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051
辟啪、辟啪——
池水不断拍打着溪石。
程令雪仰卧溪石上,温热的水一波一波冲击着她思绪。
边上那把匕首被磨得飞快。
水沫飞溅,刀锋灼人,她总觉得马上就要擦出火花似的。匕首边两个锦袋也被带得不断拍打在她的身上。
他要一并交给她。
所学的剑招,匕首,锦袋……
包括他整个人。
“呃……”
凌厉的招式让人退无可退,匕首顶着将她逼至绝路,她艰难低吟。
青年这才稍放缓,开始像个真正的兄长,与她诉说着剑招。
由浅及深,每一招都不留余地。
怕她冻着难受,他俯下身让自己成为她的被褥,双手捧着她的面颊。
晦暗的目光深缠着她。
仿佛连她的灵魂,他都不愿放过,也想一口一口吃下去。
程令雪不喜欢练剑时被他这般看着,匕首的存在强得无法忽视。
以往他不去衣,她尚能在激荡的迷乱中保留几分清醒。
可如今思绪被挤得满当。
只是简单地相拥,肌肤相触……
天灵盖都在发麻。
很古怪。
她眸子渐被池水熏得潮热。
“别走神……”
灼人的声音将她勾回,姬月恒站着支撑不了多久,他把她揽入怀中,一道浸入水中,继续在耳畔叙述。
“练剑时,就这般不用心么?”
他咬住她的蛊印。
“阿雪——”
他声音平素淡声说话时冷澈疏远,喑哑低喘时却很勾人。
一声声,撩在耳畔。
程令雪根本无心领悟剑招。
他唤一声,她便紧咬下唇,最终指甲失了分寸划过他后背。
“嗯呃——”
只是刮了下他后背,姬月恒的招式竟然大乱,他顿了顿,桃花目眸光涣散,鸦睫潮湿,沾了潮湿泪意。
易碎,又糜艳得摄人危险。
匕首慢下,他从雪地中抬头,脸贴在程令雪颈侧,突然有了个新奇的念头,诱哄着她:“咬我肩膀吧……”
他似在杀戮中迷途的邪魔,祈求神祇垂怜,低哑轻颤地唤着她。
程令雪本就在被他笃定的剑招拨弄得难耐,乍一听到这亢奋又隐忍的低唤,身上的血都在沸腾。
他是妖精么?!
不能这样勾人沉沦啊。
再唤她,她怕她忍不住杀了他……
程令雪被唤得腰都发软,紧咬的牙关一下没绷住,唇亦轻颤。
她用糜软的声音威胁他。
“别、别喊了!”
迟迟等不到期盼的肆虐,姬月恒清越的尾音开始发颤,迷离语气露出危险,化作无形的玉蛇缠住她。
“咬一口,好么……”
他双唇发颤,似即将濒临暴毙,以拿开匕首的方式威胁。
“只需一口,就把它交给你。”
程令雪被他折磨得没法,张口在他肩头狠狠地咬下去!
“呼……”
姬月恒手扶住她的后脑勺,脸痴迷地贴在她发顶,少女发间独有的清香沁入鼻尖,似催人动情的熏香。
钻入鼻尖,带来无比的快慰。
他……很喜欢。
他用匕首,剑招由浅至深地一点点教她。池边栽种着红梅,被冬风吹得落在水中,比剑时,池水拍打落花。
他在水雾中拥着她,交颈相依,像两只被露水打湿可怜雀儿。
在晨雾中颤抖着相依为命。
“唔……”
程令雪有些无所适从。
为了抵御这失控的眩意,她只能狠命收紧齿关,死死咬住他。
颈侧的锐痛戳破瓶塞,被关在瓶中的快意再关不住,似冲破堤坝的洪水,霎时激涌而出,窜至脑海。
在用匕首杀她时被她咬上一口……
原来竟如此快乐。
痛和快意都是她带来的。
姬月恒搂住怀里的人,在得知她就是当年那个孩子时的空落虽莫大的快意卷土重来,满足和寂落同时充斥心头。
他死死扣住她。
意识似氤氲的水雾不断涣散,池水将落在池中的花瓣不断冲上岸,一道冲上的,还有许多陈旧的画面。
“哥哥,真好看。”
这稚嫩的声音响起时,姬月恒因激荡情欲涣散的意识被推回多年前。
他变回那阴郁的小少年。
彼时他因需以毒攻毒,体内堆积湿寒,时常需泡温泉驱寒。但他无论日常沐浴还是泡温泉,都从不去衣——
他手上,有许多疤痕。
那些疤痕是他因毒性不得不借自残止住喧嚣恶念时留下的。
不可以让仆从们看到这些疤。
他们会告诉阿娘,阿娘会发现他能克制住杀意,并非因为好转,只是在用另一种方式发泄心中恶念。
阿娘会失望。
失望久了,她会放弃他。
他……不想死。
他开始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清冷无欲、鲜少情绪波动的小观音。
日复一日。
但手上沾的血无法洗去。
纵使他在人前能维持正常的模样,别院的侍从还是很怕他。
只有那个突然闯入的孩子。
她非但不怕,还很放肆。
小小的年纪,便开始好男色,看到他时目光似飞蛾看到烛台,直勾勾地盯着他看不说,甚至还想扯他的衣裳,被他阴仄仄地扫了一眼,也不似旁人那般畏惧,而是双手抱臂,一脸冷傲。
“不给是么?”
如此嚣张,坐在池边的小少年不予理会,漠然凝着那小姑娘。
最终她还是怕了,但不是怕他。
而是以为他是鬼。
她手忙脚乱,稚气的面庞强壮冷静:“你、你别过来啊,不然杀了你!”
说着她自己也觉出不对。
“他都已经是鬼了……”
岸上留下一道湿漉漉的水迹,小姑娘慌里慌张跑出院子。
本以为是哪个信赖的侍婢,翌日姬月恒才知道那小丫头是爹爹送来的客人,她身中奇毒,需要阿娘帮诊治。
是哪家的孩子,姬月恒并不知晓。
他被关在山庄里太久了,隔绝人世,已不知道外头是什么样子,不知道爹爹有什么友人,阿娘也无心探询。
有趣……
和他年纪相仿,中了毒的孩子。
但那孩子和他不一样。
她虽话少,可不会隔三差五便因毒发狂,偶尔毒发时,她也不会伤人,只会可怜兮兮地缩作一团。
在她衬托下,他更为可怖。
像一个……
天生嗜血的,怪物。
他不喜那个孩子,很不喜欢。
年幼的他不屑地想着,围着她转的,不过是群怯懦的下人。
阿娘,和他的狸奴不一样。
他们会只喜欢他。
但没多久,八岁的姬月恒发觉自己错了,阿娘见到小姑娘时,脸上笑容总是轻松愉悦时,不像见到他。
即便是笑,也能看出是强装。
年幼的他只能看到表象——那个孩子明明和他一样,话少、不算活泼,可却能得到阿娘发自内心的笑容。
为什么呢?
因为……阿娘不喜欢他了,阿娘想要一个正常的孩子。
这话他是听爹爹说的。
那次爹爹来山庄探望他们母子,刚好在他毒发时赶来,那一次他又出手伤人了,亦险些听不过去。
阿娘熬了几日几夜,心力交瘁,在他的病床前怀疑质问爹爹:“姬忽,当初是不是你为了陷害大哥,故意让阿九中毒,只有这样,父亲才不会怀疑是你……”
爹爹听到了阿娘如此说,只是叹气:“我即便想陷害大哥,也不至于牺牲阿九,云儿,若这次阿九挺不过来就罢了吧,我们会有更多孩子,你不是喜欢那小姑娘么,我们也要一个。”
这些话在姬月恒心中扎了刺。
年幼的他误解了爹爹的意思,那孩子是爹爹送来陪阿娘的。
阿娘会放弃他,成为她的阿娘。
那日后,他只剩下狸奴了。
其实他很不喜欢狸奴,包括狸奴在内的一切活物,他们总是活蹦乱跳的,而他双腿时常会失去知觉。
也只有那只狸奴和他一样。
他带着毒,它瘸腿。
它没有人的顾虑,也不会恐惧他,也只跟着他一个人,也只喜欢他。
可他再次想错了。
他的狸奴,也开始跟在她身后。
阿娘,狸奴……
他什么都没有了。
或许有一日,阿娘还会带着那孩子回到族中,彻底将他留在山庄里。
任他自生自灭。
他是怪物,但他不想死。
狸奴再一次跑去小姑娘院中迟迟不归时,八岁的他发了一次小病,独自蜷缩在满是装满镜子的密室。
阿娘去山下采药了。
仆从不敢靠近,没发觉他不舒服。
狸奴也不在身边。
他蜷缩在地上,死死咬着自己的手,恍惚间想着,他会不会死在这里?
密室的门忽地被推开。
是那只小狸奴。
它用脑袋顶开虚掩着的门,钻了进来,然而紧随其后的,还有他最讨厌的那个孩子,她怯生生道:“那、那个你的猫跑出去了,我帮你捉回来了……”
不愿她见到他不堪的一面,姬月恒从地上做起,冷道:“出去。”
小姑娘一怔,随即出去了。
大抵是他着了魔,她出去之后,姬月恒怀抱着狸奴,竟很空落。
为什么?
为何一个让他不悦的人走了,他反而觉得心里空空荡荡的?
姬月恒呆坐着,一时忘了身上的痛,痛意再次袭来时,门又开了,探入一张雪白小脸:“那个,神仙哥哥,我……我摘了些果子,你要不要尝一尝?”
姬月恒阴着脸别过头。
“不吃。”
可却忍不住咽了下口水,唇边多了个果子,他想也没多想,张口吞下。
有些甜,很怪。
思忖时,小姑娘又喂过来一口。
算了,再吃一口。
吃到第三个时,姬月恒早已忘记了发病的事——因为新的苦恼漫上了。
他怎么投敌了?
莫大的烦躁涌上心头。
恶意窜升——不能再让她留在山庄里了,她会把他也从他这里抢走。
要怎么赶走她呢?
他迟迟想不到办法,直到某日,他听阿娘吩咐新来的下人:“记住,不得带九公子下山玩耍,违者遣退。”
姬月恒有了主意。
他开始和小姑娘亲近,她见此越发欣喜,从“神仙哥哥”,改口成“阿九哥哥”,一声一声,仿若他是她亲兄长。
让她带他下山,再因而犯错被阿娘赶走的计划一次次耽搁——
算了,她的毒还未解清,冲着她这声“阿九哥哥”,他也该善良些。
毒虽解得差不多,但还不稳固。
她留下来,阿娘的笑容会变多,他就当给阿娘领了只狸奴。
她不喜看书,回去后定不学无术,不如先留在这里让他训一训。
……
过了小半年,某日,姬月恒在山上压着小姑娘念书时,突然想起那个悬滞已久的计划,他眸色一瞬阴鸷
但——
小姑娘捧著书,苦恼地挠了挠头。
“阿九哥哥,这字不会。”
算了,改日吧。
但他们终究等不到改日,那只狸奴的腿被阿娘治好了,开始活蹦乱跳,日益贪玩,甚至一溜烟跑下了山。
他和小姑娘一道下山去找狸奴,却被山下的花花世界迷了眼。
狸奴没找回,小姑娘用他身上的玉佩换了一堆稀奇古怪的玩意和零嘴,她一分钱没花,还同他说:“别客气。”
姬月恒哭笑不得。
二人走入一处巷子里,巷子里的孩童见他们怀中抱着许多稀奇玩意,心里不爽利,为了抢东西,竟放狗追他们。
他从来都是被人护得好好的,山庄里的仆从对他毕恭毕敬,第一次遇到这种状况,姬月恒手足无措。
小姑娘当机立断,夺过他吃到一半的糖人,往一旁扔去引开那只狗。
她带他逃出小巷。
姬月恒看着小姑娘手中完好无损的糖人,第一次觉得她如此狡猾,凝着她花猫似的脸,他突然改变了主意。
罢了。
狸奴找不到就罢了。
那个计划迟迟无法实施也罢了。
横竖因为她的出现,那狸奴已经不再只喜欢他一人。不是只喜欢他一人的狸奴,便不再独一无二的。
她要对此负责。
不如——
就把她变成他的小狸奴。
让她只看着他。
这个念头一出,姬月恒再看向小姑娘时,不由觉得顺眼多了。
是他的小狸奴。
他端出一副不大喜欢她的模样,冷着脸又递给她一块玉佩:“不客气,拿去换好吃的吧,不够我这里还有。”
小姑娘欣然接过,琉璃似冷澈的杏眼漾起笑意:“多谢哥哥。”
她带着玉佩挤入人群里,说要替他去买那一个他看上的罗刹面具。姬月恒不喜和生人触碰,便留在原地等她。
可她没回来。
她拿了他的玉佩,跑了。
他没等到她,只等到了那群顽童的报复,他们放狗追他。
彼时他因解毒双腿已不再有力,正常行走无碍,但跑得过久过猛就会屋里,他最终一瘸一拐地被狗堵在墙角。
恐惧催生毒性,毒性带来恶念。
姬月恒在那一刻毒发了,他抓住那只并不算大的幼犬,狠狠掐住它的脖子,甚至像个疯狗一样去咬它。
那群孩子一时被他吓住了,纷纷跑开了:“疯子!这里有个疯子!”
行人纷纷围了上了,姬月恒死死扼住那只幼犬,克制着浑身痉挛,蜷缩在肮脏的巷子里,听着周围人或恐惧、或嗤笑、或匪夷所思的言语。
他的心里恶念如藤蔓丛生。
等回去后……
他……再不会相信她。
但她没再回来。
姬月恒以为她是扔下他偷跑回家了,直到数日后,父亲阴沉着脸来到山庄,质问母亲为何不看好客人时。
他才知,那孩子被拐走了。
是因为他。
是他为了把她变成独属于他的狸奴,给了她一块价值不菲的玉佩当做驯服她的鱼干,让她被人牙子盯上。
……
夜幕沉沉。
温泉池中水雾聚了又散。
陈旧的回忆随着抵死交缠的两人浮浮沉沉,直到更漏将尽。
怀中的少女已然睡去。
她的眼角还残存着几度春深留下的泪痕,红唇亦殷红浮肿。
雪白的肌肤上,尽是印记。
是他留下的。
十一年前,他在这方温泉池中遇到小小年纪便色胆包天的她。
十一年后,他在这里找回她。
她成了他的小狸奴。
往后,也只能是他一人的。
姬月恒的手笼罩住她心口的蛊印,偃旗息鼓的匕首再次染上他的欲,睡梦中的少女恐惧地央求道:“公子,不、不来了……要坏了……”
她闭着眼,从他怀中退出。
噗叽,水下传来声响,没了她温暖的圈紧,他如同回到十一年前那一日。他蜷缩着倒在秋冬的街头,虽衣衫完好,年幼的自尊和安全感却被屠戮成碎片。
无比空落。
她一松开他,最初确认她便是那小姑娘时的空洞又扩大了,他想起她描述那个梦时的恐惧的语气犹在耳边。
“阴仄仄的,”
“像鬼一样可怕……”
手心一点点地收紧。
他手上用力,将她稍稍抬起,刀尖对准了通往她心上的缝隙。
越扩越大的空洞,暂时被填满。
青年满足地喟叹。
姬月恒眸底似把周遭夜色都拢入,偏执如浓墨氤氲开,轻颤的双唇吻上少女,惑人的低语渡入她的口中。
“你是,我一个人的……”
第52章 052
“怕不怕?”
云山阁一处茶室内,安和郡主在陶盅里拨弄些千奇百怪的毒虫。
程令雪想起身上蛊毒。
“不怕。”
安和郡主又问:“那可怕我?”
程令雪抬眸看向她。
说来也古怪,她对权贵大都存着戒备和畏惧,可见着姬月恒母亲后,她非但不怕,还莫名觉得亲切,仿佛——
似曾相识。
她摇头:“也不怕,您很和善。”
安和郡主慵懒笑意中有了淡淡柔意,瞥向竹帘后看书的青年,笑中又掺无奈,她故意问程令雪:“几岁了?家住何方,家中有哪些亲人啊?”
竹帘后的青年果然放下书卷。
轮椅碾过木地板,清隽身影越过竹帘后:“回母亲话。阿雪今年十七,自幼与亲人走散,年后我会陪她一道寻亲,过后您再操心孩儿终身大事。”
程令雪简直想堵住他的嘴。
她和他只是睡过……睡过一张榻的关系,谈什么终身大事!
她狠狠地朝他瞪去一眼。
但刚一瞪过去,对上姬月恒宠溺甚至很君子的目光,她又红着脸错开。
面前伸来一只玉白如竹的手,握了握她的手:“有一些凉。”
他握住她的手给她暖着。
自那次在温泉池中一''丝''不挂、肌肤相贴地嵌合后,如今程令雪一碰到他的肌肤,手脚便一阵酥软。
她好像……中了他的蛊。
轮椅上的姬月恒因为病白文弱,给人以不可轻易触碰的脆弱疏离之感,有种病弱的禁欲。他又安静温和,妥帖得像个兄长,然而夜晚没羞没臊地颠鸾倒凤时,却总喜欢让她喊他“阿九哥哥”。
因而此时面对着郡主娘娘,她总有种错觉,仿佛她和姬月恒是没有血缘关系,但情同至亲的兄妹。
白日里兄友妹恭,夜里……
背着长辈偷''欢。
要命,她最近怎么总想歪!!
程令雪蹙眉,看污秽话本的是姬月恒,脑子坏掉的怎么是她?!
她羞恼地缩回手。
“……不冷。”
怯生生的抵触被安和郡主看在眼里,她以无奈揶揄的语气道出担忧:“阿九,看得太紧了,小姑娘会怕。”
姬月恒恍若未闻。
他领着程令雪出了云山阁。
自那次共浴温泉后,姬月恒待她越发紧张,从前他也温柔体贴,也有逗弄、掌控,如今除去这些,还有着近乎兄长的关切,大事小事都要替她操心。
并且只要一私下相处,他就要埋在她身上,有时是脸贴在她颈侧,有时脸深深埋在她心口蛊印上。
有时……
是把匕首放进去什么也不做。
偶尔他深夜睡不着,要把匕首放到最深处、搂着她才可入睡。
他好像更病态了。
不贴着她就浑身难受似的。
就像眼下——
她坐在浴桶中泡着药浴,姬月恒都要坐在浴桶中揽着她,但和在温泉中不同,他身上穿了里衣:“难受么?”
绵绵的痛意似蚕丝侵入身子。
程令雪轻喘一声。
“还好,不算太难受。”
她警惕地问他:“你怎么也泡?”
姬月恒揽着她,道:“你很难受,我想和你一起难受。”
程令雪又狐疑看向他的里衣。
自那夜后,他尝到了肌肤相贴的乐趣,每夜睡觉都要褪了衣,白日没事也会褪下外袍,和她心口相贴。
简直有了瘾。
这次怎么突然穿上里衣泡水?
姬月恒不问自答。
“不穿里衣,会忍不住。”
她就知道他嘴里蹦不出干净的话!
程令雪咬唇扭过头。
一背着人,姬月恒就要说些乱七八糟的话,她想着他面对郡主娘娘时总是格外端方,灵机一动岔开话题。
“有件事,我一直很好奇。”
“唔,是什么事。”
姬月恒含着她耳垂低问。
程令雪扭过头避开,又被他追上来含住,她只能罢休,道:“郡主娘娘人很好,可你面对她时,反而拘着。”
青年舌尖稍稍一顿。
他松开她的耳垂,手懒懒搭在桶沿上:“再妙手回春的郎中,也有治不好的病人,若这病人是至亲骨肉,要面临的挫败则更重,母亲虽不曾失去耐心,但我面对母亲,无法一直心安理得。”
程令雪沉默须臾,她初到师父身边时,也总怕被抛弃。
想到师父,她想到师父的仇家。
纵使不愿僭越,为保稳妥,还是问道:“那你的父亲呢。是怎样的人……”
回应她的是姬月恒的轻嗤。
良久,他才道:“他是个好父亲。”
似乎触到了他逆鳞,程令雪迟疑了,不知是否要继续这个话题。
姬月恒则想起另一件事,桃花眼底掠过思忖,耳畔回荡他让亭松打听当年那个小客人身份时得到的答案:“家主瞒得紧,此事只夫人和大公子知晓,但当初那孩子走丢后,家主曾以重金让心腹雇一位善于打探消息的江湖人士私下寻人,想必那孩子对家主而言有些用处。”
想来她家人与他父亲有些往来。
但尚还不知是什么关系。
待她恢复记忆,会因身世之故和助兄弑父的他站在对立面么?
他的确是个助兄弑父的坏人。
可他不想她讨厌他。
姬月恒直言不讳:“他是个颇有野心且狠辣的人,为扳倒异母兄长不惜设计一出苦肉计,买通伯母身边人,让其教唆伯母给祖父下毒,因大伯盛名在外,他为撇清嫌疑,设计让我替祖父挡下奇毒。”
程令雪愕然转身看他。
青年眼底浮着淡笑,但就如浮着薄冰的清溪,不见暖意。
“竟然是这样一回事……”
人为了权势竟当真如此狠心?
程令雪听得心惊。
姬月恒似习以为常,只笑笑。
他想起亭松的话,又道:“一个不怜子的父亲,在九年前被亲子篡权夺去家主之位,或许也算因果报应。”
不知要不要安慰他,又不知该如何安慰,程令雪往他怀里靠了靠,试探道:“那你父亲,可有什么旧部?我是说,他会不会再次危及你安危。”
姬月恒垂眸深深看了她一眼。
是在试探他啊,他平淡道:“有,那人如今在替姬家三房做事,要暗中助三房扳倒我与长兄这一房。”
程令雪略微松了口气。
师父的仇人,应当就是那个人。
未免姬月恒因之前她窃取账本之事起疑心,耽误了她解蛊,她斟酌再三,直说了:“之前让我窃取账本的人,是一位对我有恩的长辈,五年前,他曾被你父亲的心腹陷害过,身受重伤。”
姬月恒听罢,沉默了许多,将她转过来,问道:“你确认是五年前?”
程令雪没直面回答。
“怎么了?”
姬月恒思忖须臾,道:“五年前,家父暗中联络旧部,让其助他逃出山庄,最终被长兄的人追上,葬身火海,你那位长辈,应该是在那时被他牵连了。”
如此一说便通了。
程令雪松了口:“我那位长辈一向不喜欢与权贵打交道,那次……他应当是被你父亲的旧部骗去的,所以,他才想要查姬家的事,借此报复那人。但你放心,他向来恩怨分明,不会迁怒无辜。”
姬月恒长指若有所思地点了点桶沿:“那长辈,是江湖人士?”
出于谨慎,程令雪未回答。
“我不希望他平静的生活被打破,因此我不能告诉你他是谁。”
姬月恒只笑笑:“别怕,我只是想起一件事,数年前我父亲曾托位江湖中人寻一故人之子……但或许是我想错了。”
话落入程令雪心里,她在水下的手悄然攥成拳,她几乎能肯定——
那江湖中人是师父。
他要找的故人之子,是她。
因为当初找到她时,师父兴高采烈地说着什么“两万两”,过后又整日骂骂咧咧地说着“两万两没了。”并从此开始教她剑术和轻功,让她替他干活。
若她是那旧部的孩子,她与姬月恒,甚至与师父,岂不是敌对的一方?
她故作平静:“你父亲这样狠辣,他的故人不是那旧部吧?”
姬月恒安抚道:“放心,这点我倒是可以肯定,不是那位旧部。”
他的母亲知道她的身世,若是,如今又岂会是这样的态度?
程令雪仍不放心,师父或许知晓她的身世,或许不知。
若是知情,却不告诉她,反而教她武功,收养她。究竟是因为她的家人不在,无法获得酬劳,才要让她做事来弥补。还是说,他让她给他卖命只是为了报复?这个猜测让她心一惊。
她得设法找机会探一探。
正走神时,姬月恒忽然捏了捏她的耳朵,良久才出声:“阿雪,我给你两万两,你别再给那人做事了。”
程令雪正心烦意乱。
“这算什么,你要买下我么?”
她已经只剩下最后一件事,分明可以自己做完,若是拿了姬月恒的两万两,岂不是让他捡了便宜去?
姬月恒语意微涩:“我只是内疚,不想你再过这种胆战心惊的生活。”
闻言,程令雪怔了怔。
她也想从此安定,但她知道,安定只能是自己带给自己的。靠别人换取的安定就如破船行舟,稍不慎便会溺毙。
但她也不希望姬月恒觉得她太过见外,便没直接拒绝。
“你让我再考虑考虑。
“两万两太亏了,我都做了十九件事,等回了南方我寻那位长辈问一问,看看能不能少一点……”
姬月恒无奈地笑了。
“怎么这么老实啊,就不能先从我这弄到两万两,再去讨价还价?”
对啊!她怎没想到!?
程令雪顿时肠子都悔青了。
她果然太老实……
唇畔被青年轻柔吮吸,将她的懊悔也吸走。姬月恒含着她唇畔蛊惑:“我的钱可不止两万两,你把我变成你的人,钱和人,不就都是你的了?”
程令雪被吻得意乱神迷。
这买卖似很划算。
花不完的银子,又有美男作伴。
“唔……你、你别捏!”
撩拨在耳际的呼吸骤然变沉,他揽着她的手也开始不安分。
程令雪错开脸,避开滚烫气息,她忍着羞臊,杜绝他的想法。
“这是在药桶里,不能做。”
“不会做的。”
刚放了心,姬月恒脖颈后仰,轻喘一声,一手扣紧了桶沿,喉结滚动时发出的声音低哑,尾调颤得亢奋。
“可以亲一亲么?”
话音方落,他把她下巴掰过去,二人在浑身遍布绵密痛意时交吻。
双唇相互舔''舐着对方的,渡过去温柔的安抚,而后双双启唇,任对方的舌尖探入自己口中,舌尖触着对方舌根。
轻缠,舔''舐。
似一对交尾的玉蛇。
一个吻过去,程令雪双目迷濛,眼尾泛着难忍的潮热,她看向姬月恒,发觉他亦是,长睫轻颤时悬着泪意。
这样的他,好可怜……
想吃下他。
她刚如此想,他咬住她的耳朵,定定凝着她,无可奈何地低叹。
“怎么办,好可怜。
“我好想……吃掉阿雪你啊。”
吃你个鬼!
程令雪被撩拨得一阵激颤,几乎窒息,迷乱之间她改变了主意:只要银子,至于姬月恒这个衣冠禽兽。
算了,无福消受…….
原本还发愁不知如何找机会去见师父不被姬月恒起疑,恰好两日后,姬月恒随安和郡主外出去拜访一位长辈。
山庄里的暗卫拦不住她,程令雪下了山,仍来到那处院子。
门开了,是个陌生的老头。
见来的是她,老头展露笑颜:“姑娘稍等,老奴去通传。”
半个时辰后,她见到师父。
程风今日精神颇佳,态度亦比平日温和许多:“怎突然来了?”
程令雪递过去新买的糖糕:“山庄里没人在,徒儿闲得无聊,偷溜下山走一走,看到糖糕,想起师父爱吃,便送了过来,没想到您真的在这里。”
她捧着糖糕的模样,真像个捉来耗子送给主人的狸奴。
程风凌厉的目光稍缓。
“你有心了。”
他接过尝了一口:“栀子花蜜做的,倒是很不错,甜而不腻。”
尝了几口,糖糕放至一旁。
见程令雪似有心事,程风沉声问:“怎么,有什么事么?”
程令雪摇摇头:“没什么。”
她说着,闷闷地拾起一旁的树枝:“只是想师姐了,也很久没练剑了,在姬九公子身边怕他起疑,为了讨他欢心,我成日都得装乖巧淑女。”
程风如常冷静:“解蛊要紧。蛊若解不了,以后还怎么继续练剑?”
程令雪点头说也是。
冷静的杏眸微亮:“对了师父,徒儿日前刚想透一个招式的要领。”
受伤后,程风萎靡不振,避谈剑招武功,今日许是见她在贵公子过得拘束,便也心软了:“耍来为师看一看?”
程令雪拾起树枝,回想从前偷看师父练剑时记住的招式,气沉丹田,力气贯注枝上,枯枝在她手中如白练,一招一式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程风没多说,只赞许地点头。
“嗯,大有进益。”
程令雪又请教道:“弟子初次悟到此剑法,不知这样练对不对?”
她如此一问,程风目露沉郁。
他望着枯树,沉冷道:“剑术没有章法,我如今已是废人,这是你自己悟出的剑法,需得自行练习。”
院内陷入尴尬。
触到了师父的逆鳞,师徒之间的温情褪去,程风疲倦地挥挥手。
“我累了,你且先回吧。”
程令雪今日过来,本是想试探,可因为适才那个剑招,她亦没了心情。
心里很乱。
那个猜测让她毛骨悚然。
就算师父不让她走,她也无法继续待下去:“谢师父指教。”
她默然放下枯枝,走前忍不住问了句:“上次见到师姐时,她说会来洛川,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她?”
程风道:“她已离开洛川去往别处做事,想必要到年后才可见你。”
程令雪辞别师父。
一路上她低着头,双手紧攥成拳,一直闷不做声走了很远很远。
回过神时,她已在山门前。
她似抽了竹骨的风筝,无力地坐在山下的石碑边上。
眼前闪过许多画面。
幼时随师父师姐一道走街串巷卖艺的,因练水戏不会游泳被师父暴躁地从水中拎起的,偷看师父练临波九式,被他拎到角落训斥半天的……
记忆似倒着转的走马灯回溯。
她身在两个巷子交叉处,从左侧巷子中奔出几只狗,边上还有孩童在嬉闹。她拉着个小少年四处躲避。
画面继续倒转,她回到山庄里,坐在一株枣树上摘枣吃。
树下有个看不清面容的小少年,似团冷雾,用没有情绪的话唤她。
“下来念书。”
她试图看清小少年容貌,纷乱画面戛然而止。程令雪甩了甩脑袋,是因为那个梦,所以才胡思乱想?
她清空杂念,回到山庄。
姬月恒仍未归,程令雪坐不住,问侍婢:“山庄里有枣树么?”
侍婢想了想,指向东北方向。
“那儿似乎有过。”
闻言,程令雪眉心一跳。
第53章 053
站在光秃秃的树桩前,程令雪这才想起侍婢说的是“有过”。
枣树已被砍去多年,只剩一个光秃秃的树桩,在萧瑟冬日里尤显凄凉,她刚萌芽的记忆也被连根伐去。
程令雪坐在树桩上发呆。
或许根本就是她因为在温泉池中梦到小少年的梦而多想,又因为今日试探师父时的可怕猜测乱了心绪。
罢了,她和姬月恒认识又怎样?
远不如师父的事棘手。
她该考虑的是,若那个猜测是真的,要如何摆脱师父。
程令雪起身往回走。
刚站起,耳边有个稚声稚气的声音在说话:“好多镜子啊,阿九哥哥,你每月都会偷偷躲到这里照镜子么?”
她似身处一间暗室中,和姬月恒在青州时的密室很像,但那暗室中的一面面镜子立在地上,环成一面墙。
青州的镜子则大都嵌在壁上。
“嘶……”
程令雪猛地一蹙眉。
再睁眼时,只有光秃秃的树桩.
是夜,姬月恒随安和郡主拜会长辈归来,程令雪正裹着锦被,盘腿坐在罗汉榻上,炭盘前,眼巴巴等着炭盆上用铁架烘烤着的干枣烤热。
青年噙着寒意的眸光微软。
他自轮椅移坐到罗汉榻上,连人带被拥住她:“溜出去玩了?”
程令雪点点头:“闷得慌。”
姬月恒看向那些枣子,似不经意道:“怎么突然想吃枣子?”
程令雪垂着睫,平静的眼底映着炭盘的红光,神色却显出倦怠:“出去时看到别人家有枣树,莫名想爬上去摘枣子,可那家人养了狗,怕惊动主人家,我只能回来,听她们听说庄子里也有枣树,去了发现只剩一个树桩。”
她下巴恹恹地支在膝上。
余光撇去,见姬月恒亦垂着眸,看着枣子,不知在想什么。
稍许,薄唇晕开寂落而温柔的笑意,他抚了抚她发顶:“不该把那棵枣树砍掉的,无妨,我会为你再种一棵。”
再种一棵。
程令雪念着这四个字。
心头疑云时聚时散,越积越厚,她希冀地看向他:“真的?”
姬月恒揽过她:“真的。”
他剥开锦被,把她掏出来,微凉的手指触上她唇角。
“一日没见了……”
他凝着她唇角的目光渐沉。
“阿雪。”
青年低唤着,缱绻的语气中有着近乎鬼魅的游离。只一个眼神,一个飘忽的语气,程令雪便知道他想干嘛。
满脑子的污秽念头!
她往一侧缩去,想到今日头疼时出现的幻觉,又停了住。
姬月恒的唇贴上她颈侧。
他并不吮吻,只是轻贴着,呼吸潮热喷薄着:“好香……”
酥麻从他薄唇贴着的那一小片肌肤荡漾开,程令雪眼底亦漫上潮红。
她最近,好像越来越沉溺于这种肌肤相贴时奇异的感觉。
她肩头难耐地微耸,抽出一丝冷静,程令雪忍住了酥软颤意,红着脸道:“山庄里……有没有和青州一样的密室,我是说,有许多镜子的那种……”
贴着她颈侧的青年本目光迷离,听闻此话,眼底沉寂。
他唇贴着她颈侧低喃。
“唔,不是害羞,不喜那些镜子么?怎么突然问起来。”
言罢,在她下巴上轻咬。
舌尖亦从她敏感的下颚划过。
潮热舌尖所过之处,似被蚂蚁蛰咬,程令雪压不住这样的撩拨,长睫急颤,痒意从喉间溢出:“啊……”
酥软潮润的声音带了气恼。
“你……总欺负我,我也要压你一次,让你清楚地看着。”
清软的声线如一缕细细蚕丝,直侵入姬月恒心尖,勾出痒意,本冷澈晦暗的目光软下,倏然荡漾起亢奋的异彩。
“原是这样么。”
“怎么,你是不敢么?”
少女轻言软语掺了挑衅的锐意,一如两次初到他身边时那句微冷傲气的反问:“不给看,是么。”
姬月恒无声笑了。
当初他就应该有所察觉的,除了她,谁会这般生涩又傲气地说话?
兴奋颤动的眸光掠过危险,无辜的轻叹似猎物故作柔弱引人走入陷阱的呻''吟,他说:“罢了,满足你一次。”
片刻后,二人立在密室中。
程令雪呆住了。
密室布局装潢和幻觉中所见的略有不同,但镜子的样式极像。
她为何会出现那些幻觉?
答案不言而喻。
她幼时,的确和姬月恒有过渊源,并且——在温泉中,他已猜到是她。
可他居然一直瞒着她。
目光冷下来,程令雪转身就要走,望到青年意味深长的眸光。
他凝着她,温声:“怎么了?”
怎么突然冷下来?
是因为想起过去的事么?
读懂他这句关切之言背后的试探,程令雪倏然平静下来。
温泉池纵欢那次姬月恒的情不自禁,连同过后他对她近乎兄长的纵容和温柔,多多少少透露了他的态度。
不管她是否和他站在对立面,不管他想从她这得到的,除了她这个人之外还有没有别的——但他不会伤害她。
今日从师父那觉出的端倪让她不安,她不能让自己腹背受敌。
似很局促,程令雪垂下眼。
“我……我们要不还是回榻上去吧,这密室里面好黑啊。”
支支吾吾的话藏着羞赧。
洞中的兔子越是回避躲藏,雪狼恶意越浓,温柔诱哄着。
“怕黑么,可以点灯。”
他提醒了程令雪,在榻上做四处都是烛光,她任何细微的表情都会被他尽收眼底,她改了口:“不了,暗些好……”
也不是没做过,二人面对面时,程令雪却感到很生分。
她咬牙,把姬月恒推倒在地。
连这个动作,都做得无比拘谨,像在进行什么郑重的仪式。
手伸向姬月恒襟口,她报复性地把他扒了个彻底,却在姬月恒捏住她身上缎带,按住他:“我就不褪去了……”
从前刚开始时,每次也都是他衣衫齐整,而她不着寸缕。
她也要他尝尝不公的滋味。
姬月恒躺在地上,昏暗中的眸光清澈如月下流泉:“好。”
字音落下,又是尴尬的寂静。
还没开始,程令雪便已经后悔,她怎么成日给自己添麻烦?
匕首在握,却不知怎么出招。
“不会么?”
姬月恒牵住她的手,隐入罗裙下摆,逐字逐句将他从书上所学教来。
“需先洗剑,才更顺畅。”
程令雪习武练剑之人,被一个文弱之人莫须有的一套一套唬得发愣。
“什么洗剑?”
“嗯……”姬月恒长指寻到合适的位置,揉捏勾缠,清澈的桃花目泛起晦暗,“洗剑前,需得凿泉。”
话音方落,程令雪腰肢一软。
她的双手撑在姬月恒胸膛上,心口不断起伏,气息渐乱。
雪白面颊泛起似醉酡红。
她的手一按上他心口的肌肤,姬月恒眸中的晦暗倏然涣散,眼底漫上潮意,放大了那病弱的禁欲感觉。
堕落的玉佛总是更勾人。
倒在地上的他似白梅零落的花瓣,脆弱又圣洁,让程令雪看得心头迷乱又兴奋,想狎弄,想欺负他。
想让他痛苦,挣扎,甚至哭……
她双手各自寻到他那两粒淡胭脂色的小痣,指缝轻夹起。
还未施力,姬月恒就已猛颤。
病弱苍白的面颊泛起血色,脆弱的瓷观音染上红尘的艳色。
正深凿的中指彻底没入,被突然一袭,程令雪险些倒下来,亵渎神祇般的感觉让她一个习武之人感到亢奋。
她居高临下,微红的杏眸半垂着看他,眉间傲然似神女。
青年肆意在深处勾弄,充满侵略者,仰望着她的眸子却虔诚迷离。
“阿雪……”
他温柔地蛊惑她。
“手再收收。”
混蛋,程令雪忍住难受,双手一手,夹紧的指缝将痣几乎捏坏。
“呃——”
只是夹了他身上的痣,姬月恒俊秀下颌难耐地仰起,脸侧向镜中。
镜中一切照映清晰。
他看到了自己堕落时的模样,也看到她居高临下的迷乱。
她的红唇含着他长指,她一直很喜欢他的手,姬月恒又送她一指去玩。
睥睨着他的神女染上堕落的迷离,她轻颤着,几乎要往后软软倒去。即便如此,双手仍忍不住报复性一夹。
灭顶的痛快袭来。
“嘶——”
姬月恒死死咬住牙,脖颈后仰,后背弓起,离开了地面,白色冠带在凌乱时落入他口中,被他死死地咬住。
猛颤的鸦睫透出疯狂。
滚动的喉结亦泛着潮热的红,浑身每根头发都窜过麻意。
姬月恒在凿出洗剑流泉之际,取出匕首,狠狠地堵住她的去路。
“放开我……”
程令雪双手死死揪住他,指甲在病白的肌肤上面抓出赫然红印。
“别、别挡着……”
她边肆虐着他,边颤声威胁。
到最后竟带了哭腔,极度的憋胀让她想寻个出口,只能使出杀招。
“阿九哥哥……”
姬月恒一愣,随即因着这句话开始颤抖中,他在急颤中拿开匕首,盛满热茶的玉瓶淅沥沥地喷出温热茶水。
赤玉匕首被浇头濯净。
几欲把他溺毙,姬月恒缓了缓,承了她这声“阿九哥哥”,忍住轻颤,耐心地教着她:“洗剑后,便可开始磨剑……”
噗——
匕首当即消失了。
程令雪双手又是一阵用力抓挠,青年白如玉璧的身上霎时遍布抓痕。
他低道:“怎没动……”
程令雪一窘,脸从脖子处红到耳根子,连脚趾头都微红着蜷起。
“怎、怎么?”
她半点都不会啊……
她只会练剑,不会用匕首。
轻叹一声,姬月恒双手扶住她,刚被她肆虐揉搓过的人眼尾还泛着红:“再唤一声阿九哥哥就教你。”
混蛋……
这一句阿九哥哥让程令雪于迷乱间想起某些片段,一阵惊颤。
她不会是姬月恒哪个义妹吧?
“嘶呃——”
她不自觉地死死抿住唇咬住他,让姬月恒乱了方寸,哑声道。
“别咬我,松口,教你便是。”
他掐住她,引着她去学这一个对她而言不算难的招式:“你的骑术不是很好么,对,正是如此,
“呃……小点力,刀会断——”
周遭的镜中幻化出虚幻的画面,一个红衣少女在原野上纵着白马疾驰,风越刮越烈,少女眼尾潮红,细颈微扬出迷乱弧度,垂至腰后的发梢上下摇曳。
姬月恒手顺着往上,握住她的蛊印所在处,一下下地抓握。
少女霎时紧紧咬住下唇。
镜中光影迷乱,每一面镜子都从不同角度映出此刻的他和她。
姬月恒死死盯着镜中。
从前这些镜子是一双双眼,审判着他毒发时的邪念和丑态。
他痛恨镜子。
可直到此刻,他才知道。
原来这些镜子能如此玄妙,它们是他的另一双眼,让他更清晰地看到更多关于她的一切,每一面镜子,都是见证。
不再只有痛苦。
快意,被千百倍地复刻。
……
程令雪做了个梦。
她梦到自己独自来到一处满是镜子的天地间,面前的镜子是一个白衣青年揽着红衣少女,在给她皓腕套上镯子和细链。一扭头,另一面镜子中的少女被青年搂入怀中,二人皆衣衫齐整,衣袍下却不知羞耻地贴着,少女蹙着眉,神情似畅快又似痛苦……那眉眼,赫然是她!
她一时无颜去看。
再看另一面,镜中更荒唐,姿态更扭曲,且少女和青年都未着寸缕,两个人都双双堕落,一切疯狂而激荡。
青年的姿态由掌控变为虔诚依恋,温柔无比,与他交缠的少女眉间也已不再似起初那般痛苦抗拒。
清冷杏眸中漾着旖旎春情。
她在激狂起伏中紧抱着青年的姿态亦似抱着救命稻草的溺者。
看着那一对交颈纠缠的人,看着镜中沉溺的自己,程令雪恍若隔世。
才过去一个秋日。
她和姬月恒,怎就成了这样?
心尖泛起淡淡柔意,又生出不安。程令雪不再看那些镜子。
她的身子忽然缩得极小。
“七七乖,阿爹阿娘也不想送走你,可你中了毒,让婶母给你治一治,放心,只要半年,我们便接你回家。”
看不清面容的年轻男子将她举起来,让她骑在肩头,身边还有个看不清面容的女子。程令雪旁观着,虽认不得,可潜意识里已告诉她一切。
书生模样的年轻男子是她的爹爹,他身边的女子,是她的阿娘。
无言的酸涩荡开。
过往记忆被潮水冲上岸头。
她想起一些实,爹爹姓楚,自幼被一个颇有权势的爷爷收为义子,一直为那位爷爷做事。而她的阿娘,则是一个寒门闺秀——具体是哪家闺秀,暂时记不起,只记得爹爹常唤阿娘婉娘。
印象中爹爹腰杆总是挺得很直,不爱笑,但骨子里很温柔。而阿娘生了双杏眸,笑起来叫人心头暖洋洋的。
她的眉眼随了阿娘,性子随了爹爹寡,有个小名似叫“七七”。
虽在梦中,但程令雪仍能思索,她记起了,爹爹说的云姨是安和郡主。
她在六岁时不知缘何中了毒,爹爹带着她去寻一个伯伯,二人聊了半日,爹爹纠结半晌,垂下高傲的头颅。
他心事重重地随伯伯送她来到山庄,将她交给云姨照顾。
山中日子无聊,没几日程令雪便坐不住,四处晃悠,偶然看到一只瘸腿的狸奴,兴致勃勃追上去,在温泉池中见到了那个神仙似的小少年。
她起初以为他是樽雕像,直到他开口,才知道那是一个大活人,对这个漂亮的大活人生出兴趣,程令雪试图靠近,却被他吓唬了一句:“我是鬼。”
她当即落荒而逃。
过后一打听,才知道那不是鬼,是云姨的儿子。别院的侍婢和照顾她的嬷嬷窃窃私语:“别看小公子生得小观音似的,发疯起来可是像怪物一样,会伤人,可得让七七姑娘离小公子远些。”
程令雪被吓到了,一时不敢接近他,她没有哥哥,曾缠着阿娘想要一个哥哥,阿娘却说,只能给她生个弟弟妹妹,可生不了哥哥姐姐。
可大哥哥实在好看。
没忍住,程令雪试着靠近他。
不出意料,吃了闭门羹,大哥哥不爱说话,也不爱理人,真似个鬼魂,程令雪只能换一个策略——
她选择先接近和哥哥最亲近的云姨,还有那只只跟在他身后的狸奴。
果然,某次她帮大哥哥寻到狸奴,又给他喂了两颗果子。
他逐渐开始搭理她了。
程令雪有了个“阿九哥哥”,可她想错了,她想要哥哥也是因为想被哄着,阿九哥哥却从不哄着她——
他总让她看书、看书、看书!
她和云姨抱怨,云姨说,哥哥都这样操心的,他想教你东西。
好吧。程令雪接受了这个事实,爹娘就爱让她看书,如今有了个教她念书的阿九哥哥,爹娘定也会很高兴。
但阿九哥哥也很怪。
他经常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看,漆黑的瞳仁一转不转,有些阴仄仄的。
好像想把她吃掉。
但每次看了她许久,他最终都会无奈扭过头,望着山下低声自语。
“罢了,下次。”
程令雪不明就里地凑过去。
“下次什么?”
阿九哥哥会低头意味深长地看她,幽幽道:“下次再给你糖吃。”
程令雪总会更凑得近,眨巴着两眼道:“哥哥,我现在要。”毛茸茸的脑袋凑到跟前,像讨要鱼干的狸奴。
小少年则一手按住她的脑袋。
他不看她,望着天际浮云,淡道:“这时候,你最好少说点话。”
说罢甩给她一本《千字文》。
“念书吧。”
程令雪捧著书欲哭无泪。
“……”
她不想要哥哥了!
然而日久天长,抱怨抱怨着,她和阿九哥哥开始像真正的兄妹。
她会不顾云姨和嬷嬷嘱咐,偷爬上树摘枣,阿九哥哥则在树下安静看书——顺道给她望风,并接受她的投喂。
他平日虽没什么表情像个假人,但吃东西时腮帮子鼓鼓的。
怪可爱的。
程令雪喜欢上投喂他的趣处。
她一直想养之狸奴,但阿九哥哥的狸奴太丑,她想要漂亮的。
阿九哥哥好看,就很适合。
就养他吧!.
记忆停在最温馨的时刻。
程令雪醒过来时,唇角仍挂着愉悦的微笑,脑海中残存的最后一个片段是哥哥给了她一块玉佩去糖吃。却记不得自己是如何跟哥哥走丢的。
只记得这些,便也挺好……
程令雪迷糊地想着。
她睁开眼,发觉自己正幼时常来过的屋子——是阿九哥哥的寝居,布局都还和梦中的一模一样,从前偶尔被阿九哥哥逼着看书时,她常会睡着,醒来时总会躺在他的榻上。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霎时间她似回到从前。
中间十年发生的事情都不存在,她仿一直生活在山庄里。
稍动了动,程令雪才发觉自己被一个青年搂在怀中,共盖一床锦被,二人皆不着寸缕,她的蛊印贴着他的。
一抬头,程令雪愣住。
安静睡着的青年面若冠玉,鸦睫纤长,眉间一点朱砂痣。
这不是……
她那位阿九哥哥么?!
程令雪脑中一片空白,低头一看,她不仅和梦中的哥哥同塌而眠,她的腿还圈着他,被他紧扣着。
一把匕首,生生横亘在他们之间。
要、要命!
即便知道他是姬月恒,即便清楚中间发生的事情,可程令雪仍感到前所未有的羞耻,浑身的血都冲到脑海。
她一阵紧张。
偃旗息鼓的匕首动了动。
她在梦中口口声声唤着“阿九哥哥”的人睁了眼,一双桃花目不似少时冷淡,含着溺毙人的柔情缱绻。
程令雪呆若木鸡,竟不确定和她无隙契合的人是不是记忆里的哥哥。
“阿、阿九哥哥?”
“嗯,我在。”
青年另一手扣住她后脑勺,低下头,含住她唇瓣温柔地含吮着。
他捞住她的膝弯,让她圈住。
过满的存在感带来强烈的羞耻感。
程令雪如遭雷击。
干、干什么……
他和她,这是在干什么?!
第54章 054
一句“哥哥”,两人都疯了。
程令雪沉浸在震惊之中迟迟回不过神,身上被压得一沉。
他们的墨发纠缠在一处。
覆在上方的青年发带一下下地摇曳,与她分分合合。清隽眉眼和记忆中如出一辙,多了青年人的俊美。
她以为他们只是幼时认识的关系,没想到竟是亲如兄妹!
曾冷脸盯着她念书的大哥哥,如今被一句“阿九哥哥”点燃,压在身上与她纠缠,落在她唇畔的吻缱绻缠绵。
“唔,怎这样激动……”
这一句话让程令雪更无地自容。
太羞耻了……
她咬着牙不发出声音,青年发带摇曳得更为频繁,在她耳边低语。
“再唤一声。”
程令雪半句都叫不出。
幼时一声声唤他“阿九哥哥”时,她可是把他当亲哥哥看待!
她红着脸偏过头:“不叫……”
又一记惩罚的搅弄,糜软不成调的呜咽从她喉间溢出,更清晰地告诉她如今的一切有多离谱。程令雪怎么也没想到,她会是在这种状况下想起。
往后她都无法面对姬月恒了。
她始终不开口,青年没奈何地轻叹,而后紧扣住她的肩头。
“七七。”
失控之时,他喑哑低唤着。
霎时程令雪和“七七”融合为一人,姬月恒也和“阿九哥哥”重叠。
“七七,我的七七……”
简单的两个字一经他低哑嗓音唤出,程令雪不自控地疯掉。
脑中荡漾起隐秘的亢奋。
让她思绪乱掉,喉间长吟出声。
“啊……”
疯狂的紧咬破迫得姬月恒松了关。
他肩头忽然僵硬,手用力抓住她光裸肩头,浑身紧绷着顿住。
下一瞬,她似被一杯热茶急浇。
暖洋洋的炽感如潮漫开。
他成了她的一部分。
脑海中就像放了一场绚丽的烟火,程令雪总算明白姬月恒为何执着于让她在双双最亢奋之时唤他“阿九哥哥”。
她好像,也喜欢听他唤“七七”。
尤其是在紧要关头。
完蛋了……
目眩神迷时,程令雪绝望地想着,她终究还是被姬月恒彻底带坏了。
温存的吻如轻羽,落在她额上,姬月恒仍未出去,他抚着她的发顶低声安抚问道:“今日怎么了?”
程令雪垂着眼避免直视他。
“什么怎么了……”
姬月恒眸光残存迷离,似一张柔软的网罩住她:“你方才,格外兴奋。”
哪壶不开提哪壶?!
程令雪支着发软发颤的嗓音,明知故问道:“七七是谁?”
姬月恒眸中掠过思量。
他含住她唇瓣:“自然是你。”
突然唤她“七七”并非情难自控,而是因她的变化在试探。
看来她并没有想起来啊。
心头的寂落散去几分,姬月恒垂目替她梳理着汗湿的鬓发。他并非良善之人,想要的会不择手段,她只要晚一日想起,他们之间就多一日牵绊。
“七七。”
他近乎痴迷地唤着,虔诚中藏着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偏执。
“别给我起绰号。”程令雪并不打算过多问起这个称谓的来由——多纠结几句顶多能让他以为她还没想起来。
姬月恒这个混蛋!
他分明早已知道她是谁,却为了留住她不说——或许也有别的原因。
她回想梦中爹爹去见的那位伯伯。
显然,那是姬月恒父亲。
多年后,爹爹心事重重的模样犹在眼前,程令雪猜测他定是为了给她解毒与姬月恒父亲达成某种交易。
只是不知爹爹和姬月恒是何关系,姬月恒又持何种态度。
包括,面目全非的师父。
许多事她都需悄悄去查,若旁侧敲击,姬月恒定会察觉。
他会把她圈得更紧。
混蛋……
她暗暗骂着,背过身不理他。
清晨,山庄格外景阒,程令雪支起身子一看,外头白茫茫一片。
下雪了!
她一下爬起来,三下五除二套上外袍,不顾身后姬月恒还未醒便要自己出去看一看,长大后她就再未见过雪,对这仅存在记忆中的画面,她感到新奇又陌生。一口气堆了个半人高大雪人。
加上眉眼鼻子,总觉得缺少什么,又在雪人眉心添了颗红枣。
“呸。”
她冷冷地瞪了眼那雪人。
转身,不远处的回廊下坐着个眉目沉静、白衣胜雪的青年。
可不就是她堆的雪人么?
青年正出神地凝着她,眉间笼罩着不易察觉的寂落,似乎有心事。她侧过身后,他正好瞧见她背后雪人模样。
点漆眸中晕开微笑。
“七七。”
程令雪走了过去,并不看他:“我说了别叫我七七,我叫程令雪。”
怪羞耻的。
姬月恒看着拘谨地立在三尺外的少女,目光有一霎的温和。
自那日密室中反压他过后,她格外羞涩,每每面对他时视线闪躲,仿佛他们做了什么伤风败俗之举。
胆子很大,脸皮却是很薄。
他改口:“阿雪。”
又拿起放在膝头的裘衣,温柔地唤她:“天寒地冻,披上裘衣吧。”
程令雪习惯地上前。
走近了才后悔,自来到洛川后,她习惯了他的照顾,可想起从前后,姬月恒的妥帖越发像个事事周全的兄长。
姬月恒展开裘衣,手绕至她身后套上,在系带时往前拉了拉,将她朝他拉近些,低问:“在想什么?”
程令雪侧着避开他的亲昵。
“没什么……”
姬月恒难得没趁机捉弄她,只在她唇角蜻蜓点水地吻了下,笑笑:“再有三四日便是年节,有想要的东西么?”
程令雪试探着挑衅。
“若我说想要解蛊,你会给么?”
姬月恒目光平和地凝着她,逐字逐句,他无比温柔地回应。
“不会。”
“那就少说话。”
程令雪直起身子,转身回屋。
身后青年兀自微叹,她脚下慢了步,听到他淡而寥落的话。
“也只能靠蛊留住你,不是么。”
程令雪步子停了下来。
她稍偏过头:“你若可以圈得不那么紧,比什么蛊都好用。”
降红色裘衣下摆轻擦过门框。
姬月恒回过头,望着庭中眉心一点红的雪人自语:“这样是么……”
“若我看得不那么紧,你便会留下来,阿雪,真是这样么。”
她已消失在门后,得不到回应,姬月恒对着雪人,无声地笑笑。
不,他不信……
那样的话,她必然会离开.
午后,程令雪从安和郡主处得知姬月恒不日将开始解身上余毒。
“此毒十分难解,解毒需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并不麻烦,只是需耗上半年之久,过后,他便可以如常人那般。第二阶段则在一年后,但这是后话了。
“总归直到明年入夏,你们两个恐怕都无法离开山庄里。”
如今安和君主之所以能来此与她闲谈,则是因为姬月恒今日在云山阁试药,试药需先泡上几个时辰的药浴。
药力过猛,他暂且眩晕。
但哪怕如此,他事先也做足了准备,怕程令雪趁他不在偷溜出去,瞒下此事,并交给她一本怪奇话本。
若不是安和郡主特地前来,她恐怕会被话本子拖到天黑。
程令雪敏锐地察觉安和郡主有事,直言不讳地问道:“您特地前来,应当不只是为了告诉晚辈这些,且依他的性子,怕我逃走,应该也不会希望您告诉我。”
安和郡主笑笑:“我就喜欢你这孩子明人不说暗话的劲儿。”
她端详着她秀气的眉眼。
良久,才轻叹。
“我不曾告诉你和阿九,你忘记幼时之事是因体内余毒会压制记忆,如今毒已清,你多少能记起一些。
“云姨没说错吧,小七七。”
程令雪琢磨着郡主口中这两个称呼,她点了头,又问:“您为何要瞒着他?又为何私下来与我说这些。”
安和郡主看向外头的雪人,答非所问:“那是你堆的阿九,对么?”
程令雪点点头。
“果真,你心里有他。”安和郡主下了定论,这才继续往下,“我算不得一个好母亲,但不想他一错再错。”
日影摇曳,炉中烟雾袅袅。
聊了几句,安和郡主起身像当年那般摸摸她脑袋:“七七果真是长大了,让云姨刮目相看,难怪阿九喜欢你。”
程令雪双眸微红,眸中十足平静:“多谢云姨告知我真相。”
安和郡主望着窗外雪人。
她叹道:“其实,我倒情愿你放下负担和父辈恩怨,留在阿九身边,他喜欢你,你也喜欢他,不是么。”
程令雪低垂长睫不语。
安和郡主温柔地揉揉她发顶。
华美的鸦青色裙摆消失在屏风后,安和郡主走远后,程令雪拭去眼尾残余的湿润,清眸沉凝着冷静.
群山中一处隐蔽村落里。
茅屋中炊烟升起,昏暗草屋内,程风坐在窗边,面具未遮住的地方遍布着可怖的烧痕,他抬手褪下面具。
出乎意料,面具下的肌肤反而完好无损,凤眸阴鸷寒锐。
深吸一口山间空气,摘下沉重面具,久未的轻松让人向往,中年人沉声道:“但愿再等数日,我可摘下此面具。”
身侧老仆躬身应和:“您有上天庇佑,必将扫清一切障碍。”
思及此,中年人眸色沉下。
“赤箭何日归来?”
老仆道:“他飞鸽传书称除夕前会办好您交代的事,让您务必放心。”
程风点点头。
又问:“江皊如何了?”
老仆看向后方:“一切安好。”
程风叹气:“赤箭虽有些本事,但到底野性难驯,相较之下,我倒更信得过我那两位重情重义的好徒儿,即便他不能及时归来,倒也无妨,他毕竟是昭越出身,他不在,反而少了一桩变数。”
老仆附和着“正事”。
程风又道:“明日,便可吩咐底下人在令雪那边动些手脚让他们反目。”
老仆应下来,出去了不一会,回禀道:“令雪姑娘来了。”
程风凤眸狐疑地微微眯起,透着寒锐:“她近日为何频频过来?”
老仆想起程令雪来时的模样,如实道:“许是受了委屈,听守在山门附近的探子说,她一路双眼通红。”
程风犹不放心,拄着手杖起身。
“备车去石子巷,另外,让那十余名高手暗中护送,以免她有异动,或一个不慎让山庄中人抓住破绽。”
老仆忙去安排人手,出门时不由暗叹,主子可真是多疑心狠,倘若令雪姑娘真生出异心,今日恐怕回不去。
希望那孩子别犯傻。
程风从后门入了堂屋,见门前蹲着个蜷缩成一团的身影。
他敛下眸中的戒备,压低声。
“怎么突然来了。”
程令雪没回头,嗓音残余着哭腔,过了许久才道:“早就想来了,今日姬月恒发病,趁郡主给他施针才过来。”
她抬手擦擦眼,冷静道:“您别担心,徒儿一路都很小心。”
程风语气更和缓几分。
“为师只是担心你擅自外出,惹姬月恒不悦,误了解蛊。”
程令雪话里带了哭腔。
“他……他才不会不悦,横竖他有蛊牵制着我,没有笼子我亦飞不远。”
敏锐地觉出端倪,程风眸子微眯,:“你和他之间怎么了?”
程令雪没有直面回答,而是问道:“师父,若徒儿没猜错,您当初收养徒儿,并非因为见徒儿有习武的根骨,而是,姬家家主雇佣您寻我。”
程风眸中闪过锐芒。
但他态度越温和:“如何说?”
程令雪转过身,一双杏眸哭得通红,冷道:“我怀疑,我的身世与姬家人有关,而姬月恒似乎清楚此事。”
程风端凝着她,不放过一丝细微神情,只听她继续道:“姬月恒给我起了个绰号叫‘七七’,前些日子我在山庄里泡温泉,突然生出幻觉,觉得从前来过那,我以为是巧合,过两日又想起山庄里似乎有一颗枣树,还有一间满是镜子的密室,过后我旁侧敲击,发觉竟真有密室。”
程风眸中思量:“你可问过他?”
程令雪倔强地咬牙。
“问了他又会告诉我么?他甚至不让安和郡主与我接触,可今日郡主娘娘来找我,称我是姬家家主故友之子,幼时与他青梅竹马,他一直在寻我,如今偏执也是因失而复得,还劝说既然我也喜欢他,不如放下心结和他在一起……”
程风意味深长地看着她。
“你喜欢上他了?”
程令雪一怔,随即目光冷下。
“那又怎样,我再喜欢他,他也不能欺骗我,瞒下我的身世。”
程风又问:“那安和郡主可告诉你,姬家家主那位故友姓甚名谁?”
程令雪眼更红了。
“她没说,称姬月恒不让说。”
思忖良久,程风终是长叹,问她。
“你可想知道?”
程令雪讶然抬眸,眼中残余着泪意,却比往日还要倔强几分。
她点了点头。
程风这才沉声道来。
“十一年前,我一友人称他有位故人在替一位富商做事,那富商要以两万两千两酬金寻个走丢的孩子,我向来不愿与权贵为伍,念在友人面上接下这单生意——当然,两万两也实在诱人。
“我苦寻两年,总算在江南一富户的家中寻到你,为你赎了身,去寻那位友人让他把剩下两万两给我,友人心虚,不愿见我,只传信称那富商家破人亡。”
程令雪恍然大悟:“原来您当初说两万两没了是这个意思。”
程风自哂笑笑:“你师父我从不是大善人,这点我想你也清楚。我原本等着要两万两去求娶心仪多年的富家小姐,可钱没了,佳人另嫁旁人。我自怒不可遏,见你根骨奇佳,气不过便教你功夫,让你替我赚够两万两——至于江皊,我当初救下她本是因为好心,一遭因信任友人被骗,我一恼怒,连带她也算上了。”
程令雪低眸:“是我连累师姐。”
程风继续:“五年前,你的剑刚有起色,那位友人忽然来寻我,称当年的雇主并未死,只是被长子夺了权势,软禁起来。称我若能帮他救出雇主,不仅两万两可以追回,还可额外得到两万两酬劳。我不甘心过去数年的努力白费,更想让当初辜负我的女子后悔,便答应了,这才有了被连累身受重伤之事。”
这程令雪上次早已听闻。
但她不曾想到的是,师父随后说出的话:“我毕生骄傲便是这一身武功,如今成了个废人,钱也拿不到,便只能拿你和江皊撒气,让你们替我去查消息,我再藉着这些消息与富户权贵们做交易,攒下银钱,在五年内雇佣人手欲寻那位友人复仇,当然,我曾被挚友挚爱辜负,自不会将我的计划告诉你们。如今说出来,自是因为我已不惧你们的欺骗,或许你会觉得为师残忍,但我也没办法。”
师父的声音逐渐变得无力。
程令雪低头,眼底噙了泪意,哽咽道:“徒儿的确怪过您,可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您救了我,教我功夫,让徒儿能立足于世。师父不必刻意提点,也不必威胁,即便您手下无人,做完最后一件事前,徒儿都会效忠您,师父不必担忧。”
程风稍感欣慰,突地沉声笑笑。
“我就喜欢你有一说一的性子,不似那些权贵,满嘴漂亮话。”
沉吟许久,他道:“你倒是个爱憎分明的孩子,既如此,我也不瞒你了。”
程令雪不解地抬头。
而后程风道出了她的身世。
“半年前,我查知你的父亲是江北名士楚珣,自幼被姬月恒的祖父收为义子,深受其信任。当年姬月恒的父亲姬忽扳倒其兄姬倏后,姬老太爷老当益壮,仍不肯交付家族权势于次子,姬忽为了趁早坐上家主之位,暗中设计让人给楚珣独女楚怡雪下了奇毒,楚珣走投无路,听闻姬忽妻子安和郡主善解百毒,明知可能是一场阴谋,也毅然带着幼女上门求药。”
说罢,他看向程令雪。
程令雪身形凝定,宛若木雕。
许久,她绯红的眼尾徐徐流下一行清泪:“我爹爹,是楚珣。”
程风颔首:“姬老太爷根基深厚,若无楚珣相帮,姬忽必不能轻易夺得族中权势,你走失时,夺权之事才刚开始,姬忽为了稳住楚珣,寻了个容貌相似的孩子,稍加伪装,又以解毒不得近人为由,每隔数月让楚珣夫人遥遥见上一面,如此竟一直瞒了两年。两年后姬忽坐上家主之位,又过数月,其野心勃勃的长子姬君凌查知楚珣之女走丢之事。姬君凌联合楚珣及继母安和郡主,弑父夺权,为稳住族中,给姬忽下毒称其重病囚禁在山庄中,直到五年前才趁其试图出逃时杀死。”
程令雪听罢久久回不过神。
“安和郡主只说我是她故人之子,半点不提我父亲被威胁之事……”
程风冷笑:“你父亲如今虽携家归隐,但当朝太子曾在你父亲门下求学,众所周知,姬家是太子党。”
他稍一点拨,程令雪明白了。
“他们想让我和姬月恒日久生情,一来姬月恒可如愿,二来,还可借我父亲巩固和太子一党的关系?”
程风赞许地点点头。
“不愧是名士之女,一点就透,当然,为师较之安和郡主及姬家人,亦非良善,我隐瞒你身份,也是见你彼时混入姬月恒身侧,得他信任,这才刻意不告知。我这师父其实也是在利用你啊。”
程令雪摇摇头。
“不一样,您不是徒儿仇人。”
程风只是牵唇苦笑。
“本不该告诉你这些的,你如今蛊毒未解,何必让你与他生出嫌隙?”
程令雪眸光掠过冷然的失望。
“师父,我知道蛊毒是何人所下的了,是安和郡主,她是南疆人,又有这一层因果,除此之外,没有旁人。”
程风没说话:“知道又如何,你只能留在姬月恒的身边。”
“不……不是只有这条路。”
她含着泪咬咬牙。
“在青州时,杜二公子身边神医曾告知我一个法子,姬月恒身边有个宝珠,净邪珠,佩在身边已久便可解蛊。”
程风看向她的目光颇为意外。
“你当真舍得?”
程令雪一怔,眸中扬起痛色:“我不忍心,可若非姬月恒和他父亲,我不会颠沛流离,我险些对他动心……”
她倔强地咬住牙关不再说话。
随后又坠下一滴泪。
“可姬家大公子势大,便是我父亲恐怕也得罪不起,我也不想再连累他们了……我若直接拿了姬月恒珠子,定会牵连家人,甚至师父和师姐。”
程风默然凝眸,盯着她许久。
他似下了决心,冷道:“我虽非仁师,但也不愿你有性命之忧。本因蛊毒不欲将你牵扯进来,才告诉你我说与姬氏兄弟无仇无怨。然则父债子偿,姬忽已死,我只能寻其子复仇。你若能抛却儿女情长,我愿助你一臂之力。我与姬忽这房的恩怨也该了了,只要成功扳倒姬氏兄弟,让安和郡主为你解蛊又有何难?
“如此,你亦可不必取走姬月恒的珠子,过后甚至还可与他在一起。”
程令雪偏过头:“不到走投无路,我的确不忍心取走他镇压毒性的珠子,但在一起……我做不到。”
程风只道:“随你定夺。”
他又道:“但你也知道,为师多疑。山庄里有我的眼线。”
这便是在警告她别擅作主张。
程令雪点头:“明白。”
走前,程风又说:“江皊托我给你带句话,称几个月前她答应过在洛川重逢时会给你烤叫花鸡,有事在身不能兑现,过后会补偿你三只,说到做到。”
程令雪一怔,当即读懂了:“多谢师父,我会等师姐回来。”
她很快回去了,程风半信半疑,问老仆:“山庄那的人如何说?”
老仆道:“其余一切如令雪姑娘所言,她的确去过温泉和密室,近日和九公子在一处时,亦不似从前温顺,生分许多。唯独今日安和郡主去找姑娘时,我们的人被郡主支开,只知道郡主出来后,姑娘呆坐须臾,红着眼睛溜下了山。”
程风道:“让我们的人盯紧些,尤其留意她和姬月恒的关系。”
老仆又道:“您为何把江皊姑娘的话递给她,就不怕她们有事隐瞒您么?”
程风道:“她们都爱吃叫花鸡,这没什么可疑的。且江皊软弱怕死,我只是在提醒她,谁才是她的家人。”
老仆明白了:“难怪您特地说起江皊替您办事是受了迁怒。”
程风凌厉剑眉寒锐如剑。
“我本欲让人用蛊离间他们,逼迫他们下决断,谁知那两个孩子多疑,导致如今局面,倒不必我大费周章。楚珣生了个好女儿,有文人的清傲,又有武人的杀伐果断,女儿家的柔情,这些——
“很好,都很好。”
老仆感慨:“主人善于识人!”.
姬月恒便回院中时,程令雪枯坐桌前,仍在看话本。他手掌覆上她的手,温柔的语气带了试探。
“有些凉,溜下山了?”
程令雪不言,只看向窗外。
姬月恒顺着望去,只见窗台上立着两个巴掌大的小雪人,其中一个坐着,眉心用朱笔点了的观音痣。
另一个立着,拿着根树枝。
他倾身凑近了些,取下那一对雪人,身上从外头带来的寒气消散,拢上淡淡柔意,隽秀的眉心亦舒展。
“有观音痣的是我,手中握着树枝的,是执剑的阿雪么?很般配。”
程令雪翻开一页书。
“想得美,握剑的也能是亭松。”
姬月恒在握剑的小人头顶摸了摸:“我所想,既我所见,我所见,既我所得。我希望这是我和你,便只能是。”
程令雪继续看书,没理会他。
过会又道:“别捏得太紧,他们是雪人,会被你的手融化。”
姬月恒把雪人放回窗台。
他顾左右而言他,和她打暗语:“松开,便能留得更久么?”
程令雪点点头:“或许吧。”
他笑了笑。
晚间,程令雪沐浴时,他召来亭松:“今日她又下了山是么?”
亭松点头,道:“今日令雪姑娘似有心事,一路都不曾留意到属下,属下亲眼看着她去了石子巷,那一带有数名高手,属下怕殃及姑娘,只远远看了眼,依公子看,可要派人前去搜一搜?”
姬月恒摇头:“不必,她身后之人谨慎,不会轻易被捉到,就算你当时带了人将其一网打尽,他身后有诸多势力未除,不如顺着对方来,再连根拔起。”
亭松点了头,又给他递过来近日查到的东西,姬月恒看了眼。
“楚珣?”
亭松点头:“正是。”
姬月恒看向窗口的雪人:“她若得知,会不会连带着也怨恨我,她今日外出,是否是因为恢复了记忆……”
亭松答不上来。
又见姬月恒看着雪人,唇畔自哂的笑意变得柔和,含笑自语道:“她还肯捏雪人哄我,说明她还算在乎。”
亭松:“……”
说不定是为了降低您的戒心。
他道:“那人背后有高手,令雪姑娘即便帮他办事,也有苦衷。”
姬月恒将信笺焚烧一空,如雾似雪的笑意更为柔和:“做得很好,说得也很对,也是时候该给你涨一涨月银了。”
亭松:“……谢公子。”
是夜,窗前的雪人仍未消融。
帐中放着一对雪人却交融作雪水,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姬月恒被炭火烘得发烫的匕首藏入深处,并未拿出,人也不动。
他抽开断开,眉间均画上一点朱砂的一对雪人弹跳而出:“我更喜欢七七捏的这两个雪人,那对太冷。”
舌尖轻舔,冰凉的雪化开。
程令雪推开他,要夺回自己千辛万苦捏的雪人:“松口……”
姬月恒捏着那两点朱砂痣,用清冷的语气一本正经道:“这数月里,没有我日日捏着、含着,他们会是如今模样?”
程令雪:“……”
他松开了雪人眉心的痣。
“若七七更早时便在我身边,我还可以把它们养得更大。”
程令雪愕然:“你说什么?!”
他没答,在憨态可掬的雪人上垂起:“没什么,唔……我尝尝。”
程令雪倏然攥紧了他的袍角。
“你、你收敛些……”
他很听话地收紧唇瓣,吸住了,发出“啪叽”、“啪叽”的声响。
程令雪被气得双颊潮红,人也扭成了麻花,艰难地抽出一缕冷静。
“住口!”
姬月恒抬起头,长指拂过她唇瓣,另一只手仍紧握住雪人不放。
“七七也想尝么?”
程令雪上气不接下气道:“你……你在说什么鬼话,我怎么尝……”
说完便后悔了,但已姬月恒已抬头吻住她,温润的唇轻含住她的唇瓣。
将他唇齿间沾染的淡淡香气渡入她口中,舌尖在她口中细致无遗地舔舐,划过上颚,程令雪一颤。
“呜,混蛋,我不尝……”
姬月恒缠住她的舌根搅弄,直到她嘴角溢出涎液才松开。
一缕银丝划过空气中。
他松开了她,双手捧起那一对雪做的人偶,成了瘾似地将脸深埋入。
“七七……”
“是我的,七七。”.
又是一夜荒唐,冰消雪融,帐中暖意融融,缱绻的气息萦绕。
翌日清晨,又闹了一番动静。
程令雪浑身无力,沐浴出来后,茯苓替她梳妆,自回到山庄后,姬月恒事事都要亲力亲为,他们一道用餐、沐浴,不需旁人近身伺候,茯苓已很久不曾入内院,眼下被她召来十分欣喜。
偶然瞥见她衣襟下斑驳的齿痕,不禁低呼:“姑娘与公子真是恩爱。”
程令雪想起昨夜姬月恒反常的肆意,还有被捏成各种模样的雪人,她红了耳尖,眸子一瞥,透过镜中瞧见茯苓意味深长的目光。她所有所思地垂下眸:“被拿捏着罢了,算什么恩爱。”
随后几日,程令雪安分待着。
师父的人是一位的洒扫老仆,每日会借洒扫与她传递消息。
但根据她以往经验,那老仆当只是最不重要的一枚棋子,师父其余人手,应安排在更隐蔽也更重要的位置。
好在师父只让她帮忙确定山庄内里布防,及姬月恒母子的动作,连同他那野心勃勃的长兄何时到来。
她照做了,未有任何隐瞒。
布防图和人手可以借她一身轻功和经验去查探,但只有姬月恒清楚的消息,只能在亲昵间旁侧敲击——试药会致使体燥,姬月恒比从前更沉溺于那种事,罗帐中夜夜传出糜软呜咽。
到除夕,消息已探得差不多。
往日鲜有外人到来的山庄,来了位客人——姬月恒长兄姬君凌。
据师父所说,姬月恒的长兄野心勃勃,且弃文从武,程令雪本以为他那位长兄应是个眉目凌厉、一身杀气的青年,不料自浓浓夜色中走出的竟是个面皮白皙,身形颀长健硕的青年。
青年约莫二十七八岁,一身贵气紫袍,隐约透出几分读书人的斯文。
凤眸似曾相识,泛着冷厉的寒芒,淡淡扫过来时不怒自威。
和姬月恒倒如出一辙的淡漠。
勋贵人家过年也不像小门小户那般其乐融融地围坐一桌,云山阁的正厅里摆上了三张席案,安和郡主坐上首主位,姬月恒和长兄姬君凌左右对坐。
程令雪则被姬月恒拉着同席。
母子三人都不说话,姬君凌来后只简短地与姬月恒问候,一直与上方的安和郡主搭话,安和郡主则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一个客套,一个恭敬之余透出些隐约的强势……很古怪。
程令雪推翻了传闻中姬家长公子偏宠幼弟,与继母关系不冷不热的消息有了新的认知,这根本就是与继母更亲近,对幼弟既爱屋及乌,又下意识抵触。
但听说,姬长公子的生母死于他三岁时,直到十岁都无母亲照料,十岁后,安和郡主嫁给姬忽,开始照料这个孩子,因而即便这位继母只比姬长公子大了六七岁,但相较于小九岁的弟弟,更亲近继母也不算多奇怪的事。
只是……不知是不是错觉,程令雪总觉得姬君凌看安和郡主的目光很怪,既有着敬重和孺慕,又透出侵略性。
这种目光她很熟悉。
姬月恒时常会这样看她。
想到那个荒谬的可能,程令雪对姬君凌弑父夺权背后的原因,及师父对姬君凌恨意的来由有了猜测。
世家大族,可真乱啊……
这里只她一个外人,又来了个陌生的人,程令雪很不自在。
拘谨放在席下的手被轻握住。
“别紧张,都是一家人。”
这三字一出,对面的姬君凌这才抬眸望了过来,目光在程令雪面上一顿,他看着她,剑眉间略有思忖。
“这位——”
他刚开了口,被姬月恒以不冷不热的慵懒语气打断:“初次见面便盯着姑娘家看,母亲从前便是这样教诲长兄的么?长兄太过冷厉,吓着我家阿雪了。”
姬君凌漠然错开眼。
“抱歉,是我唐突,只是觉得这位姑娘颇为眼熟,冒犯了。”
话是对程令雪说的,他对这个异母兄弟的态度既忍让,又没什么耐心,说罢看向上首垂目拨弄玉箸的女子。
安和郡主头也不抬,百无聊赖地夹起一块糕点:“我这没什么讲究,快些吃完散了,让你们母亲静一静。”
一句“母亲”,让姬月恒眸中浮起玩味的浅笑,姬君凌则微微蹙了眉。
他端起酒,一饮而尽。
啪嗒——
酒杯磕上食案。
姬君凌兀自又倒了一杯,拒绝身后侍婢的服侍,开始自斟自酌。
“他吓到你了?”
长兄有心事,姬月恒眼底笑意越发愉悦,旁若无人地摸了摸程令雪的脸颊,柔声安抚她:“有我和母亲罩着你,别怕。长兄为人和善,他只是生来不爱笑,否则也不会年近而立还未娶妻。”
程令雪恨不得堵住自己耳朵。
你想找死可别带上我!
别以为他这看似敬重兄长,实则阴阳怪气的语气她听不出!
但,不得不说,这热闹挺好看。
程令雪悄然觑向姬君凌。
青年只抬眸淡淡扫了一眼姬月恒,眼中流露出隐忍和纵容。
而上方的安和郡主一粒一粒地夹起长生果放入口中,完全不理会下方兄弟两,只是在她望去时点了点手指。
程令雪忙收回看热闹的心思。
厅内陷入尴尬的沉默,她端过酒杯,给自己倒了杯屠苏酒。
今日她穿的衣裙袖摆很宽大,倒酒时正好遮住了酒壶,席间其余人视线均被遮挡住,但在后方守着的茯苓却将她的动作看得真切,她悄然松了一口气。
程令雪倒完酒,自己抿了一小口。
姬月恒躲过她的酒杯:“少饮些,醉了我可没法把你扛回去。”
程令雪环视一圈尴尬的厅内。
她用只两人才听到的声音道:“怪你乱说话,现在好尴尬。正好岁除,要不你去给郡主和长兄倒杯屠苏酒?”
大昭礼节,给人倒酒是表达敬重、示好之意。否则当初在泠州城时,张偌也不会闲着没事非要姬月恒当众倒酒。除夕之时,又有饮屠苏酒的习俗,姬月恒辈分最小,倒酒也在情理中。
姬月恒闻言,只是轻笑。
“阿雪有心了,可你有所不知,母亲和长兄戒心重,从不饮别人倒的酒。”
程令雪其实知道。
否则今日她也不会跟过来。
她生分地垂下眸,又变成拘谨的小刺猬:“抱歉,我僭越了。”
“难过了啊……”姬月恒怜惜地轻抚她手背,凑近了耳语,“你方才既下意识唤我的长兄做长兄,便是一家人。不如这样,你唤我一声阿九哥哥——不,唤郎君吧,我便出面倒酒活络活络气氛。”
程令雪冷下眼:“不倒就不倒,你自家的人不和睦,干我何事。你与姬长公子不睦,正好对我有利。”
姬月恒轻点长指,认同地颔首:“说得在理,我的人手有限,若你解蛊后跑了,我还需借助长兄的天罗地网搜捕。便是酒里有毒,我也得哄他们饮下。”
屠苏酒先从最年幼的饮起。
他先喂程令雪饮下后,自己又饮了一杯,这才拿起酒壶,还不忘言语上占她便宜:“你家郎君腿脚不便。”
王八蛋……
程令雪暗骂一声,不耐烦地扶他起身,二人先到姬君凌跟前。
他不咸不淡,仍是那飘忽的态度:“阿雪体贴,劝我为长兄倒酒,祝长兄辞暮尔尔,烟火年年。朝朝暮暮,岁岁平安。早日娶妻生子,莫再让母亲担忧。”
姬君凌抬眸,兄弟二人一个目光冷厉深邃,另一个笑意和煦却似隔着层冷雾,对视时犹如坚冰对冷泉。
默了默,姬君凌端起酒杯:“岁岁平安甚好,娶妻生子就罢了。”
姬月恒倒了酒,姬君凌颇具贵族风度地抬袖掩面,仰面一饮而尽。
程令雪悄然看了看。
见姬君凌唇边有明显的酒渍。
她扶着并不需要搀扶的姬月恒,走向上首的安和郡主。
安和郡主没多说,饮过姬月恒倒的酒,幽幽地看了二人相携的手,叹道:“你们若能一直在一起该多好。”
程令雪装聋作哑。
姬月恒则道:“借母亲吉言。”
饮过酒,茯苓随其余侍婢退下,几名歌姬捧着琴入内助兴。
到了厅外,茯苓径直往僻静处走,寻到一个值守的护卫,用稚嫩的语气冷声吩咐道:“姑娘可信,一切照常进行。”
两个身影消失在暗夜中。
酒杯空了一壶又一壶,琴曲也不知换了多少曲,夜暮中传来一声鸡鸣。
这便算到了元日。
山下的村落中炮仗声顿时此起彼伏,人间烟火气被萧瑟冬风吹入贵族家冷清的厅中,混入风雅却没有暖意的琴声,空灵雅乐顿时沾染上几分质朴的喜庆。
姬月恒握住程令雪的手,看向厅外,眼底泛着浅浅的笑意。
“但愿朝朝暮暮,皆有七七。”
程令雪则望向他。
青年转眸看向她,温柔中噙着寂落的目光,她的心猛然泛上一阵酸甜交加的悸动,清冷的眸光颤起涟漪。
她错开眼,未抽出被紧攥的手。
在混着微弱炮仗声的琴音中,他们的双手在袖摆下十指紧扣。
直过了许久,炮仗声渐息。
旧岁拂过,元日已至。
安和郡主懒洋洋地放下酒杯,声音稍显无力:“都回吧。”
话方落,夜色中传来个沉冷声音。
“恐怕还缺了一人。”
几个墨衣暗卫护送一位拄着手杖的中年男子入内,男子下半边脸被火烧得遍布疤痕,在这灯火通明的厅内尤其可怖,上半张脸则戴着个雄鹰面具。
正是程风。
安和郡主桃花目眯起,她盯着来人,冷声道:“贵客何人?”
男子并不回应,只看向几人。
他身后有暗卫手捧香炉,白烟升起,诡异的香气似鬼魅充斥厅内。
“传闻安和郡主少时师从南疆用毒高人见手青,在下为表敬意,特地寻了见手青的关门弟子,亦是郡主娘娘的师弟。不知今夜的酒,味道可好?”
此言一出,厅内几人这才惊觉身上虽有知觉,可却已彻底无法动弹。
安和郡主当即了然。
“这酒里和香炉中,放了我师父生前研制的最后一种奇毒‘百岁宁’?”
程风凛然颔首。
“对用毒之人而言,因毒而败,是程某能想到最有敬意的问候方式。”
他自报姓氏,姬月恒看向程令雪。
“阿雪,是你。”
程令雪羽睫漠然半垂,似清冷佛像,冷然无欲,不为外物所动。
她知道,程风自报姓氏——他要彻彻底底把她放在姬月恒的对立面。
让她没有回头路。
“好徒儿,你果真可信,便是亲子也不如你。”程风莫名感慨了一句。
他唤暗卫上前,给她喂了一粒丹丸,程令雪恢复知觉,起身,像个没有情绪的的傀儡,退至程风身后。
她冷道:“师父。”
姬月恒抬起无力的手伸向她。
“七七,回来……”
程令雪忍不住抬眼,对上他寥落破碎的目光,清冷眸子泛了红。
“对不起,是你逼我……”
低语透着哽咽,她咬住牙关。
程风叹息着,转向她,冷厉稍退,他温声道:“好徒儿,你今日做得很好,是他们对不起你在先,你放心,我知你对他有几分情意,必不会伤及他性命。”
闻言,姬月恒沉寂的眸中微芒闪逝,似垂死之人的回光返照。
程令雪漠然低头,真似傀儡。
程风递她一把剑:“去吩咐其余人清理外面的人吧,这里留三人即可。令雪,你守在门外,以备不时之需。”
“徒儿遵命。”
清软嗓音没有情绪。
红衣少女手持着长剑,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孤绝的清姿没入黑夜。
门被重重关上。
门外厮杀之声骤起,愈演愈烈。
程风转向厅中几人,无言对峙许久,他沉重地叹出一口气。
“五年了,我们又见面了。”
在安和郡主母子三人愕然的目光中,程风发出幽沉的笑声。
“聊聊吧。”
姬君凌冷声开口,打断他的话。
“我姬君凌做事从不需要理由,更不在意是否师出有名,不必聊了。”
说罢,他起身抽出身后长剑。
程风微愕,继而又仰面大笑,笑声似罗刹自地狱中传出的呼啸。
“你果然像我!”
程风厉声示意身后的三名高手。
“制住他!”
三名高手齐齐上前缠住姬君凌,程风则畅快笑道:“你们以为我会把一切押在一个小丫头身上么?那酒只是为了试探她是否忠心、我的人是否可以行动!我知你自幼多疑,必不会饮下那酒!”
但姬君凌的身手异常好,那三名高手对上他,一时都有些吃力。
程风却不慌,又一声冷厉的笑。
“你的武功大有长进,寻常的高手已非你的对手,这很好。不过我身边有位比亲子可信、剑术超群的高手,不必动用外面的人手,我要让你亲眼看着楚珣的女儿、你弟弟的心上人如何拿下你!”
姬君凌一顿,长剑穿过一名高手的胸腔,又果断拔起,带出激荡血流。
“竟是她!”
“不错,是那个孩子,眼下她知道你的父亲曾要挟她的家人,父子相承,你承了姬忽的权势,亦要承了他的仇!”
程风高声朝外唤道。
“令雪!”
两声过后,似有飞鸟疾掠而来,门被一脚踢开,红衣少女裙摆半湿,裙摆滴下赤红的鲜血,长剑饮血。
她白皙的脸上亦溅上赫目的鲜血,恰有一滴落下眼下,似一颗朱砂痣。
清冷眉眼添了煞气。
似神女堕魔,圣洁又邪恶。
程令雪手中长剑滴血,在白玉地砖上带过一道糜丽的痕迹。
“师父,外面的人已被拿下。”
程风满意地笑了笑。
“不愧是我栽培出的好徒弟!做得很好,现在,也该让为师看看你的剑术究竟能到何种地步,速速拿下他!”
程令雪没回话,垂着眼抬起剑,葱白长指拂去剑上的血。
她似卸下重担,轻舒一口气。
“不是的,师父,徒儿说的是,外面的人已被拿下,对了——
“是您的人。”
程风愕然后退一步。
“你背叛我!”
身侧旋过绯色清风,程令雪身形快得只见虚影,如一袭半透的红纱,红纱掠过,冷香的气息中混着血腥气息。
剑光自他脑后掠过。
程风的面具“啪嗒”落了地。
不曾被灼烧的半张脸赫然暴露,阴冷凤目和姬君凌出奇相似。
程令雪定定地看着“师父”。
“程风”亦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你……你何时知道的?”
她凝着那半张脸,毫不意外,唇角扯出清浅的笑意,答非所问。
“十一年前,爹爹带我去见您时,让我尊称您为’伯伯’,我乖乖地唤了。但现在,我想收回那声称呼。因为——
“你不配。”
第55章 055
很意外么?
揭开姬忽面具的那一刻,程令雪扪心自问,得到的回应是——
是,很意外。
但一切早就有迹可循。
染血的长剑映出的她的眉眼,程令雪越过姬忽,似鬼魅移至三名高手跟前,那三位高手虽武功高强,但敌不过程令雪和姬君凌两面夹击,很快被他们制服,并搜出了‘百岁宁’的解药。
姬君凌喂姬月恒母子服下药。
温热指腹擦过安和郡主唇畔,药还未喂进来,她别过头,无视姬君凌深沉的目光,懒声道:“太小瞧我,我用毒手段早在师父之上,没解药也死不了。”
话没说完,解药被硬塞入口中。
姬君凌不顾继母的抵触,走到姬忽面前,冷道:“儿给父亲请安。”
“哈哈哈……哈哈……当真是一出好戏!”五年后,再次被逼至绝境,姬忽却不见怆然,反而仰面大笑。
相比再一次被妻儿逼得走投无路的愤慨,此刻缠绕他心头最深的结,是费尽心机,却在一个最容易掌控、也最容易看清的孩子这里出了漏洞。
他拄着手杖,转向程令雪。
阴鸷的凤眸似钉针,试图看穿这清稚未褪的少女,他沉声问程令雪。
“你这孩子戒心重,轻易不敢相信别人,是谁?究竟谁能说服你倒戈?不——不对,我该问的是,是何人告诉你我并非程风,阿九,还是你云姨?”
时至如今,理智缓过来了。
但情绪仍未缓过。
程令雪沉默稍许,徐徐抬眸,与眼前遍布烧伤的中年人对视。
姬忽阴冷的目光亦看着她。
程令雪抬起剑,看着剑上的自己,道:“因为临波九式。”
她只一句话,姬忽顿时了然,冷笑道:“原是如此,是我疏忽了。”
程令雪目光从剑上挪开,清眸中映着冷锐的剑光:“不,你太缜密了,算尽一切,善于骗人,又善于利用人心。想必早在让我师父助你出逃时就已套过他的话,藉着被烧得面目、声音、性情大变这几点作遮掩,再用套到的只言片语让我与师姐相信你就是师父,又让我们因看到你的颓丧而心软,不忍心怀疑你。
“过后,你又利用师父对我们的养育之恩,连同我和师姐对师父的同情让我们帮你做事。但假的,就是假的。纵使性情会因为重伤大变,但师父最骄傲的便是那招‘临波九式’,这一招他从未示人,我幼时好奇偷看他练这一招都会被训斥,更何况受伤之后武功尽废?若是师父在受伤后,见到我使出与‘临波九式’相似的招数,定会勃然大怒,认为我在侮辱他。”
姬忽沉声笑了下:“我就不能是因为麻木而选择无视么?”
程令雪道:“我想过这个可能。直到恢复记忆,想起幼时爹爹带我去寻你求医时的态度,又从姬月恒听到些只言片语,猜出你并非你所说那般与姬月恒无仇无怨,甚至还故意误导我,想让我先沉溺,再被他激怒,最后彻底狠下心。”
姬忽毫不否认,可怖的烧痕使他的笑也似鬼魅:“既知道我要挟过你的父亲,又为何愿与他们合作,杀夫弑父的人,难道就比我更值得信任?”
程令雪握剑的手松了又紧。
“我一人斗不过你,只能以身入局。对云姨的一面之词,我也存了怀疑,直到你为了拉拢我,告诉我我的身世,引导我去恨姬家,我才彻底确定你身份和意图。甚至提出与云姨合作时,我只知道你想利用我对付姬月恒他们,并不确定你是否是姬家家主,为了让云姨他们倍加警惕全力对付你,即便不是也得说是。”
姬忽用陌生的目光定定盯着她,似第一次认识她:“你竟也知道如何利用人了,是阿九他教你的么?”
程令雪低下头,默然不语。
她点头,又摇摇头。
“是教训。从前我不喜欢借别人之力,两次逃跑被他抓回来,才知道我即便武功盖世,也敌不过一群人。”
姬月恒定定地看着她。
程令雪则垂眸看着手中的剑。
他的目光落在她滴血的剑尖,顺着往上,落在她清秀眉间,温声:“所以,这些时日,你是故意露破绽。”
程令雪闻声掀睫,目光相触时,她又错开了,点头:“是。直接与你合作,以你的性子,会因一切尽在掌控更云淡风轻,对我更好。只有露出破绽,让你变本加厉地掌控我,师父才会相信。”
姬月恒回忆这些时日她的抵触、热情,无奈轻赞:“好算计啊,七七,我以为你服软是为了博取我的信任好为你师父办事,可你早知道我不曾信过你的说辞和温顺,你要的,就是我的不信。”
程令雪抿抿嘴,默认了。
慵懒的笑声打断他们对话,安和郡主笑着摇了摇头,转向姬忽,慢悠悠道:“夫君,这徒弟你可满意?”
亲昵的称谓让姬君凌蹙了眉。
俊朗的眉眼泛上冷意。
姬忽看向姬君凌,父子二人皆生了双凤眸,两道凌厉目光相撞,似冷刃相接,但他没说什么,反而转向程令雪。
“师徒五年,为师算错了一件事,但好徒儿,你也算错一事。”
犀利凤眸反常的温和,像个仁师,亦像慈父,若在从前,程令雪会心中一暖,可是如今,只有不安顿生。
她当即明白了。
“你把师姐怎么了?”
姬忽笑笑:“她和你一样,都是我的弟子,我不会对你们不利。可奈何阿九喜欢你,分明知道你在欺骗他还是睁一只眼闭眼,想必舍不得伤你。”
程令雪眸光倏然锐利。
她极力平心静气:“师姐呢?”
姬忽道:“阿九只会保全你,但不会爱屋及乌,你护我为师杀出重围,便算是你为我做的最后一事。”
厅中再次陷入僵局。
程令雪攥着剑柄的手发白。
正在此时,门外传来一声恼怒又悲愤的控诉:“师妹别听他的!”
是师姐!
程令雪紧绷的弦骤然松开。
她疾步走向师姐:“师姐,你没事吧,对不起,我没想到——”
江皊眼圈红红的,显然已在殿外听了许久,声音都带了哽咽:“我没事,师妹别信他!杀了他给师父报仇!”
姬忽只愕然须臾。
又颇大度地温和道:“孩子,你以为我只是圈禁了你这么简单么?你错了,你的体内,有奇毒,只我手中有解药。便是安和郡主也解不了!”
江皊愕然,似不敢置信。
姬忽像个和蔼的长者,对她的性子了如指掌:“你这孩子最怕死,但师徒一场,我岂忍心伤害你们,和你师妹护送我离去,我还你们自由。”
江皊恼恨又犹豫,咬了咬牙。
她刚朝前迈步,姬君凌眉心一凛,打算出手制止她。
但江皊已先他一步。
噗嗤——
剑光闪过,却直直刺入姬忽的心口,姬忽不敢置信地往踉跄后退,欲抬袖放出毒药,被程令雪迅速上前按住,被师姐突然的变故惊住,她担心江皊的毒,她制住江皊,质问姬忽:“解药。”
“师妹别跟他废话!”
江皊刺入的动作虽坚决,可脸上却煞白,手亦不住颤抖,眼中倏然迸出泪意,骂骂咧咧道:“呸,你个老骗子!你杀了我们师父!利用了我和师妹这么多年!我江皊是怕死,但也不能让你骗得团团转……但你没想到吧,是赤箭给了我解药,也是他把我从密室里劫走的!”
她抽出剑,看向愕然的姬忽。
姬忽虽不信任赤箭,但没想到,这个最怕死的弟子、被他用作威胁程令雪的一枚棋子,竟会是给他一剑的人,他不甘心道:“解药只我有……”
江皊越发愤然:“那又怎样!就算赤箭的解药是假的我也要杀了你!对,我是怕死,但你不能用怕死拿捏我!”
看向满眼担忧的程令雪,她又继续道:“赤箭让我给你们带话,他给师妹和姬九公子下的蛊不是什么博取信任的蛊,只是寻常蛊毒,毒发时若不在对方身边,心里会难受空落,不损及身子!他听从你命令要给他们两人下蛊,只是因为被他们两人坑过,不想你们任何一个人好过,才要添乱。但并非听从你命令,你也别想用蛊、用毒控制我们!”
程令雪不敢置信地低喃:“他为何给我下蛊,我不记得何处得罪他……”
她看向姬月恒。
姬月恒亦在看着她。
沉静的眸中全无讶异,显然他早已知道下蛊的人是赤箭。
走投无路,姬忽口中喷出鲜血,却不见绝望:“哈哈……我本也活不了几年,如今再一次败了又如何?!只是临死前,不想让背叛我的人如愿以偿罢了。”
他转向姬君凌,冷嗤道:“我儿,你的野心像我,情上却不够果断,既然觊觎继母,又何必顾及伦理?不过,你可能还不曾体悟一个道理,亲情也好,男女之情也好,与权势从来都不可兼得,为父会在泉下见证着日后你面临两难抉择之时,做出与我一样的选择!”
姬君凌冷道:“我不会让自己陷入抉择,所谓两难不过是弱者的托辞,父亲放心去与母亲团聚,二十七年前,她为你丧了命,你也该还给她了,至于郡主和阿九,儿子会替你好好照顾。”
姬忽捂着心口的血洞笑了。
又转向安和郡主,冷厉的眸稍缓:“云儿,夫妻一场,你不是放不下阿九,又想回昭越么,为夫已预先给你备了份厚礼,日后,你会如愿的。”
不待安和郡主质问,他撑着最后一口气,转向姬月恒,更为温和:“当年是爹爹对不住你,你的阿娘想回昭越……我便设计让你身中奇毒,如此,才能留住她,你怪我也无妨……但你日后总会理解我,因为你和爹爹很像——戒心重,喜欢什么就务必要握在手中,终有一天,你会明白,情啊爱啊,都不如掌控来得安心。连情,也算一种掌控……”
他在说出最后一句时,看向程令雪。那孩子虽清瘦伶俜,但眉眼间,紧握着剑柄的手间,甚至孑然的姿态——
皆是冷然的骄傲。
“是个骄傲的孩子,这很好……”
姬忽意味深长地赞了句,在咽气前对姬月恒语重心长道:“阿九我儿,你还有两月便及冠,为父恐怕看不到了,这……便是为父为你备下的及冠礼——”
姬忽咽了气,彻彻底底死去。
程令雪看了一眼地上姬忽呆过的面具,那面具是堵用欺骗和情义垒成的高墙,几乎遮天蔽日,让她看不清许多事,将她与师姐被困在墙内五年。
心绪杂陈。
可她甚至来不及平复。
她拉着师姐,走向安和郡主,安和郡主目光温柔,未等她开口,就已了然:“不必多说,我替她瞧瞧。”
程令雪真挚地道谢。
“多谢云姨。”
对于之前的刻意隐瞒,她仍过意不去,安和郡主却是笑了:“今日你和阿九敬酒时,我说的话是真心的。”
程令雪错开目光。
很快郡主便给江皊看完了:“毒解了,是老骗子在吓唬你们。”
总算尘埃落定。
唯一未解的谜团是赤箭为何要给她下蛊,他们之间又有何过节?但想也想不明白,日后碰到了再当面对峙。
程令雪挥散杂念。
余光往后一看,厅中众人竟已四散,就连师姐也不知去了何处。
只留她和姬月恒。
程令雪没转身,但能感觉到他凝定的目光落在她的背后。
两个人都迟迟没说话。
辟啪——
烛台爆开灯花。
沉默着的青年先开了口。
“七七。”
这一次,程令雪知道他这声七七并非试探,也并非刻意逗弄。
是戳破薄薄窗户纸的剪子。
窗内是他们的过去、各自立场,曾对彼此的掌控和欺瞒。
以及——
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
程令雪没有回头,她看着摇曳的烛火,清冷的眸中曳着复杂光芒。
忽然,她转过身,快步朝姬月恒走去,在他面前站定。
她看着他,眸光摇动。
姬月恒坐在轮椅上仰起脸,亦一言不发,定定地看着她。
少女新雪的双颊沾着血渍。
看到那殷红血迹,青年的眸子闪过异彩,鸦睫不可自控地颤。
他移开目光,望向她的眸子。
杏眸中的雪被烛光点燃,似一面在灯火通明密室中的明镜,居高临下地将他的影子圈禁在她眸子里——
若是可以的话。
被她圈养在那双杏眸里……
倒是很好。
对视许久,他先开了口,问出今日盘旋心头已久的困惑。
“你分明,也有办法利用我的对吧。可是……为什么,为什么,要与母亲合作,只是因为她可以帮你解蛊么,还是说,你更依赖母亲……
“利用我,不行么?七七。”
程令雪没想到他竟纠结这个事情,她以为他会质问她为何瞒着他,为何把他骗得团团转,为何不信他。
可他却仰面,干净清润的眸子望着她,目光安静寂寥——似在叩问神祇,为何不享用他的贡品。
原本血液中的杀戮早已在与姬忽的对峙中平息,可这他如此一问。
似给她递来一把刀。
仿佛是他在虔诚邀请她——
来屠戮我。
平息的复杂情绪被点燃,血液也因此再度沸腾,心绪骤然杂乱。
长睫轻颤,程令雪忽然弯下身。
在姬月恒再次固执地轻声问她为何选择的是他的母亲而非他时。
她低头吻住他。
过去数月,在男女之事上,她已从最初的生涩到如今的日渐熟练。
这个吻却毫无章法。
她像初尝恶果的孩子,生涩,又极尽肆虐,如同横扫江面的暴雨。
从前交吻时她总无措地睁着眼,这回是她先闭了眼。姬月恒坐在轮椅上,玉面微仰着任她索吻,目光紧凝着她。
某种不安泛开。
他倏而抬手,笃定地紧扣住她的后颈,更紧密地与她纠缠着。
第56章 056
从前即便亲昵也各怀心思,每次都是掌控着她的姬月恒闭眼,被控在怀中的程令雪睁眼。唯独这次不同。
她卸下了所有防备,合上眼,全身心地沉浸在这个如潮水的吻中。睁着眼的人,反而是姬月恒,他的手扣住她后脑勺,指尖触到那蝴蝶发饰。
她和那只蝴蝶,他都要抓住。
青年手上加了几成力。
程令雪主导着与他交吻,她的吻起初蛮横,近乎啃咬,舌尖步步紧逼地缠着他的。后来逐渐缠绵,唇畔轻柔地与他相互舔舐,舌尖亦暧昧划过。
姬月恒不由得因她轻颤,如竹骨凸出的喉结透出脆弱:“呃……”
吻至最后,肆虐、暧昧,都化作如水的温柔。仿佛暴风雨肆虐过后,拂过广阔江面的柔风,空旷,平和。
她突来的温柔让姬月恒不安。
这还不够,只有扭曲到近乎窒息的疯狂才能给他带来满足。
他扣住程令雪,掌控着这个本由她主导的吻,手深深插''入她发间,唇舌亦强势地掌控着她的气息。
他让她渐平的呼吸再一次变为失控的低''喘,连那双清冷的眸子都不能自控地变得潮湿迷离,心跳也再次乱起。
看,他仍能掌控她。
可却像身子挡在风口,可以拦住刮过的狂风,却留不住风。攥紧沙粒,将其捏成一团,越握紧却散得越快。
有什么在离开他。
失去掌控的感觉让人不安。
吻越发狂乱。
但在她几乎窒息,难耐地揪着他衣襟时,姬月恒还是心软了。
他松开了她。
这漫长的一个吻过后,程令雪手脚都在发软打颤,她有些累,索性坐在地上,趴在姬月恒的膝上喘着气。找回呼吸和声音后,她轻声道:
“阿九哥哥,对不起。”
姬月恒身形一滞。
他知道她在说什么,但还是故意会错意,像从前还是竹雪的她那样。那时她常因读不懂他的言外之意不安,现在他虽读得懂她的言外之意,但一样不安。
“不必道歉,七七,今夜你做得很好。我只是不愿你以身涉险。更不愿你依赖的人是母亲而非我……你是我的七七,照顾你是我分内之事,不是么?”
她伏在他膝头,长发如缎铺满他腿上。十年前,在她还是个小姑娘、他也还是那个阴仄仄的小少年,她被他压着看书,看到困时常会倒在他膝头。
他便是在那些时刻萌生冲动,想把她变成他一人的狸奴。
十年后,长成少女的她仍依恋地伏在他膝头,真像一只只认他为主人的狸奴,可姬月恒知道,她温顺脆弱的皮囊下,藏着一副不会被任何人驯服的傲骨。
他也从未,驯服过她。
但他仍固执地说着:“七七,你是我的,我一人的七七……”
他温柔轻顺着她后背,这一个动作他们都很熟悉,每每做到春深时,程令雪会不能自己地痉挛,低声呜咽,他便会一下下地抚着她后背。此刻,他用这样亲昵的举动拉近他们之间的关系。
试图自欺欺人,也试图蛊惑她。
清越的低语一声声叩在耳边,叩得程令雪心弦微动,可她仍直接戳穿了这层回避的纱:“其实,你是知道的吧,我不是在为今夜瞒着你的事道歉。”
姬月恒仍是那一句话。
“无论为什么,都不必道歉。我总是会无条件地为你破例——”
说这句话时,他忍不住后悔。
若幼时他不曾破例,重逢后也不曾数次放过她,也许现在,他就不必承受着因她生出的寂寥和不安。
但已经晚了。
他没有回头路可走。
姬月恒认栽般,自哂地笑笑:“你是七七时如此,你是竹雪时如此,如今,往后,不论你是谁,都会如此。”
程令雪趴在他膝头安静听着。
心绪一如散在他膝上的青丝,纠缠杂陈着,有那么一瞬,她心软了,但仍咬咬牙,狠心说了出口。
“阿九哥哥,我要走了。”
厅中再次陷入沉默。
灯花劈啪作响。
似在进行一场荼靡的狂欢,轻响时格外热烈,余音却闻之寂寥。
过了很久很久,姬月恒听到自己喉间发出艰涩的声音。
“七七,你恨我,对么?
“你恨我父亲要挟你父亲,让你与父母分离。恨我带你下山,让你颠沛流离十年之久,恨我当初强夺你——”
程令雪轻声打断他,如同在安抚一个孩子:“不是的,我现在不恨你了。其实你和我一样,很小的时候就被命运牵着走。何尝不是另一个我?”
她直起身,仰面看他,眸中波光澄净通透,是雨后恢复清澈的溪流。
程令雪忆起今日。
“你父亲来时,我虽清楚自己是在做戏,可当他把我们推向对立面,看着你愕然的目光,我还是狠狠地难受了。不是因为伤害你而内疚,也不是怕被你和云姨责备——而是我突然发觉,如果我不曾因为一个剑招察觉师父换了人,如果我没有恢复记忆,如果云姨和你不曾告诉我一些事情,如果他伪装得更好——但凡少了其中一个‘如果’,今夜,我就不只是在做戏,而是被仇人当成复仇的刀。”
事后回想,她仍不寒而栗。
她就像被蛛网缚住的蝴蝶,挣动孱弱的翅膀,试图在乱絮中找到自我。
姬月恒静静地听着。
程令雪继续道:“我爹爹和我都曾被威胁和蒙蔽,成了你父亲的傀儡,但因不是自甘堕落,也不算可怕。
“最可怕的是什么呢,是自己给自己套上绳索。两年前,我因为疲倦而想借杜彦宁脱离苦海。倘若没被冤枉,倘若他真的为我一掷千金,我会不会因为依赖他,即便没爱上,也甘愿成为他的金丝雀?钱三公子那两鞭很痛,但也让我痛醒了。让我清楚一个人只能靠自己。”
姬月恒眸中微动,又掺寂然。
一直以来,她的骄傲让他心动,也是她的骄傲,让他得不到她。
他俯下身,双手捧着她面颊,稳住微颤的声线:“七七,你已经很强了,甚至不必靠谁,就让我们入了你的局。”
程令雪摇头:“我想说的,并不是靠别人还是靠自己的事。”
“那是什么。”姬月恒问,“是我对你不够好么,还是因为不够动心?”
程令雪唇畔浮起清浅的笑意。
“不是的。你太偏执,我如果爱你,就必须像被捕获的雀儿折断翅膀。但你对我又很好,有时我也会动心。所以我怕我有一天会因为爱上你,半推半就地留下。如果正好喜欢被圈在手心的感觉,那倒是两全其美。但万一哪日我又想飞了呢?或者,你有了更喜欢的雀儿呢。
“到时我会怪你,也怪我自己。”
姬月恒轻触她眉心,沉寂的眸中全是她,他一字一句告诉她。
“不,七七,我身边不会有任何人,也不会再出现任何人。
“也没有谁,会比你更好。”
程令雪睫羽轻轻一颤。
不得不承认,他的话让她很心动,可她虽是初涉情爱,也知道两个人要在一起,只有彼此间的心动不够。
至于缺了什么,她也不太懂。
她凝视着他的眸子。
对视刹那,姬月恒眼底暗流汹涌,偏执、脆弱,两种情绪汹涌交缠。
他的偏执让她想远离,他的脆弱又让她想靠近,最终她选择先后退,只道:“因为,我当初并非自愿进入你的笼中,我也……并不想在笼中待着。”
姬月恒心口一窒。
他张了张嘴,却说不出一个字。
她不愿,他一直都知道的。
但他总想着,日久天长,她会慢慢离不开他,变成和他一样的人。
似乎也成功了。
从前生分戒备,如今也会对他露出柔软脆弱的一面。起初她在情事上生涩抗拒,如今渐渐沉溺。偶尔她和他一样有着扭曲的喜好,会因一句“七七”而兴奋,也喜欢肆虐带来的极致快意。
看,她其实和他是一样的人。、
难道还不够么?
姬月恒眸中覆上茫然。
不能心软,程令雪错开目光。
“我过去被很多人,用很多东西控制着,师恩、蛊毒、毒……
“我不想,再被情爱控制住。”
她一句话斩断纠缠。
但他……却不想放过她。
姬月恒眸中掠过暗色,目光隐隐偏执,捏紧了袖中的瓷瓶。
手被人按住了。
程令雪覆在他手背的手纤柔,却似竹枝柔韧难折,她无奈看着他,语气温软得像有恃无恐的撒娇。
“阿九哥哥,你答应过我,不会用毒,也不会再把我关小黑屋里。”
闻言,姬月恒一怔。
手颓然垂下,瓷瓶掉落在地。
是,他答应过她。
当时他胸有成竹,自以为一切尽在掌控,仅靠温柔便能圈她在怀。
然而他想错了。
可不用毒,又能如何留住她?
程令雪仍旧平和。
“你知道的,我戒心重。用毒、或者隐瞒我的身世不让我离去,甚至拿家人威胁……或许能让我留下。
“但那样,我就没办法爱你。”
说完最后这句,她弯下身,在他唇角落下温柔的一吻。
是安抚,也是告别。
“阿九哥哥,暂且分开吧。”
分开。短短两个字,姬月恒心猛地下坠,他伸手要抓住她。
“七七——”
却只抓住个冷冰冰的东西。
他定定看着她。
要用目光为绳拴住他们。
那句“留下来”在齿关盘旋许久,姬月恒终是明白了,挽留也是徒劳,他无力道:“七七,你还会回来么……”
程令雪一时没有回应,认真地想了想,只字不提回来,只说:“也不是生离死别,我和你更没有深仇大恨,倘若巧合,日后我们或许还会再相见。”
多少不放心,她嘱咐姬月恒。
“好好解毒。但愿下次再见,你和我都已成为曾经想成为的人。”
她对他微微一笑,笑容明澈温和,转身毫不犹豫地往外走。
偌大的厅内只剩姬月恒。
少女孤绝的清姿消失在晨曦中,廊外,只有回旋的寒风。
姬月恒的心彻底空下来。
他仍沉静端坐,却似被抽去神魂,沦为一樽冷冰冰的瓷观音。
不知过了多久。
日头渐升,为新岁元日的清晨增添暖意。唯独落在轮椅中的青年身上,就像照着寒冰,照不出半分暖意。
一道窈窕影子映在地板上,徐徐靠近,定如玉雕的青年长睫微颤,看到影子发顶繁复的珠翠时又冷然垂下。
“母亲为何帮她离开。”
漆黑的瞳仁死一般的沉寂,安和郡主仿佛看到幼时那个阴仄孤寂的小少年,她看了许久,无奈地吁出一口气。
她本想他们自己领悟。
可终究不忍心。
“阿九,七七那孩子心里有你。你和她很像,都是脆弱、容易不安的孩子。只不过你摆脱不安的方式是牢牢抓紧一切,而她,则是逃离旁人的掌控。
“好好解毒,以全新的面貌去见她,或许,你和她还会有更好的来日。”
安和郡主离开了。
姬月恒靠上椅背,像一个傀儡,定定地望着穹顶华美繁复的漆纹。
从小到大,所有人,都不喜欢他阴鸷的性子,他亦恨他自己。
恨他的偏执、恶欲、掌控欲。
可他控制不了。
只能变本加厉地偏执,以让那些唾弃他的人害怕的方式保全骄傲。
此刻他才知道,姬忽死前的那几句祝福究竟有何深意。
他的慈父用五年,将一个不安的七七,培养成骄傲的程令雪,再送到他面前,想让他也变得一样偏执。
借此告诉他:看,为父没有错。
姬月恒目光漆暗,死死盯着虚空,似要缠住姬忽未散的魂魄。
“这便是您给我的及冠礼物。”
“呵,呵呵……”
空旷厅内,回荡着青年的笑。
姬月恒死死攥住手心,似要抵御这被生父诅咒的命运。
尖锐刺痛将他带回人间。
低头一看,是她发间的蝴蝶银饰,精致考究,虽无法像活生生的蝴蝶翩翩振翅,却不会随季节消亡。
可她不想要这样的永恒。
她宁可消亡,也不愿了无生机。
曾险些被他引诱着入网,欲塑成银饰的蝴蝶挣脱掌心飞走。
眼前浮现她离去前自然的笑,姬月恒想起半年前在泠州时,他错将动心看作狩猎欲,故作体贴地予她关怀,小刺猬果然动容,朝他挤出不大熟练的笑。
更早之前——
某个戏楼中,台上咿呀呀唱着情爱的悲喜,台下书生自斟自酌。
而他不为所动。
甚至不屑地得出一个结论。
“喜欢,不是好事。”
他以为自己会死守这一信条,不像他的父亲、他的长兄那样,一个因情扭曲,一个因情心软,可怜又可笑。
他坚信自己不会喜欢任何人。
身后却有个呆头呆脑人不解地嘀咕:“想见,便是喜欢?”
倏然间,他已不觉回了头。
……
姬月恒像个看戏的人,看着倒溯的记忆,或许是那次戏楼里的对视,或许是山洞中被她压制着狠咬……
很早前,他就中了她的蛊。
如今困住她的蛊没了。
困住他的蛊,却彻底解不开。
姬月恒摊开手,将被他攥坏的蝴蝶发饰恢复原状,他轻抚着脆弱的蝶翼,万丈柔情的眼中满是寂然。
“我真实的一面当真那么可怕,无妨,我会把它们藏好……”.
马车破开浓雾,驶向晨曦。
江皊频频望向身侧的程令雪,欲言又止,最终问道:“师妹为何要离开,你好像……有一点喜欢他。”
程令雪望着远处冷雾,想起一双目光如雾,让人捉摸不透的桃花眼。
“正因为有点喜欢,才不愿半推半就留下来,玷污这份喜欢。”
江皊耸耸肩:“你们这些沾了情爱的人,说话弯弯绕绕的,读不懂。不过,你不怕他设下天罗地网抓你?”
程令雪狡黠地轻佻眉梢:“不怕,我选择和郡主合作,就是希望借她和姬家长公子制衡制衡姬月恒。且姬长公子和我亲爹有些往来,就更没事了。”
江皊放心舒口气。
“师妹接下来打算去哪里?”
程令雪望向远处山峦,眸底映着冬日的暖阳,溢着希望和不安:“先和师姐带师父骸骨回故乡安葬,再去寻我的爹娘,多年不见,我有些紧张。”
江皊拍了拍她的肩头。
“亲缘是斩不断的,我倒羡慕师妹,我在世上,已经没了家人。”
程令雪转身,像姬月恒抚弄她脑袋那般,揉了揉师姐发顶。
“别怕,我的家人便是你的。”
江皊原本笑嘻嘻的,突然搂住她,像孩子一样哭道:“呜……师妹,还好我们都好好的。其实我怕得要死,怕赤箭给的毒药是假的,但老骗子太可恶!想藉着我怕死的弱点拿捏我,想得美!”
心头五味杂陈,程令雪眼底亦噙着泪意:“是啊,我们都撑过来了,为师父报了仇,也得到了自由。”
江皊点头:“就是五年太亏。”
话说完,程令雪肩膀忽然一下下地轻抖,她以为师妹哭了,慌忙地抬起头,却见少女杏眸中藏着笑。
“师妹,你不是受了刺激吧?”
程令雪淡道:“不是。”
她掏出一叠银票:“我同姬家长公子要来的。不管怎样,我们为他爹办了五年事是真,父债子偿,天经地义。”
天降横财,江皊如在梦中。
拿着银票,她突然又很想笑,难以想像,师妹会顶着副清冷生分的神情,冷着脸开口要钱,那位同样像冰垛子的姬长公子则冷着脸掏出一叠银票。
她好奇地问道:“他什么反应,会不会恼羞成怒,还是鄙夷?”
程令雪偏着头回想一番。
当时那位不怒自威的姬家长公子一愣,匪夷所思地看她。
“你和你爹爹,很不一样。”
想到爹爹,程令雪又漫上不安,十一年过去,爹娘可记得她?
不安伴随着暖意,萦绕程令雪心头,陪她度过一个冬日。
冬去春来,春尽夏至。
安葬好师父,程令雪和师姐分道扬镳,江皊去游山玩水。
而她,则孤身来到江州。
辗转穿过人来人往的街市,程令雪停在一户人家的朱门前。
欲叩门的手迟迟落不下。
总算下定决心,院门突地从里打开,搅乱程令雪的勇气。
她下意识后退一步。
是位老仆,应门后看清她面容,竟是一怔,惊讶地揉揉昏花的老眼。
“二小姐?”
又摇摇头:“像,又不大像,二小姐才回府,穿的也不是浅绿衣裙……”
听到这一句“二小姐”,程令雪想起钱四姑娘口中的江州少女。
是她的妹妹么?
在她缺席的岁月里,爹娘已有了新的孩子,似乎还不止一个,多年前走丢的女儿,是否已逐渐被他们遗忘?
勇气缩回壳中,在老仆问起她姓名时,程令雪仓促转身。
“抱歉……我应当是走错了。”
说罢抬脚就要离去。
身后忽闻急促步声,相伴传来的,还有中年男子温厚又陌生的声音。
“是……七七么?”
程令雪的背影瞬间僵硬。
第57章 057
“七七?”
这声呼唤隔了整整十一年,再一次听到时,程令雪看着眼前陌生的巷子,听着身后陌生又熟悉的声音,一时间竟不敢确定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呆愣了许久,她低头转过身去,目光落在中年男子素雅的青衫袍角。
从六岁,到十七岁,她幻想过无数遍与父母团聚的情形。她会扑到爹娘的怀中,哭诉着这些年吃过的苦。
可真正寻到了亲人,她竟连第一句话该说什么都不知道。
她的目光从中年人的袍角,移到一旁门上的铜扣,生涩地问候。
“敢问,这里……是楚家么?”
中年人急急上前一步,又克制地停住,双手紧攥成拳。楚珣打量着眼前亭亭玉立的少女,眼圈倏然通红,这是他的女儿七七,是他走丢了整整十一年的女儿,喉间被激荡的心绪堵得发痛,看着生分的少女,他竟也不知道该怎么寒暄,更不敢靠近惊吓到孩子,连声道:“是……这是楚家,七七,这是你的家!”
她的家……
程令雪鼻尖泛酸。
她低下眸,遮掩住难堪,又嘴笨得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父女二人性子皆含蓄,失散了十一年,即便欣喜,但皆是生分。
拘谨对立,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还是一旁的老仆迅速反应过来,颤巍巍地道:“大小姐!大小姐回来了!快、快告诉夫人和公子小姐!”
声音传出没片刻,垂花门后有一个温婉的妇人急急奔过来,似乎原本就在不远处等着:“七七……是七七么?!”
听到这声音,程令雪浑身一震。
是她的阿娘沈氏,沉吟秋,这个名字还是当初安和郡主告诉她的。
妇人的裙角急匆匆地靠近,在距离她几步远的时候骤然停住。
时间似凝止了。
程令雪睫羽压的更低。
一声“娘”在心里辗转一圈,硬是不知道该怎么念。
她已十一年没唤过了。
嘴唇微动,又紧紧地抿住,身前忽然一暗,随即程令雪被猝不及防地拥紧,连连退了两步才站定。
直到真正搂住女儿,沉吟秋才真正确信,低泣道:“七七……娘的七七,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
程令雪仍有些懵懵然,双手僵硬地悬在半空,过了会,才怯生生地搂住沉吟秋,但仍未敢搂紧,只虚虚触着。
“阿娘。”
这十一年都无法说出的两个字,总算生涩地从喉间溢出来。
沉吟秋抱得更紧了,泣不成声地哭着:“是,是阿娘,对不起,阿娘没有找到了,阿娘让你受苦了……”
程令雪手足无措。
她只能不断说:“没事的,我很好,我没有吃苦,您别自责啊。”
察觉到她的无措,沉吟秋这才停住哭泣,含泪而笑道:“几月前你爹爹收到了姬家长公子的来信,称在洛川偶遇你,让我们可以撤回在外寻人的人,娘还不敢信,如今你总算回家了。”
她拉着程令雪,温柔地端凝着她如今的模样,破涕为笑:“你幼时虽随你爹爹的骄傲,但也活泼,长大后更沉着冷静,跟你爹爹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父女两人见面半天,竟凑不出一句话!”
就像在悬隔的两岸搭上铁索,断桥重新接上,程令雪总算有了些真实感。
她这才抬眸,看了眼和自己拥有着相似杏眸、温柔的阿娘,又看向鬓边华发噪声,和她一样拘谨的爹爹。
“爹。”她唤了声。
听到这一声,楚珣一怔,良久才抹了抹眼角,堵在胸中多年的一口气总算在看到母女二人相拥时得以徐徐吁出,不住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沉吟秋挽着程令雪,柔声的安抚让少女渐渐放松,三人入了院。
从抄手回廊处走过来一个十四五岁的白裙少女,还有个八九岁的少年。看到程令雪时停住了步子,二人对视一眼,皆不知所措,虽是初次见面,但程令雪从他们的眉眼间捕捉到了熟悉的感觉。
想必是她的弟弟妹妹。
三个孩子相顾不言,沉吟秋和楚珣亦迟疑须臾,沉吟秋声音更为温柔:“七七,这是你的二妹妹惜霜,这是你的弟弟阿钧。”又笑着同二人道:“你们二人,还不快来见见长姐?”
楚惜霜和楚钧这才上前。
“见过长姐。”
楚惜霜病弱少言,清清冷冷的。楚钧一双眼乌溜溜,一看便是个活泼的孩子,左看看右看看,好奇地问道:“你便是我的长姐楚怡雪,真好看。”
听到这个名字,程令雪怔了怔,她幼时不常用这名字,一时觉得陌生。
沉吟秋心细,善解人意道:“楚怡雪这名字也不常用,七七用惯了现在的名字就继续用着吧,姓氏算什么,阿娘也不姓楚,不妨碍我们是一家人。”
楚钧觉得在理,稚气未脱的脸上若有所思:“物以稀为贵,现在我和爹爹二姐姐都姓楚,反而不值钱了,这样说,我倒是羡慕阿娘和姐姐!”
这话逗得程令雪忍俊不禁。
阿娘的体贴和弟弟的童稚让她放松几分,师父起的这个名字她的确用惯了,他脾气虽暴躁,但也成就了如今的她,“程令雪”三个字里,藏的是她过去的经历。
于是往厅里走去。
正好到午膳时分,仆从布好菜,一家人围桌同坐,楚珣夫妇二人再一次红了眼圈。
楚珣素来克制,只发红眼圈和紧攥的拳头露出些隐忍的情绪。沉吟秋则没他这么多顾虑,掏出帕子掖泪:“这么多年,我们一家人总算齐了……”
是啊……
总算是齐全了。
程令雪心里亦是感慨,时光无痕,父母鬓边的华发,横空冒出的弟弟和妹妹……微妙的变化让她意识到她原来离开了这么久。她环顾着周遭试图驱散这陌生感,宅子不算大,内里布局亦素朴雅致,和青州大儒成老先生的很像。
弟弟妹妹和爹娘举止斯文,颇具书香门第之风,程令雪也不自觉变得斯文。
“七七,尝尝这个,是你幼时最喜欢的一道菜。”阿娘不断给她夹着菜,饭用到一半,刚才还兴高采烈的弟楚钧却心不在焉,沉吟秋问他:“怎么不高兴,今日的菜没有阿钧喜欢的么?”
楚均看向程令雪,蔫蔫道:“不是,我不高兴,是……是因为长姐回来了。”
此话一出,厅内尴尬地沉默了一瞬,楚珣肃然地看向楚钧,程令雪手紧了紧筷子,假装没听到。沉吟秋紧张地看向程令雪,打算缓和气氛,一直安静用饭的楚惜霜先说话了,看了弟弟一眼:“阿钧,你夫子没教过你礼仪规矩么?”
她一说话,楚钧就下意识缩起脖子,咕哝道:“冤枉啊,就是因为二姐姐这么凶,我才怕嘛,听娘说,长姐好像是江湖高手,武功盖世,以后我捣乱时,长姐会不会把我揍个底朝天。”
说罢可怜巴巴地看着程令雪,一双眼里写满了“饶命”。
程令雪心头阴云被驱散。
她忍不住笑了笑,有些不大熟练地摸摸弟弟的头:“不会的。”
误会一场,沉吟秋笑着调侃幼子:“傻孩子,你不捣乱不就万事大吉?你若捣乱,不必你两个姐姐出手,阿爹阿娘先上家法。你长姐的武功也不会用来训你,只会用来替你出头。”
楚均这才展颜而笑,瞬时腰杆子都挺直了:“哼,私塾里有几个傻大个是参军家的,会一些功夫,他们常欺负我,长姐你回来了可要替我出头啊!”
程令雪温声道:“好。”
楚均高兴起来小嘴叭叭个不停,一家人都变得热闹,饭后不久,还软磨硬泡,让程令雪展示功夫。
程令雪今日出门时刻意不带剑,便拾起一根树枝,随意耍了耍。
她选的是师父所教剑招里最赏心悦目的一个招式,一招过后,楚均登时双眼发亮,拉着她长姐长长姐短。就差挂在她身上了:“这下好了,那几个傻大个再也不敢欺负我了!长姐~”
楚惜霜原本也没什么波动,端着闺秀的礼仪,恬静眸光亦发亮:“长姐这出剑招当真翩若惊鸿,婉若游龙。”
被弟弟妹妹捧得飘飘然,程令雪一转身,见母亲欣慰又伤感地望着他们三个微笑,而父亲不知何时已经离去了。
她忽然担心,爹爹是文人,会不会不喜欢她们舞刀弄剑之人?
但很快,爹爹回来了,手中捧着一把宝剑:“这是你的祖父传给我的宝剑,可惜我一个文人用不上,如今你回来了,总算没有暴殄天物。”
程令雪双手接过剑,眸中漫上暖意:“多谢爹爹。”
午后,沉吟秋带着她去早已为她备好的院里歇息:“这是归雪堂。”
又领来两个侍婢:“问春,探雪。这是大小姐令雪。”
二人熟稔地请安,对她的到来毫不意外,过来的路上,所有仆从亦都很从容,一声声大小姐唤得很熟稔,仿佛叫了许多年,仿佛她一直在这。
程令雪被感染了,亦觉得自己似乎从未走丢过,心里被灌入暖意。
她本以为自己回到这书香门第会格格不入,没想到却因此成了家人的珍宝,或许不是她这身武功。
而因为那是她的家人.
是夜,程令雪刚要洗浴,沉吟秋来了:“七七,阿娘来帮你沐浴吧。”
回来后,阿娘好像拼了命想弥补她,但是这样程令雪反而会不自在,道:“不必阿娘辛苦,我自己可以。”
沉吟秋默了默,双手交叠在膝头,终道:“其实,阿娘知道的。一家人之间太过热情,会让你不自在,阿娘——”
她嗓音滞涩:“阿娘只是很遗憾,你那么小便离开了我,从前你还在时,娘沉迷琴棋书画,平日都是嬷嬷伺候你起居,偶尔你撒娇让我帮忙,我也推给了嬷嬷。你走丢后,我才发现,我竟不曾为自己女儿洗过一次澡……你走丢的每一个日夜,我都在想,等找回你,阿娘定要日日为你梳妆、沐浴。”
可没想到,找回时,她的女儿已成了个大姑娘,不再需要她。
程令雪转过身,安抚阿娘。
“其实,我也想让阿娘帮洗一次,我方才,只是担心您会累着。”
“阿娘不会累。”沉吟秋忙上前,褪衣裳时,她的手忽然顿住,程令雪这才想起后背的疤未消。
“七七……”
沉吟秋看着那两道疤,甚至不敢触碰,痛哭出声:“我的孩子。这些年……你沦落在外,都过的什么日子啊!”
爹爹应当没告诉阿娘她与姬家的那些事,程令雪也不希望她知道,她甚至开始后悔,当初姬月恒给她抹药时,她不喜欢他故意撩拨拒绝了,又觉得这是她的过去,留下来更有意义。
可她忘了,家人会心疼。
她说了谎:“我很早就被师父收养,没有过过苦日子,更不曾被人欺负,这疤是行侠仗义时留下的。阿娘也知道,我不爱琴棋书画,我习武的时候虽也摔过,但可以换来一身武功,我很满意,这身武功,就像阿娘的才华一样,是底气。”
沉吟秋停住哭泣,她抚上那道疤,细心地为女儿擦拭后背。
入夜,母女二人躺在一张榻上。
程令雪忽然想起一件事:“走丢前的记忆我记得的不多,我本以为二妹妹是在我走散后出生的,可二妹妹应当已十五六岁了,是我忘了她么?”
沉吟秋怔了怔。
“惜霜是你的妹妹,小你一岁,因多病养在你姨母家,你幼时见过的。”
程令雪认真想了想。
“这般说我的确有些印象。”
将这个困惑抛诸脑后,程令雪继续听着阿娘的絮叨。
沉吟秋把这些年家中发生的事逐一告诉她,包括弟弟妹妹幼时的顽劣行径,家里狸奴生过多少次病,钜细无遗。
程令雪认真听着。
阿娘的叙述让她仿若从未走失。
回家的感觉逐渐真切。
过去十年,吃过所有的苦都不值一提,真好,爹娘一直都记得她。
她还有了弟弟妹妹.
有了个会武功的姐姐,楚钧恨不得当即炫耀,看着稚气未脱的弟弟,程令雪也生出小孩心气,想为他撑腰。可惜私塾正放田假,姐弟二人迟迟不能如愿。
相比楚钧的活泼,楚惜霜更安静,待所有人都是若即若离的模样。程令雪也是无事不会主动说话的性子,姐妹二人彼此间客气有余,但亲近不足。
沉吟秋看在眼里,为了她们多接触,这日便让那程令雪和楚惜霜一道出门替她去胭脂铺子中挑东西。并称:“七七武功高强,我便不让护卫护送了。”
一路上,两人都憋不出三句话。
楚惜霜在马车里静静地看著书,程令雪则百无聊赖地把玩剑穗,二妹妹体弱,苍白恬静,总叫她想起某个人。
初识时,每次在马车上,也是她在把玩剑柄,那人自顾自看书。
算起来,如今已入六月,刚好半年,不知他的毒解了没。
呸,混蛋!
程令雪咬了咬牙,把剑穗上的流苏都给拔了下来,突兀的动作吸引了对面楚惜霜的注意,见姐姐眉间冷意凛然,恬静的少女面露无措,强作冷静道。
“长姐怎么了?”
吓到了妹妹,程令雪目光极力温和,抚了抚剑穗:“无事,我就是突然想起一个……一个仇人。”
楚惜霜喜静,平日情绪也总是很淡的,不大喜欢搭理人,连对爹娘都是恭敬多过亲近,但一听到“仇人”的事便来了兴致:“长姐武功高强,性情清冷超脱,究竟何人能威胁到长姐?”
想起那人,程令雪就头疼。
她淡道:“是个小人。”
楚惜霜认同颔首:“的确是这样,书上曾言,坦荡之人,往往最怕小人。”
说罢又埋头书中。
程令雪哭笑不得,和那人不同,二妹妹也爱看书,但是真的正经。
和她一样。
两个正经人又尴尬地沉默对坐,好在很快便到了铺子附近。
下了车,程令雪和楚惜霜一道往巷子里走去,在转角处碰上一个人。
是一个身后负剑的墨衣少年,瞧着十八九岁,模样俊俏,剑眉星目,身形高挑矫健,但肤色苍白得似常年不见天日,目光里亦透着邪气。
他直勾勾地盯着她们姐妹。
邪气的目光在看到程令雪和楚惜霜时化为震惊,剑眉越蹙越紧。
“你们——”
楚惜霜原本在回想书中的内容,闻言才反应过来,看清少年面容,她起初疑惑,而后似突然想起什么。
楚惜霜眸中闪过一抹慌乱惶恐。
恬静疏离的闺秀缩成一团,躲在程令雪身后,牵住她袖摆。
“阿姐,他好像是坏人。”
小鸟依人的姿态让程令雪心软,她对文弱、需要保护的人总会生出呵护欲,柔声安抚一句,握紧手中剑,杏眸凝雪,冷冷地盯向那墨衣少年。
“你是什么人,为何拦我?”
“你是她姐姐?她是你妹妹?你们……”那邪气的墨衣少年兀自念叨着,似乎想明白了什么,口中迸出一句懊恼的脏话,“呔!格老子的!”
墨衣少年盯着楚惜霜,眼底闪过恼意,楚惜霜则越发不安,害怕地揪住她袖摆:“阿姐……”
见妹妹被吓到,程令雪将楚惜霜护在身后:“再看,戳瞎你的眼睛。”
墨衣少年被激怒了。
他很恨盯着姐妹两一眼,勾起唇,冷嗤道:“你倒真是个好姐姐,你们这两女人不愧姐妹,一样的蛇蝎心肠!”
笑容邪气又张扬,让程令雪觉得似曾相识,可他面容却很陌生,白净昳丽的男子,她也只认识那一个。
她没心思多想,跟没心思纠缠,袖中利落地飞出一枚暗器,击得少年措不及防,他似乎有所顾忌,竟不曾还手,只是运起轻功轻巧地跃上屋檐。
一个挑衅的声音远去了:“下次再见!你们这对食人花姐妹!”
程令雪念及惜霜在侧,并未去追,转过身见楚惜霜面色苍白,连双手都在发颤,想来被吓坏了。
程令雪忙收回暗器,安抚她:“别怕,他要敢再来,我会打跑他。”
楚惜霜点了点头。
“多谢长姐。”
她看着程令雪与自己相似的眉眼,杂乱的心绪平复下来。
当初那少年定是在骗她。
强迫自己将那邪气的少年抛诸脑后,楚惜霜重新望向程令雪熟悉的眉眼,眼底洋溢微光。那日见长姐舞剑,她尚无太大波动,可今日见到长姐杀气凛然的模样,只觉血液都在沸腾,长姐虽乍看之下瞧着和她一样是个纤弱的少女,没想到爆发出杀意时反差如此之大。
自幼多病,对于会武功的人,楚惜霜既畏惧,又艳羡。
何况这还是她的亲姐姐。
没错,亲姐姐……
默念着这三个字,楚惜霜心中添了些微安定。她依赖牵着地程令雪的袖摆,不安又少一分:“阿姐,我们走吧。”
程令雪唇角不易察觉地勾起,又找回最初当护卫的成就感——不,那黑心公子哪有惜霜让人怜惜?.
二人买了脂粉,程令雪见附近有间书肆,突然想入内逛一逛。
楚惜霜也是第一回来这里:“这书肆是新开的,和脂粉铺子是一个东家,原本脂粉铺子生意并不好,听说被那个年轻东家接手了,生意突然好转起来,连带着这条街其余铺子也起死回生。”
一旁有个小厮接过话:“我们新东家是个年轻公子,方及冠,如今年纪轻轻就掌着洛川姬家在江州、青州、泠州这三个江南大城的所有生意,小半年就把江州这边的产业盘活了,真是青年才俊!”
程令雪心头一颤。
洛川姬家,年初方及冠。
不是她认识的那个公子吧?但那人一向无所事事,是个表面勤勉好学的纨绔子弟,他更说过不喜欢经商。
怎么可能是他?
楚惜霜闻言,亦道:“父亲与姬家有故,可我从未听他说起姬家有个颇具经商之才的公子,真是一鸣惊人。”
小厮道:“这位姬家九公子原本体弱,因而一直深居简出。”
“什么,姬、姬家九公子?”
她还真认识!
时隔两百个日夜,听到这个名字,程令雪宛若再次见到他。
不,宛若再次逃跑被他抓住。
即便当初她是光明正大地离开,提及姬月恒,也还是会有耗子见到猫似的错觉,下意识怕被他抓到。
她慌神时,钱袋子啪嗒掉落。
面前出现一片淡青的素色袍角,有只修长白皙的手先她一步拾起。
看着这双清瘦如玉竹般的手,程令雪心里又是习惯性一慌。
她怯生生地后退一步。
四目相对。
是个样貌平平、身姿清隽颀长的青年,瞧着眉目和善,也不说话,仅是朝她斯文一笑,将钱袋递还她。
是她多心了。
程令雪定了神:“多谢。”
她转身同惜霜道:“二妹妹,我们要不要去别家看一看?”
二人往外走后,楚惜霜瞧出她的反常,忍不住问:“阿姐,那位公子怎么了么?难不成是你的仇家?”
程令雪摇头:“那公子不是,而是书肆的东家他……他卖的话本不好,会把正经人教坏。不值得花冤枉钱。”
她的钱就是从姬家要来的,再买姬家铺子的东西,岂不白忙活一场?
不买,死也不买!
这条街的东西她都不买!
两人离开书肆后,小厮忿忿不平地回到书肆:“那绿衣裳的姑娘说咱家的书不好,会教坏正经人!不值得她花冤枉钱!瞧着仙气飘飘的姑娘,怎一张口就造谣……许是对家的人。”
青年身后跟着的护卫笑得无奈:“不必担忧,那位姑娘并非是对家。”
“嗯,是仇家。”
青年不疾不徐地拾起姑娘碰过的话本,手轻抚过书页。
沉静眸中颤着病态的微芒.
日若白驹过隙,已近仲秋。
转眼程令雪回家已有三个多月,一家人团团圆圆,其乐融融。
这日楚钧下学归来,额上肿了个大包,眼里却欣然雀跃。
“七七姐姐!机会来了!”
程令雪哭笑不得。
之前楚钧就日日念叨着让她帮惩治那几个孩子,但两月前书院来了位新夫子,对楚钧格外关照。一连两个多月,楚钧不曾挨过打,寻不到炫耀姐姐的由头。
今日可算如愿被揍了顿!
翌日,姐弟二人往私塾去。
一路上楚钧嘴角翘得压不下,程令雪以拳抵唇弹道:“难过些。”
楚钧当即意会,相当熟练地挤出几滴泪,哭得委屈幽怨。
程令雪:“……”
这孩子也演得太真了。
刚到书院前,树上倏然飞下两个果子,程令雪一闪身,反手将其接住,头也不抬,将两个果子飞回树上。
“啊啊——!”从树上掉下两个高大健壮的孩子,捂着脑袋痛嚎。
楚钧气呼呼道:“长姐!就是他们了两个,揍了我一顿不说,还暗算!”
那两人原本见楚钧带了个弱质纤纤的姐姐来,并不当回事。
谁知道那姐姐轻灵地一个闪身,准确接住果子,他们连反应都没来得及,就被自己砸出的果子击中!
二人不服气,爬起来,揉着摔痛的腰,气势汹汹道:“你以大欺小!”
程令雪手背在身后,幽幽地看了他们一眼:“那又怎样。”
她脚尖点地,轻灵地一跃,再落地时,手中多了个果子。
果子在双手里来回抛过,她凝着两小少年:“这么喜欢上树,是我打扰你们,不如,我把你们送回树上吧?”
她轻灵的一跃实在是身如鬼魅,两个少年顿时怕了,怕被她绑在树上,虚张声势道:“江湖规矩,我们男子汉之间的事,你们姑娘家不能插手!”
“可我,就不是讲规矩的人。”
程令雪又走近一步。
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拦住她。
第58章 058
是那日书肆碰到的青衫书生。
在程令雪狐疑的打量之下,书生彬彬有礼地致歉:“周某是他们的夫子,失职不查,让姑娘费心了。”
程令雪看着清隽玉立的青年,总觉得太巧了。可这是阿钧夫子,万一错怪会牵连弟弟,她让开一步。
“辛苦周夫子为阿钧做主。”
本以为这位周夫子是读书人会有什么高招,不料还是个呆板书生,仅是罚那两个孩子抄了二十遍书。过后还征询程令雪:“姑娘以为如此处置可合适?”
程令雪:“……”
抄什么书,把他们绑上树待会就老实了,但为了阿钧,她选择卖他面子:“很合适,周夫子不愧是读书人。”
“姑娘如此说,周某便放心了。”
书生长指叩了叩戒尺。
程令雪目光从戒尺上移到那只手上,再不经意地移开。
好怪。
她又看了一眼.
楚钧近日发觉一个怪事。
自那日去私塾帮他出过头后,七七姐姐隔三差五便要亲自送他去学堂——隔三差五要同周夫子问一问他的课业。
这不,眼下她和周夫子并肩从学堂走出来,不时偷看周夫子。
还抬头盯着他的下巴颌子。
书生温和地笑问:“程姑娘,是周某下巴有何不对劲之处?”
“没、没什么。”程令雪偏过头,远离了他几步,“你那儿沾了滴墨水。”
“抱歉,在下失礼了。”书生和煦笑笑,掏出帕子擦拭。他样貌虽普通,但眸光似静潭,让人过目不忘。
二人就此别过,程令雪领着弟弟回府,树下的书生长身玉立,平凡的容貌不掩矜贵之气,他望着那道婷娉背影,温煦的眸中隐有暗火曳动。
又见少女和弟弟有说有笑、感情甚好,眼中晦暗被释然的浅笑取代。
树后出现个沉稳的护卫:“公子,您看,程姑娘认没认出您?”
微风吹过,拂落树上一片叶子。
书生温柔接住,将叶子翻来覆去地看,一时竟也不大确信。
“旁观者清,你认为呢?”
护卫想起程令雪更早前在书肆一听说姬九公子便握紧钱袋子不悦地出去,这次面对周夫子时却没有:“八个月过去,公子如今凤凰涅槃,风仪越发卓然,依属下看程姑娘应当认不出。”
见书生垂着眸若有所思,那护卫又宽慰道:“您定然能如预计的那般,先借一个假面目此让程姑娘放下芥蒂,主动靠近,关系和缓后再重修旧好。”
书生漂亮的长指玩转着戒尺,笑意沉静寂寥:“借你吉言。”
正如那护卫所料,往后半月,程令雪送楚钧来私塾时与书生接触渐多,这一日竟还以楚夫人的名义给书生带了点心:“阿钧沉不住性子,一直无心课业,家父也无计可施,但家母说了,这孩子近日课业进益很大,是周夫子之功。这是一点心意,望周夫子收下。”
书生不卑不亢地接过。
“劳姑娘代在下谢过令堂,教书育人乃在下分内之事,往后不必如此。”
程令雪拘谨地低眸。
“好……”
楚钧将一切看在眼里,原本他还觉得是阿娘想太多了——二姐姐和他都不信,七七姐姐是武功高强的江湖侠女,怎会喜欢上一个样貌平平的文弱书生?
可现在七七姐姐在周夫子面前比平日端庄,举止矜持含蓄。
楚钧觉得阿娘说得没错——
七七姐姐动春心了。
他故意凑上前:“夫子!这糕点可是七七姐姐亲手做的!阿娘只是指点了下,糕点里可都是七七姐姐的心意!”
书生一听,意想不到,又忙作揖致谢:“七七姑娘有心了。”
程令雪仍挂着生涩的浅笑:“一点小事,夫子不必言谢。”
楚钧趁机跑去玩,留二人说话。
“姑娘若是累了,可到此处歇歇。”书生引着程令雪往凉亭中去,唤书僮泡来热茶,打开点心,邀她一道享用。
程令雪拒绝了。
“不了。点心是给周夫子的,我还要分去一些……也太无礼了。”
她做的点心,她心里没数么?
她很自然地端起茶杯饮了一口,对面的书生竟很动容:“此茶粗劣苦涩,不及贵府,难得姑娘不嫌。”
程令雪端点是矜持的闺秀风范:“我其实饮惯了这些茶,何况周夫子腹有诗书气自华,让我更觉这茶风雅。”
说罢看向那些点心,带了几分含蓄的期待:“我……我手艺不好,这些点心,恐怕配不上您的茶。”
书生这才想起点心,打开食盒拈起一块,珍而重之地咬了一口,舒展的眉头紧蹙,面色顿时煞白几分。
程令雪忙凑近,紧张道:“周夫子,怎么了?是我做得不好吃么……”
书生虽样貌不出众,但睫羽生得浓密纤长,眸光亦格外干净。
他以这干净目光深深地看她。
在程令雪察觉前,他又垂目看向手中糕点,莞尔一笑:“不,好吃与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做糕点之人的心意,在下实在……深感动容。”
他不免怀疑她是故意的。
一个人至少,不会,也不应该,把糕点做出如此离奇的味道。
让人食之如同服下封喉之毒。
忍着嗓子眼又苦又辣的滋味,书生赞道:“味道,很独特。”
程令雪舒了口气,捏着茶杯的手紧了又松:“那就好,我也是第一次给人送糕点,周公子若喜欢就多吃点。”
书生留意到她的称谓从敬而远之的“周夫子”很自然地变成了“周公子”,即便喉间被这销魂夺命的糕点折磨得难受,仍一口一口,斯文地吃下。
犹不放心,他试探道:“姑娘仙姿玉质,武功高强,友人和钦慕者想必如数不胜数,竟是初次给旁人送糕点?”
程令雪怔了怔,似乎是心虚不想让他知道,目光闪烁着道:“我没什么朋友,钦慕的人……算有过,但也不是真心的,不像周公子平易近人。”
她对过去的避而不谈让书生心中又是苦涩,又是放心——看来她并未察觉他身份,否则就不会只是避而不谈,而是冷嘲热讽了。他无言咽下糕点。
手稍顿,又轻颤着伸向食盒。
约莫一刻钟后。
程令雪看着空空如也的食盒,杏眸褪去淡淡的疏离,漾起亮晶晶的微芒:“阿娘说我的手艺‘尚可’,没想到你竟这样喜欢,那……我下次还给你做!”
闻言,书生咳了下。
他端起茶杯,忍着不适应将这劣质的茶水一饮而尽,本就低沉的嗓音更沙哑了:“七七姑娘有心……”
她真的不是故意的么?
然而抬眸对上那双干净如琉璃的眸子,书生打消这个猜测。
应该不会。
她看他时,眸光很是干净。
是毫不设防的目光.
这日程令雪竟在书院待了一日,周夫子给学生授课时,她便在书院里四处闲逛,还不时踮脚望向书斋的方向。
俨然情窦初开的少女。
远处的小山上,树枝掩映的凉亭中,书生看着远处的少女,目光不再似面对她时那般斯文克制,灼灼如暗夜星河。
似要把她吞吃入腹。
一旁的护卫欣喜道:“令雪姑娘待您越发亲近,连糕点都亲手做了。”
“咳、咳……”听到糕点两个字,书生猛地咳起来,眉头紧蹙的深川中盛着痛苦。他皱着眉捂住脖子,手背甚至有青筋浮动,隐忍道:“亭松你若是还忠于我……就别提那盒糕点。”
亭松忙肃神,勉强憋住笑。
“是属下多嘴。”
公子为哄好姑娘家真是豁了出去,不仅要易容,还身兼数职,百忙中抽空当楚小公子的夫子、接近佳人。
如今,还要承受点心的折磨。
要知道公子平日连白水都喝山泉水烧的,茶非顾渚紫笋不饮。
吃食点心更是挑剔得不行。
看着长身而立,如玉树琼枝的青年,亭松想起令雪姑娘离开后的时光,姬月恒一改散漫,边解毒边苦习经商之道、人情往来,八个月便脱胎换骨。
回到族中后,很快成了姬氏一族中的人人称道的“九公子”,开始掌管姬家在江南的产业,如今矜雅更甚,较之从前少了些阴森森的感觉,有了人气儿。
若是当年公子不曾中剧毒,或许会比如今更好。亭松看着公子长大,难免欣慰:“公子深谋远虑,果真,没认出后,程姑娘果真放下了戒备,如今还洗手作羹汤,便是从前也不曾有!”
这话就似一杯上佳的清茶,捂着脖子蹙眉的书生喉间难受都淡了几分。
眼底的笑亦是越发煦然。
这糕点,吃得值。
然而看着下方不时希冀地望向书斋的少女,他的眸中又现起寂落。
他们曾彻夜缠绵,对彼此身体的每一细微之处、连气息都无比熟悉,才分开八个月,她竟已认不出他?
认不出,还要与他走那么近。
从前和他在一起时,让她喂他吃一块点心她都不乐意吃,如今竟给一个刚认识一两个月的公子做糕点。
书生眉头又被苦恼萦绕。
亭松不曾留意,只是想起一件百思不得其解的事:“公子为何要扮做一个容貌平平的书生?”即便不以本貌出现,至少可以扮得稍俊朗些。
这样岂不是会更助于心动?
书生敛起心头杂念。
“她只需要对我如今的性情心动,但不必恋上一副不属于我的容貌。”
亭松了然:“如此一来,令雪姑娘喜欢上的便是公子您的内在!妙哉、妙哉!公子果真神机妙算!”
书生豁然开朗,微蹙眉头平展,整个人又似竹间清风清雅淡然。
“你说得对。”
她会主动接近他,并非是移情别恋,只是喜欢上了如今的他。
说着话,孩童们下了学。
在山下徘徊的程令雪见到弟弟,却仍未打算离去,踮脚朝著书斋张望,似在等人。可当楚钧要拉着她去寻人时,她思忖须臾,却果断离去。
亭松看得一头雾水。
才抚平心绪、云淡风轻的书生亦是,吩咐亭松:“跟上去。”.
书院外的松树下,楚钧拉着程令雪追问:“七七姐明明想和周夫子多说两句话的,怎么又不愿意去见了?阿娘还说你要喜欢,可以撮合你们俩呢!”
程令雪似乎有些难以启齿,余光瞥了眼后方,叹道:“他很好,为人温和有礼,但少了点什么。”
楚钧不解:“少了什么?”
程令雪环视周围,似乎怕人听到,确认无人后才道:“阿姐告诉你,但你不能说出去,不然周夫子会罚你抄书。”
楚钧拍拍胸口:“那是自然,谁是自家人阿钧分得清!”
程令雪这才遗憾道出。
“你阿姐我……喜欢温和有礼,又长得好看些的男子。”
楚钧懂了,又似懂非懂。
“可阿姐既然喜欢好看的,今日为何要给周夫子松点心?”
程令雪十足正经道:“因为他是你的夫子,我是为了你着想啊。”
说罢暗自“呸”了句。
她平日是迟钝了些,但也不傻,怎可能半点看不出来?那毕竟是阿钧的夫子,人家有愿望,她自要满足。
楚钧虽遗憾,但反过来安抚她:“没关系,阿娘说了不喜欢还有下一个,回头让阿娘给姐姐物色新姐夫!”
程令雪点头,眉梢轻佻。
“对了,上次阿娘说的表兄就很不错,我决定去试一试。”
楚钧挠了挠头。
他不记得他们有什么表兄啊?
但阿姐说有,就是有。
姐弟二人说笑着上了马车,树后,亭松心情复杂地现身。
他回到距楚家不远的一处宅院。
姬月恒已在仆从侍奉下卸去伪装,露出俊美昳丽的眉眼。
听罢亭松转述,青年气笑了:“她嫌我样貌平平,要与别人相看?”
亭松看向桌上被翻烂的话本。
那是他偶然听侍婢谈起时推荐给公子的。话本上那位公子便是扮做俊俏的男子挽回佳人。公子看后,却说:“纸上得来终觉浅,话本不可尽信。”
这才有了样貌平平的“周夫子”。
可公子自己都说令雪姑娘喜欢他的容貌,还把唯一优势去掉。
令人发愁啊。
姬月恒蹙眉沉思,轻点桌案。
亭松想到个或许可行的办法:“可令雪姑娘已经对‘周夫子’有了好感,若她不知道那就是您,会不会多少惦记着一个莫须有的人,不如——”
姬月恒抬眸:“不如怎样。”
得到他许可,亭松才道:“不如把‘周夫子’在令雪姑娘这的好印象毁掉,公子以更俊郎的面目接近她?”
姬月恒:“……”
不该寄希望于亭松的,他们二人加起来都凑不出半个懂女人的脑子。
“罢了。”
他扔掉话本,以书生之名给程令雪去信邀她后日在酒楼会面。
第59章 059
马车停在一处酒楼前。
程令雪掀起车帘,望着那烫金匾额上“醉雪楼”三个字熟悉的笔迹。
谁写的不言而喻。
她捏着车帘一角犹豫不决,可实在好奇这人究竟又想在作什么妖?
最终程令雪入了酒楼,刚拐过一处回廊便听到个久违的声音,清越如玉石坠湖,而非周夫子式的低沉。
她浑身一震。
只见斜对面走过来一行人。
为首的青年身长玉立,白袍袖摆流光浮动,玉冠精致考究,眉心一点观音痣,端的是超然的谪仙姿态。
他正与身侧两位掌柜说着什么,行止言辞有条不紊、彬彬有礼,淡淡的笑容和煦亲切,减去容貌带来的疏离。
好像不大一样了。
程令雪虽知今日来见的是谁,但直接见到姬月恒和见“周夫子”到底不同,她在青年望过来前闪身躲到廊柱后。
姬月恒未曾察觉。
他边走着,边专注听着掌柜的汇报,不时颔首,又简单吩咐了两句。
程令雪躲在柱后偷看许久,总算看出他是哪不一样了——
容貌虽仍似观音,但因不再需轮椅代步,便不再像供奉在神龛中那般易碎,脚踩了地,便有了活人气。
不再像团冷雾,而像阵春风。
嗯,还好看了些。
但是好陌生……
她恍然立在廊柱后,想着假若幼时没有中毒,他会一直是如此模样,甚至不会只经商,还会入仕为官。
如今就不是奸商姬月恒。
而是狗官姬月恒。
不过——
他怎会以原本面目出现?!
他不该一身青衫,一副清贫书生模样么?难不成她弄错了……想到那盒独特的点心,程令雪头都大了。
可静下来细想,她对姬月恒身上每处都很清楚,他下颚线、耳朵、脖颈、手指的轮廓和周夫子的一模一样。
是他无疑。
或许忙得来不及伪装。
程令雪入雅间等了一炷香的功夫过去,“周夫子”还未来。
想来是百忙中抽空去易容了。
一会是能干沉稳的贵公子,一会是呆板的穷书生,他可真忙!
雅间外传来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程令雪忙摆出拘谨扭捏的姿态,双手乖巧捧着茶杯。
隔扇门被人推开了。
“周——”
清软的嗓音被惊得尾音发颤,程令雪眸子愕然睁圆,一个不慎,“啪叽”一声,娇气金贵的瓷杯被她握出裂隙。
怎是姬月恒?!
他不该扮作周夫子么?
她噌地站起身:“姬月恒……你、你怎么会在江州?!”
她的无措不似作假。
姬月恒压住喑沉的冲动,极力温柔道:“数月不见,七七别来无恙。”
“别来无恙……”
你别来,我才会无恙。
程令雪立在原地紧盯着他,似偷溜出窝的兔子盯紧狼崽。
他、他接下来要干什么?
说不准是要吃“周夫子”的醋,否则她也不会故意靠近他。
程令雪选择先出招,对着他挤出个和善有余,亲近不足的假笑。
“我、我约了人,那位公子快来了,我不希望他误会我和你的关系。”
姬月恒眸中闪过寂落。
他低头兀自笑了笑:“抱歉,七七,是我之前隐瞒了你,
“其实,我便是周夫子。”
饶是程令雪清楚,也措手不及,他怎么不按常理出招?!
一上来就自揭面具做什么?
她适度露出愤怒:“为什么,难不成是因为我易容骗过你?”
“是,但并非出于这一原因。”
姬月恒款款上前,在她对面坐下,自行拿起杯子斟了两杯茶水。
“七七可愿听?”
实在是好奇他可以编出多么新奇的借口,程令雪顺势重新落座。
“……你说吧。”
她不看他,只看着他的手。
那只手依旧漂亮,不似从前那般苍白,多了些血色。
姬月恒长指悠闲地叩了叩,趁她低着眸时,肆无忌惮地描摹她的眉眼,心中的空洞这一刻得到些微慰藉。
“当初你女扮男装欺骗我,令我恼怒,认为你是存心勾动我情绪,冷眼旁观着我的挣扎。过后我虽知你是身不由己,却仍不能真切体会你的感受,便想试试扮做陌生人接近你。”
程令雪琢磨着他这话。
是个好借口。
姬月恒兀自笑笑。
“当然,这只是借口,其实还是怕你因为不愿与我相见才要伪装。但伪装期间,我常担忧你得知真相会更恼怒,然而已骑虎难下,只能日日不安,可这些不安仅是你过去承受的千分之一不到。
“当初你不仅要担心女儿身暴露影响解蛊,还要担心我让亭松给你下奇毒、布下天罗地网搜捕你。”
默了许久,程令雪看着杯中清凌凌的茶水,道:“可那些都过去了。”
“不,在你心里过去了,但在我心里不曾过去。你离开的这八个月里,我一直在思考你说那些话。”
姬月恒垂眸,轻哂一笑。
“我意识到或许我从未设身处地了解过你内心所想,我曾请教过一名女细作,她告诉我,温柔可以让一个女子喜欢上一个男子,她说得没错,但也不全对,表面的温柔小意或许可以让一个女子动心,但不能让一个女子安心。
“而我的控制欲、偏执,缺乏共情……都会让你不安。”
程令雪没想到他会说这些。
她宁愿他继续和她玩猫捉耗子的游戏,也不愿他太正经。
她抿了口茶,但没说话。
姬月恒又道:“说这些,并非要你现在就表态,我从前说错了,你属于你自己的,而非我的私有物,我只是希望你可以把我当朋友,甚至像对待周夫子和其余陌生男子那样也可以。”
“我们本来就是朋友。”
程令雪咕咚饮了一口茶水。
她虽竭力从容,可紧张却通过手上的力气穿到茶杯上。因她先前大力抓握裂出一道缝隙的茶杯怦然裂开。
茶水洒了一手。
她忙要去擦,但经过这么久,还是没养成随身带帕子的习惯。
手被姬月恒温柔地握住。
“还是我来吧。”
他像从前那样掏出帕子替她细细擦拭,轻柔熟稔,仿佛习惯了。
肌肤相触,只是触碰了下,她头皮竟一阵发麻,姬月恒的指尖亦一颤。
就像中了蛊。
可程令雪知道,这不是蛊。
安和郡主说过,她会在姬月恒解毒之时顺手将他体内的母蛊杀死,她身上蛊印早在半年前就消失了。
是根治在身体里的习惯。
程令雪匆忙收回手,毫无闺秀之仪地,她径直在自己袖摆上擦干手背的茶水,起身告辞:“我先走了,舍妹在对街会友,等着我去接。”
姬月恒难得没有强留。
“好,路上小心。”.
自打见到姬月恒那刻起,程令雪便心乱得无心留意周遭。从酒楼出来后,立在廊下,才发觉外头落了小雨。
正打算冒雨跑到对街,淡雅的香气从身后温柔环绕住了她。
她头也不回便知道是谁。
面前伸过来一只撑伞的手,是姬月恒:“顺路么?要不一起。”
程令雪猜测他是要去附近的其余铺子看看,推拒:“不顺路,我去对街。”
身侧青年莞尔低笑。
“顺路的,我亦要去对面的当铺看一看,正好下雨,不如一起吧。”
“……”
程令雪想拒绝。
离他太近,她会浑身不自在。
可还未等她编好理由,姬月恒已先行开了口:“我们不是朋友么,我只是,想送你一程,不会冒犯你。”
语气无辜失落。
像个被抛弃的狸奴,程令雪想起那个元日的清晨,他寂落的目光。
算了。
她点了点头:“那就劳烦你了。”
虽答应了他,但一路上程令雪都像后面有人追似地步子迈得极大。姬月恒安静地跟着,伞倾向她这边。
他个子高,跟上她倒是不费力,只是走到半途时,程令雪仍听到青年的微乱的气息,担心他刚解毒没几个月会难受,她放慢步子,扭头见青年面色潮红。
“你没事吧?”
姬月恒别过脸,低道:“无碍,只是很少走得这么快,但是无碍。”
怕他撑不住,程令雪接过伞。
“还是我来撑吧。”
姬月恒也不逞强,伞柄递了过去,倒手时程令雪的手轻覆住他手背。
青年倏然低下头。
她也正好不自然地抬眸。
四目相对,两人共撑一伞,雨幕若合围的墙,将他们圈在这一方小小天地,纵使行人匆匆,说笑声不绝于耳。
世间却仿佛只剩他们。
这是他梦寐以求的安心,姬月恒长睫轻颤,在她察觉前,他用和煦坦荡的一笑压下眼底攀升的晦暗。
“拿稳了。”
他煦然地一笑。
程令雪什么也没说,很自然地接过伞撑着,与他保持着半步距离。
总算走到琴馆前。
她把伞递还给姬月恒。
“多谢。”
“这伞你拿——”
未待他说完,她一溜烟跑了。
姬月恒定定望着她背影许久,亦往当铺中去,入了后堂雅室,适才还端静的贵公子重重靠向椅背。
他抬起手,细细端湘着。
什么痕迹也没留下。
触碰时的感觉却还很清晰地残存着,一波一波地冲击着脑海。
残余的温度变得越来越灼热。
从肌肤相触的那一点,窜至心里,激出一阵阵愉悦的颤意。
姬月恒闭上眼,安静地倚靠着椅背坐着,喉结一下一下地滚动。
气息越发急促。
时值秋日,玉白的面颊上却泛起诡艳的潮红,耳垂更是通红。
很难受……
姬月恒喉间溢出低吟。
“呃。”
他隐忍住不断溢出的声音,压下了这股兴奋的燥意。
她若看到,会不喜欢。
姬月恒平静地起身,理了理袖摆,要朝外走去,继续扮演那个青年才俊、如琼枝玉树的姬家九公子。
可甫一克制,适才与她肌肤相触时手上残余的灼热竟也跟着消失。
她的温度在离开他。
他的手一点点变得微凉,身子似乎也在失去知觉,血液似要冻住。
宛若回到她离开的那个清晨。
他要留住这暖意。
姬月恒清明的眼眸漫上无尽暗沉,望着虚空,他看到了程令雪,她嫌恶地审视他。忍着痛苦,他喑哑地轻哄。
“七七,闭上眼。”
她闭上眼,他就不会被她看到了,他只是放纵片刻,片刻就好……
青年紧咬牙关,一手撑着墙壁,一手没入纤尘不染的衣袍下。
不,眼下已不是他的手。
这只手被她握过,就是她的手。
她的手握住了他。
温柔而缠绵地,她用带着厚茧的柔软手心,包裹住了他的整个。
她并未像从前那样猛烈擦拭,只是温柔地圈着他,拇指安抚地拂过脆弱端头,使得那端头溢出泪珠。
“七七……”
她就这样安静地握着。
只是握着,却让他心中被蚕食了数月的空洞稍得填补。
他终于,寻到温暖的归宿。
姬月恒清臞身形崩成一张蓄势待发的弓,撑在墙上的手死死扣着墙,青筋暴起,好几次险些抓不住。
“七七。”
他一声一声地唤着她,如同信徒叩拜神祇时,无助、虔诚。
明澈的眸子潮热湿润,青年苍白的面容被春意染上淡淡绯色,有了血色,连耳根子都红得厉害。
少女的手安静地握着他,一如温泉涤荡的快意让他长睫渐湿。
有热流在她手心积攒着。
似要冲破阻碍。
有些过了。
弄脏她的手,她不会喜欢的。
适才那些话也并非全是哄人的说辞,他是纯粹发自内心的体悟——
纵使这些体悟背后需要的付出,和他本性里的偏执不符。
但他本性如何,并不重要。
“嘶——”
姬月恒脖颈脆弱地后仰,喉结隐忍而克制地滚动了下,将喷薄的欲念压下,他痛苦地闭着眼,长睫急颤。
绯红昳丽的眼尾滑下一滴泪。
总算……得到了她的抚慰,青年眸底偏执狂热的暗火逐渐平息。
喉间溢出的低呼亦很温柔。
“我会,藏好的……”
第60章 060
书院前,秋风拂过树梢。
楚钧指着琼枝玉树的青年道:“阿姐,这是我的新夫子!”
看着眼前俊美斯文的书生,程令雪无奈,他是对误人子弟有执念么?
楚钧心中窃喜,阿姐喜欢好看的男子,周夫子可惜了,可书上怎么说的来着,柳暗花明又一村!
他推了推阿姐,低道:“长姐,别看了,问候一句啊。”
程令雪回过神,和姬月恒对视一眼,默契地装作初次见面。
“姬九公子。”
楚钧讶然:“姐,你怎么知道我们新夫子姓姬,莫不是前世有缘!”
程令雪:“……”
她记了这茬。
楚钧更来劲了:“既然有缘!不如这样,今夜有灯会,你俩去逛逛?”
姬月恒笑得温文无害:“荣幸之至,不知程姑娘可愿赏脸同去?”
程令雪冲着他皮笑肉不笑,揉了揉头楚钧脑袋:“阿姐今晚今日要去见上次那位表兄,我们先走吧。”
楚钧发了愁,“不如你们三人一起?多一个人,也多一分乐趣!”
再说下去,恐怕她得凭空变出个表兄,程令雪随口道:“好,改日吧。”说罢拎着弟弟衣领上了马车。
留在原地的姬月恒万般无奈,孩子年少,不知一生一世一双人之理,见着年轻公子就想掳来当姐夫。
三个人……她竟还答应了?
他心情很是复杂.
回到楚宅,程令雪在假山处偶然见到惜霜。自碰到那墨衣少年后,惜霜胆子变得很小,整日闭户不出。
她直觉惜霜与那少年认识。
眼下见她心事重重,程令雪不放心:“二妹妹怎么自己在这?”
楚惜霜温顺地答了几句,和程令雪一道往回走。半路上,她忽问:“阿姐……你会不会觉得不公平?你颠沛流离十年,我们却安稳度日。其实,爹娘一直都在找你,年初收到了信才停下。”
程令雪没想到她会说起这事,回家之前,她的确担心过,可现在:“不会,我庆幸家里美满,没有支离破碎。”
楚惜霜闻言舒了口气,又变回沉默寡言的少女,不再多说。
她前些日子做了个梦。
梦里不仅有那个邪气的少年,还有许多更早之前的回忆。
这让她无颜面对阿姐。
程令雪察觉她情绪低落,可问又问不出什么,悄悄去问了沉吟秋,把适才的事告诉阿娘,沉吟秋眉间笑意凝住。
她唤来楚惜霜院中仆妇一问,仆妇仔细想了想:“前几夜二小姐魇着了,一个劲说什么我不是假的。”
听了此话,沉吟秋面露忧色,坐在椅子上:“这,莫非惜霜想起了……”
程令雪被阿娘的反应吓住,忙问:“阿娘,惜霜怎么了?”
沉吟秋:“此事很是复杂……阿娘不知该不该说、又该从何说起。”
正好楚珣归来,听说了前因后果,思量须臾,扶起沉吟秋:“你去看看惜霜,那些事我来与令雪说。”
沉吟秋离去后,楚珣这才道:“我与姬家的纠葛,七七你应该早已经清楚。但惜霜身世,你恐怕还不知。她其实是你姨母的女儿,你姨母与你阿娘是孪生姐妹,因此你和惜霜已有几分相似。”
这倒不奇怪,但程令雪隐约觉得不止姨母之女那么简单。
楚珣又道:“你姨母逝世后,惜霜养在生父膝下,你走丢时,姬忽为稳住我,继续助他夺得家主之位,找上惜霜那唯利是图的父亲,重金换来惜霜。他给惜霜服了失忆之药,将她安置在另一处庄子里。每隔两月让爹爹远远地见你一眼。直到安和郡主及长公子察觉,将此事告知我,他们联合我扳倒了姬忽,然而你却始终杳无音信,那时你阿娘因你中毒本已郁郁寡欢,我担心她受不住这个消息,便将错就错,把与你几分相似的惜霜领回来。
“彼时你与我们分离已近两年,你阿娘虽觉得女儿变化过大,但将其归咎为分离太久之故。惜霜回来后,你阿娘身子好转,同年怀上了你弟弟,一直未发现此事。而我在长公子相助之下,以游历为由时常离家,瞒着你阿娘寻你下落,然而始终杳无音信,某日与旁人往来的信件还不慎被你阿娘看到。”
得知女儿走丢,沉吟秋大病一场,夫妇二人心中不忍,将错就错把惜霜当做楚家二女儿养,并为她改了名字。
但楚惜霜一直不记得。
楚珣又道:“关于你我父女与姬家的恩怨,我一直未告诉你阿娘,因而才要支开她,这些事我们父女二人知道便够了,不必让你阿娘平添感伤。”
爹爹句句轻描淡写,她回来数月,他也只字不提这些年的煎熬,然而程令雪却看到他鬓边的华发。
算起来,爹爹也才三十六七。
时值深秋,窗外秋风微凉,她想起一年前在云昭山庄那个元日。
那一日分别时,姬月恒曾问她是不是因为姬忽而恨他。
彼时她说,与姬月恒无关。
事实也的确如此。
可姬忽毕竟是姬月恒生父,纵使姬月恒无辜,她和他走太近,对她的家人而言,算不算伤害?
程令雪未再亲自送楚钧去书院,也鲜少涉足姬家铺子所在那条街。
如此半月。
清晨,姬月恒又一次在抬眸时看不到熟悉的身影,温静的眸子黯下。
她在刻意躲着他。
在楚钧下了马车后,他抚上小少年的头顶,想起程令雪也常做这个动作,沉寂的眸中寻回几分生机:“阿钧是和长姐吵架了么,近日都是仆从来送?”
神仙哥哥温和亲切,楚钧正有心事,一股脑倒出:“我没惹着她,是那天阿娘和二姐姐还有阿姐三人抱在一起哭,说什么我们都是一家人,好在苦尽甘来了,哼!她们竟然没算上我……”
原是如此。
姬月恒望着开始变黄的梨树,温澈的眸中寂落更深。她说过不会因为姬忽而恨他,然而他身上流着姬忽的血。
这无法改变。
这一个心结若不解开,她会一直躲着他,躲到她有了别人。
可七七,只能是他的。
他会不惜一切代价留住她.
翌日书院休沐。
楚家来了位谦逊斯文的客人。
听到年轻公子自报姓名时,楚珣想到日前幼子的一句玩笑话。
“阿姐之前那么喜欢姬九公子——就是我那位神仙哥哥的新夫子,怎么这几天都不去书院看夫子了。”
又见七七一看到来客便仓促回避,楚珣暗道不妙。
他稳住心神接待了这位青年。
二人到了书房。
姬月恒郑重行礼:“侄儿此番求见,是奉家母之命前来致歉,当年因家父心术不正,侄儿亦贪玩,致叔父叔母与七七骨肉分离多年,是姬家之过。”
楚珣看着仙姿佚貌的青年,忆起七七慌乱回避时纠结的模样,猜到他们过去必定有过纠葛,长叹:“此事与你无关,你父亲也已罪有应得,不必内疚。”
姬月恒仍未直起身,姿态谦卑,口吻少了客套,更为真挚:“侄儿自认并非君子,换作其余时候必不会因父辈过错苛责自己,只眼下不同。”
楚珣问:“有何不同?”
姬月恒姿态压得更真挚:“侄儿恋慕七七,因而无法全然问心无愧。”
年轻人真是直来直去。
楚珣眉心又跳了下,远眺窗外的天际:“我楚家并非是非不分的人家,若无义父收养之恩,我便不是今日的楚珣。我当初为救女儿助一个并不得义父他老人家宠爱的儿子夺得家主之位,何尝不算有负他的养育之恩?若非要一笔一笔地算,算上亲人的话,这世上便没有纯粹的无辜之人,说来世人皆是受命运捉弄。”
又说:“你的礼物贵重,按楚家规矩,我本不该收下,但如今我将它们悉数收下,你的内疚亦可放下。”
“至于你与七七,你们之间最大的阻碍并非那些不必你承受的恩怨,并非两家关系,在于你们自己,在于她是否全心全意地喜欢你、信赖你。”
姬月恒思量着楚珣的话。
正是这样通情达理的父母,才会生出如此通透的七七。
让他如何都无法舍弃。
此刻他无比艳羡楚家一家人。
也厌恶自己的本性。
但他会把那些阴暗的、令她害怕的一面悉数从身上剥离掉。
剥不掉,就妥善藏好。
只要七七喜欢.
晴日无风,天高云淡。
程令雪躺在柿子树上,回想着适才在窗下偷听到的话。
有脚步声停在树下。
她低头望去,见一青年白衣胜雪,毫不讲究地在树下席地而坐,拈起一颗掉落的柿子低喃:“还是不够熟。”
程令雪趴在树上暗中打量他。
姬月恒双手散漫地搭在膝头,望着澄净如洗的天际发呆。
她无端想起去岁在钱府那个惊心动魄的月夜,她跃过墙头,见树下有个白衣玉冠的公子独自对月伤怀。
有心事时的他,像映在湖面的明月,一起涟漪,便成碎玉,而她自己似乎特别喜欢看姬月恒濒临破碎的模样。
譬如从前暧昧时分。
譬如此刻。
她目光复杂地看着姬月恒。他没发现她,玉面微仰,沐浴在寒凉秋风里,似沾了血渍又被掷入水中的琉璃瓶。
温润干净,宛若新生。
看来他的病态也随身体的病痛被治愈了,程令雪不无欣慰。
毕竟是她一路看着的公子……
呸,她这不自觉爱怜他的脆弱,想当他爹的心态怎还没改!
程令雪又想起那时她面纱不慎落在他脸上,他将面纱摘下,嫌弃地往身后抛过来:“钱府的舞姬也太无礼,吓着宾客,不说两句客套话就要走么?”
虽说很欠揍,可回想他彬彬有礼却暗藏危险的语气,她心里竟像远处被秋风拂动的湖面,有涟漪圈圈漾开。
程令雪掐了自己一把。
她是疯了吧!
她淡漠地收回目光,但是好怪,忍不住,她又望向看了一眼。
迷茫的杏眸中倏然漾起怒火——
她想起来了!
那时他愣住了,袖中还咕噜掉落什么东西,听动静似乎是个瓶子!
他要给她下毒!
悸动荡然无存,程令雪摘下一颗柿子,“咚”,准确地砸在青年肩头。
“嘶——”
姬月恒被柿子砸得喉间发出吃痛的闷哼,格外引人遐想。
他拾起柿子放在手中端凝,因砸他的是她,带来的痛意也让他兴奋微颤,他用帕子小心擦拭后妥善放入袖中,头也不抬,声音微哑。
“七七,我还想要。”
程令雪:“……”
能不能别说得这么不清不白。
她没搭话,姬月恒抬头,与她隔着树叶对望良久,程令雪败下阵来,扒开发黄的柿子叶露出脸来。
她没好气道:“自己摘。”
姬月恒只是笑笑,问她:“你这楚家大小姐,怎么躲在这里?”
她才没有躲他。
程令雪摘下一片树叶,淡道:“听说家里来了一个客人,我怕生。”
姬月恒认真聆听着,适度接话:“是什么样的客人呢?”
她没答话,跳下树。
“正好我要去送客,你随我一道出门就知道客人是谁了。”
姬月恒配合地跟上她,程令雪甚至不曾知会父母,毫无待客之道地将他径直领到府门外:“贵客一路走好。”
俊雅的面上笑容和煦,尽是温柔与无奈,姬月恒作揖拜别:“今日多有叨扰,多谢七七盛情招待。”
程令雪眼睛看着别处。
“快走吧,没事就别来叨扰了。”
姬月恒忽然走近一步。
这一个动作象征的含义她无比熟悉,往往是不正经的开端。
她忙捂住嘴。
正因担心他要胡来,程令雪忽然瞥见巷尾墙角有一片墨色袍角。
是上次那邪性的墨衣少年?!
他毫不避讳地看她,目光又落在姬月恒身上,眉头愤怒蹙起。
忽而,他冲着她挑衅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