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了一番劲,总算把昏迷的公子拖上岸,程令雪已精疲力竭。

    或许她该感谢上苍。

    遇见公子才短短两个月,竟遇着两次“英雄救美”的良机。

    可回想来她仍心惊肉跳。

    因乌篷船至多可乘四五人,他们此次游江分乘两艘,另艘船上还有两位专给公子泡茶的侍婢。当时对面十几个刺客,公子只带了六个护卫,亭松当机立断,派白霜乘另一艘船引开刺客,其余人护送公子先行离去。

    将将脱险,没想到竟遇到了数个伏击的刺客,船被逼至窄溪,几人也被打散,程令雪在船上护着公子。

    船冲入某处水洞,颠来倒去后,再出来已身在这湖心。

    眼下更糟的来了。

    “公子,船漏水了!”

    没有回应,程令雪转身一看,公子已经晕了。船眼看着马上要坏,她只能先把船划到岸边,带公子上岸。

    这里只有水洞一个入口。湖的四面都是高崖,围成一个天井,仅上方透着天光。其中一面崖壁上有个洞窟,砌了半臂宽的石阶。确认周围没有埋伏,程令雪驮着公子入洞暂避。

    洞有一丈见方、一丈高,里头供着座一人高的佛像,看佛像色泽和四处的厚灰,想来这里已久无人至。

    程令雪小心放下公子。

    他衣裳半湿,但万幸没呛到水,概因船只颠簸,经不起折腾才晕。

    “你也太弱了些。”

    程令雪起身,对着洞中佛像双手合十,虔诚道了句:“佛祖体谅。”

    话毕,她干脆利落地把佛像边的木栏拆下,刚打算钻木取火,地上昏睡的青年突地咳了两声。

    那双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

    程令雪看着公子,顿时如被点了穴,方才她似乎……

    用的是自己的声音。

    压得很低,他或许听不出。

    她懵懵地盯着公子,盘算着倘若露馅该如何解释。好在青年并未成功醒来,眸子比蚌壳还紧。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顶着尴尬,程令雪无奈地摇头,粗声长叹:“原来只是回光返照,老子还以为公子醒了,白高兴一场!”

    .

    火堆很快燃起。

    程令雪鼓足勇气,扒下公子的外袍,青年里衣微敞,露出清瘦的锁骨,和白皙修长的脖颈一样,他的锁骨也像白玉所雕,甚至喉结也怪好看。

    莫名其妙地,她咽了口唾沫。

    公子在此时睁开眼。

    对上那双幽深的眸子,程令雪脑中一霎发懵,手被惊得抖了下,指尖狠狠刮过公子的颈侧。

    “嘶……”

    青年肩头轻颤,气息也重了下。

    “抱、抱歉!”

    程令雪从他身边弹开,目光落在佛像上:“属下……属下是怕公子穿着湿衣会生病。没有冒犯之意。”

    公子尚还虚弱,语气缥缈:“都是男子,怎么会冒犯。”

    上次被试探的事在先。

    公子一说话,她就忍不住多想。

    怕他是因为她咽口水的动作多心,程令雪先行解释。

    “属下……只是饿了。”

    “所以呢,你就想吃掉我么。”

    公子难得同她说笑,程令雪却笑不出来,顾左右而言他,拾起公子半湿的外袍:“属下帮您烘衣。”

    她变回了往日的竹雪,低着头比洞中的佛像还无悲无喜。

    洞中安静许久。

    姬月恒看着少年身上的墨衣,忽道:“穿着湿衣,不难受么。”

    怎么不难受?

    但脱衣会露馅,程令雪满不在意道:“属下习武之人,习惯了。”

    公子也没再劝。他的外袍不知用什么料子制成,格外好干,半刻钟便烘得差不多了。程令雪自己的衣裳也因体热和火堆烘暖慢慢变干了。

    她这才敢抬头,见公子靠着石壁,面无血色,双目紧闭。

    他这般模样让她不安。

    她稍起身,指尖探他鼻息,竟丝毫察觉不到他的气息。

    又急急去摸他的脉搏,公子手很凉,人又总缺了点活人气,程令雪竟有触碰了一条蛇的错觉。

    乱神的一霎,上方突然响起一声幽然的低语:“想找些什么呢?”

    公子仍纹丝不动地靠着石壁,双眸也还闭着,像在梦呓。

    程令雪收回手:“找您的脉。”

    姬月恒轻笑了下:“是我误会了,原来你只是怕我死掉。”

    他误会什么?

    以为她要偷什么东西么。

    程令雪解释道:“属下是担心您有个万一。毕竟属下是公子的护卫,若护不好主子就是无能。”

    公子闭着眼,虚弱地点头。

    和他共处一室实在危险,不知道他会在下一刻说出什么她听不懂也答不上的话,程令雪探出洞外。就着上方小小的一片天,愁绪再上心头。

    不知其余人如何了。

    刺客会不会寻来。

    腹中空鸣声唤回程令雪思域,这才想起他们大半日还未进食,她倒能忍,但公子体虚,饿一顿恐怕不行。

    “属下去找些吃的。”

    公子没应,大抵睡着了。程令雪轻巧一跃,跃至下方岸边。

    闭目静坐的青年缓缓睁眼。

    姬月恒望向洞外,眸底神色如洞中蒙尘的佛像模糊难辨。

    .

    “哐当——”

    洞口扔上一团用篷布包着的东西,其后程令雪抬着从乌篷船上弄来的轮椅也入了洞,几经折腾,那秀气的脸上落了灰,眸子却亮晶晶的。

    姬月恒微讶,再看到地上的包裹,了然道:“原是寻到宝藏了。”

    少年被他这逗弄小孩般的话说得微窘,垂睫将鬓边散落的发丝撩开,小小一个动作,却是模糊了雌雄。

    但仅有一瞬间。

    姬月恒目光移到那包袱上。

    “是些什么宝贝。”

    程令雪打开包袱。在荒野中,身处绝境时,还能从破船中捡到些能用的东西,这种犹如天上掉馅饼的感觉实在美妙,她语气里都是抑不住的满足:“公子的轮椅、装鱼的瓦瓮、一套磕了口的茶具,还能用。石壁上有泉眼可以取水。属下还将破船套上岸,回头修修。”

    平日她怕出错,总会刻意压制着不多话,此刻却压不住。

    姬月恒适时地接过话。

    “没想到沦落野外,还能饮泉水、坐轮椅,幸亏有竹雪。”

    程令雪被夸得不知如何应,她把公子扶到轮椅上,烧起炉子,再取出已收拾干净的鱼串在火上烤。

    炉子里泉水烧开后,她将其倒入茶杯中,晾了会再递给姬月恒。

    “公子先暖暖手。”

    “多谢。”

    姬月恒双手接了过去。

    看一眼对面安静低眸做事的少年,又看向火上滋滋冒油的烤鱼。

    他颇惋惜道:“可惜了这些鱼,我本想带回别院好生养着。”

    程令雪捕捉到公子话里的珍视,但她不认为他想养着这些鱼是因这是下属费了一番气力为他弄来的。

    “公子喜欢养鱼?”

    姬月恒敏锐地察觉了少年下意识的回避,带着些试探道:“并不是喜欢养鱼。别院里名贵的锦鲤数不胜数,我亦不缺这几尾鱼,只是——

    “献鱼之人的心意很难得。”

    程令雪讶异地抬眸。

    他这贵公子,应当不缺讨好的人,想要别人的心意也会很容易,轻易就得到的东西,他真的会珍惜么?

    也许是怕她嫌他体弱负累,才要拉近距离。公子主动示好,对她博取他信任有利,可程令雪不知道这时该接上一句怎样的话能锦上添花。

    她选择把烤好的鱼递给他。

    青年看着烤得酥脆的鱼,眸中好奇越盛,低喃道:“以为来了呆头呆脑的雪狼,没想到是刺猬。”

    程令雪听清了,也听歪了:“公子放心,这里不会有狼过来。”

    姬月恒只是笑笑。

    回想那句“回光返照”,他又无声地添了一句:“不通文墨的刺猬。”

    .

    吃饱喝足,这方天地已暗下,程令雪添了柴,抱剑挪到洞口。

    “属下守夜,公子安心休息。”

    姬月恒神色淡淡,话却是格格不入的失落:“竹雪嫌我醒着烦。”

    他还真说中了,程令雪手摩挲了下剑柄心思,回过见青年如玉的侧颜在火光映照下温润俊秀,在这洞中,更有种宝珠沦落野外的脆弱。

    许是她冷淡的性情让他随时担心要被丢下,她尽量让自己亲切些。

    “公子误会了,属下是见您今日受了惊吓,想让您多休息。”

    公子颔首:“我知道了。”

    平淡的一句话经由这病弱的公子说出,竟是有些乖巧。

    程令雪没有哄过人,她翻出记忆中那主家小姐喜爱的一出戏文,寻到一句自认还算合适的话。

    “公子放心,属下一直在。”

    这话对她而言有些烫舌头,说完最后一个字,程令雪飞速地背过身。

    姬月恒眉梢微微挑起。

    他肆无忌惮地打量洞口的人,目光从削瘦的肩头,落至发红的耳垂,定在那一截修长的脖颈上。

    纤细的颈被一缕乌发缠绕。

    秀气得不像个少年。

    青年的目光停顿须臾。

    昳丽眼眸的微怔,又不能自抑地漫上危险的恶意。

    这无法自控的感觉让姬月恒愣了愣,他轻扯唇角,无奈地笑了。笑意散去后,他眸光越发温静,对着洞口的人抬手,隔空轻触那截细颈。

    长指轻合——

    是一个折花的动作。

    .

    佛前的火堆燃得正旺,柴禾化成火红的炭块,又慢慢黯淡。

    夜已经深了。

    程令雪还守在洞口,身后公子的气息逐渐平稳,想来是睡着了。

    她返回洞中,打算减些火。

    就着火光,她竟发觉公子眉头痛苦紧蹙,脸色白得吓人,紧抿着的薄唇及眉心的朱砂痣却红得诡异。

    不是染上风寒吧?

    程令雪忙去探他的额头。

    她满心担忧,对公子更毫无防备,手背将触上他额头那刻,壁上黑影急动,她的手被大力攥住。

    随后她竟被压至地上。

    桃花目出奇诡艳,紧凝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