着农具的姐姐,觉得父亲说什么“难以理解”或许是很有道理的。
可还不等她再问,当她目光一转朝着自家院子看去的时候,正见到母亲正在朝着此地走来,连忙跟乔琰道了个别,又匆匆地爬了下去。
乔琰摇头失笑,从陆苑的手中将前几日采买得来的芥菜种子给种了下去。
汉朝的蔬菜品类不多,芥菜十二日可发芽,在此时的地温下也可成活,名字上也总比蒜葱之类的好听些。
这便是她定下的首选——
而比起乔琰在这京城西郭里坊种地,已得了黄巾之乱四方渐平消息的刘宏就无疑要轻松太多了。
他虽不像民间对他宫廷生活的揣测一般弄出了什么裸游馆,香汤池(),但他乘驴车以驰骋,享金玉之鼎盛却大抵是没错的。大约也给那“风起洛阳东,香过洛阳西”之说给提供了一番助力。
五月底的洛阳城,因夏日渐盛而从此前的倒春寒中彻底挣脱了出来,渐有了暑热躁动之气。
城郭地带的洛阳居民还得在忍受燥热之余,对城郭未经特殊规划下水、路有牲畜排泄遗存的环境加以忍受,刘宏却不必有这样的担忧。
他此刻斜靠在树下的软塌上,除却从头顶投落的树荫遮蔽,身边还搁着个冰盆,有小黄门执着扇子将冰盆之上带起的凉风朝着他扇来。
在此等惬意的氛围之下,他手中执着一支翎箭,漫不经心地朝着前方的壶中投出,见箭落了个空,也并未露出什么不快的神色来。
只是在箭与壶口发生了一声轻撞之时,他忽然开口唤道:“张常侍。”
张让连忙趋行到了刘宏的身边。
刘宏抬眸便看到张让朝着他看过来的目光中充满了敬畏之意。
这倒还真不是张让佯装出来的,谁让他也只是替刘宏传个圣旨离开了京城这么点时间而已,刘宏就已经做出了不少可称是翻了天的举动。
无论是将在平乱黄巾中立下了重要功劳的乔琰册封为县侯这个列侯第一等,还是当庭斥责司徒袁隗后,将其夫人马氏给擢升为太史令,又或者是在张让和毕岚等人抵达洛阳前的三天,宣布了数道对三公的施恩旨意,都在张让看来,乃是刘宏政治手段的尽数显露。
他此前就以因黄巾之乱缘故需要多与三公议事,从北宫搬迁到了南宫,现在此等做派又分明还是对在司空司徒和太尉位置上的三位打压又拉拢,连带着抚平先前的波澜。
可或许也只有张让等人知道,刘宏的倚重显然并非是发自本心,否则他也不会在近日又寻了蹇硕秘密商议,只是因为此时无论是财力还是时机都不允许他继续进行那些个破格的举动,才让他将那个想要组建西园八校的想法暂时压制了下去。
张让小心问道:“不知陛下有何吩咐?”
“朕的乐平侯是被你们带入京中来的,她近日在做些什么?”刘宏又接过了一旁的侍从递过来的翎羽箭,一边将其抛掷而出一边问道。
张让早等着刘宏问及这个问题。
以乔琰这个大汉间隔了数百年方才再出一女侯的存在,刘宏到她抵达京城后七日方才问起,算起来已经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了。
但想想又觉得,刘宏封赏出这个县侯难保就不是在跟当朝那些个官吏唱反调,现在才想起来好像也不足为奇。
他躬身回道:“回陛下,奴婢前日听梁孟皇在送字帖来的时候说到,她在乔公的宅邸里种地。”
梁孟皇便是梁鹄。
他并不只是因为出自鸿都门学的缘故而颇得刘宏看重,还因为刘宏喜好书法,而梁鹄师从师宜官,在八分书上可说是个妙品高手。
未来他的书帖被曹操悬于帐中日日观看,现在便是在刘宏这里颇得爱重,也就自然时常要将自己的作品送入宫中品鉴,也顺便将他那邻居的近况给汇报给了张让。
“种地?”刘宏听到这回复愣了一愣,旋即笑道:“朕的乐平侯为何要做那乡野村夫之事?”
张让回道:“听闻是因为此前乔公尚能起身的时候,在宅院中开辟了一块菜地,乔侯不愿祖父在故去之前见到院中草木荒芜菜畦废弃,便自行那掘地播种之事,希望能令乔公见庭有新芽,大汉有望。”
“原是如此……”刘宏斟酌了片刻后说道:“乔侯纯孝,能有此心实属不易。”
张让又听刘宏在投出了第三支箭后问道:“以张常侍所见,朕是否该当征召这乐平侯一见,听听她于辩驳张角之言外,可有何言能说与我?”
这个问题并不好回答。
张让揣度刘宏心意,或许他在封赏出那个县侯位置的时候,已经稍微有一点后悔了,这才是他暂且晾着乔琰不见的缘故。
但在听闻她在家中种地,又明显挽回了几分好感,有了一见的念头。
只是这话要如何说才合适……
不过不等张让开口,一旁的毕岚已经当先说道:“陛下若是真想见她,只怕今日是见不到的。”
听毕岚这么说,刘宏反而来了兴趣,他问道:“这又是何故?”
毕岚回道:“奴婢方才听人说起,乔侯此前多日少有出门,今日方才因想近距离瞻仰灵台、明堂与辟雍之恢宏而出了门,只是还未走到,方至太学门口,便被人给拦了下来。”
“何人竟敢当街拦一县侯?”刘宏挑了挑眉头。
“正是太尉之孙杨修。那杨郎君年少才高,对乐平侯之事有所耳闻,想与她比上一场,正逢六月初一月旦评将至,杨修便与乔侯相约一比,何人能在今次得到许子将的评论。”
“那么现在如何?”刘宏颇觉兴味地坐直了身子,又问道。
毕岚回道:“此刻那二人已往许子将处而去了,不过结果如何……奴婢就当真不知了。”
36. 036(一更) 雏凤清声
别说刘宏没想到在洛阳会出现这样的一幕,由此生出了兴趣,就连乔琰都没想到,她本是打算往那灵台一行,见见大汉的天文官方机构的——这也算是因她曾经引用过的汉末天文学说而生出的兴趣,非要说起来也能说是往大汉祭祀之地为祖父祈福。
却没想到会在路上被杨修给拦住。
现在的杨修又不是后来那个屡次揣度曹操想法,甚至留下了那个鸡肋解释的杨修杨德祖。
生于公元175年的杨修若是按照周岁计年,也就只有九岁而已。
他比乔琰还小一岁!
他何止是尚不曾有德祖这个在及冠之时才会有的字,更在这小儿垂髫之年还束着总角双髻,顶着个观音兜风帽,也不过是因为出自弘农杨氏,在上衣下裳的衣着上更酷似少年郎而非稚子,又在急步朝她走来的时候脚下现出的那双照玉歧头履也颇显富贵之态而已。
仅此而已。
在他上来便自报家门后,乔琰的唇角微微一抽。
此前见到还只有二十多岁的刘备之时,乔琰便已不免有种奇怪的时间门混乱感,在见到只有九岁的杨修之时,这种感觉尤甚。
想想他后来因牵扯进曹丕和曹植的夺嫡之战中,最后落了个被扣上罪名处死的结果,多可从中窥见,其人在行事作风的确少了些收敛。
当然,源自弘农杨氏和汝南袁氏两方士族势力的家世支撑,就连卞夫人都盛赞其“贤郎盛德熙妙,有盖世文才”的才学傍身,杨修此人便是稍显狂傲也着实不会让人觉得有什么问题。
——前提是处在一个尚未到乱世的环境下。
当然在现在的孩童时期也勉强……勉强可以算能接受吧。
不,还是有那么点微妙的。
此前乔琰为活命也为了积攒下自己的第一波名声基本盘,对上的不是豪强宗族就是黄巾渠帅,再便是那大贤良师,合作配合的人不是大汉三名将皇甫嵩、卢植和朱儁,就是刘备、曹操这些未来的枭雄人物,已经快将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情况给忘差不多了。
现在却骤然被一个当真只有九岁的孩子找上门来,实在是让她有种说不出的不对劲。
更有意思的大概是,杨修祖上已出了三任太尉,因为此等显赫的家世,他在京官家庭出身的童子中无疑是头一份的,以至于不管他到底是有意统领还是无意召集,总归在他找上乔琰的时候,身后还跟着一群小公子。
但凡换个时代,这就成了小学生打架了!
只不过杨修这边带的是同龄人,乔琰这边带的却是个金牌雇佣保镖典韦。
好像算起来还是她更社会一点。
乔琰轻咳了一声,示意典韦别做出这么一副凶神恶煞想要打架的样子,这才迎上了杨修。
他后面跟着的那一串小伙伴被跃跃欲试要动手的典韦给吓了一跳,唯独这位太尉之孙还挺着个胸膛,一副浑然不怕的样子站定在了乔琰的面前。
乔琰问道:“杨小郎君以何事寻我?”
杨修回道:“修听闻乔侯善辩多谋,乔侯未抵洛阳之时已有闻名,修虽年少却已通晓诗书,想见识一番足下本事。”
他说话之时打量起了面前的女童。
有他的那些个小伙伴指路,加上乔琰身边的典韦特征明显,他显然也没有认错人,可他顶多就是从乔琰的表现看出了她在处变不惊上的确有些本事,却无论如何也看不出,她到底有何等本事能剪除黄巾势力,以至于并非靠着世袭,而是以自己的本事得到了那个乐平侯的爵位。
在听闻祖父因反对给出县侯这样高的评价,而在朝堂之上多少有些受挫后,杨修更是盘算起了要以同龄人相斗的方式替祖父找回些颜面来。
杨修年纪是小,可因为杨赐和杨彪的缘故,他耳濡目染都是大家之言,更是时常前往太学旁听,想想乔琰到底不在洛阳中长大,光在师资力量上都无法跟他相比,怎么看怎么觉得自己的赢面还是很大的。
为此他不惜让人盯着那延熹里,却直到今日才收到乔琰从里中走出来的消息。
杨修当即就带着人将乔琰拦在了半道上。
说实话,杨修是没想过这种挑战会被拒绝的。
汉末的学术风气处在一个相对开阔的状态,看看今文经学和古文经学那两拨人打架的战况就知道了。对对方的论点或本事有何不服之处,自然可以将其摆在明面上来说,这还真不是什么鲁莽行径,反而可以称之为名士气度。
杨修更以自己这少年天才的心态来上一出以己度人——
乔琰年少封侯,可说是年十岁就已志业有成,这样的人总该是有些傲气的,面临被人当街挑衅这样的话,换成是他处在这个位置上,横竖都得把场子给找回来。
然而他听到的却是乔琰回道:“恕琰实难从命。”
见乔琰说完这话就有转身要走的意思,杨修连忙将她给拦了下来,“为何不愿与我相比?你为太尉之孙,我也为太尉之孙,纵然一方落败也不至损声望清明,修自祖父处听闻乔侯三辩,深觉乔侯见闻广博,堪为同辈之冠,但修亦自负博学,故而有三场门类之斗相试。乔侯何不听听此三斗为何,再行决断?”
像是生怕乔琰不信一般,他又朝着远处一指,说道:“倘若不信在下有此本事,太学之中友人皆可为在下作证。”
大约也不必去寻那太学之中的友人,乔琰被杨修堵住的地方本就在洛阳南门往洛水浮桥而去的那条大街上,距离太学着实不远。
此刻这两方小儿相斗的特殊场面,早有人在道旁围观,骤然听见杨修这般说,当即有人接话道:“不错,杨小郎君的确才气横溢,若非年龄尚小,早该正式做这太学之中的童子郎了。”
童子郎,这名号的下限年纪,在东汉的历史上也得有个十二岁,杨修这九岁还是稍稍破格了些。
但这说法已经足够证明他确非等闲之辈了。
回话之人的判断顿时得到了在场诸人的认可。
当然其中自然也有些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意味。
奈何杨修这便发起挑战的理由充足,乔琰这边拒绝的理由也很充足,她开口便道:“多谢杨小郎君看重,然而祖父病重,琰无心与人相斗。”
杨修愣了愣,意识到这好像还真是乔琰此时的情况。
虽说乔玄病重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但乔琰到底是初来京城不久,若是在祖父命悬一线的时候还与人当街约斗,多少有些不合时宜。
而以乔琰看来,就算她不扯乔玄病重这样的幌子,她也并不适合答应杨修的这一约战。
一旦相约她就必须竭尽全力取胜——这是毋庸置疑的。
她靠着驳倒张角,累积战功,加上正好遇上了个世家与官宦相斗、皇权居中平衡的好时候,而得到了这个旁人难以轻易获得的爵位,可一旦落败——
就跟张角会失去黄巾起义领袖的地位一样,她也会因为自身不够有不可替代性,而被视作是可以随时寻人取代的存在!
但取胜的话,也等同于在将弘农杨氏的面子往地上踩。
她可以在前来洛阳的路上对袁绍不假辞色,毕竟被刘宏派出来宣旨的队伍里,毕岚为正,袁绍为此,遵循天子之意对正使更亲近些是说得通的。
可若是当街打击太尉后裔,那就有些不妙了。
乔琰可接手的乔玄政治遗产本就要大打折扣,不宜再多树敌。
“可……”杨修想试图反驳乔琰这个拒绝的理由,却发觉这还真不太好说。
尤其是他观摩之下,觉得乔琰面上的确稍有几分疲态。
杨修又不知道这是乔琰折腾那块菜畦,因为翻地施肥的事情还真是第一次亲自来做,多少有些不太擅长,让自己过于劳累了些,还当真以为乔琰这是忙于照顾祖父。
不过他到底思维活络远胜常人,在卡壳了片刻后又与乔琰说道:“那么我二人换一种比试方式如何?”
不等乔琰拒绝,杨修已经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正值月末,月旦评将至,汝南许子将为避战祸前来洛阳,此前每月于清河岛上举行的月旦评,于六月改为在洛阳黄郊鼎中观举办,不如我二人皆前往一行,试试谁人能得到许子将的评价可好?”
他又补充道:“许子将评人公允,也不因谁人出自权贵之家就对之另有优待,我杨修也没这法子让其开门迎客,由此更见真本事。”
杨修这话倒也没说错。
许劭此人虽不太讨人喜欢,更有传闻他跟一道主持月旦评的堂兄许靖之间门多有龃龉,而那些个一朝得月旦评而闻名于天下的人中,也自然会有那么一两个漏网之鱼,但可以确定的是,许子将确实是在用心经营这月旦评的名声。
袁绍为了避免在许子将这里得到一个恶名,在返回汝南的时候甚至要摆出那么个轻车简从的做派,生怕许子将给他来上一句“四世三公之家,尸位素餐之徒,骄奢淫逸至极”之类的评价,那对他的声名无疑具有毁灭性的打击。
袁绍都这个样子,杨修也就更不可能因为家世的缘故得到特别的优待。
“何况——”杨修是铁了心要跟乔琰一比,又拎出了个理由来。“倘若许子将为乔侯张目评说,得一贤名,乔公于病中听闻也该颇觉慰藉才是。”
这便是将乔琰以乔玄为由头的路子都给堵了。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乔琰若是还避战不应,那就不是纯孝,而是名不副实了。
所以这以谁能撬开月旦评之门的赌斗,她还非应下不可。
她果断回道:“好,我跟你比。”
这便是为何毕岚会在听闻了消息后,在跟刘宏简短汇报的时候说的是——
“正逢六月初一月旦评将至,杨修便与乔侯相约一比,何人能在今次得到许子将的评论。”
说来,对于这月旦评,乔琰还当真是有些好奇的。
曹操就曾经得到过许子将的月旦评的评论,说的是“清平之奸贼,乱世之英雄”(),但是这个评价在有乔玄先给了他那个命世之才的评价后,还是在胁迫许子将的情况下方才得到的。
乔琰此前读史书的时候便觉那“伺隙胁劭,劭不得已”,简直说不出的有趣。
可惜她既然管曹操叫了一句世叔,总不能又当面问他,他当时到底是怎么胁迫人家的,到底是摸了把刀出来呢还是来了出什么别的戏码。
总之这汝颍固多奇士的产物之一月旦评,在曹操这里是得了这么个支使的结果,怎么想都觉得有意思得很。
也正如杨修所说,这月旦评本是在汝南清河岛上举办的,自然不在洛阳,倘若是寻常情况下,乔琰到了这洛阳来,是不可能见到许子将的。
可偏偏因为黄巾之乱的缘故,这种不可能变成了可能。
颍川长社之战前,就已有黄巾势力流窜到了汝南地界上,因汉军首战失利,许劭和堂兄自然是要担心一番他们倘若还身在汝南的话会否有什么危险。
想想洛阳八关的守卫,怎么都要比黄巾随时可能大举攻来的汝南安全得多,他们便转道来了洛阳。
但来是来了,以许劭的作风却也只住在了洛阳西南方向郊外,也因有黄帝祭坛而被称为黄郊的鼎中观内。
鼎中观还真不能望文生义觉得这是个道观,这个“鼎”字的由来乃是“武王伐纣营洛邑而定鼎”的意思,姑且可以将其视为历史沿革的纪念遗迹。
许劭的这个决断也让洛阳士人对他更高看了一眼。
既抵洛阳,便免不了和权贵接触,但许劭显然做到了不为外物所动。
他经营月旦评多年,可以说已经有了资本凭借这个“天下言拔士者,咸称许、郭”的评价,得到三公的看重,从府掾的位置做起,直到一方州郡长官,他却并未这么做。
而是居处洛阳之郊,继续这可称为“汉末人物点评月刊”的行当。
也正因为如此,即将到来的六月初一之评,并未因为汝南士人的缺席而让清议之风有所衰减,反而因洛阳士子的追捧,在这六月初一未到的当口,一向少有人至的洛阳郊外,围绕着鼎中观,多出了不少人来。
他们或是持书而立,或是幕天席地而坐,在乔琰和杨修抵达的时候,举目四望之间门竟有种形似“浴乎沂,风乎舞雩”的盛况之感。
“童子六七人……”乔琰扫了眼杨修和他身后的那些个小跟班,觉得这个情景更像了。
因乔琰这话说出也不过是个自言自语罢了,杨修并未听清她在说什么。
还不等他问出,就听到乔琰问道:“我听闻杨太尉有举荐许子将之心,遭到了拒绝,杨小郎君竟不怕他因这个缘故而对你薄待吗?”
杨修笑道:“我听闻子将先生之评说,公平正当,褒贬得宜,更莫不自臧否人伦说起,于察言观色后定论,祖父之举乃是看重先生察举清明,并无坏心,而我杨修便是杨修,今日前来也不是顶着杨赐之孙的身份来的,人已在此,何故谈长辈往事?”
杨修见乔琰似乎对这个回答颇为满意,回道:“我现在方知,你的确有此资本约战。”
得了这个肯定的答复,杨修也不由在面上浮现出了一缕喜色。
但得了乔琰的夸赞可没什么用,杨修要的是在月旦评中胜出。
杨修并不知道他和乔琰的月旦评之斗,因刘宏对乔琰的在意而已然知晓,更是让人前来查探这比斗的发展。
他现在只知道,他放话是放得挺干脆,但在走到那鼎中观近前的时候,还是不免感觉到了点尴尬的氛围。
这可实在不能怪他会生出这样的想法。
在一众成年及冠的学子士人甚至是想要得一贤名进而擢升的官吏之中,忽然出现了两个年龄如此之小的,简直像是在这人群中拍下来了一截,着实是过于醒目了一点。
杨修的那些个小伙伴早因为这种极容易引人注目的情况,而停留在人群之外了,唯独剩下的也就是杨修和乔琰二人。
他朝着这同龄人中的佼佼者看去,却见对方在这周遭的奇异打量之下,也丝毫没有展现出任何露怯之意,也不曾以什么佯装镇定的姿态来欲盖弥彰。
杨修咬了咬牙,自觉自己不能在此事上丢脸,也跟了上去。
因乔琰走得快些,杨修便见那站在距离鼎中观最近之处的一青年瞧见乔琰后轻咦了声后问道:“稚童也欲凭月旦评而龙升乎?”
得到许劭正向点评的人,大多不需多久便会在仕途上得到擢升,故而此人用的也是那句许劭拔士有若“龙之升”的说法。
但无论是乔琰还是杨修都听得出此人的潜台词,小童不可称龙,倘若不得龙升,岂不就得落到那个“堕于渊”的地步?
然而下一刻杨修便听到乔琰回道:“君岂不闻有言,雏凤清于老凤声?”
“……”这人闻言一噎。
说实话他也的确没听过这句话,谁让说出此话的乃是后世的李商隐。
在不敢说自己确实孤陋寡闻,和被乔琰镇定异常的目光注视,他心中不由一乱的双重打击下,此人一番思量后拱手回道:“是在下失礼了,年少亦可为英雄人物。”
他话毕便给乔琰让出了一条道来。
杨修先前还为自己一番对祖父和自己的立场评论得了乔琰的赞许而欣喜,现在又不免觉得,他将对方视为自己的平生劲敌,果然是一件不曾出错的事情。
但这会儿他也顾不上去想,自己到底该当如何想出一句比之乔琰更妙的话,来证明自己也有这个站在此地的资格,因为随同乔琰挤到了前排后,他便发觉这鼎中观的门竟然是牢牢紧锁的。
这跟他此前听闻过的许劭兄弟举报月旦评时候的规矩稍有些不同。
“祖父说,子将先生在汝南,清河岛来客不拒,环绕而坐,先生与兄主持议会,定选议题人物,可今日似有不同。”杨修小声说道,“我本是想着,若还如先生在汝南时候规矩,正好你我可上前自荐,若在场之人不知我二人,便有一较高下之所,可这门户紧闭,倒像是……”
像是没法按照他的计划执行了。
乔琰想了想,朝着那先前为她让路的士人问道:“敢问兄台,此前有何人进去了。”
那人见其中一小儿面露难色,生怕这孩子也冒出什么惊人之言,干脆利落地回道:“韩元长、陈元方、大将军长史、令史,王公节,陈孔璋以及许子远等人都进去了。”
这是如今的洛阳名士啊……
虽然这些人的声望不能跟后来前来洛阳的荀爽与何颙等人相比,却也是如今的洛阳城里最敢说也最能说的一群人。
也就是说,原本的汝南清河岛公开论坛,因为洛阳士人的数量太多,也不像是此前在汝南举办的时候一样,能靠着循序多次而将人分开来,这鼎中观明显也坐不下这样多的人,于是在此地因地制宜地转为了个封闭式论坛,在观外的人则是直接等着这个论坛结果。
这样说起来的确是易于操作了些,可也正如杨修所言,这样一来又如何能让二人的名字进入那些人的视野之中呢?
乔琰显然是不能跟曹操一个操作路数的。
要知道她身在洛阳城中也就代表着乔玄的形象,自然不能干出让典韦破门而入的举动。
若是她真这么做了,只怕随后再如何表现出众,又如何道歉也没什么用处。
所以还是得走正路。
她琢磨起了方才这人所说的几个人名陷入了沉思。
韩元长,那是博士韩融;
陈元方,那是太丘长陈寔之子,也是陈群的父亲;
何进的长史王谦,他自己的名声倒是不算响亮,却有一个位列建安七子之一的儿子名叫王粲;
令史边让,就是那对曹操多有轻蔑贬低,最后惹来杀身之祸的狂士。
王公节,这是后来官至河内太守的王匡;
陈孔璋就不说了,这正是那位以文采著称的陈琳;
最后的许子远,正是先投袁绍,又在官渡之战投效曹操的许攸。
这些人有没有什么可以让她利用的共同点呢?
好像还真的有!
“你在想什么呢?”杨修忽然出声打断乔琰的思索。
乔琰心中已有了盘算,便回道:“我在想,既然门扇已闭,我们人是进不去的,那么何妨我们一人写一篇策论送进去请观中之人指摘?”
她在说这话的时候环绕周围,收到了不少像是在看初生牛犊的好笑目光,这意味着并非是没人想过这样做,但陈琳与边让都是当世极负盛名的文采横溢之辈,等闲之人又哪里敢将自己的文章在这种月旦评的场合下送到这些人的面前,万一非但没有因此而出名,反而得到了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评价,岂不是哭都哭不出来了。
偏偏乔琰在确定了观中人身份后,胆敢义无反顾地去做这件事。
而杨修也敢!
反正他想来想去也觉得自己是不必怕的。
他年纪尚小,就算在文辞上稍有逊色,也不至于得到长辈的毒辣批判,反而还能得到平日里不多见的高士点评。
想到这里,他当即回道:“好,拿纸笔来!”
只是要写什么,才能让自己在跟乔琰的比斗中取胜……杨修咬着笔杆子琢磨了半天。
他眼角的余光正看到乔琰手下落笔如飞,似乎是腹中早有沟壑,在此时也正好尽数地书写出来。
杨修见此连忙挪开了目光,生怕自己受到乔琰的影响而急躁起来,但见乔琰这个洋洋洒洒的架势,他还真有些好奇她到底都写了些什么东西。
他此前还听祖父分析过乔琰对上张角的第一场辩论,那便是典型的靠着论据之多一蹴而就达成的压倒胜利,莫非她这次还要用此等办法?
可惜他就算再怎么好奇,在两份策论被送入鼎中观内的时候,他也没能提前一观。
谁让他自己也对所写之物颇为满意,不想让乔琰提前知道。
他心中腹诽着字数多寡可不是评判标准,却也不免在对上乔琰沉静的目光之时心中一慌。
这一慌之下他便只能掰着手指计算起了时间门,可怎么看怎么觉得时间门过得好像有点慢。
然而事实上,在他掰完了一轮手指后,这两份策论才被观外仆从送到了许劭的面前。
在观外发生的小插曲,连带着乔琰所说的那句“雏凤清于老凤声”,早在她和杨修开始动笔的时候就已经传到了许劭和在座数人的耳中。
一个是太尉杨赐之孙。
一个是上任太尉乔玄之孙,也是陛下亲自加封的乐平侯。
这样的两个人联袂出现,但凡年纪再年长些,又若是再有官职在身的话,便只怕是许劭不得不评点之人了。
但现在嘛,怎么看怎么让人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滑稽之感。
不过人都是有些看乐子的恶趣味的,总归这些人都挺想知道,这两个孩子为了让自己得到许子将的看重与评点,都拿出了什么东西来。
因杨修交得晚些,便正好压在了上面,许劭先看的就是这一份。
刚看了两行他便笑了出来。
“此子通权达变之能当真有些意思,诸位猜猜他写了何物?”
许劭本就是在自问自答,也没等陈琳等人回复,他便继续说了下去,“他将自己和祖父的问答相对给记录了数条,这答复里颇有童趣,又自有些想法。此子聪慧啊,这下头已有了太尉的点评,不足之处已然列出,我便是再有什么可堪评述之言,也着实不必在此时说出来了。”
“小子捷对,好得很。”
他将杨修的问答集选给搁置在了一边,拿起了乔琰的一份。
他本以为两人相差不过一岁,也都有神童之名,想来应当差别也不至过大才对,可当他拿起乔琰递交进来的绢帛书后,便神情一怔。
这不是杨修那种取巧方式的写法,而是正儿八经的策论。
他越读到后头越觉心惊,下意识便已拍案而起,见其余人朝着他看过来,他忙说道:“元长、公节、孔璋……请速与我一观此书。”——
杨修觉得自己已经数了第八轮时间门了,那鼎中观大门还是紧闭着,就仿佛他们投入了两封书帛后,就有若石沉大海一般,根本没有得到观中之人的回应。
他甚至觉得周遭之人看向他的目光也带上了戏谑之意。
偏偏乔琰还老神在在地立在那里,让他想要甩袖离去的想法又给收了回去。
也正是在他的耐心将要告罄之时,这鼎中观的大门忽然开了一条缝隙,而后被门后一个中年文士给打开了。
此人踱步而出,手中并未持有任何东西,只是在行出数步到了他们面前后,朝着杨修拱手作了个礼。
他开口说道:“恭喜杨小郎君,子将先生给小郎君的评价是——捷对之才,胆魄可嘉。”
杨修心头一跳。
这虽然只能算是一条中肯的评价,可这条评价对现年还不满十岁的他来说已算是意外之喜了!
话中的意思不难理解,说的是他杨修是个才思敏捷之辈,但也只能算是敏捷应对罢了,现在因为他年纪小,所以给了他一个胆魄可嘉的评价。
但这句评价的意义绝并不只是如此。
这里面还存在一个潜规则。
九岁的杨修敢以这种方式先从许劭这里得到一条评价,那么等到他成年之后便可以再行去找许劭更换掉这个幼年的评价,而不必如其他人一般,为求得一条点评而苦等多时。
这就算是已经有了个和许劭搭话的由头了!
比起他祖父直接被许劭给拒绝了拉拢的情况,怎么看还是他更胜一筹嘛。
他脸上露出了个有些孩子气的笑容,可还不等他转向乔琰显摆,就已经看到了那中年文士转向了乔琰。
因他表露出的笑意更显温和真切,杨修陡然生出了几分不妙的预感。
果然下一刻他便见这中年文士朝着乔琰拱手作礼说道:“恭喜乔侯,子将先生给乔侯的评价是——”
“丹墀对策士,雏凤有清声。”
37. 037(二更) 州牧制度
丹墀对策士,雏凤有清声。
这是一句着实太高的评价。
也甚至根本没有遵循那个在大多数评价中,总要有些故弄玄虚的成分,就算直言也得前虚后实的规则!
而是实实在在地将她给捧到了一个绝对的高位上。
杨修到底还是年纪太小,当即便惊呼出声问道:“你到底写了什么东西?”
乔琰见那中年文士已经做出了引他们入内的手势,也顺势指了指说道:“我想,见了子将先生,你就能得到解惑了。”
那中年文士眼见乔琰在得到许劭这样的评价后,在回话与朝着观内走的动作里,依然保持着好一番气定神闲,更没因为杨修显而易见的落败,对这些当街挑衅者回以打击,不免对她更为高看了几分。
他倒算不上是“汝颍固多奇士”之中的一员,但他到底跟随在许劭身边,在汝南也有那么三两分人脉,见过的少年奇才也不在少数。
在他看来,乔琰着实要比他此前见过的任何一人,都更早地展现出了傲视群贤的天赋。
这样的人……
难怪会写出这样的文字来。
他一边想着一边也没耽搁将这两个孩子引入了观中。
这鼎中观到底只能算是个临时落脚之处,在布置上稍显简陋,但许劭既然在此地与共同参与月旦评的几人聚于此地,也自然有人将这里稍事修整,也更像是个文墨场所。
绕过中门之后的照壁,乔琰便看到了这在场的八位要员坐于各自的桌案之后,仿佛是个三堂会审的现场。
当然除却这八人之外自然还有旁的被请进来的,只是在名头上都不能跟前头几位相比罢了。
一见着有人来了,这些人都不由朝着这边两个孩子看去。
坐于上首的许劭自然也是如此。
这两个孩子的表现于第一眼间,让他先在心中暗赞了声。
二人颇有大将之风啊……
杨修长于杨氏荫蔽之下,虽然年只九岁,这样的场合应当也见的不少,在此时保持着镇定的状态并不难理解。
乔琰此前跟随乔羽在兖州地方长大,却举止从容尤在杨修之上,纵然年纪尚小,也着实该当称她一句风采卓绝。
而一看到乔琰,他又不免想到了她在开篇状似闲谈一般说到的那句话。
她说的是:“琰自冀州而返,过虎牢度洛水,终抵雒阳,忽闻有人言,黄巾之乱,乱在地方,需重启州牧,约束四方,为之一惊。”
乔琰到底有没有惊的,他是不知道,但他许劭一看这开头又看到这篇名为《州牧封建论》的时候,是着实惊了。
起码在杨修和乔琰的策论被送到他的面前的时候,他是着实没想到会见到这样的一篇策论。
而她的第二段便是直接切入了正题。
“需知州牧与封建同,周有天下裂土而封,邦群星罗,轮运辐集,奈何其合则为朝觐会同,分则无君君之心……”
这竟然是一篇驳斥州牧之说的策论!
别说许劭没想到会从她这里摆出了这样一篇特别的文章,其余几人也没想到。
在刚被许劭喊过来的时候,他们还当乔琰是写了什么孩童之言,可在当真看到眼前这篇文章后,他们也都跟许劭一个表现了。
这……这竟是个孩子能写出来的?
杨修不会错认在他和乔琰走进来的时候,这些个在座的名士都表露出了一番惊叹的目光,但他可以确定,这些目光绝不是给他的,毕竟他也就只得了个捷对之才的评价而已。
这也让他越发心痒难耐地想要知道,乔琰到底都写了些什么东西。
在与几人问好后,他拱手问道:“小子鲁莽,可否一观乔侯之作?”
得了乔琰和许劭的同意,这份帛书终于出现在了他的手上。
他倒是不像是许劭一样,先从第一段看起,而是一眼就看到了此文的标题——《州牧封建论》,也直接扭头就朝着乔琰问道:“你怎么想到写这个的?”
乔琰只淡淡回道:“有感而发而已。”
但这话骗骗杨修也就算了,事实上说有感而发,多少是有些不恰当的。
策论策论,看上去这份投递出去的策论是个自命题的作文,但也不尽然如此。
看看在场之人都是谁,又都是个什么身份,无疑会大幅度地缩小她此番策论能写的范围。
被那文士提到的进入鼎中观中的人都有谁?
韩融、陈纪、王谦、边让、王匡、陈琳、许攸……
无一不是当世名士!
而这些当世之名士现如今最大的一个共同点便是,他们都效力于何进的麾下。
当然这种效力并不意味着他们是被何进的“折节下士”所吸引,诚心诚意地为他谋划,而是因为——
一来,党锢之祸刚刚解除,他们都需要暂时寻求一个庇护之人,以得到这个重回仕途的缓冲时期。
被三公征辟是一个选择,比如说给予了荀彧王佐之才评价的何颙,后来就被司空府征辟为从事,更在三府议事中得到了主导地位,再比如说此前被太尉杨赐在朝堂之上举荐的黄琬。
但三公的位置更替废止实在是一件过于容易的事情,尤其是在四方乱象未曾彻底平复,近年来的天灾也并不少见的情况下,若是当今天子想要为某个灾害找一个背黑锅的,直接就会让三公之一罪己请辞,当然以刘宏这种让人捉摸不透的情绪,直接因为立场纠纷把人弄下去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所以何进这个暂时不会被从高位上拿掉的外戚大将军,就成了这些士人的首选。
二来,何进权高谋短,极有可能能成为他们诛杀阉宦的得力“工具”。
这就是在场这些人的共同之处。
既然来都已经来了,又要从这些人口中得到一个美名,有功利的想法在乔琰看来是非常正常的事情,所以她也并不觉得“投其所好”四字是什么羞于启齿之言。
但这个投其所好必须投得恰到好处,比如说——
她不能说自己也要跟着诛杀宦官。
这种直接在阵营层面上的示好对她没有半分好处。
以许劭那月旦评的名声,乔琰要想服众,这篇策论就是必须被展示出来的。
那么写这种近乎激进的东西,看似讨好了士人阵营,却也让刘宏生厌,甚至可能让她本已经到手了的县侯位置,会因为明天左脚先迈进洛阳城而被废除。
她先前和毕岚之间的攀谈关系,也等同于彻底作废。
所以——
她可以适当在这篇策论中展现对于何进立场有利的东西,却绝不能直接把自己打成了党人。
换句话说,她需要驳斥一个对何进来说不利的东西,但也不能损害到刘宏的权力平衡,最好还要传达出一个大汉忠臣的立场。
有没有这样的命题呢?
有!
正是她写的驳斥州牧制度!
这是唯一一个对何进没有好处,对士族未必有好处,对当今天子存有隐患,也正好在此时被宗室提了出来应对四海乱象的制度。
在舟行于洛水抵达洛阳的路上,乔琰就从毕岚这里听到了这个消息。
别看从杨修的角度来看,乔琰的落笔书写洋洋洒洒,颇有一蹴而就之感,可她在评判此番的“评委”的身份立场的时候,在一念之间思绪早已经转了不知道多少个弯。
何况她并不只是跟杨修这个真儿童之间存在年龄上的区别,还有着站在后世角度看这个问题的天然优势。
因为在另一个时代曾经有过相似的情况。
建中之乱后,唐朝历经唐顺宗,到了唐宪宗的手中,天子权威衰弱,各方藩镇割据,柳宗元于永贞革新失败后,写出了一篇抨击恢复分封制声音的文章,名为封建论。
唐末的藩镇割据和汉末的州牧制度像吗?
有些相似但不尽然相同。
可有一点是相同的,安史之乱与建中之乱后的节度使独立于中央存在,唐朝甚至毁于节度使朱温之手,而州牧制度给予了各州州牧募兵与独立统辖的权力,也成了促成汉末诸侯割据的最后一把火。
柳宗元借助《封建论》一文打击维护分封制的说法,也针对的是藩镇,乔琰也未尝不能从中借鉴,明面上骂一骂分封制,实际上针对的是近来重新在朝堂上提出的州牧制度。
她写这个命题会得罪的人只有一个,就是现在对恢复州牧制度最为积极的太常刘焉!
可骂刘焉根本不会给她带来什么本质损害。
汝南袁氏门生遍布天下,位居三公,在如今的时间点上,袁氏根本没有割据一方的念头,天子刘宏的第一批州牧也只会给刘表、刘焉这种大汉宗室和皇甫嵩这等手握兵权也恪尽职守的绝对忠臣,而不会给才从党锢之祸中恢复元气的袁氏宗族。
州牧制度或者分封制度对袁氏现阶段没有任何好处,他们不会在意乔琰的这番言论,反而会觉得她说的有理。
何进身为大将军,开府募士,风头无两,自然也不那么喜欢州牧制度,虽然他未必会阻拦此事,但如果有人替他去做了这件阻拦的举动,他不会反感,甚至会觉得对方跟他之间没有矛盾,有拉拢的可能。
而最广泛的士族群体,在他们簇拥在何进身边,要将这把诛宦的利刃磨得又尖又利的时候,确实有必要反对这个时候有其他的刀从何进这里瓜分力量。
他们之中最顶尖的一批,也并不需要通过分封制而增加的官位来获得施展抱负的平台。
所以乔琰可以写!
不仅能写,还极有可能会得到许劭和那几位名士的认可,认为能作为呈递给当今天子的谏言。
事实上她也的确猜对了。
一个年仅十岁的孩子能凭借着手段将黄巾势力玩弄于股掌,令双方互相残杀,能驳斥张角的太平经学说维护大汉正统,现在又还有能力一眼洞察时局中的政治意见新说,提出自己观点的话,他们就必须将她拿到同一个水平线上来评价。
如果她的论调还能够跟他们没有利益冲突的话,就更会被他们引为知己,视若奇才。
而如果她身上还有一层被当今天子看重的光环,甚至已经掌握了一部分的政治资本——
许劭和在座之人就必须给她一个绝高的评价,以表示对她的示好。
不过乔琰也不算完全靠着观点拿到的这个好评。
她倒是没厚脸皮到直接照搬柳宗元的全篇,可是学学人家的论文观点和结构总是没问题的吧?
人家那个叫骈散结合,语句凝练,她混个详略得当,针砭时弊就是了。
再往里面塞一点自己在黄巾之乱中的见闻丰富血肉,也显得更贴合实际。
再便是——
柳宗元在举例的时候,说的是“汉知孟舒于田叔,得魏尚于冯唐,闻黄霸之明审,睹汲黯之简靖,拜之可也,复其位可也,卧而委之以辑一方可也。”()那么她是不是也可以换上一点近代的例子呢?
这岂不正是她用来潜在消弭跟某些立场的人之间矛盾的最好时机?
“今上知子琰于杨公……”杨修读到这里表情有点微妙。
他朝着乔琰看了眼,只看到对方这异常淡定的表情,仿佛写到杨赐举荐黄琬,让贤才得以尽用,只是在说明郡县制的实行状态下的优点,而不是在向他们弘农杨氏示好。
连带着后面提到的刘宏凭借何进而知道在场各位的名声,也仿佛只是因为恰好在此地写就了这篇文章而顺势提到的一般。
“郡县之推行,有罪可黜,有能可赏,朝拜而不道,夕斥之可矣,设若以一人牧一州,纵令其乱人,戚之而已。”
这便是州牧制度形若诸侯分封后产生的弊病,倘若某一州的州牧本事不足以治理,甚至在当地生乱,因其权柄过大,当地的百姓也只能对他生闷气而已。
“设若一朝反心起于斯,又逢此地可据险而守,朝廷如之奈何?”
杨修对朝堂的消息知道的少了点,在场那几位却是知道的,益州刺史郄俭在益州横征暴敛、贪婪成风,为黄巾所杀,因而提出州牧制度的刘焉求的就是这个益州牧的位置。
益州是什么地方?益州险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国——以上是诸葛亮对益州的评价。
乔琰就差没指着刘焉的鼻子骂了,你提出州牧制度自己又想要益州牧,你如果据险而守,怀有什么异心,朝廷要拿你怎么办呢?
这话吧,许攸和陈琳这种骂起人来很毒的相对一眼,觉得乔琰这还是稍微笔力弱了点,大概还是因为年纪小。
不过想想这种话,说得稍微隐晦一点,天子肯定是很喜欢的,又对她再提高了一点评价。
“天下之道,贤者居上,不肖者居下,有叛人而无叛吏,则天下相合,群贤相举……”
“……”
“秦失其位,在于其政,不在于制。今国家尽制郡邑,连置守宰,其不可变也固矣”()
“……”
“琰不欲见圣人生于其时,因封建扼断上抵中央之道,无以立于天下,唯以陋言草陈。”——
杨修沉默了。
大家都是九岁十岁的孩子,就是想出来搞个神童的名声的,怎么就你写小作文写出这种水平的东西来?
他现在方觉,许劭只是给了乔琰这个雏凤有清声的评价,化用了她先前用来怼那士子的“雏凤清于老凤声”,说不定还是稍微有些收敛着说的。
杨修的政治敏感程度不算太高,却也看得出来,这的确如许劭所评价的那样,是一篇完全能于洛阳为政之人中传颂,也能送到天子面前的文章。
收尾的想法是理想天真了一点,可所谓贤者居上,圣人立身,于黄巾之乱后也分明正是一番维护汉统之言。
他想到这里,不由低垂着脑袋,攥紧了手中的绢帛。
就算他不想承认也不得不承认,在这篇州牧封建论面前,他用讨巧手段写的问答,简直像是个儿童之作。
但输给这样的人……
输给这样的人他一点都不冤枉!
在他重新抬眸朝着乔琰看过来的时候,乔琰怎么看怎么觉得他现在有点像是徐福那种在看偶像的状态,当然其中还不乏过上几年再来一比的胜负欲。
这恢复速度倒还挺快的。
只不过,还没等杨修对乔琰来个什么三年五年之约,这鼎中观的正门就被人给骤然推开了。
乔琰循声望去,正见到了个熟人。
这闯入之人不是中常侍张让又是谁!
而即便在场那几人再如何对张让痛恨有加,也不能改变一个现实,当张让作为天子特使出现在此地的时候,是没人能将他阻拦在外面的。
张让也不是不晓得这些人的盘算,但反正他也不是来找这几位的,根本无所谓他们怀有厌憎之色的目光。
他只瞧着乔琰说道:“陛下听闻乔侯前来寻许子将得一月旦评,着奴婢前来宣旨——”
刘宏给张让的口谕是,若是乔琰真能得到许劭的佳评,便让她进宫来一见,而张让抵达此地就听到了那个“雏凤清声”的评价。
那么这丹墀对策之说,恐怕马上就要成真了。
见乔琰已伏身接旨,张让继续念道:“着乐平侯入宫觐见。”
乔琰目光一闪,她这篇文章没有白写!
她也可算是要见到这位当权天子了!
38. 038 回光返照
面见天子啊……
先前自学宫明堂前的大道而过,旁人看过来的目光也不过是看两个孩子的相争而已。
但在乔琰重回这条路上的时候,包括太学生在内的人群,看过来的眼神也发生了不小的变化。
洛阳京师之地就学,所求的无外乎也就是闻达于天子,跻身于朝堂,在这个累积名声的过程中,若能得到贵人的提携,便自然更佳,若不能,就得自己混出个名声来。
像是黄巾之乱这样的特殊情况,能建立起功勋的无疑只是少数
——这不是一条可以让人参考学习的路子。
对大多数的士子来说,能从太学中倚靠才学颖脱而出,学问累积到了一定境界后游学于汝颍地界,恰遇一二名士提点,已算是有了个极高的了。
最为顶流的莫过于直接得到许靖、许劭、何颙、郭泰这些当世一流评论家的评点,若是个佳评,便足以和寻常士人区分开来。
而显然,乔琰已经做到了。
她也何止是靠着一纸策论得到了“雏凤有清声”这样一个,对未来期许良多的极高评价,更当即就得到了天子的召见。
当然,大家都看得出来,乔琰得到这个被召见的机会,并不全是因为许子将的这句评价。
若无那个早先就已经加封出的乐平侯爵位,刘宏又不是吃饱了撑的,非要召见一个只是白身的许劭所看重的小辈。
再想想从鼎中观到皇城之间的距离,也显然不可能是许劭这边的评价一出,就有人将消息送到了皇宫中,又恰逢刘宏没甚事情可做,便让那张让前来宣读天子口谕。
张让他来得太快了!
快到让人毫不怀疑刘宏一直在关注着乔琰的举动和情况。
但谁也不可否认的是,当那句评价和这个恰到好处的召见被放在一起的时候,许劭从中受益,乔琰的名声更可谓是一飞冲天。
此时无人会说什么她本该尽孝于祖父床前——
谁让这的确是她在抵达洛阳后的第一次出门,与杨修前往鼎中观之事也更像是因缘际会。
而她所做的,只是在机会落到面前的时候,毫不犹豫地将其一把攥住而已。
且将心比心,倘若他们处在乔玄的位置上,若是在病重殆亡之际,有一个如此出色的孙女以言论上达天听,只怕是真能含笑而终了。
子嗣功业在望,还有比这更能慰藉长者之心的吗?
“这番阵仗后,他们大概也会跟我一样好奇你到底写了什么的。”
穿过平城门的时候,杨修回头看了眼后方,开口说道。
好在洛阳都城之内并非人人都可进入,尤其是过城门后不远,便是联通广阳门和耗门,处在南宫之前的御道,城墙之内的南宫宫墙上,正是朱雀望楼。
这标志着,自此处起便是皇城守卫森严之处。
也因其代表了大汉的最高权威,而展现出一派肃穆气象。
即便是杨修这样的太尉之孙,在未曾得到准允的情况下也不可能过朱雀门而过。
他一路跟着也不过是因为他要走这条道回家罢了。
现在乔琰继续在张让的带领之下踏入南宫,杨修则右拐回了太尉府。
他本就记忆力超群,若是稍夸张一些的说,大抵也能得个过目不忘的赞誉,譬如说,此刻乔琰的那篇策论就还印在他的脑子里。
他琢磨着自己既然是败给了这样的一篇,就自然要将此篇给默写出来,日日让自己诵读谨记才是。
也因为如此,他没跟他那些个小伙伴继续在太学附近游玩,而是打算先回家去,防止缺漏了哪两个字。
见乔琰的身影消失在了门户之后,他方才微微一叹。
“也不知道后世史书之中会对今日的情况如何记述……”
怎么说他也算是得到了个不算太差的评价,希望不会被记载成什么——杨修当街挑衅于乔琰,迫其同往鼎中观,乔琰不得已,以《州牧封建论》呈于许劭,复得天子召见。
那他岂不是就成了个丑角反派?
尚且年幼的杨修琢磨起了自己要如何才能做出挽回名声的举动。
也不知道……“杨修为之折服,从乔琰往乐平”可不可行。
他觉得好像还真有那么点可行性!
太尉杨赐哪里会想到自己聪颖绝伦的好孙儿,起先明明是去给他找回场子的,现在却已经干脆利落地就这么把自己给卖了,甚至盘算起了离家出走的可能性。
已从朱雀门而入的乔琰自然也不会知道。
何况,她如今的全部心神都不得不放在应对刘宏上,又哪里还会考虑杨修在想什么。
一个资质平庸的帝王好应付,一个聪明的皇帝却不好捉摸。
理论上来说,乔琰此前种种行事都不曾有行差踏错之处。
从对黄巾之乱的协助平复,到对“大汉天灾和上位者无关”的论辩说辞,到行抵洛阳后不骄不躁地开始种地,再到这一番州牧分封制度的类比驳斥,任何一件事都是在维护大汉的统治。
她也完全没给刘宏抓到任何她倒向了哪一方的小辫子。
可在真正面对他本人的时候,这些东西未必就是完全顶用的,还是得看临场发挥。
但在乔玄宅邸内掘地种菜之时,她便已经对刘宏可能会问什么东西,她又该当如何回答,在心中有了一番提前的揣度,也不算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在这种心态之下,入朱雀门过鸿德门时,乔琰甚至还颇有些闲情逸致地欣赏了一番这宫门开启后,正对着的明光殿是何种模样。
在未来的南北朝时期,北魏权臣尔朱荣就是被杀死于此地的,当然现在此地还只算是一间普通宫室而已。
洛阳在魏文帝时期重新规划才有了中轴线的概念,其后的朝代自此传承其中轴设计,以彰显皇室威仪,如今的洛阳南宫便还没有这种特点。
比如说,刘宏所居的玉堂殿并不在中排,而在自左往右数去的第二列,也即明光、宣室、承福、嘉德、玉堂的这一列。
不过乔琰见到刘宏的地方并不在玉堂殿,而在嘉德殿。
此时还未发生中平二年的玉堂殿大火,嘉德殿并不作为刘宏的起居之处,而更像是一座置放于卧房之前的会客厅,或者说是书房这样的存在。
想到这里,乔琰目光便下意识地往嘉德殿旁的兰台掠过。
这与嘉德殿只有数步之遥的兰台周遭翠竹掩映,也正是大汉皇室藏书之所,昔日班固就曾经在此地担任过兰台令史。
刘宏将起居与会客之所设置在此地边上,着实是很对得起他这个文化人的设定。
不过她这思绪的跑偏也不过是一刹而已,一踏上这嘉德殿的殿前高阶,她便只剩下了眼观心鼻观口的沉静凝神之态,将全副心神都集中在了眼前。
嘉德殿门户洞开,日光尽入,但因宫室极深,刘宏所坐之处,已并不能为日光所照,于是点起了几盏明灯在侧。
这上首的帝王不太出乔琰意外的并非是个正襟危坐的架势,而是以肘斜撑着桌案托腮,另一手则翻阅着手中的绢帛。
那正是乔琰所写的《州牧封建论》。
在张让来请乔琰入宫的时候,这东西也随即被张让取走了,更是提前一步快马送入了皇城之中,送到了刘宏的手里。
见乔琰入殿而拜,刘宏这才抬了抬眼,将注意力从手中的绢帛转移到了乔琰的身上。
“乔卿抵京城不过七日,便以才学一战成名,着实出乎了朕的意料。”
他话中不辨喜怒,听起来更有一种兴师问罪的意味,若是换个当真只有十岁的孩子在此,只怕还真要被吓到。
可偏偏乔琰察言观色,并未看出刘宏的脸上有任何一点可以称之为怒意的东西存在,在他握住那张绢帛的手指发力上也正是一种松弛的姿态。
此外,东汉帝王多为短命的特质,在刘宏身上是有体现的。
即便室内光照不盛,也不难让乔琰这个见惯了后世这个年纪之人的存在,察觉出刘宏在气色上着实看起来有点虚。
这种自内而外表现出来的精神头,也让他再如何形容深沉也少了几分威严。
她从容答道:“臣所读经卷不多,唯一擅长的便是以见闻写事,自兵祸起所见,上洛阳途中所见,尽在笔下而已。能得子将先生看中,并不在预料之中,能承蒙陛下阅览拙作,更是乔琰之幸。”
乔琰虽在洛阳并无官职在身,但她领了乐平侯这个位置,刘宏以卿称她,她以臣自称相回,算起来也没什么问题。
“所见所闻,尽在笔下……”刘宏重复了一句乔琰的话,笑了笑,“有点意思。乔卿是个务实之人,且入座吧。”
乔琰起身在刘宏下方的位置上屈膝而坐。
刘宏朝着她看了一眼,忽觉好玩得很。
他自北宫迁居到南宫的时间虽然不算长,但嘉德殿里也算是会见了不少臣子了,却还当真是头一次接见年岁这样小的。
但这孩子做事稳重,才学卓著,比起他那鸿都门学中培养出来的多了些实干能力,比起袁隗这种尸位素餐的世家高门子弟多了机变之才,现在呈递在刘宏面前的这张帛书上又拿出了一手颇让他欣赏的好字,要不是因为她年岁实在太小,也要不是……
刘宏垂眸间露出了一抹深思,却又觉得将制衡世家和外戚的重任交给这个还未长成的孩子,多少有些病急乱投医的意思。
他便只是将目光重新转回了面前的策论上,问道:“朕方才将乔卿的手书全览,只见得这通篇之中,皆是郡县优于分封,而州牧制度有重现分封制度嫌疑,大是不妥的意思,那么我倒是想考一考你。”
“如你所说,分封之下,倘若为诸侯之人不仁,消息便不能上达天听,但刘太常与我说——”
“以州牧之长,必以其州中民众为子,因而适其俗,修其理,郡县之官员却未必如此。若非诸郡县官吏得过且过,绝不能让黄巾嚣张至此,多年勾结,一朝起事。这么看起来,倒是州牧制更合适些。你是如何看这件事的?”
乔琰总不能说,这黄巾之乱任由事态发展,归根结底还是刘宏自己不重视,哪里是州郡官员得过且过。
倘若真跟史书之中记载的情况差不多的话,早在马元义在洛阳城中的活动被揭穿之前,约莫在去年还是前年,就有颍川人刘陶和刘宏汇报张角蛊惑百姓之事。
偏偏刘陶都这样说了,刘宏却直说让他别管这事,赶紧去继续编纂《春秋》条例去。
闹到今天这个地步,也不能全怪郡县的官员不给力,实在是做皇帝的就没将眼光放到下面来。
但她要是真这么说,大概就得被打出去了。
于是她想了想后回道:“琰幼年之时,父亲教我学诗,其中有一句反复诵读,正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料来——”
“民只可为天子之民,而不可为州牧、诸侯之民,否则长久之后,必定天子政令不能在州中推行,难以抵达诸侯国中。”
“如若只是春耕秋收之策倒也无妨,但若税赋之事先过诸侯州牧之手,再抵京师,大赦征兵旨意扣押于上级,再传于民,那么必定乱象频频。”
刘宏闻之颔首,又听到她继续说道:“诸侯多为宗室之子,也有野望取天子而代之之心,这便是何以先汉逐级削藩,以图长治久安。”
“而郡县制呢?朝不为正道,晚可罢免,晚行乱纪之事,朝可处决,这正是孟舒、魏尚等贤才的治理之策能推行的保证。”
“如陛下先前所说,刘太常提及,州牧贤德,能以民为子,施展教化,也能将州中祸端发现于微末之时,但——”
“以州中的军队管制和治理督辖权力,分设于多人后,难道就不能做到这一点了吗?我大汉泱泱之国,人才济济,如何就缺了这些人?”
“长于治理之人未必懂得统兵,长于排兵布阵之人未必精于庶务,强行将其合二为一,或可于镇压叛军之上有些裨益,但也只能说是权宜之策而已。”
乔琰说到这里方才停了下来,像是意识到自己不该一口气说出这么多,显得有些咄咄逼人的意思,又连忙闭上了嘴,做出了一副正襟危坐,认真听从刘宏说话的样子。
刘宏将她这表现尽收眼底,越发觉得这场面滑稽。
但他现在却一点都不奇怪眼前的孩子能写出他手中这策论了。
她对于郡县和州牧制度的看法确实很清晰明朗,尤其是这句“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和“民只可为天子之民”实在是让刘宏很觉欣慰。
不过,她还是年轻了些,颇有年少天才这非黑即白的认知。
这不是这么清晰界定的。
高祖时候尚且要用郡国并行之法就是这个道理。
当然,黄巾之乱声势浩大,却也在短短五个月内,便得以将其中的大多数叛军势力给压制下来,其实给了刘宏不小的信心。
自中央往下的统辖,虽然有刺史的协助也有些力不从心,此前就让刘宏生出了分而治之的想法,但平乱后大汉威仪仍在,显然还是按照故法来才好。
就像乔琰所说的,大汉怎么就会缺人呢?
有军事天赋的如皇甫嵩一般去统兵,有处理庶务天赋的就去做州郡的行政长官,最要紧的政令由中央下达,这分明是一个完整运作的整体。
刘宏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他也知道乔琰在策论中所说是对的。
她在那《州牧封建论》中提到,商周有贤人为君之时也保持着分封制,归根到底还是因为他们在实现王朝更替的时候,得到了过多来自其他部落的支持,所以不能随便削掉封地。
这并不能证明秦朝实行郡县制二世而亡就跟这个制度有关。
可是他近来积压在案头的消息,却让他重新意识到——
他的信心其实还不足以称之为信心。
在最迟半年内,他依然必须做出一个启动州牧制度的决断,来应对眼前复杂的局面。
比如说,江淮扬州一带距离京城太远,就算是已经被乔琰击破了张角的神话,以他所见,大概也不能让这些人快速消停下来。
因为他们只会觉得远在中央管辖之外,还能肆意妄为。
光靠册封卢植为钱塘侯是不够的。
再比如说,各地的叛军也并不只有黄巾贼而已,尤其是凉州贼寇横行,乃是其中最麻烦的一支。
这些各地发生的乱象,在他需要平衡洛阳局势的同时,并不能多出一只手来处理。
那么,启用州牧制就可以说是两害相较取其轻了。
提出州牧制度的刘焉有私心吗?
以刘宏看来肯定是有的。
不过刘焉毕竟是宗室,比起世家来说更和他一条心,光是这一条就足够刘宏将心中的天平朝着他倾斜了。
这就是他心中的权衡。
他想的是暂时擢选出对大汉忠心不二的臣子宗室,行州牧制度。
而一旦地方局势稳定,他就将这州牧给撤了,随便找上哪个州的州牧开刀,来做这个寻衅的由头。
只要这些人在地方经营的时间还不足以做到如同诸侯国一般的情况,那么刘宏自负,也不会受到这制度负面作用的影响。
说起来乔琰现在写出的东西对他来说也不算全无用处。
届时他便说,这就是让他再度观摩后的醒悟之言好了。
乔琰只见得刘宏再度垂眸,像是在将手中的绢帛逐字逐句地看过去。
但她倒没觉得,刘宏会真因为这封策论而彻底打消创设州牧的想法。
她更猜测,刘宏大概率的想法是,他还可以多活几年,起码可以在这一剂猛药之后,活到将州牧制度取消的时候。
果然在殿内沉寂了片刻后,乔琰听得刘宏问道:“以乔卿所见,倘若这州牧制度为必行之法,该当如何?”
刘宏问出这话的时候端详着乔琰的脸色,见她在听到这个几乎等同于否决她观点的决断之时,也并未露出任何无措的神情,不由对她更觉欣赏。
他随后就见乔琰沉吟片刻后回道:“若果真猛药必行,那么臣建议,挟州牧之子在洛阳为质。”
“陛下不妨先暂压州牧制不当即实行,于一二月内让人体察州牧人选的家中情形,若长子得宠则扣长子,若幼子受宠则扣幼子。”
其实乔琰还想说,这种时候更应该再设置一个并不在明面上的监管人员。
不过既然都不放在明面上了,她在此时提出来就很不妥。
还不如在此时提出一个既有一定可行性,又偏偏极为孩子气的建议好了。
说这建议孩子气是因为,又不是人人都跟袁绍一般,会因为爱重的小儿子病重而耽搁行军布阵之事,这所谓的拳拳爱子之心做出制衡,在刘宏看来多少有些玩闹。
不过乔琰这建议未尝不可以稍稍引申一用……
第一就是延迟宣布消息。
正好让这些有州牧竞争能力的再向他表一番决心。总归黄巾一平,他也有了喘息机会。
第二就是人质的问题。
这种象征性的扣押还是要做的,但是是以留任京官的方式来实行。
如此一看,乔琰这建议也不算孩童之言。
刘宏看向她的目光不觉更温和了些许。
想到乔玄病重,乔琰却因为不能推脱杨修的挑衅而往那鼎中观一行,又随后入宫中问答,也实在是有些为难这孩子,还是该当给些奖励的。
但她上已无可封,更不适合如他给马伦封了个太史令的情况一般,封出个官职来,那么也就只能赏了?
可刘宏抠门惯了,也一向不喜欢从自己的手里将东西拿出来。
他心中一转,来了主意。
乔琰走出这嘉德殿的时候都不免有点恍惚。
刘宏给的赏赐着实……说它是赏赐可真对不起记载在史书里的那些个赏金百斤!
他给出的赏赐有两条。
一条用比较通俗易懂的说法就是,我看你祖父的情况大概率是不太行了,那么因为你表现优秀,我给你祖父加一层死后的哀荣,在他死后的碑铭上还是写太尉乔玄,而不是他目前所居的这个闲散职位。
此外就是,他会请两个人来给乔玄写碑文。
一位就是乔玄的邻居,那擅长八分书的梁鹄。
一位就是先前被他丢出京城,又自己跑远避祸的蔡邕。
算起来蔡邕刚开始做官的时候,还是被乔玄给举荐上来的,先做了当时在司徒位置上的乔玄的掾属,而后才被召拜为郎中。
这种提携之恩着实不小,正好蔡邕文采辞赋出色,很适合干这件事。
而另一条奖赏,则跟列侯封地对中央的交纳“献费”有关。()
刘宏给她的优待是在五年之内,她在乐平县以县立国,并不需要向朝廷交纳献费。
这算起来倒是一件好事,但是首先……首先她得拿得到税赋。
乔琰努力安慰自己,以汉初的一人一年六十三钱的献费标准,其实这个献费也可以说是一笔大数目了。
而且五年!
五年之内封地内的东西都归她所有,五年之后,刘宏病故,朝纲混乱之中,又有谁能想起她那个乐平来?
总的来说也不算亏!
再者说来——
她过兰台自白虎门而出的时候,一边听到有人来报,皇子辩和皇子协往嘉德殿到访,一边又听到自家的谋士系统念叨起了什么“够了够了”。
能让它说够了的东西,好像也并没有第二种可能了。
正是她在前来洛阳之前就在试图谋划的那最后10点谋士点。
乔琰不觉在唇畔浮现出了一缕笑意。
她没有猜错。
固然刘宏开启州牧制度的决断,在此时可称一句四方倾覆的局面下,并不能因为乔琰的一纸策论就做出改变,但谋士点的计算显然不能这么来算。
出于她这个面板已有的大汉立场上,她对州牧制度弊病的陈述,已经可以说是尽到了谋士的责任了。
而她的一纸策略无疑在并没有影响到刘宏维持局势的基础上,做到了警示“主公”并且让他做出相应制衡措施的效果。
所以总的来说还应当算是一个正向的进言。
【立体地图可以开启了,真不容易啊……】
系统的不容易当然是为乔琰所感慨的。
以她的年龄和性别,若无这种游刃有余的政治情商,只怕此时大有可能到不了洛阳城,就算是到了也得在此地如履薄冰。
又哪里能像是她现在这样,既能在从许劭以及那些个眼界极高的士人处,夺得一个足可以让她受益十年的评价,又能在刘宏面前再刷出一波印象分。
“雏凤有清声”这种评价,完全可以类比“卧龙凤雏,二者得一可安天下”这样的说法。
这可真是一步走出了顶尖谋士发展的必由之路!
——以上是谋士系统的想法。
“是啊,真不容易。”乔琰在心中回道。
先前在平城门入宫的时候,她将典韦留在了外头。
现在她既自雍门出洛阳城折返回王子坊,便不得不麻烦了个小黄门去给典韦报个信,自己则信步朝着乔玄的宅邸折返。
直到返回到这过分简朴的院落之中的时候,乔琰方才有种暂时可以松懈几分的感觉。
她躺在歇脚的小屋内,将系统的面板给调了出来。
原本被迷雾所遮掩,需要达到100点谋士点才能解锁的立体地图,终于在她的眼前渐渐加载了出来。
跟现代的城市三维地图有些相似,在她将地图点开的时候,出现在她眼前的就是一副自洛阳上空看来的画面。
居中的洛阳城墙之内两座呈现“吕”字形错位拼接的宫城,南边的那座正是她今日去过的南宫,城南的明堂灵台高台伫立,另外三侧流水绕城而过,自上空看来更显密集的民居里坊,汇集成了这座城市的人气命脉。
而在这种立体化的地图中,最为醒目的无疑是洛阳以北的邙山。
这有着凤巢龙穴风水之说的山脉,于山脉巍峨间,更是承载着洛阳不知道多少亡魂的安息。
但乔琰这会儿想的可不是什么“一抔邙土贵如金”,而是——
这立体地图果然没有辜负她的期待,倘若在她身在乐平的时候,这地图切换过去后也能呈现出这个效果,那对她尽快熟悉那地方无疑有着格外重要的作用。
谁让那里山多!
有这东西在手,就算刘宏给出的奖励没有她能在实际上拿到手的,也没那么让人觉得郁卒了。
乔琰将立体地图转了转,心满意足地将其收了起来。
短期内,她是不用指望能够达成300谋士点那个档次的,做人还是不要那么好高骛远的好。
于是在系统的视线中看到的,就是乔琰坦然地又把这次的点数加在了体质上。
系统已经学乖了,它觉得不加在智力上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按照系统的评定标准,杨修的智力值应当是在宿主之上的,但——
难道会有人觉得“捷对之才”的小儿会比“雏凤”聪明吗?
大概没人会这么觉得的。
洛阳城里外浓厚的文化气息,加上许劭这久负盛名的月旦评惯来被人多有关注,让乔琰这“丹墀对策士,雏凤有清声”的评价几乎在一夜之间传了开来——
重点皆在她的身上。
十岁封侯,又得许子将给出极高评价,也无疑让人对乔琰多有好奇。
加上她随即就被天子召见,可到底说了些什么,又得到了个什么结果,因为刘宏并未将其外传,只成为谈资之中最为神秘的部分。
倘若八卦的洛阳士人能够见到此事的主人翁便也罢了。
偏偏许劭听闻豫州黄巾战乱已平,收拾包袱准备回汝南去了,那些个同作“评委”的,既是大将军府中常客,也自然不会随便出来走动。
杨修就更不用说了。
他默写完了乔琰的那策论后,自觉自己既然要盘算出个离家出走的想法,就得筹备完善才是,还因为窝在房中罗列自己要带上的东西,被祖父以为他是在此番事情中遭到了极大打击。
他哪有受到打击!
聪慧过人的杨修还在思考是不是应当给自己增加一点身价,从祖父的书房里偷出几本书来。
而乔琰呢?
程立也不得不感慨,她当真天生就是要做一番大事业的。
以一篇策论站稳了自己大汉忠良的立场,展现出了足够的政治头脑和文墨功夫后,她拿着这样一个甚至可以有资本出入三公府邸的评价,却又重新做起了先前的种菜营生。
在五天之后,她种的那块菜畦里的芥菜终于发出了新芽。
洛阳这几日间的温暖气候和她对这块菜畦的照顾,无疑是对这田中新苗的生发提供了保障。
幼嫩的新苗在疏松湿润的土壤间招展,露出新绿的生机来。
乔琰一边伸手拨弄着芥菜幼苗,一边跟跑来找她,此刻蹲在一旁的伏寿说道:“芥菜的这种品种还有个别名叫做雪里红,听起来是不是更有美感一点?到了秋冬季节的时候,叶片中的一部分就会变成红色。”
“所以这就是你种这东西的目的吗?秋天……还得有一阵子呢。”伏寿说道。
“不全是吧,我听闻在有些地方,当地人给芥菜取了个别名,叫做长寿菜,大概这也是一种愿景。”
这个“有些地方”其实指的是台湾。
当然如今的台湾该当叫做夷州,在孙权称帝后还派遣过卫温和诸葛直出海寻访仙山,从夷州带了数千人回来,算起来现在可不会有这种长寿菜的说法传到中原来。
不过反正乔琰仗着中原地大物博,各种地方说法不一,现在给伏寿这么解释,也没人来揭穿她。
伏寿闻言,似懂非懂地点头:“那这就是在给屋子里的乔公祈福长寿了。”
她本还想伸手去戳戳冒出来的幼苗,但想想她扒在墙头看了乔琰忙碌了十几天,可不能搞这种破坏,又将手给背在了身后。
乔琰觉得她这个反应属实有些有趣,刚想说上两句,却忽然听到了一个声音先一步在她背后响起。
“长寿……活了七十多年了还需要祈求长寿吗?”
乔琰一回头便看到,乔玄在身边仆从的搀扶之下,从屋中走了出来。
这话也正是从乔玄的口中说出来的。
乔琰不由面色一变。
病重多时的人突然醒来并不一定是一件好事。
就像乔玄,他此刻表现出的状态绝不可能是有好转的征兆,而分明是回光返照!
若是按照现代医学的说法,这是濒死状态的应激反应之下,出现了能源的应急供给。
这的确足以让乔玄在此时从原本的混沌状态下清醒过来,甚至四肢暂时有了气力。
也让他此时在本已苍白枯槁的面容上,多出了一点血色。
但这种状态的持续时间并不会持续多久,半数以上也就只有一天的寿命而已。
乔琰连忙让陆苑将伏寿送了回去。
这等情况显然是不该让伏寿再留在此地了。
而她刚做完这一安排,就看到乔玄颇不在乎地推开了那搀扶之人,格外任性地在菜畦旁边坐了下来。
坐在了那花圃的石头上。
他既然曾在军中任职,想来是知晓自己此时的状态的。
但以乔琰所见,在这老者身上并未流露出对死亡的忧虑恐惧情绪,而是颇有一派坦荡之意。
他在此时还能有三两分精神的当口,转头朝着乔琰,仿佛调侃一般说道:“你这种菜的水平可真是有待长进。”
见他拍了拍自己身边的地,乔琰也没多纠结,干脆地在乔玄的身边坐了下来,又顺势嘀咕道:“话也不能这么说,第一次亲自动手,能种成这样也不错了。”
乔玄瞪了她一眼:“种菜是可以这么推卸责任,做县侯能这样?”
见乔琰像是要转头朝着那老仆看去,乔玄又说道:“行了,别看了,不是他说的,是我这几日半梦半醒的听到你絮叨的那些个话了。”
“……我听见的。”
他本就是强撑着一口气清醒过来的,此刻声音又已渐渐轻了下去。
即便他并没有让其他人退下去,或许能听到后半句话的也就只有他自己和边上的乔琰而已。
“乐平侯,乐平侯……你比我那傻儿子要强。”
“……”
乔琰的指尖随着乔玄这话下意识地蜷缩了些许。
她素来习惯于对旁人的言辞多有分析,此时也不例外。
所以她也并不难听出乔玄这话里的潜台词。
倘若真是跟孙女的交谈,他所说的不该是“我那傻儿子”,而应该是——
“你比你父亲要强。”
39. 039(第一卷终) 灵台治丧
临死前的回光返照,或许也赋予了这位老者足够清醒的头脑。
让他并不会天真地以为,面前的乔琰还是他认知之中的那个小孙女。
他将其中一个儿子牺牲在了洛阳的治安维护之中。
另一个儿子也并未得到任何在官场上的助力,就好像并没有一个位居三公的父亲一样,只按部就班地遵循着这个累积政绩升迁。
但这并不代表,乔玄就对儿子和孙女的情况一无所知。
孙女乔琰这个“琰”字还是他取的。
在原本的乔琰为数不多住在洛阳的时间里,她甚至还只是个口不能言的稚儿罢了。
彼时,乔玄曾经想象过这个孩子未来会变成个什么样子,也曾经为她体弱多病的状况担忧过。
后来乔羽迁任城相,乔琰便再未来过这里,但乔玄和儿子之间是始终保持着书信交流的。
他的儿子不如他行事雷厉风行,更没有那些个非常手段,做到银印青绶的位置上已经是顶了天了,他的孙女呢,虽通诗书却非卓越之才。
当然,这些在他看来也没觉得有什么好遗憾的,总归人各有命数,能在兖州安稳度日也未尝不是一种生存方式。
也正因为这种认知,在乔玄得知乔琰所做之事和得到的列侯封赏的时候,他在清醒过来的第一反应,并非觉得这着实是光耀乔氏门楣的大好事,而是一种说不出的,大约可以叫做“果然如此”的了然之感。
谁让这是一种用所谓的临危受命,或者是磨难出英雄都没法解释出来的变化。
一个人的行事手腕,大多还是受到过往接受过的教育和所处环境的影响。
在这种认知之中他自然不信,此乔琰还是彼乔琰。
要知此前他那小孙女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政治敏感度,又如何会在此时于各方的斡旋中展现出这样老辣的水准。
乔玄并不怕将事情想的更坏些。
很难说他在这几个月的病情加重里,是不是已经做好了可能会得到极坏消息的准备。
黄巾之乱的风声,随同洛阳城内一度慌乱的气氛也曾经传入过他的耳中,也诚然,乔羽是有在路上耽搁的可能的。
可他稍一估算乔羽自任城国出发的时间,就很难不想到,他只怕并不是为了折返回去稳定任城国中的局势,而难以在如同他早前的信中所写的那样尽快抵达。
而是因为,他在路上出了些意外。
什么样的情况会让现在的乔琰需要在黄巾乱军之中给自己搏出个前路来呢?
或许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乔羽已经并不在人间了。
但在这今日起身忽觉手脚有力的特殊状态下,乔玄已知自己大限已到,又何必要去做那些个浪费时间的事情。
在这个时候,他不必去为自己的儿子身死魂归而哀伤痛哭。
也不必去想,他此前试图以自己在刘宏面前的表现来为子孙后嗣搏出一个未来的举动,是否已经成了一件再无必要的事情。
更不必去深究,现在取代了他的孙女的到底是什么人。
在他推开房门,像是久违了一般处在日光之下的时候,他正看到现在这个名为乔琰的孩子蹲在他那方菜畦的旁边。
而目之所见,田中新芽青翠,正是一派生机在望的景象。
平黄巾,斗张角,曲周掌兵,洛阳策论,倘若忽略掉那些或许会对她造成制约的因素,她简直就像是按照大汉忠臣之中的中流砥柱人物来长的。
他下意识的一句话说出后她脸上隐约浮现出的警惕之色,更是让他确定,她此前所取得的成功应当并没有任何的偶然——
因为她实打实有一个敏锐的头脑。
那么乔玄又何必让她在这里时候担负上一个“祖父疑其为邪祟”的骂名呢。
于是乔琰的提防不过维持了片刻,她就听到乔玄说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做县侯难道也能跟种菜一个样子吗?”
她对上了乔玄那双清明而包容的眼睛,在这个心照不宣的对视中,她已经明白对方的态度了。
这位老人子嗣伶仃,现在只是想再交托一份希望而已。
明明她并无对对方的祖孙孺慕之情,却不知道何故在此时心中颇觉酸涩。
“治国如烹小鲜,治一县之地也如此,熟能生巧,恰到好处而已,总也有个尝试的过程的。”乔琰斟酌着回道,“初学者不上烈火重油,便不至沸油灼手,我如今不是这样吗?”
她伸手指了指面前的菜畦,“芥菜易长,不需多少农事见识也能养活,就算种坏了也不会造成什么损坏。种菜之前,犁地翻土肥田我已尽其功,芥菜生长之所需我已多方问询,算来成功概率极大,下一次我便可试试扩大规模,增产培优。”
“田事如此,为县侯亦如此。”
乔玄听她这样说,在久病到显得有些木然的脸上也不免露出了一丝笑意。
她说的不错,就像种菜是一件对她来说有些陌生的事情一样,做县侯以县为国,也是一件对她来说并不熟悉的事情。
但芥苗易长,筹备充裕后损失便不会大,那么到了一县之地,她又如何不能从小处着手,而后熟能生巧呢?
对一个能在抵达洛阳后便对各方立场有清楚认知的人来说,这种学习显然并非难事才对。
乔玄看向她的目光更多了些长辈的温存。
他的时日不多了,她既心性与手段绝佳,他又为何不能再给她一点助力。
从程立和那乔氏老仆所站的位置,并不能听到那祖孙二人交谈间的具体内容,只能大略听到,这段对话里大多是乔玄在说而乔琰在听。
这个起先还能说出连续话语的老者渐渐话音都变得有些断续,在被风送过来的片段中,似乎提到了睢阳的名字,后有汉阳,又转而到了五原边防,而后就是洛阳……
那老仆自乔琰等人住进来后就格外寡言,现在却突然出了声。“这……这是乔公的升迁之路。”
程立因这句话转头看向他,正见这年纪也不小了的老仆以衣袖擦了擦眼尾的泪花。
这老仆显然已经看出了乔玄此番,正是人之将死的交托。
而对于一个历任三公、能文能武的名臣重臣来说,还有什么会比他过往所经历的一切更有价值呢?
即便是他还在担任睢阳县功曹的时候,去追究陈国相羊昌罪名的那一段,在彼时还因年少气盛而手段生涩。
可现在让当事人站在一个更成熟的立场上去看,从中剖析他彼时的心理,也无疑是极宝贵的经验。
这也不是他会和等闲之人说起的事情。
而现在,他和这初初崭露头角的孙女坐在院子里,面对着一片新绿初生的菜畦,将所有想要托付的话都凝结在了这种平铺直叙里。
在日头将落的时候,乔玄的声音也慢慢地趋于细若蚊蚋的状态。
乔琰凑近到了他的身边,方才听清楚他问道:“你能否允诺我一件事?”
因乔琰的靠近,他得以顺势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也让他的脸距离乔琰更近。
在这张病骨嶙峋的面容上,一种锋锐如刀的气场流转在他的眸光中,却又在随后变成了一种近乎恳切的神色。
“可否应我……若大汉不负乔琰,乔琰也不负大汉。”
乔琰一时失声,又旋即回握住了他已经渐渐有些失温的手,而后回道:“我应你。”
乔玄得到这个回复,方才于五指脱力。
现在他才当真是撑不住了。
他病重之时,这个简陋的小院里因他并未有所结党,除却刘宏为定下给乔琰的赏赐而刻意前来的那一趟之外,几乎没有多少人前来探视,在他将要过世的这一日,也显得尤其低调。
只有乔琰又守在他的病床之前过了一夜。
在那回光返照的状态从他的身上消退下去后,她便与家仆一道将他转移回到了屋中的病床之上。
或许是因为有了乔琰的那个承诺,也或许是因为,在他的精神重新归于涣散的时候,他听到乔琰慢慢地将她从他先前所说的经历中学到的东西,在他的耳边念了出来,这种传承得以延续的满足,让他在离去之时的神情也变得格外宁静。
他隐约想到了多年前他给过一个看好的后辈的评价,那是“天下将乱,非命世之才不能济也”。
但也或许,这个取代了他孙女身份的孩子同样是一个这样的命世之才。
就是有些可惜,他无法看到天下清平的这一幕了。
当天明之时,他躺在病床上失去了呼吸——
这是光和七年的六月初六——
按照刘宏此前答应过乔琰的那样,乔玄将以太尉之礼下葬,更要请梁鹄、蔡邕等人为他撰写碑文。
他抠门敛财是到了一定的境界,却不代表他在这种已经答应下去的事情上要失约。
尤其是,乔琰的确拿出了需要让他慎重对待,甚至极有可能在未来交付重任的表现后,这也让他更不会在这种事情上偷工减料。
在得知乔玄为官多年所积攒的钱财还不够办上一场最体面的吊祭仪式,竟然要乔琰从兖州豪族给她的谢礼中出钱来办后,他还让人送来了一份厚礼。
准确的说这并不只是厚礼而已。
刘宏特许,以侍御史持节主持丧仪,等到吊丧仪式完成之后,以北军五校、轻车、介士送葬。()
当然这个送葬不可能将乔玄一路送到他要入土为安的乐平县。
但按照东汉以邙山为长眠风水宝地的说法,护送乔玄的棺椁自洛阳北出,过邙山地界却是没什么问题的。
当然这些护送的卫队暂时还没有出场的机会,因为这吊祭起码要维持十数日。
这场吊祭必然排场也不会太小。
与乔玄死时的院中平静不同,在他过世后,前来吊唁的人却必定以千为数。
他为人刚烈,性情耿直,却并非是纯然不懂变通之人,在他尚且在世的时候,这些昔日同僚都知道他到底是个什么脾气,干脆只送上问安的书信而已,以免上门带了礼物又引起他的不快。
但现在人都已经故去了,怎么都该上门了。
此外,在东汉的习俗之中,故吏是需要来参加举主的丧葬的。
即便因为乔玄活到了七十四岁,比起汉朝的平均年龄49岁多出了二十五年,有相当多的故吏都死在了他的前头,比如说乔玄在三公位置上时候举荐为廷尉的陈球,就死于光和二年,却也并不能改变一个事实——
乔玄在职期间担任过的职位太多,更素来不避贤才和自己之间是否有政见矛盾,导致接受过他举荐的人同样达到了一个相当可观的数目。
起码延熹里这个小院,就显然容纳不下这样多的人。
于是太史令马伦当即提议,将灵台作为这个举办吊祭的场所。
在她写给刘宏的奏书中写道:【乔公懿德高轨,泛爱博容,宜以重礼送行以示帝德,此为君臣相合之道。明堂承宗室之祭,灵台为其侧,上抵天运,下见洛水,正合其分。京中可为吊祭之所者甚众,然需假之相与,其间人情种种,望陛下审慎。】
马伦在这封奏表中的意思很明显,乔玄在洛阳城中的居所过于简陋,因其【懿德高轨,泛爱博容】的贤名,不适合在这个过分逼仄的地方举行丧吊仪式。
洛阳能容纳这个人数的场地有吗?有自然是有的。
比如说袁氏就能租借出这样的场地。
但是一旦有这样的出借行为,里面也就有了人情交易。
与其如此,倒不如让灵台这个地方由刘宏以天子的命令下达出借。
灵台的对面就是承担起汉室祭祀之礼的明堂,等同于在天子之侧,以乔玄在高位之时的贤名,若是在后世记载起来,便有一番君臣相合的美名。
好一个建议!
如果说之前,对于这个可算是因为意外而提拔出来的太史令,刘宏是没有太过关注的,那么现在,在她站在汉室立场提出了这个建议之后,刘宏对她不由有了些明确的认知。
这的确是个颇有本事和远见的女子。
在批复了这个决定后,乔玄的遗体被连夜从延熹里送到了灵台。
这也是乔琰第一次和这位与她封侯几乎同时出现的女官有了会面。
马伦的年纪已经不小了,甚至在今年已经过了六十。
但她出自扶风马氏,打小所处的环境可称一句养尊处优,给她打下了个堪称优越的底子,而她嫁给袁隗后操持袁氏中馈之时,也并未懈怠于身体的养护。
在乔琰见到她的时候,便见这看起来气度雍容、腹有诗书的长辈,满头银丝都被打理得极为妥当,面容上颇有一派让人心安的从容,并没有什么老态蹒跚的样子。
骤然被人从宅邸主母提拔到太史令的位置上,也显然并没有让她有何慌乱失措。
她早年间便跟从父亲马融学习天文历法,与父亲门下的弟子一道推演星象运算数据,到了袁氏后,虽然必须为杂事所烦扰,却也借机阅览到了更为广博的藏书。
在这个意外却也合适的权柄被交托到她的手中之时,她将袁隗被当庭责骂后生发出的怒气视若无物,当即收拾了东西走马上任。
虽然在得到了这个位置之前,她并不知道是何事促成了刘宏做出这样的决定——总之这就是个让袁隗满肚子的火气却也无力反驳的“圣旨”,但在太史令上于这一月间站稳脚跟后,以马伦之聪颖并不会看不出这急水湍流之中的权力博弈。
好在,这对于她来说,在本已觉得有些精力不济的时候忽然不必困束于后宅,好像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这更是在无形之中给她注入了一抹生机。
而当她见到乔琰的时候,在与她的短短几句交接会话里,她也明了了为何刘宏会固执己见地要给她封出一个列侯的位置。
她抵达之时正是夜里。
马伦与太史令下属官吏提灯相迎,一眼就看到了这棺椁之前踱步而来的孝服女童。
对方朝着她拱手称了句“太史令”,在灯烛与月色中,抬眸里流露出的几分哀思里,分明还有一派峥嵘之气。
这种卓然于常人的气度,让马伦对比这数十年间遍览洛阳中年少英才,也并不觉得有人能在这个年纪越过她去。
“随我上去吧。”马伦抬手朝着那灵台之上指了指。
于南北朝的洛阳伽蓝记记载里犹高五丈有余的灵台,在如今还是那个高六丈的样子,也就是约莫十四米的高度。
这在乔琰视线中出现的灵台,虽是个天文观测机构,但因其天文律令与汉室的统治密切相关,在建筑的风格上更像是承载祭祀职能的建筑。
下层的环廊拱卫烘托出了上层的平台,于这夜间更有一番神秘肃穆之气。
乔琰随同马伦登上了高台,正见灵台之上泾渭分明的两排衙署分列。
因此地要暂时承载起作为乔玄吊丧之所,左侧的五间被用来充当停灵之地,宾客的落脚休息处,而另外的五间依然是太史令的办公之处。
“这几日恕琰叨扰了,也多谢太史令为祖父谋一丧吊之所。”
在乔玄的棺椁落定后,乔琰又朝着马伦致谢了一次。
马伦一边将她扶起一边回道:“乔公乃大汉之栋梁,停灵之所自然不可轻忽,灵台上观日月北斗,亦记载汉室兴盛之种种,正合乔公高才厚德。”
客套话说完了,她又板正了面容说道:“不过,我既身为太史令,也必须与乔侯事先说一句,这五间本就是太史令公署的备用之所,用之无妨,但另外五间内存放的都是近年来的天象逐时记载,以及一些重要的天文观测仪器,请乔侯务必得准允后再进入。”
这是她再如何欣赏乔琰的风采气度也不会违背的原则问题。
对她这个格外谨慎的叮嘱,乔琰当然不会觉得是冒犯。
她颔首回道:“理该如此。我听闻张平子为太史令时,所制地动仪也位居此地,此为精密之器,存放自有规则。”
听到乔琰这么说,马伦对她的观感更好。
乔琰提到的张平子便是张衡。
邓绥太后执政之时,以公车特征将张衡接入京中,先拜郎中,后拜太史令,浑天仪正是这个时期的产物。
而后又有了地动仪。
虽说地动仪在车马震动的纵波影响下并不会有所反应,只有地震才会让金蟾吐丸,但马伦在接掌灵台后便在张衡的记载中发觉,地动仪的运转,其实仰赖于灵台地基疏松,从而传递震感,最终的落位也是张衡在数年间观测后决定的,等闲情况下绝不能移动。
乔琰既然对此有些了解,也省掉了她不少口舌。
见她行事稳妥,马伦还是不免软和下了语气:“若是乔侯对此有兴趣,远观还是无妨的。”
乔琰摇头,“且将宾客迎送之事举办妥当了再说吧。”
马伦有心想要安慰这父母双亡,如今祖父也过世了的孩子两句,却忽然又听她说道,“说来还有一事,琰冒昧想要说与太史令知晓。”
她仰头看来,说道:“昔年和熹太后选贤举能,方有张平子于此地推演灵宪之说,也方有地动浑天二仪落位。琰此前不在京城,早想得灵台一见,今日才此缘分。而我见马夫人为太史令,更觉喜悦。只祖父新丧,琰不宜有悦容,望太史令见谅。”
马伦闻言一怔。
和熹太后?
她怎的突然说起这个。
可马伦转念一想又觉得乔琰此话并无不妥。
是啊,若非和熹太后,灵台也不过是光武时期一天文高台而已,又何来浑天仪地动仪在此地落位。
张平子一度以《二京赋》痛斥朝政,却为和熹太后轻徭薄赋、躬行节俭的作风所打动,应邀而来。
和熹太后自身便长于算数天文,更为女子提供学堂教育,是否也在期待有朝一日,这灵台之上仰观天象之人也是女子身份呢?
现在竟真的有了。
但时至今日,马伦已无法去揣测一个早已作古的奇女子,彼时到底在想什么,当然她也没法揣测出乔琰此刻说出这话的时候又在想什么。
谁让这举止特别的孩子在说完这句话后,便转身朝着临时休憩的屋子走了进去,只在倚门之时方才朝着她小心回看了一眼。
见她脸上并无异色,方才消失在了门后。
就好像这孩子是觉得,自己说了什么不该在第一次会面的时候说出来的话一般,怕她有被冒犯而觉不悦。
可她怎么会觉得冒犯呢?
马伦摸了摸自己在夜风中有些发凉的面容,意识到自己竟因为乔琰的这句话而露出了几分笑容。
这让乔琰在第二日见到她的时候,只见那官服赤火,更衬托出她一派精神抖擞之态。
这种精神状态足以让她在将灵台官吏安顿各司其职后,还前来协助乔琰一并招待前来吊唁之人。
袁氏三公宅邸,每日登门之人就不在少数,马伦能将诸事安排妥帖,自然对于洛阳的各级官吏都了然于胸。
乔琰真觉得自己该当重谢马夫人的协助。
毕竟乔玄在跟她提及自己过往的时候,可不会说到,那些个跟他有过交锋或是交流的人到底都长了个什么样子,顶多就是提及些许要紧人士的姓名而已。
但马伦的情况不太一样。
要知道纵然是四世三公之家,汝南袁氏之贵,也不能避免在洛阳的人际交往中,不能单纯以上位者的姿态与人相处。
若真这么做了,就实在是官场上的大忌了。
袁隗这个人没有这么多多余的心力去记住这些东西的时候,就让马伦来记。
于是当先抵达灵台的这一批,几乎都能从她口中说出个子丑寅卯来。
即便这些前来吊唁乔玄的官员并不会觉得,一个长辈新丧的孩子有所失礼是什么问题,也无人会对此苛责。
但她若此时举止得体,称呼有方,却显然会让这些人对她的印象更上一层。
马伦并不觉得自己对乔琰暗中提携有什么问题,她甚至在这种指点中,感觉到了一种奇怪的成就感。
起码要比她将自己的所思所虑都集中在袁隗身上的时候,更有成就感多了。
也正好乔琰的记忆力惊人,在将这些来客的样子和名号对上之后,便再不需她多说什么了。
这无疑降低了这种提醒被人发现的可能。
何况,乔琰在此前的一番表现中,明摆着除却对刘宏的示好之外,并未站定任何一方的立场。
也就是说,她并不需要对于来宾有任何的情感偏颇,只需要在马伦的提醒之下,在言谈措辞中不出现什么大问题便也足够了。
大概唯一让乔琰险些破功的就是袁隗来的时候。
他朝着马伦所在的方向盯了好半晌,像是头一次看清楚自己的老妻一般,颇有那么点三观都被人给重塑了的样子。
以至于在乔琰朝着他行礼问好的时候,他都险些没回过神来。
乔琰努力让自己别在脸上出现任何一点看好戏的表情,又见袁隗在转向她后,表情同样很显微妙。
也对。
此前他只是听闻乔琰在得了那乐平侯的封爵之后,又在京城中弄出了这样的动静而已,却没正式跟她碰面,但今日袁隗必须前来此地。
偏偏一见到她,他便会想到,当日在朝堂之上刘宏对他发出的厉声斥责。
而他还不能明确地表露出任何对这孩子的不满情绪来。
要知道此地正是陛下准允的乔玄祭灵之所。
昔日同朝为官,即便是他也对乔玄多有敬重,现在人已故去,只留下了这么个十岁年纪的孩子支撑乔氏这一支的门庭,他是断断不能“仗势欺人”的。
甚至于,他其实该当示好才对。
何况……
陛下亲赐侍御史持节相送,而侍御史早早已到。
袁隗一眼就从人群之中见到了那旄牛尾为毦的八尺竹柄,正是天子为主持丧仪的侍御史加级,以间接提升乔玄地位的标志。
很难说在刘宏惯来让人琢磨不透的表现中,他会不会让这侍御史也承担起了监督的责任,就像他居然会知道数十年前的一番问答一样,现在也让人观察着此地诸位的表现。
若是抓住了什么把柄,等到日后发难就有些不妙了。
袁隗想到这里,又哪里还顾得上自己此刻所在的地方,正是他夫人执掌的地盘,更也顾不上此前因为乔琰封侯之事丢的脸,当即回应了乔琰的行礼。
只是他的表现怎么看怎么有些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就是了。
对比之下,太尉杨赐虽说也曾反对过刘宏直接给出县侯这等封顶了的嘉奖,却在此番吊祭中当真流露出了几分真切的哀思。
乔琰目送着这些人的往来,对这东汉末年的官场又多了几分认知。
乔玄会在明知她并非原本本身的时候,还在生命的尾声倾囊相授,好像完全不是一件不能理解的事情。
王夫之曾言,以袁隗为代表的东汉高官,犹然尸位而为大臣,廉耻之心荡矣。
这也正是今日这过往官员中绝大部分的写照。
倒是那些个过上了数日方才从外地赶来的人里,更多些对乔玄之死而情真意切的。
比如说——
蔡邕。
以飞白体和刻录熹平石经闻名于后世的蔡邕,是从吴会之地启程而来的。
他接到消息的时候就已经比其他人晚上了几日,但他一得消息便不顾路途中还有流寇作乱的情形,直奔京师而来,到的却比有些人还要早。
好在他此前因得罪了宦官势力逃亡,有泰山羊氏收容他后作为他的后盾,在听闻他是要前往京城为乔玄奔丧,以全昔年故吏提携之恩后,羊氏当即让人为他准备了快马和扈从。
若非如此,只怕蔡邕也不敢在自己上京城来的时候还带上了自己的女儿。
先有流放朔方,后有逃亡吴会,这个此时也不过七八岁的女童脸上已经多了比之成年人也不遑多让的冷静。
在蔡邕直入灵堂之时,她以收敛而敏锐的目光朝着周遭打量,正好与乔琰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不过还不等她说话,灵堂之中蔡邕的悲痛嚎哭之声已经将其他声音都给盖了过去。
“伯喈先生真性情中人。”乔琰语气中不乏感慨,“蔡家妹妹请随我来吧。”
旁人或许不敢确定,乔琰却深知,蔡邕的表现绝不是作秀,因为他本就是个会对旁人的恩情赏识诚心相报之人。
否则,他大约也不会因为董卓死后的一声叹息而断送了性命。
她想了想又道:“我听过蔡家妹妹的名字,你与我同名,皆为一个琰字。”
这实在是一种特别的缘分,也未尝不是个开启话题的苗头。
只是蔡琰早熟且谨慎,当即回道:“为尊者讳,乔侯唤我小字昭姬便是。”
蔡邕在文学创作和书法艺术上的造诣均非同凡响,又只得了那么两个女儿,便将自己所学所思在女儿开蒙后倾囊相授,蔡琰又才气卓然,蔡邕见之心喜,便早早地给她取了个字。
琰玉之华昭然,便引为一个昭字。
如今见乔琰与她同名,正好以字相称以示区分。
不过这名相同的话题虽被蔡琰以一句“可称为昭姬”所打断,以乔琰所见,昭姬二字又实在是个格外与她相称的名字。
她年纪尚小,在相貌上也颇显清若幽兰的骨相,可在她的眼神里却已自有一派区明风烈之态,正是一个“昭”字可表。
乔琰顺势改了口,唤了句昭姬。
蔡琰平日里甚少与同龄人相处,并未意识到这大不了她几岁的乐平侯对她的另眼相待,只以为是因为父亲的缘故,加之她在在场来客之中年龄最幼,而对她有些照顾而已。
何况,两人一道踏入灵堂之时,便见蔡邕伏于乔玄棺前悲哭,着实是这些前来凭吊之人中表现得最为激烈的一个。
在他有些凌乱不成语句里,两人勉强辨别出,他在说的乃是建宁四年的旧事。
建宁四年,也就是十三年前。
彼时的蔡邕居于家中无所事事,成天只和古玩为伍,免得被当时得势的中常侍抓去,从事个鼓琴奏乐的活计,唯独乔玄格外看重他的才华,让他先当了掾属,又外派去从县长做起,一路升迁到了议郎的地步。
很难说蔡邕对刘宏屡屡上书劝谏的行为是不是受到了乔玄的影响。
但可以确定的是,乔玄在蔡邕的升迁中捞了他不止一次。
因为连在此时他的悲哭之辞里都是——“邕不善结党,唯乔公恩重提携,以见天颜,惜乎因平灾之言远离京师,竟不得见乔公一面……”
“……”乔琰哽住了。
真应该庆幸蔡邕来得算晚的,今日也恰好并无几人前来凭吊,否则就靠着这句话,他就应该再被流放一次。
什么叫因为平灾之言论而被迫远离京师?
光和元年,洛阳屡出妖异之象,刘宏特召蔡邕来问,蔡邕直言,正是因为宦官干预政事才有了异象,连带着弹劾了数人,而后被打击报复,落到了流放朔方的下场。
他刚回京城就又提到了此事,简直像是在作死的底线上大鹏展翅。
但即便是乔琰也无法否认,他明明已为官多年却还不懂那些个政治博弈的道理,也不知道应当如何明哲保身,可他却有着让任何人都为之心折的文化功底和书法造诣。
第二日的灵台之上,于乔玄的棺椁之前,眼下还有些青黑的蔡邕手捧长卷而来。
他竟连夜书写了一篇可铭刻为碑文的祭词。
随着他手中长卷的展开,这墨迹之上尤有泪痕的祭文,便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
“光光列考,伊汉元公。克明克哲,实睿实聪。如渊之浚,如岳之嵩。抚柔疆垂,戎狄率从。敷教中夏,五教攸通。”()
——这说的是对乔玄的综合评价,赞其高山仰止之态。
“雅性谦克,不吝于利欲。虽众子群孙,并在仕次,曾无顺媚一言之求。”()
——这说是乔玄位高而不为子孙谋求仕途的赞誉。
算起来,这句话在原本的历史上后面还跟了一句,说乔玄病故之日,子孙中没有在高位之人,也没有得到好封地的。
可偏偏就是出了乔琰这么个例外,直接得到了乐平这地方,更是有了乐平侯的封号。
这跟原本的“身没之日,无获大位,在百里者,莫得好县”并不相配,也自然在蔡邕的祭文中少掉了这几句。
乔琰心中如是想着,目光却难以克制地落在了这随后的一段上。
“公性质直,不惮强御,在宪台则有尽规之忠,领州郡则有虎胗之威。其拔贤如旋流,讨恶如霆击。每所临向,清风先翔,远近豫震……”()
这可当真是一段字字珠玑之辞。
尤其是那句“在宪台则有尽规之忠,领州郡则有虎胗之威”……
乔琰望着面前已停灵数日的棺椁,不觉失神。
蔡邕之言,皆为发自肺腑真心,若非如此也不能在一夜之间写出两千字的祭文来。
有此一祭文,若乔玄泉下有知,大约也于愿足矣。
而有此二句——
实在是对一位实干忠臣最高的赞誉——
光和七年六月二十四,乔玄出殡于洛阳城北,以辒辌车栽尸,黄屋左纛,行邙山而过。
北军送葬,往乐平去。
40. 040 太行八陉
邙山苍苍,车声杳杳。
乔琰策马于北军护持之中,忽然想到了那句在刘宏执政末年,洛阳城中传唱的那句童谣,说的是“侯非侯,王非王,千骑万骑走北邙”。
不过此时的汉室还未到彻底秩序崩乱的地步,她身边的北军校尉依然听命于天子刘宏。
而她往乐平而去的队列,在为乔玄送葬之余,也未尝不是在朝着希望之地而去,却不是那什么“千骑万骑走北邙”的逃难景象。
她仰头朝着两侧看去,正见邙山山道之上草木葱郁,似因这山中多造帝陵而颇有一派森然肃穆之气。
北军校尉鲍鸿随军而行,为此番北军护送队伍的统领。
他见乔琰打量周遭,似对此山有些兴趣,便说道:“邙山为洛阳北部屏障,历来都有洛阳兵马于山中巡守,乔侯大可放心,此地虽山势险要,却绝无什么危险。”
乔琰回道:“我并非担心此行安危,有鲍将军在此,又有北军将士随行,料来安全无虞。我所忧虑的不过是——”
“自光武帝因凤巢龙穴之说安葬于此地,诸如孝安皇帝、孝冲皇帝等先帝都葬于此地,祖父生前谨慎,家无余财,如今却辒辌车栽,黄屋左纛,或有冲撞先帝之嫌。想到此不觉有些担忧罢了。”
鲍鸿笑道:“乔侯这审慎行事的作风当真是与乔公一脉相承,不过这既是陛下所赠殊荣,想来邙山上长眠的几位先帝也不会怪责的。”
话是这样说没错,但鲍鸿往后看了一眼,还是觉得羡慕的有点牙酸。
何为辒辌车栽,黄屋左纛?
辒辌车本也叫做安车,乃是一种出行之时,可供人在车中躺卧的马车。
因其车厢窗扇开启可改变内中温凉,故而名为辒辌车。
昔日秦始皇东巡沙丘,所乘坐的也正是这种辒辌车。
因刘宏特许的丧葬规制,辒辌车按照四马拉车的规模,更在上方覆盖了一层帝王专用的黄缯车盖,又在这辒辌车的车衡左侧立起了犛牛尾标志。
这就是黄屋左纛。
算起来这种丧葬仪式倒也并不能算是僭越。
云台二十八将中排行第二位的忠侯吴汉,就是按照这种形制下葬的。
不过吴汉故里位于南阳,并不像是乔玄这样因要往北行去,故而过邙山而过。
而这般车架随行,必定要等到乐平地界上方才撤去,以让沿途一路都将知道当今天子对乔玄所给予的恩典。
因此,鲍鸿实在很难不对其羡慕有加。
但要这车队之中的另外一人看来,这般仪仗才合该是乔玄该当享有的。
“乔公昔日兵出并州,威灵振耀,如火之烈(),合该有此等阵仗厚葬。”蔡邕看了看这一行缀连的队伍,坦荡地评价道。
他在乔玄的葬礼之上都颇有些百无禁忌,凡事可说的样子,在此时也就更是如此。
这话传入乔琰的耳中,不免让她觉得有那么点头疼。
他当日灵台祭礼之上,于嚎哭之中说起与乔玄的过往,虽可解释为性情中人之举,但一想到如今在洛阳城中到底是何人的声音最能上达天听,乔琰就觉得蔡邕作死的水平不是一般的高。
实在是难怪他会最终死于洛阳狱中。
好在,蔡邕为乔玄撰写碑文,自然也要看到乔玄的碑铭正式落成才好,于是在这车架与北军护队即将出行的时候,他也带着蔡昭姬前来了此地,要跟着一道往乐平去。
而无论是出于哪种理由,乔琰都觉得没有拒绝蔡邕的必要。
蔡邕在文学书法上的地位已非同一般,还带着个蔡昭姬,在乔琰对乐平县这个立足之地有些算盘、又急缺人手的情况下,实在不能让这对父女对她的手中溜走。
只不过有些可惜,蔡邕长女蔡贞姬,在蔡邕先前托庇于泰山羊氏的时候,已经嫁与了羊衜为妻,便自然不在此地。
所以也只能带上两人了。
好在最要紧的还是蔡邕。
他若是不在此时离开洛阳,只怕又要被他这薄弱的政治情商坑一把。
他当年被流放朔方的时候还是有人替他求请,才算是免于死罪,加之他彼时有官职在身,跟刘宏说情也好说些。
可现在他不过是依托于泰山羊氏的一介白身而已,倘若真得罪了哪一位中常侍,难保连给他上达天听的机会都没有。
他跟着往乐平县来,倒也正好得以避开了洛阳中对他有敌意的几人。
而让乔琰带上他的另一个理由便是,她既然从乔玄处收获良多,自然也不忍见到他的故交因奔丧之时失言而为人所害,怎么也得帮扶一把。
蔡邕完全没意识到,此前乔琰在与他谈起,将在乐平修建供奉乔玄灵位的祠堂,以庙前树鼎纪念文德,祠堂中横钺纪念武德的时候,其实并不只是在说乔玄,而是在勾起他撰写鼎铭的兴趣,让他自己揣着包袱就往沟里跳了进来。
谁让对他来说,能将灵台所书碑铭,连带着鼎铭和纪念武德的石钺铭一道,形成一套完整的纪念体系,未尝不是一件格外有意义的事情。
更别说还是写乔玄!
在这半道上,他便已经又灵感大发地将纪念乔玄为度辽将军期间功绩的《黄钺铭》给写完了,其中正有他说的那句“威灵振耀,如火之烈”八个字。
倒是蔡昭姬对蔡邕这个选择稍稍有些忧虑,在行军途中的停顿中找上了乔琰说道:“叨扰乔侯实属不该,只是我父于并州有些恩怨未了,乔侯虽在乐平县内着落,也难保会有波及。”
蔡昭姬年纪虽小,却显然不像是她父亲一般——蔡邕的才华高是高,奈何缺心眼。
她心中一番思量,还是决定将实情与乔琰说清楚,以备不时之需。
“昔日我父因大赦得免,本应自五原回返洛阳,然则五原太守王智为他送行之时,邀他一道席间起舞,我父因他为王甫胞弟,看他不起,席间对其不假辞色,于是王智秘告我父对朝廷心怀怨怼之意,这才致使我父女三人不得不流亡逃窜,寻羊氏托庇。”
“我听父亲说起,中常侍王甫为司隶酷吏阳球所杀,然阳球也随后为宦官所诬告而死,王智虽失一朝中内应,却也得了其余几位中常侍的庇护……”
蔡昭姬皱了皱眉头,“倘若会给乔侯惹麻烦的话,我看……”
“无妨,王智乃是五原太守又不是上党太守,何必担忧此事。”乔琰回道,“何况我为县侯,这一县之地内皆我之地,王太守何来越权过问的理由。”
见蔡琰还想说什么,乔琰忽然转移了话题问道:“说来我有一事想问昭姬,我早先在冀州之时曾见子干先生,他提起,曾与伯喈先生一道修撰《东观汉记》,只是伯喈先生被放逐,并未来得及写成,不知近年间可有在此书上动笔?”
《东观汉记》自班固开始撰写,到如今已经历经数朝,乃是东汉历史的纪传体断代史。
蔡邕这等文学大匠自然涉及其中。
然而在原本的历史上,先有蔡邕被流放之事,后有董卓作乱,导致其中的最后一次续修里,绝大多数的内容都在迁都长安的过程中散佚。
乔琰自后世学习历史的角度看来,自然不免为之叹惋,现在也正好寻到一个问询的机会。
当然这并不是她打断蔡昭姬所说之话的唯一原因。
她其实猜得到对方想说什么。
蔡邕这个拉仇恨一流的家伙所引来的,绝不只是某些看他不爽的人在刘宏那里的抹黑言论而已。
在他此前被流放朔方的路上,因汉代任侠之风与豢养门客的风气一并盛行,他甚至还遭到过阳球派出刺客的追杀,只是因为刺客同情蔡邕,反而将实情相告了而已。
阳球当年能搞出刺客刺杀的行为,如今的王智显然也可以。
要不是现在蔡昭姬站在乔琰的面前,她简直想要扶额长叹一句——
蔡邕他到底是怎么做到阳球和王智这敌对双方都想杀他的?
但偏偏他通音律,擅书文,能修史,实在是个该当奉为上宾的文学奇才。
不过这种话就不必跟蔡昭姬尽言了。
若是那五原太守当真有上门找茬的意思,她连洛阳这等龙潭虎穴之地都能闯出来,又如何还会惧怕跟对方斗上一斗!
所以在蔡昭姬提出这担忧之前,乔琰便已经将她给堵了回去。
听到乔琰提到《东观汉记》,蔡昭姬微一沉思,便从记忆里翻出了与之相关的信息,回道:“父亲修撰此书的时候我还未出生,只听闻当年流放之时,父亲曾列后十章要目,可以我平日见父亲所书,大抵也只写了律历意与乐意二章而已。”
这回答实在不奇怪。
在流放和南逃避祸之中,即便蔡邕的各方友人都有对他伸出援手,也并不是一个合格的修史环境。
这越发坚定了乔琰要将蔡邕给留在乐平的想法。
这本东观汉记若能修编出来,对于后世研究东汉历史无疑是一项尤其重要的凭据,要知此书在最初版本流传之时,可与《史记》《汉书》并称为三史。
若非后来的修撰工作遭到战祸的影响,又有后汉书大行于世……
想到这里,乔琰便也不觉得蔡邕的那些个言论过于耿直的毛病算什么了。
她心绪百转也不过是一刹而已,在蔡昭姬这个敏锐的孩子意识到她分神之前,乔琰就已经开口回道:“伯喈先生在流亡之中尚能完成两章已属不易,只望天子能早日醒悟何人之言可信,许能让先生早日回归东观。”
早日回归东观,这话说起来容易,愿景却实现不易。
可不知为何,蔡昭姬与乔琰认识也不过是这么数日而已,却只觉她话中满是一派令人为之信服的力量。
在这种希冀的传达之中,她便再想不起原本是来与乔琰说何事的了。
而在随后继续北上的路程中,因蔡邕要对《黄钺铭》的初稿进行润色,便喊了女儿在一旁协助,蔡琰也就更没有了跟乔琰搭话的机会——
山道之间,辒辌车行驶多得和缓而小心,出了山口车程才快上了不少。
再行出一段便是黄河的孟津渡口。
因北军并不是所有人都要跟随乔琰奔赴乐平,这送行仪仗也就只到此地为止。
只有那校尉鲍鸿还带着二百余人随侍,以确保乔玄遗体,以及乔琰这位新封的乐平侯都能平安抵达封地上。
在剩余北军部从撤回后,鲍鸿率部寻船过河,于夜色降临前渡黄河而过,又抵达了济源境内。
算起来,二百余人的队伍已不算太小的规模,起码对司州境内少有黄巾残部越境而过的区域,已算是一支足够安全的武装力量。
也正因为如此,鲍鸿在跟乔琰商议后决定,他们并不入城驻扎,而是直接在城外就地扎营。
不过乔琰并未直接入眠休息。
在他们此刻所在的位置,因汉代并无那么多高楼遮挡视线,自北而望,已能隐约看到太行山脉的影子。
当然作为后世命名之中山西、山东的分界线,太行山的绝大部分还是在并州以东,冀州以西的地方。
乔琰此刻可以看到的,只是其绵延到南侧来的最尾端而已。此地也有一个别名,叫做中条山,而中条以东相连的,就是在愚公移山的传说之中那个王屋山。
这不是一段好走的路。
若非如此,太原上党一带也不会有易守难攻、天下之咽的定位。
正因为如此,乔琰在自己的行军帐内,借助系统的立体地图功能,将自此地往乐平的路线一点点勾勒了出来。
而后,她让典韦将程立以及鲍鸿都给喊了过来。
鲍鸿一进军帐,就被乔琰这画出了关隘隘口与地形琐碎之处的地图给惊了一跳。
但他想到乔琰到底是乔玄之孙,而乔玄一度担任过的太尉,可称执掌天下军政事务,会有这样的地图在手也不足为奇。
只是这地图上墨迹尤新,竟仿佛是乔琰凭借着记忆将将默背出来的一样。
这着实不是一般人能有的本事。
他目光在这地图之上徘徊时,便听乔琰问道:“敢问鲍将军,此前并未有遐问及,我等往乐平县而去,你打算走哪一条道?”
鲍鸿在图上辨识了片刻后伸手一指,“此处。”
“我等此刻身在济阳,要走得快些,自然是自济源先走沁阳,而后走太行陉,行抵晋城,过上党之长治,而后抵达乐平。”
太行八陉,太行陉为第二道陉关。
在乔琰所绘制的地图上,这也确实是一条最近的路。
但鲍鸿却见乔琰摇了摇头,显然并不认可他的想法。
她问道,“鲍将军可知,冀州黄巾之中还有一支残部,在张角身死后,由北中郎将麾下的士卒追击,却并未能够将其追拿到手?”
鲍鸿愣了一愣,“张角三兄弟尚为王师所剿灭,何以还有一支残部尚在逃窜?”
他身在洛阳多时,只知两位将军平乱,还真不知道冀州在大局已定的情况下,那些个细枝末节处的意外。
而他旋即便听到乔琰回道:“只因这支队伍并不在巨鹿郡内,而是随黄巾起事后,召集乡里少年为盗,共计万余人。这些人在张角身死之后,一部分以为黄巾太平道诚然不可信,重新归附乡里,回去做大汉良民,可还有一部分,依然在境内流窜。”
“那他们如今……?”听乔琰这么一说,鲍鸿忽然觉得,他好像不应该这样快就将北军士卒给分派回去,而应该先继续跟随才对。
若是陛下问起来,拿这流窜的黄巾贼来做个解释就是。
从乔琰这里给出的下一句回复更是让他不由提起了戒备之心。
她回道:“因这些少年贼寇出自常山郡,在张角身亡而北中郎将率部讨贼之时,他们便往家乡方向撤离。只是北中郎将与左中郎将的队伍声威势大,这些人不敢在常山久留,故而撤入了太行山中,活跃于滏口陉与井陉之间,自号为黑山贼。”
“所以我说,鲍将军此前制定的行军轨迹不妥。”
鲍鸿倒抽了一口冷气。
滏口陉连通上党与安阳,井陉连通乐平与真定,这样说来,他若是当真按照原计划走太行陉抵达晋城,过长治行抵乐平,其中从长治往乐平的一段,就极容易遇到黑山贼的袭击。
对方既然在张角身死,太平道瓦解后依然选择聚众作乱,只怕也不是什么好相与之辈。
所以他先前想走的那条近路显然不能走!
也或许,这事并不只是一条路能不能走的问题,更要紧的是,有这样一支能遁入太行山中便不容易为人发现的贼寇在侧,乔琰所要去的县侯封地也有些麻烦。
鲍鸿并未犹豫,当即开口问道:“若是这样说来,乐平怕是并没有那么太平,乔侯因平定黄巾之功而封侯,倘若我为黄巾,必视乔侯为眼中钉肉中刺,是否该当……该当与陛下提及另择一地才好?”
尤其是,他一想到队伍之中还有个以辒辌车送尸的故太尉乔玄,就觉得压力极大。
倘有贼寇临门,他还绝不能让对方的尸首出什么事才是,否则便是对不起他这个护送的职责。
在乔琰并看不到的角度,鲍鸿将手给攥了起来,更觉这夏日的确是夏日,让他在后背上都着了汗。
骤然得知他们所行之路和抵达之地都有可能受到并未彻底清缴的黄巾影响,饶是鲍鸿跟淳于琼这等校尉相比,还算是个实干派,也只觉棘手异常。
更要命的是,他此前始终在洛阳未出,并不知道这些个黄巾到底是什么战斗能力。
偏偏在他收到的消息里,各种战况多有矛盾。
既有黄巾击退朱儁将军的先头部队,非等闲凶悍可比,令其不得不退守长社。
也有乔琰这一个孩童能平一州二州之乱,仿佛黄巾是个纸糊的。
这种战斗力的错乱让鲍鸿有点迷茫。
以至于当他看到乔琰冷声回了句“不可”的时候,几乎是下意识地就被她带跑了节奏。
“陛下以县侯位赏,已是莫大恩典,如何能让陛下朝令夕改,此事万不可提。”乔琰继续说道,“何况鲍将军也不必对这些个少年贼寇如此提防,黄巾信仰一散,还愿意跟随那领头之人的自然大大减少,待陛下恩赦天下,人心思变,更会散去一部分。”
“更何况,上党乐平之地,田地肥沃,少受灾害,若是这些流寇来袭,百姓自不会贸然相从,反而因要保家园而战,我这位县侯面临的并非是群狼环伺的窘境。”
事实上也正如乔琰所说,如今这活跃在太行山中的黄巾远未达到后来黑山贼的状态。
这一支本就还在萌芽状态,就因黄巾内部的信仰危机而流失了一部分人手,连名号上的万人都早凑不齐了。
而要知道就算真有万人之众,若是只算实际的战斗力,又要折减一半。
这支队伍的情况,结合了乔琰先前在冀州收到的消息,和原本黑山贼借助太行山脉藏匿发展的历史,在乔琰离开洛阳的时候已经做出了一番判断。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对蔡邕和蔡昭姬发出同行乐平的邀请。
因为她对此心中有数。
不过她知道的虽多,却不能在跟鲍鸿的交流中说到,这太行山中黑山黄巾的领袖,一个名为张牛角,一个名叫褚燕,褚燕还会在张牛角死后给自己改姓为张,名为张燕,又在囤兵太行俯瞰司州的对峙中,从刘宏的手中讨得了个平难中郎将的名号。
这可比鲍鸿这个未来的西园八校尉之一听起来威风多了。
她说的只是:“鲍将军大可放心,我无论如何也不会拿祖父的遗骸开玩笑。对这太行山中黄巾,我等此番暂且避开就是,待抵达了乐平后,我心中自有算盘。”
鲍鸿想了想乔琰此前的所作所为,的确不曾做出过什么错误的决断。
虽说在京中广为流传的传闻里,她潜入黄巾敌营之中去当那什么军师,着实有些过于冒险的意思。
但也并不能否认,她的潜心谋划,得到的无疑是个让京中贵人心神为之一松的结果。
那么想来,太行山中黄巾余党已然失去了大贤良师这个精神领袖,现在应当也并不难应付才对。
他问道:“那么按照乔侯的说法,我们是换一条路抵达乐平?”
“正是,”乔琰伸手指向了图上太行八陉之中的第一陉,也即轵关陉,说道:“我们走此地,绕行至河东郡的临汾,顺汾水径流的山谷夹道北上,直到抵达太原,而后东行至乐平。”
见鲍鸿的脸上尤有疑虑之色,乔琰又道:“鲍将军大可放心,先时河东郡内虽也有黄巾流寇,但河东良家士族出兵,已几乎将其平定,比起山中不知底细的黑山贼,自然还是临汾安全得多。”
“何况,轵关陉得名于仅容一轵通关之险境,等闲时候,商人尚且不想走此道,更不必说如今天下灾厄频频,又有何人会扼断此地关隘行劫道之事?”
鲍鸿想了想,的确是乔琰所说的这个道理,拱手回道:“那好,就依乔侯所言,我等走轵关陉。”
既然要更改路线,鲍鸿自然是要跟他营中的两位百夫长交代的。
他当即告退离开了营帐,只留下了程立还留在此地。
而程立紧跟着便见乔琰的指尖循着那太行山脉的一线缓缓而上,直到停留在乐平与真定之间的井陉之上。
以他的判断力看来,此刻在乔琰脸上露出的,并不是对乐平地界安全的担忧,而是一种倾向于胜券在握,或者说充斥着图谋盘算的神情。
程立当即意识到,有些他原本在听闻黑山贼来历的时候生出的想法,大概并不需要跟乔琰说了。
他拱了拱手,也旋即告退了下去。
此刻行军路线有了分说,乔琰这才收起了这新绘制好的地图,摊平在了行军榻上。
一想到接下来又是一段不同的征程,在入睡之前她又点开系统面板看了一眼,让自己图个心安。
算起来,从穿越到这汉末乱世,到如今为止,已经过了三个月有余了。
和当日处处从那尸堆中醒来的时候相比,她的面板数据虽然不能说已经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却也可说比起之前大有改观了。
【姓名:乔琰】
【阵营:汉(初始阵营)】
【职业:谋士(系统设置)】
【年龄:10】
【体质:62(100),武力:20(100),智力:80(100),气运:65(?)】
【剩余可分配点数:0】
【技能:历史学lv7,辩才lv,7,文物鉴定lv4,骑马lv3,画lv3,书lv4,田野考古lv5,古钱币学lv3……】
【剩余可分配技能点:5】
【谋士点:100】(每获得10点谋士点,自动获得3点属性可分配点数,获得1点技能分配点数)
【已解锁功能:签到、立体地图】
这便是她如今的数据。
她所拿到的初始分配点数,因谋士点获取而得到的属性分配点数,以及签到得到的那一次点数,都毫无任何保留地砸进了体质数值里,让她现在有了那么个及格分。
而武力值的少数提升,来自于她将技能点数点在了骑马技能上,再加上体质点数的提升带来的些许辅助效果。
至于可分配的技能点数,她在辩才上点了3级,在骑马上点了3级,还剩下的5点分配点数她暂时准备握在手里。
这样一来,唯独让她觉得有些莫名的是智力数值的变化。
从起初的79变成80,到底是何时发生的事情,以她疏于对数值面板的关注,好像还真不太记得了。
【你击败了杨修的时候……】系统小声解释道。
它总觉得乔琰这说是说的养名,但养名望养到开始去封地经营的程度,还是有那么点微妙的不像谋士。
奈何乔琰的技能面板明晃晃地表现出了她在穿越之前从事历史考古事业的事实。
在这样的背景下,想要经营出一方安定的封地,让蔡邕得以将东观汉史给修撰完成,实在可以说是一种如同信仰一样的事情。
系统也只是狐疑了那么一下,又自己主动将疑虑给打消了,转而回答起了乔琰的问题。
“你的意思是,如果击败了某个在历史上评价为聪慧的人,就可以增加智力的属性点?”乔琰又问道。
【那倒不是,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在你驳倒张角的时候,这个属性点就应该加了。】系统回道,【准确的说,是在你在接连表现出超越智力评判数值所应当有的水平后,系统会定时进行自我修正。】
“……”
……这79和80的区别好像只是为了让它看起来好看一点而已。
修不修正的好像也无所谓。
好在乔琰也确实不那么在意这种问题就是了。
总之在这一串的数值中,她更在意的还是短板,而不是目前来看还暂时足以应付局面的数值。
何况,她如今身边有陆苑有程立这些个可以为她分忧的存在,在数值上看起来并不那么高,显然也并不是什么要紧的问题。
只是让乔琰没想到的是,在这队伍之中,还有个让她意料不到的“聪明人”。
轵关陉不愧是太行山中的险要路径,在车马队伍从中穿行的时候,最狭窄的地方,险些将那辒辌车都给卡在其中。
在其中一处攀升的路段,这车架更是需要有人小心托举才是。
但即便如此,随着山道颠簸,那停灵车架中还是发出了一声撞击声。
唯恐乔玄棺椁有损,乔琰连忙让人在行过了这一段陡坡后,将辒辌车的车门给打开,检查里面的情况,却从这车厢中抓出了个活人来。
抱着好大一个包袱出现的杨修,也着实是给了乔琰好大一个惊喜!
她眉头一拧,当即问道:“你为何会在此地?”
杨修又不像是程立,是可以随意被她招揽到手下来的。
要知道他可是太尉杨赐的孙子,他父亲杨彪后来同样坐到了太尉的位置上,而杨修作为弘农杨氏的继承人,岂能随随便便跟着她这往乐平县而去的队伍离开洛阳京师?
此问一出,乔琰一眼就看到了杨修这颇有几分心虚的神色。
这明摆着就是——他此番离开京城并不曾跟他的祖父或者其他的家人有过任何的交代,而是偷跑出来的!
杨修梗着脖子回道:“我……我怎么就不能在这里了?”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师,我既输给了你,你便必有可为我师之处,我跟上来只为求知,又有什么说不通的?”
杨修自觉自己这个理由还是颇为站得住脚跟的,他将怀中的包袱往地上一摊,将包袱中的那些个典籍书卷也给一股脑地都翻了出来,看得乔琰一阵眼皮直跳。
只听他又道:“我出来的时候连拜师礼都给带上了。”
乔琰眼角的余光朝着鲍鸿扫了一眼,果然见这位鲍校尉也是一副震惊非常的样子。
大约是因为想到他需要担负起的责任除了乔琰和乔玄之外,现在竟然还多了个不请自来的杨修,鲍鸿就有种眼前一黑的感觉。
鲍鸿真是要被杨修的突然出现给吓个半死了。
倘若是在他们进入太行山脉的范围之前,或者说是在他们和那些个北军士卒分道扬镳之前发现杨修的下落还好说。
但现在这轵关陉都已经走了大半了,根本没有了回头折返的机会。
而若只是让一小队士卒将杨修给送回去,倘若路上出了什么差池,鲍鸿根本担不起这个责任。
更加致命的是,在眼下因为乔琰提到了黑山贼存在的情况下,鲍鸿其实也不太舍得将人给分出来。
万一在抵达乐平后,那黑山贼忽然来袭,多一个人少一个说不定就有不小的区别。
他刚想到这里,就发觉杨修朝着他看了一眼,像是看穿了他这不情愿的心思,将音量都抬高了不少,“我在车厢里听到你们在路上的对话了!你们现在也分不出人手将我送回去。”
“最多……最多就是等到将乔公和乔侯送到了乐平,鲍校尉要回洛阳的时候再把我给捎带上就是了。”
杨修这话中像是做出了一番让步,但以乔琰看来,在这小子机灵得过分的眼睛里,简直写满了自己的小算盘。
他现在可以打着到时候就跟鲍鸿回去的旗号,之后呢?
之后他自然可以找到新的理由让自己留下。
乔琰头大如斗。
若是杨修此刻的年龄再大一些,还好说他藏匿在车中前来是他自己的选择,也自然必须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才是。
既然已经被发现了,那就自己回洛阳去。
偏偏他今年还只有九岁。
这是一个倘若算起来为何会做出离家出走举动,也会第一个归结于胜负欲的年纪。
而为何会有胜负欲?还不是因为当日那鼎中观前的一番比斗。
乔琰想想都觉得自己是铁定要背锅的。
但背锅若是背得有价值便也罢了,可杨修有什么用?
挟杨修以令杨太尉吗?
“你何时潜入的车中?”乔琰问道。
杨修一听乔琰这个回复便意识到,这极有可能是她要松口的前兆,连忙回道:“六月二十三日。”
六月二十三,也就是乔琰等人出发的前一天。
自京城出来到此刻的位置也已经过了两天多了,那么杨修窝在车中跟尸体为伴也已经将近三天了,他只带了点炊饼填肚子,竟然能忍到现在……也还真有那么点本事。
但再怎么有本事,大概也已经在身体极限的边缘了。
乔琰想了想蔡昭姬的年纪,再想想杨修,琢磨起了再养一个潜力股的可行。
可若以历史评估,杨修的政治觉悟着实是差到,可以跟蔡邕放在一起,让人觉得他们可以认一对干亲的程度,要扭转过来,她要耗费的心力必然不少。
她扶了扶额头,又觉得有点难办。
她想了想后回道:“等抵达太原郡治,我给你两个选择。”
“第一,要将你送回去也未必需要劳烦鲍将军,我大可以去寻太原太守,让他出些人手将你给送回去,反正这不经告知父母便远行的不孝名声也不是让我来担。”
“我才不回去!”杨修想都不想地回道,他又小声说道:“我在离开之前留过书信了。”
就是藏得稍微好了一点。
否则也不会在乔琰等人离开洛阳的时候,杨赐的秘密寻人都没寻到她的头上来。
“那么就只有第二个选择了。”乔琰伸手朝着典韦一指。
在典韦的背上背着的,正是此前在濮阳的时候,田洮作为谢礼送给她的金子。
在将那六十匹缣也折算成了金后,一共是二十六斤黄金。
她对着杨修说道:“这二十六斤黄金,按照市价能换回万石粟米,你若能在遵循规则的情况下,于太原当地换回更多的数量来,那你想跟着就跟着吧。”
乔琰目光凛然,又随即丢下了一句说不好是不是激将法的问话。
“杨修,你可愿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