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VIP] 病倒
泰王向荣庆帝举荐潘谦, 是邹清许的主意。
邹清许虽然在泰王处吃了一次瘪,但并未完全丧失斗志,他知道泰王从心底里关心黎民百姓, 不过泰王性格谨慎多疑,倒是有点遗传荣庆帝的样子。
不愧是父子。
有时泰王并非不想冒头,但泰王妃的话不无道理,人有时的确不能太信赖一个人,要为自己留点退路, 像傻大个儿一样一股脑往前冲,往往头破血流。
泰王年纪小时, 不受荣庆帝待见,他生母离世,由另一位妃子抚养长大, 这位妃子性情温顺,平日里不争不抢,升至贵妃位后没几年便不再受宠,但荣庆帝在后宫中一直给她留有一席之位。泰王受贵妃影响, 谦虚谨慎,几乎是缩着脑袋长大,存在感很低。年纪大一点后初露锋芒,学问做得好,深得荣庆帝赏识, 逐渐才开始有了争权夺位的隐晦心思, 他认真做学问, 读了很多书, 不想将天下送到锦王手里。
相比起泰王,锦王实在好命。锦王的生母曾是荣庆帝最爱的宠妃, 打小锦王便很受宠,宫里人全知道,荣庆帝最爱这个王爷,后来还有太后在背后给锦王撑腰,他可谓如虎添翼,他本人坚信东宫的位子迟早是他的。
锦王机敏,但机灵太过并非是好事,他心眼很多,为人心术不正,生活豪奢浮夸,泰王隐隐担忧,他一直也认为皇位将来是锦王的,但他只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让他可以安心入局的理由——他要让四海清平,海晏河清。
锦王平日里结党营私,作风不正,若由他掌舵大徐,泰王心里一声叹息。
他不仅想要权力,同时还有国富民强、天下大同的政治理想。
知道城郊的百姓死伤无数后,泰王萎靡不振,忧心忡忡,好在邹清许朝他提了一条建议。
在如今的朝堂上,好官不多,邹清许向泰王提出举荐潘谦的时候,泰王一口答应了。
邹清许被沈时钊打击到,哀怨过后很快振作起来,他还要继续战斗,于是有模有样地给谢党使了个绊子。
邹清许站在谢止松的角度想了想,这次闹出这么大的事,如果只拿下一个总兵的位置,可能喂不饱他。
还能让谢止松盯上的,只有兵部尚书的位子。
这个位子极其重要,邹清许四处打听,他要推一位德行配位的人上去,他要对百姓负责。
邹清许挑到了潘谦。
愿意亲临一线,和士兵们共同作战同生共死的人,不会差到哪里去。
邹清许想让泰王赌一次,他们成功了。
然而赢了谢止松一局后,邹清许并未有多快乐,越是底层的人,越是命如草芥,或许小人物的人生真的不能自己掌控,一场弥漫着血腥气的悲剧落幕,在历史的长河中,无数叫不出名字的生命逝去,如同空气蒸发一般,悄无声息。
邹清许心情阴郁,很快,他病倒了。
一场病来势汹汹,邹清许猝不及防倒下,第一天发烧的时候,他连出门的力气都没有。
等梁君宗发现他的时候,邹清许正扶着墙,刚出家门口,准备外出就医。
人生病了必须吃药,他对此深信不疑。
高烧躺着一动不想动的时候,他一度怀疑自己会直接昏睡过去,邹清许可以忍受独处的孤独,他曾经就是一个人生活,但是当恐惧袭来的时候,一个人显得那么无助。
看到梁君宗,他又悲又喜。
梁君宗忙将邹清许扶进屋子里,他慌忙派了一位小厮去请大夫,自己留下来照看邹清许。
人在困境中不得不逆来顺受,梁君宗用冷水洗布,贴到邹清许头上,邹清许瞪大眼睛,但乖乖躺好。
梁君宗坐在床头,问他:“怎么回事?你为何一下子病成这样?”
邹清许哼哼道:“病来如山倒,生病了哪有理由。”
梁君宗:“是因为前段日子的事吗,听说沈时钊摆了你一道。”
邹清许的气一下子起来了,他生无可恋地说:“别提那个渣男了,垃圾,人还是要靠自己。”
梁君宗忽然被逗笑,他说:“你现在说话做事都亲切了不少。”
邹清许看他一眼:“你不也被我拉下神坛。”
梁君宗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却为了他洗手作羹汤,又淘米又洗衣,邹清许心中的翩翩公子不熟练地在他房里折腾,梁君宗对他可谓悉心照顾,邹清许心里忽然生出一股愧疚。
他实在没有办法回报梁君宗。
小厮很快请来了大夫,大夫给邹清许看过之后,说没什么大事,邹清许这病属于急火攻心,体内的元气运转出了问题,滋养心神的气降不下来,导致身体出了问题,只要少忧思,吃几副药,便能缓过来。
大夫开完药之后梁君宗去给邹清许熬药,邹清许听大夫说他没有大碍之后有了精神,他去给梁君宗帮忙,并嘱咐他煎完药赶紧回家休息。
梁君宗看他衣衫单薄,立马要给他披衣,邹清许吓了一跳,自己急忙披上衣物,不敢让梁君宗动手。
气氛微妙,梁君宗收回手背在身后,弯着眼睛,脸上一直挂着淡淡的笑意,白衣男人煎药时被炉火熏染了黑烟,但神情依旧秀丽,梁君宗调侃邹清许:“你怎么能气成这样?”
邹清许心想:还不是因为某人太狗了?
他冷静地说:“官场比我想象的复杂。”
“看来沈时钊带给你的打击不小,你们是朋友吗?”
梁君宗猝不及防的发问让邹清许愣住了,他添了一句:“我是说之前。”
邹清许的脑海里浮现出似乎已是很久之前的画面,他眼里蒙上一层雾蒙蒙的光,说:“不算。”
梁君宗转过脸:“身边一直有你们的传言,传的我都差点信了,我想你不可能对沈时钊感兴趣,不然你不会这么多年一直假装不明白我的心意。”
邹清许:“”
明牌过分了,这下不能装傻了。
邹清许正思索该如何优雅的回复,梁君宗说:“其实我一直有一个疑问,沈时钊年纪不小了,他为什么一直没有娶妻?”
邹清许无语道:“他爱娶不娶,但你催婚过分了。”
梁君宗:“这些事确实不应该由我来操心,再着急也应该是谢大人着急,现在朝堂的形势又变了,谢党压在了陆党的头上,前前后后不过用了几日。”
“是啊,我们身处漩涡,总是身不由己,总觉得有些事情才刚刚开始,我却感觉已经有些疲惫了。”
邹清许累了。
梁君宗:“你为什么要往自己身上压那么重的担子?父亲已经致仕,咱俩当两个小官,安心过日子,甚至可以远离朝堂,一路纵情山水,讲课教学,游遍天涯。”
邹清许眨了眨眼,梁君宗提出的美好设想,光用语言形容已经感受到了无上美好,但他心里却丝毫没有波澜泛起。
敏感的梁君宗试探:“你觉得我说的那些事情没意思,还是不想和我一起做那些事?”
邹清许实在无言以对,他忽然问梁君宗:“你觉得我哪里好?”
他一个找不到工作的屌丝,抠脚大汉,为了生计在家里直播,直播也没几个粉丝,弹幕还有骂他的人,说他没有一点水平,他有什么值得喜欢呢?
“你知道吗,虽然我们年龄相差不多,但你勇敢,正直,像一缕清风,一本古书,是我崇拜的人。”梁君宗记得,他和邹清许初次相遇的时候,邹清许穿着一身破布麻衣,尽管如此,破旧的衣料掩盖不住他身上清冷高傲的气质,他个子高高的,很瘦,五官清秀,眼神清澈,鼻梁高耸,脸廓分明有棱角,漂亮清冷冷的少年感扑面而来。
邹清许不卑不亢,谦恭有礼,平易近人的他看上去似乎很好欺负,但走近他,了解他之后会发现,他是很有气节的一个人。
他有才情,有傲骨,有信仰,心里有天下。
他发奋读书,每次考试一考即中,平日里哪怕自己的日子过得拮据,也会为穷苦的邻居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
他是梁文正最得意的学生,因为他最像梁文正。
他太过圣洁,但也因此易碎。
邹清许明白了,梁君宗喜欢的,是他穿来之前的邹清许,可惜那个邹清许,可能永远回不来了。
“我不是你说的邹清许,你没发现吗?那个人貌似已经不在我身体里了,你收手吧。”
不知为何,邹清许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感到了萧瑟的悲凉。
梁君宗摇了摇头:“我感觉他还在。”
“我以后可能会有自己喜欢的人。”
“无论如何,我的心意不变,你若有喜欢的人,我不会再打扰你,我从十几岁的时候便觉得,无论沧海桑田,有些人是一生所爱。”
邹清许摸了摸脑门,有些招架不住,他忽然问:“如果我和沈时钊的传言是真的呢?”
空气瞬间被冻住了,两个人俱是一愣。
“作为朋友,我祝福你,可作为人臣,我——”
“行行行,打住。”邹清许制止了梁君宗,“这件事是不可能发生的,放心。”
让他和沈时钊那种垃圾搞到一起,怎么可能呢!
第26章 [VIP] 入局
邹清许病了几天后, 病情拖拖拉拉的好转,他一边在翰林院编书,一边继续观察着朝堂的动静。
局势万变, 在两党相争的关头,总有乐子,这不陆大人又冒头了。陆嘉在荣庆帝心里的好感值自从降下去之后还没来得及升起来,又被荣庆帝劈头盖脸敲了一棍子。
当今太后并非荣庆帝的生母,荣庆帝的生母尚在人世, 荣庆帝为了尽孝,想为生母修一座宫殿, 谁知这个想法刚被提出来,遭到了不少臣子的炮轰。
支持荣庆帝的臣子认为此乃荣庆帝尽孝之举,应多加推崇, 反对的臣子则认为此事不合礼仪,太后的宫殿也已经好多年没修了,不是住得好好的?何况太后的宫殿还没翻新,哪里轮得到别人?
在反对的臣子中, 陆嘉最显眼,毕竟他官位最高。
其实陆嘉对修建这座宫殿没有太大的看法,他无所谓,荣庆帝想尽孝心让他去尽,只要别出格就行, 但作为陆党的核心人物, 他深知陆党正是因为有太后的支持, 才混得风生水起, 安然无恙的驶过不少惊涛骇浪,他不能在此时背刺太后, 落一个无情无义的名声。
尴尬的是,不背刺太后,就要背刺荣庆帝。
陆嘉既想讨好荣庆帝,又不敢违背太后的心意,夹在中间分外难受。
这次反对荣庆帝的臣子中,大多是陆党的人,陆党中很多人不仅是陆嘉的党羽,更是太后的党羽,太后身份尊贵不能明面上反对,只能让下面的人替她出一口恶气,尽力把这事搅黄。
与陆党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谢党,谢止松在站队荣庆帝方面从来没有失手过,荣庆帝赐他一幅写着忠的字,是因为谢止松对荣庆帝确实无比忠心,他在官场里做事的原则是不论对错,只论能否让荣庆帝满意。
谢止松带人大力支持荣庆帝想尽孝的心意,写了多篇折子和文章歌颂赞扬此事,百善孝为先,这是祖宗传下来的传统美德,夸!狠命夸!荣庆帝龙颜大悦,对他更加信任。
在陆嘉这个双面人再一次爆发信任危机的时候,谢止松收获的宠信遥遥领先。
与此同时,在大臣们为此事勾心斗角的时候,皇子们之间的暗流也开始涌动起来。
太后支持的锦王自然为太后说话,泰王则旗帜鲜明的站在荣庆帝一边。
泰王犹豫不决的时候,曾问邹清许,这件事他要不要参与。
春江水暖鸭先知,敏感的人已经看出泰王已经入局,一旦入局,他再也无法退出去,做什么事都开始小心翼翼,泰王认为这件事自始至终都是荣庆帝的家事,臣子们不该大肆为此事张罗。
邹清许想了想,劝他:“帝王的事哪有家事。”
泰王迟疑不定,邹清许又劝他:“虽说现在王爷已经入局,说话做事一定要三思而后行,但不必太过小心翼翼,任何事都是过犹不及,何况有时人算不如天算。如果这件事王爷觉得有意义,大胆放手去做。”
于是泰王诚惶诚恐地和荣庆帝表达了自己的想法,但他并没有在公开场合大力宣扬,而是私下里和荣庆帝请安时提了一嘴,知道此事的人除了父子俩,只剩一个吴贵了。
泰王不想大张旗鼓,他不想早早和锦王在明面上对峙,便没有声张。
此时的他,相比锦王这棵大树,只是一株小树苗。
荣庆帝听完泰王的建议后,也没有声张,当此事没有发生。
陆党再次被打压,谢止松人逢喜事精神爽,走在路上脸都发光。
邹清许的病好得差不多,但梁君宗还是三天两头往他家跑,于是平生最讨厌加班的邹清许竭尽全力留在翰林院苦读,架不住总有回家和落单被梁君宗逮到的时候。
邹清许一见梁君宗忍不住咳嗽,梁君宗气笑了:“不至于吧?”
邹清许和他解释:“你不要多想,上次生病落下病根了,和你无关。”
梁君宗瞬间变了脸色:“严重吗?要不再请大夫看看?”
“再养几天就好了。”邹清许摆摆手,他的面容看上去还有些憔悴,血色很淡。
梁君宗盯着他:“谢止松这几天尾巴翘得老高,陆嘉被敲打,朝堂里热闹得很,天天打架,怎么感觉你没那么快乐。”
邹清许实诚地说:“什么时候他俩一起被敲打,我就快乐了。”
他说完,又问:“你有没有听说泰王的消息?”
梁君宗摇了摇头:“没有,泰王一向不参与这些事。”
邹清许感到奇怪,他几日没去王府,不知道事情发展到了哪一步。
“皇上偏爱锦王有目共睹,锦王是爱妃所生,荣庆帝爱屋及乌,对泰王不怎么上心,泰王的生母离开得早,想必这孩子从小吃了不少苦头。”
梁君宗共情能力很强,邹清许端着一杯水说:“你说皇上会不会也会愧疚呢?”
梁君宗:“不会,不爱自然没有愧疚,哪怕有愧疚也只有一点。”
邹清许听完,又猛的咳嗽了两声,每一声都咳在梁君宗心上,梁君宗担忧地说:“不行,我得为你找太医去。”
一旁的家仆立马说:“太医这几天都被沈大人催着扎堆往谢府跑,可能请不到。”
“请不到也得请。”梁君宗信誓旦旦。
邹清许专心咳嗽,没听清梁君宗说的话,他现在有些摆烂,只要不踩他的底线,任由梁君宗作。
太医院。
门前人来人往。
梁君宗被这阵仗吓了一跳,他一打听,原来是谢云坤的妻子最近要生子,但她身体状况一直不好,可这是谢止松的首个孙子,谢府上上下下忙得一团糟。
梁君宗想让太医给邹清许看看,太医院太医的医术在全大徐来说都是顶尖的,但太医们没人愿意抽时间去给邹清许看病。
邹清许的咖位,没那么大面子。
梁君宗和太医扯皮半天,口干舌燥,恰好沈时钊经过太医院,看到梁君宗之后,他停下步子,喊道:“梁大人。”
梁君宗实在不想搭理沈时钊,但沈时钊主动同他搭话,他有礼而克制的回应:“我想为一位好友请太医,没想到太医院的太医们都等着去谢府。”
梁君宗说的话多少带点阴阳怪气,一来他不喜欢谢府,二来他不喜欢沈时钊,前段日子沈时钊趁乱弹劾了他的清流好友杜平,把他气得够呛,梁君宗为杜平奔走数日,这件事最后不了了之,杜平因为莫须有的罪名罚了一年的俸禄,别的方面倒是没什么损失。
但梁君宗对这件事的始作俑者沈时钊的意见更大了。
沈时钊目光幽静,抬眸问:“你那位朋友病得严重吗?”
梁君宗:“严重倒是不严重,只怕身体留下病根。”
沈时钊听完后,随手叫来一位太医,吩咐道:“今晚同梁大人去看看吧。”
太医对沈时钊的吩咐不敢怠慢,梁君宗反而开始疑神疑鬼,总觉得沈时钊不安好心。
到了晚上,梁君宗带着太医再次去了邹清许的小屋。
邹清许本来心情不错,看到梁君宗之后心里一咯噔,梁君宗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还带了一个。
邹清许对梁君宗说:“你不是上午才来过吗?”
梁君宗:“上午来过和我现在又来有什么关系吗?快进屋,太医来了。”
邹清许忙向太医行礼,趁黑把两人迎进屋,他轻声对梁君宗说:“我这个咖位配请太医吗?”
梁君宗一头雾水:“什么咖位?不管配不配,你想留下病根吗?”
邹清许当然不想,他乖乖坐下,让太医为他把脉,幸好太医把完脉后说没什么大碍,开了几副药让邹清许按时吃。
邹清许十分感激,热情地和太医道谢,太医一边收拾自己的医箱一边说:“邹大人不用谢我,要谢去谢沈大人。”
邹清许:“?”
沈大人?是他想的那个沈大人吗?
他迷瞪地把太医送出家门后,问梁君宗:“怎么回事?你找沈时钊帮忙了吗?”
梁君宗难得有些心虚,“我没和沈时钊提你的名字,只说了我的一位朋友。”
邹清许立马蔫了:“你的朋友除了我之外还有别人吗?”
梁君宗认真回答:“有,很多。”
邹清许扶额:“为什么他能猜出来?”
梁君宗:“说不定他没有猜出来。”
邹清许:“他没有猜出来为什么会派太医过来?”
梁君宗:“看我的面子。”
邹清许:“”
邹清许气急败坏:“当然是看我的面子!”
梁君宗给他倒了一杯水:“你别着急,我起初不和你说就是怕你着急,心想万一你听到这是沈时钊请来的太医,一怒之下不看了怎么办,无论如何,自己的身体最重要。”
梁君宗与他老爹不同,还是懂得变通的,是个稍微圆滑的实干家。他不喜欢沈时钊是真,但该利用沈时钊时还是得利用。
邹清许不知自己为何忽然变成了急性子,他继续气急败坏地说:“这次你没错,早知道是他喊来的太医,我一定不看!”
第27章 [VIP] 重返朝堂
邹清许以养病为由, 在家里休养了几日,梁君宗亲自为他高调地去请太医,沈时钊也让人摸不着头脑般助攻了一把, 他不能辜负这俩人的情义。
在邹清许心里,早已给沈时钊贴上大反派和大奸臣的标签,沈时钊向他示好出乎他意料之外,邹清许想破脑袋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沈时钊到底有什么企图?
直到他想得脑袋瓜子嗡嗡响, 暂时搁置了此事。
邹清许说是养病,其实他在家里把这段日子以来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复盘了一遍, 他来这里的时间很短,局势却几经变化,朝堂中暗涌奔流, 复杂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迎面扑来,时而难办,时而更难办,关于那本书里的内容, 他掌握的东西已经不多了。以后的路,可以预见到会无比坎坷。
窗外春花烂漫,天儿一天比一天热起来,混杂着花香的微风飘进木窗,吹散室内的浮沉。邹清许坐在几案前看着那张写满七个人名字的名单, 其中三个人的名字已经被他划去了, 分别是张建诚 、曹延舟和公孙越, 表面看战果累累, 但这三人都是小怪,真正的庞然大物譬如陆嘉和谢止松, 依旧稳坐高台,两个人几乎平分了大徐仅次于荣庆帝的权力,邹清许在他俩面前,像蚂蚁一下渺小。
他们的党羽遍布朝堂,他们的根基深厚稳固。
邹清许谨慎地把名单夹进书里,藏在书架中。
盛平被围事件发生后,荣庆帝用了很长时间消化这件事,邹清许也一直提不起精神,脑子里一团乱麻,艰难地梳理着以后的路该怎么走。
前路暗淡,他想躺平,和梁文正一起回家种菜,可心里却怎么都舒畅不起来。
这几日宫里很热闹,谢止松最近出尽了风头,谢党跟着招摇过市,横着走路。陆党不甘示弱,接连弹劾了好几位谢党的成员,官员的不遵章守纪,可谓一查一个准儿,人证物证俱在,总有一群人要当炮灰,接收从天而降的一场灾。
朝中一片血雨腥风。
有些人哪怕在朝堂里身居要职,在权力更大的人眼里,也不过是一颗棋子,更何况那些无权无财无名的百姓。
与此同时,荣庆帝每日上朝,听两派的人为他想为生母造宫殿的事吵得喋喋不休,从此上朝成了每天最让他头疼的事。
后来荣庆帝实在头大,暂时搁置了此事,朝堂中终于清净了几天。
此事对荣庆帝造成的冲击巨大,他整日一个头两个大,听两派在眼前吵来吵去,吵得他心烦意乱。
于是朝堂中刮起了一阵新风。
传言说荣庆帝打算重新启用梁文正。
两党为修一座宫殿吵得不可开交,荣庆帝对宫中的礼制感到失望,他准备将儒术大家梁文正重新请回朝堂,镇一镇场子。
邹清许一听到这个消息,直奔梁府。
他闯进书房,看到梁文正的第一眼,便知道此事是真的。
梁文正正在家里踱步,满面红光。
邹清许着急地说:“老师,三思,现在的朝堂是一滩浑水,你好不容易出来,千万别再进去。”
旁人看不明白,但邹清许明白,现在两派斗得太狠,荣庆帝想重新启用梁文正,将梁文正请回朝堂,甚至把他推到一个更高的位子上,复用重新秉政,其实还是想用梁文正来制约和均衡两党。
荣庆帝一个人没有那么多精力平衡和牵制谢党及陆党,手里的棋子当然是越多越好。
邹清许坚决反对梁文正重返朝堂,他很清楚梁文正是去当棋子的,而不是去当棋手。
现在朝中暗流汹涌,一根筋的梁文正不适合去里面沉浮。
梁文正知道邹清许关心他,他微微蹙起眉头,“清许,你别看我这段日子在家中读书写字,作诗画画,好不快活,但我心里一直装着朝中的事,有时真恨自己为什么不在朝中,这样就不会无力了。”
邹清许恳切道:“老师在家里安享晚年不好吗?这一路不能说艰辛,而是艰险。”
“我知道。”梁文正站累了,扶着把手坐在窗边的东坡椅上,悠悠地说:“大丈夫活一世,谁不想建功立业名垂青史,富贵险中求,我不求富贵,只求问心无愧。”
邹清许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梁文正油盐不进。
荣庆帝的一条命令让邹清许本来快好的病情和心情雪上加霜,邹清许又续了两天假期,他养病的这几日,泰王亲自命人去看他,还带了厚重的礼物。
闲来无事的贺朝去给邹清许解闷时,刚好看到泰王府的人刚刚离开邹清许家。
贺朝看得眼都直了,他羡慕地说:“你现在是泰王面前的红人啊,谁能有你面子大?”
邹清许往外瞄了一眼,对来一趟两手空空的贺朝抬了抬下巴,开玩笑说:“看病人你没点表示?”
贺朝把手缩进袖子里白他一眼:“你是病人吗?能跑能跳,能吃能喝,吃得比我都多,你看你这小脸,病了一场都胖了,别猛吃了啊,吃肥了就不是小白脸了,小心别人看不上你。”
邹清许一听:“求之不得,梦寐以求。”
贺朝不和邹清许嘴贫,他看邹清许实在不像有病的样子,问:“泰王是不是真想入主东宫啊。”
话题敏感,邹清许关好门窗,“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我怎么知道。”
贺朝:“关起门来说实话,锦王心太狠,人也不正,实在不宜坐上那个位置,泰王一直默默无名,人却是讨喜的,万一这事成了,你是大功臣,哥相信你的眼光和才华。”
邹清许:“别的不敢说,泰王如果和锦王比,绝对算明君。”
直至现在,邹清许内心也不敢承认他辅佐泰王,泰王虽说进入了众人视野,但依旧朦朦胧胧,他不像锦王一样锋芒毕露,而是非常温和,连贺朝这种对局势非常敏感的人都摸不清他的想法。
泰王近来在荣庆帝和百官面前亮相刷了几次脸,反响不错,自然而然的把自己卷入权力斗争的漩涡,但他明白韬光养晦的道理,高筑墙,广积粮,缓称王,现阶段尽量不和锦王发生大的冲突,锦王风光了这么多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何况锦王还没怎么塌房呢。
邹清许经常同泰王待在一起,他知道,泰王心里装着天下。
与其说他辅佐泰王,两人不过互相利用,泰王利用他登上想要的位置,他则利用泰王报仇并铲除奸人。
贺朝忽然问:“你觉得泰王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邹清许说不出来。
邹清许知道,泰王不是傀儡,他有自己的想法,邹清许给他提的意见并不会被全盘接纳,他会广泛听取很多人的想法,泰王看似没有心机,其实也有点城府,想了半天,他说:“我初见泰王的时候,觉得他最好,翩翩贵公子,身上什么都矜贵,喜欢结交文人墨客,心里装着锦绣河山,四海之土,万千百姓。”
贺朝:“你初见我的时候呢?”
邹清许看着贺朝:“不靠谱。”
贺朝:“?”
邹清许:“第一次见你的时候,觉得你特别不靠谱,既贼眉鼠眼,又会见风使舵,后来没想到还挺靠谱。”
贺朝本来脸都绿了,等邹清许说了最后一句话后,脸色才好看点。他继续问:“你初见梁君宗的时候呢?”
邹清许闲来无事,有闲心和贺朝扯淡,他想起和梁君宗初见时的画面,说:“翩翩仙子,落入凡尘,可惜眼神不好,爱上了他不该爱的人。”
贺朝猛的睁大了眼睛。
邹清许意识到他不能再和贺朝胡扯下去了,说:“最后一个问题,问完我就要休息了。”
贺朝眨眨眼,说:“好吧,最后一个问题,你告诉我,你初见沈时钊时的第一印象是什么?”
这个问题让邹清许愣住了,眼前忽然闪现出那个一身黑衣的人,一脸冷肃,像压迫感极强的一座冰山,他想了半天,说:“总觉得以后会常见。”
贺朝:“?”
邹清许再次重复道:“沈时钊是第一次见面时,觉得以后会常见的人。”.
休息的这几日,邹清许的病彻底好了。
他回归的第一天,荣庆帝重新启用梁文正,梁文正出任礼部左侍郎,兼翰林院掌院学士,入阁。
荣庆帝给予梁文正极高的礼遇,一时间梁文正的风头盖过了所有人,谢止松与他相比,都黯淡许多。
羡慕他的人成千,嫉妒他的人上万。
邹清许对此无能无力,这是梁文正的选择,他可以干涉,但无权干涉。
同时,他似乎比之前更圆滑了,左右逢源,八面玲珑,明明是清流,却接连对谢党和陆党都示好。
最让众人惊掉下巴的,当属邹清许对沈时钊的态度。
邹清许本该对沈时钊恨之入骨,甚至老死不相往来,一见面就互呛,但出乎意料的是,邹清许不止没有和沈时钊一刀两断,反而依旧同沈时钊像先前一样交往,甚至可以说——有点巴结。
第28章 [VIP] 结账
自从梁文正重返朝堂的事情尘埃落定后, 邹清许成了最担忧的人,梁君宗绝对支持父亲的事业,邹清许甚至劝说过梁君宗, 但梁君宗明显没放在心上,他更关心的是现在的邹清许越来越让他觉得陌生。
邹清许开始朝谢党和陆党都示好。
梁文正一上位,和梁家有关的人立马感受到两党亲切的问候,邹清许的生活举步维艰,今天被弹劾, 明天被警告。
心累。
邹清许倒是可以苟着,但梁文正现在倚靠的人是工于心计的荣庆帝, 他无比担心梁文正会在一声声梁大人中迷失自我。
邹清许无比讨厌沈时钊,在谢党的人找他麻烦时,他又暗示自己和沈时钊是朋友, 邹清许写了几首赞扬和歌颂沈时钊的诗,在一定的范围内被广泛传阅,他文采飞扬,用词华丽, 把沈时钊吹捧到了天上。
两个主人公在盛平被围事件之后看似没什么交集,但外界流言飞起。
梁君宗找到邹清许,问他怎么回事。
邹清许乖巧地回:“事情就是你现在看到的那样。”
梁君宗脸上立马表现出愠色:“沈时钊是什么人你不清楚吗?你忘了之前发生的所有事了吗?”
邹清许转过身:“没有忘,也不会往,你理解错了, 我这么做是为了麻痹他们。”
邹清许心想, 如果梁君宗的性向像他的脑子一样直就好了, 怎么一点都不会转弯呢, 这些明明都是糖衣炮弹!
邹清许耐心给梁君宗解释:“谢党和陆党的势力太大,我们根本无法与他们抗衡, 哪怕老师现在重新入朝,清流们终究形单影只,何况两党狡猾奸诈,没有底线和原则,我们不是他们的对手,只能伺机而动,尽量不和他们产生冲突。”
梁君宗用陌生的目光看着邹清许,如同看到了一个分外陌生的人。
梁君宗:“我们怎么可能不与他们产生冲突,我们想要的,不就是一个清正廉明的朝堂吗?你的意思是我们彻底对两党妥协,像沈时钊一样成为他们的走狗,保全自己吗?”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邹清许摆摆手,“我的意思不是妥协和认输,我们必须保全自己,才能和他们抗衡,才能逐渐纠正朝堂的风气,而不是一上来就被判出局。”
两个人都带了点轻微的火气,邹清许冷静下来,“我为什么反对老师重返朝堂,现在时机不好,君子不入危局,他大可以再沉淀几年,等时机合适时再回来。”
梁君宗的火气也消得很快,他脾性温良,吐露心声说:“我主要不想看见你和沈时钊走得太近。”
邹清许听闻,轻轻笑了一声:“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我要亲手把他拉入地狱。”.
这日下朝后,谢止松把沈时钊拉到一边,塞给他一张叠起来的纸。
“你看看。”
沈时钊拆开看了一眼,脸上的表情异彩纷呈,好几次想开口说话,又说不出来。
谢止松揣摩着沈时钊的脸色:“邹清许究竟怎么回事?”
纸上写着一首小诗,诗里将沈时钊夸得天花乱坠,作者是邹清许。
沈时钊无奈开口:“据我了解,他不止给我写这种赞扬的诗,也给陆党的人写。”
谢止松眉头微皱,目光狐疑,脸上竟然露出一丝笑意,他兴致盎然地说:“有意思,他到底是哪一边的?”
沈时钊将纸团揉成一团握在手里,“义父放心,我会留意。”.
又过了几天,邹清许和沈时钊在宫外偶遇。
看见沈时钊的那一刻,邹清许下意识眉头紧缩,没想到遛弯还能遇见沈时钊,但他很快反应过来,压下不适,恢复了正常的脸色。
他不喜欢沈时钊,却依旧有礼度。
沈时钊立在他身前,像一株挺拔笔直的松柏:“我以为你不会搭理我了。”
邹清许脸上挂笑:“哪儿能啊,不搭理沈大人,还能在我们大徐的朝堂里混下去吗?”
邹清许的阴阳怪气没有刺激到沈时钊,沈时钊对他说:“去谷丰楼吃顿饭吧。”
邹清许一听,小脑袋瓜飞速运转,“沈大人你清楚,我官俸微薄,难以承担谷丰楼这种地方的伙食支出,不如换个地方,我好好请你吃一顿饭。”
沈时钊看他一眼:“我请。”
邹清许被这两个字帅到了。
不合适三个字还没有说出口,沈时钊已经走在了前面,邹清许皱着眉头想了想,跟了上去。
谷丰楼门口,一个衣衫褴褛、邋里邋遢的小男孩忽然挡住了沈时钊的去路。
“大人,行行好,赏我几文钱吧。”
小男孩看上去瘦骨嶙峋,和乞丐一般,眼睛却黑亮黑亮的,沈时钊的目光在他身上不断盘旋,他纹丝不动,看上去不像要给钱的样子,可他又不离开,安静地注视着。邹清许见状,从兜里掏出几文钱,给了小男孩:“来,快去别的地儿玩去吧。”
沈时钊:“最近盛平怎么突然冒出来这么多乞丐?”
“塔芬血洗城郊,不少孩子无家可归,成了孤儿,只能进城来当乞丐。原本他们可以上学读书,再不济可以和家里人一起种地,现在什么都没了,孤苦无依,能活一天算一天。”邹清许解释。
提到此事,沈时钊的脸色终于有了波澜,唰得变了。
邹清许察言观色,立马闭嘴,看到眼前的谷丰楼后说:“走走走,快进去,我太饿了。”
谷丰楼门口的招牌旗帜依旧鲜明,里面依旧人来人往,邹清许和沈时钊被人迎进去,酒楼里各种达官显贵穿梭其中,有的故意避着人,有认出沈时钊的,和沈时钊问好。
沈时钊挑了一个包厢。
邹清许不好意思让沈时钊破费,悠着点菜,他轻飘飘点了一个菜后,乖巧坐着。
沈时钊大手表点了几个招牌菜,最后是邹清许把他拦住,强行去了两个菜。
他们只有两个人,吃不完太浪费了。
谷丰楼作为盛平最大和最受欢迎的酒楼,菜的口感和上菜速度从不让人失望,在两个人还没来得及开始尴尬前,菜已经陆续上了。
邹清许相当给沈时钊面子,对他点的菜非常满意,一边吃一边问:“不知沈大人今日找我所为何事?”
沈时钊细嚼慢咽:“我明说了,你现在到底想干什么。”
邹清许脑子一瞬间被美食填满,反应有些滞后,他问:“什么意思?”
沈时钊不想和他绕弯子,看上去已经有点不耐烦:“难道你不觉得自己的行为很反常吗?”
邹清许本来应该和陆党和谢党是死仇,但他现在左右横跳,的确不合常理。
邹清许:“我只是想在官场里明哲保身,毕竟稍有不慎,就被人背叛、出卖、小命呜呼了。”
沈时钊拿起茶杯,浅浅地抿了一口。
邹清许忙解释:“我我不是那个意思,沈大人别往心里去,我自罚一杯。”
邹清许不太能喝酒,一口酒下去,他胃里已经热了,火辣辣的,脸上也泛起红晕,他说:“梁大人马上走马上任,他所做之事不针对任何党派,对事不对人,以后还需要沈大人多关照,少打压打压我们清流。”
一杯酒下去,沈时钊才觉得邹清许说出了心里话。
邹清许今天之所来和他吃饭,是为了梁文正。
两人虽然表面和气,但沈时钊毕竟不是像贺朝一般可以全盘托出畅所欲言的挚友,一顿饭很快吃完后,沈时钊去结账,被人告知账已经结过了。
沈时钊去看邹清许。
邹清许忙摇头:“我当然是非常想请沈大人吃一顿饭的,可是我穷得叮当响。说实话,我只有在积蓄方面最像清流。”
“二位的账是被刑部的孙大人结的。”算账的先生说。
算账的先生刚说完,一位肥头大耳的矮胖男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似乎等待了许久,他笑嘻嘻迎面走来,低声和沈时钊说:“沈大人,借一步说话。”
二人走到角落,孙大人立刻皱了眉头:“沈大人,犬子的事还需要你高抬贵手。”
邹清许站在一旁假装活动筋骨,他伸长脖子、竖起耳朵努力倾听二者的谈话,沈时钊表情淡淡的,正经严肃,没什么情绪,和上朝时一个样。
沈时钊安抚孙大人:“我会留意,慢走。”
孙大人意识到沈时钊不想在这里多待,忙把沈时钊送出门去,关心备至,穿越吃饭的人群后,邹清许和沈时钊出了酒楼,邹清许问沈时钊:“刑部的孙大人?”
沈时钊神色凛然严肃:“他儿子强抢民女,被人告发了。”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上赶着巴结你,指望你放他一马呢。”邹清许说完,嘴快地问:“不知沈大人打算怎么处理此事?”
沈时钊一言不发,深深看了邹清许一眼,邹清许被他的一眼惊出一身汗,到了该分道扬镳的时候,他讪讪地说:“你的私事,你随意。”
沈时钊安静如鼠。
随后他转身,消失在酒楼门口的人流中。
第29章 [VIP] 噩耗
自从梁文正上任以后, 邹清许的心一直悬在半空,生怕出什么大事。
果然梁文正走马上任没几天,就惹得荣庆帝龙颜不悦。
荣庆帝想要去南巡, 梁文正多次上奏阻止,声称去南巡会消耗大量人力物力和财力,劳民伤财,得不偿失。
梁文正表达的很委婉,但他其实是这么想的, 你荣庆帝想要出门游玩,带一大家子人纵情山水, 但百姓却要各种配合,还要为你出行的经费买单,不划算, 太不划算,他坚决反对。
但荣庆帝却认为他南巡几天简直太正常了,梁文正非要惹事和他对着干,不仅不给他面子, 也不从他的实际需求出发,为天子考虑,且不说谢止松,连陆嘉都没说什么,梁文正先咋咋呼呼。
他忽然有点后悔重新启用梁文正。
梁文正一回来就搞事, 风风火火。
梁大人除了一上来就得罪荣庆帝, 他老官上任三把火, 大刀阔斧地清除朝中积弊, 在家种菜的那几天把他憋坏了,他上任后首先把最看不惯的国子监祭酒搞了下去。
国子监祭酒是陆党的人, 梁文正这一搞,招惹了陆党,倒是符合谢党的利益,但两党都人心惶惶,铁面无私的梁大人回来了,梁老回宫,朝中怕是又不得安生。
邹清许听说此事后,赶忙跑到梁文正家里。
师徒二人相见,忽然觉得陌生,似乎好久没见。
梁文正意气风发,他回家还没来得及换下官服,整个人精神抖擞,容光焕发。
邹清许的容颜看上去反而有些疲惫。
邹清许先开了口。
“老师,你刚刚被重新重用,怎么这么快就惹皇上不高兴了?”
梁文正严肃地问:“我劝谏皇上在年岁不好时先不要南巡,有错吗?”
邹清许:“没有。”
梁文正:“我弹劾买官卖官的国子监祭酒,有错吗?”
邹清许:“没有。”
梁文正似乎提前猜到了邹清许想说什么,把他堵得哑口无言。
梁文正:“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梁文正所说种种,邹清许都无法反驳,梁文正是真心实意为大徐做事的官员,现在这种官员如凤毛麟角,他想劝梁文正收敛一点,却觉得无比悲凉,仿佛一个巴掌拍到了自己脸上。
他明明应该为梁文正拍手叫好。
邹清许看着梁文正头顶的白发,还是开了口:“有些时候,我们要做成一件事,不一定只有一条路可走,暂时的妥协和退让是为了找一条更平稳、没那么危险的路。”
梁文正看向他:“我这个人很直,做人做事都不喜欢弯弯绕绕,这么多年了,改不了,我也不想改了,反而是你,成天和沈时钊之流厮混在一起,你还是清流吗?你还记得你九泉之下的家人吗!”
邹清许一愣。
现在的他,多少有些不像清流了。
他刻意维持着和陆党及谢党的关系,暂时两头都不得罪,还和沈时钊一起大摇大摆的出入谷丰楼,谷丰楼是什么地方,全盛平大部分的权贵都会在里面流连,他们共同进出,相当于告诉所有人,这俩人握手言和了。
邹清许不是普通人,他背后还站着梁文正,还站着泰王。
他的所作所为一定会让人浮想联翩,势必牵连到不少相关的人。
邹清许垂下头,说:“我没有忘记。”
梁文正有些激愤,偏过头去,不再言语。
他们终究,没有理解对方。
邹清许想让梁文正做的,不过是摆正自己的定位,循序渐进,梁文正做的没有错,但步子要缓一点,一下子得罪这么多人,不好收场。
两人不欢而散。
从梁文正家里出来后,邹清许一个人走在外面的街道上,街头春色撩人,春花烂漫,路上的车马声也极其热闹。
他忽然心力交瘁,仿佛被名为命运的东西推着往前走。
世上有形色各异的人,有各种各样的路,他和梁文正明明有共同的心愿,却被割裂开来。
邹清许只好回头专心做好自己的分内事。
不出几日,朝中传来噩耗。
陆党开始整治梁文正了,作为对陆党党羽弹劾的报复。
梁文正弟弟的儿子在参加应天府乡试中,找人代考,事情暴露后一石激起千层浪,事态发展的越来越严重,在陆党的操作下,监试御史上疏请求罢免梁文正。
得知此事后,邹清许在家中一夜未眠,于是,他再次去了一个自己无比熟悉的地方。
邹清许怕白天沈时钊不在家,他在傍晚时分去了沈府,此时夕阳还未完全沉下去,淡淡的霞光笼罩着人间,云海层层,天边姹紫嫣红,春日的沈府五颜六色,院中栽了不少小花,鲜妍烂漫,和沈时钊的格调格格不入。
邹清许来到沈府的时候,沈时钊竟然在。
这是邹清许印象中为数不多的他没有等沈时钊的一次,沈时钊似乎料到了他会来,早早在府里等候。
邹清许这次上门,提了点小礼物。
自己这些日子以来,总是白吃白喝沈时钊的东西,虽然他脸皮厚,可天天白嫖总让他心里不安,何况他这次有求于沈时钊。
沈时钊并不在意邹清许带了什么,在都察院任职的他可能比邹清许自己都清楚邹清许应该有多少钱。
邹清许落座,难得神色严肃:“沈大人聪明绝顶,应该知道我今天所来是为了何事。”
沈时钊无动于衷:“一来,我不是什么位高权重的大人物,二来,梁大人风风火火的做了这么多事,惹出几个敌人很正常吧。”
邹清许擦汗,确实正常,梁文正下手没轻没重,把荣庆帝都惹了。他先夸沈时钊:“沈大人不要妄自菲薄,谢大人可是你义父。”
沈时钊的视线落在屋里的一颗松树上,他若有所思,似在出神。
邹清许:“我记得先前和沈大人说过,我们可以联手对付陆党,我现在依然是这么想的。”
屋内开了一扇小窗,此时外面的天儿已经彻底暗了,漆黑一片,看不清人影,沈时钊盯着窗外,院中有人打扫,扫地声哗啦哗啦。
邹清许知道这远远打动不了沈时钊,他继续说:“我知道此事让沈大人为难,但沈大人可以换个角度思考问题,谢党在百官和百姓中的名声一直不好,盛平被围困事件发生后,名声更是一落千丈,外面都说谢大人残害忠良,只会培植党羽,骂声汹涌。”
舆论是邹清许找人放出去的,大家很给面子,无论真的假的,既然牵扯到谢止松,所有人都默认是真的。
沈时钊终于感兴趣:“你的意思是?”
邹清许:“谢大人这次如果拉梁大人一把,一来可以拉拢清流,人心都是肉长的,日后两党相争,我想梁大人在难以抉择时一定会投桃报李。二来可以挽救一下谢大人岌岌可危的名声,为自己重新赢回一些清誉。清流暂时和谢党没有太大的冲突,谢大人如果高抬贵手,有百利而无一害。”
沈时钊认真听着,他沉吟道:“你想的周全,我会考虑。”
屋里的光线忽然暗了,像落日时的黄昏,慢慢走向黑夜,但让人能感觉到黑,是一瞬间的事。
烛火烧完了。
沈时钊把长煜喊进来,长煜拿来新的烛台,他点完一支蜡烛后又去点另一支,刹那间,他的手臂碰到烛台,烛台朝邹清许一侧倒去。
沈时钊见状,眼疾手快地将邹清许拉到一边。
他把邹清许往靠近自己的地方带,在时间细微的缝隙中,他看到邹清许骤然紧皱的眉头。
随后两个人都惊愕。
似是都没料到对方的反应。
人在面临危机时的反应是最本能、最真实的反应。
沈时钊把邹清许往自己一侧安全的地方拉,邹清许却拼命往相反的一侧倒。
毫不意外的,烛台撞到了他的身上。
沈时钊眸光一暗,松开了手。
得亏火苗不大,长煜帮忙上手及时拯救,邹清许近乎毫发无伤。
他踉跄两下站稳之后,恢复正常,轻轻松了口气,他不知道自己本能的反应被沈时钊收入眼底,笑眯眯地对沈时钊说:“好险好险,原来沈大人是要救我,多谢,幸亏没事。”
邹清许拍拍身上的烛蜡,他和沈时钊把话说清楚之后准备离开,沈府传来了食物的香气,估计下人们把饭做好了,等着沈时钊去吃晚饭。
沈时钊脸上同平时一样,没有任何表情,他神情清明,淡淡地说:“慢走。”
长煜送邹清许离开。
邹清许离开时经过沈时钊的庭院,晚上五颜六色的花朵不太明显,但仍有阵阵花香袭来,他问长煜:“这些花是你种的?你家大人没有让你全铲走?”
长煜睨他一眼,不冷不热地说:“这些花是我们大人主动要求栽种的,往年他不管这事,院子里很荒凉,只有几棵树,今年是第一回,他想养花。”
真是一件新鲜事,邹清许停下步子问:“为什么?”
长煜摇头:“不清楚,人在不同阶段,有不同的喜好,很正常。”
第30章 [VIP] 和解
邹清许找沈时钊不久后, 梁文正的事尘埃落定。
荣庆帝一直压着这件事不处理,想必犹豫不决,他心里对梁文正颇有些怨气, 但谢止松和谢党的人在关键时刻竟然出手,伸手拉了梁文正一把。
于是荣庆帝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按律法严肃处理了代考的相关人等。梁文正弟弟的儿子惹出来的事,和梁文正确实没多大关系,何况梁文正本人一向对考场作弊之事深恶痛绝, 如果他知道此事,指不定是第一个举报的人。
梁文正毫发无伤。
陆党吃了瘪, 同时惊讶于谢党竟然出手相救,这是他们没有预料到的情况,也是他们不愿看见的情况。
陆嘉看出来荣庆帝有点后悔把梁文正又弄进宫里, 他本想趁着荣庆帝看梁文正不顺眼的关头报复一下梁文正,没想到梁文正竟然有了谢党的支持。
陆嘉一阵心悸和不安,他召集信得过的党羽细细讨论过后,一致决定不能让谢党和清流结盟。
至于拆散他们的办法, 简直是太多了。
陆党开始使绊子,谢党的人贪污受贿蔚然成风,清流的人则一个个最瞧不起这种事,二者轻轻松松就能吵起来。
朝中最近一阵儿,看来是难以安生了。
沈时钊和邹清许发现, 他们的友谊脆弱的像一张纸, 谢党若真想和清流冰释前嫌, 实在是天方夜谭。
邹清许心里明白, 天生是宿敌的人不可能真的一笑泯恩仇,从此亲如手足, 他和沈时钊一边看戏,一边观察着事态的发展。
邹清许暂时不想让清流们腹背受敌,本来已经得罪了陆党,不能再和谢党干仗,于是他和沈时钊尽力周旋,矛盾是不可能消失的,但在主要矛盾面前,次要矛盾无足痛痒。
然而陆党不断使绊子,沈时钊和邹清许虽然默契的联手按住,但如同纸包不住火,有些事情再怎么掩饰太平也是自欺欺人。
邹清许和沈时钊见面的次数多了起来。
酒楼里,邹清许吃着花生米打探四周的环境,这里环境清幽,没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人,方便他和沈时钊密谋搞事。
他们在一家普通的酒楼里吃饭,邹清许次次薅沈时钊的羊毛,实在不好意思,于是挑了一些平价亲民的地方,他知道沈时钊不缺钱花,可据他观察,沈时钊平日里的开销并不大,沈时钊本人,没什么食欲,也没什么物欲,对女人也不太感兴趣,想来不是个花钱如流水的主。
邹清许早早落座后,沈时钊姗姗来迟,他公务繁忙,要处理的事情太多,只能抽空和邹清许见一面,来到酒楼后,沈时钊看着简陋的门面,问邹清许:“怎么挑了这家?”
邹清许亲自为他倒水:“一直白嫖你,不好意思嫖太狠。”
沈时钊惊天动地地咳了起来:“”
邹清许忙递给他一杯水,他对沈时钊好脸相待,仿佛他们真如战友一般,邹清许不禁感慨自己炉火纯青的演技。
邹清许一张俊脸笑嘻嘻地给沈时钊递水后,看见沈时钊莫名异样的脸色,茫然不解地问:“怎么了?”
沈时钊脸上忽然苍白了一下,继而冒出点浅淡的红,他移开视线,“邹大人一向如此说话做事吗?你是翰林院的官员,应该谨言慎行——”
邹清许终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沈时钊一本正经的样子还挺可爱的,他忙打断沈时钊,解释说:“你误会了,我只是打个比方,我的意思是我一直占你便宜,心里稍有愧疚。”
最怕空气突然的安静,四周忽然静谧无声,楼下的长街喧嚣吵闹,杂音传进来,仿佛也被过滤,只剩下渺远的声响。
只有他们两人的尴尬和沉默被无限放大。
邹清许浑身不得劲儿,他大气地伸出手拍了拍沈时钊的肩膀,主动开口:“我今天来想和你聊一下陆党最近总发疯的事。”
空气终于流动起来,隐隐的窒息感缓缓消散。沈时钊的目的和邹清许一样,他们不能一直被动挨打,本来都察院事情就多,他最近也很头大,沈时钊看着邹清许落在自己肩上的手,不自然地移开视线:“需要发力了。”
邹清许点了点头:“虽然我们没有冰释前嫌的基础,但有共同的敌人,老虎不发威,陆党当我是病猫。”
沈时钊偏过头:“你有办法了。”
邹清许看他:“你也有办法了吧。”
自从方才的尴尬过后,两人第一次对视,目光刚撞上,不约而同地都躲开了。
一顿饭吃完,到了该结账的时候,小二问:“今天谁结账?”
邹清许立马端起茶碗喝水,假装没有听到。
沈时钊看他一眼:“我结。”
出了酒楼,街上有卖果子的老妇,衣衫褴褛,老态龙钟,身上脏兮兮的,看着甚是可怜,邹清许买了一包果子,分给沈时钊半包,“总吃你的饭不好意思,我没有沈大人阔绰,这是我的一点心意。”
沈时钊接过邹清许的果子,没有犹疑,收下了。
他俩还有一小段路能同行,邹清许没话找话般问:“关于刑部孙大人犬子的案子,你是怎么想的?”
沈时钊:“这件案子不是被你们清流抢走了吗?陆党巴不得我们打起来,我们不至于因为这件事伤了和气吧。”
两人貌似又背着人偷偷做了一笔交易,沈时钊强调:“这件事尽早解决,能闹多大闹多大,不然后面我会插手。”
邹清许秒懂:“放心吧,保证让你插不了手。”
此时迎面驶来一辆马车,目测刚好能从邹清许身边擦肩而过,沈时钊正要伸手把邹清许拉向自己,他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正当他犹豫时,邹清许朝他挤了过来。
沈时钊虚扶了他一下,很快松开了手。
然而邹清许半天没站稳,反过来紧紧抓住了他的胳膊。
沈时钊身体一僵,定在原地。
晚上的街市热闹非凡,路两旁还有花灯,斑斓缤纷,邹清许站稳后松手,他走在前面,眼睛亮亮的,对街上的一切都感兴趣,他在人群里穿梭,走到街角,朝沈时钊挥手道别。
沈时钊还站在原先离他很远的地方,看着邹清许消失在人流里。
几日后,为荣庆帝生母建宫殿这事再度被搬上朝堂,此事由清流提出,谢党发力,很快舞到荣庆帝眼前。
民间此时有一孝子,明明中了科考,但为了照顾生病的母亲,主动放弃了功名,民间舆论纷纷赞颂,朝廷查明内情之后,荣庆帝听从百官建议,破例为他保留了位置,让他先回家专心照顾母亲。
此事一出,造宫殿一事顺势被提出来。
邹清许坚信,消除矛盾最好的办法是转移矛盾。
陆党天天给他们找事,他们被动接招,手忙脚乱,是时候掌握主动权让陆党尝尝束手无策的滋味了。
荣庆帝没想到,一件小事竟然还能有意外收获,他自然乐意看到此事发生,朝中为了一座宫殿再度展开了轰轰烈烈的大辩论,天天议礼。
陆嘉被此事折磨的夜不能寐,他真是左也不是,右也不是,不能往前走,也不能往后退,荣庆帝和太后都是不能得罪的主,还个个都不省心,非逼着他站队,他夹在其中,左右逢源逢了个寂寞。
陆嘉一个头两个大,文武百官都在看他的笑话。他自然没多大精力折腾清流和谢党,此时压根不想惹事,只求能安然度过此劫。
邹清许和梁文正闹了点不愉快之后,邹清许去梁府的次数少了起来,但他今日去了梁府,梁文正和梁君宗都在家,梁君宗前段日子没折腾他是因为陆嘉搞了一堆事出来,父子俩焦头烂额,今日三人倒能一起看戏。
梁文正对邹清许心里还有火气,梁君宗充当气氛组,积极调解两人间的关系,中午三人久违的一起吃饭,提到陆嘉此时面临的困境,全都神清气爽。
梁文正问邹清许:“这件事和你脱不了关系吧。”
邹清许吃饭吃得很香:“我找了几个清流帮忙。”
梁文正:“还找了谢党帮忙,对吧?”
邹清许一直语塞,放下筷子,梁君宗圆场:“上次的事,父亲能毫发无损全身而退,也有谢党的影子。”
“我完全不需要。”梁文正皱起眉头,“身正不怕影子歪,我心里才没那么多弯绕。”
梁君宗给两人盛汤:“无论如何,起码陆党现在不敢蹦跶了,这步棋走的真妙。”
陆嘉现在天天汗流浃背,有人逼着他在太后和荣庆帝之间站队,他选太后,便得罪了当今天下的主人,以后可能性命堪忧,但如果他选荣庆帝,会失去太后的支持和庇护,以后的路绝对会走的无比艰难,也会影响陆党的凝聚力,太后日后说不定还会扶持他人,削弱他的话语权。
人人都知道陆嘉现在心里苦,人人都等着看戏。
好不容易放松的梁君宗欣赏地看着邹清许,邹清许避开他的视线,接过汤后说:“这步棋叫阳谋难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