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杀手锏
东京城,一家古朴幽静的私宅内。
薛泽痴痴地望着煮沸茶水升腾而起的白雾,心绪随着壶盖有节奏的起落声逐渐飘远。
自任职东宫,薛泽就觉得自己的生活驶入了完全未知的轨道,具体到个人感受,就是有些幻灭。
虽然有再波澜壮阔的生活,落实到细处也是柴米油盐酱醋茶的说法。
但他寒窗苦读数十载,曾东华街唱名风光无限,如今已是堂堂的从五品官,怎么还沦落到与商贾同处一室,商讨些买卖交易贱事的地步?
而且还是这等印贩市井小报贩售的商贾,地位比下九流高不了多少。
薛泽实在是想不明白,豫王所图的大事为什么会是要他们费尽周章地买下这些个小报。
朝中不是有邸报了么,这样做和脱裤子放屁有什么区别?
并且一再嘱咐要暗中行事,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泄露身份。即便泄露,也要让人数尽可能少。
否则东宫的招牌往外一亮,哪里用他们此时在此苦哈哈的商谈,区分投献都接不过来。
他如今待在这种地方,让他直感觉身上长了虱子,痒痒得紧。
以这样的方式得豫王青眼,服紫佩绶,然而必定会为百官所不齿,更何况青史昭昭……
想他上次和商贾之流说话是什么时候来着?
是了,还是十多年前与一起应试的同窗去看榜,结果同行中有个性躁憋不住话的见他中举,直接嚷了出来。
然后他就被早就等待在榜下的各家仆役哄抢,最终是一家富商仗着人多势众,敢打敢拼,将他带回了府中。
言明想以女妻之,并许诺了几乎可以称之为倾家之财的丰厚嫁妆。
只是这被世人津津乐道的榜下捉婿之事,除了那等眼皮子浅到装不下水的,能成功的还不到十分之一。
就拿他自己来说吧,对那富商提出的优渥条件拒绝得那叫一个毫不犹豫。
若非如此,也不能得了一门更好的亲事,借岳家之力,仅用十余年就穿上了红袍。
如果不是近来心急加当时热血上头,撞到豫王这块铁板上,按部就班到致仕,少说也得是一个银青光禄大夫。
至于皇城司的梁鹤,对不起,什么梁鹤,这个丘八还不值得他上心。
也不知道这丘八是怎么讨了豫王欢心,居然言明此次行事要以梁鹤为主。
工作中摸鱼或许瞒得过上司,却绝对瞒不过搭班的同事。
与薛泽相对而坐的梁鹤将薛泽魂游天外的情状尽收眼底,借喝茶之际把鄙夷尽数倾倒。
这帮大头巾,也不知道在高贵什么。
他当兵是吃人一口食,便卖出一条命。说起来意思和那帮大头巾成天念叨的食君之禄,为君分忧是一样的。
可这帮子大头巾瞧他们就跟瞧汴河里的泥巴,好像多看一眼,整个人就洗不干净了。
他十分笃定,如果没有豫王钧令,这老小子铁定是不会与他同行的。哪怕同行,也是呼喝他为奴仆,不会用正眼看他。
梁鹤休沐时也常去瓦子里听书看戏,听那些先生说前朝时文武平等,出将入相者不在少数,文武双全是美誉。
可听得再津津有味,也不妨碍他觉得那些个说书的在哄他。
天底下还有这种好事?打他出生起就没听说过。再极端些,打他爷爷那辈起就已经是现在这副模
样。
十个武官绑一块,不知道能不能比过文官的一根脚趾头。
好不容易抱上了豫王的大腿,亲身经历感受到了这位大王并不歧视看低他们的态度,原以为是寻到了明主,想将这百八十斤卖出去。
前程不前程的都无所谓,重要的是这个尊重爱护的态度。
反正他们这些个当兵的也没什么前程可言,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挣一份钱粮养家糊口罢了。
结果好么,松快日子没过几天,碍事的大头巾就来了。
合着之前不派文官监督不是因为全然信任,而是手底下没有文官可用啊。
本朝以文制武的祖制早就深深刻入了他心中,梁鹤十分识时务地退居二线。
也不提醒薛泽正在十分无礼的魂游天外,搞不好会办砸豫王交代下来的差事。
反正说破大天去也不是他主导,自然也不需要担主要责任。
再说如果这老小子办砸了差事遭到厌弃,他也才能更好地进步。
不过这家的茶倒是不错,喝着像是东南一带的片茶,一斤足要一贯多钱,他这一杯茶可不便宜。
东京城中的小报他也常买,着实没想到那等用料比草纸好不了多少的小报,能产生这么大的利润。
亏他还一直以为是利润太薄,用不起好纸张呢。
毫不夸张地说,这些个小报就是会下金鸡蛋的鸡,想要弄到手上并不容易。
两个辅助都各有心思,疯狂摸鱼,作为名义上主导的王贡可就遭老罪了。
天可怜见,他只是个来学习的实习生啊!
怎么现在多了一个人,事情反而全压到他肩膀上了。
还是二大王说得对,本朝羸弱的根源,就在于文武不合。
而判断一个官的优劣,也不应该是因文武之别,而是人之德才。
就现阶段来看,梁鹤这个武官反而要比薛泽这个文官靠谱,就是当下有点指望不上。
哪怕脑子已经被许许多多的经济术算词汇搅成了一团浆糊,王贡还是在竭尽全力地做出回应。
因为那两个黄土都埋了半截的老家伙可以任性摆烂,不顾前程,他可是奔着为官做宰,光大家族去的。
只是任他在心中告诫了自己无数遍要稳重,可在听到那几家报商开出来的价码后还是忍不住叫出了声。
“你说什么?你们这五家报商,总计要钱三十万贯才肯转让!”
良好的家教让王贡没有说出你们怎么不直接去抢的粗鄙之语,但愤怒之情溢于言表。
本朝已是历朝历代少有的高俸养官,可即便如此,正俸、加俸、田邑、公使钱这些全算上,宰相一级的高官每月能拿到的俸禄折钱后也不过六百贯。
还按最顶额的状态计算,实际上根本没人能拿到。
即便是赵昕这种以天下养的皇子,打出生起每月就能拿两百贯,后来又逐步升了寿国公,豫王,直到前些天被立为太子,每月的俸禄也没涨到六百贯,最多也就在五百七八十贯。
换言之,这些人一口气要了一个宰执或太子近五十年的俸禄!
这已经不是存了不卖的心思,想出高价让他们放弃,而是带上了羞辱人的味道。
那五家报纸商中为首的那个留着山羊胡的人轻蔑一笑:“怎么着,出不起钱啊,那就请吧。”
干他们这一行的,三教九流,黑白两道,文官武将,内臣庶民都会沾染上。
没有过硬的背景人脉、出色的经营斡旋手段、还有精明的大脑,别说是做大做强,如今能喝着一贯半钱一斤的好茶,早在脚往这一行里伸的时候就被人给剁碎沉汴河了。
前些时日对这些人客气是因为那姓梁的身上满是过江龙的气息。
不仅场面铺得极大,溜溜达达就把那十几家仅次于他们的中型小报给收了,后来又直接给他们五个一起下了帖子,还敢带着个半大孩子招摇,言辞间也很有底气的模样。
结果几次三番见面试探下来,并没有发现有什么硬扎手段。
尔后经过他们上下使钱多方打听之后,更是没找到东京城内有一号叫梁鹤的人物。
于是态度自然而然就转变成了臭外地的,跑咱们东京城来要饭了,真把爷爷们当不识数的嫩芽菜涮呢。
癞蛤蟆吞天,好大的口气。就想红口白牙几句话,再加上几个臭钱,就想把爷爷们手底下会下金蛋的鸡给连窝抱走?
就是开够了价码也不成啊,一份小报可是他们勾连上下的蛛网,运作得好是能传给儿孙的。
不同于王贡的愤怒,梁鹤与薛泽都在笑。
就是笑容有些浅,不及内里。
对视一眼,心中都有了计较。
本来是想用普通人的方式和你们相处的,但怎么一个个都不识趣呢。
“似你们这般的民间小报,胡编乱造,妄议朝政国事,煽动百姓言论,可知该当何罪?”
“某看正合妖言惑众之罪,合该解往开封府,正好,某在那还有几个熟人,能够好好照顾一下你们。”
*
两日后,当五种经过赵昕指点改造,散发着新鲜油墨气息的小报摆在东宫桌案上时,参与全程的薛泽突然有些明白了豫王的用意。
从真宗朝的帽妖案来看,民间的舆论是能影响到中枢决策的。
而这些小报,无疑是引导舆论的绝佳手段。
豫王之所以让他们暗中行事,就是因为民意只能暗中引导。
露出朝廷身份反而会让那些闲得没事,一味磨牙的百姓们生出逆反心理。
在薛泽自叹弗如,心中充塞着对豫王的崇拜的同时,也蓦然升腾出一股野望来。
这些小报根本就是藏在民间的御史台,若是能握在手上……
东宫现在很缺文臣,他还真的是赢面最大的人物。
赵昕倒是没想那么多,只是热情招呼他的班底来看这连着赶工两天一夜,才弄出来的全新小报。
宋祁是师傅,目光扫了一圈后拿了印刷和纸张都是最好的汴梁日报。
紧接着是与赵昕私人关系最为密切的曹评,迫不及待选了边报,种谊和张熙立时凑了过去。
晏几道被王贡抱着,伸手将文赋报给抓了过去。
李玮左右看看,最终挑了民生报。
赵克城与赵克坚两兄弟一贯拘谨,于是取了被剩下的刑法报看了起来。
东宫现在就这么几位数得上号的人物,如今齐聚一堂展开报纸阅读的肃穆劲,令梁鹤这个文学素养不咋好的人都不自觉地挺直了腰板,下意识地搓着手指上未干的油墨,等待着评语。
哪怕他在其中只是个敲边鼓的功劳,那也是功劳!多少人想得这个功劳还没门子呢。
少一时,宋祁将自己手中最厚的汴梁日报看了个大概,都顾不上合页,喜得连续击打桌案,大笑道:“好好好,大王果然天授之才!”
以宋祁的眼光不难看出,这份小报内容翔实,排版合宜,针砭时弊恰到好处,又删去了原先那些小报中为了促进销量的淫词浪语,虚言夸大,很符合他理想中的导民向善之用。
不不不,这已经不能被叫做小报,称其为通俗易懂的邸报更为合适,大行于天下是迟早的事。
赵昕闻言笑得很开怀。
自己的努力成果能被人认可总是好的,哪怕这其中有他借助系统取巧的成分在。
可有一说一,他这几天也是为了本地化劳心费力,眼珠子都有点抠喽了。
宋祁夸完了赵昕,又伸手取了另外几份他没有看过的报纸。
见边报上刊载着不少对夏前线坚壁清野,严守城寨,夏贼数次搦战均无功而返,以及夏民生活困苦,缺衣少食,有数百人携家带口前往投靠本朝的事迹,内容翔实丰富得好像亲眼所见一般。
宋祁赞许地点点头,东京城距离边境还是太远了,而过往几年大家听到的除了战败就是战败,导致已经百姓将西夏人想象成了一口一个人的猛虎,谈之色变,只想着用岁币赶紧把人给打发离去。
这些消息纵然不能尽去百姓对西夏的畏惧,
也能提振一下心气。
至于词赋报在前面两者的衬托下就显得有些平淡无奇,大多是一些历朝历代的诗词赋与典故出处。
宋祁一看就知道是从龙图阁里各种文集中抄录的,对于仕宦世家不算什么。
可对于那些想学诗文策论却知识储备不足的贫寒士子来说,已经是非常好的选择。
宋祁几乎能肯定,文赋报会卖得最好。因为那些渴求功名的贫寒士子会比普通的市民更舍得花钱。
不过中间怎么还插了菜谱啊,看做法还怪好吃的。
而民生报相较之下则显得俗气许多,多是一些市井消息,比如说朝廷税制的改变,开封府打算修那条路,具体工期多久多久,请按时避让。
还有些旁的就是时令提醒,民俗故事。
宋祁看得兴味索然,可觑见一旁的李玮看得津津有味,不由来了兴趣,好奇问了一句为什么。
李玮家世是赵昕伴读中家世最低的,过往没受过多少教育。
长相也只有中下,所以话一向不多,举止也有些畏缩,来东宫后一直是个小透明。
骤然被宋祁这个天下闻名的状元提问,很是受宠若惊,定了定神之后才说道:“学生曾听大王说过留置中缝,以待富商巨贾投之,民生报正得其宜。”
宋祁好不容易才止住了嘴角抽搐,心道这可真是随根了。李用和昔年为小商贾,这李玮也往钱眼子里钻。
这事关国计民生的事,怎么能沾染铜臭味呢,真是俗不可耐。
赵昕却是听得眼睛一亮,这还真是蔫人出豹子,他挑李玮只是为了给老爹面子,一直没发现李玮身上闪光点,都在考虑着把人给养起来了。
没想到长处居然是应在经济上。
见李玮认真提出的建议被宋祁用无声否定,面上已经有些挂不住,赵昕只得紧急开始和稀泥:“师傅,刑法报您还没看呢,说说呗。”
败坏兴致是相互的,加上宋祁算得上是个纯儒,主张用道德教化,对刑法报这种刊登实际案例判罚及相应法条的报纸很不感冒,只是看在赵昕的面子上略略提了两句。
不过宋祁的话将调子给定了下来。
那就是行动是成功的,参与办事的人都立下了功劳,有必要进行酬功,激励人心。
恩出于上则令出于上,在赵昕已经展露出政治手腕的情况下,没人敢抢在赵昕前头,更不敢越俎代庖。
只是赵昕看着梁鹤与薛泽那两双堪比探照灯的眼睛,却先是不紧不慢喝了一口乳酪。
平心而论,赵昕对两人都不是很满意。
他事前都交代过了要同心戮力,结果还是因为文武之别斗气,把王贡给晾在了一旁。
现在都敢不听他的命令,再多给点阳光,不知道会灿烂成什么模样。
不过这两人又在受了小瞧之后同仇敌忾,在都认为对方是主导的情况下,打出了一套扣大帽子+武力威慑的完美组合拳。
成功将东京城中卖得最好的五份小报全数收入麾下,十分出色的完成了任务,可见能力都超出平均值。
在刘邦和项羽之中,赵昕选择效法刘邦。
于是他没有把两人的胃口吊很久,很快问道:“我听说梁鹤你亮了身份,那些报商反应如何?”
梁鹤赶紧答道:“大王放心,臣身上还挂着步军司的差事,并没有亮出皇城司的身份,那几个报商只当是其中有垂拱殿方面的意思,自然是千肯万肯。
“臣按大王的意思按高出市价两成的价格买了他们手里九成的份子,余下的一成给他们每年分红,外边打点应付的杂事照旧给他们管,咱们给开工钱。
“大王您是没看见,他们最后都冲着宫城三跪九叩了,臣认为他们断然不敢走漏风声。
“不过为了以防万一,臣还叫了司中的弟兄这几天三班倒的跟着他们。”
赵昕听着梁鹤的汇报,整个人都感受就两字:舒坦。
瞧瞧这个办事能力,多妥当。
不用梁鹤打样他都觉得亏心。
于是他直接朝梁鹤抛出了一个超大号的馅饼:“既然你用了步军司的身份,那些商贾有都认为其中有垂拱殿的意思,那你等会就代本王去垂拱殿向官家详细说说事情经过吧。”
“是!”被即将要面圣的兴奋劲一催,梁鹤的嗓音都变得有些岔劈。
天子亲卫当然是要能见到天子才算名副其实。豫王随便抬抬手,就给了他过去做梦也得不到的待遇,自己果然是没有跟错人。
赵昕笑笑,丝毫没有因梁鹤的喜形于色而产生不满。
储君在华夏的封建政治生态中是一个非常特殊,甚至可以说是别扭的职位。
于百官而言,太子是君,可于皇帝而言,太子却是臣。
而且太子的存在就是在提醒皇帝,你的衰老不可避免,你如今所拥有的一切都将失去,所有的努力也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因此在父老子壮时尤其容易引发悲剧。
他前世还听过这么一句话:始皇武帝唐宗明祖,四个人加起来凑不齐一个完整的太子。
更见过开大会时位置排序的讲究,为了争一把手位置手段尽出。
所以哪怕他如今是独子,是众人眼中板上钉钉的下一任官家,赵昕也一直在暗中告诫自己权力具有排他性,不要失了敬畏之心。
华夏当前已经没有更多的时间去试错,而如今唯一能对他想法造成阻碍的只有赵祯一人,那么他再小心应对赵祯这个父亲也不为过。
在坚决刨除了玄武门这个已经失去操作空间的极端方式后,赵昕选择走“为臣为子唯有忠孝,于君于父尽无所欺”的道路。
我的班底全靠你给,我的动向你随便掌握,我只是做我觉得应该做的事。
如果让你不满,那我也会撒娇卖萌,据理力争,实在不行曲折一下道路,但我总是要把事情做下去的,无非早晚。
你当然可以废子杀子,但当我做出的成绩足够多,占据的基本盘足够大,你也得考虑一下影响和动荡。
赵昕不愿意这么做,但又不得不这么做。
谁让权力会不可避免地将人异化,他的位置又十分尴尬呢。
这么做也是对父子关系的一种保全,他不愿意成为天家无父子一言的完美注脚。
于是赵昕在明知道梁鹤一定给垂拱殿暗中递过消息的情况下,还是把他给推了上去。
安顿好了梁鹤,赵昕这才转向满眼雀跃的薛泽说道:“这次事情办得不错,但不要以为买回来就没事了。
“你要记住,这只是开始,你接下来要办的是把各家原有的那些个笔杆子聚合到一块,争取让现在归出的这几个主题有自己的特点并固定下来。
“像汴梁日报这种,等着将来卖多了,你可以去寻一些相熟的台谏官撰文发表到上面来。当然,需要本王审核。
“寻常有什么治安上的事情,如果问题不大,你就同梁鹤商量着来。”
薛泽一双眼是被赵昕一番话勾得越来越亮。
完全没想到还有这些玩法啊!
真是好大一块权力,这就是草创基业之臣的待遇吗!
但热切的权利欲很快被兜头泼了一盆凉水。
“同时管五份报纸还是太辛苦你了。这样吧,本王让这些个伴读来给你打个下手。你们自己选感兴趣的报纸实习吧,只做审稿看稿,不许插手管理。
“表叔,我观你有经济之才,就去民生报如何?”
最后一句话让李玮耷拉的小脑袋瞬间昂了起来。
赵昕同样也没放过宋祁:“师傅,韩昌黎曾说,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您这些弟子在实习的时候肯定会遇到很多问题,要不您受累,
盯着点?”
宋祁轻抚胡须,矜持地点点头表示同意。
还是这个学生懂事贴心啊,举凡文人,岂有见扬名立说之事不动心的?这报纸的传播力度可比自己著书立说要强得多。
而且他瞧出薛泽心思有些不定,得多看着点,别捅出篓子牵连到东宫。
分蛋糕向来是个难活,好在赵昕这次把蛋糕做得足够大,这才做到了让各方都满意,也算是初步凝聚起了自己的小班底。
基于此,赵昕的心情美好极了。
直到他例行回去见苗昭容,扎扎实实挨了一顿揍。
居然这个年代就有了鸡毛掸子,真是太犯规了!
结果正捂着屁股坐立难安呢,陈怀庆又前来禀报富弼在宫外请见。
*
东宫外。
说句实在话,富弼是不想来的。
在他看来,赵昕哪怕再天才,再词锋犀利,也只是个还不到他腰高的小孩。
所展现出的胆气,大概率是源自于无知,是一个聪明早慧的孩子想要引起父亲关注的手段。
来请示赵昕,纯纯的浪费时间。
而且这种源自于无知的勇气还有着极大的可能激化矛盾,导致谈判失败,让好不容易得来和平局面毁于一旦。
但他不敢表现出来,因为他如今对赵昕的种种想法,完美符合了“孩视君王”这四个字。属大不敬,非人臣所为。
所以他对外给出迟迟不来面见赵昕的理由是外事繁琐,豫王年幼且新掌此事,要多做些准备再去。
可不能让那帮西夏蛮子把咱们未来的太子殿下给吓到了。
只是再磨蹭也是有时限的,尤其是西夏那帮天不载地不收的混蛋还一直催问。
多大面啊,宋廷的太子居然要亲自接待他们,和他们商讨议和的具体条款。这可是回去后能吹上一辈子的大事,所以要赶紧地办。
于是富弼今日方才硬着头皮来到了东宫。
不管怎么说,赵昕都是储君,是此次负责接待西夏使团的正使。
他这个副使就得老老实实来汇报工作,请求指令。
富弼一进东宫就两条长眉紧锁,原因自然是如今东宫的一应陈设实在是太不本朝了。
国之储君,又不用亲临战阵,何必整日里舞刀弄棒的!
短短几步路的功夫,富弼甚至已经想好了参宋祁的箚子该怎么写。
指定是宋祁没有尽到当师傅的责任,这才让豫王如此偏重武事!
然而这种思绪并未持续太久,就被略带着腥咸的风给吹断。
富弼两条眉毛皱得更紧了,似乎是要打成死结,凝成一个实心疙瘩。
他按住心中的躁意问向在前头的陈怀庆:“东宫中怎么会是这个味道?有人在宫中晾晒咸鱼不成?”
陈怀庆是赵昕用足两年时间认定的嘴严,岂会轻易露出风去,闻言只是敷衍道:“那是大王的事,小的一个奴婢,又怎么能知道呢。”
不给富弼继续发问的机会,陈怀庆继续说道:“富枢密还是快些吧,大王自从听说您来了,可一直是期待着呢。”
等到富弼进了东宫正殿见到了赵昕,不由得在心中暗暗骂了一句方才给他引路的陈怀庆。
狗屁期待已久,这不是还稳坐钓鱼台,安安静静的伏案勾画么。
恐怕自己不把动静搞大些,豫王根本就不知道他来了吧。
心中骂归心中骂,富弼还是按流程老老实实地给赵昕行了礼。
只能说人与人之间的气场十分奇特,但凡一个人对另外一个人有了意见,那无论如何掩饰,总是会透出来的。
更何况富弼就没想好好藏,那周身气压低得都快能震死蚊子了。
陈怀庆面现愠色,赵昕却是不以为忤,笑道:“富卿足足准备了两天才来见我,想必是已经有了应对夏使的良策了吧。”
富弼的语气就像他周身的气场一样硬:“臣心中是有了计较,但臣此行来是想问大王有什么计较的。”
没有金刚钻就别来揽瓷器活,想要刷名望不是不行,但不能用他刷,更不能用这种军国大事刷!
也就是官家现在只有这一个儿子,不然富弼都想上劄子来一句“豫王轻佻,不可以王天下了。”
赵昕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里惹到了这尊大神,这一开口就是怼人,而且这话中不耐烦的意味很足啊。
不过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喷菇,赵昕很早就接受了怼人者人恒之者一结果,所以还能保持着笑容说道:“本王的计较说穿了不值一提,不过是仿富卿昔年使辽旧事罢了。”
将话题引到制造凝重气氛的那个人身上去,是缓解气氛的极好方法。
富弼果然上钩,接言道:“仿臣之旧事?敢问是什么旧事?”
赵昕眨眨眼,一派天真地问道:“去岁富卿出使辽国,辽主言若不许关南十县,当兴兵夺之,当时富卿是怎么答的?”
出使辽国,保国土不失是富弼平生一大自豪事,当即答道:“臣当时回辽主,今中国提封万里,精兵百万,法令修明,上下一心,假使用兵,能保其必胜乎?就使其胜,所亡士马,群臣当之欤,抑人主当之欤?若通好不绝,岁币尽归人主,群臣何利焉?”
“啪啪啪。”赵昕以掌击案,口中同时发出叫好的声音,在给富弼把情绪价值拉满之后,他又跳下了椅子,仰着头看着富弼,认真地说道:“我觉得富卿你当时说得很好,尤其是前半段的假使用兵,能保其必胜乎?本王就想用这半段和夏使交涉。”
富弼立时急了:“大王……”
我是把公式写了出来,可没教你瞎套公式!
去岁什么光景,现在又是什么光景!如今的情况是前线的武将比朝中的文官更不想打仗,毕竟人不是地里的麦子,只需要一年光景就又可以从地里重新长起来。
现在的西北诸州县,别说是打仗了,就连正常的生产都无法维持,壮劳力捉襟见肘的。
而且大军调动,光每日耗用的粮秣就是一个天文数字,西北诸州而今是半点指望不上,那就只能从更远的地方调粮,于百姓而言又是极大的负担,一个闹不好就会激起民变……
任职于枢密院的富弼光是想想这些,就觉得脑袋要炸了。
果然是竖子不足与谋,听话音多机灵的一个孩子,结果本质上还是个没脑子的武夫。
赵昕一见富弼这副模样,就知道他误会了自己的意思。
但他只是静静地,用认真的目光看着富弼,直到富弼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安静下来。
赵昕这才继续说道:“本王想问富卿你一句,当初你对辽主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存了真开战的心思吗?”
“自然是没有的,本朝军力,还不能两面……”
富弼说到这,自己就愣住了,他茫然地眨了眨眼,觉得自己理解到豫王的意思了。
赵昕露出大大的笑容,右手斜斜往下,做了一个斩击的动作,斩钉截铁道:“富卿,本王曾经听过一句话,外事是没有刀枪的战场,那兵法自然是可以用的。以斗争求团结则团结存,言再开边事只是斗争的一个手段罢了。”
这的确是一个成体系,可圈可点的谈判思路。尤其是没有刀兵的战场,以斗争求团结则团结存那两句话说到富弼的心坎中去了。
于是富弼再说话时就用上了征询意见的口吻:“恐夏使不会善罢甘休。”
想了想又说道:“彼辈携大胜之威,国内又因连岁大战十分凋敝困苦,只等着和议达成后的钱绢呢。”
听到富弼这么说,赵昕反而松了一口气。
这该死的身体年龄,让他每次获得平等对待都不亚于一次高难度闯关,尤其是在应对这些个青史留名的臣佐时。
但话题只要被引到他预设好的范围中就好了。
不敢说到这就算成功,但说成功一大半是没问题的。
“富卿以为……”
“大王若是不弃,唤臣字彦国就好。”
赵昕的笑容变得真切了些,从善如流道:“好吧,彦国你认为这和谈之事是我们急一些,还是夏贼更急一些?”
这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但富弼明显是个谨慎的性子,沉吟片刻后才说道:“以臣愚见,当是夏贼会更急一些。”
大国是什么,是拥有更高的容错率 。
同样的战果,大宋可以经得住三次五次,乃至于十次,可夏国却连一次都难以为继。哪怕是不断地在嬴,也将整个国家拖入了泥淖中。
得到了预期中答案的赵昕揣手手,气定神闲地答道:“既然是他们更急,那咱们现在不妨晾他们一晾,这上赶着的不是买卖。”
面对赵昕这个答案,富弼显得很是心动,但仍旧有些犹豫:“夏贼一向野蛮,若是彼等狗急跳墙……”
赵昕回身,踮起脚尖从桌案上抽出了一沓纸递给富弼,同时说道:“彦国放心,他们不敢,也没那个能力。”
赵昕递过来的纸张样式富弼再清楚不过,正是枢密院军报专用纸张。
他顾不上问赵昕是怎么拿到这些的,满腔好奇地接到手上翻阅,见都是西北边境小要塞的零星战斗报告,好消息是己方完全没吃亏,但坏消息是双方参与战斗的人数最多的也就二十来人,最少的只有两人对峙。
如果在枢密院,这种报告完全没资格呈到他的桌案上来。
这些又有什么用呢?值当豫王专门抽出来同他说一回?
赵昕也是知道枢密院这群文官老爷在武事方面有多拉胯的,干脆扯了扯富弼的衣袖,示意他跟着自己走入内间,
一进去,富弼就见到了两个由沙土堆造而成的巨大沙盘,左边圈围沙土的木框上写着一个辽字,而右边则是一个夏字。
赵昕直接带着富弼来到了右边的沙盘前,上面已经插有数十面红色的小旗。
赵昕爬到了他看沙盘的专用小凳子上,用手指着沙盘上那一堆红色小旗道:“彦国你手中的军报和这沙盘上的小旗都标有序号,你对照着再看看呢。”
富弼只是不谙军事,但智力远超平均线的他很快就瞧出了端倪。
“这些战事发生的地方,全是边境沿线,并未深入州地?”富弼的话语中染上了名为欢喜雀跃的情绪。
“嗯。”赵昕点头,随即从木框中抽出了一根很轻巧的小竹竿,指着一面小红旗说道:“最大规模的,本王姑且称之为战斗吧,发生在这。
这里是本朝疆土的突出部,夏人数次进攻,此地均是首当其冲。
但夏人迄今为止也只派出了二十余散兵游勇进行骚扰,见我军据城坚守便不敢再犯。一叶落而知秋,可见夏贼如今的人马也不富裕。
“况乎古语有云,春种秋战。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夏贼也需要在万物复苏之际接羔子,垦农田,不然冬日风雪一到,就要冻死饿死。
“现今我军坚壁清野取得的效果很好,没有百人之众,间杂二十精锐敢战之卒,花上旬日功夫,根本拿不下壁堡。
“彦国你在枢密院任职,应当比本王更清楚,迄今为止到底有多少壁堡被修好,又有多少夏民挨不住冻饿,主动来投效本朝,所以夏贼才是更打不起的一方。”
“说句实话……”赵昕笑得很乖戾,“本王倒是想和夏贼在战场上过过招。”
富弼情不自禁吞咽了一口口水,未来有这样一个官家,真不知道是福是祸啊。
这才几岁,就想着亲临战阵了!
他赶紧把话题给扯开:“大王方才说上赶着的不是买卖,臣亦深以为然。但长久把人搁置非待客之道,方才大王与臣所说之话,也不能对夏使直言。”
烂船还有三斤钉呢,夏人,尤其是夏主李元昊,又最是爱面皮,说难听点就是个疯的。
一但他们把此事挑破,恐怕那个疯子真的会倾全国之力来争一个高下,到时候就要弄巧成拙了。
赵昕似乎早猜到了他会这么说,对着一旁的陈怀庆说道:“去把今日的定稿拿来,让咱们富枢密好好看看。”
就在富弼还在思索究竟是什么定稿的时候,陈怀庆捧着一沓散发着油墨气息的纸张过来了。
赵昕拍了拍小胸脯,得意道:“彦国你看看还有没有需要改的地方?本王明日能把这几份报纸卖遍东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