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1. 421(二更+加更) 四面合围……
审配的确不是张宝,要论谋划方略的头脑,就算有三个张宝加在一起也未必有他一个能耐,可他面对的局面甚至还不如当时的张宝。
身为巨鹿人士的张宝彼时有着周遭为黄巾道所说动的民众拥趸,有那会儿身在广宗曲周的兄弟遥相呼应,若非朝廷大军压境之快超乎了他的想象,且打了个绕行后路的路子,他这下曲阳之地本是张角为其三兄弟所选的退居之地。
而审配此时却是将下曲阳作为了拦截北部兵马的堡垒要冲,后方的魏郡邺城也在面对着莫大的威胁,根本无法给他做出足够的援助。
他也并不难发觉,在他的下辖军队之中早已出现了一些人心浮动的声音。
此前的渤海郡一败,早已让这些士卒心中的厌战情绪几乎攀升到了顶峰。
是啊,谁想面对这样的对手呢?
但凡这还是一场相对势均力敌的战斗,这些士卒都不会感到如此绝望。
他们就算能够赢下眼前的这一场,所面对的也不过是紧随其后的十一州兵力填补。
甚至于在先前的那一战中,他们所遇上的太史慈和甘宁还不是乔琰麾下能叫得上名号的主力。
太史慈的神臂弓营的确有在数百步外直中目标的可怕射力,甘宁的水军在他驻扎于幽州期间也诚然有在拒马河、易水与白洋淀纵横的能力,但这二人都没有“将军”号,也还没有独领一军的名位。
对评判标准最为朴素的士卒来说,这就是其实力次之的表现。
那么倘若他们随后遇上乔琰的主力部队,岂不是更加难以招架。
而另一种人心浮动则来自于下曲阳的百姓。
身为冀州子民,在这等外敌入侵的局势下本当也投身军旅之中,为保家卫国而战。此刻大汉之名已到穷途末路之时,更当有为寸土而拼死一战的信念。
但此刻……
审配登上了这下曲阳的城头。
从远处的鼓城山到下曲阳县城的周遭,因秋收而转为金黄的田地已是经由过收割采摘的状态,在这旷野之地已看不到尤在田垄之间劳作的身影。
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一种说法悄无声息地在此地的军民之中传开了。
说那位身在冀州之外的大雍天子是在等待着冀州的民众完成秋收,将各自田地之中难得取下的收成都给拾掇妥当,这才开始进攻冀州。
或许是不知道在何处经行过此地的行脚商人带来的消息,又或者是因为接连几场战事中冀州的失利让人产生了这样的猜测,总之——
这个已然在此地难以止住的谣言,令审配感到的压力,丝毫也不逊色于无法振奋起士气所带来的威胁。
在这出流言所造成的认知之中,大雍陛下明明手握利刃强兵,却还对着他们这些负隅顽抗的前朝遗民心存一份善待之心,给他们留下一份生存的希望,那么这些行将过境的大雍将士,又当真会对他们做出什么伤害吗?
大概是不会的。
不止不会,只要他们能尽快顺应这百川归海的时势,投身入新朝治下,他们就该当能够享受到其他各州之中所能享有的待遇。
审配无法对这出流言做出有效的遏制,只因他没法给出一个恰当的解释为何乔琰真是选择了这样的一个时间来作战。
就好像……这可能真的是个事实。
想到这种可能性,审配心中越是茫然。
到底何处才是他们的出路呢?
若从河北世家和汉臣的双重立场上来说,他都应当在这坐镇下曲阳之时早早抱有一番死战到底的信念,可若是以他的良知和理智来回答这个问题,他也难免觉得,对一个躬耕于黄土之间的百姓来说,投入乔琰麾下可能真是对他们而言最好的结果。
他也是曾经见过并州景象的。
只是当时的他是代表着刚成立的邺城朝廷发起对乔琰的拉拢,也并未想到,当年那出被太多人不看好的出兵凉州居然会取得这样的战果。
罢了!现在多想这些也无有益处。
审配很清楚,他甚至不该在此时将太多的精力放在揣测邺城局势上,而应当以全部的精力留神北部之变。
可他心中总有一种说不出的不妙预感。
邺城之中的抉择其实并未传入他的耳中,所以他还并不知道,袁绍已经如此果断地将郭图逢纪斩杀,作为了此地用来“稳定”人心的棋子。
他只是觉得,哨骑久久未曾前来探报,实在不是什么好消息。
就算这下曲阳周遭的壕沟还是早年间张宝驻扎在此地的时候挖掘而成的,在城中也还囤积着不少多年未曾消耗过的铁蒺藜、鹿角木之物,恰好能在此刻的守城之中派上用场,但倘若北方军队大举来攻,能将其挡下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这毕竟……只是一座县城。
“先生?”跟随他巡视城头的下属见他朝着下方望去的目光之中似有几分怅然与疲惫之色,连忙开口说道:“眼下既然还未有消息,您还是先寻个机会好好休整一番吧,否则只会给敌方趁虚而入的机会。”
下属都忍不住感慨,若是还能有将领与审配合作,接替这道防线,审配也不必殚精竭虑到这个地步。
他虽是顶替的辛毗位置前来的北部防线,但其数年间在冀州地界上的处事之风和自接任后的刚烈表现,都让下属深觉审配当真对得起那河北名士之称,不由对其心存几分敬佩之心。
可惜他们的处境着实不好,也根本没给审配以从中斡旋发挥的余地。
“你说的不错……不错,”审配喃喃道,“敌军未至,我还不能让自己先熬坏了精神。”
他又折身叮嘱了一番守城的士卒千万莫要在此刻大意,这才折返回去休息。
但他又哪里能想到,哨骑在此刻的未曾回援,可并不是北面尚未出现异动。
那些将趋利避害几乎写在行事准则之中的商人,绝不会错过这个对他们来说最后的立功机会,早将自北平县到无极县之间的地域间布置了不知凡几的人手。
这份商户人脉本是袁绍自己拉不下脸皮去拉拢的,便想以替二儿子选择继室的由头来操作,却在此时成了反制审配麾下哨骑最合适的人选。
敌军突如其来的攻城之声将审配从睡梦之中惊起,哪怕明知道敌方再如何神兵天降也不可能在半刻钟内将下曲阳城给攻破,审配在脚步匆匆之间依然难免带上了几分急切。
“为何到此时才发觉北面兵马南下?就算没有深入中山境内的哨骑探报,也该当有鼓城山上的哨兵远望才对。”审配快速整装而出,正见下属急奔到他的面前,便当即问道。
下属满脸失措,“不只是北面的兵马抵达,还有西面!”
“我等无法看清具体的情形,在发觉是常山那头的兵马抵达之时已经来不及了!”
西面的常山?
审配的脚步一顿。
如若是常山方向的来犯,只有可能是从并州方向来的兵马!
可从袁熙那头并未在此前有任何的消息传来。
身为袁绍的儿子,袁熙就算曾经有过前往长安的经历,也绝不可能做出投敌的选择,只有可能是敌我双方的实力相差过大,令袁熙根本没能来得及将消息传递出去!
这对于本就已经局势不妙的审配来说,更是个天大的坏消息。
当下曲阳的守军与西面那一路来敌交手的那一刻,这个敌方实力强劲的判断更是再清楚不过地呈现在了他的面前。
北面来的吕布吕令雎等人到底还是更加擅长于弓马骑射之术,在这出攻城之中所能起到的最大作用还是以大量的弓弩袭扰城头。
西面来的却有着大量的重甲步卒,还未等审配抵达城头督战,他们便已从北面军中接手过去了攻城车与攻城锤,在一批精悍士卒已朝着城上攀援而来之时,另外一批也已顶着箭矢如雨直冲城门而来。
无有瓮城的下曲阳,其环绕城外的壕沟被人以异常娴熟的方式填平,随后便是那攻城车越过,在撞击上城门的那一刻发出了一声令人只觉牙酸的声响。
这道声响在白日里出现便已够让守城之人感到恐惧,在这等夜色中也就越发带着一种誓不罢休的肃杀之气。
借着下头为了袭城便利而逐渐点起的火把,审配在下属的掩护中清楚地看到,在下方负责攻城的部将,所穿着的甲胄远比寻常的铠甲要精良得多!
在这电光石火之间,审配将能抵达此地的将领都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最后只得出了一个结论——征东中郎将,麴义。
而显然,在西路前来的并不只有麴义。
在更远的位置还有另外一路为之压阵的人马,只能隐约看到还有一位地位不低的将领驻马在此。
“去将滚水、金水还有城中的滚木滚石都搬上城头。”审配厉声喝道:“起码先支撑到天明,也即刻去告知各家各户,令其务必前来协助守城。”
西门遭到的进攻最为猛烈,但那些不擅攻城的北方骑兵对其余各面依然虎视眈眈,让审配不敢去冒这个风险将四方守城的士卒做出一番调动,只能依靠于这些城中的百姓。
可令他几乎失望透顶的是,在他那些前去征兵的士卒归来之时,后方跟着的人手甚至可以轻易数清。
“……先生,他们说,他们不想打。”接到指令前去找人的下属吞吞吐吐地回道,“他们说,我等不过只有半个冀州与半个青州,合起来的地方不足敌方的十分之一,那位大雍天子手中还有汉室天子交接的传国玉玺,他们为何非要做此等无谓的牺牲。”
“今日既然王师已到,您又未曾提前做出足够的准备,或许也是冀州合该归顺的征兆。”
审配一听这话,只觉眼前一黑。
虽因此前的流言他已经猜到了,在当真遇到攻城之战的时候,他可能会遇上城中民众抗拒作战的情况,然而在当真遇到这等回应的那一刻,他还是有种最后的侥幸被人强行打破的绝望。
“糊涂啊,他们……”
望着城外幢幢黑影里秩序严整的攻城队伍,审配又忽然止住了话茬。
这些不愿作战而是宁可躲藏在家中等待着外头军队打进来的百姓,他们真的应当被称之为糊涂吗?
或许,不是的。
但还没等审配得出一个答案,城门便在此刻,因拦阻之人无法对重甲士卒做出有效杀伤,随着一次次地撞击,发出了一声不堪重负的响声,而后便垮塌了下去。
多年间把守并州陉口,从未让麴义这位凉州出身的将领疏于对士卒本领的打熬。
此前乔琰对西平麴氏的官职平衡也让他知道,要想让麴氏子弟的官职不再仅限于此,他这位作为领头者的,也就必须立下更大的战功才好!
自跨越太行山进入冀州地界的每一场攻城之战,都是他麾下的精兵连带着他本人升迁的希望。
在昏昧的光线之中,向来不少吃喝的大雍士卒依然保持着目光如炬的状态,也在那扇城门被撞开的那一刻,根本没给守城士卒将那城门重新推回的机会,几乎是在一瞬间便有若潮水一般涌入了城中。
那些游走在外围的骑兵更是紧随其后地杀入了城关。
大雍这方的两路并进,原本就让审配这方处在人数劣势的状态,在此刻城关防守不复存在的时候,这种人数上的劣势也就更是明显。
他们必须在此时尽快离开!
在城中的这等交战,就算被转入巷道之中,占据优势的也绝不可能会是他们的这一方。
与其在城池告破之时还将精力空耗在此,不如选择尽快转移阵地,看看这下曲阳之南是否还有能拦截住敌军脚步的地方。
可这一次,他的运气就不如此前在渤海那战之中要好了。
被士卒簇拥着意图从城南逃离的审配还未能行出多远,便已见后方左右都有来去如风的骑兵紧追而来,不过须臾就已将他们牢牢地困锁在了其中。
前方的火把将审配的视线映照成了一片灼目的通红之色,让他一时之间难以看清对面之人的样貌,只听到了自那为首之人方向传来的声音:“常山赵云在此,请审正南先生下马就擒。”
常山……赵子龙。
常山!
审配忽然明白他们到底是如何突入到此地的了!
但在这等时候明白,显然已经太迟了。
他明白的又何止是敌军如何杀到的下曲阳城下,还有在这场攻城战中彻底坐实了的众望所归、大局已定!
审配掌权统兵的强势慷慨无法改变下曲阳百姓的想法,而倘若连对大雍治下的情形不过一知半解的冀州子民,都在此时展现出了这等表现,真正承蒙乔琰恩惠多年的关中民众……理当更是如此!
大汉的皇位会在司隶完成这出传递,真是一点也不奇怪。
“是诸位赢了。”
审配沉默良久,极为艰难地从口中吐出了这五个字。
但当他昂着头朝着火把光亮之中的赵云看去之时,神容依旧是一片肃然之色,“但大汉还未输。”
可大汉是否当真没输,哪里是审配在这里固执己见的嘴硬所能决定的。
赵云显然没有要跟他在此刻争辩出个高低的意思,只是当即令人将他给拿下,随后押解回到了下曲阳的方向。
审配本还觉得,倘若赵云麴义等人的攻城对这下曲阳城中的民众造成了损伤,他便有了立足的理由,以自己所坚持的大汉立场,痛斥对方乃是不折不扣的反贼。
可偏偏,当他们回返到城中的时候,此地的残兵早因审配的出城而再无继续战斗的意志,已是被尽数擒拿了下来。
而这城中的百姓因各自藏匿在家中不敢外出,也恰恰避免了在这大雍兵马的入城之中与之产生什么不必要的争端。
明明是刚经历了一番城池归属的易主,却在此刻并无多少嘈杂之声。
入主城中的麴义和赵云下属已将四面城墙的归属权给抢夺了过去,开始有秩序地清扫城头战场。
重新紧锁的城门也显然不可能令城中的漏网之鱼破城而出,那么等到白天再行搜捕也不迟。
他们当然不必发出多少声响。
或许唯独能算是这片有条不紊场面中一出闹剧的,便是吕令雎在此刻和吕布争执两人的下属在方才的绕城袭扰中到底是谁的功劳更大。
要不是赵云更快一步地追上了审配的脚步,这两人倒是还能用谁先拿下这位主帅来决定高下。
现在只能先凭嘴皮子工夫了。
该说不说,这也得怪此前在北平县外擒获的高顺到此时还像是个闷葫芦一般,并没有因其败在他们手中便投降的意思,两人又都是惜才之人没忍心将其砍了算了,只能将这多余的精力放在父女争功之上。
赵云颇为无奈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并未留意到后方被擒获的审配脸上闪过的的一抹异样神色。
他已在这吕家父女的说话之间插了一句:“两位还是尽快休整吧,我等明日还有其他任务呢,到时候再分出个高下也不迟。”
这一大一小两人提着兵器朝着对方又挑衅地看了一眼,这才各自离去。
赵云说得倒也不错,他们明日还有不轻的任务。
因这紧随其后的行动同样是一出战功,他们还真有从中再分长短的机会。
次日里,赵云留下了一支把守下曲阳的队伍,以确保此地不会因他们的离开而失控,也在确认了城中再无藏匿在民户之中的兵卒后,当即合兵出城而去。
这突破了审配防守的两路兵马并未直接南下,而是按照赵云等人自并州发兵之时戏志才给出的建议,在以这等奇袭速攻的方式先解决了更为麻烦的审配之后,忽而掉头袭向了袁熙。
不错,正是在此时还未曾收到赵云等人自牛饮山入境消息的袁熙。
他的目光还停留在那两处更为易于行军的陉口之上。
也说不准还因为袁尚此前被擒,让袁熙不得不将一部分的注意力放在南面,等待着身在邺城的袁绍对他做出什么调度。
与他同在此地的高览,则是因为此前被吕布所俘获,又被袁绍将其和高顺镇守的位置做出了置换,颇有几分心气受挫之态,反没了先前统兵作战之中的锐气。
袁熙将其看在眼里,却也当真不知该当用何种话去劝说高览才好。
只觉所幸他们处在的这个位置并不容易被作为头号进攻的目标,高览此刻的这种状态应当影响不到大局。
但怎么说呢,他们确实没有被作为当先受到打击的目标,却因其到底是一路兵马,在这番清扫作战中势必要被这一记回马枪给扫到。
当审配被擒、大军来犯的消息相继抵达之时,那头的大军也到面前了。
袁熙终于在后知后觉之间意识到,乔琰令并州方向的军队将太行山两道陉口的路径给封锁住,并不是要提防他们越界而入,侵入到并州境内,对她的大本营做出何种攻击,而是要提防他在此刻还能带领着士卒退居山中,经由那些穿行于二州之间的陉口逃遁!
前方是携大胜之势而来的大雍兵马,后方是脱逃不易的茫茫山岭,这简直是个前狼后虎的抉择!
他更是眼睁睁地看着吕布在这出已突破城关的交锋之中,一戟将意图找回场子的高览给拍在了马下,令这位河北庭柱之将身殒此地。
他倒是和审配一般落了个被“请”跟随行动的待遇,但到了这等城破被俘的局面下,他好像并没有必要因为保住了性命而觉庆幸。
眼见这支战意高昂的军队意图稍事休整后便即刻南下,穿过冀州赵国境内兵进邺城,袁熙更觉得自己的口中一阵发苦。
父亲此时的局势简直已经坏到家了。
常山易主,中山易主,河间郡与渤海郡都未能凭借着沮授的智谋守住,意味着冀州到此时是真正的只剩下了一半。
偏偏他们这些做儿子的没有任何办法阻止这等权柄的交接。
袁尚先因贸然发兵而被曹操等人擒获,他袁熙又因未能发现赵云等人的进军而惨遭围攻,同样落入敌手。
这么一看,现在父亲的子嗣里,还能对他发起支援的,也只有大哥袁谭了!
但袁谭的处境,真有袁熙所以为的那么好吗?
东莱、北海的兵变令袁谭和辛评直接处在了异常被动的局面之中。
紧随其后的贾诩北上更是让他们惊觉,这老狐狸可不只是在当年为董卓出谋划策,在徐州周转战事之中甚有本事,在这对峙潍水的战事中,更是一面稳定住了东莱方向反扑的势力,一面将张任严颜马超这些将领用在了小范围的突击渡河之战中。
袁谭手中但凡能有几个能打的将领,或许还能对贾诩的这出干扰袭击做出应对,奈何他的手中只有一个蒋奇而已。
甚至就连这唯一的一个也在马超夜渡潍水的放火袭营之中被斩杀在了当场。
徐州北上填入青州的将领,就差没将“协助青州刺史建功立业”这几个大字写在脸上。
在这般威慑之下,袁谭和辛评只能弃卒保车做出一个决定——
放弃自那个位处于黄河以南的部分,保有天险之阻,再图谋反击。
也凭借着将士卒撤离渡河,给袁绍保全更多的有生力量。
但让袁谭未曾料到的是,他渡河之前,身在兖州的郭嘉已令徐晃、乐进等人北上清河郡,转道青州,正当袁谭渡河未半,便对其发起了强势的进攻。
清河郡的兵力不足还是因为袁谭以袁绍之剑为信物调拨入青州支援的,可青州地界上的战况没能因为这部分增补的兵力而有所改善,反倒是袁谭他自己被这调兵之后的清河空虚而狠狠地坑了一把。
他们怎么能忽略掉,身在兖州的郭嘉曾经是乔琰的大司马府长史,若要论起对战局的洞彻,他可一点都不在旁人之下。
他也根本没有必要在河内郡兵马盛极的情况下还朝着那地方会合,倒不如在此时成为切断冀州和青州联系的一把利刃!
半渡而击向来是对一支军队最为有效的打击。
在这样的一出袭击面前,便是换成袁绍在这里,也未必能做出什么有效的应对,更何况身在此地的只是袁谭!
他甚至顾不上后方压阵的辛评,便已仓皇在下属的援助之下北上逃遁而走。
这支本来应当回返冀州的士卒,或是死在了徐晃乐进等人的强势进攻之下,或是随同彼时还在河中渡船之上的辛评选择了投降。
“真是可惜,没能将那位袁大公子给擒获。”徐晃遗憾至极。
好在,凭借着他们经由此战俘获的敌军,外加上一个活着被拿下的辛评,他们总算是能跟郭嘉、也能跟乔琰有个交代了。
不过,袁谭其实也没能脱逃。
冀州北部的交战情形,袁谭是知道一些的。
他也知道此刻沮授正驻扎在滹沱河以南的乐成境内。
心知自己丢掉了青州,倘若直接回返邺城或许会遭到父亲严厉的斥责,又或者是还没回到魏郡就已经在半道上被人给拦截下来了,袁谭思前想后还是觉得,既然如此他不如先去和沮授会合,若能在此地因为协助作战而立下什么战功,说不定还能将功折罪。
但他刚进入乐成县中与沮授会合,便听沮授的下属送来了战报。
张辽统兵万余人,南下而来!
这位幽州刺史,在此前的两年里几乎让吕布抢占了其全部的风头,可当他以主将身份出征的那一刻,谁也不当忘记他曾经和公孙瓒对峙数年,是他先一步设伏击溃了公孙瓒与轲比能和蹋顿的三方联军,也是他将刘虞从滨海道救援回来,更是他将公孙瓒给一步步逼迫到了绝路之上,乃是个毋庸置疑的领兵奇才!
更何况,此番南下袭往乐成的又何止是张辽的这一路而已!
此前在渤海郡出兵的甘宁和太史慈,在收到了张辽的调拨指令之后,自漳水乘坐船队西行而下,转入滹沱河上,与张辽合兵的那一刻,直接以水军渡河打断了沮授意图做出的拦截。
神臂弓营突如其来的远程发难,更是在这交锋初开之时射杀了城楼之上掌控弩机的士卒。
当徐徐而来的幽州兵马簇拥于这乐成县城墙之下的那一刻,眼见这一幕的袁谭彻底煞白了面容。
他以为自己是逃过了徐州、兖州方向来袭兵马的进攻,也先给自己找了个相对靠谱的保护伞,却实则只是从一个火坑跳到了另外的一个火坑之中,现在只能在这出无路可躲的追击中看到自己的结局。
沮授多年间在河北地界上担任骑都尉的经历,确实是让他的下属对他的归属感更为强烈,也让这座县城据守的时间比之审配的下曲阳多了几日,可这座城池作为冀州中部之地,从不被列入戍防要塞的行列,积存的弓箭本就要比寻常地方少得多,总还是会有用尽的那一刻。
半月后,张辽与郭嘉在清河郡会师之时,后方的囚车之中已多了沮授和袁谭二人。
算起来,张辽郭嘉两人虽都是乔琰还在并州之时便已跟随的旧部,也有多年未见了。
可惜此刻不是叙旧之时。
身在青州的贾诩以其“一把老骨头,不便多跑”为由,只令马超等人率众前来。
这三路兵马当即带着沮授、袁谭和辛评三人赶赴魏郡而去。
赵云吕布的这一路则带着审配、袁熙和高顺三人来到了魏郡以北。
与此同时,身在河内郡的乔琰也未曾闲着。
当八月中旬的夏风吹过河内土地的那一刻,由曹操统领着的兵马在她的准允之下杀奔对面的高干而去。
高干是个人物,但也得看看到底是与谁对比的!
袁绍再如何对他寄予厚望其实也很清楚,他绝不可能有这个本事将乔琰据守在魏郡之外。
但饶是如今,他也完全没想到,在邺城周遭急报一封接着一封朝着这处“帝都”发来的时候,他听到的会是这等配合默契的大举入侵。
好像在一夕之间,所有的一切都变了,根本连一点缓冲的余地都没有给他留下。
魏郡的北部、南部、东部三路兵马齐聚,还各自带着他的一个儿子作为人质。
西面过去乃是太行山脉,根本不必当成是个退路。
而他仅剩的武将谋臣,更是已在这半个月里全部被擒拿在了敌手,或者干脆就已经成了一个死人!
他还剩什么?
剩下一群根本无法作为邺城屏障的乌合之众,一个根本无法承担起天子重任的汉室子孙,还有一个摇摇欲坠的希望。
袁绍强撑着一口气登上了邺城的城墙,距离他最近的那路正是已迫近邺城的乔琰兵马,那一面面大雍王旗和代表着乔琰御驾亲征的“乔”字旗帜,正在风中招展成了越发张扬的模样!
他几乎要再度呕出一口血来。
这才是真正的——
四面合围,兵临城下。
422. 422(一更) 攻城之箭
邺城周遭的河北世家私兵,在这等合围攻势之下,甚至连与之抗衡的勇气都没有,便已在对方的前军飞箭威胁之下或是被杀或是遁逃,以至于当乔琰所统帅的各路兵马抵达邺城城下数百步之时,在其与邺城之间已再没有任何一路从中拦阻的队伍。
唯二还能作为屏障的,一个是邺城的城墙,一个便是邺城之中的甲兵。
而在对面的旌旗蔽空场面跟前,这简直像是一出随时可以被推翻的玩笑!
路大军开拔,锋芒直指邺城,就算是再愚蠢的人也能猜出,此刻青州与冀州北部的各方兵马到底是何种结果。
更别说,乔琰根本就没有隐瞒着邺城中人的意思。
那是前军哨骑手执信号旗帜抵达城下高呼而出的信号,与远处人群之中的冀州俘兵形成了彼此的呼应,让人确信,这并非只是个想要用来让邺城之中的汉室余孽投降的作伪之言!
被押解到阵前的袁谭、袁熙、袁尚人,更是让袁绍本就已不存多少的脸面,在此刻被这千军万马践踏到了泥地之中。
可对于这些守城的士卒来说,他们大概并不会将更多的目光放在这位先后落网的袁氏公子身上。
他们难以避免地看向那为首的烫金旗幡,哪怕看不清那下方华盖之下的景象,他们也能猜到,这只怕正是那位大雍陛下的所在!
以她为中心所展开的这支虎狼之师,每当朝着邺城更为前进一步,便有因甲胄和战马所发出响动而制造出的闷雷之声,只令人的心脏也随着这一道道炸响而惶恐。
当这面大军停下脚步之时,也根本未曾令人因声音的平息而稍定心神。
只因后方的攻城车、瞭望巢车和那在河内郡战事中便已展现其威能的霹雳车,都在这一刻慢慢在敌方的军伍之中现出身影,一架架床弩自河内方向的推进中被送到阵前,落地组装就位,后方的战车也随之抵达了阵前。
明明距离他们还有着一段推进的距离,这等不疾不徐的做派已险些让人握不住武器了。
路大军啊!
在兵马的人数本就不容易被轻易做出估量的时候,就算乔琰没有对她麾下部从做出什么“数十万大军”的虚假宣传,身在邺城之中的士卒也只觉那必然是十万人之众所形成的合围。
倘使邺城周遭还有能与他们互为犄角支援之地,这份身陷孤城的绝望还不会到今日这样的程度,可偏偏没有。
一处也没有!
“为何会如此之快?”刘辩在大殿之中来回走动。
谁都能听得出来,当这位陛下开口说话的时候,语气中都已有了几分颤抖。
他还自我安慰地觉得,以沮授、高干、审配、袁谭、袁熙各自驻扎于一路的情形,起码也能再坚持过去一个月。
这几方可没有任何一方会如同袁尚那个不着调的货色一般,在完全没有看清敌我双方实力差距的情况下,就做出贸然动手的行径!
可那又如何?
他们尚属理智之人,在绝对的实力威慑面前也没能敌方拦截在防线之外。
擅长于趋利避害、明哲保身的,何止是那些冀州中山的商人,还有这冀州境内的其余守城之人。
这些并没有袁绍直系兵将驻扎的城市,在眼下的这等局面中,能愿意为邺城汉廷付出生命的,势必少之又少。
在乔琰的兵力已陆续汇总,呈现出眼前这等扫荡之势的时候,更不可能还为之守住立场,或者是奋起反抗。
刘辩并不曾亲自统兵,都不难做出这样的一个判断。
可,知道是一回事,能接受眼前的现状,完全是另一回事!
袁绍刚自那邺城城头遭到这样的一出几乎全军覆没的打击,在来到刘辩面前的时候便遭到了他厉声的质问,“大将军不是说,以我等在各方筹措的兵马起码还能将战局拖延半月以上,等到冀州民众各自丰收在手,再行扩军之举,总能再有一番新兵入伍!”
“也是大将军所说,以河北世家与我等同仇敌忾立场,势必竭尽全力地阻拦乔琰兵马进驻邺城之下,让我等还能有一番加固城防,筹措反击的机会!”
“但现在呢?”
现在对方的推进让刘辩越发感到,自己根本不该对于袁绍给出的种种愿景报以相信的态度,只因他根本没有这个能被称为大将军的能力!
袁绍面色阴沉得像是积蓄着一片风暴。
沉浸在惶恐情绪之中的刘辩根本未曾在意,此刻袁绍看向他的目光里也分明有着一番怨怼之色。
以袁绍看来,刘辩简直就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典型代表。
他们合作了七年的时间,刘辩却好像还是当年那个面对着董卓杀入洛阳便惶恐万分的存在。
不,准确的说在他的身上还有何氏典型的色厉内荏、优柔寡断和与汉灵帝一脉相承的荒唐!
他有何资格在此时对他袁绍做出指摘?
奈何此刻他们二人还是被绑在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与其放任自己对刘辩的痛恨占据上风,还不如……继续将他作为这个汉室尤存最后的标杆!
这已是他们最后的机会了。
“陛下。”袁绍开口的两字让刘辩不由一个激灵,但当他往袁绍脸上看去之时,又觉对方好像只是在以尽可能沉稳的方式让他尽快镇定下来,“请按照原本的计划行事吧。”
乔琰的大军压境以远比他们想象中更快的速度、更大的规模袭来,让他们更加清楚地看到,在这等山河动摇之中,他们已再不可能通过什么寻常的方式来将乔琰击败,唯独有可能在此时改变败局的,只有可能是非常规的手段。
就像袁绍和刘辩所说的,大雍朝廷的立足时间未久,大雍皇室的人口组成也过分简单了一些,而时至今日能让人臣服敬佩,有这个底气坐在皇位上的,也不过只有乔琰一人而已。
只要她死了,这邺城的合围总还有能够从中化解的机会。
就算她的下属真要替君主报仇,凭借着这一瞬的混乱,袁绍也有这个自信能在下属的庇护下脱逃出一条生路,届时寻找机会卷土重来就是!
袁绍相信,刘辩固然胆怯,在此刻这等决定他是生是死的处境中,他并不会做出一个错误的选择。
果然,他像是一个试图让自己攥紧救命稻草的溺水者,挣扎着给出了答案,“按大将军说的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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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袁绍这头的绝望,乔琰望向邺城方向的目光便要沉稳从容太多。
她本以为,当这场该当称作冀州攻伐收官之战的战事到来的那一刻,她会因为行将达成的天下一统而心中激荡不已。
那将意味着,她所一手创立的大雍彻底结束了两朝分立的局面,成为了大一统王朝。
可很奇怪的是,她此刻最觉精神振奋的并不是这汉室终究要彻底作为覆灭的前朝而存在,也不是多年前便给她添堵的袁绍终于要在此刻走向末路,而是这出邺城之围前,她这各方下属各显神通的表现。
北路的吕布吕令雎赵云麴义等人拿下了中山和常山,又在擒拿下了审配和袁熙后兵进魏郡以北的赵郡,将此地的沿线数城尽数攻克,背后有着戏志才、司马懿、荀攸等人的谋划。
东路抵达的张辽太史慈甘宁马超徐晃等人攻破了沮授和袁谭的两路队伍,剪除了袁绍麾下堪称作为强劲的两支羽翼,郭嘉也已自这一路队伍中先行离开,前来与乔琰会合,贾诩则还依然坐镇于青州之地。
南路便是她与曹操曹昂魏延等人的这一线。
兵过洛阳之时,她已再一次于此地感受到了洛阳民众的热情,也在自河内征讨入魏郡的一路上看到了她麾下关中士卒枕戈待旦多年的奋起之力。
这份高昂激烈的战意绝不会随着袁绍势力、邺城朝廷的覆亡而消失,而势必在对内稳定局势对外奋进扩张之中持续发挥其深远的影响力。
袁绍哪里会是能让他们全力以对的目标呢?
“将今日的这出都如实地记录下来,以让后人看到,这只是我大雍朝廷真正崛起的第一步。”乔琰策马而立,遥遥望着那方城头的汉旗,开口说道。
听闻她此言的任鸿并未回话,却以一种郑重点头的举动诠释了她的态度。
以随军太史令记载下来的今日战况,将注定成为后世流传的天下归一之战里的史料证明。
她当然要将其中每一个大雍子民的光辉都给记录在册,以让后人看到,这片群星闪耀的平台正是被托举在她们这位陛下的手中。
而再如何群星荧荧,璨然生辉,也绝不会夺去她的半分光彩。
这便是为她们缔造未来之人!
周遭的呼喝声所形成的气浪里,那依然还有着严密防守的邺城竟好像已成了这片惊涛骇浪之中的小舟,随时都可能彻底倾覆过去。
数年前任鸿方从洛阳动乱之中逃离出来,踏上进入并州之路的时候,从未想过自己还能见到今日的景象。
但当这种“不可能”在乔琰的手中已然变成一个事实的时候,她想做的,是让更多的人也能得见这样的一幕!也有更多人能如她今日一般身在此地。
这份或许还需要五年十年来陆续推进的事业,的确是如乔琰所说,在今日成为一个,而不是因邺城的覆灭而成为一个终点!
任鸿刚想到这里,忽见有一匹快马疾驰朝着中军方向而来,前头的队伍因这出急报而相继退让开了一段距离,令其得以顺利地抵达了近处。
随后便见他飞快地翻身下马,几步快走行到了她的面前,伏地报道:“陛下,邺城那边有人想要求见!”
“求见?”乔琰将目光从来人的身上收回,又远远朝着那远处的邺城城墙看去,问道:“怎么,是袁本初可怜他那个儿子在此时做着人质,想要用自己来以身相代,还是杨文先要来战场上见一见儿子,也为大汉之延续求情?又或者是那位弘农王自知罪孽深重,意图阵前求和?”
来人回道:“都不是,是邺城守军押解着陈孔璋来寻陛下。”
“寻我作甚?”
“说是弘农王不知汉雍兴替已是名正言顺,尤为佞臣所惑,又有讨贼檄文在前慷慨陈词,不得不与陛下为敌。今日邺城末路之时,恳请陛下先准允他们将乱臣送交而来,再商谈开城投降之事。”
乔琰都要被对面想出来的这套说辞给整笑了。
刘辩无辜得很,只是因为有人在他这里进谗言,蛊惑他继续做这个大汉天子,又有人写出了那样一份讨贼檄文,才让他将其作为了号召汉室抵抗大雍入侵的宣言。
现在乔琰兵临城下,让他看到了这其中的实力差分,他便又知道自己不是做天子的货色了,急于从乔琰的手中求得一条生路来。
让他自己出城请降是万万不能的,但让陈琳这个笔杆子先被丢出来,作为送给乔琰的请罪礼物,总还是可以的。
“陈琳文采华章之才我颇为欣赏,若是换个场合我甚至该当对其礼待、为其松绑才好。”乔琰冷笑了一声说道。
郭嘉在旁问道:“那么此刻陛下是何想法?”
“求饶的诚意未见多少,笑话倒是见了一箩筐。”
乔琰回道:“既是袁本初的笔杆子到了,让仲宣将其接待下来就是,手下败将之人正好在此时向胜者请教请教。”
而下一刻,她便将手中的长枪遥遥指向了那城关的方向,喝道:“弘农王为后汉先帝子嗣,不思遵循先父遗诏,为其尽孝,反另立朝廷于邺,无有保境安民之才,唯有盘剥民膏之举。今我大雍讨伐平乱,民心在望,当唯进不退!且将此城攻破,再细论其罪!”
她眉眼间的肃杀之色,在这一刹宛然攀登到了顶峰。
这出进军的信号,更是霎时间变成了全军进发的鼓声。
身在邺城城头的袁绍等着的本是那些押解陈琳的死士,趁着乔琰多年间未曾改过的“礼贤下士”之举,又或者是趁着对方傲然来见之际,趁乱对其行刺,却只见一道道由床弩射出的重型弩箭疾奔城头而来,作为对他们这一出“请降”的回应!
若说这太快的反击和对面毫无乱象的队列已让袁绍感到一阵迎面而来的绝望,那么这片狂轰乱炸,便更是击碎他最后一点体面的重锤!
那何止是昔年击杀庞德的重型床弩。
在这片破空而至的重箭之中,更有一抹不容忽视的火星,昭示着其中数支的不同寻常。
当其登临邺城城头的那一刻,也恰恰是炸药的引线烧到了尽头之时。
火光与雷/鸣顿时响在了邺城之上!
423. 423(二更+加更) 王朝末路……
炸药的威力这东西,已有了三四次用于实际之中的传言,但袁绍还是在此刻,方才正儿八经地见识到此物的杀伤力。
这片爆炸声中,城头的夯土几乎是在一瞬之间就被炸开了一个个豁口。
就算这还远不能跟后世的火炮相比,但这些戍守邺城之人见过刀剑见过弓/弩箭矢,却何曾见过这样的武器!
为乔琰所推行的《昌言》,的确已将天理人事之说做出了一番解释,但那其中也未曾将炸药的原理也给尽数交代个明白。
这方今时节,也还正是会将此等神异之物当做天降雷火的大环境。
以至于在轰鸣声响起的一瞬间门,原本就已被周遭的强兵来袭给惊破了胆子的邺城守军,只恨不得自己能多比别人长上两条腿,用最快的速度朝着城下奔逃而走。
袁绍一个疏忽,便险些被人给推搡到了地上,得亏是被身旁的士卒给尽快搀扶了一把,这才未曾出现直接摔倒在地的情形。
可乔琰那方,却是一点都不给他解释其中花招的机会,已让紧随着那轮轰炸之后的攻击毫无迟疑地发作了出来。
床弩在乐平科学院的改造后,若是不必刻意精准于瞄准,射程比之当年进攻凉州之时还长进了不少,也一改此前易于被巨大的张拉力道所破坏的劣势,在第一轮火药的投掷之后,还在以稳定的频率朝着邺城城头射击。
弩机的惊人穿透力,尤以一支扎穿了城头望楼的重箭为最。
身在望楼之中的士卒也连带着遭了殃。
以至于谁也无法在此时确认,大雍那方的床弩到底在洞穿敌方的命中精准度上有着多高的水准。
那些未曾命中的到底是因间门隔太远没能击中目标,还是仅仅想要进行大范围的打击制造恐慌。
袁绍在让人支撑起盾牌的同时便也留意到,邺城城头上还在城头弩机之前待命的士卒已不知觉地少掉了大半。
因雷火轰鸣而造成的影响里,袁绍哪能轻易遏住这些人四散奔逃之势。
他一把抽出了身边的佩剑,扎进了距离他最近的一名逃兵的胸膛。
似乎是意识到了这位大将军的意图,与他达成协定的守城将领当即放声高喝道:“肃静!后退者死!”
这句一出,加上当真有逃兵被斩杀,让这些士卒后退的趋势微微一滞。
可也几乎就是在同时,大雍那方的军队已朝着前方推进而来,根本没有留给他们以什么整顿军备的机会。
先行的战车庇护着后方的霹雳车,在行到距离城头二百来步的位置,顿时将一块块石头与滚球都朝着城头抛掷了过来。
这霹雳车本就因抛掷滚石有若霹雳而得名,在今日的这出远距离投掷袭击城关上,更是表现出了其远胜于此前在野外交手之时的本领。
而同时在此时被砸在城头上又当即碎裂开来的滚球则是,被灌注了特殊东西的……木球!
“大将军当心!”
袁绍被身旁的士卒一拽,这才勉强避开了一片弹飞出来的滚球木片,但衣摆上还是被浇上了一点球中所装的液体。
空气中迸溅开来的气味让他神情不由一变。
糟糕,是油!
滚油大多被用在守城之中,可因其在今时的昂贵,无论是守城还是攻城的一方都甚少将其派上用场,可在这等本就是要用来展现大雍战力的最后一战中,乔琰绝不会在此事上有所吝啬。
火油火箭的结合利用,在当年吕令雎等人进攻辽东沓氏之时曾经被用上过,今日也不妨在邺城再逞一次威风!
突如其来的木球飞落,油水四溅,在仓促之间门根本不可能被清理个干净。
也正是在城头的应对慌乱之中,被乔琰征调到了正面战场的神臂弓营统领太史慈和颇有冒险争功精神的魏延,已是各自领着弓/弩手冲杀上前,将栓系着油布的火箭朝着城头飞射了出去。
箭矢的高抛落地,在这等不为命中敌人只为点火的行动中,并未造成多少实质性的人员伤亡,可地面浸润的油随着火箭的落地已在一瞬间门燃烧了起来。
袁绍想要让这些守军半步不退,可他自己都无法在此刻站定在火中,已是仓皇地撕掉了那处沾染油污的衣角,以尽快的速度撤到了城头之下。
饶是他已算行动足够快的了,那些迸溅开来的火星和依然在被霹雳车砸出的石土碎屑,还是难以避免地落在了他的脸上,让他在好容易站定的时候,也显得有些灰头土脸的,哪里还有最开始登上城头时候的大将军气度。
“愣着做什么,还不去打水灭火!”
但袁绍这一退,那些因受到了威胁而不敢撤离的士卒,为了确保自己能在这番乱象之中保住性命,已是快速地朝着两侧逃奔而走。
这可不是一件保命之事。
城上的守军若不能给城下造成足够压制力的话……
只有可能迎来城下更为迅猛的进攻!
徐晃的先登营原本就是为了此时而存在的,麴义的重甲军也绝不会在此时退让分毫,而同在此地的乐进也早因跟徐晃在拦截袁谭那一战中混了个熟,一并跟了上去。
从乔琰的视线中看去,那邺城城头的火光背景下,正是一片蜂拥而上脚步坚定的步兵护送着攻城车直奔城下而去。
未得准允出兵号令的骑兵则在此时个个都做出了蓄势待发之态。
但他们的存在比起攻城,更大的意义显然还是在收拢包围圈上。
邺城的周遭已随着指令下达,被彻底包围成了一块令人插翅难飞的铁桶。
位居邺城四角的马超吕布吕令雎和曹昂四方人手,随时可以对尝试突围脱逃之人做出最为精准的捕捉拦截。
虽然曹操怎么看都觉得,把曹昂混到这其中,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但想到这到底也是在给子脩一个混出战功的机会,又将本还想要出口的话给收了回去。
何况,在这番攻城的势如破竹、局势万变面前,曹操也没这个多余的精力对着这个调派指令做出什么辩驳。
好像也仅仅是很短的那么一点时间门里未曾朝着城下看去,那头的先登部队就已经接近到了城下百余步的位置。
也不知是否是因为河北士族已和汉室的利益绑定在了一处,或者说是被袁绍绑上了这条贼船,于是不得不在此时做出拼死反击,随着城头火光稍熄,在其上又已有弓箭手对着城下进攻的兵卒做出了拦阻。
但在这个距离之下,那些霹雳车已不再高抛滚石,而是将那些炸药再度朝着城头轰炸了过去。
城头陆续发出的炸响,让攻城车以全速冲向了城门发出的重击,都被完全遮盖在了下头,但这因凿井车而受到改良启发的攻城车所造成的破坏力,却绝没有任何一点削弱的意思!
与此同时,远道而来推进的云梯终于抵达了邺城的下方。
并不只是在由乔琰所率的关中兵马主力进攻的一面,而是三面!
城门处的地动山摇在攻城车的一次次撞击后变得越发分明,也让袁绍那本觉邺城能死守几日的希冀,彻底变成了一种奢望。
接收到他命令的士卒连忙前去试图将那城门给堵住,但就算堵住了下头的城门,又要如何防着上头凭借火海掩护而完成的攀援呢?
顾此失彼的无奈中,袁绍根本无法凭借着肉体凡躯做出逆转局面之举,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在远处的城门之上在侧面的衔接处出现了一阵难以负重的声响。
就算这道门扇还没有被立刻轰开,这也已经是个极度不祥的信号!
而在城头之上传来的惨呼,更是让袁绍惊觉,通过云梯攀援而上的队伍在进度上很可能要比轰开城门的这一路还要快得多。
也不知道是由城外的攻城兵马抛掷出来的,还是由那后头的霹雳车砸进来的,一枚引线还未彻底燃尽的炸药忽然在此时滚到了袁绍的脚边。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袁绍也不知道是从何处来的爆发力,让其本因之前的数次受气而虚弱了不少的身体,都有了迅疾扑向附近屏障的速度。
他刚来得及让自己躲藏在这掩体之后,便听到了一阵令他耳膜险些给震开的声响。
但他躲过了那轰炸的主体,却没能躲过后续的影响。
一道砖石碎片横飞而出,直接扎在了他的腿上。
剧烈的疼痛让他此时不需要再有下属对他做出什么小心的提醒,都能清楚地知道一个事实——
这邺城的城墙看似坚固,实则在大雍兵马的强势来犯面前,根本就是脆弱不堪到了极致。
他能怎么办?
在这样劣势到极致的处境下,他只能选择逃亡。
无论城外的包围是否难以突破,他若是继续选择守在这城墙之下,只会成为在敌方攻城之时的第一个牺牲品!
眼看已无迟疑的时间门,袁绍甚至顾不得跟戍守于此地的士卒做出一星半点的解释,便已拖着那条受伤的腿翻身上马,朝着那邺城之内单独建出的宫城方向疾奔而去。
外城是保不住了,宫城倒是还能作为短暂拦截的屏障。
何况,如非必要的话,袁绍还不打算丢掉刘辩这个再好不过的棋子。
然而让袁绍格外头疼且烦躁的是,当他以这等狼狈的姿态出现在刘辩面前的时候,对方直接拔出了天子剑,便朝着他砍了过来。
但刘辩在深宫之中多年,未有什么历练身手的机会,又哪里有可能在这样的一出中对袁绍造成什么损伤。
反倒是因袁绍那把尤自染血的长剑格挡,令刘辩当即往后踉跄退出了一步,险些直接摔倒在地。
“陛下——”袁绍一字一顿地开口,目光中带上了一份冷意,“您这是在做什么?”
“我这是在做什么?这不是如你所见吗?”刘辩昂着脖子回道,“朕恨你欺我太甚!眼下竟落到了这般田地。”
刘辩的神情因头冠之上的十二旒遮挡,令人一时之间门难以看个分明,但他语气之中的愤懑倒是能让袁绍听个清楚。
这邺城周遭的城防情况必然已经有人告知到了刘辩这里。
被送去敌军之中的刺杀之人到底有无得手也已不必说了。
最后的反击机会被人轻松压灭,刘辩的天子之路也便走到了尽头,所以他当然要怨!
怨恨袁绍为何无法令他摆脱眼下的处境,反而加剧了他此刻的性命之危。
可他心中苦闷,还有伤势在身的袁绍同样苦闷!
他只觉自己脑海之中的最后一根弦,都快要因为刘辩这突如其来的行径给崩裂开来了。
他怒喝道:“我骗你?若非念及陛下昔年在董卓面前战战兢兢,毫无一点皇室风度,我又何必担心让您去行这等刺杀举动之时会露馅在乔琰面前,转而让死士押解着陈琳去见她?”
此时邺城将破,袁绍应付刘辩的最后一点耐心也已经彻底告罄。
眼见刘辩还要问责于他,将难以抗衡乔琰的过错推诿到他的身上,袁绍还应付他做什么!
“又若非陛下并无治国之才,何必将冀青二州政事处理与士人招募之事都交托在我手中!这大汉天子的脸面难道真的是由乔琰给践踏下去的吗?”
“你!”刘辩的脸色顿时涨红了起来。
可数年身居皇位却并无过多实权的经历,让他的心性在这数年之间门并未有太多的成长。
面对着袁绍在此刻对他这出劈头盖脸的指责,他竟然在一时之间门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当做出何种回复。
那把本是他打算用来斩杀袁绍以泄愤的长剑,在他又往后退出了一步之时松手落在了地上,发出了一声当啷的响声,也让他如梦初醒一般神情一变。
他忽然急冲上前了两步,意图握住袁绍的手,眼见袁绍躲了过去,他连忙问道:“大将军,这已不是我们互相追究的时候了,现在邺城将破,我等到底该当如何应付?”
乔琰攻入城中之时,谁知会不会就是他的身死时刻。
但刘辩登基是比乔琰早了七年,他的年纪却比乔琰还小两岁。
这还正是大好年华的时候,他绝舍不得就这么死去!
可袁绍已在刘辩方才的表现中判断出,就算他此刻带着刘辩一并离开,他们也绝不可能再做到困境之中相互扶持,图谋再起。
这位大汉的皇帝只会成为拖累他的存在。
那么,与其让刘辩再因哪一出打击而在背后捅他一刀,还不如再不管什么汉室或是大雍,直接带着自己的下属杀出城去,奔走至于边陲之地,起码先保全自己的性命再说!
袁绍是这么想的,也当即将其付诸了行动。
他只是在转身快步离去的时候又朝着刘辩丢下了一句话,“陛下还是尽快寻个地方藏起来吧,记得将冠冕朝服都给脱了,说不定还能趁着混乱的局面逃出去。臣就此告退了!”
这最后一句话说出的时候,音量已到了几不可闻的状态。
袁绍的近卫甚至还对着刘辩拦了一拦,这才快步追上了袁绍的脚步。
刘辩脸上顿时浮现出了一抹惶恐之色。
他被袁绍给放弃了?
那现在到底还有谁能对他做出什么有效的庇护?
为他传递消息的小黄门更是在此时朝着他送来了一个天塌地陷的消息。
邺城的外城墙被攻破了!
那么早已在城外等候多时的骑兵当即冲入了城中。
“陛下!他们在城中喊着,入城之后严禁烧杀抢掠之举,尽快擒拿所有反贼……”
顾虑刘辩听到反贼二字是否会有什么不快的情绪,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那小黄门焦虑万分地说道:“他们还说,搜捕到陛下和袁大将军的便是首功!”
“首功……”刘辩在原地踱步了一圈,只恨不得自己能在此刻生出一双翅膀,直接飞到邺城之外,可恨他想得挺美,人却依然还在原地。
他不知道袁绍方才匆匆离去后到底能否逃亡成功,他所能依靠的只有自己了。
他一把拽住了这小黄门,说道:“快,协助朕一道躲藏起来。”
当皇帝当到了他这个份上,已实属是个可悲之事。
但保命的想法占据了他的全部头脑,让他暂时无暇顾及此事。
他必须选择一个合适的庇护之所。
而当这位汉室皇帝用最为窝囊的方式藏匿起来的时候,另一头的大雍天子也在近卫的护持之下策马入城。
城头点燃的烈火因油被烧尽的情况,已是渐渐熄灭了下去。
当乔琰抬头看去,便见那本还得算是王都的城门之上一片斑驳。
一抹残灰自那邺城二字的牌匾之上吹落了下来,正落在了她下意识摊开的掌心之上,仿佛是这汉室的星火终究在此刻只剩下了一点残骸。
也正是覆亡在她的手中。
但这份对汉室末路的同情早在她选择登基之前就已彻底消退了下去,此时也着实不必多说。
还是先将刘辩和袁绍捉拿到手再说。
不过当她行入城中不久便听后头有人策马疾驰而来,喊出的正是“陛下留步”四字。
她转头就见王粲一脸严肃地赶来,在行到近处之时缓了口气,方才说道:“微臣有一事要启奏。”
乔琰挑了挑眉头。
这好像不会是什么简单的事情。
这位颇得乔琰信任的才子,在投效于她麾下的这几年里,没少替她处理文书之职,也算是见惯了风雨的。
想想就连那封申讨邺城朝廷的檄文都是出自于王粲之手,他也就更不像是会因为等闲之事而急眼之人。
乔琰与他退到一边,避开了周遭的耳目,便听王粲说道:“陛下先前未曾纡尊降贵前去见陈孔璋,乃是对的。”
他方才得了乔琰的命令去见陈琳之时,发觉那几位邺城来使的表现不对。
王粲是何其敏锐之人,他清楚地看到,来人眼见是他前来而非乔琰之时,脸上暗藏的失落之色里赫然夹杂着几分凶戾之气,出于警觉的想法,当即让人将他们擒拿了下来。
这一抓还真抓出了问题来!
“这些人的身上都在靠近我军之时被搜寻过,并未藏匿有武器,可那捆绑着陈孔璋的绳索之中和他的发簪却是带毒的利器,实是用心险恶至极!”
王粲简直要被邺城的这群人给气死了。
他们怀揣着的到底是什么心思?
倘若陛下真如他们所预料的那样,是出于对人才的看重这才来见这被作为献礼的才子,却在这等情形下遭到了突如其来的刺杀,那会是何等以怨报德之事!
更何况,在这天下行将一统,王业将定,百姓也能得以安居乐业的重要关头,倘若乔琰出现了什么意外,谁知道这天下之间门是否会重新陷入动乱的局面!
凉州的羌人、塞北的鲜卑、辽东的乌桓所臣服的也都是由乔琰所统领的大雍,而不是那所谓有着四百年积威的大汉,要是这些四境边陲之地再行叛逆,无疑是要让眼下的局势更加火上浇油。
他们此前连冀州青州内部都未必能够治理妥当,甚至一度让乱贼重新打着黄巾余党的名义复起,凭什么认为,他们能够肩挑天下之重?
所谓的守卫汉室、尊奉正统,在他们眼里也不过是个用来确保自己手中能握持有足够权柄的理由罢了,是他们能够“名正言顺”地成为上位者的幌子,绝非当真有这等心念万民,效仿文景光武之风的觉悟!
幸好……
幸好陛下深知眼下的轻重缓急,根本未曾和袁绍那头的花招正面较量。
否则,就算凭借着陛下的身手能将这等东西给躲避过去,若是说出去,还显得有点掉价呢!
乔琰看了看王粲这个比她看起来还要愤慨的样子,不由笑道:“行了,总归没出什么事就好。”
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她在走出两步后又忽然停下,朝着王粲问道:“说起来,陈孔璋参与到这出刺杀举动之中了吗?”
“应该……没有吧。”王粲回道,“我去见他的时候,他还是刚被打晕醒来的状态,似乎是对袁绍选择将他在此时作为牺牲品大觉悲愤,在被搜出了那些毒针之后他更是当场痛骂袁绍此人尽用些小人行径,累他陈琳笔下操守不保也便罢了,竟还做出今日这番举动。这汉室基业若能兴复在他这种人的手里,那才是这天下一等一的笑话。”
“陛下的意思是?”
乔琰摆摆手,“那就将他先带下去吧,陈孔璋出口成章,当日那篇檄文之中,本也令人觉得他用笔多有收敛之处,未曾在批驳之言上下重词,若真将其杀了,还难免觉得可惜。”
“等此番邺城平定后,我还要借他笔杆子一用!”
眼见乔琰似乎并未被此插曲影响心情,王粲不由松了一口气。
但他还是不免忿忿不平地想着,陈琳可以被放过,但陛下可千万别因为袁绍这出身便对他有所放过啊!
这出杀招都即将落在头上了,别管这是否得算是人赃并获,都该当对想出这等龌龊伎俩的始作俑者给从严处理才是!
王粲这人吧,文章写得挺好,隐藏自己的心思却显然不大成。
种种想法就差没直接写在脸上了。
“行了,你先下去吧。”乔琰将其看了个清楚,再度开口说道,“如何处置袁绍和那位伪朝天子,我心中有数。”
她怎么会对如何处理袁绍有什么犹豫呢?
在这场冀州攻伐之战前她对世家先行削弱一番的举动,又以陈郡袁氏这路本家取代汝南袁氏的地位,本就是要为今日对着汝南袁氏发起清算而做准备。
兖州世家在参与进了阻拦曹操向她投诚的行动中后遵照着族谱抓人,这些簇拥在汉天子刘辩周遭的河北世家同样别想逃脱惩处!
在冀州乃是“叛逆贼子聚集之地”的情况下,这出清剿,哪怕是杀到了血流成河的地步,凭靠着她在冀州地界上所能调动的兵力,都绝无一人敢对她说出拦阻之言。
更何况,她还有另外的一个法子来处理此事。
一个,实在很有意思,又同样有理有据的法子。
被王粲拦住告知刺杀之事的这点时间门,倒是让她的下属有了这个时间门在死守邺城四周的情况下入城搜捕清场。
悬殊的人数,让袁绍这些身在邺城之中的叛贼绝无一点侥幸脱逃的可能。
就算真有什么藏匿起来的举动,在城中的兵卒挨家挨户的搜寻之中,也相继被找了出来。
何况,邺城朝堂之上的官员还有不少人早已不想跟袁绍同流合污了,对于乔琰以大雍代替大汉的举动,也并无那么多排斥的情绪,在这最后一隅的攻占之中,也恰恰是他们戴罪立功的机会。
乔琰踏足这邺城朝廷所在之地的时候,刘辩已被人从这皇宫枯井之中搜捕了出来,袁绍也被人自民户中捉拿到手,被相继押解了过来。
反倒是杨彪因杨修的缘故,还被小心地保护了起来,简直像是这群家伙生怕有人会在这最后关头狗急跳墙。
这两方人在邺城的朝会大殿之上站成了泾渭分明的两列,看起来着实是很有意思。
而眼见乔琰亲自到来,刘辩和袁绍等人最后的一点希望也破灭了。
正主到了。
手握重兵的大雍天子,若是要想在这座已然归属于她的邺城之中裁决什么人的生死,根本不是什么难事。
哪怕刘辩在名义上有着大汉天子的名头,袁绍则是背靠着四世三公的人脉,也并不能改变这个可怕的事实。
不过是在他们愣神的短短时间门内,乔琰已毫不避讳地坐在了上首,也便是那个原本属于刘辩的位置上。
她的目光在下方的众人脸上扫视了过去,令人不由自主地避让开了她的视线。
数年不见,乔琰的面容原本已经在袁绍的记忆之中有些模糊了,可在这一刻,七年前的洛阳她朝着他这边射出了一箭的场景,又重新变得异常清晰,也和他现在所面临的处境重合在了一起。
唯独有些区别的是,当年她还是州牧是将领的豪情,今日却当真是天下之主的风范威仪!
“六月之时,我已让人送交国书至于邺城,书信中直言,天下号令不当出自两朝,汉室余孽残存之地,百姓依然难以丰收自足,反在数年之间门多有民生惨淡之事,今日王师破城而入,自当将此事逐一分说。”
她一开口,便是一句论罪之言!
谁都听得出乔琰在话中所蕴藏的潜台词。
这已显然不可能是一出和平交接了。
“汉室余孽”与“民生惨淡”这八个字,赫然是要将这邺城朝廷给钉死在耻辱柱上。
不过,让在场众人始料未及的是,乔琰的下一句话是:“既是要论罪,那就由私事到国事由小到大来算吧。”
乔琰这话一出,袁绍无端生出了几分不妙的预感。
私事?什么私事?
如今邺城朝廷的所有伎俩都已在乔琰面前折戟,再不剩任何一点回转的余地。
邺城朝廷这边是投降也好,伏诛也罢,她此刻头号要事本当是直接宣判汉室统治的彻底败亡,令大雍在名义上彻底扫平天下,实不该还将多余的时间门来上一出所谓的由小到大之言。
乔琰话音刚落,他又已看到有人将数个粮袋抬入了殿中。
她开口问道:“袁本初,倘若朕未曾记错的话,七年之前的六月你曾经向我借了五万石的粮食?”
袁绍本就已经极不好看的脸色,在她这话说出的时候彻底难看了下去。
他当然不会忘记这出借粮之事!
当年他还觉得,这不过是他用来从乔琰身上盘剥利益的举动,甚至也并不妨碍他用来和一并参与到董卓之乱中的其余势力卖个好,却不想,当年的那出借条之上被乔琰挖出了这样的一个大坑,到了让他再无有机会偿还的地步。
那出利息难还的情况甚至被乔琰给登载在了乐平月报之上,让他成为了天下人的笑柄!
可她此时再提起此事,又算是怎么回事?
那早已该当算是一出陈年旧事了。
乔琰也不是没从当年的月报刊登之中获利。
何况,袁绍再如何不通于术算之事,早在当年许攸自长安回返之后他也总能在下属的帮助之下算出其欠债了。时至今年,那已是个将天下粮仓汇聚到一处,也绝无可能将其还清的数字!
乔琰却好像丝毫也没觉得,自己在此时翻旧账是什么没必要的行为。
她的指尖敲了敲面前的桌案,语气肃然:“欠债还钱之事天经地义,你袁本初不拿这五万石粮食当回事,我却要同你算个明白——”
“当年的五万石粮可令七百户之民活命一年,这数年间门灾祸横行多有饥年,民多难以饱食,若精打细算来用,甚至可令千户之民侥幸存活。”
“粮或有价,可以借取,可以商谈利息,人命却绝无价码可言!”
几乎就是在这话以掷地有声的方式说完之际,一个粮袋被乔琰的下属丢到了袁绍的面前。
粮袋落地砸下,在这因乔琰发难而无人胆敢出声的大殿内发出了一声响声,简直像是一记重锤砸在了袁绍的胸口。
只听得乔琰冷声说道:“其余诸事姑且不论。”
袁绍那出荒唐可笑的刺杀,她甚至懒得将其放在台面上掰扯,反正汝南袁氏的笑话已经不差这一个了。
但这笔账,她却要跟袁绍说个明白,绝不给他以在此时浑水摸鱼的机会。
“袁本初,这头一件私事便是,今日,你要么便将这笔粮食连本带利地亲自数出来交到我的手中,要么——”
“就以你袁氏子弟和这些河北士族的性命来抵吧!”
424. 424(一更) 袁绍数麦
连本带利地将那笔粮食还回去,是绝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了!
七年又两个月——
这是距离乔琰当年的那笔借粮发生的时间。
就算去掉约定之中不必算取利息的一年,那剩下的也有六年又两个月的时间。
都不用说六年了!
两个月!两个月就可以让这笔欠债变成以亿来计算的数量,还不像是原本的约定一般乃是以粒来数,而是石!
整个冀州青州境内的府库加在了一处,都没有这个数量的粮食!
那还何谈什么“要么将粮食连本带利奉还,要么用命来还”?
她明明可以直接用攻破邺城的理由将他袁绍给杀了,却偏偏还要用这种旧账重提的方式来说,若不是要再打压一轮汝南袁氏的脸面,简直没有别的可能。
反正在邺城城破之时,他便已经做好了身死的准备,在没能成功从此地逃离之时,心中也已经有了一番了然的觉悟,大不了便是杀头论处好了。
但袁绍没答话,总会有别人坐不住的。
在这份质问袁绍做出抉择的沉默之中,忽然有人出列问道:“敢问大雍陛下,袁绍欠您的债务令其归还便是,为何还要我等河北士族以命相偿?”
“我等昔年为拥趸汉室基业奔赴邺城,未知大雍治下是何等面貌,为袁绍所诓骗以至于与您刀剑相向,今日若因城破之故而殒命,也算我等识人不清招致,然我等未曾为祸乡里,反多有帮扶,陛下若以此等罪责予以连坐,难服河北子民!”
乔琰抬眸朝着对方看去。
这句“难服河北子民”从对方的口中说出,倒是义正辞严得很,大约不算是个假话。
不过到底是因为他们帮扶乡里,才让乔琰对河北世家连坐难以服众,还是因为他们早已深入冀青一州盘根错节的势力,那可当真不好说。
她开口问道:“足下何人?”
那人回道:“巨鹿耿氏耿苞。”
巨鹿宋子县耿氏……
自光武帝起,一门列侯四人,两千石九人,有从邓禹西征战死云阳者,有为辅威将军者,有为代郡太守者,虽因时局变迁而逐渐衰败,但也依然称得上是冀州名门之家。
倒是有这个身在堂上发出质问的资格。
他这话一出也当即迎来了另外一方的响应。
“不错,陛下要问责于袁绍,为何要将河北世家尽数牵连!”
这算是什么连坐之法?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说话之人自觉自己比起耿苞,还要有这个开口的资格,从他此刻身居堂上却并未遭到任何的限制,还是一身武将打扮,便能看出些端倪了。
只因在邺城被攻破之时,他因自己乃是审配侄子的缘故驻守在一方城门,在发觉无力守城后,当即以识时务的表现选择了朝着乔琰这方投诚,把还未曾撞开的城门给直接打开了。
若只是如此也便罢了。
那躲藏入民户之家的袁绍,其实也是此人给找出来的,算起来还得给他算一份不小的功勋。
不过,审配为袁绍守城死战,他的侄子却有这等快速倒戈的本事,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可能也得算是个好笑之事。
审荣怎么看都觉得,自己既有这等果断弃暗投明的抉择,又有抓获袁绍的重要功劳,就算不能借此在大雍朝廷中领到一份出挑的战功,有了借此升迁的机会,也合该能将自己在袁绍麾下为将的负面影响给一笔抹消。
可若是先算私事后算公事,岂不是要先因袁绍无力偿还债务给一并拉下水了?
这可不成!
他们阴安审氏也并不只有审配那个固执之人,虽说此前对于袁绍有着这样的一番支持,现在解绑也不迟!
乔琰回问道:“袁本初若非董卓之乱间的表现,料来也不会被你等河北世家看中,协助他拿下冀州青州大权。还是说,你们看中的是他在何进面前谏言董卓可用、是他联手其弟袁术火烧洛阳宫室,又或者是他为迫走卢植便给予董卓进京的机会?”
后面的三件都在许攸的那篇据实记录之中说道了个明白,也有着天下之人作为人证,就连袁绍自己都不可能对其做出狡辩,更何况是这些河北世家。
此刻听乔琰如此发问,审荣连忙回道:“自然不是后者。”
他若是应了下来,便实在不必说自己对汉室有多少忠诚之人。
然而他话刚开口,便听乔琰紧追其后问道:“可袁绍在平董卓之乱中有何种表现?”
审荣:“……”
糟了,掉坑里了。
乔琰根本没给他一点从中插话的余地,已接着说道:“是他在那虎牢关外不顾叔父身在董卓刀兵胁迫之下,迟迟未曾进军,还是他未能抗衡胡轸华雄联军,令彼时的东郡太守丧命成皋,还是他凭借着盟军攻破了虎牢关却还是迟到了数日才抵达洛阳,以至于董卓有机会挟持汉帝外逃于长安?”
审荣:“……”
他当然也不能在此时说个“是”字,否则只会显得他们河北世家枉称世代为官、家学渊源,竟会被袁绍的这等难看表现所折服,支持了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之人。
“以朕看来,袁绍在彼时那出征战之中唯独称得上可圈可点的,大概也就只有一件事了。他知道自己军中粮草不足勇于承认,总好过死鸭子嘴硬让士卒饿死,甚至将这五万石粮食的债务尽数扛在自己的身上,这汝南袁氏门庭还算有几分担当。”
“可惜你等寄托厚望于他,令此人胆魄横生,拒不还账,以至到了今日之债务,我将此私债连带着你等一并算进去,有何不妥!”
这……这简直就是在无理取闹!
可对于此刻手握兵权的乔琰来说,她就算是将河北世家全砍了个干净,随后便说这是她在攻伐邺城之时不慎杀光的,以大雍其余各州眼下的情形,难道她便会面对什么麻烦不成?
只怕不会的。
可审荣实在是不想死啊!
若不是因为不想死,他何必在城破之前就在偏门做出了这等抉择,成了个开城献降之人。
一想到这笔债务实是因为袁绍的愚蠢和傲慢,才演化到了今日这个地步,他在回头朝着袁绍看去之时,脸上便不免多出了一份勃然怒火。
他们真是要被袁绍给害死了!
若是早在乔琰登基之时,他们便顺水推舟地承认汉室已亡,既然身在长安的刘虞退了位他,他们这邺城朝廷也当不复存在,顺应百姓之望承认大雍才是正统,又哪里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啊……
审荣不得不将自己的脑子在此刻飞速地运转了起来,只恨不得自己还能在此时凭借着什么东西手握一份功勋,将这死难灾劫给抵挡过去。
可惜他是个武将,可没有审配那等头脑。
反倒是站在他不远处的另外一人忽然走出了队列,朝着乔琰行了一礼,问道:“敢问陛下,是否由袁绍亲自数出粮食偿还债务,我等便都能活命了?”
他没有像是审荣、耿苞一般去跟乔琰申辩,为何要因袁绍之事将河北士人都给拉下水,无疑是个正确的决定。
对方此刻这个尚算冷静的表现,也不免令乔琰高看他一眼。
眼见乔琰示意他说下去,这年轻人接话道:“陛下攻伐邺城已定,冀州青州均为大雍疆土,疆土之内所出便均为陛下所有,河北世家余财不必多提。然我等若为陛下躬耕劳作、办事效力,当有所得,或为米粮或为钱资,若将其尽数交托于袁绍之手,令其仔细计数,直到还清陛下欠债之时,未知可否?”
袁绍所欠下的债务,还不还得清这件事,但凡是有那么几分术算能力的人都不会看不明白,但这出还债是可以钻空子的!
不错,债务是还不清,但一直在做出还债的举动,是不是可行呢?
袁绍陡然一惊,朝着这开口的年轻人看去,厉声问道:“沮鹄,你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沮鹄的确是袁绍手下沮授之子,但他广平沮氏人口何其之众,光是此刻同在朝堂之上的,便还有他的叔叔沮宗。
父亲已因袁绍的缘故被乔琰的部将擒获,此刻还是生死未知的状态,已算是他广平沮氏对于袁绍仁至义尽了,为何非要让他们为袁绍陪葬!
“我等,甚至你汝南袁氏的其余子弟,都可以在陛下的手下办事。若陛下以为我等眼力不佳,误信袁绍,不堪担负重任,那便令我等前去军屯之中耕作便是,只要还能有那石米的产出,如此多的河北世家子弟,必定能够令袁绍亲手来数。数米未停,便是我等尚在偿还其亏欠陛下之债务,并无拒不还债之意。”
他伏地朝着乔琰叩首又行了一礼,“请陛下开恩,准允我等以此法还债,保住性命!”
在这等还债之法中,他们这些河北世家就算暂时失去了家产,也不得不将他们的劳动所得,都上交到乔琰的手中,但数代的世家培养,绝不会让他们在顷刻之间泯然于众人。
邺城被破,天下归一,何其多的地方还有着人手空缺,倘若光是依靠着乐平书院培养出的人手,还是远远不够的,那么他们这些把柄和性命都在乔琰手中的河北世家,是否正是她最为合适的委任人选呢?
他们之中但凡能有一个领上百石千石的俸禄,交到袁绍的手中来计数之时,便能拖延上不少的时间了!
再如若陛下终有一日有了放过他们的想法,在他们尚都保住了性命的情况下,也还有从中回旋的余地。
要是现在就死了,那才是当真不能挽回了!
这个法子之中唯独有些可怜的,大概就是袁绍了。
他原本还是这邺城之中高高在上,威势有甚于天子的大将军,却在一夕之间,非但要成为阶下囚,还要不断地用他那双养尊处优的手来计算麦子的多少。
但比起所有人都要因他的愚蠢而丧命,这已经是一个最好的结局了。
只是……乔琰会同意这个想法吗?
若是她铁了心要将袁绍和对她做出反对举动的河北世家全部斩杀,那么他沮鹄此时的谏言便是在往乔琰的底线上践踏,或许非但不能让自己保住性命,反而要让全家都因此而遭到更为酷烈的打击。
可伸头也是死,缩头也是死,他自父亲教导之中养成的脾气绝不容许他在此时因怯懦而犹豫,还不如尝试一搏,拼出一条生路来!
在他抬头之时,他小心地朝着那位端坐上首的帝王看去。
三军合围邺城的壮阔声势,让他无法不对其天然存有一份敬畏之心,想想她是如何走到今日这一步的传奇经历,沮鹄更有几分不敢对其直视的念头。
可他敏锐地看到,在他提出了这个解决之法后,在乔琰脸上浮现出的并非愠怒,反倒是一抹极其细微的笑容。
的确是笑容!
下一刻,他便听到乔琰开口问道:“袁本初,你以为如何?”
将汝南袁氏与河北涉事世家一并罚没为劳工,牺牲他袁绍一个,往后每日负责数粮食还债,换来其中的大多数人保全性命,他袁绍以为如何?
要不要接下这个保命之法?
这简直是个对袁绍来说艰难到了极点的选择。
以他当年为士人所簇拥,高官厚禄在手,声威遍及两州的情况,这个结果对他来说还不如死了!
起码在外人的流传之中还能说,袁绍袁本初乃是与汉室共存亡,而被大雍天子所诛杀的,并不是像个蝼蚁一般为求苟活而数着麦粒。
但他并未忘记,在乔琰兵临邺城之时,他那三个儿子也都被活生生地作为俘虏带到了邺城的城下,倘若真能有沮鹄所说的这条生路,那他们或许也能被保全下来,最不济也就是和他一并数米还债。
这是让汝南袁氏尤有一息尚存之法啊!
被马伦带走前往乐平的两个儿子早早就和汝南袁氏划开了界限,剩下的汝南袁氏子弟也早随着袁术之死而投效到了他的麾下。
若是因倾力相助邺城而自此湮没消亡,他到了九泉之下也无法与父亲祖父交代!
在他面前的这口粮袋已经在他的面前被人解开了绳索,露出了里面一颗颗麦子。
这是袁绍原本从不在乎的东西,却在此时沉甸甸地负载着不知多少人的生命,也直接压在了他的心口。
他……他忽然朝前伸手抓住了一把,一如他此前在兖州遁逃之时从河流中抓住了那一缕生机。
“若大雍陛下准允,袁绍愿循此法……还债!”
425. 425(二更+加更) 大汉落幕……
这一句话说出,对袁绍来说远比让他现在就去死还要难受得多。
多年间,他就算明知乔琰手握着何种战绩,也从未真将自己的位置放在乔琰之下。
直到她建立大雍登临天下至高之位,袁绍才勉强承认,无论是在能力还是魄力上,他都差了乔琰太多。
可即便如此,面对着大雍兵马的入境进攻,袁绍依然抱有一种能在最后翻盘的侥幸心理。
他不愿意相信当真有人能以这等稳健的心态赢到最后,更不愿意相信,乔琰能凭借着女子之身走到这最后一步。
只是到了现在,他何止要接受这样的结果,也不得不将自己那等凭借着家世与履历所编织而成的高贵,全都给打碎在这个已然易主的朝堂之上。
他身上背负着的并不只是他自己一个人的命,还有汝南袁氏总有一日重新站起来的希望。
难道他要将这等希望寄托在早就成为乔琰下属的袁耀身上吗?
不,当然不行!
可在他心中一念转圜过了乔琰的种种表现后,这份希望又好像渺茫到令他绝望。
更绝望的显然是,当沮鹄提出了这个化解河北世家死局的方略之后,袁绍他虽然并未朝着四周看去,却隐约觉得有无数双眼睛正在此时盯着他的后背。
他到底愿不愿意答应这样的条件,只怕并不是头号要紧之事,总之,这些想要活命之人一定会押着他答应的,也绝不会给他自寻死路的机会。
没有任何一刻比此时还要让袁绍清楚地意识到,他此前自以为的高高在上、众人敬仰、从属效力,原来是这么一番空中楼阁一般的存在。
现在这座高楼被乔琰的强兵铁骑撞碎了根基,当即垮塌了下去,也就浮现出了其本来的面目。
他像是刚刚被人从梦境之中唤醒一般,又喃喃地说了一句:“愿循此法。”
“好!”乔琰合掌一拍,回道:“倘若河北世家和你袁本初都没有这个异议,那便按照这等法子来办。”
“方才你等已说了,冀州本为叛逆,朕领兵来平,世家资财尽为大雍所有,理当不再归属于你等,我这便让人前去查抄。”
“余者劳作所得交与汝南袁氏计数上缴,直到能将那笔粮食偿还完毕为止。”
她忽然抬眸朝着在场众人的后方看去,说道:“沮公与和审正南为河北名士之冠,理当为其余众人做好表率才对?”
众人连忙随之回头望去,这才看到,在这大殿之外不知道何时已多出了数人,或许已在殿外看着里头的情景有一段时间了,其中正包括了早前就被俘虏的沮授审配等人,连带着身在此地的,还有……袁绍的三个儿子。
袁绍手中握住的那一把麦子忽然落了下去。
再没有比眼前这出还要尴尬的处境了。
哪怕明知道他选择应允这等交易筹码,乃是为汝南袁氏留下活命的有生力量,在被一贯以来都被他俯视的儿子这般看着,他几乎要将自己的后槽牙给咬碎在当场。
然而身处于乔琰这方的大胜之势威胁之下,就算是他都没有这个反抗的余地,更何况是他的那几个儿子。
反倒是沮授一把推开了身边钳制住他的人手,走到了袁绍的跟前,在将他搀扶起来后朝着乔琰说道:“士可杀不可辱,大雍陛下若是想要折辱我河北士人,便是看错了我等甘与汉室共存亡之心。”
“昔年您也曾经说过,蠹虫生于桃李,实难幸免,怎能将沮鹄、审荣小儿之言当真!既今日您为胜者,我等为鱼肉,领死而已,何来什么苟全求生之事!”
这出突如其来的辩驳,让在场的河北士人脸色具是一变。
沮授要做此为国捐躯之事无妨,可为何非要拉上他们!
所幸,乔琰似乎并未因沮授这突如其来的质问而生出什么不悦的表现,反而在此时饶有兴致地观望了一番在他说出这番言语之后在场众人各自迥异的神情,这才开口问道:“审正南也是这个想法?”
审配沉默地站在原地了有一会儿。
这个问题,倘若将其往前推上半个月来对他发问,他或许会给出和沮授一样的答案。
甚至若是偏激一些的话,他可能会对附和这等保命之举的审荣扇过去一巴掌。
可当它在此刻被抛到他的面前的时候,他却忽然开始犹豫了。
他亲眼看到了大雍的将士展现出的是何种精神面貌,也见到了这些人在攻入冀州之后对各地民众是如何的。这份足够严整的军纪在袁绍的麾下只有若干支队伍有可能做到,而他们统一的特点便是能拿到充足的俸禄。
在下曲阳被俘之后审配一路跟着对方的进军行来,听到过不少士卒聊起并州聊起关中的话语,也看到了与之相对的袁绍军中的情况。
当他被押解入邺城,看到这些被裹挟入交战之中的士卒尸体之时,当他听闻早在半月多前,郭图和逢纪就已经被袁绍出于振奋士气的用意给斩杀了的时候,他心中的那杆秤早就已经在无形之中发生了偏移。
那么,他是要选择成全袁绍的名声,与之一道走上灭亡,将他们阴安审氏也给一并拖下水去,还是选择倒戈,以一种从头来过的方式求活?
在沮授看向他的目光中,审配最终还是给出了这个答案,“公与,我们做得已经够多了。”
从中平六年汉灵帝驾崩到如今,他们已经将自己七年有余的时间都用在了帮扶袁绍、帮扶邺城朝廷在冀州青州站稳脚跟上,最终以自己也被俘虏,为这段生涯画上一段句号。
就算是最为挑剔之人也绝不能说,他们在作为袁绍属臣之时有任何一点懈怠之处!
可显然,袁绍并未给他们以放手一搏的信任,也没有逐鹿天下之人的能力和气度,随着这位天命所归之人的到来,被一步步逼到了原形毕露。
“袁公宁可相信,杀郭公则与逢元图能用来拉拢河北世家,也不愿意相信,打从我等愿意投效在你门下之时便付出了我等的忠诚,再如何官高权重也绝无意图越权于你的意思。”
审配的语气越发坚定,“公与,抱歉了,我无法在此时和你站在一路。何况,你愿意求死以全袁氏脸面,为大汉殉葬,你的这位明公当真愿意吗?”
袁绍只怕是不愿意的。
在沮授跳出来为他来上一出维护声名之举的时候,袁绍还一度闪过了一个念头,乔琰为了成全这份君臣之谊的佳话,会否收回此前的那出折辱之举。
可他又陡然对上了乔琰的目光。
在那双眼睛里,毫无任何一点要被人以这等方式挟制的神情,就像她也不必因为什么善待名士的名声在战前接见陈琳!
沮授的这份质问,极有可能非但不能改善眼前的局势,反而会令河北士族连带着汝南袁氏招到更为酷烈的打击。
比起终日数着麦子数量苟延残喘地活着,袁绍更不能接受他这袁氏的名声会在乐平月报上会以更加不堪的方式传扬,又或者是如同当年的何苗一般,在董卓的号令之下得了个死无全尸的结局!
他慢慢地松开了沮授的手,握住了指缝间方才未曾全数落下的那一颗麦粒,回道:“多谢公与为我声援,但我愿意接受这个决定。”
“明……”沮授刚想再喊出一句明公,却已意识到,此刻的袁绍心气已丧,再难承载起这样的一份重负,这个荒唐又窝囊的结局是他自己自己做出的选择,不必再由别人做出置喙。
沮授心中复杂不已,却最终还是闭上了嘴。
可袁绍做出了这个选择,又置汉室于何地,置他们这些下属于何地呢?
作为此刻掌控局面之人的乔琰显然不会顾及他的这份心情。
她开口道:“行了,既是如此,你也不必强求。这私仇的还粮之事便如此敲定了,下面我们来算算国事吧。”
眼见下方的诸人一个个像是石桩一般呆滞在了当场,乔琰补了一句,“怎么,难道诸位觉得,我此番进攻冀州是专程来索要这笔欠债的不成?”
她看起来好像当真是这么想的!
谁让袁绍所欠下的那笔天价债务和乔琰所提出的归还方式,都半点没有给人以私事的意味!
更别说,这出债务最终的解决之法,竟是要将参与到守城之中的河北世家抄家之后没为劳工,袁绍则亲自数麦子到死为止。
谁还能觉得这是一出私事?
那分明就是乔琰对河北世家此前抉择有误而做出的打压。
然而当她说出这“国事”二字的时候,话中是绝不容任何人错认的认真!
众人这才后知后觉地撇开了袁绍欠债这件事,重新看回到这进攻冀州青州之举上来,也当即想到了六月里乔琰送来的那封国书。
从始至终,那句“令不当出自两朝”,才是她作为大雍天子值此登基不久之时御驾亲征的缘由。
重点在刘辩这位汉室天子的存在,不在于袁绍!
糟了!沮鹄心中暗叫了一声。
他们这些河北世家的过错何止是对袁绍发起了支援,还有以刘辩为汉室正统,为之冲锋陷阵这一点。
倘若他此前不要自作聪明地为了保全他们的性命,先对着乔琰做出了这样一番让步,甚至得到了在场有着相似身份之人的认可,他们原本可以两罪并罚,或者逐级削减,而不像是此刻一般……
为了解决那出私事,他们已自愿上交财产,甚至成为乔琰麾下军屯之中的劳工,也便是个一穷二白的存在,可现在还要对“国事”再行议定惩罚,他们能拿出来的,只有自己的命而已!
偏偏先前为了保命的种种举动都是由他们自己主动提出的,并非乔琰给他们做出了什么误导,这事情能怪得了谁?
乔琰已在上首开了口:“何为国事?伪朝立于邺城,不能保境安民,令流民四起;不能富国强兵,令饥荒中人各相食之事尤有发生;不能教民开化,只有种种愚民手段推行!朕承袭汉室之交托、民众之厚望,方有今日,何能见二州子民居于水火之中!”
她的目光已先一步转向了刘辩。
帝王威严在这一出对视之中有了何其分明的体现。
刘辩本就已因邺城城破而惶恐万分,现在又看到了乔琰一点没有要跟他念旧情的意思,在惊惧之下连连后退,若非身边的侍卫搀扶了一把,险些直接跌坐到地上。
他方站定,便怒道:“你要做什么?我是大汉天子!”
“不……”他忽然又抬高了音调说道,“就算你以这方邺城朝廷为伪朝,你也该当记得,是我父亲对你有一番知遇之恩才能令你有了青云直上的机会,我纵非天子也是大汉的弘农王。你不能杀我!”
“弘农王?”乔琰摇了摇头,气定神闲地回道:”你这话说得不对,后汉宗室后裔里,能得我承认享有礼待的,不过一个山阳公和一个安邑公而已,哪里有什么弘农王?你总不能因为当年我对你送出了年节礼物,便以为你我之间可算是有交情吧?”
“可你也不看看,我以汉灵皇帝坟头黄土请你念及尽孝之心,未得你回应,想来是有和他划开界限的想法,那便不必与我提及什么人情之说!”
“我又以早年间进学手札赠送于你,希望你博闻广记,修养己身,也未曾得你研讨回信,唯见你识人不清,用人不明,贪恋皇位权柄,为祸冀青二州。何敢与我言说什么不能如何待你!”
乔琰这话说的,让刘辩一点从中反驳的余地都没有。
他确实曾经从乔琰那里接收到过这两件礼物。
刘宏的坟前黄土被送到他面前的时候,他甚至还觉得,这大概是乔琰对他做出的什么影射嘲讽之举。
她所送来的手札笔记再怎么被人觉得是重要之物,在刘辩看来,反正邺城之中也有教授他学问之人,同样没有什么大用。
他又哪里会想到,这两件年礼会在此时被乔琰以翻旧账的方式提了出来,也成为了他不堪教导、不配为大汉子孙的证明!
她话中语气依然透着胜券在握的稳重,却分明已真正展现出了对他的杀机,也让他的腿脚彻底发软了。
只听得乔琰接着说道:“伪朝头领刘辩,故汉灵皇帝不孝之子孙,另起新都于邺,冒领百姓赋税七年,徭役征兵赋税无一不重,今大雍克之,当以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以儆效尤!
警告那些还分散于四海的汉室子孙,他们若是如刘协刘虞一般上道,纵然无法享受到那等领取封地食邑的待遇,却也绝不会再被她做出什么兴兵剿灭之事。
可若是他们之中非要有人这般想不开,效仿刘备参与到刺杀她的举动中,又或者是效仿刘辩,以为汉室之名还能令其卷土重来,以天子位自居,对她的大雍做出什么讨伐的举动……
那真是抱歉了,只能杀之了事,斩首示众!
这就是她给刘辩选择的结果。
她也根本没给刘辩以再行狡辩正名的机会,在她抬手示意之间,当即有人上前,与方才那位搀扶他站定的侍从一道,将他给拖拽了下去。
此前为了寻找到一个地方躲藏起来,免于被攻入邺城的大雍兵马发现,刘辩不得不摘掉了他代表天子身份的十二旒冕和龙袍,而后躲入的枯井之中,以至于当他被押解下去的时候,身上再无任何一点能代表他天子身份的东西,看起来更像是个被擒拿住的叛军首领。
不,若是和汉末数位自称皇帝将军的叛军首领相比,刘辩可能还少了几分气势。
但无论他到底是何种表现,他都已暂时消失在了乔琰的面前,也消失在了在场众人的面前。
沮鹄还来不及为刘辩这突遭裁决的厄运所感慨,便已见乔琰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
这个突如其来的转变让他的面色不由一白。
对于冀青二州子民来说到底也曾有过汉室天子之名的刘辩,在这出对于“国事”的宣判面前,尚且被她直接推向了理当处死的结果,他们这些人,又该当迎来何种宣判?
说白了,刘辩也不过是被袁绍推上了台前的傀儡,最为符合这世家与皇权共治天下的目标,这才坐在了天子的位置上。
或许这其中确实是有一拍即合的成分,但刘辩所面对的那些“治理青冀二州无能”“对百姓加诸苛捐杂税之苦”“多行征兵之举”之类的指控,其背后的始作俑者却该当是这以袁绍为首的政治集团!
“诸位本为汉臣。”乔琰再度开了口,也只说了这六个字。
但这六个字,在这已落针可闻的大殿之中,却像是一块砸入了静湖之中的巨石,带着掀起狂澜惊涛之力。
她忽然拍案而起,以一种更加凛然的语气说道:“我麾下也有汉臣,太尉皇甫义真,为汉室奔走,先有平定黄巾之乱,后有出征凉州边陲,兢兢业业为将数十年,不堕其皇甫氏之名。再如卢公、荀公之流,更是身奉汉室之命,有舍己忘身之态。”
“然汉室衰微,民心在我,汉臣也可为大雍之臣,所为不过一句海清河晏而已。这天下到底是姓刘还是姓乔,在他们这里从来没有那么重要。”
“可对诸位来说,这王权更迭之事,倒像是给你们累积权柄的契机罢了!”
“敢问一句,平心而论,这邺城到底为何要守?”
这仅剩弹丸之地的邺城,难道真是汉室精神之所系,明君圣主居于内廷,让人不由自主地为之折服吗?
还是说,他们在此刻抱残守缺的不过是他们所谓的体面和权力,根本不在意,在那邺城朝廷的治下,那些百姓到底已经比其余各州晚走出了多少步。
“我也想再问一句,我与那刘辩到底谁堪配这皇位,竟令你袁本初联手这河北世家子弟,在狗急跳墙之时还能拿出刺杀的戏码!”
沮授闻言顿时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还真是个令人意想不到的消息,也着实是个龌龊且不上台面之事。
他本就不觉得乔琰在此时还有什么必要做出污蔑的举动,当他看向袁绍的神情和动作之事更能确定,这还真是个属实之举。
虽然乔琰好像根本未曾在意于此事一般直接往下说了下去,但这一意外消息,当真是令沮授对于袁绍的明公滤镜再度破碎了一层。
“河北世家——”
乔琰冷笑了一声,“自我麾下大军于幽州南下,于并州东进,于兖州北来,于徐州西出,更有关中兵马直抵河内,最终汇聚于邺城的路上,所见坞堡重楼之多,远胜于他处。怎么你冀州地界上是要取代幽州成为边陲固守之地不成?”
这当然没有这个可能。
这些坞堡的存在与其说的为了作为必要时候的躲藏避祸之地,不如说,这就是在袁绍的放任之下,河北世家用于掌控周边的核心指挥之所。
“于你等而言财富可以轻言放弃,只因你们很清楚,只要给了你们再度起势的机会,这些财富都可以快速以其他方式攥取到手。”
“你们何止是欠我那五万石军粮可以养活的民众,更欠我那些因你等治理不当、过度募兵导致的黎民伤亡!”
“还有,今日这守城之中,并非死于我方攻城,却是死于你方勒令不可后退的,到底有几人!”
几人……这可实在不是个容易在仓促之间得出结论的问题。
就连袁绍这位本该只动动口作为领袖的,都在今日的这场交战之中拔剑杀人,更何况是那些听命于他的。
乔琰徐徐接道:“既是要谈国事,百姓便为国之根本,我就与诸位来谈谈这一笔账。”
“沮小将军,先前对于那笔私债的解决方案乃是由你所提出,我很满意,不知现在这一出,你又有何妙招?”
沮鹄只恨不得自己先前从未给出过那样的答案。
现在的这个问题……就算他并未参与到这守城之战中也着实不好回答。
若要重罚,在乔琰的话中,他还依稀能听出那等一命偿一命的意味,可这数年间死于灾害与兵祸的民众何其之多,哪里是用他们这些士族子弟的命就能换完的!
只怕还得将他们之中一些人的脑袋给多砍上几块。
他也绝不能说出这等得罪人的话来,将这河北士族全送上死路。
而若是将这个“妙招”说得太轻,只怕也会令乔琰不满,那同样是让他好不容易自救回来的小命再度丢掉的绝境。
他的额前几乎是在极短的时间内便浮现出了一层冷汗。
但正在他迟疑于自己该当如何回答之时,有一个人先站在了他的前头。
沮授朝着乔琰行了一礼,说道:“请陛下效昔年凉州与徐州之事吧。”
凉州之事,便是以民众状告之法,处决汉阳四姓之中的当死之人。
徐州之事,则是刘备在百姓的求情之下保全性命。
这确实是最公平,也最能给冀州百姓一个交代的法子。
当这句话是从沮授的口中说出之时,也就更有了一番执行起来的名正言顺。
此时已不必多问,沮授到底是出于对儿子尤有一份保全之心,还是他终于因看透了此刻的时局而愿意对乔琰做出几分配合,总之这对她来说是个好消息。
效力于她麾下的崔氏与田氏,以崔烈崔钧和田丰为代表,其实也隶属于河北世家的行列,若是对其当真奉行斩尽杀绝之道,也是令内部取祸生乱。
倒不如,杀一批,留一批。
而这些留下的,却还要因那出“私事”为她打工效力,直到袁绍数完这还债米粮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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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在邺城的百姓早在此前都城封锁之时就已感到了莫大的压力,生怕即将到来的战祸会将他们也给卷进去。
当听闻大雍兵马到底有多少之数的时候,他们更是早已做好了要被调拨入守城队伍之中的准备。
战事无情乃是常态,大概他们是难以存活了。
然而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大雍军队攻破城关的速度会有如此之快,根本没有给邺城守军以增兵扩张的机会。当他们一个个瑟缩在屋中生怕迎来灭顶之灾的时候,却又从这些入主此地的兵卒这里得到了一个令他们异常宽心的消息——
军马入城,不得有冒犯城中民众之举,违者以军令论处。
在袁绍这些躲藏入街巷之中的“叛军”被擒获之后,他们更是获得了一份暂时的宁静。
但更让他们意想不到的是,他们会在三日后听到这样的消息。
当街巷之间的铜锣响起之时,他们便听闻,这邺城朝廷的皇帝,因其并非循礼法而立,又未有治民之能,由大雍陛下议定,将其当众出斩,以示天下再不分二朝,唯有大雍才是这正统国号。
处死前朝天子之事,对于这些邺城百姓来说,简直是头一次听到的奇闻异事!
但显然还不只是如此。
这邺城之中原本发号施令的大将军被困于囚牢之中,每日除却两餐饭食和入睡之外,将以数米为业,以示粒粒辛苦,入库不易。
而这冀青二州地界上的世家子弟连带着汝南袁氏族人,将于刘辩被处斩之地,为期一月,接受二州百姓指证控诉或是求情得免。
若行事无端,便将其压赴刑台处死,步上刘辩的后尘,去与那位伪朝天子作伴。
而若是其确有其才,便先为大雍军屯劳工三年,以赎其罪责。
“以此法行事,总会有人介于当杀与不当杀之间,就此蒙混过关的吧?”郭嘉望着远处的这片人群簇拥而来的情形,不由摸了摸下巴感慨道。
乔琰负手而立,也正看向那个方向,回道:“水至清则无鱼,这也无妨。就算真是如你所说的蒙混过关,在经由军屯三年的打磨中,也该是另外一番面貌了。何况——”
“三年的时间,已足够让他们在重新走回外界的时候明白一个道理,在这个日新月异的时局之中,他们但凡有一点落后,便会彻底掉队。而这天下之间的聪明人,也并不只是会从他们这些世家子弟之中被挖掘出来的。”
郭嘉颔首:“这话说得倒是也对,那么我便提前恭喜于陛下了。”
三年之后的沮授审配之流到底能否成为乔琰的下属,在此刻大雍的人才济济之中并不那么重要,可以预见到的是,河北地界上的势力,将遭遇一场暴风雨一般的大洗牌了。
而在这番风浪中处在弱势的河北世家,为了能减轻还粮的压力,必须紧随着乔琰的脚步,成为她麾下的可用之才。
偏偏,这无论是协助于袁绍还债还是依照乔琰旧例行事,都是出自他们自己人之口。
多么荒唐可笑!
但或许,眼前场景里更为可笑的,是刘辩被推上刑台之时,已然是一副半疯半癫的状态。
他好像还沉浸在自己尤为天子的梦境之中,在看到台下前来围观的好事之人时,还以为那些是听从他号令的下属,竟身着囚衣朝着他们做出了个平身的举动。
但很快,他就被押解他的士卒给扣押回到了他该当去的刑台之上,被牢牢地捆缚在了那里。
对他的身不由己,乔琰或许有过几分同情,可惜,他和刘协刘虞不同。
若是让他活着,迟早要惹出麻烦来的。
更不必说,比起刘辩,更值得同情的,显然是那些直到此刻也不知天地几何的黔首。
午时的日光已在此时以一种异常灼灼的姿态,映照在了这片邺城的土地上。
当刀斧落下的那一刻,郭嘉听到乔琰用一句话作为了对刘辩之死的总结——
“这是大汉彻底落幕了。”
426. 426(一更) 行将班师
虽说在乔琰登基之时,便已是汉雍二朝交接,乃是属于她的时代彻底到来,但在邺城朝廷彻底覆亡之前,这天下到底还会存有几分不同的声音。
汉朝屡次的力挽狂澜,总还会让人留存有什么绝地翻盘的希望,而刘辩的处境,也无疑要比光武帝早年起事之时的局势好上不少。
谁又知道他会不会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呢?
不对,若是按照现在的时间,还没有东山再起这个词,就算后世再有谢安,也绝不会是出自于东晋的谢安了。
当乔琰此刻总摄天下之权后,她也绝不会让五胡乱华,永嘉南渡之事发生了。
“令人去将刘辩的尸体下葬了吧。”
在她方才于朝堂之上的话中,她不承认刘辩这个弘农王的身份,只认为她所册封出来的山阳公和安邑公,但当她已经彻底踩灭了大汉的最后火种后,给对方一个体面也无妨。
再不往回收一点,那些还正在等待审判的河北世家子弟,只怕都要以为她是董卓了。
但对于战败的一方来说,河北世家受到的待遇实已不能说是太坏。
早年间便选对了人,任职在她麾下的河北世家代表里——
崔琰早在她为并州牧之时便为并州督邮,以其“有青松之操”的品行来督导并州民众与官吏,随着乔琰成为天子,崔琰一面继续跟随郑玄潜心学问,一面也领了尚书台的官职,作为天子近臣之一。
崔烈在并州养老,其子崔钧则出任了豫州刺史的官职。
田丰本在协助幽州定计作战之事,现如今也能凭借着这份对峙袁绍的战功升迁了。
而此番攻伐邺城的一路上,倒戈够快的中山甄氏同样获得了不少好处。
甄氏早年间可不是依靠商业发家的,甚至若是将其追溯到王莽篡政时期,汉太保甄邯曾官拜大司马,甄丰也曾官拜大司空,只是因东汉建立,才逐渐衰颓了下去,到了甄宓的父亲那一辈,只是做到上蔡令而已,又以早逝之故,无法对甄氏提供何种支持。
但因他们这番极有眼光的投诚,并由甄俨总领中山势力向吕布等人大开明路,令其能及时与赵云等人会合,成功混上了大雍的战车。
甄俨自己成为了下曲阳的一县长官,他那个本当在明年成为袁熙续弦的妹妹则被送往了乐平书院就读,颇有一番能以大雍嫡系官员流程培养的架势。
那么,那些站在袁绍那头的乱臣贼子被以秉公办理的方式处置,能有什么问题呢?
大雍天子御驾亲征,大雍兵马全线入侵,总不能是来招安的吧!
“不过,虽然明白这是去浊取优的必由之路,真要面对这等场面,还是令人不觉有些……唏嘘。”刚赶到冀州的崔烈正好遇上了这第二日开始的河北世家审判论罪之事,开口说道。
算起来他的年纪也不小了,早在当年他耗费五百万钱买下三公之中的司徒位置时候,便应当被称为晚节不保,到了如今更是有些心力不济。
好在他比任何人都要幸运的是,他被汉灵帝在当年选作了用于镇压并保护乔琰的人选,也在乔琰出任并州牧之时并未被从并州调离,以至于今日却是凭借着一份早年间的“教导”还能勉强以帝师自居。
时至今日,崔烈当然还不至于有这等昏昧举动,去利用这份交情来给河北世家谋求什么优待,但让分属同宗的博陵崔氏与清河崔氏都在此番冀青二州交接里保全下来,总还是无妨的。
二崔多出清流名士,除却他这个一步走错的“铜臭之人”外,举家家风更近乎于陈郡袁氏,其实就算崔烈不亲自来求,这份灾厄也不会落到他们的头上。
毕竟,乔琰何止是承了崔烈的人情,也承了崔寔那份撰写《四民月令》农书的人情。
但崔烈的亲自到来,确实要比这些所谓的官职委任事实,更有一番令河北未曾涉事世家不必惶惶终日的效果。
乔琰朝着崔烈回道:“做出抉择的主动权原本是在他们这里的,也没人逼着他们,袁本初为了拉拢河北世家,不惜杀郭图逢纪以示起决心,可见他们的地位。都说为政以德,既已无德,何必为政!”
崔烈怅然道:“诚如陛下所说,既是咎由自取,必当杀其首脑以儆效尤。事实上,陛下已经留情了。”
要不是乔琰没有将那番刺杀放在台面上来说,就连将其作为对袁绍的斥责都不过是一句带过,河北世家遭到的血洗势必要比今日还要可怕得多。
那可是行刺天子!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哪里是什么随便说说的事情。
就算乔琰不打算对一场并未得手的可笑刺杀投以多少目光,她的下属之中能忍受有人居然怀揣着此等想法的,都绝不可能会有几个!
尤其是最将乔琰当做偶像的吕令雎,直接提着她那把长枪就跑去找那位始作俑者算账去了。
所幸她还没冲动到把袁绍的脑袋给当场敲开花,而是在看着袁绍数了半个时辰的麦子之后转头离开。
崔烈原本还以为,这是吕令雎觉得袁绍从原本的大将军变成今日这等囚徒模样已经够惨了,还是不做这等落井下石之事了,结果没过两个时辰,在袁绍的囚牢不远处就多出了两个人。
这两人都从吕令雎这里领了办事的工钱。
前者负责在袁绍只能吃牢中伙食的时候在他对面吃席,另一个则负责在袁绍的对面数大豆——数出声的那种。
崔烈一问之下才知道,第二个是吕令雎问了司马懿之后从他这里得到的建议。
他一时之间不知道是应该可怜一下,袁绍本就不怎么样的处境,还要在此时再雪上加霜一层,还是应该感慨,乔琰所栽培出来的下一代接班人真是……本事惊人。
而这些其实在他这里还能算是孩子的二代官员,虽说手段如此,却也从未有打扰乔琰计划令其难办的举动,在分寸感上表现得并不差。
反正也正如乔琰所说,对于有些人而言,活着看到大雍的蒸蒸日上,活着遭受这种种磨砺,远比死了更为折磨。
何况,袁绍想要借此保全他的三个儿子,难道真能如他所愿吗?
能如沮授审配一般身处高位却还颇得名望的着实不多!
在短短半月之间,先后殒命的冀青二州名流已令这邺城长街上的行刑之地几乎为血色浸透。起先,那些闻讯赶来的民众还有些犹豫,不知乔琰所提出的这等举措是否只是在作秀。
但大约是刘辩之死给了他们以举报的底气,又有第一个被杀的罪臣为例,一条条申诉上报的罪状都陆续呈递到了乔琰的面前,也随着她的下属陆续接掌冀青二州卷宗予以验证。
很是不巧,这论罪当斩之人里就包括了袁尚。
最得袁绍喜爱的袁尚能在被曹操擒获之时说出想要冰来降温,已不难让人猜到,他平日里所能得到的宠眷优渥到了何种地步!
表面上看他诚然是袁绍最喜欢的那种样子,相貌俊秀,亲近长辈,言辞动听,可背地里的欺男霸女、侵占土地之事他是一点都没少做。
在被推上刑台的那一刻,他再有多少失态恐慌,也显然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了。
他也不可能看到自己的父亲前来将他保下来,只能看到在刀斧落下的那一刻周遭的百姓都做出了一番拍手叫好的举动。
袁尚的死讯被乔琰带到了袁绍的面前。
这位曾经的风云人物已又看起来年老了几岁,其衰老的状态也显然并不只是表现在脸色和发色之上,还有他此刻稍显佝偻的脊背,以及他在将麦粒从指尖拨过的时候表现出的一刹停顿。
但当他听到袁熙袁谭得以存活下来,又成为了劳工之中的一员,手上的节奏重新加快了起来。
这份数粮食的工作当然不可能给他以浑水摸鱼的机会,一旦他的速度变慢,就会有人“督促”他加快速度的。
他的目光没有朝着乔琰的方向看,生怕在看到对方这等彻底成为天下共主之时的样子,他会将自己认命的决定收回去,做出什么愚昧到让袁氏彻底消亡的行径。更怕他会忍不住在乔琰此刻的战果之中越发难以忍受这等枯燥的折磨,选择亲手结束自己的生命。
他只是在此时看着自己手中流过去的麦粒,感觉自己好像看到了一片历史的流沙,正在以不能由他干涉的方式流淌过去。
在听到乔琰的脚步声逐渐远去的时候,这袋麦子正好数到了最后一颗,而这也是他唯一能够经手的东西了。
此后冀州如何,与他再没有任何的关系。
“说起来,陛下打算以何人接手冀州刺史的位置?”曹操从乔琰这里听到了袁绍的结局,叹了口气后这才开口问道。
青州刺史的位置,早在青州还未曾被收复回来的时候,就已经是贾诩的囊中之物了。
他这趟没往邺城前来会师,虽是有那么一点犯懒的意思,但也可以说是在着手恢复青州地界上的政务。
那么空缺的,也就只剩下一个冀州刺史的位置了。
邺城朝廷的影响力势必还有相当长的时间会留存在冀州,冀青二州也正如乔琰所说,若是算起此地的情形,不知比其余各地落后了多少年,真要派人前来治理的话,必然得是乔琰的心腹,还得在行事上有着足够的魄力和能力,有着肃清战后秩序的底气。
乔琰几乎并未犹豫地便回道:“我有意令子脩接任汉中太守的位置,将徐元直调回接掌冀州。”
“此外,幽州方面此前留了太多的人手,本就是为攻破冀州而准备的,今日正好再行进行一番调度。”
诸葛亮、司马懿和陆议全都放在一州地界上培养,外加上还有个荀攸在那里,实在是浪费了,司马懿已是预备放在豫州去协助崔钧了,正该将其余三人分去三州境内。
包括将领的调度,在回返长安后也当进行一出调整。
令徐庶担任冀州刺史,其实不算让曹操感到意外。
这位是当真符合这嫡系官员、忠心耿耿、实力与资历具备的条件。
不过让曹昂担任汉中太守,却着实让曹操有点意外了。
可当他对上乔琰目光的那一刻,他又清楚地看到她在做出这番委任之中的坦然。
她既敢对曹操做出车骑将军的委任,也为何不敢放手用曹昂为官呢?
汉中之北的长安乃是她的龙兴之地,汉中以北的益州已经随着南蛮平定而再非隔绝世外之地,位处中间的汉中绝不会因委任了什么人在此便被夺走权柄。
这是一位实权帝王的自信!
她又以闲谈一般的口吻接着上头的那一句说道:“说到人手太多,还有个有趣之事。前几日青州那头给我送来了消息,说是交州定期在八月里送来的扶南大舰抵达了东莱郡的港口,结果东莱郡早就已经被孙观蒋钦等人给拿下了,根本没将其派上用场。把那同来的交州士家子弟可给急哭了。”
“我只能回信说,大海广阔,除却海上夷洲琉球等地外,还有不知多少领地,更不知有多少物种在外,或许便能有更多亩产千斤不惧旱蝗灾害的作物在那重洋之外,这些大舰,总会派上用场的。”
“孟德,你说是不是?”
天下固然已定,但她的征程还远不到结束的时候!
曹操也不免随着她这话的说出而生出了一份豪情,“看来,陛下这逢战之时才设立的将军位置,可能没这么快撤下去了?”
乔琰没直接对此做出回答,只是回道:“那就要看孟德的表现了。”
总之,现在是他们行将班师还朝的时候了!
让乔琰有点意外的是,在他们即将离开冀州的时候,任鸿找上了她,所为的还是个颇有意思的事情。
“前几日状告安平县大户之人里有个十三岁的小姑娘,我正巧遇上了,又见她天资聪颖,便打算将其收下为弟子一并带回去,但是……”
“但是什么?”想到当年她见到任鸿的时候,她还是因为洛阳宫变之后被马伦收为弟子一并带往并州,刚刚开始窥见一点改变自己命运的道路,也尚还未觉自己真能实现那“鸿羽不低飞”的展望,今日却已是自己收下一名弟子了,倒是让人颇有一番眼见青苗长成的满足感。
“她的表字有些特别。”任鸿回道,“这姑娘名为郭照,她父亲曾是汉末的南郡太守,因奇她早慧便为她取字为女王,意为这是我家女中之王。”
所以将姓与表字连在一处,便是——
郭女王。
“你是想问,她这个名字是否有僭越之嫌?”乔琰见任鸿面露迟疑之色,便接话问道。
未等任鸿回话,她已旋即朗然一笑:“何必担心这么多呢?她若真有这等跻身上位,力争为王的本事,那就来试试,这三公九卿之位里,能否在数年后再多一女子!”
427. 427(二更+加更) 洛阳论功……
她此番亲征冀州将汉室彻底灭亡的举动,已是意味着大雍女帝坐有天下,实为不可阻挡之势。
对外如此,对内理当更是如此。
如果说此前还在私底下有些闲言碎语,对她将四位女官提拔到九卿的位置上有些微词,只是慑于她才登基不久正需要几把用来立威的火,这才没敢在台面上说出来,那么随着这场冀州青州的收复战事以这等扫荡一般的方式达成,他们也将更不敢有什么风言风语。
到了此时再触怒她,可不必指望着,还能有什么意图兴复汉室的势力能趁机再起,又或者是世家势力能拧成一股绳索对着乔琰做出什么制衡。
若他们真这么做了,可以考虑一下,是要选择去跟袁绍作伴一并数麦子去,还是跟河北世家一般,统统被拉上一决生死的审判。
兵权与民心都在乔琰的手中,他们唯独能做的是顺应眼下的时局,而不是对她提出什么没有作用的斥责。
这样一来,女官陆续登上朝堂的大环境,便已随着硝烟落定而逐渐成型了。
倘若真有封侯封王之才,何须避讳什么名字之说,上这台前来一展身手便是!
或许培养出一批女将女兵,放眼天下十三州中,能有这个条件的还只有益州、凉州这等地方,但文官之中,却已可以先出一批得力之人了。
想到此番自河北地界上得到的三位女官人选,乔琰的脸上也不由露出了几分满意之色。
甄宓不必再先与袁熙捆绑在一起,后又成为后世风闻之中徘徊在曹丕与曹植之间的红颜祸水。
郭照不必只能在替曹丕争夺继承人之位上发挥才智,也不必担负着害死甄宓的疑似罪名。
第三人,便在辛毗此时已经得获自由的家人之中,乃是他今年只有六岁的女儿辛宪英。
在乔琰等待河北世家的惩处落定之前,于邺城之中和这个孩子见过一面。
辛毗的骤然投敌,给他的家人带来的压力不小,但当乔琰见到辛宪英的时候,这孩子却早以一番“袁绍不敢擅动,邺城将有不保”的说辞劝家人从容处事,瞧着这作风,实在不像是这个年纪的孩子能做得出来的事情。
倒是当得起那句“至于辛宪英者,度魏祚之不长,知曹爽之必败,算无遗策,言必依正”“当是第一流人物”的评价。1
可惜,年纪小了一点。
但如今也正是乔岚、乔亭、任鸿、蔡昭姬、黄月英这些年轻姑娘在朝堂上一展身手的时候,这些后起之秀还有着足够的成长时间。
不过比起尚且年幼的辛宪英,更可惜的应当是另一个人了。
孔融那位因他被捕即将抄家、说出那句“覆巢之下安有完卵”的女儿,还没出生呢,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有这个机会出现在世上。
青州有变之时,邺城接到了袁谭令人急报送回的求援信件,令孔融仓促回返,可惜才抵达青州不久,他就随着袁谭战败、辛评被擒而失去了用武之地。
不过他到底是在北海地界上经营了数年之久,在青州有不少与之交好的友人,在其逃亡之中也得到了一番收容庇护。
就是不太巧地遇上了贾诩这个老狐狸罢了。
故而在河北世家的各方处置几乎完毕收工的时候,孔融也被押解到了邺城。
大汉“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和“以孝治天下”的理念同样深入人心,这就让既是孔子后裔又有“让梨”美谈的孔融绝不适合在此时被处决,但要是将其轻拿轻放更为不妥!
刘辩以陈琳所写的檄文发起对乔琰的声讨,向着四方募集支持的时候,孔融可以说是头号对其再度做出一番响应的。他更是在刘辩意图迎战乔琰的时候给出了一番建议。
若是将其直接放了过去,她给刘辩扣上的“反贼”说辞将因这区别对待而站不住脚跟!
所以,孔融必须遭到处罚,还必须是极为严重的处罚。
按照大雍所承袭的律令五刑,乔琰最终决定,对孔融执行杖三十,流放夷洲的决定,在名义上说便是——
身在夷洲的吴郡四姓多年间与中原隔阂,少有接受德行操守的教导,孔融既承袭孔氏家风,理当以教化四姓子弟为己任。若是尤有闲暇,不妨将岛上的土著也给一并教了,以示其“有教无类”之传承。
至于其不辨是非,声援刘辩之事,倒是可以同那吴郡四姓教学相长,一道反思反思立场。
以夷洲地形和条件,加上上头还有顾雍这位夷洲太守从中监管,能让孔融与吴郡四姓联合起来,甚至反攻扬州的可能性,应当说是微乎其微了。
不过为了防止孔氏子弟能说会道,且还有兴复汉室之念,真与那岛上囚徒来上了一出一拍即合,乔琰想了想,又为孔融选择了一位同行之人。
这家伙算起来还是个对乔琰来说的熟人。
因统帅先登营立功的麴义听闻了乔琰的这道指令,难以避免地动作停顿了一瞬。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韩馥!
当年他凭借着汝南袁氏门生的身份拿下了度辽将军的位置,连带着麴义一道跟随他来到了并州地界,却因并未配合于乔琰的行动而被扣押在囚牢之中。
麴义早早完成了从属上的转换,韩馥则过了几年的牢狱生活这才被送回到了邺城来。
对于给韩馥敲定官职,袁绍可算是废了不少脑筋,他甚至一度琢磨着想要让韩馥去刘表那里做个说客,以彰显与乔琰合作绝无什么好处可言,然而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而是给韩馥在邺城中找了个不接触到兵权的闲散职务。
要说这官职对韩馥来说也是个不错的选择,毕竟有了身在并州的那段经历作为心理阴影,韩馥是真不大想要带兵。
可当邺城之外被大雍兵马四面合围之时,他却不得不被赶鸭子上架,负责看守一路城门。
凭借他的本事显然不可能对乔琰的部下做出何种拦阻,也算他的运气不错,并未在这出守城之中丢掉性命,但不管是默认接受还是毅然站位,他都得算是袁绍这头的人,那就正好在此时给他安排上这样一出职务作为惩戒。
为何选韩馥?因为他没有这个与孔融联手抗衡乔琰的胆子。
当麴义决定亲自去送这位曾经的上司一程的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从韩馥的脸上看到了几分对这番委任的满意神情。
毕竟,按照韩馥的理解,孔融不会被乔琰暗中处决的话,他这个跟随前往夷洲的人当然也是安全的,唯独需要注意的也不过是身在海外的处事之道而已。
这他明白啊。
经历了这一番职位变化后,他除非是吃饱了撑的,又或者是觉得自己的命比别人多一条,不然为什么要跟乔琰对着干。
要说此刻韩馥最为羡慕的是什么人,排在头名的便是崔烈。
大家都是河北名士出身,也都被派遣去了并州担任了个要职,怎么就你崔烈能一边养老,一边看着儿子在乔琰的手底下高升?
这人与人之间的处境差别也未免过于明显了。
而排在第二名的大概就是袁耀了。
早前曹操进攻豫州、袁术死在乱军之中的时候,谁都觉得,这对于袁耀这等全靠父亲地位才能挺起腰板的人来说,简直可以说是灭顶之灾了。
然而先有乔琰亲自驰援颍川,后有袁耀突然出任南阳太守,没有一件是在众人的预料之中。
他的这个官职到底是因早前乔琰与王允等人的权力博弈,还是因为乔琰有令人屯兵在侧钳制刘表的需求,都并不那么重要,总归能让袁耀在乔琰登基之后依然坐稳这南阳太守位置的,大概不会是他在治理一郡之地上表现出的天赋,而是他这大智若愚的站位方略。
眼下汝南袁氏之中的绝大多数人都因投靠在袁绍的麾下而遭到了清算,以袁绍眼下的处境最为悲惨,反倒是袁耀还过着令人艳羡的平静生活,当真是令人只觉命理无常。
韩馥也不指望自己能像是袁耀、崔烈一般享有如此地位了,只是想要个平静的日子,总不能算是什么奢求吧?
这么一想,他便打定了主意,必定要与孔融一道严守乔琰的规矩,等到完成了教化吴郡四姓子弟的任务,他就离开夷洲功成身退。
反正比起已经被安排在冀州新开辟出的军屯中种植越冬粮食的河北世家,比起还不知那等重复性工作要持续到何时的袁绍,他的结果已算是从对比中感觉到满足感了。
这也让他在重新见到麴义之时,比起因当年下属在这平定邺城之战中建功升迁而觉愤恨,还不如干脆放平心态。
麴义将韩馥的这番表现和说辞带到了乔琰的面前。
乔琰回道:“能有这等激流勇退的觉悟,总还是不晚的。”
归根到底,韩馥也并未给她造成什么麻烦,甚至还该算是给她提供了一员虎将,那么等夷洲事毕,就让韩馥寻个安生地方去做个闲职吧。
不过说起来,在这出邺城的易主中,有此等急流勇退想法的,倒不止是韩馥一人。
还有杨彪。
在刘辩被处死之前,杨修的父亲杨彪就已经来找过她一次。
乔琰原本还以为杨彪是想为刘辩来求个情,将其从处死的结局改换为寻个放逐之地将其看守起来,起码也能保住性命,倒是没想到,杨彪是来向她告老还乡的。
以此前曹操、许攸、辛毗、张郃等人都在乔琰手下得到了新委任的情况看,乔琰其实并不介意于对此前任职于邺城朝廷之人重新起用,只要并未在正面战场的交手中给她带来不可挽回的麻烦,且的确有可用之处,便能顺利地完成这出阵营上的转换。
杨彪在邺城中早已不被重用了,虽还挂着个三公的名头,却和被挟制在此地的人质差不多,要不是大雍这方攻破城关及时,可难保他会不会被袁绍用来作为商谈之物,这么一看,他要从汉民变成大雍子民更非难事。
更不必说还有杨修的这层关系在。
但杨彪在思忖一番后还是决定,自此告老还乡,回返弘农颐养天年,或是前往乐平书院,与蔡邕等人为伴。
对乔琰以长安朝廷之名对他发起的入职邀约,杨彪给出的婉拒理由倒也不难理解。
当年他还身处洛阳之时,险些因为八关之外的各方举兵抗击董卓而被牵连身死,不过是侥幸得脱而已。彼时的杨修便同他打过一个赌,说的正是谁能先入洛阳。倘若是由乔琰先进城,杨彪便必须准允杨修能前往并州任职。
“或许当年未能有胜过小儿眼力之时,我就该当有这等退出官场的觉悟了。”
然而彼时的邺城急需三公坐镇,对着杨彪伸出的橄榄枝让人难以拒绝。汝南袁氏和弘农杨氏之间又毕竟有着姻亲关系,杨彪更不好拒绝袁绍的“好意”。
但以今日情形来看,他当年做出的实在是个错误决定,险些给弘农杨氏都带来灭顶之灾。
好在,杨修并不只是完全受到了他的影响长大,更是因那出鼎中观辩论紧追着乔琰的脚步,养出了一副政见上的理智头脑,也让这本将倾覆的世家得以悬崖勒马。
杨彪又道,即便忽略掉这等对自我能力的认知,他也不适合再前往长安任职了。
个中的道理,就算他不说,其实乔琰自己也明白。
乔琰对世家的打压颇有一番打一棒子给一甜枣的意味,在眼下所表现出的情形里,像是要让世家子弟和被她的文化普及栽培出的人才,放在同一个环境之中竞争。
可杨彪怎么看都觉得,正是因为这出最为明显的举动,让人忽略掉了她对于朝堂之上做出另外一番变革的动作。
她在同时削弱三公、九卿和尚书台所能执掌的权力!
太尉皇甫嵩几乎没有实际的兵权在手,卫尉和光禄勋都是直接听从于乔琰指挥的。
司空黄琬下辖的宗正、大司农、少府分别由乔岚、秦俞和蔡昭姬所领,几乎已经被架空了,不过是在名义上还顶着三公名号而已。
程昱的司徒倒是要比原本坐在司徒位置上的王允有实权得多,但归根到底,这不是因为这个官职赋予了其此等地位,而是因为他为乔琰效力多年从无二心。
九卿看似变动不大,但弘农杨氏的官场传承,让杨彪不难在想,乔琰这个将少府之中的一部分职权分出来,成立了那个尤为特殊的工部,到底真是为了让蔡昭姬以这个年纪接掌九卿之一的位置更有说服力,还是她有对官职体系做出一番改动的想法?
是后者的可能性极大。
尚书台就更不必说了,到如今为止,尚书令的位置上还未曾有人坐上去。
要说这也没什么错。
就算在王莽篡政的短短十余年间,他也曾经对官职体系做出一番调整,甚至给少府取名叫共工,将大司农叫羲和,连带着水衡都尉都以“予虞”之名列入了九卿行列。
乔琰既已建立大雍朝廷,对官职体系做出改动,才是正常帝王的举动。
她自身实力过硬,希望更加明确各方的分工,也因其性别的缘故,更需要在这等洗牌之中先确保皇权稳稳凌慑于相权之上,都是能解释得通的。
但也正是因为这番改动可能造成的波澜,杨彪决定,还是由他退出政治舞台,由从未站错过立场的杨修跻身其中,更能确保弘农杨氏的利益。
虽说这份变革大概率不会在天下初定的三两年间就揭开序幕,但早一步退出漩涡,他还能少掉一点操心的头发。
乔琰看了看他这数年间焦虑的后果,很难不觉得这句话里的可信度极高。
也不知道华佗和张机在将域外传入境内的疾病和中原地界上的伤寒病症都研究透彻之后,能不能考虑一下养发方子,以便她的朝堂之上看起来年轻一点。
但想到她前几日还在和曹操说的扶南大舰出海之事,她又难免觉得,还是先让这两位神医将工作重点放在海航疾病上为好,其余的……
难道偌大一个池阳医学院,居然不能再培养出几个高端的医学人才吗?
那说出去可太不像话了!
她一边想着这些还有些漫无边际的事情,一边令人将邺城朝廷中库存的典籍、府库、卷宗尽数打包装车。虽说这数年间邺城朝廷是何种实力,天下人都看得明白,却也难保有些偏门的学识,可以成为她们这头参考的信息。
而那些原本是用来将粮食从关中运往洛阳的粮车,也恰恰在此时重新被派上了用场。
徐庶也在这期间接到了乔琰的命令,在曹昂快马加鞭赶往汉中后前来了邺城,于是,这出交接也便以越发稳妥的方式进行了下去。
“在你来前我已让人先做了一件事,”乔琰伸手示意徐庶入座,开口说道,“我令各方郡县之中将此前我方对檄文的回应宣读了下去。”
当然,准确的说,不是祢衡那出对袁绍麾下势力的毒舌打击,而是王粲的那出答冀州老农问。
这出回应因为袁绍刻意限制的缘故,要大规模流入冀州着实有些不易,尤其是一些相对偏远的区域,更是难以清楚地知道这出两朝博弈到底是何种状态。
而当王粲的檄文以这等通俗易懂的方式传递下去后,因其中还有互动故事,或许还能以口口相传的方式进一步扩大传播的范围。
冀州的百姓此前或许听过其余各州的情况,或许没有,但他们必定会因这等改朝换代之事而觉忐忑,但……
“现在先有河北世家被以这等平息民怨的方式做出惩处,后有这出答复冀州老农之问,令冀州百姓知晓陛下心中有对他们怀有牵念,只要接掌冀州之人能尽快将乱局稳定下来,使得各方周转进入从容有序之态,那么对他们来说,坐在天子位置上的人到底是谁,国号到底是汉还是雍,都并不是他们该当考虑之事。”徐庶已敏锐从乔琰的举动之中听出了她的潜台词,当即接话回道。
“但这可不意味着你的任务会因此而容易多少。”乔琰郑重地开口,“冀州的缺漏看似可以经由三两年弥补回来,可一旦其中遭逢灾年,你的压力会比任何一州的长官都要大得多,我也不会因为你是初为刺史就对你降低要求。”
“冀青二州乃是最后回到大雍治下的,若真有祸乱发生,甚至可能因为此地世家势力被削弱而更容易掀起狂澜,倘若出了什么问题——”
徐庶斩钉截铁地回道:“那我便提头来见!”
该说不说,徐庶毕竟是由程昱教导出来的,在这作风之中还真有几分对方的影子,如今他们一者在朝中一者在州郡,倒是令乔琰省了不少心。
她朝着徐庶说道:“有你这句承诺我便放心了。”
在她已决定将诸葛亮于随后自幽州调拨进冀州后,应当还能再加一层保障。
更何况,冀州青州的情况完全就是一个整体,一旦冀州有变,青州也难以幸免。
就贾诩那个面面俱到且格外老辣的脾性,大概不会对徐庶这个邻居的处事缺漏视而不见。
不过乔琰想了想还是决定再加一层保障。
之前为了激发王允等人对她出手的决心,她还曾经让李儒往齐周的面前晃悠了一番,又在特定的时候将李儒给调回了并州。
这位如今也得算是“老当益壮”的状态,想想此刻正是朝里朝外都缺人的时候,他还在并州赋闲,也不太合适吧?
倘若他不想有个官职牵绊住手脚的话,就当个冀州刺史府中的顾问也不赖。
远在并州的李儒若是收到乔琰的这出委任,也不知道会是何种想法,反正对徐庶来说,在重建冀州秩序之中多一个有用的帮手,总归是一件好事。
如此一来,再在冀州境内留下麴义和乐进戍守,若真有局部的武装冲突,料来也是无妨了。
乔琰也能放心启程而去了!
“陛下的意思是,我先不必直接回返幽州去?”正好同乔琰遇上的吕令雎听闻这个消息顿时一愣。
这会儿可不像是今年年初的时候了,并无什么可以让她协助乔琰并肩作战的机会。
按理来说,邺城朝廷既已不复存在,她便该当尽快返回辽东,将督辖乌桓人的权柄从阎柔的手中收回,以防大雍兵马对边境的震慑力度不足,令乌桓人重新生出什么不当有的想法。
将天下一统的消息借着她这位护乌桓中郎将之口朝着公孙度说出,也能彻底打消他的一些念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凭借着这出消息来和同僚磨合关系。
“这个消息由你来说还是由别人去说都没什么区别,还是说,你觉得你在辽东的种种表现还不足以让公孙度看到我大雍兵马的能力?”乔琰笑了笑,调侃道。
公孙度的膨胀之心是建立在大汉四分五裂,处在兵荒马乱之中的,可如今的乔琰和其麾下谋臣武将所展现出的,分明是一番虽远必诛之态。
他有何胆量在袁绍都已走向这等结局、刘辩也被丝毫不留情面地诛杀后,还敢做出这样的举动?
他当然不敢!
别说公孙度不敢,这出冀青归附的消息既已能送达到身在汉中的徐庶手中,也就当然已在此刻送到了益州刺史吴懿和荆州刺史刘表那里,他们也都因此交战之速而出了一身冷汗。
吴懿原本还觉得乔琰将他提拔为益州刺史,多少有几分需要依赖于东州士势力的意思,赵昂这位牂牁郡太守要平定南蛮势力,也多需他从中牵线搭桥。
可随着孟获等势力倒戈,交州向着乔琰投诚,现在又是天下统一的霸业画上了最后一个圆满的句号,他要是再有这等大逆不道的想法,那便是在找死!
刘表倒是已经陆续在乔琰给出的惊吓中习惯了,也深知他能顶着大汉宗室的身份依然处在一州刺史的位置上,简直像是个奇迹。
当大汉残留势力彻底灭亡的消息传到荆州之时,他和蔡瑁的相互对视之间,都看到了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公孙度当然也不会例外。
他甚至在乔琰和吕令雎的这番对话之前,就已经主动切断了和扶余以及高句丽之间的任何往来,以防被乔琰误认为他有什么不臣的举动。
那块形状肖似于汉宣帝冠石的吉石,更是早已被公孙度令人给摧毁了。
乔琰就算没亲眼看到这一幕,也能猜到他的表现。
于是她又对着吕令雎补了一句,“我对你的期望可不在钳制公孙度,他没有这个资格成为你长期的对手。”
“先同我去看一出盛会吧。”
盛会?
吕令雎的脸上闪过了一抹惊讶。
但她陡然意识到,是该当有一场盛会的!
别看她们攻破邺城、收复冀州青州的举动,在袁绍那头抗衡的徒劳无功面前,好像只是大雍朝廷对外展现出自己锋利的爪牙,但事实上,谁都不应当忽略掉,这是名副其实的平定天下!
自七年半前天下有了“东边一个汉,西边一个汉”的两朝并立,自百年前的羌人为祸凉州,自汉桓帝之时檀石槐问鼎弹汗山,屡屡南侵,自益州在刘焉的掌控之下独立割据,自交州在当地豪强的统辖下远离中原政权的插手,到如今——
这一处又一处的地方都已经重新回到了天子治下,朝着她们大雍的这位陛下俯首称臣,成为大雍版图之上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她们当然要以一场盛会来庆贺这天下归一!
果然,她下一刻便听到乔琰说道:“此前登基大典开始的突然,有不少跟随我多年的属官都未能前来,如今一战扫平邺城朝廷,本该对文臣武将论功行赏,也正好将此番封赏典礼举办得再盛大些,也算是弥补今年三月的遗憾了。”
“为令此番各方势力都能抵达,将其定在十月初一吧。”
“你还有什么问题想问的?”
问题倒是还真有几个。
当然,不是关于这论功行赏之说的。
吕令雎很清楚,自己这个因夺取北平县拿到的护乌桓中郎将升迁,已经算是一出有些破格的提升了,大概是不可能因为随后的南下进攻再得到额外的嘉奖。
以她的年纪,在这个位置上多坐两年磨砺磨砺都无妨,总归对辽东的扶余和高句丽还有能一拼战功的地方,不必急于一时。
何况,陛下是何种性情的人物,她们这些跟随她多年的下属难道还会不清楚吗?
在这场论功行赏之中,陛下势必还会有其他东西奖励与她。
现在问,可就没有拿到惊喜的感觉了。
她才不干这么蠢的事。
比起在意这个,吕令雎倒是更想问问别的问题,比如说打完这场收复天下的战事之后,她那个无事忙便觉筋骨不舒坦的父亲,君侯预备将他安顿在何处。万一让他太悠闲了,甚至让他考虑起要给女儿找个什么女婿的事情,那就糟糕透了。
再比如说,这场庆功既代表着天下统一,是否该当再出个什么纪念品,好让她再领上一份旁人没有的东西。等到后面几批乐平书院的学子毕业后,这东西便又能变成区别她和后来者的标志了!
不过敬仰之人在面前,行动还是要稍微收敛一下的。
吕小将军把自己有点出汗的手往衣服后摆蹭了蹭,最后开口的话便已成了——“这个典礼……陛下预备放在何处举办?”
乔琰直觉,这可能不是吕令雎原本想要问出的问题。
但她还是并未犹豫地给出了这个答案:“洛阳。”
她那乐平侯的位置彻底不再有转圜,声名开始在士林之中传扬,便是从洛阳开始的,那么今日这出敬告天下重归一统放在此地,也未尝不是一出有始有终。
若是还要再给出一个理由的话,让参与此战的将领抵达洛阳随后各自散去,总是要比前去长安容易得多了。
就定在洛阳!
428. 428(一更) 万事俱备
“光和七年,黄巾起义平定之后朕初入洛阳,到如今算起来,竟已有十二年多的时间了。”
十二年……
从彼时的初来此间,到今日在攻破了邺城朝廷后的君临十三州,这条路看似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却又何尝不是风雨险阻。
但凡有片刻的差池,她都有可能会在这出霸业争锋之中殒命!
好在,不管是当年要极力博取汉灵帝的信任,是将并州凉州的兵权收拢到自己的手里,是四方征伐威克九州,还是最终凭借着数年累积民心所向登临天子之位,又或是这出作为天下统一收官的邺城之战,她都成功熬到了最后。
无论是她的对手还是盟友,无论能否亲眼看到这出盛会,这有别于当年的登基典礼,作为四海平定标志的庆功之会,都必将于万众瞩目之下举办。
说来也是有趣,当年的接引之人里有毕岚这位宦官,徒有一身手艺却只被人作为阉竖贼子的同党,而今对方的治水之才自那龙骨翻车开始,到如今已成江海之间大显身手的存在。
因兖、冀、青州的到手,黄河水利的修缮行将于下游着手,他正好身在洛阳,与伏寿一道正在商榷十里水门的加固疏浚之事,也正好能赶上这出庆典。
当年同来洛阳的人里还有袁绍这位名门子弟,但今日的他与当年相比,处境实在是相差太多了。
作为此刻还应当在继续那计数工作的囚徒,他当然无缘得见这一幕。
“可惜四方还是需要留有驻扎之人,以防在这筹备庆典的半月一月之间出现什么缺漏,不可能所有人到场了。”任鸿有些遗憾地说道。
若是人皆到齐,令人得见陛下麾下有何其之多的能臣干将,俨然一派济济一堂的恢弘场面,记载在史官笔墨之中,实是一番惊心动魄的场面。
但可惜,该无法前来的还是不能来。
比如此时已带着虞翻和那于吉左慈回返凉州的陆苑,因其坐镇边陲,行将谋划西域都护府的重任,自然不能又因这出庆典而折回。
边地的一去一回间耽搁的时间,在域外正值战事之时,谁也无法确定会否出现错过天赐良机的情况。
再比如说目前留守在幽州的荀攸。
诸葛亮可以因其调任冀州的缘故南下而来,荀攸却需担负起将冀青二州平定的消息传递到幽州各处的责任,以防出现什么小范围的动乱,造成这横跨千里的幽州之地有东西祸起不及应对的情况。
此外无法赶回的,大概就是贾诩了吧。
不过对他来说,这等人多的场合没多少参与的必要,反而说不定会因为有人上前来同他这位青州刺史搭话,被人连带着聊起当年长安城里给董卓谋划的那番旧事。
那还不如接着和青州各郡的官员打打交道、摸清他们的老底算了。
至于能出席此会的人中,表现得最为醒目的,大概就是吕布了。
刚被任鸿带在身边的郭照其实起先也不认识吕布,可在这趟从邺城往洛阳的路上,这位的得意之色尤其溢于言表,让她想当做没看见也不成。
她忍不住小声地朝着任鸿问道:“月满则亏的道理,以陛下的明智总当是知道的,却为何要放任这位吕将军这般……张扬?”
任鸿摇了摇头,“这是陛下御下的智慧了。对世家子弟出身的杨德祖之流,陛下当挫其锐气,令其沉稳处事,对吕奉先这等将领,只要他们征伐四方之时始终牢记上头还有陛下这位真正的领袖,他们作为利刃便只会扎向别人,何况你看,他得意的是什么呢?”
吕布这等直性子,显然不是在因这场南下冀州的作战中建功而得意,毕竟在北平县攻破高顺兵马的时候,还是吕令雎先抢下了这份战功,他怎么看还得算是输了一筹。
他得意的是,他在早前错过了陛下的登基典礼,现在总算是没错过这场论功行赏了。
当郭照有意放慢了些速度行到吕布所率那支骑兵附近的时候,便听到他同下属在说,“当年我见陛下与亲卫自固阳塞外回返,人人高头大马,上悬休屠各胡头颅,当真是威风八面景象,我就在人群之中说,大丈夫当有此等壮举。”
“如今再想,我吕布果真好眼光。”
吕布并非项王,他并无称霸天下的雄心,至多不过是一把需用比他更强的勇武将其镇服的绝世兵刃,当其恰好遇上明主之时,便是一员再合适不过的虎将。
而在乔琰麾下,能以这等恰如其分方式得到委派的将领谋士,又何止是一个吕布呢?
能得杨彪放心,代表弘农杨氏立足朝堂的杨修就显然是一个。
此刻尤在益州大展拳脚的褚燕和姚嫦同样该当算。
那将本事用来气对手的祢衡或许能算半个。
……
再有便是当这支浩浩荡荡的队伍抵达洛阳之时,以司隶校尉之职出城迎接的荀彧。
他在乔琰相继征伐凉州、关中期间的迟疑,在她以大司马之位总摄朝纲时候的按部就班,在乔琰行将更进一步之时他作为世家典范最终做出的抉择,都在此时变成了对这位帝王的拜服。
他的治世王佐之才,或许当真不是为令汉室之名还能重新崛起,而是为令大雍的一方疆土得以民生康泰,万事顺遂。
当那列兵马进驻洛阳北郊大营之时,自邙山往洛阳的这片郊野之地着实汇聚了不少洛阳的民众,以在荀彧看来该当叫做殷切期盼的目光朝着他们看去。
这让荀彧难免想到,在此前袁绍派出张郃辛毗进攻孟津之时,这些洛阳百姓分明也是以这等不加犹豫的方式,意图协助扼守洛阳关隘,将袁绍的兵马阻拦在外头。
这份直白的声援远比在方今这个时局之下,远比早前的“汉民”二字,更有直击心肺的威力。
什么是众望所归,这才是!
去岁的天象流言中他们的反应,今岁长安有变之时他们的声援,征兵应战之时的响应,兖州世家囚车过境之时的纷纷议论,都在这一刻变成了他与乔琰那番对话之中,从乔琰口中说出的那句“我不放心”的回应。
也正是因为她不放心将这些好不容易从苦难中挣脱出来的民众交到别人的手中,她治下的这些子民也对她怀有了这样一番热切关照之心。
十月的天气里,在今时的气候之中已有几分凉意了,但这些随着乔琰的抵达而攀升到顶峰的声音,却像是一团热烈的气浪将这座洛阳城给包裹了起来。
荀彧朝着这支凯旋的队伍行了一个大礼。
这是自上次的“明主忠臣”之说后最为正式的臣服之礼。
——————
洛阳因这出庆典的紧锣密鼓筹备而正式热闹了起来。
可惜此时的刘协已经和养父暂时去往了乐平,在乔琰的“协助”之下,让他继续得以扮演一个有幸得到杨修赏识故而可以前往书院就读的普通少年,否则他还能看到他曾经的邻居在这几日里有多忙忙碌碌。
洛阳南北宫都曾经被火烧过,算起来还挺不吉利的,实是因为洛阳民众齐心抗敌,才在此时能取代乔琰的发家地乐平和她登基的都城长安,成为这出庆功之地。
那他们当然不能再在这形象上拖后腿。
“可惜洛阳城里不像是长安一般有那条水泥浇灌的新路,陛下的重甲骑兵仪仗大概是不能随便在城中走了,估计要放在城外。”
说话之人刚嘀咕了这么一句,脑袋上就忽然挨了一下。
“你要是想因为这个原因就不好好清扫房屋,看看你怎么和左邻右舍交代。”
男人左右看了看,便发觉同在清理房外污垢的不少人都在此时将目光落到了他的身上。
他连忙抬手解释道:“我冤枉啊各位,我只是在想,这城外的各项事务还缺不缺人帮忙。这洛阳形象翻新之事我当然不可能偷懒,陛下不是也说了嘛,冬日将近,原本就是要监督着我们清扫内外,以防疫症突来的。”
“陛下此番还带着关中兵马回来的,哪里用得着你去操心城外的情况。”邻人笑道。
他们不必操心的何止是这些庆典之中的建造情况。
关中的粮食和北地的肉食都在以一种依然平稳的方式运送到洛阳。
今年天时带来的丰收,在扣除了这一部分行军的消耗之后尤有不少节余,足以支撑起明年乔琰意图推行的减免税赋一年的举措。
虽说这个指令大约会在明年元月再宣读下去,而不是趁着此时,但这数万兵马进驻京畿却并未对民众的生活造成扰乱,粮价也并未因此而攀升,对他们来说,已该当算是个好消息了。
甚至又有一批新的棉花因秋收的缘故,恰好和这些兵马在前后脚之间抵达了洛阳,能让他们赶在冬日之前,以依然相对低廉的价格置办起过冬衣物。
这男人低头就见自家的孩子摸着身上的新衣,朝着他问道:“阿爹,这洛阳的庆典上会有报纸上说的礼花火炮吗?”
应该会的吧。
那可是只有长安城中的百姓有缘得见,而其他地方的人只能从旁人的记叙和绘画中看到的东西。
现在则轮到他们见了。
见父亲点头,她便又问道:“那天上的火星会落到新衣服上吗?”
“怎么会呢?”她刚问出这个问题,就听见一个打马路过的女将军朝着她回道:“陛下有庇护万民之意,那这烟花当然也得绕着人放。”
小孩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就是她不太明白,为什么跟这个女将军同行的女官一听这话脸就黑了,在她们往远处行去的时候还传来了几声抬高了音调的交谈。
“你不要这么带坏小孩子行不行……”黄月英无奈地扶了扶额,“万一她真的相信你说的烟花会自己让开人群结果凑上去了,闹出点什么安全问题,这麻烦可就大了。”
别小看孩子的好奇心啊!
吕令雎难得认真地回道:“你这就多虑了。我等遵从陛下行军指令,在攻破敌方营垒的时候如此,在守卫这出庆典安全的时候仍旧如此。要是真让这孩子接近到能受伤的距离,那我们也好趁早别干了。”
“再说了,你看到那个孩子问话的时候还在用手摸着新衣服吗?”她原本跳脱的目光都在此时显示出了几分追忆过去的怅然,虽只是稍纵即逝的一抹神色,但黄月英觉得这应当并非是她的错看,“你放心吧,她不会凑太近的。”
“你与其担心这个,还不如想想这出在洛阳城里的烟花能不能比起当时在长安城中的更加气派,再想想那纺织的机器还能不能再进行一番改良或者扩大生产,让她们再多一件置换的衣服呢,对吧?”
黄月英刚想夸吕令雎这几年间成长不少,又忽听她话锋一转,“不过你说到衣服,我倒是想起来一个问题,这出庆典上,陛下是预备穿甲胄还是天子冠冕?”
黄月英:“……你怎么突然想到这个?”
吕令雎回道:“谁让陛下说的,这是这场平定冀青二州的战事论功行赏,算起来陛下自己还是主帅呢,自长安号召出兵之时她身上穿的便是甲胄,按说今日这么穿也没错。”
“但这又是昭告四海归一的庆典,好像还是穿天子冠冕华服更合适一点?”
“要不头顶十二旒冕,身上穿甲胄?”
黄月英已经无话可说了。
她努力让自己的表情不要在此时有所失态,问道:“你觉得这好看吗?”
她敢保证,要是吕令雎敢将这个提议在乔琰的面前说出来,大概是要找打的……
反正陛下自有自己的算盘,这种事情就不用在此时拿出来问了。
但说不定,这等缺心眼的表现还挺得陛下青眼的?
黄月英思忖了片刻,决定不对此做出评价。
反正到底要穿着何种服饰来举办这场庆典,绝非是这出洛阳之会中的重点。
她想到在两个月前陛下便已交付于工部来做的东西,脸上不免闪过了一抹笑意。
那是一份尤其特殊的“战功簿”。
像是荀彧诸葛亮一般在内政上立功,像郭嘉司马懿一般在战略上着手,像是赵云吕令雎一般征战沙场,像是陆苑王异一般坐镇边地,又或者像是昭姬一样紧握文化的传播媒介,都不是她所能走的路。
但她也能凭借着自己的头脑和一双手,将自己的名字镌刻于其上,这便是她今日身在此地的意义。
也是——
这场洛阳论功庆典的意义!
429. 429(二更+加更) 轩辕之刻……
十月初一的洛阳恰逢晴日。
按照太史令的说法就是,天时也没有这般不讲道理的,总该在这等大喜的好日子里让她们将这出论功庆典给圆满地举办成功。
要不然这也太对不住各方官员除却必要的留守之人外都已陆续赶来。
也对不住洛阳的民众因今日的这出庆典梳理打扮得格外重视,正要他们的大雍陛下知道,选择将这出庆典放在洛阳而非长安,的确是个正确的选择。
此番远道而来的官员的确不少,最远的大概就是身在交州的士燮。
此前在张津犯上作乱进攻荆州后,士燮在法正的劝说之下,代表交州势力对着乔琰做出了投诚的举动。
但无论是他将交州的诚意送往洛阳还是将扶南大舰送往青州幽州,都是由下属来做的。
虽说他的身体是出了名的健硕,然而这毕竟是交通还不发达的古代,要从现代的广西位置来到河南,总不是那么容易的。
可随着邺城朝廷土崩瓦解的消息传到交州,士燮再有多少作为地头蛇的傲慢,都不得不在此时尽快表现出自己更近一步的诚意,以防交州这块只由陆康作为朝廷代表监管的地方,会在这等大好时节中遭到一出雷霆打击。
他绝不能让自己的晚年迎来这样的结果。
在士燮看来,这绝对是他做出的最优解。
当他抵达洛阳之时,已是九月之末,险些没能赶上这出集会,好在还是提前两日到了这里,也正见洛阳平城门以南,到洛河之上的桥梁之上均是赤金旗帜招展,两侧的守备军队都已更换成了乔琰麾下的重甲士卒。
那洛河之南的桥梁本为浮桥,也不知是从何时开始修缮的,已在此时替换成了实打实的桥梁。
想来也对,此前在传闻之中设为浮桥,乃是为了提防有贼子攻入洛阳城中,在必要的时候可以将其以最快的速度拆除,然而此刻的洛阳,实为天下最为安全之地!
那既是天子临时移驾之地,又是这刚随同她出征邺城的精兵驻扎之所。
当士燮自北上的马车中走下,经行过这片赤金旗幡与寒铁精兵之时,清楚地看到了这两列将士身上的甲胄有着何等精妙的锁子连环工艺,足以用最为严密的防守拦截住射向他们的箭矢。
这些经由过严格训练,又能享受着吃饱穿暖待遇的将士更是散发着一番无可匹敌的气场,但让士燮在心中不由为之惊动的,是他们的身上还有着一派国富民强的自信。
大汉之兵马已有多少年不曾有这般风貌了?
六十年的人生,让士燮就算少有离开交州,都能看到中原大地上所发生的种种变迁,而现在眼见这样的一幕,他也越发明白,为何大汉终究要如同落日西沉一般消亡下去,被乔琰一手创立的大雍所取代。
这等如日中天景象,绝不是他们这偏安一隅的交州士家能去碰一碰的!
当他行入洛阳城中的时候,这座曾经先后被灵帝之末的士人宦官之斗和董卓之乱破坏过的皇城,好像已完全看不出在流传到南方的传闻中那被火焚毁的传闻。
固然南北二宫依然是并不对外开放的状态,但整座洛阳城分明是一派热烈喧闹的场面,像是将此前十数年、甚至是数十年间的颓唐之气都给一扫而空。
而如果说在城南桥上与那入平城门官道路上的守军已能称得上是精神奕奕,那么这城中仪仗,便是将精兵之中的精兵擢拔在了此地。
重甲士卒的执戈过境,带起一阵整齐到如同一人在行走所发出的声响,那立足于南宫宫墙之上的士卒更是有着一番远望之间都觉其身姿卓然的风貌,更别说是率领骑兵卫队在城中大街巡查的队伍,看起来已是从军备到皮相都到了令人咋舌的地步。
“这位陛下是看脸选择将领士卒的吗?”士燮忍不住朝着与他作伴同来的法正问道。
法正:“……”
他应该如何跟士燮解释,这只不过是因为在他从平城门到洛阳北宫之前的这一路上,先后遇上了张辽、吕布、吕令雎、马超、赵云等人所率领的巡查队伍。
总的来说这不能叫乔琰看脸选拔士卒,应该叫他看到的队伍刚好都有着一个外表拿得出手的统帅。
在洛阳这边提前给他知会的消息里,这番骑兵步兵的城中巡查同样是大雍强兵展示的其中一个部分,按照陛下的说法,这应当叫做“活动预热”,也便恰好出现在了士燮的面前。
但怎么说呢,就当这是个美好的误会好了。
他理直气壮地朝着士燮回道:“人之外貌多由精气神所决定。陛下所统之精兵,自中平年间至今无有不胜,令匈奴鲜卑臣服,更令董卓袁绍等人俯首,自然有着非同于常人的气势。您只观其队列奔行之间锋芒毕露,便是先看其神后看其形,自然有这等相貌颇佳之印象。”
士燮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觉得或许真是法正的这番说辞。
但也正是在此时,他眼见一派凶神恶煞气场的典韦领着一队重甲兵快步过境,接替了洛阳北宫外围的戍防。
法正眼皮都没跳一下,说道:“那是陛下的牙门将军,非只是陛下的近卫统领,更有驱鬼辟邪之用,令天子所在之地,堪称鬼神难入,全凭其战场上多取敌首所带血气。”
士燮:“……”
那要按这么说的话,好像……好像是有那么点道理。
负责接待来宾的多为乐平书院中临近毕业的学子,典韦的儿子典满也在其中,忽然听到这么一句,他的脚步险些跄踉了一瞬。
得亏他虽然并未像是吕令雎、诸葛亮等人早早步入朝堂战局之中,总还是经过书院中的数年研读养出了一番稳重的脾性,才没在此刻将法正的话给当场揭穿。
但当将士燮送入行馆之后,他还是忍不住问道:“法孝直,你这一说,是真不怕谣言传开,民间以我父亲为样本绘制驱邪门神啊?”
到时候要是典韦提着武器去找法正算账,他是绝对不会去阻拦的。
法正摊了摊手,“这也不算是一件坏事吧。”
典韦的官职已经在乔琰登基后便做出了调整,此番论功行赏,基本是对这进兵幽州青州的将领谋臣做出相对应的嘉奖,典韦自然是不在其中的。
那么因为另外的情况得到一番意外收获,谁说不是好事呢?
但让法正未曾想到的是,在这十月初一的封赏之会上,乔琰当先开口便是一句话,“昔年汉光武帝麾下诸将咸能感会风云,奋其智勇,方有成就天下霸业之望,后汉明帝于永明年,于洛阳南宫云台阁为二十八将领绘制画像,是为云台二十八将。今朕收复各州,承继民望,继位于今未满期年,已有天下一统,实为诸将与朕共勉之故,当同以此法,令将臣立名!”
“十州间百万里之地,非各方将领勠力同心不可俯首中央,非各方能臣群策群力不可各守安泰,今日得有天下,克成远业,以酒先敬诸君!”
这座建立原本西郊大营阅兵之处的集会高台上,身着华服冠冕的帝王朝着下方列阵齐整的兵马与远处的洛阳民众遥遥举杯。
队伍之中早已安排好的传令兵卒,当即将乔琰的这番话以一种声浪排空的方式朝着后方的将士所在之地传递而去。
那些只能远远看见那个举杯身影之人纵然并不能亲耳听到乔琰的声音,却在这等传音之中好像还能辨认出她落字铿锵之意。
吕令雎此前还有点遗憾,乔琰并未如她所希望的那般,在帝王十二旒冕之下身着甲胄,将陛下这文治武功兼备的特质在衣着上也表现出一二来,但当她身在台下最近处听到那番话的时候,这一点微不足道的遗憾早就被她给抛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是了,要是真按照寻常的嘉奖之法,这趟冀州青州之战里能凭借战功升迁的当真不多。
像是甘宁这等原本就是得到乔琰批准,能从楼船校尉升任楼船将军的当然得算。
太史慈领着神臂弓营却未有得到对应的官职,该当给个校尉或者将军号的。
再譬如原本还是隶属于曹操麾下的乐进、于禁等人,在奇袭青州之中立下战功的孙观、蒋钦、马超等人,该当做出相应的封赏。
可像是吕布、张辽、赵云、麴义和吕令雎,都暂时不便再往上升迁太多,尤其是已属九卿行列的赵云,在他这个光禄勋的位置能找到一个更加合适的人接替之前,陛下应当不会将他放到更高的骠骑将军等位置上。
但若是如同云台二十八将一般封赏,那么今日的这出嘉奖,所能覆盖的范围便太广了。
谁不想认下这样一个特殊的位置呢?
云台二十八将的画像早已随着时间流逝而模糊不清,又因南宫大火彻底不复存在,可任何一人提起那开国帝王之时,都绝不会忘记那些曾经跟随他开疆拓土、荡平天下的将领。
倘若乔琰要效仿汉明帝之举,在她刚刚平定天下之时将贡献最大的二十八人罗列出来予以封赏,他们的名字也将永远和乔琰的名字绑定出现。
这远比他们此刻得到什么将军之名还要算是一份天大的殊荣。
的确,也只有这样的一出才值得乔琰放在这样的场合之下提出!
洛阳百姓汇聚于外,关中兵卒列队于内,四方州郡的文臣武将陆续赶来,正站在她的面前,剩下的那些缺席也绝不当叫做缺席,不过是处在备受乔琰倚重的位置上而已。
那甲胄生光,金鳞曜日的景象之下,无论是乐平月报的撰稿人还是灵台史官,都正在奋笔疾书地将今日的情形给尽数记录下来,唯恐漏掉了其中的任何一处细节。
不过,当这大将提名说出口的时候,在场众臣在激动之余也不免有了几分忐忑。
倘若真要以二十八将来计数的话,只怕是不够将在场将领都包含在内的。
自乔琰起兵于并州,光以将领来看,就实在不少,赵云、典韦、褚燕、吕布、张辽、张杨、徐晃、傅干、麴义等人各有其用,而随后征讨凉州,又有马腾父子与姚嫦这些羌人代表跟随于她,后继投来的甘宁太史慈魏延臧霸,连带着曹操和其大批从属,都绝非是战将庸才。
更别说是四方派遣以定民生的文臣了。倘若只论“将领”的话,是否会让在乔琰还是并州牧之前就跟随于她的程昱、戏志才、郭嘉等人寒心呢?
从乔琰那句“非各方将领勠力同心不可俯首中央,非各方能臣群策群力不可各守安泰”已不难看出,她倾向于将文臣武将给一并排入。
可这样一来,这出论功便显得有些危险了,一旦在这论资排辈之中稍有不公,便极有可能要令手下将臣生出不满的情绪来。
而后继投效而来的将领,若是因今日这一出而觉自己永无可能超越“前辈”在乔琰心中的地位,对这大雍朝堂同样不是什么好事!
也难怪在刘秀在世之时并无什么云台二十八将之名,而是由汉明帝以追忆父皇昔年征讨天下、重兴汉室的名义才罗列而成的。
可当这些将领文臣怀着这份担忧朝着乔琰看去的时候,却见他们这位陛下的脸上绝无这等迟疑犹豫之色。
她已旋即开了口,“中平五年月,我与众将北击鲜卑,勒石记功于赛音山达,那一年,朕十五岁。”
在她话音刚起的那一刻,在她身前有士卒掣着一块白布而过,上头所拓印的碑文石刻,正是乔琰当时凭借着一手书法落笔在那里的。
其上写着的,便是那“有汉并州牧乐平侯乔琰,与武猛从事张辽、雁门郡从事张杨、雁门郡兵曹掾吕布,述职巡御,北击鲜卑。万骑并行,逐陵白道,斩鲜卑大将扶罗韩于此,又复北上,逐单于于野”之言。
这官职,和这石刻,对在场的众人来说好像都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
就连亲自参与此事的吕布都有一瞬的怔楞方才想起来,当年他还将这番话给背诵下来过。
但有这等时过境迁之感实不奇怪,毕竟,乔琰在大司马的位置上都还坐了四年之久。
四年之间瞬息万变的风云,让人回想董卓之乱被平定的那一年都需要迟缓一步的思考,更何况是乔琰还是并州牧、张辽还是武猛从事的时候。
当这封勒石记功的书卷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他们好像至多也就是因自己没能如吕布张辽一般早早投靠到乔琰麾下博取战功而觉有几分遗憾。
然而乔琰显然不是要以这石刻来定论张辽吕布张杨人的功绩,而是已接着说了下去,“今日四海平定,九州一统,朕二十岁。”
台下的士燮眼皮一跳。
这十五岁和二十岁之言,对于他这等依靠着年龄优势方才走到今日的人来说,简直是一出格外有效的打击。
一位二十岁的开国帝王,甚至是大一统王朝的帝王!
乔琰朗声之言犹如在他的耳畔响起:
“八年之间,朕自并州坐有天下,朕之下属也自一腔孤勇成长为能镇守一方之股肱,这未来大雍之疆土实有无限可能,何敢在今日便说——”
“全朕在位一朝,只二十八将当为后人所铭记,二十八臣子将争先在案!”
是了,他们的这位陛下太过年轻,正如她所说,还有着无限的可能。
二十岁的年纪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还是青年鼎盛之时,说是人生还在起步之时都不为过,那么今日已有十州,明日又当真止步于此吗。
穷尽后汉之力也没能平定的凉州已在她的手中重新焕发出了生机,这天下沃土更因田产的增多而可以支撑起更多的人口。
那么,他们这些将领就还远不到休息的时候,陛下麾下的臣子也还有更为广阔的用武之地。
乔琰已在他们心中这番思量之间接着说了下去:“塞北之草原,辽东之黑土,西疆之都护,南越之蛮荒,均有列入我大雍疆土之可能,凡有开疆拓土之功,与这收复九州土地者,何必分其高下,均当为后世所铭记。”
这位挥斥方遒的帝王手中酒樽依然高举,长风之中实是天下第一流人物的意气风发。
倘若这话是从一位四五十岁的帝王口中说出,绝没有从她这里说出的时候,给人以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和信服力。
大雍此刻的疆土边际,明明是早已印刻在他们的脑海之中的,却都在此刻,因那句“塞北之草原,辽东之黑土,西疆之都护,南越之蛮荒”而尽数虚化成了向外延展的姿态。
尤其是那些觉得在平定冀州青州之战中没能出到多少力的,更是不免因心中的热血沸腾而不自觉地开始了摩拳擦掌。
乔琰话中的意思已很明白了——
她还年轻,她的大雍和她本人一样都还有着太多可能。
今日固然只能将一部分有功之臣像是云台二十八将一般铭刻功勋,但这后方绝不止于此,而这些后来者与前者并无什么区别,均是成就这大雍伟业的股肱之臣。
“多年之间,陛下的语言艺术真是一点没变啊。”戏志才忍不住在人群中嘀咕了一句。
他不由想到了当年乔琰让他代笔的请罪书。
彼时尚且年幼的陛下在这封请罪书上,以画龙点睛之笔,写下了那句为自己取字为“烨舒”,以示为舍予之火的含义。
当时她不会在话中出错,今日也不会!
这已在创立之时就被赋予了无限可能的功臣标志,绝不会有那等引发臣子不满的可能了。
在众人殷切期许的目光之中,乔琰接着说道:
“朕有意于洛阳灵台故地起高台,名为轩辕,上列有功之臣。”
“今次虽以二十八为限,然高阁之中,何止二十八人,当待后来者填补其缺。”
洛阳轩辕阁!
“何为轩辕?黄帝征讨东夷、定我华夏、广播草木、促成农耕、制作衣冠、开创医学,方有人文之萌芽。”
“今日轩辕阁中,也不当只有将领留名,合该以武将文臣、士农工商,凡有功勋于我大雍基业者,均留名于上。”
在乔琰话音刚落的那一刻,在这高台四方,正位于乔琰所站之处下方一层位置的一块块幕帘都尽数滑落了下去。
那足有两人高度的“屏风木架”居然并不是屏风,而是一扇扇版刻铜雕!
在每一块雕版之上都是一个人物的模样。
或许是因为那长安的画院之中绘画技术水准在这几年之间越发有突飞猛进之势,又或许是因为随着雕版印刷的推行,那些负责镂刻的工匠技艺也越发娴熟,以至于当这些图案跃然于众人面前之时,谁也不会将其上的人物错认。
文臣之中,司徒程昱、并州刺史戏志才、兖州刺史郭嘉赫然正在前的位置。
“其实我觉得,陛下不必将酒也给画在上面,让后人都觉得我是个酒鬼对吧……”郭嘉扶额长叹,“但不得不说,这衣袂带风的动态倒是有几分潇洒风采了。”
“难道我应该说我这里没有酒坛子是好事吗?”一旁的戏志才接话道。
他发誓他没看错,在那版画之上代表着他的那一张上居然还有一个汤盅和一沓书信,陛下要是没在其中内涵什么东西,他绝不相信!
反倒是程昱的那副再正经不过了,正是案牍之间为她多年间劳心后方的模样。
而武将之中,实不令人意外的是以典韦、赵云、张辽、吕布四人在先。
但让人有些没想到的是——
吕令雎定定地看着后方的一副铜版画像,眨了眨眼睛,险些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可当她凝神定睛看去的时候又发觉,那并非是她看错,而是实实在在地有这样一副女将阵斩乌桓的图卷位居其中。
“为何要觉得自己不配位列其中呢?”太史慈和吕令雎也算有一番师徒之缘,听见她的喃喃出声,插话回道,“先有夺取辽东、扫平乌桓、平定公孙瓒之战功,后有突围易水、攻破陷阵、夺取北平之壮举,比之其余众人,你唯独有落后也不过是年龄而已。”
可年龄算什么呢?
在陛下或许还能坐镇江山五六十年的漫长历程之中,吕令雎的人生也还并不止于此而已。
那么她当然可以在上头。
甚至可以将更多的战功铭刻在这铜雕之上!
这一块板,便比什么统一天下的纪念币,对她来说有意义太多了。
更让她心中激荡不已的,是当她朝着周遭看去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对她能身在此间怀有什么质疑的想法,只有对她先登此位的祝福和钦佩。
而令在场众人大觉讶然的是,乔琰说轩辕之意在于“征讨东夷、定我华夏、广播草木、促成农耕、制作衣冠、开创医学”,实非一句虚言!
因“广播草木、促成农耕”而位列其中的正有大司农秦俞,还有两个让人惊掉了眼球的名字——
徐荣和马腾。
重启域外丝绸之路,将粮种重新带回中原,尤其是棉花种子的引入,挽救了各州不知多少百姓的性命,他们当然该当身处其间!
难道要因为他们是武将便忽略掉这份天大的功劳吗?
马腾站在人群之中,险些因此而落下泪来。
最开始的出兵域外,掠夺战马,交易物种,其实更像是对他这西凉反贼的惩处。
因马超日渐崭露头角,为保全马氏,马腾也自请调度回朝。
现在这份知情识趣竟应在了此地。
只要他不做出什么谋逆的举动,这等铭刻身份于其上的嘉奖,等同于是一块免死金牌,足以让他安度晚年了。
徐荣曾为董卓部将,对乔琰来说并非嫡系,也同样得到了这份功勋,也无疑是令在场自曹操和袁绍处投效而来的文臣武将都在心中多了一份入列的底气。
“制作衣冠”所对应的,正是马钧和黄月英。
“开创医学”所对应的,乃是华佗与张仲景。
又有“启迪民智”的蔡昭姬。
有“兴修水利”的毕岚和伏寿。
有“教化弟子”的郑玄……
还有……
这二十八张铜版雕刻,像是一张贯彻了乔琰自光和七年到如今这十年的履历表,每一位臣子在其中都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而令整张图卷,自此熠熠生辉。
这座高台之下的铜版甚至是被挂在一条能转动的纽带之上,当每一张图卷都清晰地出现在了众人的面前后,像是走马灯一般缓缓转动了起来,仿佛是这其中并无什么前后之分。
而乔琰的下一句话,更是将台下众人想要跻身其中的热情推向了顶峰。
“二十八位首批入阁之功臣,当以关内侯爵位加封,圣旨随后将由专人宣读。”
“铜版雕画有书籍大小的另版,作为元昭元年轩辕阁内功臣图印制。”
“也望——诸位勿要因此松懈,当与朕携手建我大雍!”
在话音落定的那一刻,她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以示这份君臣共勉。
汉灵帝给出的关内侯还令人感到金钱交易的降格,乔琰所给出的二十八人封侯之举却是实打实的功勋与名分并具!
而铜版比纸长久,当那二十八张版画往后入住那轩辕阁后,将以更加难以被破坏的方式保存下来,显示陛下对他们的铭记。
她甚至对此还不满足,要以印刷的方式让更多人记住这些有功之臣的名字。
当这一句句话在这等场合之下说出的时候,谁能不为之动容呢?
这便是他们这位大雍天子的气度!
在这份开场的惊喜面前,随后对冀青二州平乱中诸将给出的战功,都让人感到有些索然无味了。
在场众人甚至不知那一个个上台领取封赏的过程是如何过去的,天色好像就已经忽然昏暗了下来,进入了日暮之后的夜色。
也便是在此时,随着乔琰的身影踏足高台而下,消失在了他们的视线之中,一束束凌空而绽的烟花顿时取代了暗沉的天幕。
那实是远比乔琰登基之时还要更大片的烟花,在一瞬间铺满了所有人的视野。
流光星火,映亮长夜,仿佛正代表着大雍的横空出世,势必要成为这破除汉末昏昏景象。
但又或许,这就是个庆典之中显示热闹气氛的助兴之物。
总之,这是曾经为长安民众看到过的景象,也是对在场的绝大多数人来说从未能够有缘得见的东西,代表着这场论功行赏走到了尾声。
而在这片绚烂的烟火之下,不知有多少双眼睛依然望着高台之上的那片浮雕板。
那是远比稍纵即逝的烟火更为长久的东西。
更将成为天下民众都为之铭记,甚至贯彻整个大雍王朝的存在。
当这份功勋纪念并不只是将战将文臣记录于其上,甚至有医者百工之时,所点燃起的便是一片更为广阔的热情。
即便他们此时还可能籍籍无名,但谁又能保证,他们不会在某一日将名字和事迹都刻画在其上,成为旁人艳羡的目标呢?
“阿蒙,走了。张府君已往前去了。”
站在人群之中的吕蒙听到了姐夫的这句话,这才艰难地将自己的目光从台上转开。
他和姐夫邓当都是跟随扬州刺史张昭来到此地的,作为护卫张昭这一路抵达洛阳的护卫,但此刻,眼见今日这出论功封赏的景象,他的心中实难避免地生出了一番豪情壮志!
在挪开脚步朝着张昭离去的方向追去之时,邓当忽见吕蒙伸手朝着台上指去,用斩钉截铁的语气说道:“终有一日,我也会将姓名留于其上!”
430. 430(一更) 婚姻法令
有这等想法的又何止是吕蒙一人。
便如此番在河内郡与冀州交战之处的作战中接连立功的魏延,虽已因功升迁为鹰扬校尉,其进取向上的野心却绝不允许他只满足于此,而是寄望于在往后的作战之中一展身手,让自己也能在终有一日之时登上这个位置。
再如行将前往豫州协助于崔钧的司马懿,深知要凭借着行事敦厚的兄长得到这个位列轩辕阁的位置大约有些艰难,还是得看他在豫州政务之中的表现。
再譬如谁也未曾料到,在这士农工商之中作为最次一等的“商”,在此番竟然也会以麋竺这位东海巨商入列。
但他能跻身其中的理由实在是太立得住脚了。
郑玄这位当世大儒能被安全送到乐平书院之中,仰赖于东海麋氏的护送。
自乔琰进取凉州开始,众位将领身上的锁子甲,就出自于麋竺所赠工匠之技艺。
再如这马蹄铁,虽是乔琰做出的提议,但最开始能掌握这等为马安蹄铁工艺的工匠,同样是麋竺的进献。
而自乔琰还在乐平到如今的十年之间,麋竺几乎是从未有过断绝对这位潜力股的投资,也无怪他能得到这等泼天富贵的回馈。
在陛下起于微末之时的相助,并未止步于当年在棉布出现之时的嘉奖,而是在今日得到了更进一步的正名!
天下商人之典范,简直莫过于此了。
本就以投机倒把知名的商贾之中,因此而生出奋起直追想法的不知凡几。
不过这二十八位入阁之人,都各自有着旁人难以相比的战功,他们要想入内,显然不可能如同当年的汉灵帝在位之时一般能用钱来解决。
只能凭功劳了!
正如乔琰所说,大雍治下十三州的确已是基本平定的状态,可这四海九州之外,能有机会开疆拓土之地仍不在少数,若能就此一搏,机会仍旧不小。
只不过……
“你能做什么?”听到吕蒙的这句展望之言,邓当开口调侃道:“陛下的确是说,以她今年也不过才二十三岁的年纪,有生之年能执掌的土地许能抵达那更为宽广的地界,可你比起她麾下的其余将领优势在何处?”
“那车骑将军因投效得晚未能入列,却实为文治武功之才,鹰扬校尉有搏命出奇之能,楼船将军长于水师之道,再如那此时合兵至于一处的重甲、先登与陷阵营,实为重步兵之魁首,你却还只会在前两年间偷偷混在我身后一并作战,征得你阿母的同意之后方才入伍不久,要凭何胜过他们呢?”
吕蒙:“……”
他听得出来,姐夫并不是真要将他的积极性给彻底打压殆尽,而是要让他想想他出口之言说得果断,却是否真是将目标给定得过于远大了。
他咬了咬牙,回道:“我可以读书,做个明白事理的将领。”
若说此前他还没有这样的机会,那么如今的扬州已是在乔琰的治下,自关中印制而成的书籍也早被陆续送至扬州倾销。
若是在这等读书成本降低大半的情况下,他还不能从书中获益,给自己争取那轩辕阁上位置积攒一份底气,他也该趁早收回那句远大志向之言了!
邓当回道:“成,那就读书!但你要是再在这里耽误时间,让我二人被张府君扣了俸禄,那便买不起什么书了。”
听邓当这般说,吕蒙这下哪里还敢耽搁,连忙和邓当一道赶了上去。
至于吕蒙能否实现那等“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非复吴下阿蒙”的目标,那便只有交给时间来决定了。
对乔琰来说,这出洛阳论功最重要的目的,已随着那二十八张铜版雕像的现世而达成,第二日的街巷之间更是已经出现了那印制的功勋小像,作为第一批轩辕阁名单的表彰宣扬。
改洛阳为都城还不急于一时,她在送走了陆续回返到驻扎之地的下属后,便应当回返长安而去了。
在回关中之后,还有另一件事需要由她来做。
“去岁伯觎找上我的时候,你虽在权衡之后答应了与卫仲道之间的婚事,但还同我说,天下未定,何以家为,如今倒可算是天下平定了?”
乔琰朝着蔡昭姬看去,对着这个由自己看护长大的姑娘,不免在语气间少了几分公事公办的意味。
这“天下未定,何以家为”之言,自这个从事文职的姑娘口中说出,也尤有一番铿锵烈性之态,加之卫仲道因昭姬的官职缘故主动提出了入赘,乔琰倒是不必太担心她成婚之后的情况。
但在昭姬回说将要筹备婚事之时,乔琰又说道:“我有意对婚姻律令做出一番改变,借你成婚之时将其推行,你看如何?”
昭姬正了正脸色,敏锐意识到乔琰所说的绝不是简单的改变,当即回道:“陛下但说无妨。”
乔琰道:“自西周以来,婚姻律法之中的七出三不去便未曾改过,更未有言及,倘若女子想要离开丈夫该当以何种方式实现。又倘若丈夫休妻,妻子除却带走自己嫁入门户之中的妆奁之外,没有任何可以带走之物。今我为天子,又有四海归一之绩在手,若还不敢对其做出一番更正之举,又有谁人能做出这样的创举!”
古代女子在婚姻律法和礼制之中,乃是毋庸置疑的弱势群体。
西周开始推行的作为解除婚姻关系限制、保护女方而“三不去”,归根到底也仅仅是将妻子作为丈夫的附庸而已,何况真能履行的也未必就有几人。
妻子已无娘家可以依靠,若是休妻会令其无家可归,不可去。
妻子与丈夫一并为公婆守孝三年,在礼法上已尽孝道,不可去。
夫妻共同经历了贫困,随后家境趋于富贵,不可去。
但正如乔琰所说,倘若是因丈夫的缘故,妻子不堪忍受,想要脱离开丈夫的掌控,是没有明文律法对其做出保障的。
“和离”这等因夫妻双方感情破裂而双向自愿离婚规定,得等到唐代才会出现。
更别说是对夫妻分开之后,将家中的共同财产做出一番划分!
到了汉唐之后的明清时期,连妻子嫁入进门所带的妆奁都不能带走了,只能净身出户。
这对经历了现代法律熏陶的乔琰来说,是何其可怕的陋习。
倘若她还未曾将天下重归一统,在主次问题的考量之下,当先要解决的,的确是剿灭邺城朝廷,将袁绍和刘辩给拿下,但在此时,她却必须站在为治下女性谋求利益的角度上,对这些陈陋的婚姻制度做出一番调整。
随着各方工坊自乔琰还在并州任职开始便从未少过女工的招募,随着棉田渐多纺织业发展,随着乐平书院之中毕业的学生日渐增多,随着早年间跟随马伦从事天文计数的女官逐渐再不满足于只做个敲打算盘之人,随着女子可支配的收益进项日渐攀升,她也确实有了这个将婚姻财产划定明白的机会!
蔡昭姬或许因卫仲道乃是入赘的缘故,加之其此时就任的九卿少府之位,又有乔琰在背后撑腰,绝不会面对这等妻子净身出户的难堪处境,可这天下之间以为男尊女卑的风气哪里会因乔琰贵为天子便在顷刻之间发生转变,那些至今还未能得到启蒙开化机会的女子,若无法令明文的庇护,凭什么争取到足够的权利?
天下初定,轩辕阁令臣属为之踊跃一争,恰恰是新法令推行的最佳时机。
倘若昭姬不介意的话,便正好选择这一场关中地界上备受瞩目的婚事,将其彻底敲定。
乔琰接着说道:“西周之礼若不能在仓促之间尽数废除,有些规矩总是该当改改的,这七出之中的无子之由,难道真是因为妻子之过吗?”
《唐律》之中对于无子休妻做出了一番限制,需要等到妻子超过了五十岁依然无子,这才能满足这个休妻的规定,可若这个无子不是因为妻子而是因为丈夫,却并未做出明言之说。
“所以池阳医学院中的儿科内我想增设一个内容,正为查验此事。倘若是因丈夫的缘故,妻子同样有与丈夫和离的权力。”
“不敬公婆、离间亲属、嫉妒凶悍这三项,也不当只由丈夫做出什么空口白牙的指摘便将其纳入休妻的缘由之中。令廷尉司下专门成立一项部门处理此事。”
乔亭既为宗室又为廷尉还是女官,不怕做这等得罪人之事,简直是再合适不过的了。
“此外,”乔琰的语气坚决,在说出随后两句话的时候,带着一抹异常斩钉截铁的态势,“从古至今,只有丈夫将妻子休弃的,却无妻子将丈夫给休了的,但今时已有女官女将罗列朝堂,女工女商街市可见,为何不可有此事?”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看似遵循六礼而婚,但若夫妻双方脾性不合互生龃龉,与其闹到不可开交刀剑相向的程度,还不如双方和离各自安好。”
“妻子经营门户教养子弟,也绝非完全仰赖于丈夫而活,为何双方之资财在休妻之时分毫不能给予妻子,甚至连其嫁妆妆奁都多有被吞没之事,也合该有律令从中庇护。”
“昭姬,我所望者,乃是这天下之间再无将什么丈夫纳妾引为常态之事,是婚姻之中妻子再非被动附庸,生死由人,只是——”
“要想走到这一步,我等仍旧任重道远啊。”
蔡昭姬重重点了点头,“请陛下尽快将此事落实下去吧,将其在我和仲道的婚礼之前宣读,正是时候。乐平月报之上,我也会尽快撰稿的。”
法令推行和月报宣传的双管齐下,足以借着那轩辕阁建立的余威,以最快的速度深入到千家万户之中。
轩辕阁上女子留名,夫妻婚姻为妻助势,这二者恰为相辅相成之事。
原本负责制定五刑的陈群和荀悦,连带着乔亭和蔡昭姬,以最快的速度联合加入了这场对于婚姻法令的改革之中,又由乔琰亲自以后世的角度再做出种种调整。
但即便已有了此前的种种铺垫,又恰好赶上了大雍朝廷统一天下的好时候,当其当真借由昭姬和卫仲道成婚前日推出的那一刻,当先接到这消息的关中还是掀起了一番轩然大波。
“好在先前陛下先对着那些关中世家做出了一番整饬之举,这才让他们先表现出的是敢怒不敢言的状态。”蔡昭姬一边筹备着婚事,一边倒也没忘记和乔琰报备这暗流涌动的情况。
她笑了笑,说道:“也是挺有意思的,他们不敢到陛下的面前来说出抗议的说辞,先跑去找了仲道。”
河东卫氏到底也是世家势力,卫觊也在乔琰麾下颇得重用,和其胞弟的关系也是出了名的好。
这些人名为送礼,却实则指望着卫觊能为了兄弟争一争权利,在乔琰面前说道一二。
“结果他们被这两兄弟各一句话堵了回去。”
蔡昭姬道:“仲道说,他是入赘进去的,原本就要指望着别被夫人休了,再说了,没这等想将妻子净身出户的想法,考虑这等后果问题干什么?”
“伯觎就更有意思了,他说他自陛下征讨白波贼之时便已主动投诚,却还是没能凭借着功勋立足于那二十八人之中,可见在功劳上还是差了那么一口气,这些人要找谁出头都别来找他,要是耽搁了他跻身上位的事业,他怎么都要找诸位算个账的。”
乔琰轻咳了一声,对于卫觊兄弟二人的上道暗暗点了个赞。
对蔡昭姬和卫仲道的这份婚事,她更是毫不吝啬地给出了足够的赏赐,又以天子亲临为这对新人祝福,压下了这长安城中的流言蜚语。
更何况,这些人很快也没这个机会关心于此事了。
他们不是想要争取那位列轩辕阁的战功吗?
新的挑战已在面前了。
陆苑所主持的西域都护府收回之事是一出,而另外的一出——
在蔡昭姬的婚事完毕后不久,乔琰便将随同班师队伍一并来到长安,而非回返幽州的甘宁给征召到了面前,对他做出了一番新的委派。
甘宁的水师如今已不需在江河之间面对什么对手,正该将其用到更加广阔的天地之中了。
她朝着甘宁说道:“卿既为楼船将军,该当横波水上,引楼船万千,为朕扬威才对,我欲扩军扶南大舰,组建海上水师,并将其交托于你,你看如何?”
她早觊觎着海外的高产作物和矿产。
而这出海寻“宝”的计划,在天下一统之后,也该当提上日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