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武帝的鹰02
林久看过去。
她看得很慢, 视线扫过场景中的每个人和每一寸细节。
宴会热烈,酒肉的香气肆意横流。
宫室中点了比往日多出十倍的蜡烛,烛火煌煌明灯照彻, 在这过量的光亮下,所有人都盛装华服, 光彩照人。
那些明亮的画面一一映照在林久纯黑的瞳孔中,再一一被抛掷。
最后她的视线定格在一个人身上,纯黑瞳孔光滑的弧面上, 只映照出那一个人的影子。
他和所有人一样坐在明亮的火光中, 披着侯爵的华服,长发束起来, 其中缀以光亮的金珠。
看习惯他在外征战时的随性之后, 再看他这样严整的装束,多少会觉得格格不入。
尤其他今天不像从前那样,低着眼睛,刻意收敛自己的存在感。
今天他看起来有点肆意,又有点焦躁, 那种还没感到满足就被迫结束的焦躁。
他就用那对焦躁得发亮的眼睛看着林久,一直看着。
林久看过去的时候他非但没有闪避, 而且立刻就笑了起来,那笑容简直可以说是迫不及待。笑起来的同时他抓起手边的酒爵, 举向林久, 做出敬饮的姿态。
满座公卿侯爵,都衣着相似的华服, 但这一瞬间那些人全部淡成了褪色的剪影, 唯独他是灰色背景上浓墨重彩的人物。
火光流淌在他脸上和眼睛里,那个样子, 就好像他今天来参加这场宴会,在这里坐了这么久,就只是为了等待这一瞬间的对望,就只是为了敬上这一杯酒。
太耀眼了,年轻而耀眼,满座公卿都要被他比成棺材里的朽木了。
这也确实是年轻人才会做出来的事情,在座所有人都知道神女面前固然也设有宴席,但神女根本不吃任何东西。
这也可以理解,毕竟木雕泥塑面前尽管摆放着祭品,可谁见过木雕泥塑张嘴吃喝呢。
所以怎么会有人向神女举杯,之前没有,之后或许也不会有。
人与人之间才会有举杯这样的交际吧,向神女举杯,是视神女为人,还是视自己为神?
好像无论怎样解读,都只剩下忤逆和逾越这样的罪名。
尤其是在这样的场合,灯火通明,众目睽睽之下。
系统倒吸一口冷气,感觉下一秒钟就要血溅当场。
但什么都没有发生,灯影火光下,刘彻举杯向霍去病的方向,应了那一杯敬饮。
宴席短暂的停滞一瞬,所有人都看向刘彻,以恭谨或敬畏的神色,并随他一起举杯,饮下杯中的甘露。
林久静默地看着霍去病喝完那杯甘露,静默地收回了视线。
满座衣冠,重又高谈阔论,灯火流明。
没有人留意到那一瞬间的暗潮,系统几乎都要怀疑自己是看错了。
或许那一杯敬饮原本就朝向刘彻,只是林久坐在刘彻身边,而目光的偏移又难以测算,所以他才以为是指向林久。
系统思索了一会儿,感觉就是这样,是他看错了也想错了,毕竟霍去病从前内敛谨慎的印象早已深入人心。
应该是因为之前听林久说了那些话,所以这个时候才会胡思乱想吧。
他轻轻地收回视线,决定不再关注霍去病。
但就在那一瞬间,最后一缕还没来得及收回来的余光,瞥见霍去病放下酒爵之后的神色。
他笑了一下,舔着牙齿,眼睛闪闪发亮,带着一种几乎是天真直白的亢奋。
系统脑子懵了一下。
他没有再看回去,因为已经没有必要了。
他明白了,和之前每一次一样,林久又说对了。
霍去病,他在战场上也没有笑得那样张扬。
那种表情,眼睛那么亮,血都要烧起来了吧。
这短暂的举杯敬饮,比之前整个战争都还更令他亢奋。
系统沉默片刻,缓了缓精神受到的冲击,向林久说,“他这样挑衅你,你也不在意?”
是啊这的确算得上挑衅,在今天这样的场合,玩这样的小把戏。
这话说出口的同时,系统有一瞬间的恍惚,他想起很多年前,也是在未央宫中的宴席上,霍去病张弓,箭尖对准林久。
简直就像是天命的前兆,他脑子里、骨血里印刻的东西,从那时候起,其实就已经崭露头角了。
林久没有说话,只是把手肘撑在桌案上,像个小女孩那样,托腮看着宴会上的盛景。
她还从来没有在人前做出过如此不庄重的动作,长长的披帛随着她的动作,一直垂落到桌案上。
系统脑子又懵了一下。
林久脸上还是没有表情,但随着动作的变化,她整个人的气度一下子就从冰冷神性转变成了百无聊赖。
之前她坐在刘彻身边是神女,但此刻忽然就变成了公主,是刘彻的妹妹或者女儿,那样的身份。
至少在这一瞬间,她似乎,想做人。
几乎没有任何停顿,刘彻抬手为她挽起垂落的披帛。举止自然而然,没有多余的问话,毫无嫌隙地配合了林久的转变。
系统缓了缓,又缓了缓。
他有很多想问的,但是他知道有些问题林久不会回答。
所以最后他问的是,“霍去病还在看你。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之前好像也有这样的苗头,但是他没有表现得这么鲜明吧。”
林久平静地说,“因为他长大了。”
系统茫然,“啊?”
林久轻声说,“他是跟着卫青长大的吧,没有父亲的孩子,能够教导他的男性长辈只有卫青这个舅舅。从小到大也习惯听从卫青的话了吧,毕竟卫青马奴出身,一路青云直上,到大将军长平侯,听他的话当然不会出错。”
系统更茫然了,“啊?啊?”
林久自顾自地说下去,“应该是从在宴会上射我那一次,卫青不再刻意约束他,之后他走上战场建功立业,卫青更不会再管他。”
“但那还是不够,因为他一直都在侧面战场,应该怎么说来着,我不太懂专业术语,大概就是他自己脱离主。力。部。队,绕后开辟第二战场。”
“直到现在,他拿到了第一次正面战场的战绩。之前都是他在配合卫青,只有这一次,他是战场上的将军,卫青配合他。”
“所以,”林久轻声说,“如今他与卫青之间,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差距了呀。”
“他长大了,站在和他舅舅同等的高度上,他不必再下意识的,像小孩子、像雏鸟那样,本能地模仿自己之前见过的成年人的样子。”
系统听得欲言又止,止言又欲,“那所以,他开始展露本性了是吗?”
林久声音还是很轻,“他是感到很自由吧,前所未有的那种自由。一夕之间挣脱了所有束缚,于是觉得自己可以做任何事情,也想要做任何事情。”
系统反应了一会儿,“这不就是迷茫了吗,与其说是可以做任何事情,其实是不知道该做什么事情了吧。”
“这样说的话,怎么感觉你把他当成小孩了。”
“但他可是霍去病啊,军功煊赫,是帝国屈指可数的万户君侯。你看今日这满座衣冠,他在其中——”
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失语片刻,忽然灵光一现,“张骞之前与人坐论生死而面色不改,说得出【我就是长安城】这样慷慨的言辞,可谓铁胆。”
“可张骞看他的眼神,根本就带着敬畏。被张骞用这种眼神注视的人,竟然也会茫然吗?”
话音落下系统忽然醒悟过来了,喃喃道,“我明白了,他还年轻,那些功绩只是说明他的武威,但并不能使他长大。”
“他的确还是小孩子的年纪,会感到茫然。我那样想,是因为我只是把他当做霍去病,而没有意识到他也有血有肉,是个还没长大的年轻人。”
系统的语气也变得茫然了,“这样想的话,卫青已经足够年少有为,在这样的年岁,就得到这样的功绩。与之相匹配的,就是时时刻刻的内敛、谨慎、缜密。那霍去病呢,如此的高位,他是不是也会觉得沉重?”
系统想到更多东西,他一边觉得很奇怪,竟然能够说出来这么多话,就好像是在谈论朋友那样。
一边又觉得真是奇妙,这年轻人波澜壮阔的一生,就像是一卷长画那样,徐徐展开在他面前。
他迫切地想得到林久的确认,想知道背负这种命运的人,会不会觉得沉重。
但林久只是说,“他和卫青不一样。”
系统沉默片刻,“卫青不管他,就是因为看出来他跟自己不一样吗。我没有想到,卫青这样性情柔和的男人,也会有这样残忍的一面。”
“但其实这好像也是一种慈悲,不管他就是放弃了控制他的机会,让他自己选择自己要走的路。”
系统越说越茫然,他沉思良久,最后只是喃喃说,“可是,为什么要放开他的手呢。毕竟是他的外甥啊。尤其是他们两个这样,卫青其实就像是他的父兄一样吧。”
林久说,“为什么不放开他的手呢。”
“卫青可以有无数个乖巧的外甥,但他这一生,也只会遇到一个霍去病。”
系统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其实不太听得懂林久在说什么,只是忽然觉得很怅然,就是长大之后发现没办法再回到小时候的那种怅然。
这时候宴席上的乐音变了,绵长柔婉,如同低柔的叹息。
有侍女鱼贯而入,撤掉残宴,重新呈上新鲜的菜色,添上崭新的酒具。
蜡烛也换了新的,原本逐渐黯淡的光焰一下子又明亮起来。
系统的怅然消失了,新奇地看着这些事,“这就是添酒回灯重开宴吗?这个时代也这样么?”
“因为菜和酒都冷掉了吧,要换新的。”林久说。
叫阿竹的那个侍女一直跟在她身后,此时也接过侍宴侍女手中的酒樽,在林久面前新换的酒爵中注满调了甘蔗汁的酒。
刘彻已经举杯与满座同饮了第一杯酒,就在他放下酒杯的同时,阿竹捧着酒樽又退回林久身后的时候,林久举起注满酒的酒爵。
她的姿态有点生疏,两只手捧起酒杯,而没有像礼仪要求的那样,一手举杯,一手挽住袖口。
她和刘彻坐得太近了,视线稍微偏转就能看见刘彻的侧脸。
这样近的距离,系统轻易就看见刘彻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
就像是之前及时挽起披帛一样,他根本就是时刻在留意林久的动向。
但林久没有看他,只是埋头喝完一满杯酒,满满一杯。
神像张嘴,以唇舌,享用祭祀用的酒。
所有人都傻了,有些人甚至难以维持表象,不顾场合地露出了目瞪口呆的表情。
林久把喝空的酒爵又放回去,铁质的酒爵是银色,与从前青铜酒爵的金色并不相同。
她看了一会儿这种新的酒爵,像是在发呆,然后又看向刘彻。
刘彻也正在看她。
他们对视,然后她笑了一下。
是那种温温软软的,小女孩儿的笑。
倘若内心的声音能具象化,刘彻心中拉响的警报已经掀翻了整个未央宫的屋顶。
第92章 武帝的鹰03
前所未有的举措带来前所未有的危机感, 血沸腾着往脑子里涌,眼角青筋突突跳动,但那危机感之后不是惊恐, 而是惊喜!
刘彻忍不住微微睁大了眼睛。
这一瞬间他完全没想到他应该做出什么表情,本能先于理智为他做出决定, 莫大的喜悦汹涌而来,一直把他淹到没顶。
其实从挽披帛的时候就已经意识到了,有一些变化正在神女身上发生。
于是在这场庆功的宴会上, 刘彻一边言笑晏晏, 一边在心里盘算。
那时候他还很冷静,数过这一次得到的宏图霸业和丰功伟绩, 想到霍去病又想到张骞。
他知道长安城中有流言, 说他坐在未央宫中放鹰,鹰飞多远他的眼睛就看到多远,这简直是天神的所作所为吧?那些人因此畏惧地称呼他为天命的皇帝。
而这仅仅是他伟大人生中一个细微的片段。
他冷静地数遍这一生,以理智和荣耀构筑起坚固的堡垒,不带丝毫情绪的波动, 仅仅是在做准备,为了迎接之后将要到来的变故。
可当这变故真正到来的一瞬间, 那些准备一瞬间就被冲垮了。
因为神女在向他笑。
刘彻这一生第一次见她这样笑,庸碌之人到死都见不到的笑脸。
坐在王朝最尊贵的位置, 看见最美丽的笑脸。
所有被刻意压制住的情绪在这一刻千倍百倍地反卷而上, 刘彻感到眩晕,感到摇摇欲坠, 思维变得迟滞, 但他还在勉强思考。
他想,神女在变成人。
我使她变成人, 我的所作所为填充起来她的血肉之躯。
所以她向我笑,这是她对我的回报——我的所作所为,就是有这样的重量,沉重到云端上的神女,也要被拉扯到地面上,露出凡人那样的笑。
这代表着什么样的变故,之后又将要发生什么,那些事情忽然就变得不重要了。
他触摸到了一些东西,明堂高坐二十年,从未如此真切触摸到的,真切得令人发疯。
他是皇帝,他坐在未央宫中放飞他的鹰,可他毕竟不是那些鹰,不能在战场上真切地张开翅羽。
建元年间他时常前往上林苑打猎,拉弓时也觉得肋下生有巨翼,异日将乘风而起。
可未央宫覆压的梁柱太沉重,压得他张不开少年时想象过的遮天的巨翼。
之前也没想过要抱怨,因为没有什么不公平的。
所谓的运筹帷幄,就是要坐在帷幕之后。
用以交换的第一件筹码,就是握住弓箭时沸腾的热血。
所以他看着张骞也看着霍去病,未央宫中总是那样平静,不闻兵戈之声,他的血总是冷而缓的,所以更想要在他们身上看到烈血沸腾之后的余韵。
但现在他的血在烧,沸腾得像是要把他烧死掉。仿佛那些不世的荣光,不朽的功业,重新化作滚烫的筹码落在他手中、胸腔之中。
或许比那些东西还要更滚烫。
刘彻睫毛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因为不舍得眨眼,只知道贪婪地看着神女此时的笑脸。
宏图霸业,丰功伟绩,千秋之后听不到的歌功颂德,至此全部化为神女唇边那一抹柔软的笑意。
那简直是比太阳还更炽烈的冠冕,千年万年,万丈的明光永不磨灭。
系统哆嗦着说,“你们在玩什么东西啊,刘彻现在的表情看起来活像是磕嗨了,他的瞳孔都在颤抖啊。”
林久没有说话,在刘彻全神贯注盯着她看的时候,她歪着头,漫不经心地理了理如云的鬓发,视线轻轻掠过刘彻的侧脸。
笔直地投出去,与坐在那里的人相接。
她看着霍去病,以满饮过杯中甘露的笑脸,和荡漾着笑意的视线。
系统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尽管不知道刘彻脑补了什么,但其实这个笑脸好像并不带什么深意。
林久只是像所有喝了酒的小女孩儿那样笑,那种轻飘飘的笑。因为喝了酒,所以那样笑,就这么简单。
系统慢慢的,看向霍去病。
满座之中,或许只有他清楚这个笑脸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一场宴会上,满座衣冠,灯火流明。众目睽睽之下,他得到了一个只恩赐给他的秘密。
系统只看见他坐在那里,面色不改,稳稳的承担住了这一杯酒的重量。
——
盛宴之后,东方朔与董仲舒并肩走在月光照彻的宫道上。
东方朔说,“今天这一场宴会,真是不简单。”
他衣袖上还沾着酒气,如同盛宴的余韵纠缠不休。
董仲舒稍有些吃惊,这场宴会上汹涌的暗流太多了,但他没想到这种话会从东方朔口中说出来。
其实也并不出奇,想来人总是会被境遇所改变的,在长安城中浸润得久了,东方朔也被改变了啊。
一股莫名其妙的欣慰涌上心头,董仲舒站住脚步。
东方朔茫然地看他,“怎么了?”
董仲舒说,“只是没想到临走之前能听到你说这样的话。从前我以为你就像是一只鸟,在长安城的游鱼中格格不入。如今再看,你也已经是长安城中的一尾游鱼了。”
很难形容对他来说东方朔是什么,说是朋友好像并不算,可要说是子侄后辈,那就更奇怪了。
他们之间原本没有交际,只是因为一些原因,一些突如其来难以躲避的天命,莫名就变成了可以倾吐心声的人。
起先东方朔来找他说关于神女的话,再后来东方朔来找他说关于长安城的话。
这个人好像总有旺盛的好奇心,他喜欢长安城,但又看不透这座城。他在这座城中,但又始终不能汇入这座城。
董仲舒无法理解他,就像是一条鱼没办法理解一只傻头傻脑的麻雀。
但是麻雀总是来找他讲谬误明显的话,有时候他会纠正他,或许是因为他的愚蠢令人无法忍耐,也或许是因为习惯。
因为他总是出现,于是忍不住仰望着,等他再一次的出现。
然后他听见东方朔兴致勃勃地说,“今天那道鱼脍真是不错啊,新鲜捞出来的红尾鱼才有那样鲜甜的滋味吧!以天鹅烧制的那道酸汤也真是好喝,陛下的盛宴,每一道菜都不简单啊!对了,你刚才说什么鱼什么鸟?”
董仲舒张了张嘴,说不出话。
他攥紧了拳头,隐忍地说,“没什么,你听错了。”
麻雀果然还是那只傻头傻脑的麻雀!
东方朔没有留意到他的反常,自顾自地回忆方才那些菜色,兴致勃勃。
他们继续沿着漫长的宫道往前走,漫天都是月光,未央宫广大得像是没有尽头。
东方朔终于说完了他那些菜,后知后觉地问董仲舒,“你说你要走,怎么了,是要回家吗?”
董仲舒顿了顿说,“陛下想要将匈奴人安置在陇西,总要有人去教他们,才能叫他们懂得按照陛下的心意去行事吧。”
东方朔站住了,他诧异地看着董仲舒,眼神困惑,好像根本没明白董仲舒在说什么。
董仲舒没有多说,只是与他对视,好像也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说多么石破天惊的话。
去教他们,董仲舒这样清瘦的儒生?他能教他们什么?一只羊去教一群狼什么叫礼义廉耻?
这一瞬间东方朔想起李耳骑青牛西出函谷,又想起孔丘周游列国,他渐渐地瞪圆眼睛,可是说不出一个字。
董仲舒笑了笑,东方朔还没见他这样笑过,又听他说,“有时候我问我自己,那么多年翻了那么多的书,难道只是为了站在宣室殿上吗。”
“就像是上天在叩问我的心,而每一次我都哑口无言。”
“就像是从前被老师问起经义,每一个老师都夸赞我,他们不知道我心里其实对那些话不以为然,那不是我要追求的东西。曾经我是这样想的。”
“但功成名就之后我反而开始在意那些东西了,曾经神女递给我天书,我没办法拒绝。如今陛下问我,是否要效仿古圣人的行径,我同样没办法拒绝。”
他看着东方朔目瞪口呆的面孔,风轻云淡地说,“明天就要走了,教彼方蛮夷,以正我儒冠。”
教彼方蛮夷,以正我儒冠。
东方朔把这句话在心里颠来倒去地念了十遍。
那个问题忽然有了答案,为什么董仲舒和张骞同时得知陛下征讨匈奴的消息。
一时间他想说什么话,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他想起董仲舒那时候说,这天地之广阔,永远没有足够的时候。
失语良久,东方朔喃喃说,“所以你之前说博望侯是陛下的鹰,你懂他要去做的事——”
董仲舒笑了笑,“是因为我也一样,我也是从陛下手心里飞起来的鹰。”
月明千里,漫长的宫道终于走到了尽头。
翌日董仲舒启程去往陇西,东方朔远送十里,折柳相赠。
送别之际只说了珍重,没有问此生是否还能再会。
不是因为游鱼和麻雀没有相通的心意,也不是因为鹰看不上呆头呆脑的麻雀,仅仅是此生短暂,而天地广阔。
那些珍贵的时间,只足够花费在路上。
——
系统哭了,泪流满面,“聚散苦匆匆,太好哭了!这个镜头就这样拉,看起来更煽情了!”
这是他最近的乐趣,拿林久的【白泽】视角当摄像头玩,时代沧桑感和人物的表情都是满分,随手一拍就是大制作既视感。
可以追溯到春秋时代的古道上,人走远了,烟尘渐渐止息。
系统的注意力又转移回来,“霍去病今天还来嘛?”
这是他最近的又一个乐趣,围观霍去病。
那天的宴会之后,霍去病找到刘彻说,之前在战场上遇到那些神异的事情,心里有些疑惑,想要向神女请教。
不知道出于什么考量,刘彻同意了。
于是霍去病就来见林久,和在外时的肆意完全不同,也不像在宴席上时那样玩弄小把戏,他每次来都恭谨地见礼,视线谨慎地低敛着。
他真的向林久说那些神异的事情,但跟系统想的不太一样,他不问,只是讲。
讲的也不是那一夜的事情,而是说,匈奴以为世间万物从天空中诞生,天是万物的母亲,他无所不能而长生,因此他们的神被称之为【长生天】。
这一位尊神出自一种名叫“萨满”的教派,类似于先秦时的巫祝,信奉草木和天象,但又有些分别。
而匈奴人以为的神和汉人也并不一样,而更近似于先秦时的概念,他们觉得神是规则的集合,如同雷霆雨露,亦如同羊群在春天□□,在秋天生下小羊羔。
正因如此,他们尽管祭祀神,尽管也祈求风调雨顺,但其实不认为神能改变什么。
说到这里时霍去病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思索应当如何措辞。
很快他就想出来,他说,匈奴人认为神没有心,神的胸腔里只是一块铁石。神也不懂得什么是拯救,神只是存在着,在应当创造的时候创造,在应当毁灭的时候毁灭。
说到这句时,他语气好像有点不太一样,系统忍不住看他的脸,但他低着头,阴影覆盖下,只能分辨出他眨动的睫毛,而看不清楚他的神情。
他还说了匈奴语中【长生天】的发音,唱了一小段匈奴人赞美【长生天】的歌曲。
与汉人中风行的雅音不同,匈奴人的歌曲中多的是一种奇异的喉音,系统不太懂那具体要怎么形容。
只是在霍去病唱出来的时候,他觉得他听见了漠北苍凉的风。
风声中,又有草木,有苍天和河流。
真是很奇怪,霍去病平时寡言到了过分的地步,那些与他一起站在宣室殿上的人,绝大部分恐怕连他的声音是什么样都说不清楚。
系统有时候也想他在军中时是不是也在篝火边击节而歌,那该是什么样的歌声。
但他唱起匈奴人祭神的歌时,竟然很好听,不是那种寻常的好听,很难形容。
就是在他唱歌的时候,一切都很安静,宫殿和风都在寂静地聆听。
系统不太确定他唱得跟原版之间有没有区别,但有些东西还是能听出来的。
那种娴熟和流畅,有一种刻意花费时间学习过的认真在其中。
那天他认真地唱了小半个时辰,然后恭谨地告退,走之前说他觉得萨满的面具很有意思,倘若神女准许,下次觐见的时候,他可以做一个献给神女。
可恶,这不是卖关子吗!林久想不想看系统不清楚,但他很想看啊!
系统忍不住拉了镜头看霍去病走到哪里了。
然后他忍不住哀叹一声,觉得霍去病今天可能是不会来了。
出了事,大事,长平侯大将军卫青遇刺,刺客是冠军侯霍去病的人。
第93章 武帝的鹰04
之前在漠北合围匈奴时, 卫青遇刺受伤。
算起来已经有些时日了,不是新鲜的事情,但消息却直到如今才流传出来。
因为卫青的隐瞒。
说起来很不可思议, 大将军长平侯遇刺,而且是在战场上遇刺, 尤其是在刘彻倾覆匈奴的那场灭国之战中。
这事一旦被掀出来,刺客被碎尸万段挫骨扬灰还在其次,朝堂上无疑要有动荡。
这样的罪行简直等同于谋逆, 是在动摇刘彻的皇位, 必然有人要为这件事负责。
卫青是最有理由掀起风波的人,因此刺客对准的是他的咽喉。
人非草木, 生死当前谁能无怨无恨, 可卫青唯一做的事,是隐瞒了这场刺杀的发生。
系统默默说,“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不仅仅是系统,此时长安城中,宣室殿上有一席之地的那些人, 俱都察觉到了风雨欲来。
之前朝堂上就有传闻,说陛下忌惮卫侯的功绩。
后来霍侯的升迁, 似乎无形中佐证了陛下的心意。
于是有人开始说,陛下有意使霍侯与卫侯争斗, 以制衡这两位军权在握的君侯。
偏偏就在这个时候, 这件事被掀了出来。
真是绝妙的开战借口,简直带点刻意的色彩了。
是适合被命名为“刺杀事件”, 留待千年之后写在历史书上, “朝堂之上卫霍争斗的起始点”。
“但是霍去病毕竟是卫青的外甥啊。”系统茫然道。
而且是跟随在卫青身后,牵着卫青的手长大的小外甥。
一边是下属, 一边是舅舅,这两边悬殊的份量,真的有做出选择的必要吗。
林久说,“你之前对霍去病的称呼不对。”
系统起初茫然了一阵,为这牛头不对马嘴的一句话。
但立刻他就反应过来了。
之前他称呼卫青是“长平侯大将军”,而霍去病就只是“冠军侯”。
这样的称呼,确实是不对的。
或许是因为这些天以来,霍去病在林久面前表现得太沉静了。
像故事里每一个无所事事的少年那样,虚掷整个整个的下午,在古老的宫室中讲故事和唱歌。
因此系统下意识忽视了之前朝堂上发生的,关于他的一件事。
匈奴归降之后,刘彻罢太尉,置大司马,冠之以将军称号。
冠军侯霍去病拜为大司马骠骑将军,并有法令传下,使骠骑将军的官阶和俸禄与大将军相等。
既然卫青是大司马大将军长平侯,那霍去病就应该是大司马骠骑将军冠军侯。
他并不输给卫青。
此时宣室殿上,丹陛之下,他与卫青并立。
这世上没有单枪匹马的将军,霍去病当然也有追随者,有多少人追随卫青,就有多少人追随他。
卫青遇刺这件事,既然被掀了出来,就已经不仅仅局限于刺客,卫青,霍去病,这三人之间了。
倘若卫青仍然什么也不做,则长平侯的声威势必受损,追随在长平侯身后的人,此后似乎便输给冠军侯身后那些人一筹。
霍去病也难以逃脱同样的困境。
即便是他麾下的人犯了大罪,但倘若他毫不维护,而任由卫青惩治,则冠军侯的声威受损。
他麾下那些方立下战功,亟待在宣室殿上争抢到一席之地的人,在面对卫青麾下的人时,是不是就要退避三舍了。
升迁升迁,有人升势必有人要迁。
宣室殿上就只有那么多席位,一位君侯的崛起,势必挤压另外一位君侯的声势。
舅舅固然很重要,可那么多一起玩命的袍泽,难道就可以弃之不顾吗。
到了他们那样的位置,一进一退之间,所要考虑的,远比亲缘要复杂千万倍。
系统说,“我已经开始感到沉重了。”
他看着霍去病,忽然就觉得真是白驹过隙,时光飞逝。
眼前这个年轻人,他不再是元光年间那个跟随在卫青身后的小孩了,他也不仅仅是卫青的外甥了。
而且还有一件事。
系统将视线投向霍去病身后。
那里站着一个小孩,有点黑有点瘦,看起来是那种乡下的小孩,但他脊背挺得很直,似乎是在刻意模仿霍去病的姿态。
那是霍去病异母的弟弟,霍光。他在霍去病身边,被侍从们称之为“小公子”。
霍去病小时候是生父不祥的小孩,但在匈奴归降,他得到旷世的军功之后,他找到了生父的消息,并前往去拜会。
那男人叫霍仲孺,是平阳县的一个小吏,偶然到平阳侯身边当差,邂逅了一个名叫卫少儿的侍女,并与之私通。
之后侍女怀胎生子,小吏也回家娶妻生子。
除非有特别离奇的意外发生,否则男女之间的一段露水情缘,在那个时代甚至不配被记述在纸墨上。
但那种离奇的意外偏偏发生了,二十年后,小吏和侍女的儿子成为帝国声势喧天的君侯。
系统试图想象那一幕,平阳县中的相见。
白发苍苍的小吏见到二十年没见过的儿子,他身后是君侯的依仗,翠葆霓旌遮天蔽日。
他拜倒在他身前,从前只有未央宫中的皇帝可以享用他这样的礼仪。
这世上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他们具体都说了什么,霍仲孺当时又是怎样的心境。
总之在那场拜会之后,霍去病把他异母的弟弟霍光从平阳县带到了长安城。
长安城中之前就有流言,说这也是霍侯与卫侯之间决裂的一个先兆。
霍去病至今还没有娶妻,没有自己的家室,卫青就是他最亲密的男性长辈了,就像是他的父亲和兄长那样。
但现在他身边有了一个弟弟,这个弟弟和他一样姓霍,不管怎么说,都是比卫青更亲近的血亲。
系统胡思乱想,思绪一路发散到天边,想到卫青,觉得很不忍心,但又隐约有期待。
想知道霍去病会怎么做,想知道这年轻人的命运会走向哪个方向。
在他的注视之下,霍去病静静地听完了这件事的始末,神色沉静而内敛,不带丝毫表情。
侍从低着头,等待他的吩咐。
霍去病说,“备马。”
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没说,少言缜密不泄露自己的心思,一如卫青。
系统开始揣测他是要去见刘彻,还是去见卫青。
然而片刻之后,他看到了前来觐见林久的霍去病。
系统目瞪口呆,“不是,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还能来见你?”
林久很奇怪,“为什么不来,他之前还说做萨满的面具给我。”
系统震惊了,“可卫青遇刺了啊,这件事就这样不管了吗?”
林久也震惊了,“卫青遇刺,难道有我重要?”
系统说“……行吧。”
他忍不住去看霍去病,他已经习惯林久的没心没肺了,可是不相信霍去病也可以这样冷酷。
但霍去病真的就是这样冷酷,他觐见,行礼,所作所为和之前没有分别。
倘若不是系统开了上帝视角,在他身上丝毫看不出那些事情的端倪。
他带了一个做好的萨满面具过来。
起初系统想的是,这和之前说的不一样啊,不是说当场做一个吗。
可仔细想想在清凉殿做手工好像也有点不对劲。
虽然是成品面具,但也不会无聊,因为霍去病又开始讲故事。
他说面具是用桦树皮做的,因为萨满认为桦树是最接近天空的树,树皮中有神秘的魔力。
然后他又说漠北的桦树,雪白的树皮和银色的树叶。
他把面具举起来给林久看,说其中某一块色彩就代表了一片长在什么地方的桦树。
那是一块五彩斑斓的面具,涂了好多种颜色,感觉是小孩子会喜欢的那种玩具。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林久走下去看那个面具,跪坐在离他极近的地方。
他讲话的声音停顿片刻,微不可查,又指着红色的地方说,这是焉支山,因为焉支山上找了一种红色的草,所以匈奴人用这种颜色代指这座山。
然后又讲到匈奴人的婚俗,说新娘出嫁时穿什么衣裳,用捣碎的焉支草修饰出好看的妆容。
他说到这里时,很奇异的,系统一瞬间抽离了所有情绪。
因为那种反差。
他讲的那些事情实在很吸引人,让人觉得时光很安静,想听他一直说下去。
但有些东西是没办法忽视的,他不是说书人,他甚至不是读书人。
他是军功成名的少年将军,他知道这些东西是因为他曾经带领军队踏过那些土地。
血把他的手染得比焉支山更红。
匈奴人提到焉支山时,哀叹说,失我焉支山,使我嫁妇无颜色。
每一个字音吐出来,都像是带着斑斑血渍。
而征服那座山的年轻人,反而在讲关于那座山的,温柔的斑斓的故事。
这是一种伪装吗,男孩子在女孩子面前伪装出来温文尔雅的姿态。
可好像也不能因此而指责他,毕竟林久也不是什么普通女孩子,他们之间也不是骗钱或者骗色那样的关系。
所以系统最后只能干巴巴地说,“他在你面前还挺内敛沉静的。”
话音落地,林久顿住了。
系统莫名感到压力,“怎,怎么了?”
林久说,“你是这样觉得的吗?”
系统茫然:“啊?啊?”
林久说,“你觉得他现在表现得很沉静内敛?”
系统不敢说话了。
林久说,“可是他频繁的,独自一人来见我。”
系统明白了。
之前这样做过的那个人是刘彻。
第94章 武帝的鹰04
系统恍然大悟, 猛拍大腿,“你提醒我了,没错啊, 刘彻呢,这几天他一直都没有出现啊?”
“这合理吗, 这正常吗?我认识的那个刘彻,腿被打断了都要爬过来加入你们吧!”
林久心平气和地说,“我没有打断他的腿, 我只是喝了他一杯酒。”
“嗨呀。”系统摆了摆手, “我不是那个意思,就只是个比喻你懂吧。我是说这背后一定另有隐情, 隐情——”
系统忽然愣住了。
林久没有再说话, 她拿了霍去病带来的那张面具放在膝上,用手指触摸,有一些颜料沾在了她手上。
但系统已经懂了,她说的每句话都不是无意义的,问题的答案就藏在她之前那句话里。
刘彻不来见她, 是因为之前在宴会上,她喝了一杯酒。
她表现出来异常。
紧接着就是刘彻允许霍去病来见她。
霍去病和她相处, 就像是之前刘彻和她相处那样。
系统晕晕乎乎地说,“我好像明白了, 是说刘彻希望用霍去病试探出来你的异常具体表现在哪里?”
他想起来之前好像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 卫青第一次出征时遇到了【神】,林久在那个时候也陷入了【异常】。
然后林久见了卫青。
系统愣了很久, 弱弱地说, “我好像有点懂了,但我不知道怎么表述。”
尽管他可以开上帝视角, 林久【白泽】的天眼他可以随时调用。
但有些事情,尤其是未央宫中的一些事情,根本就不会诉诸于口。
而更多地依赖一种视线与视线的交接,人与人之间的,那种被称之为默契,或者说心照不宣的联结。
系统有时候围观他们,会觉得这是一种非人生物,已经进化出了一种与人类相隔阂的交流形式。
但是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
系统说,“不对,还是有区别的。”
“之前那一次是你主动要求见卫青,但是这一次你没有主动要求见霍去病。”
“霍去病主动去找刘彻,要求来见你。”
“所以刘彻也没有要求他来见你,刘彻只是流露出了一种意愿。”
“他希望看到你在接触到霍去病之后,会不会发生之前那一次接触到卫青,所发生的转变。”
“就只是这点意向的流露,霍去病立刻顺应着来见你。”
系统越说越迷茫,“他到底是想要来见你,还是因为刘彻想要他来见你?”
林久没有说话,像是对这个问题并不感兴趣。
她看够了那张面具,前倾身体,手放在霍去病肩膀上,往下压。
霍去病顺从着俯低身体之后,她把那张面具扣在了他脸上。
他来见林久的时候,装束总是严整,衣着侯爵的礼服,玉带金扣,长发也工工整整地束在冠里,是那种长安城中常见的,符合礼仪的模样。
但面具遮住他的脸之后,那种礼仪规训出来的端庄和严整消失了。
系统默默注视着他。
林久后退之后他就直起身子,自己抬手持着面具,仍然以面具遮挡自己的面孔。
那张面具可以看出来做得很精细,但萨满面具中荒蛮的低调不会因为精细的工艺而消逝。
那种反差感又出现了。
以刘彻的作风,可以想见的是,匈奴人归顺之后,为了更好的统治,他一定会想办法洗刷掉他们曾经信仰的痕迹。
董仲舒的任命就可以说明刘彻已经在行动了。
这个人之前就干过砍断圣人脖颈的那种事,再去砍断长生天的脖颈,应该已经很顺手了。
但这一切行为的前提是霍去病,是他带着军队践踏过了曾经属于长生天的土地。
那些带着面具的萨满应该也有不少死在他手里吧。
沾着萨满的血、甚至沾着长生天的血,这样一双手,现在正持着萨满的面具,戴在自己脸上。
他持得很稳。
从未有哪一刻,系统意识到他是以杀人而建功的那种人。
剔除掉所有浮于表面的功勋,荣耀,武威。
在那之后,这声势喧天的年轻君侯,他在宣室殿上得到了多少荣宠,他在战场上就杀了多少人。
大司马骠骑将军冠军侯。
每一个字符之后,都累叠着无从计数的枯骨。
系统轻声说,“他们这种人,胸腔里是不是没有心脏,而是铁石。”
“什么?”林久说。
系统说,“我想到卫青了,他跟霍去病没什么区别吧,他也以杀人扬名。是因为这样,所以不在意刺客那件事吗。”
“隐瞒不发,因为忧心会因为这件事和霍去病发生冲突,尽管只是有可能发生冲突,但这是最优解,所以毫不犹豫地就这样做了。”
“不告知任何人,不与任何人商议。”
“简直冷酷得像是踩在性命之上做出的决策,为了更伟大利益之类的。”
“嗯嗯,然后呢。”林久说。
“然后霍去病不愧是他外甥。”系统沉浸在自己的思路里。
“知道舅舅被刺杀了也无动于衷,也不去想这件事情该怎样解决。因为现在最重要的是你,所以就来给你讲故事,眼睛只看着你。”
林久没再说什么。
光影变幻,时间差不多到了霍去病往常应当告退的时候。
霍去病摘掉面具,低下头,他什么都没说,但是俯拜而下,额头触到交叠的手掌。
他莫名其妙地行了一个庄重的大礼。
系统的思路被打断了,“啊,不是,他为什么突然对你行礼?”
林久眼瞳明净地看着他,向系统说,“他在向我道歉。”
系统傻了,“不是,我错过了什么?你们又搞了什么新东西?”
林久说,“你什么都没错过。因为他在我面前戴上了萨满的面具。”
之前他也说过这是只有得到神的认可才能戴上的面具。
而他当然不可能得到匈奴人的神的认可,神都被他搞没了还怎么认可。
所以这其实是渎神的行径。
系统有点懂了,“他不可能在意匈奴人那个神,但是你也是神,而且你之前和那个神开战,你和那个神大概可以算是同类。”
“所以他觉得,冒犯那个神,尤其是在你面前,就等同于冒犯你,是这个思路吗。”
系统觉得他们城里人好复杂,不过。
“他还主动向你道歉哎,他人还蛮好的。”
“毕竟他如果不说,你其实也想不到这一点吧。”
“可见他是敬畏你的啊!”
系统激动起来了,“说实话被这种人敬畏感觉有种扬眉吐气的感觉。”
林久沉默了。
系统说,“怎,怎么了?”
林久发自内心地说,“你一直都好乐观啊。”
系统条件反射开始反思。
霍去病像从前那样告退离开了,没有流露出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萨满的面具被他留下来了,没有带走,毕竟是送给神女的礼物。
系统看看他的背影,又看看他留下来的面具。
忽然僵住了。
是,是啊。
如果霍去病不行礼,不道歉,那正常人都不会往“冒犯神女”这个方向去思考吧。
更何况这里只有他和林久两个人,那副面具也是林久主动给他扣上的,就算是觉得不妥,也应当若无其事地掩饰下去吧。
毕竟有些事情不揭穿就等于不存在。
但他偏偏主动道歉——主动揭穿了这件事情。
他坦然地承认了,至少在那一瞬间,他心里想到了冒犯神女,这样的事情。
这算什么敬畏,这根本是挑衅吧!
系统简直要疯了,“我感觉我在你们中间我就是一条狗。”
“那所以你在想什么,你为什么主动把面具往他脸上扣啊!”
林久说,“因为想到他之后会做的事情,所以觉得很合适。”
“那所以他之后又会做什么事啊?”
——
天色渐晚,阿竹静悄悄地走进来,领着侍女们逐一点上灯烛。
之后那些侍女就都退去,只有她一个人留下来,站在角落里,随时听从林久的吩咐。
她在林久身边待了很多年了,渐渐的也从曾经那个荏弱的和亲公主,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女官。
她在林久身后这样站了那么多年,但林久也从来没有吩咐过她。
这么多年的,落空的等候,在寂静广阔的宫殿衬托下,有一种哀婉的怅然。
系统正在看她。
因为今天她的视线正落在那个鲜艳的萨满面具上,其中有一种不同于寻常的,鲜活的灵动。
这么多年来,她好像是第一次对一种东西,表现出来“想要”的情绪。
系统感觉有点不忍心,他其实有点心软,相处了那么多年的女孩子,如果是他,一定会把这个面具送给她。
但是林久不一定,她从来不看这女孩一眼。
“你想要吗?”
“嗯,想要什么?”系统条件反射地回应。
但他很快意识到了不对。
这句话并不是说给他听的。
林久说出声了,她在跟那个女孩说话。
系统看过去,果然,那女孩眼睛都睁圆了,露出一点竭力掩饰之后的错愕。
林久走过去,把面具递给她。
她呆呆地接住了。
系统呆呆地看着。
他人都傻了,“你在干什么?为什么突然?”
林久说,“可能是试着改变天命吧。”
第95章 武帝的鹰05
系统更迷惑了, “什么?什么天命?”
他左顾右盼,试图看见天命的蛛丝马迹。
但在流动的烛光下,偌大宫室之中, 只站着阿竹一个人,珍惜地轻轻捧住手上的面具。
是在很久很久之后, 在神女离开之后。
阿竹捧着那张面具去见刘彻。
她说这是神女曾经赐下,我愿意将它献给陛下,请陛下准许我记录一些宫中无关紧要的小事。
刘彻看着那张面具, 没能拒绝她。
后来很多很多年以后, 在某一座不起眼的古墓中,出土了一本没有记载的史书, 其中写满了汉武一朝的故事。
有人为之欣喜若狂, 但更多的人在捶胸顿足。
因为除却极少部分的朝堂大事之外,这本书更多记录的是未央宫中微不足道的小事。
清凉殿中某一盏宫灯,某年某月设在某地的一场宴会。
珍贵的笔墨,仅仅挥洒在这些细微之处。
偶然还有插图,娟秀的线条, 描摹出未央宫中一小角的风景。
后世的史学家试图探究这本书的来历。
他们翻遍字里行间,想象在两千年前未央宫的夜晚, 一个寂寞的女人秉烛写书。
天子的车驾辚辚驶过漫长的宫道,书册最后以秀丽的字体署上了“阿竹”这个名字。
那本书一直流传到了王朝崩塌和宫殿消逝之后。
千年以后, 史书上挤满了宏图霸业和丰功伟绩, 没有余地留给未央宫中漫长的每一日光阴。
但那些红墙青砖,灯火楼台, 总也有存在过的痕迹。
——
元狩元年, 匈奴归降的战绩传来之后,故李将军李广以恭祝的名义, 往长安城中献了一批马。
这是那本书中记载的,无关紧要的小事中的一件。
——
“虽然今天没有故事听,但是他们跑马的样子真好看啊。”系统说。
他开了上帝视角,注视着上林苑中正在发生的事情。
李广送了新养出来的战马过来,霍去病奉刘彻的旨意,往上林苑去检阅这批新马。
他正是以骑射而建功,做这种事是恰如其分,但系统其实还是第一次见他这样子。
该怎么形容呢,其实之前就知道他耀眼,就算刻意做出沉默内敛的姿态,也叫人没办法忽视他的光芒。
但从前见他都是在夜里,要么就是在阴沉的宫室里,衣锦夜行,毕竟黯然。
如今见他在阳光下跑马,风从草叶上穿行而过,鼓动起他的衣角和长发。
他麾下那些年轻的军官都跟在他身后,他们大声谈笑,神采飞扬,马蹄在草地上践踏出一道倒伏的痕迹,像飞掠过上林苑的另一场风。
有人在身后叫他,“君侯!”
他不回头,只是高举起一只手。
光影晃动,他的手指猛然收拢,抓住了从身后掷来的长刀。
这时候已经有人提着刀向他冲了过来,携奔马之势,刀劈下来的时候简直有武神那样不可阻挡的威势。
这时候理应要闪避。
骑兵之间的战争,拼的是人力,更是马力。
人的体重不过百斤,但一匹马,矮小的驮马往往也有四五百斤重,战马当然更重,极少数甚至可达千斤。
之所以骑兵对步兵时往往摧枯拉朽,就是因为奔马冲锋时携带的那股力量根本是人没办法抵挡的,那是真正的千钧之力。
但霍去病不退也不避,刀光落下来时他也举刀。
起手就是风雷之势。
留给他蓄力的时间不长,但他速度实在是快,挥剑的姿态让人想起雷闪和火光那种东西,从天上行到人间。
一声刺耳的金属撞击声之后,他连带手中的刀一起被压得后仰。
刀光几乎一直逼到他眼睫上,系统清楚地看见他的虎口被震裂,血一直流到指尖滴下来。
但他扛住了那把刀,而这时候他甚至还没时间拔刀出鞘。
那把逼到他眼睫上的刀一击不成之后立刻收回去,在半空中舞了个圆,蓄力之后立刻又劈下来。
这是系统第一次真正意识到什么叫“面色不改,拔剑生死”——霍去病从容,甚至可以说是不慌不忙地拔剑。
剑鞘落地的同时他挥刀上撩。
依然是疾风迅雷一般的挥刀,一声震动之后,更多的血从他指尖淌下来,但这次他把对面那个人压了回去。
没有影视剧中常见的僵持,刀像是斩出去时那样迅猛地收了回来,有那么一瞬间似乎听到了金属扭曲的声音。
然后是斩击,转守为攻,这一次他终于有了蓄力的空隙,刀光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系统不太懂这种冷兵器上的术语,也很难描述他具体的招式,只是觉得那个弧线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美好。
但再怎样美好的弧线也没办法掩饰那种暴烈的剑术,有那么一瞬间阳光照在刀面上,如同烈火烹油一般骤然爆起大片的光线。
这一回金属碰撞的声音不太对,更多的是一种古怪的,扭曲的声音。
那团爆亮的刀光中飞出更多亮晶晶的碎片,很难理解这是怎么做到的,但霍去病那一刀生生斩断了对手手中的刀。
不,不应该是斩断,应该是斩爆,爆成碎片!
有那么一瞬间系统觉得自己看到了战场,这就是他在战场上的模样,三刀,从死中杀出一条生路!
但这还不是结束,被斩碎武器的骑手黯然退场了,但是更多的骑手已经围了上来。
霍去病抬起头,虎口绽裂之后流出来的血一直淌到刀刃上,但他一眼也没看,抓紧长刀纵马冲上前。
这时候他的身姿叫人想起草原上的鹰,盯上目标之后扑击而下。
虎口上的伤势好像没给他带来任何影响,他稳定地挥刀,稳定地斩出那势若风雷的刀光!
系统呆呆地看着,他并不在现场,而是在离得远远的,安全到连风都轻柔的清凉殿中。
但他看着眼前这一幕只觉得天地倒错,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这其实是个荒蛮的时代,可以杀人也可以溅血。
未央宫中那峨冠博带的公卿,便以这杀人的技艺而登上天子的宫殿。
他去看霍去病的眼睛,未央宫中,宣室殿上,宴会之中,他的眼睛深黑而内敛。
但现在他的眼睛在发光,系统忽然不确定那是映在他眼中的刀光,还是他眼中的凶光。
他的血热起来了,每一刀都斩出暴烈的风声。
围着他的骑手们下意识一拥而上,而不再像之前那样一个一个与他交手。
那就像是一种本能在苏醒,人类面对猛兽总是选择围猎。
有一个骑手悄悄地离队了,他从边上绕过去,放慢了马蹄声,试图从侧面偷袭。
但霍去病手中原本与另一个人纠缠在一起的刀忽然猛得下压。
他原本竟然留了力气,而现在全部施加出来,虎口涌出更多的血,于是那原本可以挡在他面前的刀被砍成两段。
那个试图偷袭的骑手已经举起了刀,但他对上的是霍去病的眼睛。
风声呼啸,刀光如电。
之前那无数次挥刀中所累加的威势于此毫无保留地挥洒出来。
那一瞬间偷袭的骑手意识到自己犯了错,为了偷袭他放慢了马速,但没有马力的加持他根本挡不住这一刀。
他会死!
一种摧枯拉朽的恐惧抓紧了他的心神,刀光近在咫尺,但他竟然愣住了,他胯下战马不安地后退,他的长刀软弱地掉在了地上。
有人催马过来,有人在叫,系统睁大了眼睛,所有人都在试图挽救,但血溅三尺似乎已经不可避免——
刀光消散。
无声无息的,那一刀停了下来。
刀刃直指那个软弱的骑手的眼睛,几乎割伤了他的虹膜。
持刀的那只手在淌血,但真是很稳,那种近似冷酷的,不为外物所动的稳定。
霍去病催马后退两步,立刻就有人上前,接住了他目不斜视丢过来的长刀。
系统到这时才意识到自己屏住呼吸已久。
他慢慢吐出一口气,在重又松缓下来的气氛中意识到,这不是战场,霍去病只是在试刀。
这一次来上林苑,除了新的战马之外,刘彻还给了他们新的战刀。
未央宫中新换上的酒具并不仅仅是摆设,其中盛满的也并不只是酒,更是刘彻的决心。
于是少府自然尽了十二分的心力。
选对了方向,再加上不惜工本的尝试,技艺的突破就变得理所当然了。
之前拿在霍去病手中的这把刀,就是少府新献上的成果。
比从前那些青铜刀剑更锋利也更坚固的,帝国新的刀剑。
所以他能一刀斩碎对手的刀,不仅是个人的勇武,更因为手中利器。
而此时再看那把刀,只见刀身上已经布满了细碎的裂纹,显然已经到了使用寿命的极限。
所以这才是停下来的真正原因吗,不是因为险些杀了人,而是已经试出来手中刀剑的极限。
系统听说过有人会有一种罕见的天赋,握住刀剑就像是长出来崭新的手臂。
这种人可以把武器运用到极致,当然也可以随时感知到武器的极限。
但这时候他其实没太在意这所谓的天赋,他只是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天赋当然重要,可更重要的其实是心性吧。
在那种激烈的战斗中,真的还能保持冷静,始终牢记最初的目标吗。
是冷静吗?根本就是冷酷、残酷吧。
所以这该怎么描述呢。
系统看了看那把刀,那是帝国之刃,又看了看霍去病。
也是帝国之刃。
而此时霍去病在擦手上的血。
系统现在理解了为什么他硬接之前劈过来的第一刀,这并不是在战场上,他完全可以避开。
但如果是要试刀的话,那确实要看到这把刀能做到什么程度。
可就算有这样的理由,毕竟只是一次试刀,为此而流血——
他不太爱惜自己。
但或许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在战场上活下来,踩着万人的尸骨建功立业。
霍去病催马向前走了,那些跟他交过手的年轻人们自然而然地簇拥着他。
看着他们的身影,系统莫名想到了羽林卫。
万里横戈探虎穴,三杯拔剑舞龙泉。
据说因为负责刘彻的宿卫和依仗,因此这支军队中全部是挺拔俊美的年轻人。
那种英武的风姿在文字和诗词中足足流传了几千年。
这时候刘彻其实还没有设立羽林卫,但看着这群鲜衣怒马的年轻人在上林苑中纵马,那些对羽林卫的描述,似乎就在眼前化为了实景。
但这个形容,好像还是不够。
系统渐渐意识到,说是看他们所有人,但其实他的视线一直集中在霍去病身上。
他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在看霍去病,就是忍不住目不转睛的盯着他看。
太耀眼了,实在是太耀眼了,上林苑中光影摇动,他在其中,那些金色的阳光也多照落在他身上。
今天他没有穿侯爵的礼服,而是穿着和其他人一样的衣服,但在那些年轻人之中,他依然最引人瞩目。
羽林卫这样的言辞,放在他身上,似乎还不足以为赞誉。
出身仕汉羽林郎,出战骠骑随渔阳。
哪怕是在文字的意象之中,最轻狂的羽林郎,也以跟随在他马后为荣。
有人在跟他说笑,他听了也笑,随手抽出马背上的弓箭,稍微拉起来,又放下,“这把不行,换我的弓来。”
立刻就有人接过他手中的弓箭,飞跑着给他换弓。
他的弓并不是说多少华贵,更没有镶嵌珠玉,只是更重,更难拉开,射出的箭更迅疾有力。
他们这次来,试了剑,自然还要试弓。
既然是试,必然是要试军中的制式弓箭,但他想要自己的弓,也没有人会多说什么。
霍去病把弓端起来,盯了一眼远方,手指缓慢拉开弓弦。
把弓递给他的随从喘息还未平息,听到他们说到马,也试图搭话,“听说这种马不畏惧战场上的血腥气,沉稳不易受——”
短促的弦声打断他的话。
系统忽然意识到不对劲。
他说不上来,就是有一种违和感,好像潜意识已经捕捉到了什么信息,而表意识还没能及时解析出来。
他下意识睁大眼睛,可那支箭实在是太快了,就算是系统的眼睛也无法捕捉到它在空中的痕迹,只听见一声沉重的,什么东西栽倒在地上的声音。
远处一个淡淡的人影,应声从马上栽倒到地上。
是霍去病射出的那一箭,刚才他对着人射箭,射死了那个人。
世界静默了。
系统慢慢张大了嘴。
他终于知道那违和感是什么了。
霍去病是骑射的专家,初学者射箭时固然要调整呼吸,心跳,甚至要注意风向,但对他来说根本就不用。
系统之前见过他射箭的模样,他射出每一箭都随性而快。
但这一箭他准备的时间太长了。
他甚至还换了一把弓。
因为他要射更远处的东西,要射远处那个人!
“他,这,死……”系统话都说不利索了。
电光火石之间,如同霹雳闪电,系统几乎是叫出来,“是那个行刺卫青的人!
等不及林久的回答,他开始拉【白泽】的视角,近了更近了,死人灰白色的脸颊近在咫尺。
仔细看那支箭射中的其实并不是眉心,而更靠左一点,在左眼附近。
据说卫青遇刺时,刺客首先要对卫青的左眼动手,只是没有得逞,因此退而求其次伤了卫青的腹部。
而霍去病现在以箭射刺客的左眼。
他在复仇,以血还血!
原来如此。
如同一桶冷水兜头浇下来,系统清醒了,也明白了。
霍去病,从始至终他没把卫青遇刺那件事放在心上。
因为在那件事传到他耳朵里的同时,他就已经在心里把这件事解决了。
除了杀人之外还有更好的解决麻烦的办法吗,而他刚好擅长杀人。
所以甚至连思考都不用,就直接得出了结论,那就杀人!
系统几乎有点想笑了,心说这就是所谓将军的急智吗,他在战场上做出的决断是不是也这么果断而致命。
所有人都呆住了。
但马不会呆住而还在急行。
于是须臾之后他们就跑到了那支箭的落点,看见了那个栽倒在地上的,半个脑袋都被那一箭削开的尸体。
大滩大滩的脑浆混着血流了满地,血腥味散得到处都是。
霍去病勒住马,居高临下地看了一会儿。
这时候他眼睛里已经没有那种凶光了,他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
谈笑的声音消失了,一时间连呼吸的声音都消失了,所有人屏息静气,有些人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这时候霍去病忽然又回头,看向身后的随从,“之前的话,继续说。”
那正是之前给他递弓的随从,接触到他的视线,猛地打了个激灵,“是,是,君侯,是说这种马,不,不畏惧战场上的血腥气,沉稳不易受,受惊。”
随从表情还有点呆滞,话也说得磕磕绊绊。
霍去病听完了就驱马前行,同时漫不经心地把头转回去,拍了拍手底下的马毛茸茸的脖子,说,“果然如此,真是神骏。”
他坐下的战马乖乖的,丝毫没有因为浓烈的血腥气而惊跳起来。
方才那个小插曲似乎并没有给霍去病造成任何影响,他不紧不慢地整了整袖口,带马跑了几步,草地在他身前左右分开,倒伏出一条路。
他身后那些人沉默地对视,有两个人跳下来收拾尸体,其余的人仍旧跟随在他马后,做出之前那样的姿态,似乎是担心打扰他跑马的兴头。
系统陷入沉默,看着霍去病的背影,默默关上了【白泽】的视角。
他无精打采地说,“我受到了惊吓。我短时间内不想再看见他了。”
林久忽然开口,“那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
午后斜阳的光辉洒进清凉殿,细微的飞尘被照出来毛茸茸的质感,古老的宫室中有一种与世隔绝一般的静谧。
系统瑟瑟发抖。
这时候他意识到林久为什么说那句话。
因为霍去病就坐在清凉殿中,系统不想看都没办法不看的地方,像之前做过很多次的那样,低眉顺眼地讲故事。
系统持续性瑟瑟发抖,他觉得脑子很乱。
早上他还觉得霍去病今天不会来了,中午他还在看远程杀人表演,现在凶手就在他眼前。
霍去病走进来的时候系统睁大眼睛,几乎像是炸毛的猫那样跳起来。
他实在忍不住开口,“所以他早上赶着去杀了个人,下午又回来见你?上林苑离未央宫不近吧,一个郊外的郊外,一个市中心的市中心,他行程够赶的啊!”
林久说,“是啊,应该是快马加鞭赶回来的吧。”
系统说,“我倒也不是问你这个……”
他们没有再交流,于是耳边那点短暂的热闹消失了。
只剩下霍去病一个人的声音,觐见神女的时间段还没过完,是以他还在讲话。
话题已经不仅局限于长生天、萨满、和面具了,他讲了匈奴人的新娘,又讲到他见到的单于的葬礼。
他说匈奴那位乌维单于以金银衣裘和女人安葬自己的父亲,尽管那位伊稚斜单于其实就死在他手里。
然后他又讲到他小时候见过的主人家的葬礼。
系统也开上帝视角看过这个时代的葬礼,但霍去病讲得跟那些恢宏的场面又不一样。
他说的是侍女们忙着裁制生麻布的丧服,麻杆被剥开抽丝的时候,散发出一种青草的涩味,巨大的宅邸整个被笼罩在那种涩味里。
小孩子会偷偷跑去看死人生前的姬妾,大人看见了会训斥,但是追不上一窝蜂跑开的小孩。
跑出去之后还能听见训斥声从身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抬头看见飘在天上的灵旗。
将要殉葬的姬妾们哀哀的哭声和麻杆的涩味混合在一起,和雪白的灵旗一起持续飘散很多天。
关于婚丧嫁娶,他讲的这些东瓶西镜,风土人情,是刘彻都没有讲给林久听过的东西。
系统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抓心挠肺,又无法可说。
他忍不住想啊,想霍去病是在以什么身份讲出这些话呢。
他小时候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呢,那些跑去偷看死人姬妾的小孩子里面是不是也有他呢。
说这些话时,他是否想到今天早上死在他手中的那个人——死相那样凄惨。
他快马加鞭地奔走在上林苑到未央宫之间时,脑子里想的是这些要说的话,还是小时候和现在的他自己。
他讲的这些东西,柔软的几乎有一种毛茸茸的质感。而他讲话的语气温和又驯顺。
他在与往常相同的时间点来到这里,又用与往常相同的姿态,讲差别不大的话。
系统尽力观察了,可是在他身上看不见血腥和暴力的痕迹,当然也没有阳光,只看见他披着侯爵的礼服,束华贵的玉带,有一种衣锦夜行的,内敛的贵气。
就是在这个时候,系统想起后世的唐传奇,那个叫《柳毅传》的故事。
是说有个叫柳毅的凡人,遇到了牧羊的龙女,向他哭诉自己被丈夫虐待,请求柳毅为他送信回家。
故事的结尾是俗套的有情人钟情眷属,但系统此时想到的不是结尾。
而是其中一条住在洞庭湖中的龙,《柳毅传》中称之为“赤虬”,是洞庭龙君的弟弟。
“长千余尺,电目血舌,鳞火,项金锁,锁牵玉柱。千雷万霆,激绕其身,霰雪雨雹,一时皆下。乃蔽青天而飞去。”
这个故事有叫人不安的一面,在赤虬如此飞去之后,主人公完全不知道他在外面的所作所为。
等他再出现的时候,是“披紫裳、持青玉、尽礼相接”的文雅君子。
书中对此只写了“有顷”两个字。他飞出去,有顷,又飞回来。
就在这个“有顷”之中,他杀人六十万,伤田八百里,吞吃了书中那个有负龙女的无情郎。
系统重新抬起头,看向霍去病。
如果不知道他今天干了什么,那此时在他身上根本看不见分毫端倪。
但他看见了,所以他现在只能这样看着他。
看他重又峨冠博带,含笑觐见。
清凉殿里,到处都安安静静的,风吹进来都变得柔而缓慢。
那些声音还在回荡,这个午后似乎格外漫长。
一直到很久之后,系统仍然想起这一天。
那时今天这些事已经尘埃落定,刘彻一语决断,说那个人是“鹿触杀之”。
他是被鹿撞死的。
此前关于这件事情系统问了林久很多问题。
第96章 武帝的鹰06
第一个是, “刘彻与霍去病是不是早有默契?”
刘彻有容人之量,但绝对不是软弱的君主。
他可以容忍那个刺客的死,但不可能容忍座下有如此的独断专行。
霍去病眼睛里有凶光, 他性情里或许的确有疯狂的一面,但同时他也拥有冷静的美德。
至少在现在他不可能公然挑衅刘彻的权威。
这么多年了, 系统多少也学到,有些事是不能单独看待的。
要归置在一起,然后就会发现背后牵系着的那根无形的线。
“所以, 这是一次交换?霍去病承担觐见你的风险, 刘彻默许他当众射杀刺客?”
林久沉默不语,说不清是默认还是漠视。
系统轻轻地吐出一口气, 接着又是一个问题, “卫青知道吗?”
不需要林久回答,他就已经知道答案了。
卫青不知道。
至少在此之前不知道。
就像他觉得遇刺这件事不值得告诉霍去病。
霍去病同样认为复仇这件事不值得告诉他。
没有问题,这是最优解。
系统冷静地想。
刺客的事情既然被宣扬出来,那以卫青今日的高位,就必定要有报复的行为, 必定要有人流血。
大司马长平侯大将军,他的威严在某种程度上是代表着帝国的威严, 刘彻的威严。
但这件事卫青不能动手,刘彻也不能动手。
否则很容易被解读成长平侯与冠军侯不和, 帝心之中, 冠军侯的重量逊色与长平侯。
所以唯一的人选就是霍去病。
要复仇,还要光明正大的在天日昭昭之下复仇。
以最强有力的姿态, 向所有注视着这件事情的, 那些秃鹫般的目光宣告,君侯之间的情谊依然如同磐石, 无懈可击。
断绝所有意欲效仿的念头。
还有一个问题,“策动这件事的人是谁?”
史书上其实记载了这件事。
或许是因为傲慢吧,系统之前并不把这个世界里的人物看作与自己同等的存在,所以也不会去留意这些事情。
等到他觉得应该去看一看,就发现在原定的命运轨迹中,也有这件事情的存在,而且牵涉到了李广。
李广自恃英勇,却始终没能在对匈奴的战场上取得战绩,在又一次惨烈的失败之后他拔剑自刎。
而此时卫青正功成名就春风得意,就显得李广颈腔里流出来的那点血更绝望而无足轻重。
李广的儿子李敢由此认定李广之死,悲剧的源头在于卫青,于是行刺卫青。
事发后霍去病当众射杀李敢,刘彻为之讳言,说李敢的死是“鹿触杀之”。
倘若是从前,看到这件事,系统不会多想。
至多是唏嘘两句吧,觉得历史真是残酷啊,这一念之差酿出来的悲剧。
但身处其中,就会发现,事情其实并没有那样简单。
最简单的证据就是,在如今这条命运线上,李广还活着,李敢也没有去行刺卫青。
但卫青遇刺这件事依然发生了。
后续一系列,从当众射杀到“鹿触杀之”,分毫不差。
想到这里时系统的思绪凝滞了片刻,一股凉意从脑后慢慢爬起来。
难道果真是天命吗,无从解脱的,鬼魂般看不见的天命。
但立刻系统就清醒过来了。
因为他意识到他正在林久身边。
天命这种东西……就算之前曾经存在,这时候也已经被林久撕扯成稀巴烂一坨了吧。
不是天命,那就是人心。
系统难以自持地震悚起来。
卫青起于军功,而在军功之前,他是卑微的马奴。
而在成为君侯之后,他身后聚集了许多追随他的人。
霍去病的崛起甚至还会威胁到卫青在朝堂上的势力,那此前卫青的崛起,又是怎样的腥风血雨。
系统想到张骞,想到董仲舒,想到主父偃。
他们的狠毒和凶猛系统是看在眼里的,而卫青的地位尤在他们之上。
好像朝堂和战场也没有什么分别,求名求利,没有人甘心后退,想要往上爬,就要踩着他人的血肉和尸骨。
林久轻声说,“策动这件事的人,是谁都无所谓吧。”
系统吐了一口气。
他知道林久说得没错,是谁都无所谓,因为总有人有理由去做这件事。
出一计而中伤两位此时最煊赫的君侯,仅仅只需要付出一个刺客的性命。
太值得了,简直是血赚的一笔买卖,此时宣室殿上,不会动心的人才是异类吧。
系统不太确定这算不算是一种政治斗争。
从始至终都没有硝烟,剑在鞘中颤动,杀气隐而不露,帷幕始终没有掀开,却已经有血色渗透出来。
你看不见幕后有多少人多少势力牵涉在其中,而这场厮杀至此已经尘埃落定。
系统问完所有的问题,重新看向霍去病。
他意识到这年轻人的形象和他之前所想象的不太一样,似乎也娴熟于阴谋诡计。
这个念头只在他脑子里停留一刻,然后就被更浅薄更无关紧要的一个问题覆盖了。
之前他揣测说,在这件事上,霍去病与刘彻有默契。
既然只是默契,而没有诉诸于口,更没有明确的旨意。
那其实就还是有风险的吧。
就有可能在射出那一箭之后,承担杀人的后果。
而此时他正风华正茂,如日中天。
系统又想起他那一箭射中的位置,很刻意的,如同炫技一般,射在刺客曾经行刺卫青的同一个位置。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如今以身犯险,是为了更上一层楼,还是为了那个在小时候拉着他的手的舅舅。
于是不能不想起卫青。此前他的沉默究竟是深沉内敛隐而不发,还是因为那是他看着长大的小孩,他不愿叫他有丝毫的为难。
难道宣室殿上那泼天的权势之中,也容得下真情的流露么。
与此同时,系统心中,也渐渐升起明悟。
这个问题,不会有答案的。此时没有答案,千年之后更没有答案。
功名利禄,血脉亲缘,都在未央宫的日光照耀下模糊了界限。
——
光影偏转,时间差不多了。
就在霍去病要告退的时候,林久忽然开口了。
“世间有龙。”她说。
声音纯稚如同珠玉。
霍去病顿住了。
他重新整理好衣摆,恭谨地坐下,听林久讲话。
系统觉得自己在做梦。
他目瞪口呆地听着林久给霍去病讲了《柳毅传》的故事。
他还没有听过林久一次性讲这么多话,更疑惑林久怎么能完整背诵《柳毅传》。
但林久声音里有一种独特的质感,很难去形容,非要说的话,就是虚渺,空。
声音里没有什么情绪的起伏,也找不到任何可以用言辞去形容的特质。
这样的声音,诵读这种抑扬顿挫的文言文,其中的神鬼气息,简直像是要从声音里幻化出来了。
系统迷迷糊糊地想,就好像真的有过这样一片土地,发生过这样一个故事。
然后系统忽然打了个激灵。
他知道这个故事的来历,心里都生出这样的错觉,那霍去病又该怎么想呢。
尤其林久在他面前的身份是“神女”,更数次昭显神迹。
系统胆战心惊地看向霍去病。
然后他松了一口气。
霍去病看起来很淡定,他听得很认真,脸上有专注的神色,原本就带点稚气的面孔看起来更幼稚了。
系统很少看见他这种不故作内敛,也不带亢奋的平静状态,这时候才意识到霍去病竟然有点娃娃脸,听故事的时候看起来就像是个小孩子一样。
那种安静的感觉又来了,吹进来的风都变得轻缓起来。
系统微微眯起眼睛,感到一股懒洋洋的惬意浮上心头。
直到他看到霍去病的手。
君侯的礼服有黑底红章的宽大长袖,之前霍去病的手一直好好地收拢在袖口中。
但这时候,或许是之前起身又落座过于仓促,他的袖子折了起来,露出半只手掌。
是他之前持刀的那只手,和脸不相符,他的手指骨节粗大,青筋绽起,看起来有粗粝的质感,手掌上缠着未漂染的麻布。
系统认得他这只手,也知道他为什么要在手上缠麻木,之前在上林苑试刀时,他的虎口崩裂开了。
而现在他的伤口上,那种带点浅青色的麻布上,正缓缓泅开鲜红的血迹。
系统沉默了。
手指上青筋绽开,和伤口崩裂,都能说明一件事情。
系统重新看向霍去病的脸,从他脸上丝毫看不出来他正在用力地收拢手指。
甚至他自己可能都没意识到这件事,他甚至没意识到他的袖子翻开露出了手,在这个时代这是一种失仪的行为。
这时林久正念到洞庭君与赤虬的对话。
杀人六十万,伤田八百里,有顷回返。
一切都很安静,风像是都变得轻缓起来。
可是系统的感觉完全变了。
所有的慵懒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之前那种叫他震悚的危机感,正缓慢地浮现出来。
剑未出鞘而在匣中震动,大幕尚未拉开已经有杀气纵横。
那些杀气,就显明在霍去病手上那些泅出来的血色之中了。
《柳毅传》的故事并不长,最终的结尾是凡人书生与龙女有情人终成眷属,从此春秋万岁,容状不衰。
霍去病沉默了很久。
他的嘴唇轻微的动了动,有那么一瞬间系统几乎以为他要开口说话了。
但最后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沉默地行礼告退了。
站起来的时候他短暂地抬眼看向林久,但是视线抬到一半似乎又克制住了自己,并没有真正与林久对视。
系统小心翼翼地关注了一会儿林久的表情,终于没忍住问,“我不太懂,你为什么给霍去病讲《柳毅传》啊?多少有点玄幻吧?”
林久说,“可是,你不是觉得很像吗。”
系统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他确实觉得霍去病有点像那条龙,但那还是不一样的吧,毕竟再怎么说,他也只是杀了一个人而已。
林久轻声说,“蔽青天而飞去,杀人六十万,伤田八百里。”
系统呆住了。
他忽然意识到林久在说什么了,因为他意识到之前霍去病那一眼在看什么。
根本就不是他想的视线抬了一半又压下去,他看的根本也不是林久的眼睛,而是林久的衣裳。
那条在匈奴归降之后被染上了颜色的披帛。
林久说的也不是他在上林苑中杀了一个人,她又不是大汉朝堂上的公卿,一个人的生死尚且不放在眼里。
从前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她说的是将来的事情。
她在向霍去病下令,威胁,或者说利诱,什么说法都无所谓,总之她要他像龙一样,“蔽青天而飞去,杀人六十万,伤田八百里!”
匈奴已经归降,但匈奴还不够,神女需要更广阔的疆土。
帝国的武威还没有到达极致,而贪婪和野心一旦开启就不会再停息。
神女已经迫不及待。
系统愣了半天,忽然说,“之前你给刘彻看了地图是吧,刘彻的那套河图洛书。匈奴再往北,是哪里?”
林久很快说,“我不太清楚哎,高加索、伏尔加河、多瑙河附近?”
系统当场吐血三升,“不是,你都不知道是哪,你就伸手勒索啊?”
林久理直气壮,“可是我也不挑剔啊,只要给我一块土地就好了,随便哪一块都可以。”
系统说,“你根本就是想再吃一次外卖吧!我第一次见到有人能从神身上这样薅羊毛!”
林久说,“可是真的很好吃啊。”
系统说,“这也不是好不好吃的问题吧……算了。”
沉默片刻,系统轻声说,“其实我之前一直在想,卫青和霍去病之间到底是利益还是真情,但是感觉分不清楚。”
“可你今天开口之后,倘若这次远征以霍去病为主,那他势必要分走之前从属于卫青的那些军队吧。”
“他们之间的决裂,就真的不可避免吗?”
林久诧异地问他,“为什么要分走卫青的军队,刘彻必然要扩军啊。”
系统:“可就算扩军,新的军队也需要训练,然后才能上战场吧,你给的那点时限够霍去病训练新兵吗?”
林久疑惑地问他,“可是,为什么要用新兵呢。”
系统张了张嘴,忽然顿住了。
“匈奴。”他喃喃说。
他明白了,刘彻费尽心机要匈奴归降,而不是歼灭,一是因为节约人力物力,二就是抓回来了一群奴隶啊!
难怪之前派遣董仲舒过去,美其名曰教化匈奴。
系统隐隐约约听说匈奴人被董仲舒按着头,白天读书晚上挖矿。
之前研究的造纸术派上了大用场,似乎印刷术也有了井喷式发展,至少匈奴人也能做到人手一本识字课本了。
识字课本!匈奴人!
系统当时听说的时候震撼了好久,但跟现在的震撼比起来,又什么都不算了。
他慎重地思考了一会儿,更慎重地开口道,“我不太懂,你的意思是刘彻这一次会让霍去病带匈奴人去?”
“太疯狂了吧!董仲舒的教化尚且不知道效果怎么样,就这样把匈奴人放出去,刘彻就不怕放虎归山?”
林久说,“可是,那是霍去病啊。”
蔽青天——而飞去。
系统安静片刻,喃喃说,“疯子,都是疯子。”
林久是疯子,刘彻是疯子,霍去病是疯子,董仲舒也是疯子!
但与此同时另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浮上他心头。
他又想起霍去病沾血的手,想起许多年前他在宴会上对准林久射出的那一箭,又想到上林苑中的那一箭。
月光下的神女,是将要飘摇而去的天命。
卫青的遇刺,就如同天命覆压而下。
时隔这么多年,霍去病的回应都是一样的,他引弓,要射落天命。
是因为有这样的决意,所以注定有这样的人生吗。
真的有那么一种人,生下来就注定这一生手上要不停染血,永不干涸吗。
系统在这时候又想起他的面孔,稚嫩的年纪,稚嫩的脸,宣室殿上的高位,万众敬仰的功勋。
原来这一切都是有重量的啊。
就在系统亲眼所见证的这一天之中,他挥刀,射箭,杀人,流血,承担帝国的武威,又淌过朝堂上涌动的暗流。
在他这一生中的每一天,登上万户君侯高位之后的每一天,又有多少不为人知的武威和暗流。
系统所见他最多的姿态是低着头,沉默,寡言,内敛。
在这个时代,他以这样的姿态,受锦衣加身,受天命加身。
不知道为什么,系统胸中忽然涌动起一股悲凉。
他回想着霍去病之前说过的那些话,有些还能模糊记得,有些已经忘记了。
而且还记得的这些,也总会有忘记的时候。
没办法挽留住,那些话出口就在风中消散。
史书上不会记载,当然不会,史家刀笔贵比黄金,那上面所记述的是大司马骠骑将军冠军侯,是他封狼居胥,列郡祁连,生前身后,荣宠无限。
这年轻人的一生,被记下来的就只有这些最辉煌最闪耀的时刻,留不住带不走的荣华富贵。
——
霍去病很快再一次出征了,带着之前追随在他麾下的良家子们,以及之前在他手上功败垂成的匈奴人们。
这一次应该不会花费太多的时间,因为情报并不清晰,只是从匈奴人口中得到了一点浅薄的消息。
霍去病的任务是试探虚实,他带的全都是精锐的骑兵,似乎是要完全效仿匈奴人的战术。
倘若遇到弱小的敌人,就直接歼灭,倘若遇到强横的敌人,就带着情报回来,然后带大军前去碾压。
刘彻下了血本,霍去病这一次足足带了六万骑兵,是为了开战,同时也是为了练兵。
系统见过霍去病率领的那支骑兵,其中有一支奇特的精锐,马上披着铁甲,带着铁铸的马面,士兵们更是重甲加身,持着沉重的长刀。
那支精锐取名为“赤虬”。
千年以后的历史学家试图探寻这名字的含义,可是翻遍史书终无所获。
这是极其罕见的情况,刘彻是有闲情的皇帝,他座下军队的名称往往有深意。
最经典的案例是羽林军,取“为国羽翼,如林之盛”。
可唯独找不到“赤虬”两个字的含义,甚至难以确定究竟是谁定下了这个名字。
是宣室殿上的老学究,还是高堂上的皇帝,还是那支军队的指挥官冠军侯?
始终没有定论。
可“赤虬”这两个字,却一直流传了数千年之后,在帝国陨落之后,依然作为一种武威的象征,化入诗词歌赋之中,万古长青。
而在这一漫长的过程中,始终都没有人知道,日后席卷欧亚非,染红三片大陆的怪物军队,名字取自一个叫做《柳毅传》的故事。
但在此时,这一切都还没有发生。
系统也没留意这个名字,他看得人都傻了,心说这玩意有点眼熟,这不是重骑兵吗!
刘彻把这个都搞出来了,这是要干什么,打穿欧亚非,登录迦太基吗!
总之,或许是觉醒了男人的浪漫,在点出来炼铁的技能树之后,刘彻开始疯狂冶炼铁器,武器以及农具。
收益是巨大的,但投入也是巨大的,再加上骑兵烧钱的恐怖速度,以及之前征讨匈奴时,掏空的大半家底。
总而言之,刘彻开始缺钱了。
为了维持住强大的武力,他盯上了那些肥得流油的豪绅和诸侯。
一个名叫张汤的酷吏,就此在宣室殿上崭露头角。
第97章 蜃楼遗影01
系统没有听说过他的名字, 直到刘彻宣召他觐见清凉殿。
他走进来的时候系统好奇的看他。
起先他觉得这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儒生,穿着官袍,有点像董仲舒, 但又没有董仲舒身上那种古典的气度。
刘彻的朝堂上有很多这样的儒生。
直到他开口。
系统震撼了,“卧槽, 他在跟刘彻讨论盐铁官营!”
盐和铁都是暴利的商品,来钱快,要求也高, 一般都是当地的豪强大族在经营这种生意。
收归官营, 就是从今往后只有朝廷可以做这两种生意。
本质上是用来剥削豪强大族的一桩政令,根本目的是为中央政府敛财。
至于效果如何——往后历朝历代都沿用这一政令, 已经足以说明, 至少在敛财方面,“盐铁官营”傲视群雄。
系统有点恍惚,不是因为刘彻激烈的敛财手段,他知道刘彻缺钱。
前线卫青和霍去病推进得极其顺利。
简直像是在玩沙盘游戏那样,汉帝国辐射到的统治范围, 肉眼可见的在扩大。
原本这种时刻应该暂缓脚步,消化吸收之后再继续开疆拓土。
但刘彻没办法停下来, 林久身上那条不停被渲染上色彩的白裙子逼着他不敢停下来。
他只能想方设法地去搞更多的钱。
所以系统很理解刘彻在这时启用“盐铁官营”这种牵扯重大的政令。
他震惊的原因是,“难以想象, 这么有名的政令, 竟然是这么一个小人物提出来的。”
“如果是在说张汤。”林久说。
“第一,盐铁官营不是他提出来的, 他只是刘彻选定的执行人。第二, 他不是小人物,他是刘彻手下的内政第一人。”
系统又震撼了, “内政第一人?”
内政领域的卫青霍去病?
系统用一种全新的眼神看向张汤。
以他的地位来说,他看起来太年轻了。
但除此之外,他也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年轻官员而已。
“无论怎么看也就是个普通的儒生。”系统小声说。
但是林久说,“他不是儒生。”
系统沉默片刻,“好神秘的身份,感觉像个洋葱,扒完一层还有一层。”
林久慢慢说,“张汤,曾经是刘彻的御史,主理过陈皇后巫蛊一案,此案株连三百余人,馆陶公主和陈皇后的势力被连根拔起。”
“从那之后张汤开始青云直上,到如今,看他官服,应该是已经位及九卿了。”
系统立刻就听懂了,“罗织罪名,构陷冤狱。他是在为刘彻排除异己。”
“这就是他位及九卿却仍然被蔑称为“酷吏”的原因吗?律法专家只是一层外壳,究其根本,他其实是刘彻手里的一把尖刀。”
酷吏本人此时正和刘彻说到“白鹿币”。
在上林苑的白鹿皮上画上彩画,再以精工点缀,称之为“白鹿币”,以四十万钱的价值出售。
至于出售给谁,这也很简单。
只需要在诸侯每年纳贡的份例上添一项“白鹿币”,上林苑中那些白鹿就有好归宿了。
刘彻沉吟片刻,说由于红薯和水泥的出现,听闻近来诸侯多丰饶。
张汤立刻心领神会,恭敬地伏在地上说,这是我思虑不足够了,那就将白鹿币的价值定为九十万钱。
系统说,“……这不但擅长构陷,而且擅长抢钱啊!”
林久没有说话。
“虽然但是,还是难以想象你会刻意来见这种酷吏。”系统说。
他解释说,“我没有批判他品行的意思,只是觉得这种人不会有太大的价值。你见不见他,他都会按照刘彻的心意行事。”
他现在已经明白,站在宣室殿上是一群什么样的人,至于刘彻的道德底线,更是从来没有存在过的东西。
张汤这种人得到重用,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但也不过如此了,归根结底,他最终所得到的评价不过是一个酷吏。
——
林久只是说,“他是律法上的天才。”
系统很不能理解,“很难想象什么人能从你口中得到天才这样的评价,他好像并没有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事迹。”
林久边思考边说,“我记得有这样一件事,在他幼小的时候,父亲外出时令他守护家舍,等到回来发现家里的肉被老鼠偷吃了。因而大怒,用鞭子抽打他。”
“挨打之后张汤设法抓住了那只老鼠,并找到了吃剩下的肉。”
“然后他立案,拷掠,审讯这只老鼠,把证据和文书都准备好,最后确定罪名,以分裂肢体的酷刑处死了这只老鼠。”
系统在脑子里过了一遍这些繁琐的流程,“就是说他自己独立处置了一场刑案?那时候他多大年纪,之前有人教过他吗?”
但这都不是重点,系统更想问的是,“怎么会有人想到审讯老鼠,而且还真的这么干了?好离谱,果然刘彻身边没有正常人。”
林久喃喃说,“程序正义。”
系统默念了一遍这四个字。
程序正义,指代看得见的正义,释义是判决过程中的公正与合理。
在张汤对老鼠的那场审讯之中,证据,文书,罪名,无不指向极端的程序正义。
与之相对应的是实体正义,结果的正当与合理。
陈皇后一案株连三百余人,馆陶公主和陈皇后的势力被连根拔起。
完美的程序正义,轻忽的实体正义。
系统明白了,“他是律法领域的天才,更是玩弄律法的天才!”
他是刘彻手中的刀,律法就是他手中的刀。
穷究他所接手的那些案件,过程天衣无缝,结果天差地别。
是天还是地,全在他一念之间。
他就用这种与生俱来的天赋,以这一念之间的天差地别,逢迎上意,排除异己,所向披靡,无往而不利。
于是位及九卿,是刘彻手下内政第一人。
系统喃喃说,“不愧有酷吏的名声。也只有这种人,才能想出白鹿币这样的敛财方式吧。”
现在他理解为什么刘彻让张汤前来觐见了。
他是在向林久证明,或者说是在炫耀。
我的军队所向披靡,我手下的钱财多不胜数。以后我还会得到更多的钱财,我的军队永远不会停下征伐的脚步。
但是林久说,“还不够。”
系统大为震惊,“白鹿币这种东西出来,刘彻就差直说抢钱了,这还不足够?”
林久沉默以对。
系统跟着沉默了一会儿,默默思索,张汤,酷吏,玩弄律法,程序正义。
他忽然明白了林久的心意。
“你……你不会是觉得抢钱太慢,直接让张汤去抄家吧!”
白鹿币毕竟也只是一门生意,再精巧再绝妙的生意,哪有抄家灭门杀鸡取卵来得快。
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林久坐在这里看着张汤了。
因为觉得不满意。
既然是刀,就去做刀应该做的事情,罗织,构陷,宣判罪名,而不是在这里慢吞吞地玩什么商业游戏。
林久沉默不语。
系统嘴都合不拢了,由衷地说,“你真的,刘彻在你面前都不配称之为暴君。”
“但是你要怎么逼迫张汤去做这件事呢?”
林久诧异道,“我为什么要逼迫他?”
系统失语片刻,结结巴巴道,“你的意思不就是栽赃陷害诸侯王吗,那可都是刘彻的亲戚,做这种事必然不得善终。”
“张汤虽然是酷吏,但如今已经位极人臣,没必要再把命押上去博得君王的宠信了。他不会情愿干这种事的吧。”
林久心平气和地说,“第一,那不是栽赃陷害。第二,做这种事也不是为了博得君王的宠信。”
系统喃喃道,“不是栽赃陷害……?”
他意识到自己走进误区了。
张汤固然是酷吏,但好像确实跟栽赃陷害扯不上关系。
他遵循的是绝对的程序正义。
而当今的权贵们哪有全然无辜的好人!
林久说,“倘若只是栽赃陷害这种低级的手段,刘彻凭什么把他一介长安吏提拔到九卿的位置,更给他内政第一人的实权。”
系统顿了顿,突然问林久,“他出身长安吏?”
林久回应,“他父亲是长安吏,子承父业,他在长安吏的位置上蹉跎了很多年。后来找到机会攀附权贵,由此开始步步高升,在朝堂上有狡猾擅长逢迎的名声。”
“但奇怪的是,这样一个人对待权贵竟然毫不手软,没有丝毫八面玲珑与人为善的姿态。反而对平民百姓多有宽宥。”
系统说,“因为刘彻此时的执政方针就是苛待权贵,宽宥庶民,还是出自他自己的心意?”
林久漠然地说,“谁知道呢。或许只是觉得庶民不够有价值吧。”
“……价值?”
——
系统忽然意识到不对,“等等,你先说这个酷吏的评价对标的是谁?应该不是后世那些奸佞吧?”
林久奇怪地说,“这个时代,律法领域的天才,对标的当然是商鞅。”
商鞅,商君。
法家弟子。
系统长出了一口气。
他早该明白,张汤已经表现得足够明显了。
法家的核心思想是“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而张汤年幼时就懂得审讯老鼠,长大以后又数次审讯公卿。
老鼠与公卿在他眼中没有分别,于是庶民和天子在他眼中也不会有分别。
这根本就是天生的法家弟子。
倘若有必要,他可以毫不犹豫地把刘彻也押上公堂。
这就是法家最至高无上的理想吧,林久说得对,根本用不着逼迫。
只要给他一个机会他就会兴奋地冲出去吧,那可是自刘彻以下的刘氏诸侯王。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
说得再直白一些,从诞生那一天开始,法家就试图审判王子,约束帝制。
所以庶民当然不够有价值,想要改变朝政,庶民有什么用处。
要审就审权贵,要证明律法的威严,就以律法诛杀此世最有威严的那群人。
天底下的法家弟子,谁能拒绝这种机会:尺矩高悬,而王子跪伏于下,惶恐地等待律法如雷霆一般从天而降,审罪审罚。
系统慢慢咽了一口唾沫。
他知道张汤做得到,或者说林久做得到。
之前她给刘彻那么多东西不是用来做慈善的,有了铁,有了好马,有了所向披靡的军队。
而现在她要把这些东西都化作张汤手中的刀。
系统想到刘彻又想到卫青和霍去病,张骞,董仲舒,东方朔。
最后那些面孔都如雾气一般消散,只剩下张汤一个人,站在空旷的殿堂之上。
今时今日,他是刘彻座下的内政第一人。
以将军的武威,以君主的信重,以朝纲独断的暴君的威严。
这些东西全部化作他手中的筹码,踩在这些东西上面,他可以审天下万人的罪。
一个酷吏,将要得到商鞅和韩非都不曾触摸过的伟大时代。
系统咽了一口口水,“最后一个问题。”
“所以,你要怎么把这个机会推到张汤面前。”
林久说,“首先要兑换一套新衣服。”
系统睁大双眼,屏息静气,看她点开兑换面板,按了下去。
SR级套装,【蜃楼遗影】。
这是一套,系统心想,怎么形容呢,比较符合他之前制定的宠妃路线的衣服。
SR级,自带特效,附加解说词是:“着火的楼船上,惊鸿一瞥的容颜。”
就是字面上的含义:换上这套衣服的那一瞬间,会有幻象闪现。
一座名字叫做“蜃楼”的巨大楼船浮在海面上,船上燃烧着熊熊火焰,照亮漆黑的背景。
女人的容颜就在那样的火焰中一闪而逝,如同开到极盛之际骤然被烧毁的花。
有一种云散高唐,水涸潇湘一般凄绝的美艳,叫人在一刹那的惊艳之后,迎来长久的怅惘。
系统看了一眼一无所知的刘彻,痛苦地捂住脸。
这些衣服也是他的心血,原本在他的计划中,林久会在两人感情渐入佳境,但刘彻内心依然存在一些迟疑的时候,换上这套衣服。
从而让刘彻意识到,美人或许会消逝,花开堪折直须折,总之就是珍惜好时光,趁她还在赶紧爱她。
以达到感情升温,美美收割一波心动值的目标。
原本应该是这样的。
但现在系统只想替刘彻上一炷香。
他提心吊胆地屏住呼吸,看看林久,看看刘彻,再看看张汤。
第98章 蜃楼遗影02
接下来的事情很魔幻。
不是因为林久做了什么, 恰恰相反,林久什么都没做。
她就那样静静的看着张汤走了出去,始终端坐, 不为所动。
系统脑子里自然而然浮现出一个念头,时机未至。
他有点儿想问这个时机是什么时机, 但还有更重要的一件事。
系统咽了一口口水,不知道该不该问,也不确定是不是错觉。
隐隐约约的他意识到, 林久似乎正在逐步切割之前收集到的能量。
这两件事情看似不相干, 但莫名的,系统又想到, 那个林久所等待着的时机。
——
自从张汤觐见之后, 刘彻肉眼可见地清闲了下来。
他固然是个刻毒的暴君,心中总怀有猜忌,以致使终汉武一朝,能够得到善终的臣子,屈指可数。
但与此同时, 他又是个舍得放权的皇帝。
既然把敛财的大事交给了张汤,他就真的放手任由张汤施为, 而并不对此多加干涉。
于是在春天来的时候,他还有闲暇带人往上林苑行猎, 这一次也邀请了林久。
林久应了这一次邀请。
说是行猎, 但其实刘彻根本没怎么出去。
林久像是之前在清凉殿里一样,一直待在屋子里, 他就陪着林久一起待在屋子里, 有时候看看奏折,更多的时候看一些闲书。
直到天色变得黯淡的时候, 刘彻合上书站起来,他说,今夜灵沼上演戏,问林久要不要去看。
说不清楚为什么,在他说出这句话的同时,系统心里咯噔一声。
林久已经默然无声地站了起来。
于是一切都像是回到了建元五年,上林苑,凉风台,皇帝陛下凭栏而立,神女的裙裾在风中飞散。
凉风台下的灵沼中,正泛起隐约的波光。
此时正是日夜交替之际,日星隐耀,数不清的小舟散乱在灵沼之上,舟中已经点起了蜡烛。
灯火摇曳,但又不像是从前宴饮时那样明亮。
而更像是一片昏暗的,飘摇的星海。
系统瞪大了眼睛,几乎惊叫出声。
他看见……很多张脸,一瞬间几乎怀疑是林久又做了什么手脚。
但很快他就镇定下来,看清楚了那其实是坐在舟中的公卿们。
刘彻邀请林久来看戏的时候措辞很随意,但与之相对应的,这好像并不是那种随意的场合,而分明是一场盛大的宴席。
侍从很快在凉风台上设了坐席,只有两个席位。
就像是从前每一场宴席一样,林久与刘彻并肩而坐。
坐在那里俯瞰灵沼,灯火不够明亮,光线就显得朦胧。
宾客的面孔半隐在这样朦胧的光线里,有一种浸泡在什么东西之中的质感。
说是看戏,灵沼中心就真的搭了一座盛大的戏台,四周垂挂着丝绸的帷幕,但比之那种厚重的丝绸又轻薄很多,简直像是纱一样轻薄。
颜色也不如汉宫寻常用的正色那样深重,浅淡得像是染上颜色的光线一样。
这样轻薄的帷幕重重叠叠挂了数重,便如同流荡在灵沼上的一场雾霭。
没有人说话,也没有声音。极远处似乎隐约传来丝弦的余韵,隐隐约约,听不清楚。
有点古怪。
不,应该是有点诡异。
根本不像是活人的宴席,而更像是鬼怪的盛宴。
但从林久的视角看下去,好像和寻常那些宴会也没有什么分别。
更何况,这时候就已经开始出现“戏曲”这种表演形式了吗,莫非是娱神的傩戏?
系统乱七八糟地想着一些不着边际的东西,置身此地他莫名觉得紧张,正试图使自己放松下来。
直到丝绸的大幕拉开。
水雾和光影慢慢地流荡在灵沼之上。
隔着那些朦胧的水雾和光影,少男少女从大幕之后转出来。
裙裾和衣裾如同树叶一般摇动,其中骤然发出一缕笛音,宛若丝线一般绕上高梁。琴瑟鼓动,细长的手指拨动细长的阮弦。
系统僵住了。
在那些幽美婉转的乐章之后,香风阵阵,弦音历历而动,人间书生正遇见牧羊的龙女。
这是《柳毅传》的开篇。
——
系统左顾右盼,系统坐立不安。
但林久坐得很稳,刘彻也坐得很稳,小舟中的那些宾客也都稳稳当当地坐着。
现在系统明白刘彻为什么要把宾客的席位设在小舟之中了。
舟中那些星海一般飘荡的烛火,从凉风台上望下去,确然有一种渺然的气氛。
和浩渺的灵沼水雾,以及婉转的弦音一起,构成了一种夜谈诡话之中,鬼神宴会那样的气质。
刘彻需要这样的气质,因为今天这里演的根本就不是凡人是戏,而是神女叙述过的《柳毅传》,岂不正是神鬼故事。
系统深吸一口气。
他明白了,小舟之中那所谓的满座宾客,其实也是今天这场戏的一部分。
真正属于宾客的位置只有凉风台上的那两个席位,真正的宾客只有刘彻和林久两个人。
台上这场戏,正演到书生入龙宫。
弦音一转,变得盛大而富丽,编钟的声音在丝竹之中响起来,和成一种奇异的韵律,叫人想起浩大辉煌的宫殿,其上披垂着轻曼的帷幕。
系统在音乐上没有多少涉猎,但也觉得这必定就是如今音乐上的巅峰了,听在耳朵里,叫人生出一种窒息般的目眩神迷。
更多的蜡烛被点起来了,雾霭一般的帷幕和灵沼上的波光都清晰起来。
一切都还是朦胧的,看不清晰,可就那朦胧之中,又有万般影像闪过。
就好像那故事中的龙宫,真的在凡世显影。
戏台之外,没有任何人说话,听不到任何声音。
在这种朦胧的,像是被什么东西浸泡着一样的场景里,一种奇妙的气氛正渐渐弥漫开。
就好像这真是一件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座上宾客,正以凡人的肉眼,窥伺这神仙的往事。
——
系统一时间,竟然不敢出声。
他试图梳理自己的思路。
刘彻知道《柳毅传》,这不足为奇。倘若他不知道,系统才会怀疑有问题。
但知道是一回事,说出来又是另一回事。
霍去病身为他的臣子,理应将自己的见闻禀告给他。
可刘彻又以何等身份窥伺神女的言行?
他怎么敢在林久面前暴露自己私下的行径!
忤逆,逾越,不敬。
这样的词汇在系统脑海中反复刷屏。
在他意识到这一点的同时,他已经感到惊惶。
那些波光雾气和烛光中沉浮的面孔,似乎全部化作一种重量,沉坠坠地压在他心头。
他在这种重压之下艰难地保持清醒,他试图去看刘彻的脸,那张脸上没有表情,但莫名的,系统从中看出志得意满。
如同惊雷闪电一瞬劈下。
系统悚然而惊!
他立刻就明白这是为什么了。
刘彻最近很清闲,而且春风得意,因为他很顺利。
打仗很顺利,敛财也很顺利。
林久之前给了他绝大的压迫,但现在他已经从这种压迫中挣脱了出来。
当压迫不再成为压迫,他这种人,满足的阈值已经被林久推到了这一步之后——
他理所当然感到不满足。
系统意识到林久之前的举措所带来的负面效应了。
她在刘彻面前表露出自己涉足世俗疆域的意向,固然刘彻会有片刻的慌乱,但慌乱之后他总会回归镇定的。
而论及世俗的权力,刘彻才是真正的专家,他在其中浸淫了半辈子,一生就玩这一个游戏,而且玩得算得上优秀。
他会意识到,神女也需要他手上的东西。
原来神女,也不过如此。
极致的春风得意和极致的不满□□融在一起,就催生出了刘彻现在的状态。
他变得轻浮和急躁,所以他宣召张汤,想要知道神女接下来还有什么考验等待着他。
但是没有,林久什么都没做。
于是他更进了一步,遂有了今天这一场《柳毅传》。
又是试探,又是试探,没完没了的试探。
系统几乎要焦躁起来。
但没有办法,他必须压制住自己的急躁。
从一开始,从建元五年的上林苑开始,他就应该知道刘彻那张人皮底下是什么东西了。
所以他也知道,无论如何,林久必须做出回应。
再一,再二,不可再三。
已经到了不能不做出回应的时候了。
但林久只是端坐而无动于衷。
——
帷幕之后,龙王正与太阳道士谈论火经。
帷幕之前,龙宫中的武士与书生释疑,说宫中的大王是龙,以水昭显神通,以一滴水就可以漫过山陵和溪谷。
而太阳道士是人,凭借火来表现本领,用一盏灯火就可以把阿房宫烧成焦土。
——
系统听到心脏在胸腔里很重地跳动了一声。
他隐约意识到这些对话之中隐藏着不妙的东西,就像是血肉深处蠢蠢欲动的虫卵,正亟待孵化。
但他说不太清楚这种心思是从何而来。
只是模模糊糊地想着,龙与太阳道士。
神……与人?
——
戏还在继续演,书生见到龙王,取出龙女托付的书信,递到龙王手中,又说出自己所听到龙女的哭诉。
——
系统默念着两个字。
时机。
紧张到了极致之后,他反而放松了下来。
他已经意识到今晚一定有一些事情将要发生。
但他同时意识到,林久已经做好了准备。
她此前特意兑换了新衣服,SR【蜃楼遗影】。
既然如此,今天出事的人就不会是她。
系统自己都为这蛮不讲理的信任而震惊,他不知道林久的后手是什么,但已经盲目地认为她能赢。
因为她总是赢。
——
在这样的思绪下,时间过得飞快,月影飞快地挂上天穹,又飞快的移动。
台上这一出戏已经演到泾水受难的龙女回到龙宫,香风阵阵,言笑晏晏,龙女款款走来,身上光彩的衣裾一直从戏台上拖曳而下,垂到水中。
如同被那衣裾所搅动,灵沼上的波光荡漾起来。
——
林久站了起来。
系统将视线从戏台上转回来,茫然地看向林久。
片刻之后他才意识到——
虽然不清楚是为什么,但林久一直等待着的时机已经降临了!
系统震撼地瞪大眼,看着刘彻同样茫然地抬头看向林久。
又看着林久从容地——打开系统面板,拉取已经好久不见的成就面板。
选中【初承雨露】成就。
系统虚弱地咳嗽两声,从内心深处涌起一种想要吐血的冲动。
在这种严肃的你死我活的时刻,他莫名想要怒吼一声好歹给我尊重一下刘彻啊!
【初承雨露】,顾名思义,这个成就正常的获取途径,应该是在宿主和皇帝第一次睡在一张床上过夜之后——
系统实在有点想不下去了,把“宿主”和“皇帝”分别代入林久和刘彻之后,他觉得脑子里都要长满鸡皮疙瘩了。
所以,但是,总之,系统语无伦次地想。
这里怎么会有【初承雨露】,这不合理,系统觉得自己要崩溃了。
而林久当然不会顾惜他的心理健康问题,她抬眼四顾。
系统心里一动,这时候他意识到林久远远地看了一眼,就好像是在最后确认一遍必要条件一样。
下意识的,他顺着林久的视线看过去,看见一张同样沉浮在烛光中的脸,张汤的脸。
那一瞬间,系统就明白了。
之前戏台上那龙女走出来时,衣裾一直拖到了水中,灵沼上的波光摇动。
但波光当然不会因为那一截裙裾而摇动,那是因为又有一叶小舟悄悄被放进了灵沼。
在这一场盛大的宴席中,有一位迟来的宾客——
是张汤,当然只会是张汤,他如今忙于为刘彻敛财,手上的刑冤断案源源不断。
尽管身为内政第一人,理所当然伴驾上林苑,但有着急的案件,他还是要抽出时间去办。
这就是他今天姗姗来迟的理由。
原来如此。系统慢慢想。
他之前还想过林久是不是要等这场戏演到高潮,搞一些莫名其妙的仪式感什么的。
但其实林久根本就不是在意仪式感的那种人,她在等,但与这场戏无关。
今晚她也有一场戏要演,她只是在等全部演员就位。
而如今她已经等来了张汤。
脑海中的惊雷已经劈过了几遍,但实则距离林久站起来,距今相隔的时间,甚至不足够台上那新登场的龙女,往书生的方向,走上一步。
摇动的波光照亮刘彻的眼睛,其中的茫然还没来得及退却。
已然有风吹动——
刘彻茫然地抬头看,最先看见的是一道斑斓的衣袖。
他顺着那道衣袖往上看,先看见神女身上那条半身雪白,半身填满疆域色彩的长裙,紧接着又看见神女居高临下的眼神。
神女在看他,眼神专注。
在刘彻来得及反应过来这眼神中含有的意味之前,垂在他眼前的彩袖摇动。
系统眼睁睁看着林久的视线在桌案上巡梭了一周,起初她似乎是盯上了盛酒的那只爵,眼神凝了一瞬。
但紧跟着又转开视线,不知道出于什么考虑,两手举起了一只盥洗——也就是这个时代的洗脸盆。
然后把一整盆水,从上而下,一把扣在了刘彻头上。
“哗啦”一声。
系统一把捂住脸,不忍心再看哪怕一眼。
有一股力量敦促着他从嗓子里挤出声音,“恭喜你打出成就【初承雨露】,刘彻于今日承接你手中的雨露……”
系统声音发飘,一种莫名其妙的责任感推着他补上了最后一句,“对于刘彻来说,这是一份终生,呃,终生难忘的回忆。”
话音落下,系统呆滞了整整一秒钟。
他想说,刘彻看起来是个睚眦必报的人,不然咱们还是趁机跑路吧,搞快点,感觉稍微慢点就来不及了。
他还想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做,这个成就真的就这么重要吗,就值得你干出来这种事吗,这会让你开心吗。
但这些话全部都堵在他嗓子眼,他徒然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最后他只是哆哆嗦嗦的,在牙齿互相磕绊的声音中说,“你疯了。”
就在这个成就被打出来的同时,一丝能量汇入林久身上,就像是压弯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林久之前一直在切割的那些能量,在这一刻全部从她身上剥离走了。
系统又哆哆嗦嗦地重复了一遍,“你疯了。”
而林久对此充耳不闻,她只是飞快地点开系统面板,选中SR套装【蜃楼遗影】,按下了【一键换装】按钮。
刘彻瞪大眼睛。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看见了一泼溅开的血,或者一簇摇动的火。
火,或者是血,从神女身上炸开,四面溅开。
刘彻下意识后仰避开那些血和火,但再看过去,其实那不过是一条红色的衣袖,轻飘飘的,垂落在他面前。
神女换了一条血红的长裙,轻飘飘的材质,长袖和衣裾都在风中漫卷,如同开在枝头的一朵单薄的红花,转眼便要凭风而上,消逝在人世之中。
刘彻呆呆地看着林久,那一盆水泼得极其扎实,水珠挂在他脸上睫毛上,甚至溅到他眼珠上。
于是他眼中所见都被水珠覆盖,眼前的红袖在水光中扭曲晃动。
他的手动了动,似乎是下意识想抬起袖子抹一把满脸的水。
红色的长袖,在扭曲摇动,如同混杂的血和火。
不,不是如同,那就是血和火!
刘彻的手终究没有抬起来,泼天的火光映照在他眼睛里,就在水珠笼罩的,扭曲的视野中,他看见一座巨大的楼,向他眼前,扑面而来。
SR套装【蜃楼遗影】自带背景特效,“燃烧的蜃楼”,在这时候展开。
火焰燃烧时发出的爆裂声,和楼宇倾颓的巨大声响混杂在一起。
是在片刻之后,刘彻才意识到,他所见到的并不是一座火海中的楼阁,而是一座巨大的燃烧着的楼船。
那原本以为是夜幕的,黑沉沉的背景,是他只在借用神女的视线时,所看见的漫无边际的海。
可那样的也能称作是船吗?
刘彻使劲仰头也看不见高楼的尽头,只看见火焰一直燃烧到天尽头。天是红色的,而海是黑色的,海天之间只有那一座燃烧着的楼船。
巨大的,巨大的叫人觉得自己如蝼蚁草芥一般渺小的楼船。
叫人觉得就算这火再烧一百年,也烧不沉这巨大的楼船。
刘彻在盯着一个地方看,眼睛酸涩也不舍得眨动。
他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要盯着那地方看,只是无法移开视线。
飓风吹动,楼船上烧着的火焰被倾斜着往天上吹,恍惚间如同一张展开的巨大火帆。
还有展开的一袭红袖。
刘彻看着那条红袖,这时候他明白为什么他一直盯着那个地方看了。
顺着那条红袖,他看见神女雪白的面孔,漫漫垂落的长发,还有居高临下的眼神。
在那巨大的楼船之上,隔着天与地一般漫长的距离,神女在看他。
刘彻想起一个传闻,秦皇嬴政,曾经遣使者出海,寻找仙山。
他紧紧地攥住了手指,几乎攥出血。
一瞬间他想到,漂浮在海上的,除了船,还有仙山。
这世上不会有如此巨大到可怖的船,所以此时此刻他看到的其实是仙山。
原来如此,他恍然升起一丝明悟,原来仙人的宫殿漂浮在海上,就成为了世外的仙山。
那艘船,或者说,那座仙山在后退,刘彻知道它要消失了。
凡人穷尽一生,能看到一眼仙山,就已经应该知足了,怎么还能奢望仙山为之而停留呢。
那些火焰聚拢成的幡也随之而后退,夜风吹拂,刘彻鼻尖嗅到一股湿润的水汽。
飞到天上的魂魄像是终于又飞回来了,那一瞬间刘彻想到今夜,想到他之前在做什么。
灵沼之上的那一场戏,如今看起来是多么可笑!
他竭尽全力,洋洋得意地试图仿造鬼神的盛宴,可那所谓的盛宴在这座仙山面前根本就什么都不算,拙劣得甚至拿不上台面!
简直像是一个响亮的耳光,劈头抽在他脸上。
夜风吹得身上很凉,那一盆水不仅泼湿了他的脸,还泼湿了他的头发和他的衣裳。
之前有一瞬间刘彻还为此感到愤怒,他此生还从未尝过如此巨大的屈辱。
但现在一切火气都烟消云散了,他想起自己之前的得意。
当然很得意了,他的军队,他的疆土,他朝纲独断,要风得风。
他曾经借助神女的视线,看过这四方天地,那些疆土离他很远,但总有一天全部要被染成他的颜色。
在他之前汉室天下传承六代,可曾有过如他一般鸿图无边的皇帝?
昔年一扫六合的秦皇嬴政,也不过就是他如今这样的意气风发了!
所以这样就满足了吗?这样就已经满足了吗?!
在他亲手绘制的那卷《河图洛书》之中,疆域固然已经将要填满。
可这根本就还不够。
他的问题不是贪婪,而是还不足够贪婪。
岂不知大地之外还有大海,岂不知天外更还有天!
着火的仙山渐渐隐没在大海深处了。那是如此广袤的一片海,广袤到足以隐藏起如此巨大的一座仙山。
刘彻尽力张大眼睛,几乎目眦欲裂,想要将这一幕刻印在眼睛里,耻辱和愤怒几乎烧红他的眼珠。
他想起今夜的上林苑,简直是一场闹剧,是刘彻此生最大的耻辱。
昭示着他的满足,他竟然如此轻易就得到了满足!
暴虐的火从肺腑中一直涌上来,刘彻紧紧咬着牙齿,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而如今他只想拔剑杀人。
可是神女在看着他。
刘彻恍然回神。
仙山隐没了,但神女还在他身边。如同从未离去那样,披红衣而蔽身,长发漫卷,风鼓荡起她长长的红袖。
她的眼神冷淡,刘彻在触到她视线的同时却觉得有闪电直劈而下,一种近似震悚的疼痛劈开了他的大脑。
眼前恍惚有光,又似乎是比光更明亮的东西。
他想起,他读过那样的故事。
在先秦或者更古老的时代,有人梦中受点悟而开化,梦醒之后电眼火目,所见所闻,与世人殊。
读到那些文字的时候刘彻闭上眼睛试图想象那种开悟,在一闭目的时间完成从人到神的蜕变。
他近乎癫狂地认为那就是死——开悟的同时那些人就死了,然后再活过来。从此天地在他们眼中掀开面纱,睁开眼睛,就望见世界的尽头。
他睁开眼睛。
红色的衣袖、红色的海在他眼中流荡。
——如同梦中受点悟而开化。
忽闻海上有仙山。
他不得不抬起一只手,用力按住太阳穴上突突跳动的血管。
忽闻——海上——有仙山——
要往海上寻仙山。
莫大的悲哀和莫大的狂喜一同吞噬了刘彻,至此他知道他这一生永远不能得到满足,至此他知道他这一生再也没有迷惘。
倘若有人胆敢在此刻凝视刘彻的面孔,就会发现这君王眼角青筋跳动,神色狰狞。
他面前没有任何人,他所凝视的只是一片虚无。
永远不会有人知道,此时此刻,他正看见,命运向他微笑,或者说是狞笑。
正如他已经看见他别无选择。
——
刘彻安静地坐下了。
灵沼上的风吹过来时,他会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这让他觉得自己很冷静。
没有侍从敢上前为他整束衣冠,他周身翻涌着一种叫人不敢近前的气场。
但他又只是端正地坐着,默默看着眼前这一场戏,眼神凝视着每一个细节,像是要把今天这一晚铭刻在自己的脑子里。
为此不顾满身湿淋淋。
系统说,“我服了,我是真的服气,心服口服。”
停了片刻之后,他又说,“但是刘彻这样没问题吗,穿着湿衣裳又吹风,会生病的吧。”
林久说,“他只是在整理思路,很快就会去换衣服的。他是那种懂得珍惜自己的人。”
果不其然,刘彻很快站起来,由侍从簇拥着前去更衣。
灵沼之后,戏台上的丝竹声漫漫地飘过来,隔着重重水汽,有一种缥缈的韵味。
系统犹豫片刻,还是问道,“之前我好像感觉到你在剥离能量——”
他的话没有说完,因为恍惚之间,他意识到天地似乎摇晃了一下。
那种感觉很奇怪,像是地震,但又有点不一样。
更像是,人变成了一张纸,而纸被什么东西晃动。
系统猛然抬起头。
没有谁比他更熟悉这种感觉,次元,维度。
这种感觉意味着,有更高维度的力量在渗透进来。
神。
倘若说从前出现的那些只是投影过来的神,那这次出现的,就是降临的神。
系统当机立断开口,“没时间解释了,脱离世界,就现在,快!”
话音落下的同时他就知道他还是晚了一步。
月亮忽然融化了,星星也融化了,银色的辉光从天上一直淌流到地上。
世界在融化,融化成一团混杂的色彩。
林久站起来。
她遥望着远方。
系统第一次听见,她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轻笑。
第99章 蜃楼遗影03
起初系统没意识到那是在笑, 因为世界在融化,置身在其中,叫他生出一种自己也在融化的恐怖错觉。
直到刺眼的光从融化成一团混沌的天幕中刺出来。
天空被分割成泾渭分明的两半, 一般是混沌的夜幕,一半是清爽明亮的白昼。
但这魔幻的一幕仅仅存在一瞬间, 短暂如同错觉。
下一个瞬间,白昼也开始融化。
太阳融化成滚烫的金水,在晴天之上肆意流淌, 天空和云影也都在融化, 最后和那团混沌的夜幕交织在一起,成为更混乱的混沌一团。
世界变得无比魔幻。
系统慢慢的张大嘴。
这时候他确信他没有听错, 林久确实是在笑。在一开始致使夜幕融化的, 并不是那个降临的神,而是林久自己。
神的降临是一个短暂的过程,就在祂降临于此而还没有来得及侵蚀的短暂时刻,林久果断操控世界开始进行对祂围困和绞杀。
那所谓的融化不过是表象,掩藏在其下的真正的内里是一场战争。
理所当然的, 神开始反抗。
天有两面,曰昼曰夜。
既然林久操控了夜幕, 那神就把白昼拽出来试图对抗。
可白昼也开始融化,神的举动变成了引狼入室。
因为从一开始林久能够操控的就不只是黑夜, 更有白昼。
系统用一种接近惊恐的敬畏眼神看着眼前这一幕。
他尽力去回忆, 却还是无从找到,究竟是从哪一个时间节点开始, 林久已经掌握了如此可怖的力量。
可是好像又并不是全无端倪, 以他们如今这样亲近的姿态,林久要有大动作是很难瞒得过他的。
系统试图克制自己的好奇心, 可还是无可避免地回想起林久之前看向张汤的那一眼。
他知道林久将视线放在张汤身上是因为不满足,之前他以为不满足的人是刘彻,但其实不对,是林久才对。
诚然刘彻按照她的心意,向四方派遣出征战的兵马,但林久一开始的目的就不是刘彻的宏图伟业。
而是神。
所以她不满足,因为神还没有出现。
起先系统只看见刘彻的阈值在不停被推高,但其实林久也是一样的。
时至今日她已经看不上完成任务,乃至改变世界之后可以得到的那丁点能量了。
没有比进食,或者说吞噬,更快捷的补充能量的方式了。
从她决意使张汤杀人而取财时,系统就应该想到这一天了。
她认为张汤可以走这条路,因为她自己正走在这条路上。
她正要捕杀神明。
目标定下来之后所缺乏的就是实践,所以她今天要让刘彻看见那艘船的幻影。
在承受两次投影的损失之后,神对陆地上的改变已经无动于衷。
可那不是还有大海吗,我的手从今天开始不但要覆盖陆地,还要覆盖海洋。
坐不住的话就尽管来吧,传说中的神,我已经等你好久了,我在这里张网以待!
就是这样,真相就是一个赤裸裸的陷阱。
结果近在咫尺,神忍无可忍地降临,而后一头栽进陷阱,顺利的就像是提前约好过那样。
但还有一个问题。
系统用一种细若游丝的声音说,“能量无法超越规则而使用,你原本不可能撬动这么庞大的能量,你还没有拿到那样的权限。”
不知何时林久身上的衣裳已经从之前那条血红的【蜃楼遗影】更换成了【云山神女】。
半面填满疆域色彩的熟悉长裙,半身彩衣,半身空白。
时至今日,系统已经明白了这条裙子背后的真相。
从披帛莫名染上颜色开始,林久就根本不是在恐吓刘彻而已。
或者说,恐吓刘彻使他配合,只是其中一个目的。
隐藏在更深处的目的是她在改造这条裙子。
她的手伸到哪里,这条裙子上的色块就填充到哪里。
换句话说,这条裙子显示的是她对世界的侵蚀程度,她从世界那里掠夺到的权限。
世界当然不会坐实她如此肆无忌惮地侵蚀和掠夺。
可她根本什么都没做,她借的是刘彻的军队,和刘彻的手。
而刘彻是目标人物,一整个时代的世界中心。唯独在这种人面前,世界毫无戒心。
所以时至今日她趁虚而入,足以撬动半个世界的能量。
可是还有半个世界,这裙子上毕竟还有半面的空白。
林久没有说话,系统意识到,在这种近乎于决战的时刻,她的视线竟然没有集中在神那里。
就像是穷途末路的猎物不值得分走她的眼神。
而她在看的是——
系统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看见水波,光影,和朦胧的灯火。
天地在融化。
但上林苑中那场戏还在上演。
系统甚至在有些人脸上看到惊恐的神色。
可是他们还是只能坐在那里听戏,什么都做不到。
就好像这未来已经被预设了轨道。
而剧本中的演员只能被固定在轨道之内,而无力去做其他任何超出剧本规定的举止。
“赊欠……未来……”系统几乎是在呻吟了。
他听说过这东西,比之复制灵魂还要更禁忌的禁术。
倘若说【赊欠未来】是长角喷火的撒旦,那系统之前用过的【复制灵魂】温和无害得就像是咩咩叫的小羊羔!
系统竭力镇定下来。
往好处想……
这种技术拿出来根本就没有好处吧!
抛开事实不谈……对就这样,暂时先抛开事实不谈。
【赊欠未来】,投影未来,改变过去。
顾名思义,就是借用未来的自己的力量,用以改变过去的时段。
牵涉到时空和因果链,可想而知,这种级别的技术,所要求满足的条件,何止苛刻,简直变态。
系统在思索林久是怎么满足了所有条件。
想要探究这一点也很容易。
此时林久的视线落点在——
她还在看张汤。
系统了解她,她或许傲慢,但绝不可能轻慢。
既然她的视线注视着张汤,那就意味着,在她与神此时的战争之中,张汤才是那最重要的一环。
不期然的,他脑子里又跳出那一幕。
打出【初承雨露】那个成就之前,林久确认一般的,看了张汤一眼。
那一盆水她是泼给张汤看的!
看到了吗,君王的威严也不过如此!
所谓高不可攀的皇帝的傲慢,在这个时代,也有为神女而让步。
紧接着就是那条船的出现,神女站在船上遥遥的一望,望的是刘彻但也是张汤。
那一眼就像是无声的宣言。
简直像是抓着张汤的头发,掰开他的眼皮让他看。
而神女只想要更多的战争,更多的疆土和更多的财富!
所以尽可悬起你的尺矩,倘若有足够使我满意的才华,就算是刘彻,我也伸手为你把他按在公堂之上,更何况那群空有姓氏的诸侯宗亲。
那一眼,她是在给张汤勇气,毒药一般疯狂的勇气。
“从你身上,我要看到,法家弟子的极致。”
大概就是这样的话吧。
而张汤是否接受了这样的勇气,从未来真的顺利降临就可以看出来了。
他接受了,真的接受了,他的脸浸泡在烛火之中,面无表情,不动声色。
管仲商鞅韩非子,古往今来法家那些死去的圣人在此时全部站在他身后。
只看他的脸,谁能想到正有狂妄的火,如同毒火一般在他心中疯涨。
最后一个演员就位。
最后一个条件达成。
于是林久得以伸出手。
向未来赊欠未来。
而未来真的就响应她伸出的手而降临。
系统完全梳理清楚整条逻辑了。
从这时候开始,张汤注定会按照林久安排的路走下去,而且或许还会做得更为极限。
所以刘彻会有更多的钱用以征战。
所以在那个未来之中,刘彻的军队遍布陆地和海洋,汉皇帝的旗帜在每一个角落的每一缕风中飞扬。
于是神女得以将手伸到更遥远的距离,掠夺更多的权限,直至全部!
所以林久能从未来赊欠到撬动昼夜的能量,用以捕杀降临的神。
而维持这一场面的最基础的那块石子。
系统的视线也看向张汤。
一旦他有所动摇,有所退缩,这构筑起来的整个未来都将轰然倒塌。
多么可笑啊,宏大到足以弑神的未来,竟然就构筑在一个凡人纤细的神经之上。
可是那未来就稳稳的立住了,一直到现在,昼夜稳定地融化,神稳定地被捕杀。
张汤稳定地向未来出发,不曾畏怯和动摇。
系统咽了一口口水,轻声说,“我好像已经能看到,张汤的死相了。”
林久竟然回答他了,“是,他死得不太好看。”
系统生出一种魔幻的不真实感,感觉在这种大场面下,好像不太应该闲聊。
可是又忍不住听下去。
而林久正在继续说下去,“他的死因起始只是一件不值得提起的小事,但是过程很复杂。”
“其中总共牵涉了赵王刘彭祖,已经死去的淮南王刘安和衡山王刘赐,还有当时的刘彻的宰相。”
系统轻轻吸了一口气。
林久漠然地说,“涉三王一相,这样的死法也足够盛大了。”
第100章 世界01
系统的喉咙像是被哽住了。
尽管过于冷漠, 但他知道林久说得没错。
或者说,林久这种态度才是对张汤最大的敬重。
古往今来哪有善终的法家弟子,踏上这条路的第一步, 就已经写下了不得善终的注脚。
此后每一步,都更趋近于理想, 也更趋近于死亡。
而最终这死法已经足够盛大,所以张汤这一生,也不需要旁人多余的可怜和可惜。
但系统还是说, “然后呢?”
人死如灯灭, 可还是鬼使神差地开口追问了。
说不清楚是为什么,非要有个理由的话就是眼前正在融化的天地。
凡人面对这种熔炉炼狱一般的恐怖图景, 惊骇而死都变得寻常起来了。
此时此刻, 未来被固定了,可思想没有。
但凡张汤有一丝畏惧——在这样天地伟力的覆压之下,生出畏死求生之心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有那样玩弄律法的天份,又能够在这样的年纪,坐上刘彻以下内政第一人的位置, 只要他想,系统不相信他没有全身而退的办法。
而现在一切都还没有开始, 他还没对刘氏那些诸侯王动手。
只需要一丝犹疑一丝动摇一丝退让,历史就会改变, 未来会轰然崩塌, 林久会输,张汤也能挣脱不得善终的宿命。
但一直到现在, 林久没有显露出丝毫要输的征兆。
她把最后的节点押在了张汤身上, 而张汤便如她所愿,一力承担起来这份重量。
这种人, 有这样的心性,对他来说死亡真的就是结束吗?
那些身后的仇敌,真的能够踩在他的尸体上纵情欢笑吗?
林久回答了,“然后,有意思的是,在他死后,家中财产加起来不到五百金,而且全部都是刘彻的赏赐。”
汉朝时期的金,其实说白了就是桐,而所谓的一斤,就相当于后世的248克。
系统记得刘彻对卫青和霍去病时常“赏赐千金”,之前漠北那一战,“捕斩首虏之士受赐黄金二十馀万斤”,对于寻常士兵的封赏加在一起有二十余万斤。
而张汤是为刘彻敛财的人,九卿之一,内政第一,刘彻赏赐出去的钱几乎要全部经过他的手。
可在他死后,所留下的,就只是五百金,这少得可怜的一点钱。
林久说,“这点钱不足够准备像样的葬礼,他的家族兄弟们于是要凑钱安葬他,但他的母亲制止说,我儿子是陛下的臣子,被人恶言中伤而死,何必厚葬。”
“这时候的棺材分棺椁两部分,但张汤入殓的时候,只有内棺,而没有外椁。送葬的时候,他家里人找了一辆牛车拉他的尸体。”
系统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他想起宣室殿上那些人,衣朱衣紫,求名求利。
想起张汤扳倒的那些诸侯,个个有金百万,身后留存的陵墓,足够一茬一茬盗墓贼,前仆后继的翻找两千年。
又想起林久之前说,张汤做过很多年的长安吏,为了往上爬而竭力地攀附权贵。
他深知此时事死如事生的习俗,于是忽然有点不明白,张汤从一介长安吏爬到了九卿之一的高位,究竟是为了什么。
他身后丧葬简薄如同黔首。
但林久还在继续说,“刘彻听说了这件事,似乎也想起张汤从前立下的功劳,于是说,没有这样的母亲,也就养不出来这样的儿子。”
“随后取来张汤的遗书观看,见到张汤在上面列了三个名字,说我的死全部是由于这三人的栽赃和构陷。”
“刘彻于是下令审讯这三个人,证据确凿,尽皆诛杀。”
系统放缓了呼吸。
他听见林久说,“之前说张汤的死牵涉了三王一相,那三个名字不在这四个人之中,但是和这四个人中的一个人有关联。”
系统轻声说,“那个丞相。”
林久说,“对,那三个名字便是这位丞相府上的三个长史。”
系统心中生出一股巨大的荒诞。
相府的长史,大概就相当于这位丞相的秘书,官职不高,掌握的机密却很要命。
张汤选中这三个人是有迹可循的:牵涉他死因的三位诸侯王,其二已经死去,剩下的那一个,就算是张汤,在失去了刘彻的信重之后,哪怕以死筹谋,恐怕也难以扳倒。
而之所以不直接剑指那位丞相,也同样可以理解。
丞相毕竟牵涉一国命脉,倘若直接留下那位丞相的名字,则有逼迫刘彻动手的嫌疑。
以刘彻的性格,只怕会弄巧成拙。
而长史就不一样了,官职低微而险要,而且同时处置了三位长史,倘若说是敲山震虎,连敲三次,已经足够使那位老虎感到惊恐了。
果然,林久说,“在这结果出来之后,那位丞相便惶恐地自尽了。”
所以张汤的死果然不是最后的终结,他在死后也硬拉了四个人垫背。
他将自己的死也演变成了一场审判,缜密高效而冷酷。
法理之外,没有留存丝毫温情的余地。
系统半晌说不出话。
对这样的人,这样的人生,他无话可说。
“等等。”系统突然回过神来,“可我一开始想问的不是这个啊,我也没有那么在意张汤。”
“我明明是想问,你之前是不是在切割能量。”
系统声音说着说着就变小了。
这个问题很敏感。
对于他们这种漂泊在时空缝隙中的存在来说,能量等同于生命。
如果真的如他所猜想那样,那林久现在无疑脆弱得比婴儿还不如。
这一场战争,神甚至都用不到亲自杀她,只需要冲破此时那融化的天地的封锁,所带来的反噬也就足够撕碎这种状态下的林久了。
“没错啊。”林久说。
系统慢慢张大嘴。
他看着林久,看着林久身上的衣裙。
【云山神女】,半面是彩衣,另外半面原本是雪白的底色,但在未来降临之后,也被填补上了彩色,只是带点透明的质感,如同虚幻。
但这也不是重点,重点是他终于搞明白林久是怎么撬动未来的了。
张汤只是最后的那个支点,而杠杆还是能量。
所以之前他感觉到的那并不是错觉,从那时候开始林久就已经开始分割能量。
数量不够——当然是不够的,所以她召唤来的其实并非是未来的【林久】,而是未来的这套衣裳,【云山神女】。
分割能量,就是把所有属于她的能量,全部分割进这套衣服里,简直是割肉喂鹰一般的决绝姿态。
所以她要在打出【初承雨露】这一成就之后,再换上新衣裳。
因为要留出时间。
【成就】被打出来的那一刻会有能量反馈而来,尽管微不足道,但就连这点微不足道的能量,也都被她全部分割到了【云山神女】这套衣裳里。
何等歇斯底里的不留余地和孤注一掷。
但其实也没那么难接受,想必也只有这种人才能施展出来撬动未来这样的禁术。
系统看着林久的脸,就算是在这种时刻,她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
她又一次眼也不眨地把所有筹码都押上了赌桌,也又一次赢得盆满钵满。
要么一败涂地,要么得到全部。
有那么一瞬间,系统在她身上看到了张汤的影子。
还有刘彻的影子,很多很多,属于这个时代的影子。
系统沉默片刻,忽然说,“其实之前我很不能理解,为什么你能改变那么多人,你甚至不对他们多说一个字。”
“但现在忽然就懂了,是因为本质上来说你们是一样的,你跟他们是同样的人。”
林久反驳他,“我没有改变谁。”
系统看着她。
她说,“我没有傲慢到以为我可以改变天命,每个人终将走上每个人的路,我最多不过是推了一把,加速这个进程,或者使他们更进一步。”
“非要问为什么,因为他们原本就是那样的人。”
系统说,“我不太认同你的说法,还有就是为什么你要在这种毫无必要的地方谦虚起来啊。”
此时此刻,或许是因为紊乱的时空,他看见很多破碎的画面,分辨不清真实与虚幻。
他看见刘彻说,“在我一生中,有很多个瞬间,错觉我与神女棋逢对手。但其实我只是她手中拨弄的一枚棋子啊。”
他看见霍去病纵马奔驰在巨大植物的叶片下,看见他摘下铁面具,卸下头盔,濡湿的长发一泻而下,簇拥着他年轻英武的面孔。
他面前是一座巨大的神庙,建筑风格类似波斯或者天竺,他正仰头看那黄金穹顶上雕刻的神像,阳光轻轻落在他脸上,如同镀上了一层轻薄的金粉。
他看见卫青立在中军账中,忽然如同心有所感,往长安的方向轻轻瞥了一眼。
又看见东方朔在春天时乘车出游,转头对着随从说,“想我当年,也不过是乡野间蹦跳的一只麻雀。”
最后他看见张汤的面孔,他立在公堂之上,阶下囚徒腰白玉带,披王侯的华服。
一时又看见那辆牛车,拉着张汤简薄的棺材,一路往坟墓中走。
如梦如幻一般,他又听见林久的声音。
她像是在看张汤,又像是在看张汤身前身后许多人。
系统听见她说。
“这是个很有意思的时代啊,七王和圣人都死绝了,但在有些人的心脏里,你还能听到春秋的遗响。”
话音落下,天地融化殆尽,被裹挟在其中的神悄无声息地停止了挣扎。
祂完全被消化掉了,化为养分,被归入林久的身躯之中。
借贷未来的禁术也已经到达极限,摧枯拉朽般的反噬即将到来。
但在那之前,林久伸开手臂,一直伸到极致,像是要触摸这个时代的温度。
山河社稷在她脚下无边无际铺展融化。
融化成她披在身上的漫漫衣裳。
透明的质感变得凝实,所有空白的底色都填满了斑斓的疆域色彩。
系统在其中找到很多见过和没见过的地方。
从长安城到东莱郡,从霍去病饮马的瀚海到罗马帝国辉煌的都城君士坦丁堡。
经兮东西,纬注南北。
这就是在她手中狩猎过真神的顶级套装。
SP【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