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061(二更) 龙骨翻车……

    若是乔琰此前还缺人的情况下,必定少了这么个在招揽人手之前的问询。

    但如今不同,就算不是为了压一压褚燕的锐气,她文有程立、戏志才、蔡邕父女、杨修、秦俞徐福母子以及陆苑,武有赵云、典韦、张杨等人,可以说是方面之间门俱有人手,有没有一个褚燕对她来说无关大局。

    在早已算是摆脱了光杆司令局面的前提下,有选择地招人就显得很重要。

    而随着楮皮衣行业的产出稳定,薯蓣种植的渐上轨迹,是否要有一个褚燕作为连接她和黑山军之间门的枢纽其实同样不那么重要。

    当然褚燕是有其不可或缺的意义的,尤其表现在机动性作战上。

    只是这种夸奖的话不能在主从关系未定的时候从乔琰的口中说出来,以免放纵这位黑山军统帅的贼性。

    于是她心中诸般忖度在最后只变成了一句“为何选你”。

    大约跟现代的招人中需要对方展现出自己的竞争力也没什么区别。

    褚燕对这个问题并非没有过考虑。

    他并未犹豫地回道:“因我能为乔侯训练出一支奇兵。”

    “乐平县民得以吃饱穿暖,在如今时节甚至可称为富,但乐平的防卫却还远不足够。赵子龙领县吏巡查,可为正军,然尚缺一偏师四方补缺。”

    褚燕见乔琰脸上并未有什么阻拦他开口的意思,也并未有何恶感,便继续说了下去:“乔侯大约可以反驳我,有无这一支奇兵都并不影响乐平的戍守。就像先前我与张牛角带队前来,反而落入了乔侯的圈套。

    但这是钓鱼上钩,以有心算无心,若是日日如此等方式提防,将乔侯大才用于提防我等贼寇之上,反落了下乘。”

    乔琰听得觉得有些好笑。

    褚燕这话中的褒贬就技巧着实有点意思,这么一说,乔琰倒是的确不好再用他先前的败绩来说事了。

    “此外,褚某于常山郡中尚有些游侠好友,此前有乔侯三辩,令他们不愿以黄巾名号起义,但若是寻一处衣食可安之地效力,而非做那反贼,他们却未必不愿意随我而来。”

    “以如今的乐平,若想吸引流民绝非难事,但若要组建一支卫队,自流民中遴选,却不若直接招募此等游侠壮士。”

    “若乔侯愿给褚燕一马一刀一纸证明,更愿给我一展拳脚的机会,褚燕可以保证,乐平山岭将成严防死守之屏障。”

    这份承诺可不轻啊……

    乔琰也不得不承认,如褚燕这般有本事的人的确是有些傲气的,“严防死守”四字可不是随便可以说的。

    不过更有意思的大概还是他旋即说出的话。

    他又忽然压低了声音说道:“再说句大逆不道的,乔侯有这个胃口吃下我等黑山贼九千人,倘若有朝一日兵出乐平,一支奇兵也……”

    乔琰拊掌一笑打断了他的话,“你说到此就够了。”

    再说下去她要糊弄不住她的谋士系统了。

    她目视着对方的眼睛,不疾不徐地开口道:“你说的不错,乐平需要一支偏师护卫,甚至也需要一个能训练山地战的好手,你也比张牛角还有那什么王当孙轻之辈更有胆魄和能力,尤其是明确立场的决断,更比他们强得多。”

    “你所要的一马一刀一纸证明我都可以给你,不过此行前往常山,不是你一个人去。让赵子龙与你同去。”

    乔琰抬了抬手,示意褚燕先不忙着说话,“我并不是对你有所怀疑,而是我听闻子龙尚有兄长在常山,既如今冬季已过,井陉可通车马,不若将其一并接来乐平,此事自然是要子龙亲自去做的。你招你的人,他接他的人,结伴同行而已。”

    褚燕不由松了一口气。

    这便等同于是在乔琰面前过了个立场明路了。

    在放下了这个包袱后,他再看向乔琰又不免觉得,先前他觉得对方气场沉重,或许只是因为他还未曾得到这个答复之前的错觉。

    这位一手拉扯起了乐平民生的县侯,又在此时对着这遍山未曾出苗彻底的薯蓣田笑了笑,其实还是——

    还是挺有亲和力的?

    何况,他随后得到的并不只是乔琰所承诺他的马匹、武器和文书证明,还有一包袱的五铢钱以及三斤黄金!

    一见此份行装,他不由朝着乔琰投来了一个错愕的神情。

    “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此前我与陆苑说过我的规矩,对她如此,对你也如此。”

    今日送行褚燕和赵云二人,乔琰握着腰侧长剑而来,虽人尚且年少,但眉眼之间门的锋锐气息丝毫不减,但要此时捏紧了手中包裹的褚燕来说,这其中更有一派意气相酬的意味。

    他自己其实也有些说不明白,若是没有这个欲扬先抑的过程,他是否会如此刻一般心中大觉惊动,更为这份放手而为的信任所折服。

    但他知道两件事。

    其一便是,选择效力于乐平侯乃是他自己做出的选择,与旁的无关。

    其二,他所期待的难道不正是一位可看效忠之人对他放下看待贼寇的偏狭之见,全心信托吗?

    那到底是在他初步建立起功勋的时候得到这个待遇,还是在此时便有了这待遇,又何必去计较那么多!

    反正他也不是骗了乔琰的钱跑路的。

    既有了安家费用,他要寻得昔日折返回乡的同伴也就更容易了!

    这无疑比起他曾经所设想过的处境要好上了太多。

    乔琰目送着这二人离去,怎么看怎么觉得在褚燕的身上透着一股子欢欣鼓舞的气场。

    她不由摇头失笑,背着手朝着县衙走回去。

    如若说褚燕虽未开口,却隐约有了越发归心的迹象是一个今日得到的好消息,那么等她抵达县衙之时见到了洛阳来的信使,就无疑是另一个好消息。

    这位信使是毕岚派来的!

    时近四月,毕岚果然没辜负乔琰期待地将她所问及的翻车给完工送了过来。

    当然,毕岚不可能真做出一架完整的翻车送入太行山脉的隔断之中。

    但这位能凭着奇巧之物得到刘宏倚重的中常侍,制作了一个足可以让乔琰将构造看清的缩小版本模型。

    乔琰记得汉代的翻车正是古代链传动的头次应用,现下在这缩小版本的模型上表现出的也正是如此。

    她着人送了一盆水进来,将这小翻车架在了水盆的边缘。

    在旋转拨动驱动链轮后,龙骨叶板便沿槽刮水而上,顺着搭接的长槽往上送出。

    这在外头拨动的装置使用省力得很,虽还需要人力,但若将水往山坡上送,已比此前省力太多了。

    随着模型而来的还有毕岚的一封信。

    他在信中提到,乔琰寻他制作此物的时候是去年,也就是鲍鸿送信给他的,今年便发生了南宫大火之事,他趁机给刘宏献上了此物的半成品,改装成了可用来提水浇灌宫室道路的初版,得到了刘宏的褒奖,这让他难免觉得自己其实是承了乔琰的情,多少有些对她不住。

    他便想着还得将这翻车再完善一番才好,为此他找上了马伦。

    扶风马氏多出将作大匠,但马伦继承了父亲在观星检测上的计算天赋,却未承袭祖父马严的匠作本事,为此她将扶风马氏的一位年轻子弟请来了洛阳。

    【马氏子钧,年少巧思,乃马氏旁支,于匠作一途天资绝伦,唯不善口才……】

    “……”乔琰看到这里当即就变了脸色。

    马氏子钧,马钧!

    这是三国时期最出名的发明家之一,诸葛连弩的改进,指南车的发明,发石车的改进,皆是出自于他的手笔。

    乔琰原本是没想到会听到这个名字的,毕竟马钧活跃的时期已到魏明帝时期,也即公元237年之后。

    但仔细想来,这又未尝没有这种可能。

    马氏子弟大多长寿,比如马融活到了八十八岁,马严活到了七十二岁,马伦也可算是长寿的,那么马钧呢?

    她继续顺着信中看下去,便见毕岚写道,马钧虽然今年只有十四岁,但在协助他完成这翻车制作的时候发挥了相当重要的作用,因对方只是旁支,家贫无从进学,马伦便打算出钱资助他的学业,而在他于洛阳进学期间门,毕岚会对其进行匠作之学的传授。

    既知道了对方的所在,乔琰也不由心中稍定。

    她将信收起,朝着这送信的信使回了个礼,将乐平的土产又包起了一份,请信使代为转交给毕岚。

    在将人送走之后,她当即将县中和黑山军中的木匠给征调了起来。

    既然毕岚已经将翻车模型送来,这连通山坡的灌溉装置便得尽快落成。

    对于乔琰行事的雷厉风行,乐平县中已算是有些适应了,再说这上山砍伐之事和制作木翻车归根到底还是为了县中的利益,他们行动起来也颇有动力。

    按照乔侯所说,湿润的土地不利于蝗虫的繁殖,若是连山地都得到了合适的浇灌,那么除却有蝗虫外来,否则相对来说,他们会处在一个更加安全的农作环境内。

    而偏偏今年的春雨只下了一阵又停,难免让人心中不安。

    为此,这龙骨翻车的制作速度远比乔琰所预料的还要快得多。

    不过短短十五日,在种植薯蓣的山地之上,已经斜向铺设出了长槽,接龙骨长链而来。

    当然链条长了也到底不若先前乔琰手摇模型的轻松,好在毕岚和马钧并非没有想到过这样的问题,在使用推动的力量上,他们考虑了以牲畜牵拉的方式。

    因此当这一条龙骨翻车开始运转的时候,驱动链轮的乃是耕牛。

    乔琰自山坡之下朝上方望去。

    十五日前便已有生发迹象的薯蓣青苗已经彻底破土而出,更已长出了些许叶片,虽还不到一片郁郁葱葱的状态,却也正有耕田初盛的景象。

    而青苗之上的支架也已经陆续搭建了起来,形成了一种此前在并州不曾有过的奇异风貌。

    秦俞在乔琰身边汇报道:“乐平县中有耕地五十万亩(),此番山地额外开垦了六万亩地,这六万亩地中所种薯蓣的存活率大致在八成。按照乔侯所吩咐的,未能生芽的薯蓣都直接清除出来,种下了大豆。”

    这也同样是蝗虫讨厌的作物。

    乔琰在心中估算,倘若按照这样说来,大豆的产量姑且不论,薯蓣本身的产量按照现有存活的养活,即便是按照亩产千斤的低质产量计算,也能达到将近90万石!

    好一个惊人的数量!

    而随着秦俞的话音同时响起的,是这山间门龙骨木架之间门汩汩而上的溪流之水发出的声响。

    这正是龙骨水车成功运转的信号!

    她口中喃喃,“此物山地可用,平地其实也可用,去问问县民,他们愿不愿意再搭几条龙骨。”

    既然要做,那就做得再干脆一点!

    若此事可成,那乐平预防蝗虫的措施便当真是从头武装到尾了。

    虽说这未雨绸缪稍显过了些,可在这种灾难频频的时期,她既无治理一县之地的经验,便不如像是她此前承诺乔玄的那样——

    先做到面面俱到总归是没错的。

    乔琰原本是想着让一直在主管农事的秦俞和口才更好的陆苑一道去完成这个说服工作,却没想到陆苑前来回报的时候脸上带着几分微妙的笑意,“昨日的龙骨翻车运转,除却县中接了活的木工在旁围观之外,乐平县内的其他县民前来围观的也不在少数。”

    “他们以为能让水改变从高处往低处流的常规天理实属恩赐之物,听乔侯说想增设两条龙骨支路便于灌溉,哪里会有什么不满意的。唯一的要求也不过是线路规划的时候稍稍让开些不那么需要浇水的作物就是了。”

    乔琰回道:“这是自然。”

    既然上下达成了意见的统一,又已经有了搭建出第一条龙骨翻车成功的经验,整个乐平县当即继续行动了起来。

    县中的木工虽然并没有毕岚和马钧这等发明的本事,但在确保龙骨翻车的运转效率上,却自有自己的一套法子。

    比如说——

    龙骨翻车上需要防腐部分所用的漆在太行山中有漆木产出,他们又专门对几种漆做了个遴选,核心的几处轴承也是同样的,在其后改良版本的翻车上,他们选用了太行山中可见的青檀,这也是最适合于制作车轴的乔木之一。

    而这青檀木,也同时成了乔琰上手演练枪法的木枪所用的材质。

    在她将龙骨翻车之事告知了郭太守,并成书一封送交刺史府,请张懿务必对此事多加重视,又陆续送出了几封书信后,这乐平县中五条山道龙骨和纵横交错的四条平地龙骨便正式落成了。

    也便是在这一日,乔琰收到了此前接到木枪订制需求的木匠交上来的两截三驳枪。

    青檀木的树干本是黄褐色,但在这把送到乔琰面前的木枪上呈现出的却是更接近于黑褐色的颜色。

    她将两截之间门的接驳之处挑开,这把长枪就成了两把短/枪,合拢之后扣紧了机关,也全然没有会随意断开的迹象。

    这正是她所想要的样子!

    陆苑眼见她对这把木枪表露出了不加掩饰的喜欢,问道:“乔侯是打算正式习武?”

    乔琰祖辈就任过军职,此前的黄巾之乱中她更是险些于流民中殒命,在如今乐平连浇灌之事都彻底落成的当口,她想要通过习武来进一步获得自保的能力,并非是一件不能理解的事情。

    何况她如今年岁尚小,正也是个习武的年纪。

    以陆苑看来,乔琰的文化功底和政治素养已经远超过了她如今的年岁所该有的水平,那分出一部分精力在习武上,也实属寻常。

    然而她紧跟着就听到了乔琰回道:“不只是我,还有你们。”

    “天灾大疫之年,身强力壮者方有活命之机,此为物竞天择。”乔琰将手中的枪缓缓地转过了一圈,带起了一个笨拙的弧度,但她自己却显然颇有自得其乐的意思。

    陆苑第一次听到物竞天择这种说法,不过也隐约能听懂。

    这说法有点意思。

    她又听乔琰继续说道:“纵不是奔着临阵杀敌去的,能强身健体也好,你说是不是?”

    “你不想见到乐平更多年之后的未来吗?”

    或许,也并不只是乐平。

    这个理由……别说陆苑没法拒绝,就连对锻炼二字敬谢不敏的戏志才都没法拒绝。

    但他没忍住又写了几封信,信中有着同一句话——

    【一日之内,上山下山共计十趟,山桃甚好,唯我劳累甚矣,不闻花香。】

    收到信的一众人都陷入了沉默。

    戏志才这……这到底是在炫耀他的体力大有长进,还是在求救?

    62. 062(一更) 七月蝗灾

    其他人大多习惯了戏志才这等促狭作风,看看笑过也就算了,现年也不过十五岁的郭嘉才不忍他,当即就写了一封信,回给了戏志才。

    【君乐甚,花不入眼尔。】

    翻译过来就是,你开心得很呢,你才不是什么因为锻炼太过劳累才闻不到山中桃花香,就是得意过头了才走飘了,所以路上有什么根本就看不到了。

    接到信的戏志才:……这孩子一点都不可爱。

    当然了,乔琰还没有离谱到要让戏志才也锻炼成一个武将的地步,更没有打算为了提前预防随后几年的大疫,就让乐平的体能训练占据掉县中官员工作时间的程度。

    这所谓的“一日之内,上山下山十趟”的“山”其实只是个长山坡而已,来回十趟就算是跑累了快步走,充其量也就是那么小半个时辰而已。

    这种在外走动的时间对戏志才这等文士已经足够了,对陆苑秦俞徐福等人也是个正可作为起步的锻炼量。

    当然,乔琰是奔着要能用两截三驳枪,将那本《残山剩水夺命枪》给派上用场去的,只是上下山坡的锻炼显然并不足够。

    好在她此前就已经将体质点到了62,凭借着可媲美寻常成年男性的体质,就算是考虑到年岁尚小的问题,需要走循序渐进的路子,也着实是要比一般人的要高出不少。

    再加上她虽然有些避讳于让手底下的武将与自己有师徒名分,但只是寻常的请教总归是没问题的,在赵云离开乐平前往常山之前,乔琰就已经找他确认了不少武者训练的细节,又随后找张杨问询了一番,制定了包括体力,耐力,核心力量,目力,臂力和平衡在内的一套专项训练。

    至于为什么不问典韦?

    这家伙被称为古之恶来完全是有其道理的。

    他给乔琰的答案是——他吃得够多,力气也就够大,再加上持着的双戟用习惯了,也就自然有了足够的杀伤力。

    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虽然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说的其实也没错。

    对于正儿八经、不像是乔琰这样开挂的武将来说,皮下脂肪绝对是持久作战的保证,就像将军肚也不是坐卧得多了才形成的肚腩,而是足够发达的肌肉包裹着支撑全天作战的脂肪,只要不影响动用刀兵的灵活性,这种状态对武将无疑是有利的。

    但听典韦这么说起来,就是有种吃饭睡觉打怪,然后轻松升级的意味。

    乔琰选择跟张杨待一个阵营去,表达一下对于典韦此等“非人哉”的武将的强烈谴责。

    张杨在抵达乐平之前还以为,乔琰这位乐平侯带着徐福前往晋阳,其实是乐平没有能打的武将的意思。

    他选择跟随乔琰,并不完全是觉得自己在动脑子的水平上差了点,不如听从乔琰的指派,还因为他觉得自己怎么说也要比徐福这个游侠更适合作为一个武将。

    结果在掉进了坑之后才知道,徐福在从游侠往文士转,而乔琰麾下有个尤在张辽之上且年龄与之相仿的赵云,还有个近战堪称大魔王的典韦。

    但张杨怎么想也觉得这是自己的误解问题,而不是乔琰搞了什么虚假宣传。

    再说了,在乐平不管怎么说,乔琰对县衙官吏的待遇还是很好的,米粮和肉类管够,在吃饱的情况下还能跟典韦切磋武艺,被打得惨了点也未尝不是一种长进。

    就是听多了典韦的武艺长进方式,稍微有一点受刺激。

    不过要他说来,乔琰着实没必要觉得跟他能在这方面有什么共同语言。

    边地武将大多需要练习骑射,其中的射更是重中之重。

    以云中郡为例,檀石槐驾崩之前,北抗丁零,东击扶余,西取乌孙,南……南侵大汉,边地城池的守御其中一项要务就是将来袭的胡人射杀在城下,故而他成长中的绝大多数时间,除了演练武艺之外就是练习对外射箭。

    可张杨怎么看都觉得乔琰在提升目力和臂力的开弓训练上的天赋,甚至在他这个被重压所迫的人之上。

    也完全不遵循在他所认知之中的谋士定策,州郡长官决策,武将带队进攻这一套流程。

    乔琰这位乐平侯好像完全可以身兼数职!

    就比如此时,这身量尚未长开的女童一身玄衣劲装,手持轻质短弓,于挽弓搭箭之时凝气定神,气场浑然一体。

    时正五六月交接,日光已显出几分初夏之盛,就仿佛数月前迟迟不退的寒冬,在此时已经找不到任何一点痕迹了,而这日光交汇出的一抹金辉,正在这少年县侯的箭尖之上。

    弓弦脱手,箭出如虹,正中前方的圆盘中心。

    张杨忍不住喊了声“彩”。

    以乔琰如今还只停留在二十步箭靶的程度,的确还远不能与那些个动辄五十步百步的善射之人相比,可对一个接触射箭仅仅两个月的人来说,这进步着实是太过惊人了。

    起码在张杨的印象中,乔琰手里的这把短弓,是在他抵达乐平后的不久才制作出来的。

    若是按照这样的进度,说不定再过上两年,乐平就能出个百步穿杨的神射手。

    当然,乔琰可没他想的这么乐观。

    御、射划归于君子六艺,也就自然在系统面板上有对应的技能,她此前是留了多余的技能点在的,故而也如彼时骑马需要提升到足以赶路的程度一样,现在也先在射箭上垫了两级。

    起码保证在枪法上还没练出个所以然来的情况下,能先在必要的时候以射术自保。

    然而随后的提升就必须出自她自己的努力了。

    这不是一个说说就能实现的目标,任何一种技艺的钻研都必须要下苦功夫。

    但好在,乔琰并未浪费这经由系统而来的射术基础,那么在根基没有走任何歪路的情况下继续提升,无疑要比她四方请教要好得多。

    这张弓开合的训练所提升的臂力,也随后表现在了她持枪的力量上。

    这正是一套彼此促进的良性循环。

    而当她的目光从二十步外的箭靶上收回,朝着远处山田青翠景象看去的时候,也未尝不是对视觉的放松。

    乐平的夏日繁盛的不只是草木,还有其他种种。

    龙骨水车滚滚而动,链条之上的拨片运转在畜力驱动之下,将低处的流水带往高处,在这个薯蓣最需要保持干湿得宜的时间,节省了不少劳力。

    此前只破出地面的青苗,在此时也已将纤细脆弱的茎藤顺着支架攀援而上,夏风吹来,只见那将入生长旺盛期的叶片招摇,并不影响日光自刺槐条支架之间穿过,给下方的叶片带来足够的光照。

    在山田之间也隐约能见着那些个劳作的身影。

    薯蓣的高产量伴随着的麻烦事可不是搭建个龙骨水车就能解决的。

    比如说中耕。

    因其地下根系横着长还长得浅,对寻常作物来说容易进行的中耕,在薯蓣这里就得小心伺候,只挖松表层的土壤,而后小心地将其中的杂草清除。

    张牛角这会儿总算如他所愿的在这百人队伍中混到了个上层,勉强也能算是个小屯长,到了这几日也忙得腰酸背痛的,正是为了将田间滋生的杂草小心谨慎地拔除,应了夏日农忙。

    而他刚直起身子,就看到褚燕领着从常山郡招募来的人在上面的山道上巡逻而过。

    他忍不住羡慕得有点牙疼。

    但想想,虽然说羡慕别人有这行动力和造化,可县中官吏必须识字,还得定期考核评判,不通过的打回来负责做肥料,他又觉得自己还是算了。

    去年囤积到如今的饼肥,也就是用豆类发酵而后处理成饼状的肥料已经用得差不多了,那么现在的补充肥料就得用乔琰让人采购回来养在山下的鸭子所产生的粪便来做。

    好像还是种地的差事要容易做一些。

    更何况前几天褚燕找他来小酌一杯的时候给他算了一笔账,说的是如今这一亩地里大约有多少株成活的薯蓣,按照他们此前收集来的铁棍山药重量,这一亩地上将有多少产出。

    张牛角这人的计算能力不太行,但他这人相信兄弟,想想也觉得褚燕没有必要在这件事上骗他。

    可倘若这是真的,那岂不是意味着他们这只有县中原本田地八分之一不到的山地农田上,种出了和前者一个数量的产量?

    这也未免太吓人了!

    若果是如此的话,别说现在的中耕阶段劳累,就算将这田当做家里的祖宗伺候,那也着实没什么问题!

    按照褚燕所说,他倘若能毫不懈怠地支撑到月份薯蓣成熟之时,这薯蓣的收获必定有一份他的功劳,届时论功行赏怎么也跑不了,而他既已是个屯长,到了八月的人口户籍上报,要落户乐平并非难事。

    再等到秋收一过,身为乐平县民的他可以有选择地从事冬日行当,多出来的时间里自然可以慢慢参与到识字扫盲的课程中去,等多认得几个字了再去当县吏也不迟。

    ——安排得明明白白。

    张牛角被褚燕说得一愣一愣的。

    他格外理解为何褚燕会飞快地蹿升到了乔琰手下干将的位置上,若不是因为乔琰此前往晋阳一行带回了那张杨,褚燕还能再往前走一位。

    不过张牛角怎么看都觉得张杨可能跟他是一个类型的……

    只能说希望这位老弟自求多福吧——

    但五月末的耕作以及武艺训练进展喜人,并不代表乔琰收到的都是好消息。

    她擦拭干净了羿射训练结束后脸上的汗渍,刚折返回到县衙,便收到了陆苑带回来的书信。

    两日前她让陆苑又往晋阳城中跑了一趟。

    若乔琰足够自私,在龙骨水车实装于乐平山地田垄之间的时候,她就该秘而不发才对,毕竟在洛阳城里这玩意只被用来道路浇水镇压浮尘而已。

    但乔琰想着如今的汉末局面下百姓已经过得够苦了,又何必在这等有利于民生和人口维系的东西上藏私。

    她的确在策划着让并州本地世家和那位到任的刺史之间激化矛盾之事,却也同时在写给张懿的奏报中提到,自春日起降水不足,并州各地两山夹一盆的地形内多有水源,不若也装山这龙骨翻车,确保各处旱田得到浇灌。

    这一来是为了确保并州在秋收时节的产量,二来也是为了预防旱田多受蝗灾袭扰。

    这封奏表写于四月。

    可乔琰并没有立刻收到回信,反而是王氏因张懿那汝南袁氏门生身份而对其格外关注,也随后给乔琰送了一封回信。

    王扬在信中声称,他们对乔琰这个盟友的建议相当重视,也自然将龙骨翻车用在了自家的地里,此外就是与乔琰说到,张懿送了一封信回洛阳。

    这明摆着就是要就此事问询袁氏的意见。

    乔琰看着就不由皱眉。

    袁氏……

    袁氏只怕不会重视她的这个想法。

    大汉这几年的蝗灾记录基本集中在黄河中下游地带,加之在世家的认知之中,龙骨翻车也只是一件辅助工具而已,那又何苦节省出来这点人力。

    事实上乔琰所猜测的也的确不错。

    在袁绍写给张懿的回信中所表达的意思大概就是,你如今在并州刺史位置上,应该先做到树立威信,什么干旱问题,让人多挑几次水也能够解决了,不应该将精力花在龙骨翻车上。

    张懿你目前虽然没有直接的军事掌控权,但你这个刺史身份可以督辖各郡长官的工作,那也自然可以做出一些指导作战的建议。

    此前于光和四年之时,檀石槐过世。檀石槐的继承人和连在征伐北地的时候中箭而亡,这直接导致了北方胡人一度几乎一统的势力都在此时重归于四分五裂。

    尽管这并不意味着边地遭受到的侵扰就有所好转,但这无疑是汉廷的机会。

    在袁绍的分析之下,张懿在此时与其去花精力在翻车制作上,不如去尝试扶持和连之子骞曼,此人因年纪太小,先被魁头夺取了权柄,此时大汉对弱势的一支做出扶持必然导致对方势力分裂,届时从中渔翁得利,上奏朝廷后也必然会让张懿的刺史位置坐得更加稳当,因为他在对外征伐上建立了功业。

    倘若换一个时间,也倘若让乔琰知道袁绍信中所说,她只怕还得称呼对方一声高瞻远瞩。

    檀石槐的时代过去后,和连之子和步度根兄长魁头之间的争权的确导致这北方异族的进一步分裂,随即而来的北方双雄步度根与轲比能二人,更是保持争斗到了魏明帝时期,最终以步度根之死,轲比能败走漠北作为落幕。

    但这是一条政治正确的建议,和乔琰觉得它不适配于如今时候并不矛盾!

    时隔一月有余,张懿方才在得到了袁氏的建议后,迟一步地发出了这封写给乔琰的回信,信中虽没有对她提出建议的指摘,但也以颇有些高高在上口吻地提到,乔侯经营乐平这一县之地甚至还未满一年,所提建议的收益与否还未曾明确,州府将会谨慎考虑。

    谨慎考虑?

    虽然知道这到底是跟对未来的知晓程度不同,乔琰还是想骂一句竖子不堪与谋。只不过她身为县侯,一言一行都得考虑周到,只说了句“步子迈太大了”。

    张懿可不觉得这是什么步子迈太大而不顾并州之内的举动,他更认可袁绍为他提出的这个计划,这也无疑是他即将在对外经营上大展拳脚的开始。

    只是短短一个半月后,一条加急的情报飞马过太行,入晋阳而来。

    信中所言——

    中平二年七月,三辅螟。()

    何为三辅螟?京师三辅之地,当先爆发了蝗灾!

    63. 063(二更+3w营养液加更) 箭射……

    三辅有螟,并州也必然难逃影响。

    京兆、冯翊、扶风三地,在原本就还未从此前的欠收情况下缓过来的当口,肆虐的蝗虫不得饱食,也便会随即扩散到司州附近的几州。

    在刘宏统治期间,出现过的最重的一次蝗灾,就扩散了七州的范围。

    绵延横亘的太行山或许能阻断大军的入侵,却挡不住这些入侵的蝗虫。

    要知山中草木可食,维系住这些越境的蝗虫生机后,翻过山来的麦田就成为了它们掠夺的对象,也足以支撑它们扩散并州全境。

    何况,如今还是夏日。

    并州在司州的北边是不错,但也还没有寒冻到能将飞蝗冻死的地步。

    哪怕是最北边的云中雁门一带,此时的气候也尚算宜人。

    飞蝗啊……

    可一日飞行三百里的飞蝗!

    或许在这条消息送到并州高位官员案头的时候,第一批从三辅扩散而来的蝗虫也已经抵达并州境内了——

    刺史张懿接到这消息的时候悚然一惊,乔琰也并不能免。

    饶是她已经从种种迹象中看出了蝗灾发生的必然性,在当真确切收到三辅蝗灾的消息之时,她所感到的也并非是一种果然如此的慨叹,而是难言的紧迫感。

    算起来,在乐平县内对蝗灾的防备绝对远胜过并州境内的任何一个地方,就连在山田之下放养的鸭子都是为蝗灾而准备的。

    可乐平乃是乔琰收容人口,建立事业的基本盘,无论是在产业还是农事上她都在这一年中投入了太多的精力,她绝不容其中有失。

    何况,这也是她头一次应对蝗灾。

    那么面对未知的东西而产生忐忑的情绪,着实也不能怪她。

    她捏着手中的书信当即步出了房门。

    在这信报中还有一件尤其荒唐可笑的事情。

    历来的天灾大多需要找一个替罪羊,尤其是朝中三公位置上的,大多会以此人的免职来表示,天灾的发生是因为有人处在不合适的位置上。

    但或许是因为如今三公位上的早已经在互相的位置上轮换了不知道多少次,免无可免,更因为刘宏并不太乐意于维持天象与朝中有关的说法,总之他在此时做出的选择是——

    将从冀州牧职位调动回车骑将军的皇甫嵩,以攻克北宫伯玉失利的罪名给免职,新任的车骑将军张温自京师出发前去平叛,同时随军的还有乔琰的一位相识。

    正是鲍鸿。

    鲍鸿因护送乔玄遗体抵达乐平,再替乔琰往京城中送上奏表的行动,也算是得了一点福祉,又因为替她送交礼物的缘故,混出了点眼缘,最后这出征凉州的副将差事就落在了他的头上。

    虽然还是个校尉,但能随军出征的校尉必然要比寻常的北军校尉要权力高出不少。

    鲍鸿因此觉得自己也算是欠了乔琰一个人情,便于京师出现蝗灾、张温替代皇甫嵩对阵凉州叛乱之时,派了个腿脚勤快的信使将信送到了乐平。

    这信使前来的速度不慢,因而乔琰与张懿得到蝗灾的消息不过前后脚而已。

    若是真等到张懿通知各郡……

    或许就迟了!

    乔琰刚让人酬谢了信使,在山中巡逻的褚燕就让人来报,在南边的山岭之中意外发现了飞蝗踪迹。

    蝗虫成虫的飞行能力毋庸置疑,既已有抵达山岭的,料来后续飞抵乐平的至多也不过是一两日的时间而已。

    乔琰一听此事,当即着人喊来了手底下的人。

    那乐平的地形模型也重新派上了用场,被她让人扛了过来。

    只是此时这模型之上,取代了原本标识的开垦山地范围和山中可用之物位置的,是在县中农田地带的横纵沟壑和龙骨翻车位置的标注。

    这是一种曾被记载在《除蝗疏》中的“笨办法”,但恰好因为龙骨翻车的存在而变成了一种相对可行的办法。

    “劳烦仲德先生从县中开仓取粮,播撒于此前掘好的沟渠之中,间隔放置,如今未到收获季节,成熟粟米比之庄稼更能诱蝗,长沟又在翻车之下,一旦聚集蝗虫数量到达一定数量,立即打开翻车下槽灌水而入,将之活埋。”

    这活埋二字一出,举座皆惊。

    要知道如今的人对蝗虫的了解甚少,起码在唐代以前,遇到蝗灾过境,第一个想到的是天谴而不是虫祸。

    “山东大蝗,民祭且拜,坐视食苗不敢捕。”1

    ——这便是此时的常态。

    更有对蝗虫敬畏有加的地方,甚至对蝗虫有蝗神的称呼。

    起码在唐太宗李世民带头吃蝗虫,不避大臣劝阻的“恐有疾”之前,时人连捕捞蝗虫的想法都没有。

    充其量也不过是如同乔琰此前书信于张懿的说法一般,是要想法子削弱蝗灾的影响,而不是要在蝗虫过境的时候将其捕捉。

    但乔琰在乐平经营的一年作用显著,已建立起了足够的威信,尤其是那几个跟随她已久的,更毫不怀疑乔琰决断的正确性。

    至于被她头一个吩咐做事的程立,更是个没那么多顾忌的人。

    或者说,谁有可能会觉得飞蝗为神,程立都一定不会觉得。

    他颔首回道:“我立刻带人去做。此时飞蝗临境还不多,能被诱捕的也难免较少,若放水有些浪费,我着人直接局部灌水掩埋就是。”

    有了他开了这个头,其他的也好安排了。

    乔琰转头看向了另一边,“元直,你让人将薯蓣山田之下的鸭群于县中各处分布圈养,只是不得让其侵扰庄稼。”

    徐福拱手领命。

    鸭吃蝗虫一事倒也不算是个秘密,若算起来的话,会吃蝗虫的动物还有蛙类,但后者的养殖显然不如前者容易。

    这跟直接上手捕蝗不太一样,乔琰也不太清楚这个时期的人对这种现象的解释,或许是什么蝗神献祭给了鸭子神之类的,但听起来好像也不太对劲。

    总之能接受鸭吃蝗虫,人吃鸭子的食物链就行。

    这几个月来,鸭蛋的产出也成为了黑山军的一笔收入来源。

    不过大约直到此时徐福才知道,乔琰养殖这批鸭子所为的,居然并不只是让它们的粪便作为薯蓣田的肥料,还是在等着此时派上用场。

    见徐福领命而去,她便点向了下一个名字:“褚燕,我之前让黑山军中妇孺开始着手制作的鱼箔,你去负责收集起来,交给张牛角他们用于薯蓣田的防护。有多余的也可以低价出售给县民。”

    鱼箔也就是渔网,在古人记载的《捕蝗要诀》中,多以合网或者鱼箔来完成对空中集群的蝗虫做出捕捉,但弧形的合网在山地上操作不如那鱼箔方便,故而乔琰此前让人制作的多是鱼箔。

    若不捕捞而是防护,鱼箔无疑也能起到不小的作用。

    此外,如若蝗虫不来的话,旧鱼箔还可以用来制造楮皮纸,就算乔琰预判失误,屯多了也不愁用不完。

    褚燕当即应了个“唯”。

    “此外——”

    乔琰顿了顿,这才复又说道:“我有意以县中存粮兑换蝗虫卵,总归还有一月有余就到秋收时节,这县衙之中绝不会缺粮,但若蝗虫过境产卵于县中农田之间,漏网之鱼于明年复来,届时反倒麻烦。”

    这是以利诱之的兜底之法。

    这一条条的指令下达,让乔琰的心绪已经平复下了不少,起码她此前准备的东西实多,在这预料之中的意外面前,也不算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何况这种种安排过后,除却已经长在那儿了的套种豆类作物之外,还有最后一个杀手锏。

    她此前自县中耕农处收购来了几小块田地,又准允少了此处耕地的县民在山中开垦对应面积的耕田。

    这些在县城外零星分布的农田上,在她的安排之下并未种植作物,而是早在数月前就已经搭建好了草庐。

    又因近日来几乎未下过雨,依然保持着足够干燥的状态。

    在入夜之前,她专程在这十来座草庐周遭来回盯着,确保周遭的杂草都已经清除殆尽,以免若有火自草庐中燃起,会波及到周遭的农田。

    确保一切无误,她才放心地退远了些。

    而在入夜之后,乔琰便在田垄上寻了块石头坐下,托腮看着远处的草庐。

    蝗虫将至的消息虽然让县民不免恐慌,但蜡烛和灯油的价格摆在那里,怎么也不会出现那种秉烛未眠的情况。

    从县城到临近的村寨,此时都处在一片漆黑之中,更因为今夜晦暗并无月色,越发显出几分黑沉来。

    最为鲜明的便是那野外零星分布的火光。

    篝火正是在草庐之中点燃的。

    “乔侯对民生问题知之甚多,又能将其利用于实处,实是乐平之幸。”戏志才散漫地直接坐在了地上,开口说道。

    乔琰朝着他在发出动静的手上看去,这黑灯瞎火的倒也不难看出,这家伙还颇有些闲情逸致地又去打了壶酒。

    既然还有心情喝酒,想来便是觉得眼下的情况还在掌握之中。

    要不是如今的认知之中,人若吃了蝗虫,必定会因冒犯神灵而沾染疾病,乔琰都想推荐他以酒配上烤蝗虫了,想来应当滋味不差。

    可惜她上手捕杀都已经是在做出格之事,在并非到极端饥荒的时节,提议通过吃蝗虫来将其消灭的想法反而会让她遭到不少阻力,可说是吃力不讨好,便打消了这个算盘。

    “祖父病逝之前曾经问过我,要如何做好一个县侯。”乔琰看着远处明灭的火光回道:“这就是我给他的答案。”

    这是捕杀蝗虫同样极其行之有效的方法。

    戏志才也同样颇为看好这个方法是因为,但凡对蝗虫的习性有些了解的人都不会忽视掉这个事实——

    蝗虫具有很明显的趋光性。

    这一点和飞蛾有点相似。

    因此这一座座在夜间燃起了篝火的茅屋,正是一盏盏“捕虫灯”。

    即便此时抵达乐平的蝗虫还并不太多,也并不影响其中的一部分在夜间只有这些光亮的情况下,会循着光前来抵达此处。

    一部分的茅屋中引来的蝗虫在附近盯梢的人看来尚少,便直接以鱼箔前去封锁茅屋门窗,以小网捕捉便是。

    而引来蝗虫多的,比如说在临近山地的那一座——

    此地在短短一个时辰内几乎集聚了第一批抵达乐平的多数飞蝗,更因为屋中的少许粟米存放,而暂时停留在草庐之中。

    等乔琰抵达的时候,负责看守此地的人因在计算上的本事稍微差了些,早有些数不明白了。

    但总归乔琰也没有强求他将其计算明白。

    她凝眸朝着那一点透出窗户的篝火看去,抬手吩咐道:“点火。”

    她这指令下达的下一刻,当即便有人将手中点着的火把朝着那茅屋抛掷了过去。

    火把上的火苗,顿时随着干枯茅草的燃烧而蔓延成了熊熊一团。

    茅屋在燃烧的同时,也随即快速倒塌了下来,根本没给屋中聚集的蝗虫以逃生的机会,故而它们也将随着这茅屋一并燃烧殆尽。

    隔着五百年的时间,乔琰很难想象当时大唐宰相姚崇在力主以焚烧之法捕杀蝗虫的时候到底遭到了多少的阻力。

    她只知道在这乐平县内,因冬日的防寒之事,加上这个大汉朝廷敕封的乐平侯身份,她甚至不需要经由力排众议这一步,实在是比姚崇所面临的局面容易太多。

    这种阻力也实在是不能怪将蝗虫视为“虫中之皇”的愚民,在这等艰难困苦的局面下,也没人告诉他们面对天灾也是能做出反抗的。

    乔琰的眼底被那茅庐燃烧作的火光也映照成了赤红一片,直到那茅草与木头都被火舌吞噬了个彻底,才渐渐平复下去了那种灼人光彩。

    她指了指在旁围观的张杨说道:“此事我就交托给你了,此地的茅屋尽快重建,每日夜间点起篝火,如果出现此等数量的聚集,直接点火,不必向我索要指令。”

    只要能够确保不会波及到周遭的农田就行了。

    “乔侯放心,绝不让您失望。”张杨得了重托,立即朗声应道。

    虽然说他之前应对过的敌人都是关外的那些个胡人,但张杨想着,蝗虫也没什么难的。

    总归就是找个窝给人引来一网打尽而已,再把那些个游走在外的单独捕捉。

    在对农田的破坏性上二者好像也没太多区别。

    借着此时已经有些微微发亮的天色,乔琰朝着张杨看去的时候,也不难看出他这种干劲满满的架势,但她怎么看都觉得他好像在想着什么奇怪的东西。

    不过现在要紧的是将蝗灾遏制在可控的范围内,而不是自家下属一个比一个清奇的脑回路。

    即便有这些个吸引蝗虫的光源,等到晨光彻底取代夜色的时候,乔琰还是在仔细巡视了一番薯蓣田的时候,发觉有些零星的被蝗虫啃食的痕迹。

    简直充分表现了蝗虫对肥厚叶片植物的爱好。

    虽然田不是她亲自种的,但东西总归是长在她的领地内,她便很难不在此时生出心疼的情绪来。

    但想想,乐平的准备已经足够充裕,这薯蓣苗边还有大豆苗间种,都最后是这般样子,可想而知这真正遭到蝗灾第一步打击的三辅地带,以及在乐平之外的并州他处到底是什么样子。

    乔琰刚想到这里,忽见陆苑领着几位县吏,牵马整装朝着她走来。

    在朝着她行了一礼后,陆苑开口说道:“乔侯容禀,如今蝗灾袭来,想来上党不能幸免,乔侯既有意维护与阳曲郭氏的关系,也为在上党立足,我既为乐平谒者,自然也该在此时前往长治一趟,不知可否准允。”

    “你就算不说,我今日也得让你去。”乔琰紧绷的面色松了松,虽还未见笑意,却也不免对着她投来了赞许一眼。

    这种外交时机的直觉无疑很符合乔琰对她这一定位的诉求。

    “昨夜乐平已用实际证明以火诱蝗而后焚杀的方法可行,也一并告知他。若是……”

    “若是郭太守犹豫于是否捕杀蝗虫,你便告诉他,最迟后日,上面准允捕杀的指令必定抵达上党。”

    听乔琰说得这般笃定,陆苑没再多问,只再朝着她行了个礼后领着人一道翻山往长治而去。

    乔琰目送她离去后又再度往临近山岭方向的薯蓣田走了一遭,确认损失尚在可控的范围内后,折身返回了县衙。

    到此时,天已经彻底大亮。

    但一夜忙碌过后,乔琰还不能休息。

    先前最后提出的那条以粮食来兑换蝗虫卵的方法,她让秦俞去请教了几位在乐平遭逢过几次蝗灾的老人,对蝗虫卵的数量大略有了个估计,连夜制定了兑换的规则——

    以一斗蝗换一斗粟,以一斗蝗种换三斗粟。

    在她亲笔将告示书写出又加盖上了乐平相与乐平侯的印信,交给了秦俞张贴出去后,她方才长舒了一口气。

    见她忙成了这个样子,即便是时常有一堆问题的系统都没敢出声打扰她的工作。

    虽然它还是有些奇怪,为什么乔琰敢跟陆苑说,最迟后日指令必到上党。

    但还来不及趁机求个解惑,它就眼见乔琰躺去了床榻上,飞快陷入了梦乡。

    它开始思考,自己是不是今天连闹钟都不用做了。

    作为一个合格的气氛组,它决定保持沉默——

    乔琰这一觉,直到睡到了傍晚时分才从连夜的安排下缓过神来。

    只是让人没想到的是,她在起身整顿之后做出的第一件事是对着戏志才说道:

    “劳驾先生替我起草一份请罪书。”

    请罪?

    为何请罪?

    乐平所在之地,稍起一点的蝗灾苗头,经由昨日加上夜间的一番安排,几乎已经被她给按了下去。

    而对随后可能持续的蝗虫风暴——

    山地薯蓣田间有大豆间种保护,又有龙骨翻车灌溉沟渠,如今其余阻断蝗虫繁衍和肆虐的手段也已经尽数下达了下去,乐平何罪之有?

    再者说来,乔琰是乐平侯而不是乐平相,若非要为蝗灾临门而请罪的话也不应该是乔琰去,而应当是程立去。

    甚至于,她还得算是有功才对。

    毕竟若非她要收购豌豆,令上党其余各地在田垄之间间隔种植了豌豆,这些庄稼所遭到的第一波打击必定要比现在严重。

    她未曾对龙骨翻车灌溉效果的藏私,也必然会让郭缊太守的辖地和晋阳王氏的地盘面临的情况没有那般险恶。

    但戏志才紧跟乔琰快步而出看见的,是她一把抓起了挂在院中墙上的短弓和箭囊,叫上了典韦和褚燕,连带着一批游侠侍从,直入马厩牵出了坐骑。

    而后翻身上马直往县城外而去。

    这一番行动一气呵成,毫无一点拖泥带水的迟疑。

    还不等她这位县中真正的主持者起身的消息传达到县国中所有官员的耳中,她早已经出了城去了。

    唯独留下的吩咐就是让褚燕原本负责的收集渔网工作交给张牛角。

    仅此而已。

    “戏先生,为何……”赵云不太明白,为何乔琰此番并未带上他。

    他看得分明,在乔琰策马而去的时候,旁人或许未必明白她的意图,戏志才却一定想明白了。

    否则他必定不会如此刻一般在脸上浮现出恍然之色。

    而倘若赵云没有看错的话,在这恍然的神情背后,绝不是什么担忧,而是一种说不出的欣赏与沸腾的情绪。

    “别多问了,立刻做出追赶未及的样子,而后折返回去协助仲德除蝗。”

    戏志才阖目沉思了片刻,在睁开眼睛的时候又已经是平日里那一派玩世不恭,“我去替乔侯写请罪书。”

    在她摘下那弓箭的一刹,戏志才便将她这句看似没头没尾的话给想明白了。

    请什么罪?请的是刺杀刺史之罪!

    也或许这不应该叫做刺杀。

    而应该叫做——

    因那刺史德不配位,不听良言,导致今日并州各地的灾祸,必然要比本可处在的情形更重的情况下,年少的县侯出于义愤而行越轨之举。

    以乔琰行事分寸,这绝不会是一出见血的刺杀,但这份请罪书必然要写。

    其目的也并不在请罪。

    就像乔琰要的也不是这位汝南袁氏门生消失在她所在的并州地界上。

    在她领着这一众在职位上和乐平县衙无关的人撞开了州府大门的时候,闻声赶来的刺史张懿刚要脱口而出一句“放肆”,却眼见这年不过十一岁的县侯抬起了手。

    她为人簇拥而来,张懿哪里会留意到,在她的手中竟然还持着一张短弓。

    在州府内的护卫也不曾料到,这位并州地界上的县侯闯入州府已是离奇之事,现在还带着这样的武器。

    这几个月内为了锻炼臂力而频频练习的射箭之术,在此时得到了展现的机会。

    她拧着眉头又复疾行而前的两步里,引弓搭箭将这支羽箭射出的动作堪称一句行云流水。

    二十步范围的箭靶以她如今的箭术不会落空,这支羽箭在这样近的距离下也同样没有走偏的可能!

    这一箭径直贯穿了张懿头顶的官帽,甚至因为这一瞬间爆发的冲击力,将这顶原本就没有系紧的冠冕给击飞了出去!

    张懿脸色刷得就白了下去。

    但在那冠冕落地的声响传来的刹那,他陡然反应过来,这一箭过后他人还活着,只是与死亡擦肩而过而已。

    可还不等他从这种由恐惧引发的心跳过速中缓过劲来,他就看到面前的乔琰重新举起了弓,弓上第二支箭的冷光映入了他的眼中。

    若是乔琰只一人犯上僭越便也罢了——

    不,不对,以县侯身份到底谁是上谁是下还未必有定论,至多也不过是说她胆敢对朝廷官员出手,有悖律法。

    偏偏她还是带着人来的。

    带着的人里没有一个身着乐平县的官服,而更像是乔琰收拢的私兵,在行动之间透着一股悍然匪气。

    以典韦和褚燕为首,这一伙人光是从气势上就将他这边的人给对比了个彻底。

    张懿格外痛恨自己为何要在半月之前同意张辽的申请,让他跑去了雁门执行那暗中支持骞曼,同时迎战寇边魁头的建议,否则有那除贼少年在侧,此时也不至于出现这样明显的对比。

    尤其是典韦这一看就很能打的壮汉……

    他放眼这州府中的官吏,俨然没有一个能跟他在身板上相媲美的!

    但在此时的人群中,气场最为夺目的无疑还是乔琰。

    弓在手中,箭在弦上,连带着她整个人异常锐利的目光一道,形成了一种惊人的威慑力。

    以至于明明被人打上门,还更加占理的张懿,居然都免不了在此时微微瑟缩了一刹。

    可他又陡然意识到,他有什么好躲的!

    乔琰既然只敢射向他的官帽而不是他本人,便意味着她再如何张扬跋扈,也只敢做出此等仿佛胁迫的举动而已。

    他当即挺起了胸膛扬声喝问道:“乐平侯竟要诛杀朝廷官吏吗?”

    然而在他找回了几分胆魄,意图抢回了主动权的状态下,他却丝毫也没从乔琰的脸上看出任何的理亏之色,只看到她将箭尖缓缓下压,从原本对准他头颅的状态变成了对准他的心口。

    在这变化中她的气势的没有任何的收敛,反而因为更加清晰地露出了面容,而足以让人看清这双眼睛中氤氲的风暴之色。

    在这样的神容之下,即便她开口之时再如何语气平静,也难改变她话中的剑拔弩张。

    “先时我曾上奏表于州府,天有大旱,易生蝗灾,若致力于旱田灌溉,提早防备,总好过措手不及。”

    “州府不允。”

    这州府不允四字一出,围绕在张懿身边的护卫都不由面面相觑。

    他们本以为乐平侯是无故冒犯,可见张懿并未反驳乔琰此话,好像在这两人的比较中还真是乔琰更让人觉得有理些。

    还不等张懿给自己想出一个辩驳的理由来,他便听到乔琰继续说道:“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如今蝗灾临门,州府无能,唯有乔琰暂代要务,先平民生,再请使君恕罪。”

    要不是此时为箭所指,张懿简直想要破口大骂,乔琰行此无端之事,光是向他请罪有什么用。

    可他旋即就见在乔琰号令之下,这些跟她一样胆大妄为的家伙蜂拥而前地将他身边的护卫都给擒拿了下来,更是将他也给按倒在了地上。

    这支并未射出的箭又指向了他的头顶。

    只是此时的箭并未搭在弓弦之上,弓弦已收,箭握手中,唯独不改的是其中的凛然锐气。

    而更让张懿觉得再未有此事能有今日屈辱的,是他的腰间印绶被人给扯了下来,交到了乔琰的右手之中。

    她将印绶握紧,一字一句地说道:“使君大可放心,蝗灾一平,我必向天子请罪。”

    64. 064(一更) 代行权柄

    张懿感觉自己此前被吓白了的脸色,现在又要因为气血上涌而发红了。

    等到蝗灾平定后再向天子请罪?

    天子届时是否会怪责于乔琰的莽撞之举尚且不说,他这位刺史必定是要遭到重罚的。

    不能采纳下方郡县之中极有远见的意见便也算了,还被乐平侯来了一出临阵夺权之事,这简直是要被钉死在耻辱柱上的行为。

    在大汉这“自天子,无不佩剑”的武德风尚之中,乔琰此举算来还该当为人所赞誉,正有义烈之风。

    张懿也忍不住想到,她就算是当真要受罚,又会被惩处多少呢?

    张懿此前依托于汝南袁氏荫庇,而颇有些唯袁公马首是瞻的样子,现在总算让自己的脑子开动了起来。

    设若她值此夺权之时,真、将这蝗灾在并州境内的负面作用给压制了下去,那么起码也能混到一个功过相抵的程度。

    他更在此时想到了一个极其可怕的事实——

    乔琰提到的龙骨翻车乃是为了提前完成旱田洒水工作,避免其成为蝗灾之中蝗虫产卵的场所,无疑是对这灾害有过估量的。

    而她敢在此时抛开乐平而来,只怕那地方的筹备工作也已经被她完成得差不多了。

    否则,她又有何凭据去做那请罪之事!

    要是让乔琰知道张懿此时在想些什么东西,只怕会想问一问他,若是几个月前他能有这么个思考的头脑,又如何会出现今日的情况。

    对如今的张懿来说,或许唯一能够让他感觉到安慰的就是,在他被人五花大绑“禁足”于州府之后,他又随即迎来了个邻居,正是这太原郡的太守。

    按照乔琰的逻辑就是,这太原郡太守因郡治也在晋阳,跟张懿所在的州府位置着实是太近了些,她上来踹门的行为也丝毫没有加以掩饰,倘若太守快速召集兵力来对她造成什么威胁,那还不如她这边先下手为强,先把太守也给绑了。

    反正绑一个也是绑,绑两个也是绑。

    在她已经先行将州府长官给拿下的情况下,对着下一级的太守出手就是典型的债多不愁。

    “我早知她行事狂悖……早知!”太原太守气得直哆嗦。

    那上党的郭太守在跟乔琰展开合作之前,还不是一看到她的时候就想到之前那出敲诈行为,太原这位也是如此。

    他本觉得若无必要最好别见到她,谁知道这“见”还不是个正儿八经的见,而是这种被绑架过来的情况。

    他到底是要比张懿在并州地界上待的时间更久,或者说他相对于张懿更有在地方上的经验,故而在褚燕和典韦领着人动手的时候,他虽没看出褚燕其实出自于黑山贼,还是其中的领袖,但他看得出来,这些人中绝大多数的贼性和游侠性质。

    这就让他更心塞了。

    想想都知道,这些人绝无可能是乐平县中的县吏。

    这也等同于是将乐平县本身,以一种“别管信不信,起码是这么回事”的方式给摘了出去。

    但他们两个难兄难弟这会儿能说什么?

    若说希望她在治理蝗灾上出现偏差错漏之处,又好像是在希望并州不得好,若真要是这样传出去了,难保不是在能力不行被人制服的基础上还要多一条对并州无长官之心的罪名。

    最后也只骂她是“放肆”而已。

    可放肆又如何呢?

    起码她已经如她此前和郭太守所承诺的那样,预备将那允许捕杀蝗虫的指令给下达下去。

    这条命令若被她盖上了手边从张懿处夺来的印信,便代表着是州中最高长官的准允。

    乔琰让戏志才去帮忙写请罪书去了,自己倒是正可以斟酌一番在这捕蝗上的说辞。

    这东西既是给其他各郡太守看的,也是给并州民众看的。

    那么一来不能写得太过晦涩,以免在理解上出现什么偏差,二来,她需要以足够直白的话,破除这些百姓对捕杀蝗虫的顾虑。

    并州其他各处也到底不是乐平。

    于是她提笔而来的第一句就是【陇亩之植,民命之所系也,一旦尽于斯,年岁不卒。】()

    用足够通俗的表达便是,没田没粮,也就过不完今年,你们看着办。

    她又随即写道:

    蝗虫固为虫中之皇,来即遮天蔽日,然而州中多处蝗神之庙,也并未能让蝗虫减少肆虐,或者绕行并州而过。

    此前还没来并州的时候,甚至一度得见过中原蝗神庙前草木尽损,可见蝗不通人心,纵为神灵也必为恶性之神,既然如此——

    谷物庄稼方为民生之本,纵有蝗神在上也不可动摇。

    州府不愿见并州于群狼环伺之下还需忍受饥荒之苦,因此下诏各郡即刻捕杀蝗虫,不得有误。

    【若因诛蝗神有所冒犯,此过在州府一人,不在下方黎庶。】

    典韦如今跟着乔琰混也有个一年多了,虽然说他在识字的本事上绝对没法跟徐福这种天赋异禀的相比,他自己也颇有些厌学情绪,但看乔琰写出来的这封敕命总还是没问题的。

    他忍不住问道:“乔侯所写的那个,过在州府一人,州府还是指的张懿那厮吧?”

    这不就是,虽然事情不是你做的,但是你还是并州的第一长官,那得罪了蝗虫之神的报应也报应在你身上?

    他看向乔琰的目光不觉肃然起敬,深深感到了文化人的甩锅实力。

    “说那么多作甚,还不赶紧去传达指令。”乔琰抬了抬眼皮,果断将典韦给指派了出去。

    她手下这些人目前来看是没什么不好的,非要说的话就是一个个的总喜欢瞎说大实话。

    蔡昭姬是一个,典韦也是一个。

    可这怎么能叫她给张懿扣个承担业报的锅,顶多就是张懿在没能提前做好筹备蝗灾工作的情况下,承担起应有的责任而已。

    不过典韦刚走出去了片刻,又捧着那告示折返了回来,朝着乔琰说道:“王扬来求见君侯。”

    乔琰第二次来晋阳的时候没带着典韦,第一次来卖酒的时候却是带着他的,典韦自然还对王扬有些印象。

    就是要典韦看来,这小老儿来的时候神色间忧心忡忡,在见到他的时候更是一副似乎要昏厥过去的表现,怎么都觉得少了点家主威严。

    王扬瞧着典韦这脸色,多少才能猜出些他此刻的想法,又正了正脸色,这才在得到乔琰准许后踏入了屋中。

    他着实很难不有这样的表现。

    在此前收到消息,乔琰领着人闯入刺史所在的州府之时,他就有种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的错觉。

    此后州府并无消息传出,让他对到底是何人占据上风,也有了几分猜测。

    若是州府占据上风,以乔琰的身份也只有被暂时请出来的情况,而没有被直接拿下的。

    在他见到了活蹦乱跳还拿着告示的典韦之时,他这个猜测更被得到了证明。

    但之前猜到是一回事,现在觉得几乎眼前一黑是另一回事。

    这是篡逆啊!

    即便州府不是皇室,这也依然可以被称之为篡逆!

    可在这位心中忐忑的长者,一边思考着他来此地是不是就有些失策,是将自己给带入了坑里,一边来到乔琰面前,见到这位目前得手的篡逆者之时,他却忽然心中情绪平定下来了几分。

    乔琰的镇定是有感染力的。

    先时她打发典韦去张贴的敕命只是对着晋阳城中来的,其他州郡自然还需要重新写就,故而王扬看到的正是乔琰将已经默背了一份的告示在此时重新誊写的样子。

    她端坐在原本应当隶属于张懿的位置上,手下落笔疾飞,直到最后一字落定,将手边的印信从容地盖在书帛之上。

    这一番举动中丝毫也没有作为僭越夺权之人的慌乱仓促,反而让王扬生出了一种错觉——

    好像她合该在这等州府长官的位置上。

    以至于当他看到乔琰搁下印信朝着他看过来的时候,还下意识地站直了些,颇有些面对上级检阅的紧张感。

    但他又旋即想到,他实不该是这等表现。

    作为晋阳世家,他既已知道了此事,是该当对这等越俎代庖之事做出阻拦的。

    然而还不等他开口质问,他就听到了乔琰语气淡淡问道:“长者难道不想将汝南袁氏之人从并州地界内清除出去吗?”

    “……”王扬刚要开口的话都被堵在了嗓子眼。

    这话说的,实在直白过头了!

    可身为并州本土世家的家主,他当然不乐意看到张懿作为汝南袁氏的前哨,朝着并州伸出分权的爪子来。

    可惜在乔琰跟他点明了张懿身份之后的数月间,张懿所做的事情又还大多是对外的安排,让他没有插手的余地。

    虽然明知道此事若成,张懿必然得名,但王扬也知道,不论如何内斗,在应对北边异族的问题上,他绝对不能做出任何犯浑拖后腿的举动。

    当然,这也是大汉内部绝大多数人的一致认知。

    然而让他没想到的是,还没等张懿做出什么成绩来,先出现的蝗灾打乱了他的计划,也让王扬原本还想着进一步拉拢、以便排挤张懿的乔琰,以匪夷所思的速度,先搞出了一出惊变来。

    他迟疑良久,方才问道:“君侯可知,此事如履薄冰,未必能得善果?”

    他这话还真有些出自于本心,毕竟能有乔琰此等魄力的人着实是少之又少,即便是王扬也不免对她心生钦佩之意。

    他此刻远比任何时候都要深有体会,为何乔琰能借着黄巾之乱青云直上,于乱军中博出个未来。

    乔琰却只回道:“何为善果?俯察百姓之苦,救济蝗灾之难,纵是罪过甚大,也该功过相抵,再者说来,乔琰不求真能取一州刺史而代之,中央也必不会准允此事,既只求一个岁晏民安而已,又何必担心无有善果。”

    她这话看似只是堂皇之态,可王扬却从其中听出了几分潜台词来。

    如她所说,她得到一个乐平侯的封号也就顶天了,是很难再进一步的。就连她操纵乐平的民生治理,都还得按照流程来先设立了一个乐平相,通过这个合乎大汉规章的职位才做到政令的下达。

    固然有刘宏在洛阳将太史令之职委任给了马伦的事情在前,可太史令归根到底也不是个实权职位,起码像是并州刺史这种位置就绝对不可能给乔琰。

    既然如此,她不妨将这个位置留给并州世家来权衡。

    纵然因为三互法的缘故,这个位置不可能直接由并州世家子弟担任,但世家多有门客门生,也有关系匪浅之人,总能选出个合适人选来为之造势的。

    而她在此举中能得到利益吗?也能!

    其一便是并州民众的赞誉与感念。

    这无疑会让她这个乐平侯从朝廷无缘无故敕封在此处,变成一个为并州更多人所认可的县侯,甚至她直到如今还未曾暴露出那楮皮衣的制作与她有关,就足以凭借着这一票声望,于并州境内往来无忧。

    其二便是并州世家的支援与友谊,在世家势力根深错节的当下,这无疑格外重要。

    再便是她也的确跟汝南袁氏之间存在些许龃龉。

    在王扬此前的调查中确认了这一点。

    这也就意味着将张懿从并州境内驱逐,也同时是乔琰所希望看到的。

    他的呼吸不由加快了几分,若果如乔琰所说,这又如英雄酒一般,实乃一双赢的买卖。

    而这一次双方之间的关系稍有调转,是由乔琰攻坚在前,而王氏从旁策应。

    他将这些想通后,脸上已浮现出了几分轻快的笑意,也或许还有那么几分野望。

    他旋即拱手回道:“乔侯高义,若真能平定蝗灾,必为并州大幸,王氏愿听凭乔侯调配,一效犬马之劳。”

    乔琰与他心照不宣地笑了笑,回道:“那便有劳了。”

    有了王氏的支持,乔琰这出捕杀蝗虫和防备蝗虫在此地繁衍的清扫行动,也就自然进行得更加顺遂。

    一个很明显的情况便是带头作用。

    在捕蝗的告示张贴出来后,乔琰在其中是说了庄稼没了只有死,不如来杀蝗虫。

    然而要让这些数十年间都将蝗虫视若神灵的百姓相信,这确实是可以做出改变的,还是有些阻力存在。

    可先有太原诸多世家,在晋阳王氏的带领和牵头之下,对着刺史这封“罪在己身”含义告示发出响应,那些先前还在观望迟疑的,便也随即跟从了起来。

    自州府发出的第二条指令更是让他们被驱策了起来。

    乔琰毫不犹豫地将以蝗虫和虫卵兑换粮食的指令,在并州全境内一道推行。

    自司隶三辅而来的蝗虫在旱田产卵,孵化时间也不过是二三十日。

    若是让这些新生出的蝗虫进一步扩散蝗灾的规模,对并州来说等同于大难临头。

    野心勃勃的休屠各胡与北方的魁头、步度根兄弟二人,也绝不会放过这个侵略的机会。

    在此时再去造什么龙骨翻车,做出引水浇灌的举动已经来不及了,灭杀虫卵和过境的成虫才是重中之重。

    也好在,这晋阳城中的郡县粮仓着实可称库存丰厚。

    此前被送往了乐平的五万石粮食仅仅占据了其中的一成不到而已。

    要用来做为虫卵的交换,可说是绰绰有余。

    各郡之中有粮食不足的,也大可以在此时互相调配,确保粮仓充足。

    随后展开的填埋火焚行动,更是让这并州境内陷入了一片热火朝天的状态。

    在这种全力捕杀蝗虫的政令通达之下,本因发觉田中有蝗虫先驱而恐慌的民众,现在脑子里都只剩下了一个想法——

    他们得抓到更多的蝗虫,去换到足够的粮食,来弥补自己遭到的损失。

    乔琰朝着空中看去。

    因蝗虫在大批量迁徙的过程中可飞行在千米高空,这晋阳上空依然还时不时略过一批黑点,可它们若是落地,大约只会落入鱼箔或土坑之中。

    这些以武力闻名的并州人,在将自己的行动力用在除蝗之上的时候,也着实让乔琰觉得惊喜。

    想到昨日她于晋阳城外所见景象,她不由露出了个笑容。

    系统先时便被她的大胆给惊了一跳,现在也颇为她觉得高兴。

    只是还没等它高兴上一刻钟,它就听得乔琰问道:“我替朝中天子铲除地方蠹虫,这是否也该当算是谋士所为?”

    65. 065(二更+4w营养液加更) 琰琰……

    此种劫持州府长官平定蝗虫之祸的行为能不能算谋士点?

    谋士系统很想说,它还是个萌新,能不能不要搞这种可怕的行为。

    但它又听乔琰颇为理直气壮地解释道:“我这应该也算是遵循系统规则来的,此前的驳斥州牧制度能得到谋士点数的结算,那么显然在未曾确定谁为主公的前提下,保持初始阵营立场,做出对天子有利的建议或者行动,应该是可以计算在内的。”

    “现在也是如此。”

    【话是这样说没错,但是你动手的时间太早了,就算按照你的这个逻辑来算,目前的情况是,张懿只是证明了自己没有这个发现蝗灾和提前筹备的远见,不能证明他没有这个解决的能力。】

    “那我们不妨换一种说法,”乔琰丝毫没有因为遭到了系统的否认有任何气馁,反而又说道:“阵营内部权斗乃是常态,比如说未来雄踞四州的袁绍手下诸多派系就可以说是打成一团,如果谋士的某些行为,能够让内部争斗的上下风向,朝着主公所希冀的方向发展,是不是可以算数?”

    系统扒拉了一番规则后讷讷回道:【好像是算的。】

    甚至不只是可以结算点数。

    对内部势力的协助清理其实还有对应的成就。

    不过这种话它还是不要太早告诉她好了,免得这位再折腾出什么离谱操作来。

    但光是它现在给出的这个答案,已经足够乔琰确认一些事情了。

    既然这是可以被承认的方向,她只需要得到刘宏对她这一行为的认可就够了。

    当然在此之前,她必须将并州各处的蝗灾彻底压灭下去,以确保自己除了强行扣押并州刺史和太原太守之外,并没有其他可以被人指摘之处。

    在已经有了个良好开头的情况下,这并不是一件很难做到的事情。

    “刺史”公布指令张贴告示,以晋阳王氏为代表的世家牵头行动,州中各郡开仓兑换蝗虫——

    这一套组合拳下来,百姓清除蝗虫的积极性俨然得到了保障。

    不过乔琰又快速意识到,这其中还有一条漏洞,立即发布了一条增补告示。

    告示中说,要以蝗虫兑换粮食,必须要持有本郡的户籍,否则不能予以兑换。

    “这条补充条例尤其必要,”听系统有些不解,乔琰解释道,“清剿蝗虫,挖掘蝗虫卵,兑换得到粮食,这是一条通过劳作快速获得粮食报酬的渠道,而且相对来说没有这么多不公平可言。”

    【这不是好事吗?】

    “既是好事也可能不是。”乔琰回道:“比如说,以并州目前各个郡县上报的蝗虫分布情况来看,因为蝗灾是从三辅京畿一带扩散过来的,也表现出了显著的南多北少的特质,那么有没有可能出现一种情况——”

    “处在北边几郡的人会往南边来,通过清剿蝗虫来达成这个赚取口粮的目的,而后返回到原籍呢?”

    这显然是可能的。

    在乔琰无法尽数看到的并州北部郡县之中,就有个未来的天下第一武将,还当真在第一波诏令发出的时候,考虑过这个主意。

    谁让政令下达的时候,五原郡还只有零星几只蝗虫,他便想南下来其他郡县碰碰运气。

    他琢磨着以自己这身手矫健的本事,要想获得大笔奖励还不是不在话下。

    当然他也并不全然是图这一口吃的,而是想着——

    若是他扛起了数百斤的蝗虫抵达兑换之处,且不说兑换多少粮食,这种表现膂力和武力的时候,岂不也正是他给自己谋求一个晋身之阶的机会?

    然而还没等他收拾好行装,就看到了发出来的补充条例。

    “……”吕布对这位并州刺史远程致以了问候。

    在这个路子看起来走不通的情况下,他只能选择继续对着寇关的匈奴宣泄自己绝高的武力值。

    在随后同乡的解释下,吕布勉强接受了刺史确实是谨慎考虑之下做出决定这种说法。

    想来也对,若是北方几郡个个都想着要到南边去捉蝗虫发财,在北境的边防并不只是靠着戍边将士的现状下,难保不会出现什么防守的缺漏,让那些个匈奴鲜卑外族找到入境的机会。

    这么看起来,这位刺史还有点眼光。

    “除却北方各郡诸人之外,原本的规则还会吸引来周遭山岭中未成体系的流寇。”乔琰继续给系统解释道,“在这种特殊的情况下将这些人吸引来,可能同样不是一件好事,因为我只是暂时行使刺史的权力而已,不能做到持续的政令下达。”

    “那么问题来了,当周遭不再有蝗虫可挖的时候,这些人到底是能自然而然地通过归化的手段成为县民,还是会劫掠一通而后重新返回山中呢?”

    “我更倾向于后者。”

    乔琰觉得,在这一带都遭到蝗虫袭扰的情况下,并州相对成秩序的处理手段,虽未必会传到有山相隔的其他几州刺史耳中,却极有可能传入藏匿在边界线上的山贼耳中。

    因如今还在夏日,山中草木遮蔽又有食粮可寻,着实要比冬日更适合山贼生存。

    偌大的太行山中,更不可能只有黑山军这一支而已。

    甚至并不只是并州范围内。

    比如说靠近河东地区的山中,就有一队还未曾如后来所发展的那样在白波谷起兵的贼寇,其中的首领杨奉,就对并州的除蝗新规则格外感兴趣。

    可惜他的小算盘也同样被掐灭在了摇篮之中。

    但他仔细想来,自己未尝不能从其中图谋到一些利益。

    以并州除蝗的效率之快,待到秋收时节,必然也要比其他各处囤积的粮食更多。

    今年打秋风的方向也就容易定了!

    连只派出哨探往并州边缘窥探的山贼都有这种感觉,在并州本地的人更有着无比清晰的认知——

    这蝗虫好像并不是什么不可抵抗的天灾。

    在此等席卷而来且果决异常的除蝗行动面前,因有利益驱使,别说是不曾跟着蝗灾部队单独行动的蝗虫,就连被产在荒僻干土之下的蝗虫卵都被快速挖了出来。

    各家饲养的鹅鸭也在这个翻找的过程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随后,这些蝗虫死尸以及蝗虫卵一道,都在各个郡治的府衙跟前被烧成了灰烬。

    又不知道是否是因为好雨知时节,在七月到八月雷厉风行的灭蝗行动后,并州接连下了几日大雨。

    这瓢泼的雨势足以让并州境内的大半区域都土地湿润,遏制蝗虫的繁衍。

    而八月既到,距离收成的时候也就不会太远了——

    乔琰走出了关押着一位太守一位刺史的“牢房”,隔着檐下飞流的雨幕朝着院中望去。

    那两位倒是没搞出什么绝食之类的操作,但没给乔琰好脸色看是肯定的。

    尤其是刺史张懿。

    在乔琰这番探视之中还威胁她,等到朝廷发觉此地的异常后,必定会让她好看。

    乔琰对此又不是毫无准备,对他这些个话也权当没放在心上。

    她只是看着渐起的雨势在这晋阳州府的院落中积蓄起了一方水洼,忽而有些忧心乐平山田之上那些个不耐涝的薯蓣,便叫了褚燕过来,让他尽快赶回去看看。

    只是还没等她交代完,就听到有人自远处说了句“不必了”。

    她循声望去,正见了个熟悉的身影,乃是戏志才领着郭太守一道来了。

    这句话也自然是他说的。

    戏志才行到了近处便又开口道:“乐平的防蝗进度比他处更快,在落雨之前已有多余的时间再整顿一番排水沟,君侯不必忧心。”

    他这么说乔琰也便放心了。

    她旋即转向了郭太守的方向,见对方朝着她行了个礼,这举动中显然颇有几分感激之意。

    “郭太守其实不应该来的,”乔琰面露肃容,“好在今日街上人并不多,尽早赶回应当也不会被人发觉你也来此同流合污。”

    如今的情形下,对郭缊来说最安全的做法,就是待在上党,不要去管到底是谁下达的政令,总之只要遵从就足够了。

    这样即便事后乔琰代行刺史职责的事情曝光,也绝不会影响到郭缊就是了。

    但显然这位颇为正直的太守并不是这样觉得的。

    他郑重其事地回道:“乔侯为并州所做之事功在黎庶,上党先时的豌豆间种与龙骨翻车在此番灾害中发挥的作用亦是不小,我承了乔侯大恩,又岂能因趋利避害之说而在此时选择装聋作哑。

    若是此番京中责难,郭某虽无有大才,也总能说上两句话。”

    他这句承诺中固然没带上阳曲郭氏,却也不可谓不重。

    直到准允他暂时在此地住下,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回廊之间,乔琰还是不免在神情之中尤有几分怔忪。

    不过现在也不是她发愣的时候,戏志才既来,也便代表着——

    “先生的稿子润色妥当了?”

    戏志才绷不住笑了出来,能将让人代笔请罪书说得如此冠冕堂皇,也就是乔琰做得出来的事情了。

    他随着乔琰步入书房的时候,因屋外阴雨导致的光线昏暗,房中的烛火已经点了起来,将这书房中往来于各郡的文件给映照得清楚分明。

    显然这一月之间,乔琰所做的可不只是将蝗灾的安排从乐平拓展到各处,在维系并州政务上所做的事情并不少。

    戏志才心中动容,却也并未多说什么,只是从袖中将准备好的书帛朝着乔琰递了过去,“不负君侯所托。”

    乔琰伸手接了过去,在面前展开。

    虽然戏志才在写给友人的信中时而促狭,但他既心有丘壑,又因乔琰的带箭而出行为深觉自己并未看错人,更颇有心潮澎湃之意,如何会在此事上玩闹。

    以乔琰看来,戏志才这一封请罪书固然没有陈琳写檄文的文采功夫,却显然更符合她在此时所需的面面俱到。

    也因他已在乐平一年,对乔琰纵使谈不上心事俱知,在领略她行事意图上,却已足够称得上是见微知著,在写就这封请罪书的时候,也便更倾向于站在乔琰的立场上去剖白心迹。

    而在最核心的目的上,这封书信在用词上确实没刻意给那刺史张懿上多少眼药,但其中颇有些孩童心性的激愤情绪,却间接表现了对张懿不采纳推广龙骨翻车的指责。

    乔琰觉得,若是换成她来写的话,可未必能有戏志才写出的这般戳人肺管子,更很难兼具告罪与告状。

    当然,收尾还是稍微平和了几分,诚是个请罪样子的。

    所谓【乞请槛车入京,以正朝廷法纪】便是如此。

    乔琰将这整封请罪书逐字逐句地看过去,对戏志才体察她心思的细致颇为满意。

    但她斟酌一番后又问道:“先生觉得,若是再加几句如何?”

    戏志才端详了一番乔琰面色,只觉其中大约不是什么鸡蛋里挑骨头的行为,而是在她看来还有一招奇招可出,“愿闻其详。”

    乔琰说道:“及冠及笄者方加以表字,然元直与子龙在乐平就职后年龄未到,表字先行,正是为彰显其已可担责之意,但我如今却还未有。”

    “此封请罪书中提及,我是出于民生多艰,刺史无为的想法才对张懿动手,故而请罪只在于对法纪规章的败坏,并不在于后悔行事,那么若是顺着这思路再加一笔呢?”

    乔琰朝着戏志才看来,眸光平静,却宛然有灼灼之辉,“此事只乔琰之抉择,非他人挑唆而为,蝗灾临头,唯责而已。故而于此时取一表字,以示可以一人之肩担负此事。”

    戏志才回道:“若如此,这表字必得切中肺腑,方有奇效。”

    以琰为名之人,戏志才自己认识的便有几个。

    比如说名士崔琰,此人表字季珪,取的是琰为美玉之意,比如说如今就在乐平的蔡琰,表字昭姬,取的是琰琰其华的意思。

    倘若乔琰舍弃了请长辈赋予表字,而是卡在这个尤其特别的事件与抉择面前,给自己取了一个表字,以求让这封请罪书中更有一种孤注一掷的意味,那么——

    这个表字就绝不能平庸!

    或者说,绝不能像是个在草率敷衍之下也能想出,只作为撑场面的名字。

    “不知先生觉得,这二字如何?”

    见乔琰提笔,颇有几分笃定意味地在面前的书帛上书写,戏志才便也走到了她的身边,正将这两字看得分明。

    他眼中闪过一抹异彩,“此二字甚妙!”

    这封送往京城的书信也就彻底成了!——

    洛阳。

    八月的洛阳,本就因暑气燥热颇为难熬,偏偏又赶上了蝗灾肆虐,简直可以称得上是雪上加霜。

    也不知是否是因为太行山脉隔断了水汽,在并州落的一阵急雨,并未连带着泽被司隶地区。

    于是此地依然是干旱一片,草木摧折。

    张让小心端详着上首刘宏的面色。

    那场南宫大火之后,刘宏同意了他所提出的加征亩税的建议,看似已经恢复了对他们这些人的重用,可实际上,在张让看来,刘宏是更趋于喜怒不定了。

    大汉历任天子仿佛在骨子里的刻薄寡恩,或者说政治生物的本能,在刘宏的身上得到了充分的体现。

    就比如说此时,他在听着底下奏报各处蝗灾情况的时候,脸上带着说不出的冷静,让人甚至觉得这些灾情好像并未发生在他的土地上。

    他只是漫不经心地将手搁在桌案上的冰盆上方,在驱散身上的燥热。

    就在张让几乎要以为他是处在午后困倦之中,几乎要睡去的时候,他忽然开口问道:“你以为,用张温取皇甫嵩之位的做法可对?”

    这种问题……

    这可不是个能随便回答的问题!

    但张让总不能说,在这个蝗灾处置更为重要的当口,忽然又提凉州战事,好像多少有些不合时宜,更不能说,刘宏这简直是给了他一道送命题。

    他跪在嘉德殿刚泼水降温过的地面上,小心回道:“张将军初抵凉州,又随后指派了董仲颖为破虏将军,料来要熟悉美阳局势尚需些时日,暑热时节进军不易,若陛下想要确定换将之举是否合适,如今只怕是看不出的。”

    刘宏不置可否地应了声。

    他对这凉州乱贼的攻伐之心极盛,若非如此也不会趁着这蝗灾时节将皇甫嵩给换了下去。

    也正如张让所说,他先是批准了董卓升任破虏将军为副将的决定,又将在此前的黄巾平叛中给他留下了些印象的孙坚也给丢了过去,又将出自陈郡袁氏的袁滂给了执金吾的位置,也一并安排去了那里,还有便是乔琰也知晓前去凉州的鲍鸿。

    这已是刘宏能在当前局面下能打出的最上等牌面。

    他倒也不是不知道,凉州之战,以张温的谨慎绝不可能做出冒进之举,起码也要先摸清边章、韩遂以及北宫伯玉的动向。

    再加上此时气象不佳,便是拖到十一月间也实属寻常。

    可蝗虫灾害甚为麻烦,洛阳京师之中都有民怨之声,若不能在边地战事上取得进展,四方只怕又要生出其他乱象。

    最让他头疼的是,今日朝会之上,崔烈竟因凉州久攻不克,提出放弃凉州这样的想法!

    听听这说的都是什么东西!

    崔烈是什么人?正在今年三月的时候,他将袁隗从司徒的位置上免职,换了崔烈上来,以表达一番对于袁氏的警告。

    然而袁氏后生袁绍袁术相继扬名,前者看似不在朝堂,实则依托于大将军何进,隐有筹谋以待时势的意思,而后者正在河南尹的位置上积攒资历。

    袁氏嫡长子袁基更是已经位居太仆,少一个早先就当廷被天子斥责的司徒,根本不能算是警告。

    而崔烈也完全没有对得起刘宏对他的期许,光是这个放弃凉州的决定,都有够刘宏生气的。

    好在那皇甫嵩虽然功劳太高让他深感忌惮,也没能成功速胜北宫伯玉,教出来的副将傅燮却跟他一样是个说话耿直,不留情面的,当廷就请斩崔烈。

    真是一把让刘宏没想到,也着实好用的利刃。

    傅燮在朝堂上直言,凉州为天下要冲,国之屏障,昔年高祖皇帝平定陇右,孝武皇帝开拓凉州四郡,难道就是要让今天的宰臣提议放弃的吗?若真如此,匈奴必然趁势也一并入侵,此乃“天下之至虑”。()

    这种局面但凡长了眼睛的都看得明白,崔烈如果看不到这一点,就是不智,如果看到了这一点还敢这么说,就是不忠。

    反正两个罪名自己选一个吧。

    这一番指着崔烈鼻子痛骂的话听得刘宏是挺爽的。

    但,这岂不是同时也在说,他选择崔烈作为司徒,替代袁隗的位置,属实是个错误的决定?

    此刻刘宏表面上问的是以张温替代皇甫嵩,实际上也未尝不是在问以崔烈替代袁隗一事。

    而张让这回答倒也没错,再过些时日看看吧。

    也不知道这期间蝗灾能不能过去。

    他刚想到这里,忽听殿外有小黄门来报,并州急报。

    “呈上来!”

    一听“并州”二字,刘宏陡然意识到,在这一个月内,他因为诸多烦心事的干扰,竟然忘记了他一直就没收到过并州的奏报。

    他此时才骤然惊觉,这情形着实不对。

    三辅之地的蝗灾扩散,绝不可能漏掉并州,而并州边地又时常有战事摩擦,论起频繁程度丝毫也不在凉州之下。

    此时才有急报传来,让刘宏下意识便觉这是个坏消息。

    若是前有崔烈声称要放弃凉州,后有并州不声不响地丢了,那可实在是大汉崩塌之象。

    出于这种想法,小黄门捧着的两封奏报刚到刘宏的面前,就被他给忙不迭地接了过去。

    他当先翻开了上面那封,见上面盖着的是刺史印信,料来应当是张懿对并州的情况做个汇报。

    但将其打开的时候,他又发觉这在布帛上所写的字迹有些眼熟。

    他记忆力不差,当即就从桌案之下抽出了那留存备用的《州牧封建论》,果见这两封文书在字迹上并无不同,显然是出自同一人的手笔。

    刘宏不由拧了拧眉头。

    但想到他已有多时不曾得到并州的消息,就算心中有些疑窦,也得先看下去再说。

    只让他并未想到的是,这封明明加盖着张懿印信却出自乔琰手笔的奏报中,说的居然还是好消息。

    其中说的是,并州的确受到了蝗灾的影响,但如今的局势已经尽数在掌控之中。

    飞蝗纵确有神异之处,在今岁收成面前也必得让步,故而并州境内展开了捕蝗行动。

    上有渔箔之网,中有草庐夜燃,下有沟壑填埋,三项捕捞灭虫之法齐下,此外,州府以粮换蝗虫与蝗种,虽有些府库粮食损失,却也令得千里之内,无有蝗虫卵可藏匿于土中萌生新害。

    “……”

    这种作风,是刘宏认知之中的乔琰做得出来的事情。

    她以前还只是以善辩之才挑战太平道权威,又在京城中对宗师所提议的州牧制度多有驳斥,现在竟然连时人多有宗庙祭祀的蝗虫都敢捕捞了!

    可在这奏表中所说,这种前人不敢做的决断,无疑是起到了极好的效果。

    并州之地因捕蝗行动甚为酷烈,迁徙而来的蝗虫便不敢落地,而自第一批蝗虫进入并州到如今已过了二十多日,还没有成规模的蝗虫幼虫破土而出,也正是掘土挖种之功。

    刘宏不觉将京畿之地的情况跟这奏报中的情形做出了个比较,只觉这并州在此事上不失为做得漂亮。

    但越是看到后面,从张让的角度看去,刘宏脸上的神情也越发有种风雨欲来之感,分明是对什么人生出了不满的情绪。

    张让到底没有见到那封奏表之中到底写的什么,只能猜测是并州也在此时出了什么岔子,导致刘宏心中大为光火。

    可他又哪里知道,刘宏这可不是因为别人做错了事而生怒,恰恰相反,是因为有些人做得太过出挑了。

    但这样的人,就像皇甫嵩一样,他很难做到完全不生出一丁点的忌惮情绪。

    更何况,写出这封奏表的人,现如今也不过区区十一岁而已。

    十一岁啊……

    刘宏心中慨叹,相比较之下,他那皇长子刘辩,也正是个相仿的年纪,却远不及她。

    而在什么样的情况下,这封原本应当由州府长官来执笔的奏报,居然会变成由乔琰来写呢?

    这显然不会是因为乔琰的文采功夫了得。

    起码以刘宏看来,这封奏表之中承袭了乔琰一贯以来在文辞上的平实特质,只是将并州的情形据实以报而已,那以张懿这文官出身的笔墨功夫也足够应付了。

    他带着这种想法打开了第二封奏表。

    上面醒目异常的三个大字映入了他的眼中。

    请罪书。

    ——同样是乔琰的字迹。

    这过分直白的表达让刘宏不由一愣,但显然,他的那些个疑惑应当都能在这封请罪书中得到答案。

    该说不说,戏志才给乔琰草拟的草稿,在对乔琰这爆发动机的描述上着实是相当精妙。

    刘宏非但没有看出这不是乔琰亲笔所书的口吻,反而好像是身临其境地看到了这年少失怙的县侯在抵达乐平后是如何以此地为家的,又是如何在发觉有蝗灾迹象的时候,选择立即上禀州府。

    最后在蝗灾真正到来的时候,因州府短视,为免贻误时机,干脆选择杀上了门去,先将人给扣押了起来,等到解决了蝗灾的情况再说。

    刘宏差点破口而出一句“真是胆大包天”,就看到了乔琰所写的下一句。

    大致意思便是,她虽然知道她这么做是错的,但是她下次还敢,只是思前想后觉得太对不起陛下的信任了,因此写一封信来告罪。

    随信附上了此前写给州府的建议书以及从张懿的地方搜到的一封特别的书信,以证明她这被迫携箭上门的举动实属不得已。

    刘宏看到这里捏了捏眉心,感觉自己敕封的这位县侯好像当真是个了不得的刺头。

    但看到乔琰这一番爆发,反而让他对这个太过早慧的孩子少了几分提防的情绪。

    好歹还是有些孩童做派……

    就是太会得罪人了些。

    这样的人注定了只能当一个孤臣,而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权臣。

    刘宏心中思忖,这好像对他来说也并不算是个坏事,又紧跟着往下看了下去,见乔琰写道——

    当然,错了就是错了,没按规矩办事就是要接受处罚的,如果陛下要用囚车将她送来洛阳审问,她绝不反抗,听凭陛下处理以正国法。

    不过,乐平相程立并不支持她此番的行动,甚至在她离开乐平的时候,还派出了县尉做出阻拦,只是因为她突如其来的举动太让人意外了,这才没能追上。这件事情不能怪他没有尽早做出阻拦的举动。

    而之后州府下达的各种指令都有官印加盖,在此等情形下,无论是乐平相还是上党、雁门等地都只能听从她的指派。

    故而其中的种种责任,她大可以一人承担。

    为表她如今已是个“成年人”,在写就这封请罪书的时候,她苦思良久,决定给自己取个表字。

    【蝗灾之祸,填埋沟壑,付之一炬可也。】

    【并州尸位素餐之辈,付之一炬亦可也。】

    【琰为火色光华之玉,正合此道,取一烨字;舒有雅意,中分舍予,故以表字云……】

    “烨舒……”

    烨舒!

    刘宏端详着这请罪表上笔画峥嵘的两个字,先前攒蹙而起的眉头舒展开了不少,也忽然朗声笑了出来,“好啊,好一个乔烨舒!”

    “也好一把舍予之火!”

    66. 066(一更) 廷上之问

    烨舒二字直抒己志,让刘宏对乔琰也不免少了几分戒备之心。

    一个手腕完美无缺,且有夺权做实事之能的少年天才,真正长成之后到底能否是他能够驾驭的,又能否是他未来的继承人所驾驭的,实在是个很难给出解释的问题。

    但如果是孤臣酷吏呢?

    在此前便有一个例子——司隶校尉阳球。

    曾从事过平定九江山一带贼寇作乱的并不只是卢植,还有阳球,他正是因为在九江太守任上的除贼而崭露头角的,进而成为平原相、司隶校尉。

    在诛杀宦官王甫一事上,阳球便是其中的主要负责人,其手段之酷烈迫使宦官抱团朝着皇帝求援,最终以曹节诬告阳球、致使阳球被下狱处死告终。

    可刘宏当真不知道彼时的“诬告”是诬告吗?

    倒也未必。

    他借着阳球这等能臣酷吏的手将王甫、侯览这些擅权的宦官处死,全面执掌大权,又在剩余的宦官出于兔死狐悲的心态倒向他之后,杀阳球作为反过来的拉拢。

    在乔琰已经将自己绑架州官的激烈行径作为把柄交到他手中的时候,他看到的到底是一个比之乔玄还要惊人的奇才,还是第二个阳球呢?

    大汉崇尚火德,重视武功的风气,让阳球因母亲受辱而纠结同党杀郡中官吏,在九江山平定乱贼的同时还将郡中官吏给尽数铲除。

    这样的人可为一时之间焚毁蠹虫枯木的炽火,却也必然会在时日过后成为被清算的对象,最终也让这把火烧到了自己的身上。

    但即便有阳球在六年前的教训在先,依然有人以他为目标,并不求高位永固,只求一刻的青史留名。

    在乔琰这种充斥着“下次还敢”意味的请罪,以及这个为一人担责而给自己起的表字之中,刘宏都看出了这种潜质。

    这对他来说无疑是个好消息。

    随时留意着他脸上神情的张让,清楚地看到了在刘宏脸上,先前的密云积雨,都在此时变成了一种与其说是满意,不如说是发现了新制衡契机的痛快。

    乔烨舒……

    这是个张让此前并未听到过的名字。

    但若结合上并州,他又不难猜到这是哪一位了。

    这只怕是乔琰。

    时隔一年再一次看到这位乐平侯跟一件大事联系在一起,不知道为何,张让就是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只是大约有些人会不那么痛快。

    他旋即就看到刘宏将随着乔琰送来的请罪书附带的两封信拿了起来。

    其中一封正是乔琰所说的,她在彼时于乐平制造龙骨翻车落成之后,也给并州刺史的上书,这其上的日期正是三四个月之前。

    而另一封……

    “袁氏荒唐!”

    刘宏不过才看了几行,先时遇到了个未来工具人的满意,又在此时变成了愠怒之色,更是一把将手中的书帛摔在了地上。

    袁氏在张懿出任并州刺史位置上出了力这件事,刘宏是知道的,毕竟这也正是出于他在实行州牧制度之后的利益交换与平衡。

    可在袁绍写给张懿的信中,言语之间让他凭借周旋于檀石槐死后的胡人势力中,让自己得到扬名的机会,也因此而稍有减少在这种时候对州中要事的处理,无疑是让刘宏直接调转了矛头。

    姑且不论如果蝗灾不曾发生,会是个什么情况,他扶持骞曼与魁头对峙,是否真能让大汉从中牟利,只说说当下。

    如若乔琰没有果断选择挟太守,下令治理并州蝗灾,以张懿这等还要听从汝南袁氏指派的情况,他到底能否下决心除蝗,又能否如乔琰这样快速将乱局平定下来?

    以刘宏所驾驭过的能臣对比,他显然不能!

    那么在这样的情况下,少了乔琰这个意外,并州又是否会变成如今凉州的局面?

    在并州之地,也是有凉州这等叛乱发起的潜质的。

    可凉州已经让他分散出去了这样多的兵力,并州还能有多少剩余的?

    刘宏无法不因此而动怒。

    他既然默许了世家在提名刺史上做出影响,便不会介意袁绍写信对张懿做出什么指导,但他介意的是有人在这样的局面下,对他的统治促成动摇的因素。

    另一位由世家提名,作为弘农杨氏门生出任刺史的黄琬,已经用其抵达青州刺史任上的卓越政绩证明了这是一位有三公之才的能臣。

    相比之下,张懿的表现实在是让刘宏觉得有点牙疼。

    但好在,张懿的存在也不算全然没用,起码还通过这磨刀石,将乔琰这把利刃给磨出来了。

    现在的问题就是,要如何处置乔琰的这番举动。

    这封请罪书中所说的确实不错,他不能因为乔琰在夺权之后达成的政绩,就将这个箭射刺史的罪名给轻拿轻放了,否则必定会被旁人效仿。

    各州刺史中也诚然还有如张懿一般的存在。

    比如说先前刘焉成为益州牧,就是因为益州刺史郄俭在任上横征暴敛。

    再往小了说一些,凉州刺史耿鄙,虽然不像是郄俭一样,做出这等有害于民生的事情,却也到底只能算是平庸之才。

    那么乔琰的这种举动若是被朝廷直接肯定,难保不会成为各州效仿之事。

    可这些个大有可能打着相似旗号做事的人,却未必有乔琰这等魄力和手段。

    到时候除了给天下生乱之外,又哪里会有一点好处!

    所以刘宏不能放任。

    但要对这把舍身烧灼的炽火做出什么惩处,刘宏又多少觉得有些可惜。

    有此等才华,又有此等为天子之利刃的决心,他如何会舍得将她槛车入京问罪。

    他示意张让将他丢出去的书帛捡回来,又将其反复看了数次,在心中有了几分盘算。

    三日后正逢的朝会之上,端坐上首的刘宏听完了底下众人的诸般汇报,尤其是三辅一带赈灾情况后,忽然说道:“朕有意复杨伯献为三公。”

    杨伯献?

    杨伯献也就是杨赐。

    此前一年间,原本在三公位置上的几个纷纷被置换下岗,即便是杨赐也不例外。

    不过杨赐早对此有所准备——他到底是年纪大了,再从事太尉这等总揽军事的位置耗费的心力太过,确实有些不合适。

    加之他的儿子杨彪已经累积了足够的政治资本,再过上数年便能让杨氏再出一个三公,他也着实没什么好担心的。

    这位“退休”了的老人家还颇有些闲情逸致地给杨修写了几封信,对他在乐平跟着一道经营地方所得到的经验做出了一番指点,也让他别觉得自家祖父下台就是什么要命的事情,除非他是靠着“我乃太尉之孙”留在乐平的。

    他原本确实是觉得给乔琰县侯的封赏稍高了些,但在书信往来之中,意识到自家孙儿成长显著,大约是要比留在洛阳这地方更有前景后,他又觉得这县侯之位分属应当了。

    他甚至前几日还盘算起了要不要趁着自己还能喘气,干脆去乐平小住上两月,也正好跟蔡邕去做个伴。

    但显然,随着刘宏的这句话,他这个养老计划只能告终。

    不过现在问题来了,杨赐原本是太尉,他这个官复三公到底是要复到哪个位置上。

    司徒崔烈闻听此话脸色顿时煞白。

    前几日关于是否要放弃凉州的争辩,在傅燮对他那个要么是不智要么是不忠的指责之后,刘宏直接认可了傅燮的说法,决心死守凉州。

    这让他虽然还保有如今的司徒位置,却也无疑是失了圣心,更为同僚之中同样支持傅燮想法,严守大汉气节的一批人所鄙夷。

    现在听到刘宏有意复杨赐为三公,第一反应自然是——他要被撤职了。

    然而他紧跟着就听到刘宏说道:“张伯慎领车骑将军位出外平叛,司空之位空悬,令杨伯献先为司空。”

    ——张温去接替皇甫嵩平定凉州之乱去了,正好空出了司空的位置,留给杨赐接上。

    崔烈松了一口气。

    可他又立刻意识到,刘宏这话里分明还有另外一层意思。

    什么叫做“先为司空”,那岂不就是过阵子还要调整……

    他的位置依然很不安全。

    刘宏可不管崔烈这会儿是怎么想的,他语气平静地继续说道:“杨公先时在太尉任上虽有小错,却无大过,其选贤举能、恪尽职守,可称三公表率,青州刺史黄子琰,栋梁之材也,杨公见其能,识其才,举荐中央,故而有如今的青州平定,朕以其功复为司空,不知诸位有何异议?”

    如今在朝堂上的还有不少弘农杨氏门生,对于刘宏的这个举动自然不会有什么异议。

    也正如刘宏所说,杨赐所举荐的黄琬表现出了非同一般的执政水准,那么本就做过三公,又有举荐之功的杨赐先被重新提拔到司空的位置,是没有什么问题的。

    但众人都未料到,刘宏让杨赐去做那司空,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旋即又道:“杨赐举青州刺史有功,那么朕倒是想问问,袁次阳举荐张懿,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袁基既为太仆,便也在这下方官员之中,他骤然听闻刘宏的这句指责,当先就是一愣。

    在袁隗如今暂被免职的情况下,他自然是该当站出来回答的。

    袁氏举荐张懿的想法,也正如乔琰所猜测的那样,是出于袁绍提出的“南据河,北阻燕代,兼戎狄之众”的说法,为袁氏谋求一条后路,等同于是世家风险的分摊。

    但因袁氏一体,此事无可推诿,这种留有退路的说法也不能在刘宏面前明说,袁基在出列后躬身持笏回的只是:

    “张子泰察举孝廉,品行中正,初为地方令使,郡国之相,政绩清明,可为地方之长,故而袁公荐其为并州刺史,敢问陛下,并州可是有要事发生?”

    刘宏难辨喜怒地回道:“蝗灾可能算是大事?”

    袁基迟疑发问:“不知情势几何?”

    蝗灾这自然算是大事,看看洛阳如今是个什么情况也就知道了。

    只是这大事也得看看具体情势来定,蝗灾到底是天灾,又是自三辅兴发的,总不能说因为蝗灾波及到了并州,就说这个并州刺史是个废物。

    再进一步追究到举荐人的身上,这多少有点不合适。

    “情势几何?”刘宏冷笑了一声,“甚好啊,都平定了。蝗灾几乎不曾造成损失,并州百姓坐等秋收,因处理蝗灾甚速,连带着胡虏不敢入侵,说来也是应当问问右扶风、左冯翊和京兆尹的几位都是如何办事的。”

    “……?”袁基茫然且谨慎地抬头朝着刘宏看去。

    倘若真如刘宏所说,张懿此人应当是有功,而非是有过才对。

    也难怪最近抵达京城的奏报之中并无从并州送来的,显然是想等着局面平稳后直接送达好消息。

    可听着刘宏那连名带姓的称呼,又显然是对其大为不满,指责之意更重些。

    还没等袁基将问题问出口,他便听到刘宏将手中奏表摔在了桌案之上的声音,“可这些跟张懿有什么关系?”

    “下令捕杀蝗虫的指令出自乐平侯之口,张懿所做,也不过是在四个月前拒绝乔烨舒所提,建造龙骨翻车防备蝗灾的建议。”

    “以蝗种换粮,以夜火诱虫,以翻车灌地,以沟渠埋杀,桩桩件件都出自乐平侯之手,那张懿做了什么?”

    “他可真是丢尽了一州刺史的脸面。”刘宏语气中指责之意尽显,“接到蝗灾临门的快马飞讯,竟不及做出什么妥当的应变处置,就先因无能,被个孩子给拿下关押了,说出去简直是天下笑谈!”

    别说正面被叫出来回应的袁基,在场的诸位官员都惊呆了。

    刘宏这话里的信息量着实是太多了点。

    什么叫做张懿被一个孩子给拿下关押了?能有此等本事的孩子,除了乐平侯之外,显然也没有第二种可能。

    擅自监禁朝廷命官,还是一州刺史,这得是何等胆大包天的人物才能做得出来的事情!

    但在刘宏的上一句话中所勾勒出的,又分明是个格外英明果断的形象。

    能快速制定平定蝗灾的政策,甚至能够下定决心采用捕捞蝗虫的手段来对抗天灾——

    即便是在场诸人大多是从地方上一步步混上来的,也没有哪个敢打包票,自己就能够做到乔琰这种程度。

    可是她这行事手段,确实是过激了一些。

    这么算起来,张懿会被刘宏当廷斥责,甚至连带着他的举主也被牵连,而杨赐因为对比之下的举荐有功重为三公,也完全不是一件难理解的事情。

    这并州真是,先前没什么消息,却在此时来了个大的。

    袁基尚在语塞之中,深觉自己是遭了飞来横祸,又忽听刘宏转向了另一人问道:“崔司徒,你以为此事该当如何处置?”

    崔烈:……?

    他一点都不想在此时被点名。

    在本来就可能因为左脚先进殿被褫夺职位的当口,为什么要把这种令人窒息的问题抛到他的面前!

    67. 067(二更+5w营养液加更) 一百……

    崔烈忽然体会到了上一个被刘宏找茬的袁隗,当时到底是个什么感受。

    他们上朝的时间确实挺早,但如今这八月的天气,冬季延长后被侵吞掉的热气,好像都在这夏日被尽数返还了回来,先前的朝会上奏,也已经让时间被拖到了日出之后,以至于他此时只觉得自己后背渗出了一层汗。

    他又不敢当廷对着陛下说,这问题接着让袁氏解释就挺好的,没必要问他这个局外人。

    但这种话,他肯定是不能说的。

    这让他不得不疯狂转动起了脑筋。

    他得自救……

    最好还能将先前那个“放弃凉州”的说法造成的负面影响也给洗脱下去。

    甚至于他的坏名声可不只是放弃凉州这一档子事。

    刘宏觉得他对于崔烈是个必要时候的“选择”,但单从崔烈的视角看并不是这么回事。

    因为他的司徒位置——

    是买来的。

    他这人吧,祖父是汉朝出了名的文学家,他自己也颇为争气,早年间就混到了冀州名士的位置上,先做了太守,又做了廷尉。

    然后他便琢磨着,既然三公也标价出售了,岂不是也能买来过过瘾。

    但是刘宏标价的一千万钱稍微有一点多,于是他又干了个骚操作。

    他通过刘宏的傅母程夫人,走通关系后只花了五百万钱就当上了这个司徒,打了个对折。

    刘宏满意地把一个有金字招牌的“冀州名士”,放在了原本袁隗坐着的地方,虽然有些遗憾少收了五百万钱,但总的来说损失不大。

    可崔烈就有点麻烦了。

    一个月前他问儿子崔钧,也就是崔州平,说现在别人是怎么看他的。

    崔州平这人未来能跟诸葛亮混一起,可想而知是个什么脾气。

    他才不给自己的老父亲留脸面,当即就说你现在这个情况,“论者嫌其铜臭”,气得崔烈拔出拐杖就要揍儿子。

    这件事也无疑给他造成了相当大的心理阴影。

    既然先是通过不太正当的途径得到了三公的官职,又说出了个不合适的论调,那他这时候的回答就很重要了。

    成了,或许能够洗脱掉身上的骂名,不成,他差不多就可以准备准备赴死以全声名了。

    崔烈深吸了一口气,自觉自己已经从刘宏的话中听出了几分倾向性来,于是回道:“臣以为,二人均无罪,错在将其置于一地。”

    见刘宏示意他继续说下去,崔烈说道:“乐平侯,乔公祖之孙也。昔年周仲飨为豫州刺史时,乔公祖为梁国小县功曹,尚敢拦路请除羊昌,不顾大将军梁冀之势,押解羊昌入洛问罪,故可称刚直之士也,乐平侯有其祖遗风,慷慨激昂行事,实属寻常。”

    崔烈借着持笏的动作,小心地抹了一把冷汗。

    要不是刘宏居然怪责的是张懿“被”乔琰给绑票,而不是怪乔琰去挟持刺史,崔烈还是挺想说这孩子作风不对的。

    但有刘宏这个无形中的暗示在——

    还是说她有乔玄的遗风算了。

    说起来他也没说错,乔玄在大将军梁冀还能一手遮天的时候,居然敢将他所包庇的羊昌调查罪状,槛车入洛,简直是个铁血手腕且头铁的人物。

    那说起来乔琰也是这么个行事方式着实……着实不奇怪。

    他继续说道:“张子泰,清谈中庸之士也。于陈国相任上以道德教化为重,料来袁公所愿,也正是他以此等行事促成南匈奴安居并州。”

    刘宏没将袁绍和张懿往来的书信拿出来——以他对乔琰还存着几分打压意愿的情况下,他也不会将这种决定性的证据拿出来——因而崔烈只以为张懿是没做成实事的情况下被乔琰夺权,想了想还是给他找出了一点美化的说法来。

    崔烈说到这里的时候,又小心地朝着刘宏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发觉他并未对这两句话报以什么不满,稍松了一口气。

    他便跟着总结道:“乐平侯为烈性跅弛之士,张子泰为行事井然之辈,二者一在秩序之外,一在秩序之中,必定相冲。今日之事,不过性情使然而已。”

    “乐平侯所为在国在民,张子泰也无过错可言,既并州蝗灾已解,陛下实不必为此生怒。”

    崔烈自觉自己这稍有些偏向于乔琰的话,应当和刘宏要听的相差无几。

    他这话也明显两方都没得罪。

    说来,刘宏的这种倾向很好解释。

    凉州久久不克,在这蝗灾当头之时劳损人力,也没让天子改变将出征军士撤回的打算,更是决意不放弃凉州,可见自黄巾之乱后,陛下格外喜欢这等刚直进取之辈。

    只因一旦天下有变,这样的人当即便可成为督军将领。

    所以乐平侯是要保的。

    但她此番做得太出格了些,甚至超过了乔玄所做之事的程度,陛下大约也还是得稍稍打压几分才是。

    果然刘宏紧跟着便冷声问道:“以崔司徒所言,一州刺史不尽其职,可称为清谈德化,一方县侯不尊法纪,挟掠刺史,可称威振火耀?”

    崔烈连忙回道:“臣并非此意,罚自是要罚的,只是乐平侯既有忧民之心,平乱之才,若真将其下廷狱,未免有损并州民心,张子泰只是无为,却非无德,若除职革办,恐伤士人倒向陛下之心。故而罚必慎重。”

    他话音刚落就听到袁基跟着说道:“臣亦以为如此。”

    得了袁基的支持,崔烈总算多了几分胆魄,也稍稍挺起了胸膛。

    不过以旁观的太尉张延看来,这两个人说出这话的重点不同。

    崔烈的目的在于遵循着陛下的想法,将乔琰从这挟持刺史的罪名中捞出来,而袁基则是出于袁氏子弟的想法,将张懿给捞出来。

    他默不作声地继续当个看客,也顺便打量了一番刘宏的神情,只觉得这位陛下在权术制衡之道上越发有了成熟老到的手段。

    可他怎么想都觉得,这好像并非是个长久之道。

    可惜这种事情不是他该说的,或许下一次出现什么天灾的时候他就要成为个挡箭牌,被撸下马去。

    现在的朝堂平衡,也不是他应该插话的。

    他只是听着刘宏在此时问道:“那以两位爱卿所见,朕应当如何处置这两人?”

    闻听刘宏此言,袁基当先回道:“乐平侯劫持太守之举不可令人效仿,然她年岁尚小,该当减免惩处。”

    袁基刚开了口就发觉那崔烈朝着他投来了个感谢的眼神,显然是要多谢他当先来回答这个问题。

    可这是袁基能选择先后回答顺序的吗?

    归根到底,刘宏在问询崔烈的时候,其实也只是给他看一个态度而已。

    张懿属于袁氏门生,现在犯下了过错,那么对乔琰的罪责给出开脱的说法,其实也是在维护袁氏的体面名声。

    若让这朝堂之上的其他人来回答,必定要斥责乔琰一句行止无端。

    可这句话,谁都能说,唯独他袁基不能说。

    即便他心中觉得此事算是袁绍惹出来的麻烦,也必须出于世家本为一家的想法,先将其扫平下去。

    他继续说道:“以臣愚见,不若将乐平侯禁足三两年,给其指一礼法名师,令其自此后规范行事。乐平侯天资纵横,遇蝗灾之害也能力挽狂澜,实为大汉栋梁,谨慎教化便是。”

    “至于张子泰——”

    袁基心中忖度了一番后回道:“并州虎狼之地,以其文典之才不宜长居此处,不若将其撤职刺史,给一中原州郡太守位置继续磨砺。”

    此前是袁氏将其托了一把,现在将其重新放回原本该去的位置,只怕也正合适陛下的心意。

    在听得刘宏沉吟片刻回了个“可”字后,袁基意识到自己做对了。

    这句话也只能从他们袁氏的口中说出来,才能确保这场县侯夺权太守的事情,不会引发更大的波澜。

    但也更能让刘宏因张懿的无能所生出的愤怒,绝不会波及到他们袁氏身上。

    而有了这个开头,随后的安排也就好定得多了。

    不过在这桩事里还有个麻烦事。

    刘宏环顾一周,又问道:“并州方遭逢蝗灾之难,不可无刺史督查,以各位爱卿看来,何人堪配为并州刺史?”

    既然要将张懿撤职,寻个平稳地方去做太守,更符合他本身的能力,那么谁来做这个接任之人呢?

    如黄琬这般的人才不多见,资历和年岁足够的人也大多在其原本合适的位置上,贸然调任多有不妥。

    但总还是要有人出来给刘宏一个答案的,总不能个个都安静站在这里。

    崔烈想了想决定开口。

    先前的问题令人失措,但这个关于并州刺史选什么人的问题,他却觉得还是相对好回答的。

    而且这也未尝不是个让他洗脱名声的好机会。

    他沉声答道:“臣有话想说。”

    在刘宏准允之后他说道:“先时傅南容言,凉州不可弃,令臣听来振聋发聩,已知先前意图让大汉自断臂膀的举动实属不该。故而此时不得不说,凉州不可弃,并州亦不可弃,此为头等要务。”

    虽然说这种明摆着是在给自己挽回脸面的事情,必定也会遭来一部分人的耻笑,但这话说出来肯定是要比没说的情况要好的。

    崔烈一边给自己找足了心里安慰,一边说道:“如此,这接任的并州刺史必得有雄阔督战之心,勇据匈奴之愿。”

    听听他这话说的,现在就有骨气多了!

    崔烈对自己言辞堂堂的表现颇为满意,又说道:“也正如先前袁太仆所说,对乐平侯需得以德行名士教化,责令其改正言行,若是安排一名士前往,乐平区区小地而已,难免有些不妥,倒不若这并州刺史可兼任此事。”

    “臣以为,所选的并州刺史该当兼具二者。”

    然而让崔烈万万没想到的是,他下一刻便听到刘宏说道:“那便由爱卿去吧。”

    “……?”崔烈缓缓地抬起了头。

    他比先前被刘宏点名发表意见的时候还要茫然得多。

    眼见他这等表现,刘宏语气淡淡地问道:“君非德行教化之才?”

    崔烈也不能说自己不算。

    他这最令人诟病的事情就是花钱买官,但偏偏买官这件事是由刘宏折腾出来的,若是说此事不合适,也就无疑是在说,刘宏这位帝王的决策失当。

    以他那家学传承,加上他儿子崔钧刚举为孝廉的情况,他也同样不能否认这一点。

    “君非誓抗匈奴之人?”刘宏又问道。

    崔烈同样不能否认这个问题。

    他恨不得拍自己一巴掌,怪自己为什么要说话说得这么快,现在好了,他先自己说了傅燮的话将他给骂醒了,这么一来,他再说自己没这个胆子对上匈奴,便是个欺君之罪。

    既然这两者都不能反驳,那也就是默认了,自然很符合他先前建议的条件。

    照这么说来,刘宏觉得他可以担任并州刺史,也并不是一件随便说说的话。

    但这个刺史的位置……

    从司徒到刺史这是降级啊!

    崔烈心中郁卒难当,可他又忍不住想到自己在抄起拐杖想要揍儿子一顿的时候,他那好儿子所说的话。

    除却那句他并不知道会流传后世的“小杖则受,大杖则走”的名言之外,崔钧还说过,以前别人提到他崔烈都说的是他有三公之才,然而在他选择买官成为三公之后,天下人又不这么觉得了,正是所谓“天下失望”。

    若是他先回去做了个并州刺史,在任上做出些贡献来,岂不是也能重新证明他确实是有这个本事?

    崔烈心中飞速思量,最终成了他朝着刘宏拱手所回的一句“臣领命。”

    只是当朝会散去的时候,崔烈还是不免在心中长叹——

    他的五百万钱啊!

    花了整整五百万钱,却在这三公的位置上才不过坐了不到半年就被撤职了下来,这都叫个什么事!

    何况并州刺史,可着实是个不那么好做的职位。

    他此后一来要跟那些个胡人打交道,二来还得如袁基所建议的那样去教学乔琰这个刺头。

    他连自己儿子都说不过,真的说得过那个胆敢关押刺史,霸占职权,还得到过许子将“雏凤清声”评价的乔琰吗?

    崔烈在心中生出了几分疑虑,又努力让自己将此事暂时忘记。

    总归这些个麻烦都得等到抵达了并州再说——

    而比起崔烈的郁闷万分,刘宏就无疑要舒坦得多了。

    在他看来,将崔烈指派到并州刺史的位置上,既是对乔琰的警告,也是对乔琰的放纵。

    何为警告?

    博陵崔氏,累世名门,崔烈更是冀州名士,如此一来,乔琰这等剑走偏锋之路可以针对此前声名不盛的张懿,却绝不能用同等办法对付崔烈。

    加之崔烈领了个监管乐平侯的职责,在身份地位上也有了稳压住乔琰的意思,纵然没有到真让拜个师父的程度,约束其言行总是能做得到的。

    何又为放纵?

    崔烈此人与蔡邕相仿,可为名士不可为重臣,虽然前者是因为能力,后者是因为跟同僚之间的关系,但归根到底,崔烈不适合当司徒,也不适合当并州刺史!

    那么就让他看看,他这位以请罪书和给自己取字来阐明心迹的孤臣,能做到哪一步吧!

    但这种盘算,自不必跟谁言明。

    在他听到张让小心问及为何要令崔烈去接任并州刺史位置,不明天子心意的时候,刘宏一边看着眼前令宫人假扮作外头街市样子的场面(),一边回道:“三公值一千万钱,崔威考只交五百万钱,时间折半而已。”

    饶是张让早知道刘宏在有些时候想法与常人不同,此时听到这个答案还是不免呆滞了一瞬。

    现如今在三公位置上的的确大多做不满一年就被撤职调换,按照这个逻辑来说,崔烈只交了一半的钱,所以也在职一半的时间也确实没什么问题。

    何况这样一来,重新空缺出来的司徒位置也就可以继续拿出来兜售。

    张让听说曹腾养子曹嵩,也就是曹操的父亲,有意购买个三公位置。

    他也的确有这个财力。

    虽说他好像更属意太尉的位置,但能有个司徒做做,说不定还能便宜些,他肯定也是乐意的。

    对刘宏而言,这便又是一笔新的钱财进账。

    张让想清楚了这一点,险些想倒抽一口冷气。

    可还不等张让对刘宏这种精打细算的谋划做出什么评价,又见这先前就给自己换上了商贾衣服的天子,牵着头顶冠冕的猎犬,大摇大摆地走入了这佯装而出的街市上,分明已是不想再过问朝堂之事的样子。

    总归他今日对朝堂的安排已毕,正是他该当享乐的时候了。

    ——这便是刘宏此时的想法。

    那头顶官帽的猎犬仿佛也颇得其主的气势,在行动之间比那些个公卿大臣还要显得昂首挺胸。

    刘宏对其大为满意,转头又见两个小黄门互相殴打了起来,表演的正是街上的行人与商贾之间,因价格谈不拢而动起手来的景象。

    他朗声一笑,将腰间的玉佩朝着其中一个摊位上抛了过去,将摊位上的酒壶给拿了过来。

    这些个蝗灾事项,且等他醉罢再说吧!——

    乔琰此时无从得知刘宏的诸多举动。

    但这种未知并不意味着需要有所失态。

    既已送出了那封并州蝗灾情形的奏报和那封请罪书,她该做的事情已经都做完了,也着实没什么好担心的。

    此前的封侯一事,加之因州牧封建论而跟刘宏的正面交锋,足以让她确认,刘宏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在他行事之中贯彻始终的平衡和掌权二字,对于世家势力已成,或者是处在士人领袖立场上的人看来,着实不是什么好事,可对于乔琰这等游离在外的存在——

    却恰恰是一出最好用的筹码。

    并州的急雨过后,她在晋阳城里又待了七八日,而后,在依然让人限制着张懿和太原郡太守自由的情况下,自己领着典韦一道返回了乐平。

    谁让这八月中旬,正是北方的秋收时节。

    自北山过境,眼见阔别一月有余的乐平县出现在她的面前,饶是乔琰已在晋阳周遭见到了田野中麦田金黄的景象,可现如今见到的场面所属的地方叫做乐平,她还是不由心中油然而生了几分成就感。

    这是她的领地。

    今年比之去岁她初到乐平的第一年,郊野农田也更有一派丰收景象。

    蝗灾的来袭,虽然难免在有些叶片上留下痕迹,但因其快速扑灭,并未让这种灾害的恶果延续到丰收上来。

    乔琰牵着马缓步而行于田垄之上,正见县民于田中来回忙碌。

    当今时节的小麦亩产不过百斤出头,很难见到后世那等颗粒饱满到压弯了茎秆的样子,但当户均五十亩的农田连绵成一片,连带着秋收之色也层叠铺展成长卷的时候,倒也毫不影响这视觉上的震撼。

    唯独特殊的大概是间隔了一段距离出现的草庐。

    此前为了防止放火波及到农田,在草庐的周遭还是一片空空荡荡的,只不过是因为落了雨,先前或许有飞鸟带着草籽掠过,让那些地方生出了一些顽固的杂草。

    乔琰朝着那些地方看去也颇觉有趣。

    在不必以燃火之法吸引周遭蝗虫后,乐平县中对这些个草庐感念有加的县民,将家中多余的粗布拼拼凑凑地做成了装饰,挂在了草庐之外。

    以至于从远处看去,倒是有些花里胡哨的样子。

    好像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也可以算是身着百家布了。

    乔琰想到这里不觉一笑,也正是在此时,一个年不过五六岁的女童从一旁的麦田中钻了出来,刚要爬上田垄,忽然对上了她的视线。

    这孩子倒也不怕生,看了看乔琰和她牵着的马儿,以及她身后活像是个铁塔的典韦后,忽然转头高声喊道:“君侯回来啦!”

    还不等乔琰让她小声些,别这么一副和欢迎凯旋战士没两样的表情,下一刻她就听到——

    因这孩子的一声呼喊,在连绵的麦田之上,一声接着一声仿佛是在传递一样的“君侯回来了”,一直朝着县城的方向扩散而去。

    这实在是一种很奇怪的声音。

    像是遵循着浪潮推进的规则,又混杂了麦田的摇曳声响,形成了一种特殊且此起彼伏的韵律。

    直到在乔琰的耳中都已经只能听到几声依稀可辨的声音。

    也明明只是五个字而已,她却无端觉得自己的眼睛有些发酸。

    这好像是一种太过隆重的欢迎仪式。

    从情理上而言,乔琰能理解这样的行为。

    只因对这个时代的黔首来说,能让他们吃饱饭的人便实打实可算是个明君。

    只可惜大多数时候,这种异常朴素的目标也很难达成。

    那么乔琰在乐平所做的种种,就着实是对他们有活命之恩了。

    但当她亲身经历这种浓烈而朴实的感激之时,她也不免想到了一些别的东西。

    她此前跟徐福说,对弱者怀有怜悯之心的前提是自己是个强者,而她彼时还不是。

    现在的她可以算吗?

    乔琰自己也不知道。

    她心中思绪辗转,难免有些忽略眼前,等她低头一看的时候,那女童的胆量好像就是喊出那第一声而已,现在又已经钻入了麦田中跑了个没影。

    这让乔琰想抓这个“罪魁祸首”问问收成的情况都做不到。

    不过或许她是不必去抓个什么人了。

    因这浪潮一般快速传递到县城方向的消息,她才又往前走出了一段,就看到自县衙方向和远处影绰可见的山田方向,都各自有几匹奔马朝着她所在的方向而来,等到行抵近处,分明是一个个熟人。

    好在这些人骑乘的马匹之间到底还有那么点优劣之分,总不至于在田埂上就互相撞个正着。

    先到的先下马往旁边站一站,后到的早点刹车。

    但在他们一个个下马之后乔琰朝着他们扫了眼,怎么看怎么觉得这场面比起那草庐穿着百家衣还要滑稽得多。

    “你们这算是个什么情况,等着我检阅?”乔琰挑了挑眉头,“何必露出这么个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状态。”

    以免让乐平牵扯入内,她连乐平侯所属的家臣都没带去晋阳,以戏志才和程立二人对她想法的揣度判断,也足以做到将其他人都拦截在乐平县内。

    除却跟着她直接出行的那一批人之外,也就只有戏志才因为领的是乔琰拍板的俸禄,而没有具体的职位,更还因为此前未到八月没有落户户籍,才能无所顾忌地前来。

    一听她这话,就连在乔琰看来一向稳重的秦俞都不由微红了眼眶,“君侯何必如此冒险?”

    这话也是其他人想问的。

    虽然知道有典韦和褚燕随行,从各郡政令下达的情况来看也能看出乔琰的行动顺利,她也并非没有让人折返乐平报个平安,但没见到人总归是有些不同的。

    也不知道是否是因为乔琰这些时日忙于州府事务,她脸颊上都稍显出了几分清瘦之象。

    即便这也让她那双眼睛更显意兴飞扬了些,更透出一股子强干锐利的神采,看在乐平这些跟着她“起家”的人眼里,却无疑是太过操劳的表现。

    “冒险归冒险,能活一州之地,也未尝不能一做。”乔琰回道,“你们也别那么操心,事情没你们想的那么糟糕。”

    她一边继续朝着县城方向走去,一边说道:“何况我回来可不是看你们在这里当木桩子的,而是来看薯蓣收成的,你们要是敢用什么想着我还没回来找理由……”

    乔琰朝着他们看了一眼,顶着这一片说不上来是什么情绪的眼睛,她也说不出什么重话来,语气一拐地改了口,“那……那就明年再种吧。”

    被陆苑搁在马背上载过来的蔡昭姬直接就笑出了声,“君侯大可以放心,你就算不说,这几日里有几位可是直接睡在薯蓣田边上的小屋里的,就怕雨水淤积将这收成影响了。”

    被她无形中点名的赵云和徐福尴尬地别过了头。

    乔琰朝着两人看了一眼,觉得还是给他们留点面子算了,“那好,便去看看。”

    算起来薯蓣成熟的时节乃是八月到十月。

    大多数收获的时节还是十月。

    只可惜乔琰虽然自觉,刘宏不至于因为她挟持州府的行为,就给出褫夺县侯封号的惩罚,也觉得还是不要等洛阳使者抵达之后再进行收获为好。

    好在八月半的薯蓣也已经成熟了,倒也不至于造成什么损失,顶多就是一点口感上的区别而已。

    在这一个多月中依然在顺着支架攀援的薯蓣青藤,已将整片山岭都给覆盖成了郁郁葱葱的一片。

    乔琰一眼望去也觉得这收成差不了。

    在她下达了收获的指令后,负责种植薯蓣的黑山军便手上裹着麻布,小心地穿梭在这山田之间,将薯蓣从田地之中挖掘出来,放入了身旁的背篓之中。

    许是因为这山田土壤的肥力因此前未种作物的缘故,乔琰旁观这薯蓣的挖掘,觉得好像长得跟她认知之中的山药也没有太大的区别。

    就算稍显纤细了几分,总也是要比去岁从山中摘回来的种植样本要壮硕不少。

    或许会比她预估的数量高出一些来……

    她心中稍有估计,也留意着这些即将落户乐平之人的举动。

    一年的辛劳在此时收获,即便是其中在打架的时候最粗手粗脚的家伙,也因为中耕阶段养成的细致习惯,和对薯蓣产量的期待,变得说不出的小心谨慎。

    要朝着左右环顾了一圈的张牛角看来,这些个大老粗着实像是在干接生的行当。

    但他一看这些人虽慎重却也快速地进行着收获行动,又没了分心的念头。

    乔侯回来了,现在还是八月,这不就是那三千户籍敲定的时候?

    好嘛!现在的收成就是最后一战!

    张牛角恨不得拿出全部的气力,拼着直接猛干到底的气势,直接将所有的薯蓣都给收获了再说。

    不过着实架不住这里有六万亩的田地,而他们也就只有几千人而已。

    这挖掘偏偏又是有些考验耐心的活……

    等他负责的部分尽数收获出来的时候,他摸着自己的腰,感觉快有点不听使唤了。

    可当六万亩山田上收获出来的薯蓣堆积在一处的时候,着实是一副壮观异常的画面。

    因其生长出的形态弯曲,不便只通过体积来估算其中的数量,在入库囤积之前,这些经过适当晾晒的薯蓣先一批批过了秤,这才记录在案。

    随着登记在册的薯蓣数量累积,这周遭围观的县民和黑山军都不由发出了一声声惊呼之声。

    然而最后一批薯蓣称重结束,整个场地反倒安静了下来。

    直到一个声音忽然打破了此时的沉寂。

    “乔侯!”

    急奔而来的张牛角这会儿早忘了什么户籍的问题,在有些发黑的脸上泛着一层激动的红晕。

    “一百万石!足有一百万石的收成!”

    68. 068(一更) 使君到来

    百万石!

    这实在是个太过振奋人心的数量,尤其是在先有蝗灾临门,几乎让人以为要出现粮食减产的情况下。

    好在,好在先前连夜巡岗捕杀蝗虫,小心伺候这六万亩山田所付出的努力无疑是得到了卓著的回报!

    张牛角这一句难以抑制住激动心情的声音一出,周遭之人也接二连三地爆发出了极尽喜悦的丰收欢呼。

    在种下这片薯蓣的时候乔琰便同他们说过,这是给乐平县储备的备用粮,就同她一开始带来的那三万石粮食一样,若是未曾遇到灾年,就是乐平的仓储库存,但若是出现旱灾饥荒,那就是救命之物。

    先有对山贼的归化,后有廉价的楮皮防寒衣,再有对蝗灾的治理——

    逐渐积累起的声威之下,乔琰甚至能够在返回乐平之时得到这些县民以传声方式拥趸,他们又如何会对她所说之话有所怀疑。

    这便等于是乐平在明年彻底有了活命的资本!

    谁又能不为此觉得激动!

    就连乔琰——

    即便是她早在秦俞跟她汇报山田数量的时候,就已经对薯蓣的产量有过一番估计,但当保守估计之下的九十万石变成了实打实出现在面前的百万石的时候,她还是不免随着眼前的此起彼伏之声而觉心潮澎湃。

    这是保命之粮啊……

    她深吸了一口气方才让自己的情绪稍稍平静下来。

    不过她还不能在此时太过松懈,因为这百万石听来惊人,却不是全部能直接入口之物。

    其中的一部分将作为明年种植薯蓣的块茎储备,按照去年秋季采摘山中薯蓣回来后的方式存放,也即那一层沙一层薯蓣的方式。

    事实上,今年种出的薯蓣也要远比去年山中所得更适合当做栽培的块茎段,因施肥和护理的种种操作提升品质,明年在出苗的成活率上也必然有所提升。

    “君侯要考虑明年多种上一点面积吗?”见乔琰站在那已经完全变成了乐平农业分布示意的沙盘模型面前沉思良久,秦俞忍不住问道。

    “不,不扩张了。”

    在此等惊人的产量面前,乔琰努力克制住了自己增加薯蓣种植的想法,“还是按照原本说的,将之前留出的另一半土地作为栽种薯蓣的地方,今年种薯蓣的位置改种豆类养护。你带人去将留种的薯蓣分拨出来,单独放一个仓库。”

    贪多嚼不烂,加上原本不能直接进行下一轮种植的田地上还要种植豆苗,其实也还需要一部分管理人手,以乐平的人力是吃不下更多田地的。

    加上薯蓣的这部分收成,完全是建立在黑山贼没有自己的田地,以这将近万人完全作为机动队伍来活动的前提下的——

    若是让县民全部去种,只会适得其反。

    “让褚燕来见我。”在秦俞退出去的时候乔琰又说道。

    她先前只带着典韦赶回乐平,褚燕在安置好了那些随从后也随即赶了回来,此时听到乔琰有事吩咐,来得并不慢。

    对他来说可没有什么太过劳累之说,他只觉得这正是乔琰对他委以重任的表现。

    在听到乔琰所说的话后,褚燕更是不由神情一振。

    “我要你带着三十万石的薯蓣前往中原。需要带多少人手你自行调配,沿途将其以药材的方式售卖给药铺,以粮食的方式售卖给蝗灾区域,换回的现钱带回并州,前往太原上党等郡购置米粮。我会让徐福与你一道前去,以免在交易中计算失当。你们二人相互帮扶,务必将此事给我办妥。”

    薯蓣的产量虽大,但并不能像是粟米一样经年放置,即便是处理好了通风的问题,又有被延长的冬季使得保存更为便捷,充其量也只能存放半年多而已,因此乔琰不能让这些薯蓣烂在这里。

    直接分发给黑山贼作为食物库存的会占据一部分,和县民直接进行交换的会占据一部分,冬季人手空余的时候还可以制作出一批薯蓣粉兜售往并州他处,但这些还不够!

    还会有相当一部分的剩余。

    一种合适的处理方式是,考虑到并州受到蝗虫灾害的影响较小,各地都还有粮食富余,可以将薯蓣用于与其他郡县交换,但因并非急需,换回的米粮必然有所损失,倒不如选个稍微麻烦一些的方法。

    只有急缺粮食之处,薯蓣才有从药材往救济口粮完全转变过来的可能,所得到的收益才能更高。

    不过前往粮荒之地必定也面临着危险,要跟这些人打交道也需得足够硬气,所以这种事情,乔琰权衡之下也觉得,只能交给褚燕去做。

    “我想问乔侯两件事。”被交托这样的一件大事,也并没有让这位头脑灵活的黑山领袖失态,他旋即开口说道。

    “你说。”

    “第一,乔侯将三十万石的薯蓣交托给我,是当真不怕我将其卷携而去,再不回来了?”褚燕认真发问。

    “你既然选择来到我的面前自荐,料来也不是这样短视之人,我为何要疑你。”乔琰气定神闲地回道。

    褚燕当然不会如此短视。

    今年在完全是新手上路摸索的状态下,尚且可以收成出这个数量,那么明年呢?

    何况他跟随着乔琰一并前往晋阳,亲眼见过她抬手出箭挟制太守的一幕,对乔琰已又有了个杀伐果决的绝高评价,深知这正是能做大事之人,更不会觉得他若卷带着这批粮食离开,便是什么明智的决定。

    也说不好是不是因为他能在乐平侯手底下谋求一个差事,其中还经历了个颇为不易的问答过程,让他对自己如今所在的位置更有了一种珍而重之的意思。

    乔琰所说不错,他确实不会选择在此时离开。

    他复又开口道:“第二个问题,敢问乔侯,途径蝗灾过境后的饥荒之地,若是遇到可接收的流民,该当如何处置?”

    乔琰笑了笑,“这难道不是我让你前去这些地方的缘由之一吗?”

    当然,在这种情况下收拢到的流民是无法完成在乐平的落户的。

    他们和黑山贼的情况不一样。

    黑山贼有迹可循兴起于何处,且乔琰并不在意于让周遭知道她做出了俘获黑山贼的行为,也正是因为这种情报的告知,才让她从常山郡太守处得到了一部分“启动资金”。

    但乔琰没有将薯蓣收成高达百万石的事情到处宣扬的意思,即便是跟相熟且对她多有支持的郭太守说的,也只是收成四五十万石而已,那么将多余的粮食运出去换钱,还招募一部分流民回来的事情,自然也不必跟什么人都说。

    故而这些人只有可能暂时作为乐平侯麾下的藏匿人口存在。

    等到合适的时候,他们才有可能成为拥有正经户籍之人。

    可在对有些人来说连活命都显得有些奢侈的情况下,他们又如何会在意于这种事情呢?

    乔琰这也着实不能算是在发民难之财。

    她不过是在合理的范围内为自己谋求得更多的利益而已。

    有乔琰这个态度,褚燕就知道自己该当如何做了。

    他当即就准备出门去找徐福,二人一道协商需要带上多少人手,只是在他即将迈出门槛的时候忽然听到乔琰说道:“你也正好先出去避一避。”

    褚燕的脚步顿了顿,他脸上神情微有动容,直到渐渐被原本平静的神色所取代,这才重新恢复了原本的行动。

    他虽然并未在此时说出什么承诺之言,但他在心中已经做出了决定,不管怎么样,他必定要为乔侯将事情办成!

    而有了这部分对外的交易后,跟县民交易的工作也要压力小得多。

    乐平县内五十万亩田地的产出,约莫也就是百万石上下,因为蝗灾的少许破坏,确实稍有减产,但也减得不多,龙骨翻车的浇灌,甚至能将这部分损失给弥补回来。

    那么以粟米置换薯蓣,为了让县中储备粮能存放更久的时间,就并非是一件乐平县中无法做到的事情。

    各家各户在权衡了是否会对薯蓣出现风疾反应,经冬时节能存放多少薯蓣后,纷纷前来县衙响应交换。

    倒也多亏了此前经历的蝗灾,以蝗种交换粮食的过程里,由程立带领的乐平县吏已经形成了一整套的接待、交易、登记的体系,在此时也绝不会出现什么手忙脚乱的情况,不过是还需要再增加一个入库的过程而已。

    眼见薯蓣按照稍有折损的方式兑换成了米粮,作为更加稳定的粮食库存,乔琰也不由放下了几分心头包袱。

    可惜这部分交易不能过重,谁让山药虽有饱腹感,却到底不如粟米的热量高,在高强度劳作的情况下,是不如米面顶用的。

    现在正卡在这个合适的界限上。

    等这番兑换之事尘埃落定,也便是处理黑山军落户的时候了。

    正赶在这个人口登记的时候,要完成这个人口从常山往乐平的转移并不难。

    乔琰先前就在跟常山郡守的书信中提及过此事,对方巴不得这些个流民匪冦不在自己的地盘上,又哪里会拒绝乔琰的建议。

    唯一的问题不过是,对这将近万人的黑山军来说,只能先按照这一年里的功劳分出三千人来落户,着实是太少了些。

    有了乐平的户籍,就能按照乔侯提出的新规定执行,要么在山地上自己开垦够足够的田用来维系生计,要么依然耕作现在的薯蓣田,不过田中一半收获都属于自己。这两个选择都不错。

    而在今年七月,也便是乔琰闯上那州府之前,去岁临时执行一年的免除口赋和亩赋的规定,又被她往后执行了一年,在这种情况下,乐平的待遇比之他处更好,谁又会不想落户此地呢?

    只可惜只有三千人。

    这就得严格遵循规则进行筛选了,不然落选的还得不那么服气。

    当先领了乐平户籍的戏志才干脆当起了评判和登记的负责人,又抓了蔡琰和杨修两个当了协助。

    乔琰眼看着张牛角拎着记录他那工作量的书简走过来的时候,一个人能顶这三位负责人加起来的体积,却怎么看都有种给老师交作业的小学生表情,着实没忍住笑了出来。

    这场面实在是说不出的滑稽。

    张牛角没留意到乔琰的表现。

    对拿到了户籍的他来说,这就算是达成了褚燕给他制定的职业规划中重要的一步,他心中情绪激昂,哪里还能留意到别的东西。

    说起来,下一步是什么来着?

    对,是认字!

    听说乔侯有意要在今冬除却继续保持的楮皮衣行当之外,要扩张楮皮纸的产量,也显然是为了增加识字之人的人数。

    但识字实在是对他难了点……

    张牛角颇为得过且过地想着,反正认字是迟早的事情,先把纸张准备起来总是没错的,那他认字头疼的话,不如先去多砍一点楮树回来。

    他跟同样靠着田地劳作争取到了这户籍的兄弟一交流,发觉跟他混得好的都是这么个想法,当即拉扯了一批人浩浩荡荡朝着山里去了。

    “要不是刚才看到了这家伙拿着户籍和拿着婚书也没两样的表情,我真要以为他打算重新落草为寇去了。”乔琰忍不住跟系统吐槽道,“这举动放在现代有个很合适的说法——差生文具多。”

    【……】系统陷入了沉默。

    它有点想问乔琰这样招揽人口是不是又跟她谋士的定位不太符合了,却又紧跟着听她说道:“好在种植薯蓣并不只是力气活,在精细的管理上还是心思细腻的女子更为出色,前期的诸多筹备以及楮皮衣的论功上更是女性占多,这三千人中女子占了半数以上,你说若是她们有识字的机会,她们是否还能做出更多事情,而不只是作为此前跟随黑山军入山的附庸呢?”

    乔琰眼含希冀之色的样子,让系统完全忘记了自己之前想说的是什么。

    作为一个依然合格的气氛组,它当即应声道:【宿主放心,肯定会的!】

    乔琰满意了。

    这倒也不全然是为了将系统给忽悠过去,也的确是她对未来的展望。

    不过在此之前,她还得去解决另一个问题。

    在秋收和落户几乎收尾的当口,她收到了守在轵关陉的手下送来的急报,朝廷使者正在进入并州境内。

    乔琰立即启程回返了晋阳。

    等到崔烈行抵州府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位年少县侯玄衣赤冠,举手投足间颇有一派浊世君子之风而来,虽是口称“恭迎使君”,却实有一种远超过她年龄的镇定气场。

    饶是崔烈已经猜到,这位做事如此之大胆的君侯,必定不会在接迎使者的时候来上什么披发赤足、负荆请罪之类的举动,也还是不免被她这好一番东道主迎客的做派给惊了一跳。

    离开京城的时候,刘宏还专门叮嘱他要好好教导乔琰,起码也要以这名士身份稍微压一压她的气焰。

    可崔烈怎么看怎么觉得——

    他压不住啊!

    而相比起乔琰的从容风姿,那张懿刺史的表现就实在是有些令人失望。

    他虽被乔琰所禁锢,可乔琰也没在吃食上短缺了他,甚至还把他养胖了一点。

    现在这看起来白净丰润的家伙抓着崔烈的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自己遭到了乐平侯何其无礼的对待,希望崔使君作为天子使者如实将此地的情形上报,怎么看怎么觉得确实和乔琰相差太多。

    “子泰啊……”崔烈眼露纠结地回道:“使君一称呢,可称天子使者,也可称州郡长官,我着实有些对不住你,我是后者。”

    崔烈顶着张懿戛然而止的声音,小声继续说道:“我是陛下钦定的新任并州刺史。”

    69. 069(二更+6w营养液加更) 乐平……

    并州刺史????

    张懿几乎要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然他为什么会听到面前的崔烈说,他并非是作为天子使者而可被称为“使君”,却是因为接任并州刺史的身份而作为“使君”前来?

    崔烈在三月接任司徒一职的时候,天下虽有不少因为他此番行动沾染铜臭味而觉他名士声望不保的,张懿却不在其中。

    要他看来,崔烈的想法也不难理解。

    天子公然将三公位置出售,若是在的确有财力购买的情况下不去试一试,将机会留给旁人,岂不是再难坐上宰臣之位了?

    先谋求坐上高位,再图对天子劝谏就是了。

    崔威考冀州名士,料来要在这司徒位置上坐稳也不成问题。

    张懿甚至还曾经给他写信去恭贺过。

    他本以为……

    他本以为自己连日来在州府中所念种种都得以上达天听,这才得以让三公为使前来此地。

    那么崔司徒既到,一来能将这为恶的县侯拿下论罪,二来也给他这受了委屈的刺史申冤正名,也不枉他在被禁足于州府没用绝食来抗争,而是将力气积攒到此时,就为了这场诉苦告状。

    结果他所以为的“使者”身份是挺高的,却是来当并州刺史,顶替他的位置的!

    “崔公何故要开这等玩笑?”

    张懿的表情险些在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面前石化,他努力将自己酝酿出的那些个控诉情绪都给收了回去,这才开口问道。

    他心中情绪动荡更因为,若崔烈真是来做并州刺史的,这其中宛然有了个潜台词——

    天子对现在的并州刺史不满!

    这岂不是他此前所遭受的种种委屈都是白受的?

    天下哪有这样荒唐的事情!

    可崔烈显然不是来跟他开玩笑的。

    先前他还因为两人之间到底有过书信往来,加上崔烈真有这么点对张懿的同情,所以说的是“对不住他”,但在张懿居然怀疑他在这种时候还说瞎话来开玩笑的时候,崔烈立刻就板正了脸色。

    他也当即就从随行的侍从手中拿过了圣旨来,当场宣读了起来。

    天子之令,绝无儿戏。

    诏书所言,张懿撤并州刺史位,迁调广陵郡太守,崔烈接任并州刺史之位。

    “广陵郡为徐州要郡,地域广阔,海产丰富,此番又未曾遭逢蝗灾之害,也算是个好去处,其实也……也比在并州吃风沙的好。”崔烈想了想,觉得自己还是该当安慰安慰这倒霉蛋,又小声开口道。

    可要张懿说来,崔烈还不如别说这安慰的话。

    如今这特殊时节,一郡太守如何能跟一州刺史相比,再者说来,这并州也并未沦落到如崔烈所说,就要吃边地风沙的地步。

    偌大一片晋中盆地内依然可称原田肥沃,秩序井然;南匈奴归化臣服之后进献的牛羊并不在少数,就连饮食上都可称一句油水丰厚;边地战事固然危险,却也未尝不是建功立业的机会。

    凡此种种,又哪里是广陵郡可比的。

    张懿深深感觉到,崔烈的到来根本不是来拯救他的,而是来让他感到窒息的。

    但他自觉自己还不能在此时倒下去,起码还得听听对乔琰这个行僭越之举的混账玩意,陛下到底是如何安排的。

    然后他就听到了更窒息的东西。

    刘宏在圣旨中所说,乔琰礼数不端,举止无方,然观其行,有救民于水火之能,也诚于并州力挽狂澜,若是重罚似有不妥。

    故而他以冀州名士为并州刺史,令乐平侯禁足不出乐平两年,期间每隔旬日前往州府聆听教诲,务必以教化之法端正言行。

    上党太守郭缊,明知乔琰此举失当,不仅未曾劝阻,反上书为其求情,责令其调任为雁门太守,抗击匈奴,反思己过。

    “……?”

    ——这大概是张懿此时心情的真实写照。

    且先不说前者这个禁足到底有多大的执行力度,就算是真让她不能出乐平,那能算得上是什么惩罚?

    乐平再怎么只算是个县,也到底是个享有万户的县国,从一头走到另一头,也总还是要这么个小半日的,怎么看都要比他先前被关在房中的待遇要好上太多。

    尤其是,处理国中事务的乐平相还是乔琰一手举荐出来的,这地方便等同于是她的一言堂。

    在自己的地方随便撒欢,这叫什么禁闭!

    至于每隔旬日需要前往州府聆听教诲,这就更不算是惩罚了!

    崔烈的祖父崔骃,《达旨》吐典言之采,《七依》入博雅之巧1,与班固、傅毅光彩比肩,又以《四巡颂》闻名大汉,除却文辞造诣之外,其家学诗书春秋同样卓著,崔烈崔蹇便显然是其后嗣中表现最为卓著之人。

    能在这样的名士这里聆听教诲——

    张懿觉得,要不是他立刻就得走马上任的话,他其实也可以留在这里听一听。

    再一想到乐平还有个蔡邕在,他就更气了。

    这叫什么?旬日往来州府一趟,其余时间还能听蔡邕讲书?

    谁家禁足的日子是这样过的,太学也不过如此了!

    再看看对郭缊的惩罚,张懿更觉得有点来气。

    这位上党太守前些时日就已经抵达晋阳,甚至还在张懿面前出现过几次,态度坚决地表达了对乔琰的支持,就因为这个,张懿没少在心中连带着他一道骂,深觉这家伙真是阳曲郭氏中出现的异类。

    他明明有一手好牌,却非要站到这等篡逆的人这里。

    要知道若是洛阳追究乔琰的罪责,纵然背后有世家撑腰也不能让他脱罪。

    如今将他从一富庶郡守调任成了边地太守,瞧着倒像是个降职的意思,可从郭缊的行事作风中已不难看出,他就是个硬骨头!

    这样的人,反而还真觉得自己凭借这次的事情,落到了梦寐以求的岗位上。

    张懿觉得自己已经不只是心口发闷了,看到郭缊那个都懒得装模作样的得意表情,他还有点牙酸。

    但他再怎么觉得心中不快,也显然没这个资格去质疑天子的决定。

    此时并州地界上权力最大的并州刺史不叫做张懿,而叫做崔烈。

    见崔烈已将圣旨宣读完毕,张懿强忍着自己翻腾的心绪,从牙缝里挤出了那“接旨”二字。

    然而正在他准备甩袖离去、眼不见为净的时候,乔琰却忽然走到了他的面前,朝着他恭敬地行了个礼,开口说道:“琰此前多有得罪,还望张太守勿要见怪。”

    “……”张懿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自己不要因为乔琰刻意说出的太守称呼而露出什么失当的表现。

    但他下一刻又听见乔琰说道:“太守即将启程,按理来说我该将从州府中暂借用之物,除却官印之外尽数返还,但不巧的是,有些东西我已送呈给了陛下,大约是还不回来的。”

    张懿刚想开口问她此话何意,就听到她以只有两人听得到的吐出了“袁本初”三个字。

    张懿眼神一震。

    “太守不必担心,陛下又未曾在圣旨中提及此事,料来也觉此离间胡人之策可行,还不回来就还不回来了,只是若还想收藏此笔墨,得再索要一封就是了。”

    见张懿脸色不妙,乔琰抬了抬眸,“张太守何故这个表情?”

    张懿讪笑回道:“这就不必了,当今书法名家甚众,我另择一人相求就是。”

    这消息又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乔琰所提出的那个建议也简直没有任何可实施的余地。

    这短时间内他还哪里敢联系袁绍?

    固然刘宏的确是没在下达的旨意中体现出对这封信的只言片语,但把他从并州刺史降级作广陵太守的安排已经足够说明态度了。

    这绝不只是因为他无为无能而已,而分明还暗藏了几分警告。

    这么一看,远走广陵,安心去此处治理,也未尝不是个好去向。

    乔琰目送着张懿离开,唇角露出了几分笑容。

    听新抵达的这位崔刺史问两人方才在说些什么,她不疾不徐回道:“上月我于张太守处见一大作颇有雅趣,因乐平有书画名家,便想着借阅一观,他若急于要走,还需有那么点时间去将此物取回。但这位张太守虽在庶务上稍有不通,人情上却着实豁达,说是另择一副字画就是。”

    崔烈离得远了些没有听清,但他总觉得以这二人之间的关系,好像不应该是乔琰所说的这样才对。

    但既然张懿直接转头就走,未曾对此事提出什么异议,乔琰话中也颇显礼数,看起来就像是个正常的小辈,应当也没什么问题。

    崔烈对着她那双眼睛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了所以然来,便也没在这件事上深究下去。

    不过他也越发觉得,乔琰此人绝不会是个很容易教导的角色。

    对方在接旨之时的气度沉稳已非等闲,如今言谈之间的冷静更让人想高看她一眼。

    此外,他虽然在做官上没有太高的天赋,眼力总还是有的。

    比如说,他稍一思量便知,乔琰在并州得到的绝不只是郭缊这一位太守的支持而已。

    若要做到如她这般政令下达,下方遵从,必定还与此地的世家之间有着盘根错节的关系。

    崔烈心中忖度,没留意到乔琰还真在此时和人群中的王扬交换了个眼神。

    这一眼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说实话,天子没有对乔琰做出重罚,在她的意料之中,王扬也从乔琰的表现上猜到了这一点,但直接做出替换并州刺史之事,还是让两人都有些意外。

    先前乔琰在拉拢王扬的时候,给他画出的大饼是:等到张懿的声望折损,也就是他们这些个并州世家可以行动的时候了。

    只是没想到刘宏干脆利落地空降了一个并州刺史过来,让此地的情况再一次回到了原本的状态。

    不……倒也不算就是原来的状态。

    乔琰对张懿的了解不多,对崔烈这名字却耳熟,也约莫知道一些他那花钱买三公位置的事情。

    出于崔烈身份的考虑,他和张懿之间存在一个最大的不同——

    他的背后绝不会有一个指手画脚的袁氏。

    这对王扬这些个并州本土势力来说可能未必是好事。

    毕竟在已经被前司徒占据了并州刺史位置的情况下,要再一次出现替换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们便难免需要揣度一下崔烈的态度。

    对乔琰来说却可以算是个好消息。

    起码崔烈在言谈中表现出的态度,是有几分拉拢示好意思的。

    她给王扬投了个稍安勿躁的眼神,跟着崔烈踏入了州府之中。

    但让她并未想到的是,崔烈并不只是带着好消息前来的。

    这位新上任的刺史踏入州府的书房,见其中一月之内的往来文书也颇有井然有序之象,只近日因乔琰赶回乐平主持丰收之事才积攒了少许未曾批复的,对她不由生出了几分敬佩之心。

    想到他此番前来的另一个目的,他还是很快收回了观摩周遭的目光,重新落回到了乔琰的身上,问道:“杨公之孙是否还在乐平?”

    这问题乍听起来好像是在问个废话。

    有杨赐对杨修留在乐平的默许,杨修自然是该当还在乐平的。

    但着实架不住这年头的读书人总喜欢出外访友旅游,崔烈自觉还是要防备一下这种意外情况的。

    好在他旋即便听乔琰给出了个肯定的答复。

    崔烈松了一口气。“那我立刻让人前往乐平,或者劳驾乔侯派人前往,速速通知杨修,杨公病重。”

    崔烈都忍不住想要说一句时也命也了。

    刘宏在张温出征凉州之后,将先前被撤职的杨赐重新提拔回到了三公的位置上。

    可或许是因为迟迟未到的雨终于在此时落了下来,让洛阳从热转凉,又或许是因为这两月之间担忧于蝗灾民生,杨赐的身体一直就不算太好,总之在这个委任诏书刚宣读出来不久,崔烈刚要出行前往并州的时候,杨赐就彻底病倒了。

    都说病来如山倒,在如今年岁已然不小的杨赐身上表现得尤其如此。

    这难免让前来探病的崔烈意识到,这很有可能是大限将至的表现。

    故而他连忙接下了杨氏委托他,在抵达并州后传讯杨修的任务。

    他此来晋阳一路车马如飞,并不只是为了尽快解决并州刺史和乐平侯的这件事,还为了传达这个消息。

    杨修若是赶得及,应当还能在祖父过世之前回返洛阳。

    乔琰闻听杨赐病重的消息先是愣了愣,又当即回道:“我立刻让人前去,使君的随从对路线不熟,难免耽搁时间,此事还是我来做吧。”

    生老病死,人之常态。

    可忽闻杨赐病重的消息,她也越发意识到,这大汉临近末路的气象,在这一个个汉室忠臣的衰老病死面前,变得越发清晰。

    甚至于,如今已是中平二年,距离刘宏自己的死期也只有不到四年了。

    准确的说,三年零九个月。

    乔琰心中所想到的未来不可能对面前的崔烈提及,她只是又对崔烈开口说道:“说来,使君大可不必以君侯二字称呼我,既然陛下有旨,让我静思己过,并听从使君教导,虽无师徒之名,也可算有师徒之实,以烨舒二字称呼我便是。”

    崔烈并未对此表现出什么诧异之色。

    先前刘宏在朝会之上已经提到过了乔琰的表字,要崔烈看来,这还当真是个格外符合她的字,光是看她在迎接洛阳来使之时的表现,便已经足以从中窥见她的性情特质。

    只是一想到这是一把随时能在他的地盘上烧起来的火,他就忍不住有些苦恼。

    所幸如刘宏所说,乔琰必须禁足于乐平两年,打磨打磨她这太过狂横的心性,二人之间的交流应当还是比较和平的。

    这么一想,崔烈便觉得与其担心他自己,还不如担心担心张懿。

    这位上一任刺史在临到离开并州的时候,又从乔琰这里得到了个暴击的消息。

    虽然乔琰很想说自己不是在刻意针对张懿,但是怎么说呢……做都做了,还是让对方当个知情人比较好。

    “请张太守勿要见怪,先前为让并州百姓决心捕杀飞蝗,我在刺史文书中写,若世上当真有蝗神,其责在刺史一人,不在百姓。”

    张懿刚要上马的动作卡壳在了当场。

    又听乔琰说道:“料来这蝗神之说也不过是无稽之谈,若真有神明垂怜,如何有可能被我们捕杀殆尽,张太守不必担心。”

    “乔侯此话真是……”张懿努力绷住了面色说道,“真是直戳心肺啊。”

    听听她这话说的,跟昨日崔烈那一句他是当刺史的,简直是难分伯仲的扎心。

    但这么一来,张懿还真难免想到了是否真有蝗神报应一说。

    这并州灭蝗因果倘若都集中在他一人身上,让他从刺史位置转去了太守位置上,还真解释得通。

    偏偏这些因洛阳使者到来而于州府门前围观的百姓,绝不会因这种联想而对他生出什么感激之心来,而只会因为乔琰这家伙代行刺史之命的舍身一搏,而将其视为并州的衣食父母。

    但天子旨意已下,胜负已分,他这位袁氏门生小瞧了对方在发觉他立场后的迅疾行动,落得一个远走广陵的下场,也着实没有什么好再多说的。

    好在此后一个在南一个在北,应当不会有什么碰面的机会。

    张懿想到这里,总算是找到了一点安慰。

    对方年不过十一已有此等手段,还不知道等到再过几年会长成个何等样子,总归这种事情将来要留给朝中那些人来头疼。

    从刘宏此番保乔琰而舍弃他的举动中,在辗转反侧了一夜后张懿品出了点别样的意思来。

    这明摆着是乔琰在并州之地拿出的执行力和政务水平,已经足以抹消掉她在性别和年龄上所存在的限制,极有可能会在特定的时机面前,不再只是食邑万户的列侯,而是成为实权官员。

    但她今日可以将短弓搭箭,指向一州刺史,明日也极有可能剑指三公!

    遇上这等危险角色,陛下竟不打压彻底,反而决意要用她,只怕迟早要惹出祸端来!

    张懿带着这些个絮叨的想法,直到离开了太行山脉,听不到并州境内对于这蝗灾后续的感慨,这才觉得自己心里舒坦了不少。

    然而刚想到这里,就看到几个眼熟的家伙护卫着个孩童策马越过了他的队伍朝前赶去。

    张懿眼皮一跳。

    他难忘当日之事,便敢发誓这其中必定有当日跟随乔琰闯入州府的家伙!

    但这伙人跑得着实是快,不过须臾就不见了人影,根本没给他发难的机会。

    张懿想了想自己隐约记得的乐平诸人,其中符合那孩童特征的大约便是——杨公之孙杨修?

    也不知道是发生了何事才让他行动如此匆匆。

    若真是一件对乐平来说的坏事,他离开并州前还能找回点安慰。

    只可惜他的愿景大概是没法实现了。

    杨修此前留在乐平的决定,并不意味着弘农杨氏站在乔琰的后方,作为支撑她行动的世家势力。

    顶多就是乔琰对杨修这个凭脑子做事的稍有几分期待。

    如今他不得不因祖父病重而暂时离开,虽说确有遗憾,但对乐平来说损失不大。

    甚至于这个损失可能只是暂时的。

    杨修在离开乐平之前,留下了一封请人转交给乔琰的信。

    信中提及,他虽然不愿意将事情往最差的方向去想,然而世情大多不遂人愿,若是祖父已到无力回天的地步,他必定要以嫡孙身份扶灵回返弘农,为祖父守孝尽心,三年之中便难以回返。

    身在乐平一年,他更知自己去岁在洛阳城中的挑衅实在可笑,和乔琰之间的差距也并非只是见闻与眼界的差异而已。

    那么在先前与蔡邕一道编纂完了那识字歌谣之后,也暂时没有什么别的地方能帮得上忙的情况下,倒不如潜心进学数年。

    他如今已不复先时在洛阳时候的浮躁锐利,正可以闭门而诵,学习如何处理庶务,届时学成再回。

    只愿彼时人才济济之乐平,还有他的一席之地。

    杨修思前想后,觉得自己实在是得担心一下这个问题的。

    虽然现在看起来乔琰手下主动来投的大多是武将,比如说赵云、褚燕和张杨等人,可光是戏志才和程立就已经能够各自顶起半边天了,在只有一县之地需要治理的情况下,也着实不需要再有人在分割权柄,否则或许会因为意见不够统一而生出乱子来。

    不过此时想这些还有些远。

    往近一些想,便是祖父的病情。

    杨修并未意识到自己刚骑马超过了个被乔琰祸害的前刺史,只是想着——

    他在乐平的一年多时间里,自己酿过酒,自己种过田,见过山贼群起为求活路,见过秋收丰收百姓欢歌,这骑马的本事也是这一年之中学会的。

    这些都在信中跟祖父提及过,但想来亲自见到孙儿的长进,他应当会更加欣慰才对。

    这对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来说,实在是个莫大的安慰。

    想到此,他收回了对暂时离开乐平的诸多不舍,转为了对回返洛阳的归心似箭,也便成了这轵关陉道上一列飞尘激扬。

    有这些武力值不低的护卫在侧,他回洛阳的安全性毋庸置疑。

    乔琰是这么想的,也就自然没在这位未来下属的行程上多加担忧,而是将思绪转回了眼前。

    她此时算是半个戴罪之身。

    虽然崔烈没有说那禁足之事要当即执行,但她该激烈行事的时候已经将事情做完,让刘宏觉得她可为义烈之孤臣的目的也已达成,最妥当的处事之道便是在此时往回退一步。

    既然如此,在张懿已经离开了并州,她又对崔烈此人的作风稍有了些数后,自然也该回返乐平,严格执行禁足命令才是。

    她步入院中,本打算跟崔烈请辞,却忽见那州府的院墙之上挂着一只竹篾纸鸢。

    见纸鸢之上隐约有些纹样,她便让典韦爬上了院墙,将那只纸鸢给取下来。

    她本也只是想着,在州府附近放风筝的人着实有些不多见,若是能从其上的标记上看出什么线索来,说不定还能找到纸鸢的主人,将其归还回去。

    但当纸鸢到了手中的时候,看清其上所写,她又不由陷入了沉默。

    在这竹篾为架,蔡侯纸为身的竹篾之上,被人小心地写出了一个个谢字。

    除却有几个字还写得规整些,其他的那些比起是书写,要更像是模仿着其他人的笔迹画出来的。

    缺胳膊少腿的、结构松散的、一眼就看出笔画顺序不对的简直可以说是应有尽有。

    可就像那日乔琰闻听到连绵起伏的“君侯回来了”的声音一样,这种充斥着质朴意味的感谢,让她忽觉“我言秋日胜春朝”之言,倒是在此时有些应景。

    只是她刚觉得眼眶微酸,想去见一见想到这等感谢主意的晋阳县民,就被崔烈说起“想要跟着一道去乐平看看”的话给打断了感动的情绪。

    “使君何必亲自往乐平去?”乔琰将纸鸢移交到了典韦的手中后问道,“既是天子让我禁足,如今并州也不复蝗灾之景象,我自然不会做出什么擅自逃跑的事情,倒也不必……”

    不必由一州刺史亲自“押解”了吧。

    算起来崔烈刚到此地,还需对并州各级官员的情况有个了解,怎么想都是暂时无暇分心的。

    不过大约是因为他已经在言谈之间表现出了几分稍显放纵的特质,他昨日在跟乔琰说了杨赐病重的消息后,又就着书房中堆积的文书跟她谈了谈并州治理的问题。

    这种上来就将自己老底给抄了的行为,让乔琰格外理解他为何会在三公位置上坐不久。

    但她显然可以从中受益,也没必要纠正他的行为。

    比如说,张辽因为在上一任刺史抵达并州的时候,凭借剿灭云中山山贼的缘故坐上了这个武猛从事的位置,算起来张懿的撤职多少是会影响到他的。

    但在崔烈显然没对安排个自己人到这个位置上有什么想法的情况下,在乔琰仿佛随口提到的建议下,他得以继续在雁门一带参与小规模作战磨炼。

    再比如说,西河郡的护匈奴中郎将以酒业倾销之法从南匈奴换取牛羊马匹的方针,在崔烈无意于插手的情况下,依然能够继续执行下去。

    再再比如说……

    反正这种很有“他无为而治,你等各自逞凶”意思的上官,好像也确实可以给自己多放放假,那想往乐平走一趟也在情理之中。

    不过崔烈自觉自己还有个更加合乎情理的理由——

    他要去拜访拜访蔡邕。

    然而当他抵达乐平后,他的目光却先一步定格在了山间的龙骨翻车上。

    在此时并未运转的龙骨翻车,横卧在同样深色的山地之间,看上去不太像是浇灌的救星,而像是这纵深而上的一道丑陋疮疤。

    这种状态之下,让人难免有些不能理解,为何这东西能够达成节省人力,甚至是预防蝗灾的目的。

    崔烈也随即将目光从翻车上挪到了一旁纵横错落的山间田地上。

    在他这位新刺史抵达并州之前,乐平的诸人已经将地里种植的薯蓣全都收获上来,造成的结果就是,这田地之上出现了密密麻麻的坑洞。

    在并不知道此前这里种植了何物的情况下,这山田简直像是个刚被乱耙过的样子。

    而在这片田地上还套种着大豆,现在才开始被人一处处地采摘起来。

    他举目望去,正见凌乱的山田上,背着筐采摘此物的劳工还穿得有些不合身的衣服,将仅存不多的大豆给收获起来。

    崔烈又哪里知道,这衣物不合身,完全是因为黑山军中的妇人大多被乔琰委以重任,根本没有时间给那些个男人补衣服,让他们只能自己动手,最后成了这么个将就穿着的状态。

    他只在此时发出了一声在乔琰听来完全是出自内心的感慨:

    “你这乐平多有不易啊……”

    70. 070(第二卷终) 居乐平易

    乐平不易?

    别说此时刚领着自家兄弟扛着楮树枝下山的张牛角,要朝着崔烈投去一个茫然且迷惑的表情,就算是在乐平之外,收到了戏志才日常来信的诸多名士,若是听到崔烈此时所说,只怕也得朝着他翻个白眼。

    看看戏志才那家伙!

    在自家县侯被禁足于乐平后,他也跟着少了不少需要出谋划策的活。

    于是,在乐平继续走得虽慢却稳的发展步调之中,他的来信里简直洋溢着一股子自由散漫且养生的意味。

    差点没把何颙给眼馋死。

    但何伯求也知道,自己如今为三公府议事的主持,身在洛阳的旋涡之中,显然不可能往回退一步。

    中平二年十月,司空杨赐薨逝,同去岁乔玄的葬礼一般以北军送葬、辒辌车载尸的仪仗将其送回弘农安葬。

    同月,光禄大夫许相被提拔为司空,顶替了杨赐留下的这个位置。

    光禄勋丁宫担任司徒,成为了崔烈的接替者。

    中平二年十一月,车骑将军张温破北宫伯玉于美阳,取得了大汉对阵凉州叛军的阶段性成果,但负责追击零羌的董卓和周慎并未能够进一步巩固战果。

    转入中平三年,江夏赵慈反叛,在黄巾之乱中颇有战功建树的南阳太守秦颉被杀,中平三年十月,武陵蛮起兵反叛,十二月,鲜卑寇幽州,四方动乱之声越发频频。

    然而这位当朝天子又在做什么呢?

    张温还朝重任太尉,车骑将军位置空悬,刘宏终于有了机会将中常侍赵忠给推上了实权官员的台面,就任车骑将军之位。

    前太尉张延当日朝堂之上看得明白这位天子的权衡之道,却看不到自己会落得一个为官宦污蔑下狱处死的结果,成为了一把在刘宏看来可以燃尽的烈火。

    司徒丁空、司空许相、太尉张温为之震悚,在三公府议事之中,诛宦一事甚至再未遮掩地被摆到了台面上。

    但此时的刘宏刚刚尝到让宦官掌权后,这些只能依靠自己而活的宦官能给他带来多少好处,又哪里会在此时让这种昭彰之声取得实质性的战果。

    何颙只能在给友人的书信中,以仅仅记录所见景象的笔调写道——

    【怪事频频,怪事多矣。

    洛阳民生儿,两头四臂,两头共生。

    秋过怀陵,有雀万数悲鸣,因斗相杀。1

    何故?何故?

    幸有天下大赦,或可灾免。】

    何颙要说的显然不是最后一句,什么幸亏现在还有大赦天下的政令,能够让这些怪事背后的邪祟给平息下去,但他乃是居于洪流之中的士人,在这等局面下若是他什么都说,除了让他自己步上张延的后尘之外,没有任何一点好处。

    所以他也只写怪事而已。

    对比之下,戏志才未免过得也太滋润了。

    中平二年的冬日,乐平收获的薯蓣为了防止保存失当,其中的一部分被趁着这个不需农忙的时节,由乔琰雇佣县民制成了薯蓣粉,着人送到了晋阳兜售,在他写给何颙的书信之余也附上了几罐。

    说是乔琰因为先前跟华佗之间的一点交情,写信去问了薯蓣粉中加入什么药物合适,最后成了这罐子里的东西。

    【薯蓣、人参、白术三味并作,理脾胃虚弱之症,念伯求诸事繁忙,心气不顺,不思饮食,故而送来一试。】

    这送药的信里总算是少了点平日里促狭风味。

    但如果戏志才不要在信中言及,这乐平的薯蓣因栽培得法,比之寻常山中薯蓣长势更好,料来药效也更佳就更好了。

    谁让这家伙根本不是想夸奖药效的,而是随即开始大谈特谈从薯蓣衍生出的美食。

    在字里行间的意思就是,你不思饮食得开胃,我现在吃得就挺好的,我把食谱分享给你,要不你也试一试。

    比如说戏志才之前就在得风寒时候被乔琰送过的薯蓣排骨汤。

    当时的排骨是羊排,毕竟在并州这地方,往北一带的畜牧业发达,吃羊肉是再正常不过的。

    但这一次的排骨是猪排。

    将猪阉割这种事情,在商周时期就已有了,若非如此也没有《易经》中所言的“豮豕之牙吉”的说法,算起来如今的猪肉味道已算不差。

    不过猪在汉时为天子太牢礼之一,也因粮食短缺,家养不易,相对来说还是价格要比其他肉类贵上一些。

    可乔琰为乐平侯,还是能吃得起的。

    再加上她处在禁足的状态下,按照戏志才所说,因她颇为重视乐平民生,干脆翻出了前汉编纂而成的《汜胜之书》,寻到了其中有一条所写“破以为瓠,其中白肤以养猪致肥”,在乐平搭建了猪圈后先令人劁猪,而后以葫芦饲养。

    大概就是以当时的农书作为凭据科学养猪。

    因而在中平三年的冬日,乐平吃上了正版的山药排骨汤。

    有了这等合理养殖,肉味鲜美的猪肉,戏志才的养生美食人生自此一发不可收拾。

    何颙接连两个月,差点想看到信是戏志才写来的,就将其给撕了。

    这混账玩意先写什么,乐平侯以冰糖提色,烹煮出东坡肉,虽然戏志才不知道为什么这菜要叫做东坡肉,但并不妨碍他觉得,此物色如琥珀,入口即化,着实是色香味的三重享受。

    而后又说这乐平猪肉异味甚少,肉质尤肥,开春之后于县中郊游,支烤架炙烤肋排,佐以春酒醇香,实是人间享受。

    何颙盯着这封信,深深体会到了一种感觉。

    一个欠揍的人稍微说了几句人话并不能改变他的本性,迟早会写出让人觉得想跟他绝交的话来的。

    然而何颙偏偏还不能这么做。

    谁让戏志才所说的这几句人话尤其重要。

    乔琰确实是被禁足于乐平地界,但她每隔旬日都要往州府走一趟,并未减少接触并州的其他地方。

    虽在第二年,崔烈这位并州刺史用想要跟蔡邕探讨东观汉记的成书这等理由,将原本乔琰的登门寻求教化变成了崔烈自己送上门,稍有减少乔琰的外出,可她自中平二年的夺权平蝗灾一事,在并州地界上建立起来的威信,让她居于乐平也自有法子听取到并州全境的声音。

    比如说,雁门太守郭缊,联手并州武猛从事张辽,在雁门云中一带与魁头的交手中取得了上风,这才让鲜卑寇边选择了幽州作为突破口,而非是袭掠幽、并二州。

    不过戏志才也在信中提及,【魁头胞弟步度根野心勃勃,有领袖之风,边陲必有一战,不知局势如何。】

    当然,他不是跟何颙诉苦的。

    他紧跟着就说,能不能考虑跟陛下说说,让我们乐平侯早点解除禁足,我们乐平吃得饱穿得暖,连带着整个上党地界上都颇有一番基础需求得到了满足之后养出的好战之风。

    除却此前投诚于乐平的黑山贼之外,有不少流民因中原蝗灾自长治经过抵达乐平,形成了一支随时可在雁门戍守的队伍。

    这句话让何颙不由在心中犯起了些的其他想法。

    若是在相对和平的时期,戏志才在信中透露出这种信息,此等拥兵自重一事,何颙必定将其上报,将她这种据有私兵的情况给打压下去。

    但如今的情况不同。

    叛贼一起,各地长官罹难的情况比比皆是,能手握一支足够强势的武装力量,对在地方上保全自己尤其必要。

    而在京中宦官势力坐大的当口,在外掌握实际作战能力的乔琰能否作为一支可拉拢的力量,也就成为了何颙在心中评估的事情。

    她确实跟毕岚有些交情,就连在乐平大量建造的龙骨翻车也是毕岚的杰作,但这位跟赵忠张让之流稍有些不同,起码并未插手到朝政的事情上,如今在继续督建玉堂殿而已。

    那么乔琰本人呢?

    因张懿的缘故,袁本初对她有些微词,但她自从于黄巾之乱里因功封侯开始,便有了与一般的后辈完全划开了一个档次的声望,在州牧封建论中所表现出的政治观点,更是让人觉得中正合适,且颇有远见。

    在有许子将这等名士人物为其张目的评价过后,算起来她和士人之间还可以说得上是有一份交情的。

    只要有这个引子在,也就有了谈论拉拢的可能。

    让她如今发展出一支潜在的兵权势力,其实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尤其是在他提及,还有戏志才可以作为居中联系的桥梁后,三公府议事上的各位都默许了这个想法。

    而乐平所表现出的潜力还并不只是在这一方面,还有被张辽当先跟山贼以这个名字称呼过,也真被乔琰以之命名的——

    乐平侯纸。

    从最开始的楮皮衣,再到楮皮纸的研究,在这两年内因造纸技术的越发成熟,而取得了长足的进展。

    何颙并不知道,在乐平的仓库之内,以防潮手段存放的楮皮纸已经累积了相当多的数量,甚至足以支撑起乐平县内的启蒙开化教育,毕竟乔琰也只是让戏志才通过写信的方式展露了一下己方的造纸成果。

    而后以制作成本不低的说法,说明只能少量供应于好友处。

    甚至供应的也不只是纸而已,而是将蔡邕所编纂的东观汉记其中一册的手抄本,寄给了何颙后,问及他是否觉得其中有需要修正的地方。

    何颙又不是个傻子,怎么会看不出来这是在往他这里套史料套人手,可一边摸着这远比此前不易损坏的纸张,想到士人言谈必定能通过这种方式进一步朝着周边传达,何颙就只能捏着鼻子,在回信中附了一批竹简。

    潜台词大概就是,你们想要的东西我给你送来了,你们把纸多送一点过来。

    乔琰深知此时自己此时还必须跟这些士人打好关系,毕竟他们在口诛笔伐之间足以动摇一个人的声名,故而也没跟他弄什么弯弯绕绕的,当即就让何颙在半个月后收到了一批可用的乐平侯纸。

    当然在此之前,更大份额的纸张已经送到了刘宏的手里。

    乔琰在给刘宏的奏表中写到,她自闭门思过开始,苦读进益,因累牍繁重,故而想到了改良纸张,如今以楮树皮等物制造出了这新纸张。

    只是这纸张中尤有几样东西的成本未曾压下去,不若蔡侯纸一般成本低廉,还不能大规模制造,只能先紧着宫中供应,也送出给了洛阳中有交情之人一批,等想办法降低了造价,再将造纸秘方献于宫中。

    别说刘宏此时没有这个多余的想法派人前去乐平求证,就算真要做这种事情,乐平这边也可以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这位出了名个人享乐的帝王也并未在此事上深究。

    总之这乐平侯纸的名声虽然传了出去,却也大多只在士人官僚阶层。

    但这已经足够让何颙等人在评价上再将乔琰拉高了一个档次了。

    隔着太行山脉他们无从得知,此时的乐平到底在这段时日内到底还有什么不为外人所知的进展,但乔烨舒蛰伏两年必成大器,几乎已经形成了一个固有认知。

    当然同时出了名的,大概还有戏志才这“乐平美食品鉴家”的名号。

    写给何颙的信里,他还多少会跟乔琰协商之后,为了谋求乐平政治地位的抬升,而写出一点其他东西,在写给颍川友人的信中,他却不必有这些个顾虑。

    这就纯然是个长期节目,还是可以命名为舌尖上的乐平的那种。

    靠山吃山这事,在只能活动于乐平地界上的时候,被乔琰得到了充分的发挥。

    在戏志才的信中所说,何止是豚豕之肉美甚,这山中凡木奇珍种种各有用途。

    比如说一种名为橿子栎的植物,在太行山中并不少见,这是典型的用来制炭的木材,但他们最近发觉,因其种与粟米中所含物质相仿,亦可用于酿酒,所出之酒水有山木之气。

    再比如说山中的野葡萄,也就是在诗经中被称为葛藟的那种,戏志才想着豌豆都用来酿酒了,那野葡萄也不是不行嘛。结果还真调配出了一种口感兼并酸甜气的,也一并在他寄出去的信中提及。

    他又在信尾写道——

    【以猪油拌饭,佐以豆酱,野菜一盘,排骨高汤一盅,清酒一壶,坐观山花,回看庭前孩童持风车过,风车乃乐平侯纸所做,顾视山田,薯蓣又熟矣,奈何今日饱腹,且明日制糕吃来。】

    若按照虚岁计算,刚到十八岁的郭嘉拍案而起,顶着荀彧看过来的目光喝道:“戏志才欺人太甚,我去乐平找他算账!”

    至于到底是去算账还是去看看那里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

    等到了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