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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9章

    Special Chapter 7

    7.1

    再一次醒来去上班的罗副教授简直是神清气爽, 就连平时有些莫名害怕她的小硕士生都瞧出来了,自己的导师完全是一副人逢喜事精神爽的样子。

    学生同她开完会,正要抱着笔记本走出罗副教授的办公室,就瞧见导师竟然少见地拿出了一个飞机上用的U型枕头,垫在脖子下面,就要靠着办公椅入睡。

    大概是罗副教授的心情看上去真的很好,小硕士生也难得大着胆子,临走之前好奇地问了一句:“老师,你这是改进了午休的装备啊。”

    然后就看见罗副教授笑眯眯地点了点头:“是啊, 人老啦,颈椎再不保护不行了。”

    “老师你哪里老了。”

    “小徐越来越会说话了啊。”

    罗副教授嘴上这么说,心里倒真是怡然自乐地觉得,果然恋爱使人年轻。

    她这么想着,再睁开眼睛,就看见亚瑟兰德侧身躺在她的身边,眼神一错不错地痴痴地望着她。

    银白色的长发铺在他的肩头,雪山山巅的阳光透过窗棂,晶莹地笼罩在爱人的身上。这一幅令人惊艳的画面,它让罗莎琳忽然想起那本《空灵大陆上:露辛达女王传奇》之中,吟游诗人对亚瑟兰德王美貌的歌颂。

    他们说:伊里斯王的美貌是格兰平雪山上的冰雪,他的长发由月光浸染,他的眼睛由宝石铸成,他的面容由象牙雕刻,他是雪山山巅生发的白昙花,尽态极妍,永不凋敝。

    吟游诗人同样批判亚瑟兰德的无情。他们说:如果伊里斯翼人的和平与温柔来自雪花的柔软,那么,亚瑟兰德的冷漠与无情同样来自雪山之巅的坚冰;他不爱这片空灵大陆上的任何一个族群,他不爱这片空灵大陆上的任何一个生灵。他不会为任何人动心。

    如今,这一块清冷的坚冰已经因为自己而完全融化,她彻底摘下了这一朵高岭之花;罗莎琳叹息似的双臂一合,将亚瑟兰德拢在了怀抱里。

    “我自己都不知道,”她说,“我竟然会这样怀念在清晨醒来时看见你。我的家乡里有一句诗,意思说的就是,'当时只道是寻常'。”

    而亚瑟兰德怔怔地望着她,轻轻地说:“我没能在清晨看见你,整整七百年。”

    “哦,”罗莎琳笑起来,仰头亲了亲他的鼻尖,“原来在这里等着同我算账呢。”

    “是的,”亚瑟兰德也吻了吻她的脸颊,轻声地说,“我当然要同你算账,并且要算清楚……爱琳。”

    “嗯。”

    “你要永远记得,你离开我七百年。你要用另一个陪着我的七百年来偿还。”

    罗莎琳没有再玩笑,她伸手地抱紧了亚瑟兰德,将脸颊埋在他的颈侧。

    这样静静地拥抱了许久,她才轻声地说:“兰蒂。”

    “……”

    “现在空t灵大陆海清河晏,已经不再有战乱战争。更何况再大的事情也还有露辛达。”

    她这样说着,慢慢地抬起脸来,看着亚瑟兰德的眼睛,露出了一个真心的微笑:“我们终于可以在这空灵大陆之上,成为一对平凡普通的爱人了。”

    7.2

    当罗莎琳说:“我们终于可以成为一对平凡普通的爱人了。”

    她本以为,亚瑟兰德的眼睛里会和自己一样,流露出失而复得的喜悦,然而事实似乎并不是那么回事:

    在她说出“在这空灵大陆之上”这个词组的时候,亚瑟兰德微微一僵,似乎从什么美梦中惊醒;那一双深邃的眼睛里,忽然浮现出了针刺一般的痛楚,与急遽而来的恐惧。

    他忽然伸手抚上罗莎琳的项颈。

    亚瑟兰德的动作极轻极轻,手指却抑制不住地颤抖。罗莎琳下意识地扶住他的手臂,从床上坐起身来:“兰蒂?”

    随着罗莎琳起身的动作,亚瑟兰德的手指颤动得更加厉害;他的手臂无力地滑下。拇指摩挲过罗莎琳的颈侧——

    罗莎琳忽然明白过来。

    亚瑟兰德的手指摩挲过的地方,正是她曾经被弓弩一箭击穿的项颈。

    这么多年过去,罗副教授在家乡里建立事业,认真生活,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那见血封喉的一箭了。直到亚瑟兰德也慢慢地从床上坐起身来,神情痛楚地注视她咽喉旁的伤痕,罗莎琳才明白:他是在害怕。

    科学家叹一口气,正要说一句:“都过去了。”

    亚瑟兰德忽然伸出手臂,紧紧地将罗莎琳扣进了怀里。

    罗莎琳被带得身体向前一扑,来不及反应,亚瑟兰德已经死死地拥抱着她,将自己的脸深深地埋进她的长发里。

    “你不知道,”他说,声音细小而颤抖,“你不知道……爱琳。”

    罗莎琳一怔,亚瑟兰德颤声说:“你不知道,是我的自私,导致你离开了家乡,来到了这片空灵大陆之上。”

    亚瑟兰德这样说,罗莎琳愣了一下,才恍然想起来:他指的是,他就是那位黑袍的“先知”本人这回事——是失去妻子的亚瑟兰德自己,依靠欧珀石的力量,穿过了时间与空间,将年轻的罗思龄从家乡带来了空灵大陆,带到年轻的他身边。

    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往事,亚瑟兰德愈发地将罗莎琳拥紧,几乎语无伦次:“我后悔了,爱琳。我后悔了。我不应该这样做的,我不应该的。那时候我失去了你,只浑浑噩噩地度日,看上去我还清醒,可是我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自己在做什么。所以,当我听见女神的神谕,我什么都没有想,就按照神谕所说的那样去做了……”

    亚瑟兰德这样说,身体颤抖,几乎落下泪来。

    “我错了。”他说,“是我让你受苦了。你应该在你的家乡度过你的好人生。你不应该来到空灵大陆这个全新而未知的世界……你不应该经受那一箭的。”

    罗莎琳被亚瑟兰德颠三倒四而语无伦次的剖白说得懵了,还来不及反应,亚瑟兰德忽然自己倏地退开,双手扶住罗莎琳的肩膀,凝视她颈侧的伤疤,神经明显地更加紧绷起来。

    “神谕说,那一箭之后,你并不会真的死去,你只是会回到你的家乡。”

    他说着,死死地攥住罗莎琳的肩膀,上上下下地紧悸地打量她:“你回去了吗,爱琳?你——你为什么又回来了?你为什么又回来了?”

    亚瑟兰德的手指将罗莎琳的肩膀按得有些痛了,然而罗莎琳却没有任何不耐。她叹了口气,温和地伸出手去,抚了抚亚瑟兰德放在她肩膀上的手背。

    “你放心。”她温声说,“我确实回到家乡去了;我没有死去。这也是我一直很想要告诉你的。我不希望你伤心,也不希望你自责。我很想要你知道,那一箭之后,我得以回到自己的家乡,继续我的生活。我在家乡里同样建立了属于我自己的实验室——我过得很好。”

    罗莎琳的语气温柔而诚挚,亚瑟兰德惶惑的情绪似乎有一瞬间被安抚了下来;可是下一秒,前任的伊里斯王忽然陷入更大的焦灼中去。

    “那本就是你应当过的生活。”他说,“你本就应当生活在你的家乡,成为你想要成为的人,做出你想要做出的事业,而不是留在我的身边,留在空灵大陆。让你来到这里,让你经历这一切,完全是我的私心。这一切都是因为我;都是因为我太自私。上一次我将你带来,让你受到了那样大的伤害。我怎么能再次这样做?我怎么能说出'再留你七百年'这样的话来?我怎么能?”

    眼看着前任的伊里斯王面色苍白,双目失神,显然完全陷入了自己惶惑恐惧的情绪中去。罗莎琳果断地一拍他的手背,喝了一声:“亚瑟兰德!”

    亚瑟兰德一震,罗莎琳直视他,目光澄净:“你听我说。”

    爱人似乎完全被震住了,罗莎琳坐直起身体,面对面地握住亚瑟兰德的双手。

    她说:“曾经我也设想过,如果我拥有回到家乡的选择,如果我必须放弃家乡的一切——亲人,家人,朋友,事业,还有我熟悉的文明与世界观——才能与你长长久久地在一起,那么,我是否真的发自内心地愿意这样做?”

    这样说,她摇摇头,握了握亚瑟兰德的手指,“我并不想对你说谎,兰蒂。我很抱歉——尽管我的内心有过挣扎,但我想,我应该不会放弃我的家乡而选择爱情。”

    其他“穿越者”在家乡的羁绊常常只提到父母亲人,或是怀念冰箱手机之类的科技便利,罗莎琳想,似乎很少有人怀念家乡里社会与文明的发展进步,以及在家乡既成的文明高度里,可以拥有更加契合的实现自我价值的平台。这是比起冰箱手机更令她无法割舍的东西。

    罗莎琳这样想,握住亚瑟兰德的手,轻轻地摇了摇:“这是我的真心话。但是,兰蒂。”

    亚瑟兰德手指一蜷。罗莎琳认真地说:“我也希望你知道,你拥有我真正的爱情。我在你的身边非常快乐,我在格兰平也收获了非常充实的人生——在空灵大陆上的经历,它让我变成了一个更好,更坚韧,也更强大的人。这一场伟大而浪漫的冒险,我从来没有后悔来过。亚瑟兰德。”

    7.3

    罗莎琳这一番话出自十足的真心。

    她想,这是自己最真实,也最诚恳的心意;它应当能够安抚到爱人细弱敏感的神经。

    然而罗莎琳意想中的温情与安慰并没有在亚瑟兰德的脸上出现。当亚瑟兰德听见她的剖白,他只是沉默而苍白地凝视她,一句话也没有说。

    罗莎琳犹豫一下,抿抿嘴唇,正要继续说些什么。前任的伊里斯王忽然伸出手来,捧住了罗莎琳的脸颊。

    罗莎琳一怔,抬起头来的一瞬间,亚瑟兰德的吻已经狂风骤雨一般地落了下来。

    他们之间的亲密一向由罗莎琳主导,现在这一个吻却是伊里斯王第一次占据绝对的主动。他并没有习得任何游刃有余的技巧,反而仿佛回到了玫瑰桉林里最初的生涩,慌张,与错乱。

    可就是这一丝丝的青涩,一丝丝的慌乱,傲慢与强硬表象之下的急切与柔软,它让罗莎琳的心软得一塌糊涂,难得地没有反客为主,而是任由他笨拙,迫切而珍视地将她紧紧地锁在怀里,似发泄又似恳求地不顾一切地吻她。

    直到两个人都气喘吁吁地不能呼吸,亚瑟兰德才退开了一点。他的眼睛里似乎有一点看不真切的眼泪,眉目却完全舒展,嘴角扬起,流露出几百年来,第一个真心的笑容。

    “永远不要说抱歉,爱琳。”他说,“你认为我爱你,爱的是什么呢?”

    罗莎琳一怔。亚瑟兰德凝视她的眼睛:“当然我知道你会选择回到你的家乡。当然我知道你的人生中有着比爱情更重要的东西——这正是我爱你的原因。而听到你说爱我,听到你说你不曾后悔来过,我便觉得,我即使现在死去,也不再有遗憾。”

    罗莎琳看了他一会,眼里蓄起一些眼泪的同时,也露出一个微笑:“傻子,那就让我来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吧。”

    7.4

    罗莎琳很是废了一番口舌,才向亚瑟兰德解释清楚她如今的状态:

    她并没有离开家乡,离开她努力建成的事业;她也并不需要在家乡与空灵大陆之间做二分法。

    “我在两个世界穿梭时也并没有时间维度的限制,”她说,“比如,我可以只是在家乡t打一个盹,但是却可以在这里做一整个白天的事,直到睡下。”

    顿一顿,她伸手比划了一下:“在这里睡下,我就可以重新在家乡醒来,从那一个短短半小时的午休里醒来。所以,兰蒂。”

    “嗯。”

    “我不会再离开。你也不用再担心。我们可以在这空灵大陆之上,成为一对平凡普通的爱人,享受我们漫长的好人生。”

    “……”

    亚瑟兰德没有说话。他只是轻轻地将额头抵在罗莎琳的额头上。呼吸相闻之间,罗莎琳伸出手去,抚了抚他的长发。

    两个人慢慢地,慢慢地,重新依偎在一起,久久也没有分开。

    现在的状态真的是最好的状态了,罗莎琳想。

    一对爱人都不知道这样的状态从何而来,是什么神明如此慷慨地赋予了他们这样的恩赐。没有信奉过神的罗莎琳微笑一下,在心底里用细小的声音,虔诚地向空灵大陆上所有的神明祈祷:

    不论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请让现在这样的状态成为永恒。

    7.5

    露辛达睁开双眼的时候,伊里斯女神新任的大祭司埃莉瓦安静地说:“你醒了。”

    女王慢慢地从床上坐起身来。手中的瑞格南香桉缓缓燃尽,她将祭烟的余烬挥去,轻轻地揉了揉自己的额角:“我想,父亲的试验应当是成功了。”

    “你在他的幻境里见到你的母亲了?”

    “是的。”露辛达女王微笑了一下,“她和我想象中是同样的了不起。”

    埃莉瓦看一看她:“那么,你能够确定,那是真正的你的母亲的灵魂,而不是你的父亲依据回忆而臆想构筑出的幻觉之一。”

    “是,我确定。”女王平静而随意地挥了挥手,“父亲回忆中的母亲应当是一个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特质的年轻明亮的女子,但是幻境中的这一个女人不是这样的。她显然是更加沉稳睿智而具有年纪阅历的中年人了。她的思想与反应并不是父亲仅仅通过回忆可以构筑出来的;我确信,那是她真正的身处异世的灵魂。她的身体大约还留在她的家乡,而她的灵魂被欧珀石的力量牵引着,前来了父亲的梦境里,同他一起在幻境里生活。”

    这样说着,女王活动了一下手腕,慢慢地踱步到亚瑟兰德·路易·斯图亚特公爵的水晶棺前。

    她冷漠而高傲的父亲安静地沉睡,睡容平和,不知道因为梦见了什么好事,唇角牵出一丝微笑。

    欧珀石从异世界带来的灵魂,他们和空灵大陆本土的生灵一样,在这里的一生只有唯一的一次,死亡即是消亡,不能重新再回来。罗莎琳·梅菲尔德的尸体早在七百年前就已经化为空灵大陆的一捧泥土。

    前任的亚瑟兰德王却提出空前的疯狂想法:“瑞格南香桉树可以制造出完美无瑕的庞大幻境,使人在夙愿得偿的美梦幻境中消亡。那么,如果我同时利用瑞格南香桉树制造幻境的能力与欧珀石牵引灵魂的能力,使我陷入永远的沉睡梦境,罗莎琳的灵魂是不是便可以回到我的梦境中来?她的身体已经消亡,不能再回来,她的思想与灵魂却可以通过欧珀石的力量进入到我的幻境之中。”

    露辛达女王没有第一时间反对,只是思忖了一下:“先不论母亲身处异世的灵魂是否还存在,只论瑞格南香桉树的幻境,它们的目的是在幻境中永远地困住敌人,因而使其自然消亡。如果你甘愿沉浸其中,父亲,那么你将永远地沉睡,再也不能在真实的空灵大陆上醒来。”

    亚瑟兰德王听见女王这样说,只是微微牵起嘴角,笑了一下。

    “七百年了,”他说,“我已经活得太久了。露辛达。”

    这样说,亚瑟兰德十分地平和抬起脸来,看了看空灵大陆的天空:“空灵大陆的和平已经降临。你比我做得更好,伊里斯的族人也不再需要我。露辛达。”

    “父亲。”

    “我不在乎真实与虚幻,我也不在乎存活与死亡。你的母亲在我的身边,那就是我的永恒。”

    露辛达女王手执权杖,低垂下眼睛,注视着水晶棺中的父亲。

    曾经的亚瑟兰德王永远地沉入夙愿得偿的美梦幻境,他将不再记得自己身在梦中,直至死亡。

    在他用生命构筑出的世界里,他和他的爱人将平凡而幸福地生活在和平的空灵大陆之上,从今以后,他们将永远地拥有彼此,无论环境是好是坏,是富贵是贫贱,是健康是疾病,他们都会深爱、尊敬并且珍惜对方。

    直到死亡将他们分开。

    THE END-

    全文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