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1章 第六十一章
孙氏都要气死了。
连着几个晚上, 她都感觉到枕边人的那颗躁动攒着劲的心。
还住在码头边的客院时,她都白天见不到丈夫的人,大伯子关照他留下照顾小叔, 他是一点没听进去,借口与大夫淘换方子,老往外头跑, 别人顾忌着他的身份,有问必答, 那一顿打听下来, 天天激动的跟斗鸡似的,夜里睡觉作梦都是替老爷子吆喝叫好声,然后醒来, 就会陷入长长的苦闷当中。
终于, 这种苦闷在见识到了权柄在握后的老爷子, 于众县令面前摆出的官仪架势下,冲破了他内心桎梏的家规, 以极其渴望的姿态,以一母同胞的兄弟情份,冲着同胞兄长裹挟而去。
当场孙氏就要炸了,要不是有人比她快一步,指定她就顾不得父亲临归家时的叮嘱,定要上前与这眼高手低的男人撕巴撕巴。
是, 往日那些眼高于顶, 看都不看他们一眼的县令老爷,此时是伏低于他们家老爷子脚下了, 可那之前的惊险,与几家子豪绅家主斗智斗勇的过程, 以及与朝廷大官们你来我往的周旋应酬,试问,有几人能在短短的时日内搞定?
这人要不是他们家老爷子,口口相传之下,指定叫人以为那是吹牛皮,亦或是戏说传奇,没见码头那些帮众们,在说起自家老爷子用一夜时间翻转江州局势时的,那种惊叹神异的语气么?多少人都把他当青天拜了,也因为老爷子的声望,令他们在码头上的行事出入,都受极了尊重羡慕,那是在滙渠里体会不到的仰望,走哪都是青眼有加,一副有父如此,子亦不会错的高度肯定。
孙氏想,只要家里人都规规矩矩的,安分的守着老爷子创下的余荫生活,那萦绕在周边的巴结赞美,就已经够崔氏子们昂首挺胸,腰板挺直,处处有方便门可开了。
毕竟,受人尊敬比受人排挤要好过多了,老爷子这颗大树,靠紧了能惠及至少三代人,只要安分,很难么?
可就有人觉得难,不想安分,想要自己上场去体验一把被追捧的热闹。
那比孙氏更早一步跳起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她小叔子,并且很精准的替她说出了心里话。
崔季康趴在林力夫的背上,一把将大哥崔元逸拉开,满脸鄙夷不高兴,“二哥自己几斤几两可有称过?爹那样的能耐,二哥问问自己能做到几分?换你过那惊魂一夜,你先问问自己,能不能在九门豪绅的天罗地网中逃出生天?或就算能侥幸逃了,又是否有能翻盘反杀的能力?二哥,人有时候得有自知知明,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的,且咱们大哥并不欠你,怎么你总逮着他欺负呢?我也受爹宠爱,你求他不如来求我,我说的话在爹跟前也挺有分量的。”
语气到最后,简直带上了满满的嘲讽。
孙氏听的在心里大呼过瘾,她要不是因为娘家犯了错,在丈夫面前气短,又有亲爹耳提面命的叫她这些日子乖顺些,早忍不住要跳出来破口大骂了。
好好的日子不过,家里还有三个孩子等着他们回去,结果就因为这男人对府城名望的憧憬,害她到现在都归不了家,得守着他当一个懂事的贤妻。
活活把人郁闷死!
出仕有什么好?当官有什么紧要?老爷子坐在那里是够有威仪的,可你没瞧见他鬓角的斑驳白发,以及眉间抹不平的褶皱么?
那费心劳神,步步刀尖油锅,一不小心就遭人算计迫害的官位,凭你有几条命能坐啊?知道自己那好高骛远,心浮气燥容易被人牵着鼻子走的性子,有多让人不放心么?
老爷子不让你出仕是对的,不然就该换她夜夜揪心,日日难安了。
孙氏白眼简直翻上了天,抄着手就看着丈夫被小叔子怼的面色紫涨,偏又没个能反驳的词。
这遭了瘟的男人,怎么就叫她给摊上了?这一刻,孙氏简直羡慕死了大嫂和弟妹,瞧她这大伯子和小叔子的头脑多清明啊!
她这男人真是……孙氏顿了一下,到底没有全盘否定崔仲浩的人品,至少他对妻儿是尽了心的,对她也是回护忍让良多,虽总是幻想那些不切实际的,但对家庭的付出和责任,没比另两兄弟少,就除了对仕途上的看不开。
能怎么办呢?到底是她几个孩子的爹,孙氏垂眼上前,想把人扶起来。
崔元逸并没有被幼弟回护的舒展心态,而是更加冷了面色,这回却是冲着崔季康的,“给你二哥道歉,他再有错,也轮不到你来羞辱训斥他,自有我与爹来教他,季康,为兄不许你如此藐视同胞手足,无视长幼尊卑,给你二哥道歉。”
他在府城历练月余,身上的气势当然见涨,此时拿出兄长威仪,倒立时唬的两个弟弟噤了声,崔季康也扶着林力夫落了地,垂着头尽管心里仍不愤,却是顺服的冲着跪地上的二哥道了歉,“对不起,我话重了,请二哥不要怪我,我以后……呃,尽管说委婉些。”
崔仲浩低垂着头,孙氏在旁边用力想将人拽起来,却感觉从他身上传来一股暗劲,竟是死活不愿意起身的样子。
孙氏疑惑,只得软了声音道,“二爷,我们先回屋。”
崔仲浩不动,崔季康一个白眼翻一半,又被老大的厉眼给撅了回去,干脆招了林力夫,自己扒他背上回了屋,临走前鼻腔里还重重的哼出一响鼻。
崔元逸沉着脸连连点头,连声道,“好好好,你要跪是吧?那就跪着吧!跪到爹进来看他怎么说。”
一门子兄弟闹了个不欢而散,孙氏走也不成,留也不想留,干脆蹲旁边软了声气问,“二爷,你给妾说说,你到底要干什么?”
问完忍了忍,实在没忍住,“早叫你跟我一起先回滙渠,你非要留在这里,看多了听多了自己又不甘心受不住,二爷,之前的罪过好容易揭过去了,你就当是为了我跟孩子们想想,跟我回滙渠吧!别闹了。”
崔仲浩转了头,眼神失望的看向她,有一种志向不被人了解的失落感,声音艰涩,“你难道就不想当官夫人么?你不是向来不愤大嫂么?她以后能当官夫人,你不能,你甘心?”
孙氏愣了一下,心神被他戳的动了一下,可瞬时又想到了之前的那场祸,差点被分家除名的威胁,忙稳住了心态摇头,“二爷,咱们得认命,以后家是大哥大嫂的,他们有能力持家,是我们及孩子们的福气,那些不该我们想的得的,就算了,别挣了,怎么过不是过呢?再说,有老爷子和大哥在,我们大树底下好乘凉,过的会比普通人好很多的,学会知足,给孩子们积点福不好么?”
崔仲浩很失望,非常失望,一把掀了她的拉扯,压着声音道,“你不懂我,真枉我一颗真心待你,你……”
孙氏也不是个作小伏低的性子,被崔仲浩掀了个屁股蹲,整个人坐到了地上,她呆了呆,跌的快爬的快,直接起身扭头就走,嘴里还恨恨道,“我是不懂你,那你找懂你的人吧!”
崔仲浩本来就郁结于心,此时见妻子一副不爱伺候的模样,立时就更气的身体发抖,捏着拳头低吼,“你瞧不起我,连你也瞧不起我。”
也就孙氏没听见,不然能扭回头来上手挠他,狗男人心思太重,动不动就曲解人意,不打一顿简直不能好了。
崔闾在前院那边,很快就知道了后院里的争执,他沉了脸,不动声色的仍与几位县令应酬,借谈话之机,虚虚实实的套一些各县镇内的治理情况,然后,终于亮出了今天叫他们几人来的目地。
他从手边的茶盘里,拿出一打之前从那些私盐贩子手里,收上来的赎身契纸,包括他那亲家孙家的田契在内,一共约有四五十张,覆盖着临近四个县的田亩地,加上府城抄获的那几家,也就是临近府城周边的土地,基本全握在了他的手里。
崔闾点着那叠契纸,声音不高不低,神态与之前一样的不疾不徐,“本府欲重新规划全州土地,那些收抄回衙署的田地,不会再往外发卖,而从查获的私盐贩子家里收回来的,也同样,我这里另外还有一份曾参与过走盐的名单,回头交予你们回各自的县里处置,本府只有一个要求,所有收归县府的土地,必须全交归本府处置,若有私下交易的,教本府查了,那可就……”
说着顿了一下,在几个表情谦卑的县令脸上转了一圈,沉吟道,“本府新官上任,望各位大人配合,毕竟有些火能不烧就不烧,整肃府务,清查贪腐,又或……呵,各位,本府希望能与尔等共赢互惠。”
包括杜子坤在内的几人全都弯了腰,附和着笑道,“是是是,府尊示训,下官等定谨守规矩,绝不做与府尊指示相悖之举,那几家的田地,待我等清丈收回后,定尽快送上。”
崔闾扯了下嘴角,用看似温和的声音又道,“不日本府将会下告示,我全州所有土地将重新进行丈量,除了收归衙署的,那还分散在各县乡绅富贾手里的,如若肯割爱,本府将以市价回收,诸位大人回去拟个章程,看看怎么说服那些手里捏着土地的乡绅们,本府购地有大用,但也绝没有仗势欺人明抢的意思,以衙署之名出资购买,许他们留下够全家老小吃喝嚼用的田亩……若像那几家子……呵,本府从不强人所难!”
几位县令鞠躬的腰都要戳到地上去了,额头冒汗。
那几家子被查出走私海盐的,回去之后就将以田契赎身的事情说了,现在乡里富绅哪家不知道?都知道,都在四处奔走,就怕被新上任的府尊抓着小辫子。
问江州靠海吃海的富裕人家,有哪家没私下走过盐?
没有,也就那几家子倒霉,被捉了个实在,当出头鸟给办了,现在各县镇里的富户人家,人人自危,他们来府城拜谒府台大人,各家都送了礼,要求一个准信。
眼下府台大人这意思,看来是要重点查办私盐这块了,几人弯着腰,小眼睛转的滴溜溜快,心里各有想头。
滙渠那边崔氏族里分田之事,并未瞒人,管中窥豹,他们觑着府台大人收田契归衙署的举动,不难推测出他想干什么。
全州土地重新分配,且按人头均分,这怕不是要激起手握大量土地的乡绅富户起义反抗?叫他们回去拟章程,焉知不是在考量他们。
能不能成为新府尊大人身边的红人,就看此举了。
几位大人恭恭敬敬的退了出去,出了衙署门,就找了一处尚算隐蔽的茶馆子碰面去了。
崔闾则起身回了后院,就见那院中间的路上,果然直挺挺的跪着一人。
“老二?这是犯了何错,竟叫你大哥如此罚你?”
崔元逸听见声音,从屋内出来,站到了崔闾身边,低头道,“爹,是儿子没有教导好弟弟,您忙了一天,也该累了,先回房休息休息。”
两人眼神碰了一下,崔闾点头,“嗯,你们兄弟的事,自己处理也好,只是也不要太过严苛,好好教,好好劝,莫伤了兄弟情谊。”
说着就想往屋内走,两人都想替崔仲浩留最后一层窗户纸,只要老爷子愿意装糊涂,这场纷争就能过去。
可崔仲浩是铁了心的,见老爷子竟然一副明知却不问的样子,一下子就急了,膝行两步急切道,“爹,儿子……儿子求您,求您允我出仕,求您了!儿子以后定会报答您的,儿子真的不想……”
崔闾脸色陡然阴沉,觑着眼凌厉的瞪向他,“崔仲浩,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孙氏听见响动,忙奔出房门,跪到了丈夫身边,想按住他,可惜她力气始终比不了男人,被崔仲浩再次挣脱,旁边扶着林力夫出了门的崔季康冷笑一声,站在门边上一步不动。
崔仲浩目露坚定,抬头与崔闾对上,“爹,只要您答应让儿子出仕,任何条件儿子都答应,绝不反悔。”
崔闾定定的看着他,胸口上下起伏,旁边的崔元逸担心的看着他,见老爷子一副被气到肝疼的样子,再望向豪不退让的二弟,当即怒上心头,上前一脚将其踹倒,“老二,你怎如此气爹,行如此大不孝之举?”
崔仲浩固执的仰着头,固执的坚持道,“我没有,我只是想为自己的理想争一争而已,大哥自己得到出仕的机会了,就不顾兄弟们的前途死活了?哼,你是童生我是秀才,论出仕的机会也该是我先得,我的要求并不过分,大哥总说兄弟一体,可为什么这个时候不帮我?若我们家只能有一人能出仕,大哥又为什么不把机会让给弟弟?反正将来整个崔氏都是大哥的,我只要求个出仕的机会,为什么不可以?我也是父亲的儿子,我是你一母同胞的弟弟。”
崔季康好悬从林力夫的搀扶下跌倒,忍着一身疼到了大哥身边,甩了胳膊就要打人,却被崔元逸一把抱住,旁边也传来了老爷子的声音,“老五,你退下。”
然后,就见老爷子招了下手,身边崔诚忙让人搬了个椅子来,崔元逸扶着他坐正后,就同五弟站在了一旁,好几双眼睛盯着崔仲浩,院里静悄悄的落针可闻。
半晌,就听崔闾道,“我没料你如此牛心左性,仲浩,你可想清楚了?真要为了出仕一事,与兄弟为父反目?”
崔仲浩眼眶泛红,连连摇头,“不是反目,儿子只是想求一个机会而已,爹,您是一府之主,给儿子安排一个前程为什么不可以?有什么困难么?儿子只是……只是想当官,为百姓做些事,实现自己的志向而已,怎么就是反目了?”
崔闾冷笑一声,捏了捏鼻梁,看了眼旁边涨红了脸,有些不知所措的孙氏,才又道,“可以……”
崔仲浩立时脸露狂喜,膝行前两步欲叩头,却叫崔闾喊住了,“但有个条件,你若答应了,为父就安排你出仕。”
崔仲浩以为是什么考验,很愉快的答应了,声音都亮了几分,“请爹示下。”
崔闾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我把你过继出去,族里有的是绝了户的族亲,你过继了,就与本家无关了,届时,我将看在几十年的父子亲情份上,给你一个重振家门的机会,你可愿意?”
孙氏脑子嗡的一声炸了,一下子扑到丈夫身边,扯着他连连摇头,“不许答应,你过继了,我们娘几个怎么办?崔仲浩,你敢答应,我就带着孩子们死给你看。”
崔仲浩眼中泛出难以置信的光来,望着上首处的亲爹,绝望道,“爹,爹啊,您、您怎如此狠心?非要断了儿子的想望么?过继?呵呵,过继?亲子变族亲,爹~您为什么这么讨厌我?为什么?”
旁边崔元逸在愣了一瞬后,忙低声劝道,“爹,二弟他只是一时鬼迷心窍,您把他交给我,儿子带回去关他几日,定然就想明白了,爹,过继之事兹事体大,不可啊!”
崔季康嘴巴动了动,最终也跟着道,“二哥虽然很讨人厌,但过继还是算了,爹,这惩罚太重了,况且还有济哥儿几个,一但他过出去了,您可就一下子少了三个孙儿孙女了。”
孙氏跪着叩头,眼泪掉的停不下来,“爹,他糊涂了,回去关他个一年半载的,媳妇跟您保证,一定看住了他,实在不行,叫他出家吧!”
狗男人,出了家我看你还怎么出仕。
崔仲浩环顾一周,发现没一个理解他,愿意支持他的,又见上首处的亲爹一直冷眼看他,一时悲从中来,吼的人耳朵打鸣,“过继就过继,我同意,随便爹给我过继到哪一户,只要能让儿子出仕,儿子愿意,愿意!”
孙氏扑上去撕扯他,嘴里哭喊,“我不愿意,济哥儿妍姐儿也不愿意,你给老娘闭嘴,闭嘴。”
院里很快扭打成一团,崔闾失望的扶椅而起,看向吴方道,“派队人,将他押回族里去,还关进祠堂里,若他仍不愿改口,就依了他的意思,给他挑一户人家过出去。”
一副再懒得理人的模样。
只脚步还没回到内室,就从前院跑了个仆奴进来,跪二门上喊道,“大人,大人,不好了,门前来了个大肚子男孩子,要告他继母,告他继母耽误了他驱虫。”
第062章 第六十二章
因为牵扯到了蛊虫之祸, 知事那边接到报案,问清了事情因果后,跟经历崔榆商量了一下, 决定去请了府尊来处理。
对于这种带着异族稳秘事的东西,若不是这次爆出来,并真切的发生了, 基本说出口都要被人当神经病看待,可他们自己人当中就有中招的, 并且有亲眼看过严修大了肚子的, 因此,即便仍觉得此事不合常理,且透着荒诞诡异, 却是再不敢掉以轻心, 置之不理的。
之前由于水路不通, 很多信息被封锁在江那边,等到武弋鸣、王听澜等人入了江州后, 这些个被闭塞了多年视听的人,才知道,荆南圣蛊的拥有者,竟然就是大宁开国帝,现如今的太上皇,让想要跳脚质疑这是邪蛊巫术, 想挑动民众恐慌, 制造动乱的人,都无从发挥。
皇权至上, 谁敢指着太上皇的鼻子说,他是用了邪门外道之术谋夺的皇位?便是心里想, 嘴里也不敢说,何况太上皇这些年征伐冲杀,一次次的击敌于马下,可都万人目睹,晓谕全军的,他明明有如此神物,可却从未依赖过它们,只当养宠物般的养着,谁又敢指着他鼻子挑拨,连点个人爱好都要攻击,这得长了多大的胆子,敢拿脑袋硬碰硬啊?
是以,在清剿那九家及从案犯期间,虽有流言尘嚣,却在毕衡一张公示之下,全都偃旗息鼓的按下了骚乱,没能引发大范围的暴动,百姓畏皇权,也敬皇权,可当蛊虫这等可怕之物与皇权联系上之后,他们又会将之脑补成天赐神物,否则前朝那么多皇子,怎么就让太上皇抢得了天下呢?
虫肯定是个好虫,就跟猫狗生来软萌一样,主要得看饲养它的人是谁,前府台要不是觊觎人家姑娘年轻貌美,强抢了人家为妾,也引不得如此大动荡,因此,有因必有果,倒也不能无耻的将人之恶,强行按在没有嘴辩驳的宠物身上。
宠物发疯,全乃人为,若还要被行恶之人牵着鼻子走,以虫蛊为借口,行害人之事,那跟助纣为虐等同。
衙署门前的告示,叫老秀才们连日宣讲了多遍,又有衙差敲着锣的挨家挨户告知,现在全府城的人都知道,蛊虫不可怕,且普通人压根养不起,一窝娃子给一锅粥就能糊一顿肚饱,蛊虫那可是非珍贵药材不吃的,是以,根本不用担心那挑拨之人宣扬的随处可见论,放心,这东西宝贝着呢!能叫你们有生之年见一次,就够有幸的了,是余生吹牛皮都能引人羡慕的程度,还想天天见?可洗洗睡吧!没那么美的事发生。
物以稀为贵,只要把一样物什抬高到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度,那别说虫子,鬼也能变成叶公好龙那样人的追捧之物,害怕这等软弱情绪,会被虚荣心全部灌满,谈虫色变就转成了追热点的潮流事。
哪都有一帮子闲出屁的纨绔,来引领一座城的话题趋势,只要整成得不到才是最好的缺憾心理,就肯定有人为了虚荣心而战胜恐惧,成为追捧赞美中的一员。
崔闾当时忙着码头的事,也没空给毕衡深度解释这番心理战术,只叫他出公示,然后找一帮子平时引领城内风流的纨绔来,那可怜的九家子门内的小纨绔们,听说能有戴罪立功的机会,立马硬着头皮,忍着发麻的内心,三五成群的,在那几日里作出一副欢腾样,硬生生的帮着毕衡将城内惶恐的气氛,给冲散化解了。
于是,当崔闾接过江州府权时,城内气氛已经趋于平和,百姓也不再谈虫色变,生活秩序基本恢复正常,没有能再以蛊祸挑起民乱的土壤。
百姓在连日的心理疏导下,变得更加理智,尤其王听澜借机将妇协部建立了起来,每条街巷里都设了妇委大娘,专管着门对门的口舌之争,并着对妇孺之政的宣讲,让更多的人知道了朝廷的新政律法,在许多失了劳力的灶户人家,尤其普及成功。
她们或许不能深度理解新政实施的必要性,但劳力的缺失,让灶户人家陷入的绝境,却因为妇协新政里的一条独立女户藉册的制度,而燃起了重新活下去的希望。
再不用担心因为家里没男人,而被族内将家产侵占分配出去,以及再强行安排她们嫁人的酸苦事发生了,有了女户,她们在这世上,也就有了可立足之地,有能与人说不的权利了。
王听澜在灶户群里开展工作,进行的非常顺利,外城的爷们几乎拦不住家里的娘们与她交往,更不敢轻触她身上的官威,如此一来一往,妇协初创的江州分部,比除了北境以外的任何一地,都做的成功,而内城里面,近日也陆续有妇人向妇协递了橄榄枝,邀王听澜带人去内城普法。
故此,在武弋鸣加紧练兵调船,忙的不可开交之际,她也没能闲着的,忙的数天不见人影。
这个来告状的男孩子,就是她在宣法中发现的,然后经过了解,决定应当帮他一把。
既为了让他有能替自己讨个公道的机会,也是想将这样一类新人种告知出去,她相信,像这个男孩子的遭遇,肯定还有。
她把人带到衙署门口,自己却没进去,只叫他去告,男孩子现在抓着她跟抓救命稻草般,从她眼里看见了鼓励可依赖的目光,于是,坚定的递出了状子。
而王听澜却扭头飞鸽,将这出现的第三性别发给了那个人。
那人还是如从前一般,行事步一算十,早在发现幼王蛊暴动时,就以非常严肃的口吻写信来,叫她定要在工作途中细细观察,无论当官属官作了多少弥补工作,都肯定会有例外发生,人性本善只是圣人用来教化民众的谏言,可事实上人性本恶才符合大部分人内心的阴暗面,但有时机,是会从恶的。
没有王听澜,这个男孩子大概率是不可能出来告发其母的,虽然是继母,也在子告父及其他长辈之大不孝行列罪里,若府城仍由严修主理,这男孩子怕是刚到衙署,就得先去滚一遍钉板,来杀一杀他的忤逆之心。
王听澜给他做了很多思想工作,并暗示性的告诉他,自己会成为他的靠山,但有上官敢不受或徇私的,她就一定会出面替他主持公道,这才叫这男孩子壮了胆子出头。
她奉上令,要全方面考察新任府台,这在北境被废止不用的子告父母及长辈,视以忤逆先杀威的惯例,在这位新府台大人治下,会以怎样的形式呈现,是不是也先上来就给一顿刑罚,唬以苦主生退却之心,好在年底汇总的案事薄上,以低案率搏得一个治理有方的政绩嘉奖。
朝廷年底述职考核薄上,各地刑民案也是作为一个评判标准,有些地方官为了政绩好看,对一些涉以家庭纠纷的案子,就一律以伦理纲常拒收拒判,如此来减少存量案率,但这显然与那位的施政方向不统一,尤其在下克上,卑制尊的反传统理念里,这简直是对他推行新政的抵触和不满,那位的追求一向不同常人,哪怕他们这些跟随者,都不知道他到底想将百姓捏造成什么样,只知他经常鼓动俱有叛逆精神的百姓,上官衙击鼓鸣冤。
王听澜想,这里出现了如此热闹之事,又有子告母这样的忤逆案勾着,他就是再慢行,也该等不及了。
主上,您再不来,江州这地儿,可指不定该怎么野蛮发展,又要往哪个方向发展呢!
愁!
衙署后院的崔闾也愁,他先让仆从去将知事和府经历引到堂上去,叫他们将人领到堂下站着,并着重补了一句,“杀威棒先不要上,也别给人戴枷锁,就按正常案件循例进行就是了。”
那仆从愣了一下,点头哎了一声赶紧往前院跑,他来叫人时,那头的钉板和杀威棒已经准备好了,忤逆罪的重枷更摆在了堂前,那跟着后头被传唤来的案犯父亲和继母,及一众家人长辈们,都在堂下看着,尤其那继母脸上,都带上了幸灾乐祸的嘲笑,衙署门前,已经陆陆续续围满了人,都是包打听得到消息后,出去散了一圈回来后的结果,大家都等着看这稀奇。
实龄刚满十七岁的男孩子,满脸通红的立在堂下,惶惶然的在众人的指指点点下涨红了脸,手足无措,直到在围在人群里攒动的人头中,看见了张熟悉的脸,那竟然是换了身粗布衣裳,混在围观人堆子里的王听澜,见他眼神瞟过来,马上冲他坚定的点了点头。
慌张不安的男孩子,立马镇定了下来,似有了主心骨般,再次将被嘲讽的差点弯掉的腰,给挺直了起来,尽管面色仍因羞怯涨红,但眸光里闪烁的坚韧,再次绽放了出来。
崔闾便在这孩子调整好的心态里,从后衙里绕了出来,身上已经换了身常服,头上仅用一根檀木簪子挽了发,整个人的气质给人一种温和如邻家长者般的慈蔼,一眼望见孕相已显的男孩子,先入眼的并非是瞧稀罕事的神情,而是颇不赞同的看向两边,声带斥责之意,“搬张椅子给这孩子靠着,没见他身体不舒服么?”
男孩子很瘦弱,身体似竹杆似的,孕相一起,就跟烧响竹时的反应一样,热涨后在当中起个泡,一点点在火中膨胀,然后最终因受不住挤压,砰一声炮炸声响。
那肚子让人看了非常不适,除了他的年龄、性别,就是那一身清隽的气质,竟给人一种天物被暴殄的感觉。
这不该是个灶户家的孩子。
可状子上写的很清楚,他确实是外城一家灶户子。
堂后屏风处,被崔闾安排来旁听的崔元逸和崔仲浩,各分了一个小桌案坐着,上面摆好了纸墨。
这是崔闾给崔仲浩的考核,只要他能在此案中,作出令他满意的评判,他就作主给他一个机会,放他出仕,可若不能通过,那他之后的人生安排,就得听老子的,出族、出家或过继,都不能有任何异议。
为显公平公正,崔闾让长子也跟着一起陪考,以为堵崔仲浩的童生与秀才的不服之说,他相信这个长子的才能,并不愁他会跟不上他这个当爹的思路。
老五和担忧自家男人的孙氏,一起绕出了宅子,混到看热闹的人堆里,直击堂上第一现场,当然也被挺着孕肚的男孩子给惊到了。
非常清秀带有文气的男孩子,且言行举止印证了这一点。
崔闾坐在堂中,声音温和极了,“你叫什么名字?十几了?家里都有什么人?”
边问,眼神边落在了桌案上的状子上,然后再一抬眼,就对上了男孩子委屈愤懑,不甘难堪的眼眸,那表情里的小倔强更夹着屈辱的绝望。
崔闾心头一跳,不知怎的,竟觉察眼前之人,犹如一只濒临死亡的鹃鸟,他似在用一种泣血的方式,自绝以求公道。
若不能给他如心理预期的审判,他会死,若将害他之人判罪惩处,他也会死。
前者含冤,死是在以命抗争,后者是沉冤昭雪了,但随之而来的家庭压力,社会舆论,都将令他没有苟活的土壤,唯死能得清静。
他眼眸里的痛苦,是前后不见生路的悲观,他手抚着肚子的轻柔姿态,证明了孩子才不是致他无路可走的现象,让他无法立于世的,是世俗、人情,伦理纲常。
崔闾看向崔诚,轻声吩咐,“将熬给小五的养生药膳端一碗来给这孩子用点。”
尔后又转了眼来与男孩子对视,“堂审时间长,本府看你身体不太好,刚好我家小五最近伤了身,后厨一直炖着药膳,用的都是补身体的好材料,你先用一点垫垫胃,别紧张,不管事实如何,在未理清因果前,本府定不动你分毫。”
崔闾未到堂前来时,那杀威棒和重枷已经就了位,钉板也已经抬到了堂前,就在卫沂准备豁出命去滚上一滚时,那去请人的仆奴连滚带爬的从后衙扑过来,一把拉住了他,然后对着知事和府经历,将府台大人的话原样说了一遍。
卫沂红着眼睛,扶着椅子边跪了下来,“不才卫沂,宣和十二年过的童生试,后随母改嫁至赵家,母复生二女后难产而亡,父赵从海再续娶陈氏,陈氏以家中孩儿多,无银钱可供子读书为由,又挟两幼妹性命,逼……逼我自贱身契,入乡绅许家,给许家大少爷许泰清做书童伴读……”
说至此,已有眼泪流出,扶着椅子的手指不断蜷缩,忍了片刻咽下哽涩,“许大少爷待人宽容,允我作陪时继续研读,并不禁我翻阅他书房读物,甚至曾许诺待时机成熟,放我身契助我科考……”
他直接陷入了回忆,抖着唇垂下了头,声音飘乎,“我当他是正人君子,以诚相交,后许家老爷夫人欲为他娶妻纳美,他不愿,夫人多次探其口风,不知怎地就扯到了我身上,我被许家老爷打了一顿板子送回了家……那几日,我身不能动,他半夜翻窗而入,送药道歉,说想要聘我作契弟,我将之骂走后,就遭了继母囚禁,而正是那几日,听说内城爆了蛊祸,有大人派了衙差沿街喊话,叫人去衙前驱虫,可我出不去,我父赵从海伙同那个女人,拿铁链子栓了我,并以打杀两个幼妹作威胁,直等到驱虫期过完,才解了锁链,并收了许夫人一百两聘资,将我送去了许府……”
卫沂闭了闭眼,似再也说不下去,而旁边听的人,包括外面围观的百姓,都一个个直了耳朵,惊叹于这男孩子的经历竟然如此曲折。
九岁的童生,这赵从海是脑子坏掉了么?就算不是亲生的,可随母改嫁来的,就是你家孩儿了呀!好好培养,未尝不能带携家里飞上枝头。
当然,也有人看出了其中奥妙,双手击掌,“没有亲子,这卫沂的母亲只生了两个女儿,赵从海是为了有亲生子才娶的陈氏,就不知这陈氏有没有替他生下儿子。”
旁边有人插嘴,“那肯定是生了呗,要不然他能这样对前头那位带来的拖油瓶这样?连两个亲生女儿,都是说打杀就打杀的样子,后面肯定是生了儿子的。”
“嘘,别吵吵了,快听,这卫沂又说话了。”
卫沂忍过了那阵心酸,扶着隆起的肚腹,“我明确了自己的不情愿,许泰清也表示愿意等我想通,可他拒绝娶妻,连夫人安排给他的通房都不愿纳,我那继母就将张贴在府衙前的,关于蛊虫上身后的诸多奇异后果,送给了许夫人,这才有了一百两的聘资,我被抬进许家,当晚就被灌了……药,和许泰清圆了房……”
他惨白着脸叹息一声,“许泰清心愿达成,隔不几日,就去与夫人早就相好的姑娘见了面,我这才知道,一向对科考不怎么有兴致的人,在得知州府大变,会有利于一波学子向上求索的消息后,纷纷准备放手一搏,他起了心后,就知自己任性的后果,会有碍到他出仕之事,为了弥补,他便同意了夫人的提议,准备娶个常人眼里的贤妻摆在家里……”
崔闾看了眼知事,就见高学茂躬身小声道,“江州归宁,又空了许多位置出来,不少人就猜测,会在初冬加恩一次院试,以备来年春的乡会试。”
所以,那往年没什么晋升空间的江州地界,才会引得众学子跃跃欲试,大家都想趁此大好时机,在府城谋一个前途。
卫沂垂着头,脸上的神色有种奇异的复杂感,“我恨许泰清的两面三刀,就寻机去见了那姑娘,告诉她我跟许泰清的关系,果然,她退亲了,许夫人很生气,要将我打杀了,但有许泰清求情,我又被暂时送回了赵家,而许家于几日前,匆匆给许泰清抬了一房妾室。”
崔诚把给崔季康炖的药膳端了来,崔闾示意他给卫沂端去,卫沂动了动嘴唇,终究扛不住肚饿,扶着椅子慢慢的将一盅药膳给吃了。
屏风后头的崔仲浩已经听傻了,完全听不出这段官司的重点,他看向沉着脸写写画画的兄长,见他脸色漆黑一片,隐有怒气染上眉间,忽就觉得定有什么是自己忽略了,而兄长却悟出的道理在的,一时间,他竟急的额头开始冒汗,盯着小桌几上的笔墨努力使了劲的回想。
是什么呢?到底是什么呢?
子告母,又当堂述说其父的不是,而父亲竟然没将人拖出去滚钉板,打杀威棒,这不符合堂审规则,甚至还叫诚伯给上告者送药膳,更显得欲盖弥彰,父亲是一州主官,当以身作则,绝不可能在众人眼底下犯错,违背堂审秩序,所以,这都是障眼法,都是做来考验他的,就看他能不能看透看明白了。
大哥是那么个讲规矩礼仪的,他肯定是被这小子告父母的行为气到了,这奋笔疾书的样子,定然是在列举这小子的罪状。
自觉想明白的崔仲浩,顿觉豁然开朗,扶案提笔,也加入了起草判词中。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前为忠,后为孝,这个卫沂,哪怕有再多理由,也不当上堂来告父母亲长,子命归父,继父也是父,母为亲长,继母亦为母,他便是舍了这条命又怎样?何况只是将他送去作契弟,乡下风俗,古有成例,虽乃不可为外人道,可懂的都懂,怎么到他这里,就要委屈喊冤,甚至还敢上告?
大不孝,当诛!
崔仲浩一鼓作气,写的那叫一个酣畅淋漓,叫旁边的崔元逸都侧目来望。
堂中又响起了卫沂的声音,许是有了饱腹之物,他身上的冷意被驱散,声音也逐渐恢复平静,“我被送回了赵家,眼看着许泰清纳了新人,便自觉与他恩断义绝,又得知漕船过江条件放宽,我偷偷用许泰清情浓时送我的东西,买了一个漕运帮众的许诺,可以偷偷的将我的两个妹妹一并带过江。”
崔元逸在后头顿了一下,他前不久才抓到几个收钱从江对面往里偷运人的漕船,没料他们江内部竟然有人想过江而去,看来回去还得严审那几个抓到的犯事者。
卫沂声音继续,“临行前一夜,我肚腹突然疼痛难忍,声音惊动了赵从海和陈氏,两个妹妹打的包裹,以及我准备好的东西被一并查获,终没能出得了家门,而不两日,我的肚子就鼓涨如气球,陈氏去请了大夫,在确定了我孕脉后,拿着脉案就去了许家,要许泰清出三千两银子来赎我……”
他说着惨笑了一声,灼灼目光望向崔闾,“许泰清已经确定了要参加院试,竟来信要我将胎堕了,陈氏见讹不来银子,就以我的两个妹妹作要挟,逼我亲自去许家找许泰清要钱,她明知我去了就有可能一尸两命,可她并不关心我的性命损伤,她只想讹来多多的银两,好为她的亲生子盖房造屋,以备将来娶妻之用,府尊大人,草民一人死不足惜,可我舍不下底下的两个妹妹,为了她们,我放弃了读书人的身份,为了她们,我忍了雌伏人下的屈辱,为了她们,我甚至能咽下男生孕相的讥笑嘲讽,为了她们……我愿意付出一切代价,我不能让我的母亲,在地底下还要为了她拼命生下的孩儿担心,我答应了我的母亲,此生定以性命护着她们……可这世道,想活下去太难了,子唯父令的孝仪礼典之下,我竟逃不脱与这个毫无血缘关系之人的桎梏,他拿着家规律令,经易就能左右我和我妹妹的人生,我竟想不出任何办法能挣脱这种束缚,在陈氏万般刁难与逼迫下,我若想带着妹妹活下去,便只能来衙署求告,祈求府尊大人能给草民指一条活路,难道我除了听从长辈令,往明知是死的路上走,就没有第二条路可选了么?若真如此,那倒不如叫我带着两个年幼的妹妹一起投了江,也好过我一去,她二人从此没了依靠,随着父母揉圆搓扁,终生凄凉。”
他明明考过了童生试,可以见官以学生自称,却因为被逼入贱契,而失了这份荣誉,卫沂恨的咬紧牙帮子,闭眼忍下眼中涩意,不想再被悲愤情绪左右,他今日是来求公道的,不是来祈求人家怜悯的。
读书人的铮铮傲骨,并不因契藉而失落掉。
这就是王听澜能说动他前来告母的因由,北境不以子告父母为罪,且失了依持的孩童,有慈善堂养活,他想用此行止,为他的两个妹妹,挣取最后一条保障,让王听澜看在他勇于出头的份上,在万一的不测里,能将他的两个妹妹带去北境生活。
所以,当他站在堂上时,就已经是个不畏死的心态了,甚至已经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只可惜这肚腹里的孩子,没福气来这世上走一遭了,后尔又想想,不出生又或许是对他的保护,就他那口蜜腹剑的父亲,真生了出来,不定要遭受怎样的虐待,算了,就这世道,活着也是受罪,不如胎死腹中来的痛快。
卫沂负在心理的沉痛创伤,竟然随着倾诉而豁达了一些,好像除了王大人,就没有人肯认真听过他的委屈控诉,但现在又多了另一位大人,愿意认真的听他把话说完,并且全程未予质疑嘲讽之色。
高堂上的府尊大人,眼里竟然流露出了惋惜,一种透体而出的爱才好士之色,下一刻,卫沂便听见了一声有如天籁般的问询,“你可有信心,在恩科的院试中取得名次?”
嗡一声响动,卫沂久久无言,他瞪大了双眼,不可置信的看向上首处端坐着的府尊大人,脑中的嗡鸣声炸的他耳鼓生疼,他根本听不清府尊大人接下来的话,只看见他嘴巴一张一合的说着什么,直到似是过了许久许久,周围才恢复正常,所有人的眼睛直直盯着他,从旁边传来一声催促,“你别发愣啊,府尊大人问你话呢?你有没有胆量以此身孕腹之相,去与那些曾嫌弃嘲笑你的人比拼?但夺名次,衙署亦或全州各县镇里,必有你的一席之地,便是不想任职江州府,府尊大人也能保你在别州拥有一官半职。”
这就等于直接告诉他,只要你敢应试,只要你能取得科考资格,那这个官你做定了。
保你扶摇直上!
这是什么样的底气?
这是崔闾揣度着那位的脾气秉性,而作出的预判。
能容女子与男人并肩,在知道蛊虫会造下这样的后果之下,又怎么可能会对受到牵连的男子,给予不公道待遇呢?那定然会有一个更优厚的检拔章程,而首例则会更加的优待。
新政新律新性别,需要榜样的威力来震慑宵小,提倡人道。
何况卫沂还拥有这样一个令人同情的曲折身世,所遭受的人和事都那样的抓马,极具经典示例范畴。
崔闾看着他挺直的脊梁里,所蕴含着的力量,就像绝壁下的小草,给一点甘霖就能唤发生机,而无论怎样的机遇,求生是本能,哪怕要将他的事例当作案典用,可对于已经遍体鳞伤的他来说,似乎已经算是诸多伤害里,最不触及精神的一种。
他这些事情,过了今日,将全城皆知,本来就做好了一死的准备,如今有了更好的活路出现,那被人背后嘴两遍,又似乎不再那么难以接受,且等时日长了,自然会有新的话题取代他,只要活着,一切都可以过去。
卫沂扶着椅子跪下,口干喉哑,“草民愿意一试。”
他现在无比庆幸,在知道逃不脱许泰清的手掌之后,利用那几日的温情时刻,求得了身契上的自由。
卫沂并不为许泰清的薄情而伤心,因为他也从没对许泰清用过情,他收了他许多赏赐,早就做好了带着妹妹玩消失的计划,只不过事情的发展出了些意外,没能做成而已,现在时来运转,竟叫他守到了崔府尊上位,有了可挣脱桎梏的机会。
王大人果然没有骗他,新府尊比之前的严大人更能体恤百姓,且懂换位思考。
卫沂在堂上受到的待遇,让被传唤来的赵家人感到心慌,数次想要抢断话头,却都遭到了左右两边衙差的制止,那竖起的杀威棒好像在警告他们,但敢有扰乱堂上秩序的举动,就不要怪他们杀威打人了。
是以,在整个卫沂述说期间,不仅赵家人不敢动,连之后赶来的许家人也没敢动,许泰清夹在人群里,冷眼看着一身傲骨的卫沂,咬牙喟叹,“果然是装的一副屈从样,若我不这么逼你一通,你还要演我到何时?卫沂,你的真心到底在哪里?这么多年,我竟从没捂热过你。”
要娶妻是假,纳进门的妾也是假,他在发现即使要了这个人后,也依然摸不到这个人的真心后,才越发的恨透了他的冷情,到底要怎么样,他才能看到他的心?
说恨他两面三刀,他自己未尝又不是一直在虚以尾蛇?找与他相亲那姑娘揭发他的丑恶嘴脸,没有他的放行,他能出得了许府?可结果呢?他以为的吃醋,竟是以他算计着离开许家收尾。
他成功了,他度着他的不忍心,终在他母亲的棍棒下捡回了命。
他怀孕,他纳妾,想着只要他肯软声求一句,哪怕只要站到他面前来,他就再不想法折他翼断他翅,许他一生一世一双人,可他宁肯冒死出逃,也不肯屈服于他。
许泰清垂了眼帘,捏紧了拳头,再也不因为算计的他因耽误驱虫,改变体质之事,而心生愧疚。
就这这样吧!
就让他顶着这副特殊体质,成为人群中的异类,这辈子都娶不了妻,成不了家,然后为他守节,养着他的血脉,一辈子摆脱不了他在他身上烙下的印记。
科考?
行,咱们官场见!
许泰清最后看了一眼眼眸中焕发了异彩的卫沂,在许夫人担忧的眼神中,转身离开。
他要回去准备院试,准备跟这个当年被夫子天天挂在嘴边上夸讲的神童,以文会战,卫沂,当年学堂里我处处落你一筹,之后的每一天我都在为超越你而努力,你不知道,当你被送到我身边当书童时,我有多震惊欣喜,你从来不知道身后有个我在默默注视着你,可只有我在每日每夜煎熬的等着你能回头看到我,不是以书童的侍者身份,是以当年卫家里最受宠爱的小少爷身份,看见我。
卫沂,是受当年被清算的五大家覆灭余波,而破了家的姻亲子,其母为掩他身份,不惜以贵女身份,下嫁灶户为妻,并承受着常人难以企及的屈辱,替那个粗鄙男人生下了两个女儿。
临死前要他发誓以命护持两个女儿长大,为的不是女儿,其实是他,是怕他在这样的环境里,被折磨的失了心气,折了傲骨,因为女人的直觉,叫卫母非常清楚,一但赵从海再娶,她的长子卫沂在赵家,必然不会有好日子过,为了不叫他毁于这样的生长环境,便只能以亡母遗命,来吊着他,命令他,必须忍受一切苦难的活着。
如此经年,在继父故意纵容继母欺凌迫害他之下,养成了卫沂冷心冷情的性格,除了两个妹妹,旁人再入不得心。
屏风后头,当崔闾一声“你可愿入院试一试”的话音一落,崔仲浩就知道不好,想涂了判词重改,却叫执刀一直守在一旁的吴方给制止了,他同时收走了他跟大哥的纸墨,半点不容他们毁改的机会。
崔仲浩脸色刷的一下煞白了起来,此时再转头看向大哥,却见他脸上竟然露出了欣喜样,眼神的落点,就在堂上的卫沂身上,显出一副赞赏之色。
他舔了舔嘴唇,声音艰涩道,“大哥,你是怎么看待他的?”
崔元逸扭头望向他,张口,“傲骨加身,文气逼人,且小小年纪便懂得隐忍,不惧不屈不退缩,但有时机,来日必成大器。”
崔仲浩震动,身体里的一股气突然泄了般,委顿的扶着小桌几,口中喃喃,“爹总说我不如大哥,我从来不服气,可现在我才发现,爹竟然说的是真的,大哥优我多矣!”
还要挣扎么?
可到底他只是不如大哥,又不是不如旁人,挣一挣有什么不对?
他也想成为父亲眼中的骄傲啊!
崔仲浩红了眼眶,悄悄从位子上离开,孙氏担心的跟在他身后,一声也不敢出。
崔元逸顿了顿,看了前堂一眼,也跟着离开。
“老二,为兄有话与你说。”
孙氏曲膝福了一礼后,匆匆离开。
崔仲浩回身望向兄长,惨然一笑,“大哥,爹看到我写的东西,定会讥讽训斥于我,我竟没有勇气去面对他了,我……我真是既没用,又可笑,夹在你跟小五之间,努力想做些事情来引得爹娘关注,可我总不得其法,总做出讨人厌的事情来,小五不亲我,想来也是这个原因,大哥,我真是太失败了。”
说完,竟哽咽了一下,场面直接凝固住了。
崔季康靠在林力夫肩膀上,咬着一载枣糕,含糊道,“二哥永远不知道自己身上缺的是什么,那是满身学识都掩盖不了心眼子,用外人身上也就算了,偏偏总爱用在自家人身上,烦死了,真诚有那么难么?当谁看不出他那满身的虚荣心一样,幸好济哥儿不像他,不然二房全得毁。”
林力夫不敢吭气,缩着肩膀当木头人。
崔季康拍了他一下,没好气道,“走,回去继续看老爷子升堂。”
堂上,终于论到了赵氏夫妻说话了,二人上来就喊屈,绝口不承认卫沂的指控。
陈氏呼天抢地,“大老爷啊,您一定不要相信这小浪荡子的话啊,他说的全不对,非是小妇人拦的他,实在是他那几日起不来床,错过了拔除蛊苗的机会,又自身不检点,叫个男人睡了,现在弄大了肚子,哎哟喂,我们赵家的脸都叫他丢完了,现在全镇人都在看我们家笑话,有个会生孩子的儿子,说出去连祖宗的棺材板都盖不住了,唔~他还恶人先告状,大人应该叫他滚钉板,打杀了事。”
崔闾冷笑一声,望着她,揶揄道,“哦?没成想,本府行事竟还需要你来比划,莫不如叫你坐上来断官司?”
那妇人噎了一下,立时停了假泣,再被两边的衙差一瞪,更吓的鹌鹑似的不敢动了。
赵从海小心的觑了眼崔闾的脸色,嗫嚅着声气道,“大老爷在上,草民对他们母子之事毫不知情,草民日日在晒盐场劳作,家里的事真的管不着,都由婆娘作主,草民从来不管内宅之事的。”
崔闾都要被他气笑了,一家之主,不管家事,就晒盐挣个家用,却连儿子的束脩都交不起,还搞得跟能挣万儿八千两似的,管三两间草房还能区分出内外宅,真要把人笑死。
他从桌案上的签筒里捡出一根签子摔地上,沉声道,“作为长辈,无护持子女之实,任由不贤妇欺凌迫害,作为丈夫,无教化内子之功,助长其嚣张歹毒气焰,作为子民,亦对世情起反教材之力,助同性情者行歪风邪气,来人,押下去,重打三十板。”
咚一声响,赵从海直接吓趴到了地下,被衙差架着胳膊如死狗般拖上了刑凳,没等人回过味来,就听噼里啪啦的板子声传了出来,后面跟着赵从海粗嗓门吼叫的求饶声。
卫沂坐在椅子上,身形动都未动,仰脸冷脸注视着陈氏,激得陈氏脑袋发热,照着他就抬起了手臂,但在下一刻就被两名衙差用杀威棒扣在了地上,尔后,被崔闾以藐视公堂罪,也拉下去打了板子。
夫妻两个不偏不倚,一人三十板。
打完了,拖上堂,才开始正经录口供。
陈氏,“一个拖油瓶,还不知道是他娘跟哪个野男人生的野种,能卖了替我儿子换几间新房,是他的福气,哼,他以为自己真是文曲星下凡呢?呸,也就配给男人压。”
赵从海沉默半晌,终于抬眼看向了这个儿子,“你娘……一心求死,明明病的不严重,却因为不甘心替我生儿育女,非生死志,沂儿,你还记得前头几年,我也曾真心待过你的,可你娘不啊,她看不上我,又要用我的户籍册替你上户,呵,我能怎么办呢?娶到个天仙似的女人,还不让碰,在盐场遭了多少嘲讽讥笑?她根本不在乎我在人堆里的自尊心,那我又为什么要替你们着想?所以啊,我就将镇上最刻薄的女人娶回了家,然后随她折腾而已。”
卫沂垂眼看着他,看着自己曾也想真心待过的长辈,声音冷凝,“若我没记错,我娘借你的户籍册用,是给了你钱的,她把能带出来的所有钱物,全都给了你,是你没有尊守承诺,违背了当初的约定,这才有了赵菡和赵莓,是你害了她。”
当时答应的好好的,后来把人娶进门了,怎么就非要人履行妻子床弟之欢了?
卫沂现在看他一眼都嫌脏,撇开眼睛落向陈氏处,“你知道这个男人不是真心要娶你,所以你恨他,恨他你就来折磨我们,陈氏,你真悲哀,你可知道,他根本不在乎你生的是谁的孩子,他就是在利用你来迫害我们,好自己落个耳根子软的清白名声,绿帽子怎么了?他当不知道就可以算没有,谁敢硬给他戴?你偷了这么多年人,你敢到他跟前说么?不也还是照样得跟着他过日子?生的儿子可能还得给他养老送终,陈氏,你还觉得自己厉害么?”
他九岁就得了童生,懂事的比大多数孩童都早,对于大人间的纠葛,早看的透透的,若非势单力薄,他早要把人往死里弄了。
所以,他非常能理解他母亲求死的心情,并不为她为自己设的吊命之局而生气,正好,他也需要用两个妹妹来激励提醒自己。
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家庭纠纷,只一柱香的时间,就传遍了府城大小角落。
最终,以赵家两口子收监,等候宣判收尾落幕。
子告母?
当卫沂拿出一份由其母与赵从海签订的协议,证明二人的婚姻建立在户籍买卖上,而非正当婚嫁之实时,那牵扯的所谓父子名分就不成立了,既无父子关系,又何来子告母之说?
崔闾定定的看着跪在堂上的卫沂,听见他清浅的声音缓缓道来,“若府尊大人未能听完草民冤屈,而行仗打威行,那这份协议,将会随草民一同下葬,多谢大人给了草民自鉴的机会,草民……此生无以为报,定竭力考取功名,以为大人鞍前马后。”
府台大人说要让他考,谁还敢揪着他那几年为书童伺候人的经历不放?
卫沂知道机会难得,又加之他现在的特殊体质,可能也唯有眼前的府台大人,能不别眼相看他这异处了。
他后来经过打听,知道了眼前的府台大人,曾为江州蛊祸做过什么努力,是以,他能断定,没有任何一处地方,有呆在他身边的接受度更高。
崔闾看着卫沂,心道,真是后生可畏,他这是收了个什么样的妖孽呢!
罢了,好在品性不错,那因五大家倒台,而受到多方商贾狙击破了家的合作者,也过了清算期,或者本来上面也没打算清算这些小鱼小虾,只不过鱼池里总会有大鱼吃小鱼,这卫家失了靠山,被夹击攻破也在意料之中,总有新的高楼是建立在一片废墟之上的么!
人堆里跟着瞧热闹的王听澜,悄悄的退了出去,眼中一片欣慰。
崔闾的的确确是符合北境选官资质的,希望主上也能满意他。
而回了内院里的兄弟二人,谈话也到了紧要处,崔仲浩声音不自觉的高了八度,“大哥,你莫要开玩笑,叫我跟着运盐车队走西北长廊线,您不如直接喊了西北都统来杀我。”
崔元逸眉头紧皱,耐心逐渐于无,“你要出仕,又向爹证明不了你的能力,为兄盼着你能靠此一行,在爹面前搏个彩头,好换一次出人投地的机会,再者,若你能得了和州总督毕大人的青眼,便是科考吊个车尾,他也能将你捞去和州上任,有爹这个大旗在,你的路远比别人宽,怎么就只一次冒险的担当也无?你这叫人怎么放心让你出仕?”
崔仲浩气急怒吼,“这不是冒险,这是送命,大哥就这么恨我么?我就算联合二叔诬陷过你,可也没想着要你命,你这建议,与公报私仇何异?干脆不如直接说要弄死我,也好过打着为我好的名头来……”
啪~!
崔仲浩的声音被一巴掌结结实实打断了。
崔元逸举着胳膊掌心发麻,眼里带着伤痛,“兄弟一场,你竟这般想为兄的么?为兄在你眼里,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小人了?父亲说的没错,你现在就是牛心左性,是该关在祠堂里好好反省反省。”
他边点头边转了身要走,却在看清了身后人时,瞪大了眼睛。
崔闾手里正拿着他二人答的判文,在老二崔仲浩惊慌的眼神里,缓缓开口,“老大的提议很好,吴方,派两个人陪二少爷回滙渠收拾收拾,等运盐车队起程时,送他入队,务必全程看着二少爷,事事亲力亲为。”
第063章 第六十三章
崔闾没有再给瘫跪在地上的次子多余的眼神, 只抬脚略过了他时,将他写的判词扔在他脸上,声音不带起伏, “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既然知道写, 就该懂得做,老二, 机会是要自己争取, 而不是求人施舍,更没有以手足之情行勒索事实的道理,路就只此一条, 你没有再挑拣的余地, 否则……”
说着到底还是顿了一下, 调整了心绪,“为父不介意大义灭亲!”
不是在梦里见识过他的冷心绝情, 对兄弟手足毫无爱惜之意的模样了么?是什么叫他以为,可以用宽宥的态度,父慈子孝的温情,来感化和重新教导这个儿子?
只是希望他安分些,只是想剪了他的翅膀,不叫他有闯下大祸的时机和环境, 却没料竟仍未能免于使他们兄弟起龃龉, 竟给了他能指着长兄的鼻子,骂他别有用心的话来。
兄弟阋墙!
未到上一世的境地, 却已提前显露了离心之势,他再没法用此时他还未铸成大错等宽免之词, 来为他开脱。
此子心性却系生来凉薄,极为利己!
那一瞬间,崔闾彻底冷透了心,决定换种方法修理这个儿子,出继或关押已然压服不住他的一颗悖逆心,那就用残酷的现实教会他,什么是一家人,什么是兄弟手足。
若然还掰不回他的性子,那这儿子……不要也罢。
崔仲浩儿女都有两三个,长女更满了十一岁上,没料竟以二十八高龄,被父亲如此蔑视、怒斥,匍匐于地上时,面容压抑不住的扭曲,劈裂的声音足以宣泄出他心里的愤怒,“爹,您瞧不起我,您从来瞧不上我,为什么?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得到您的肯定和赞许?是要我死么?是不是我死了,您才会在看重的长子,和疼爱的幼子间,看一眼我这个平平无奇的次子?我只是想让您看见我,看看我并不比大哥和小五差而已,您为什么就从来不看我?我努力读书,以文会友搏彩名,只是想引起您的注意,我勾连二叔做下错事,初衷也只是想要告诉您知道,大哥没了您的支撑,也不过如此,我只是想叫您看看我而已啊!”
他一遍遍的以头怆地,声音几近低喃,“您为大哥打下了家族长盛的基业,为小五规划出去北境出人投地的机遇,怎么到了我这里,就只是叫我安守家宅,给大哥做牛做马?我也是您的儿子,我不是奴仆,我也想要一个可以光宗耀祖的前程。”
可你为了前程可以不择手段!
崔闾磨着后槽牙咽下了这话,只冷眼总结道,“心术不正,无需再言,回去倒是可以好好想想,你到底错在哪了!”
其实他也没闹清,次子的性情是怎么养成的,对于三个儿子,他是承认除了长子特别教导外,对于另两个都一样的对待,因为无需他们承担家族重任,便都给予了他们自由发挥的余地,次子爱读书,爱以文会友,他处于那么个吝啬期,都专拨了银子给他办茶博会,幼子喜爱各种手工艺,他就放任他糟践银两拆东补西,反倒是长子,从小就遏制了天性,受他拘束控制,处处高要求,一点点大时就小大人的样子跟他身边学习理事了,崔闾甚至都不知道这个长子的爱好是什么,现在再往回想,似乎长子的童年也乏善可陈。
若说三个儿子,他最亏了谁,怎么也轮不到老二叫屈。
崔闾实在是懒得跟他辩驳,你读书到底是为了谁的这一命题。
一个人的抱怨心一起,便觉谁谁都对不起他,这种心理本身就进入了偏执的陷阱,再说干了口舌,也只会在他心里,更添了偏颇的私心。
无济于事!
当道理无法教导一个人时,那就让现实教会他做人。
崔闾挥了挥手,让旁边吴方将人拖走,旁边崔元逸数次动了动嘴唇,却终是没张口替他求情。
这个弟弟,确实不管不行了,再放任他如此下去,害人害己。
孙氏终于找着了空隙,小步走至崔闾跟前曲膝跪下,低头道,“爹,儿媳也有话想说。”
崔闾对于这个儿媳倒没什么意见,生儿育女照顾丈夫家庭,她这些年做的都好,也不像别人爱嚼舌根,并且,她有一项特质很得他欣慰,那就是永远知道银钱的重要性,任何事情都能看在银钱的面子上退一步,这就是个很务实的女人,嫁给老二真是委屈了。
孙氏垂着头,眼神迅速往丈夫脸上瞟了一眼,小声道,“爹,二爷去西北长廊线押送海盐,不知……不知儿媳是否能跟着去?”
崔闾眯眼,盯着孙氏,顿了一会儿才问,“你确定?老二那边我会放人照看他的,苦是必吃的,你跟去服侍似无必要,且家中孩儿不可失了照护,男人重要,孩儿也同样重要,你可想清楚了。”
孙氏不顾后背上灼灼盯着她的目光,她知道那是丈夫震动惊讶,甚至会有感激之意的目光,可这和她要去的真实目地不同。
她低声讷讷道,“家中孩儿有大嫂照护,媳妇并不担心,二爷身边有人照看,媳妇也不担心,爹,媳妇……”
说着,她捏着手中的帕子,紧张的咽了咽口水,“媳妇将前不久爹赐的银钱赔了个精光,本来那笔银钱是想翻一翻的给妍姐儿添妆用的,现在赔了,媳妇总要想办法再赚回来,既然爹看好那条盐道,那媳妇也愿意相信爹,想将手中现有的银子,兑些海盐……跟着去走一趟,济哥儿和蕊姐儿都跟着脚的大了,二爷又是个不知柴米的,媳妇总不能叫几个孩子的婚嫁太寒酸了。”
她说着将红透了的脸埋了下去,因为参与娘家贩卖私盐的事,她手里的盐角子都成了废纸,也压根就不敢跟公爹说,叫他徇私给自己兑出银钱来,跟丈夫提了一嘴,却叫他给撅了回来,看在他求公爹捞出她娘家以及她出来的份上,她也忍了他骂她市侩的话。
可人不市侩,她孩子的嫁娶银子上哪弄去?靠着府宅里的成例银子,那只能做个驴粪蛋子表面光的排场,揭出去是要被人笑死的程度,她不能叫三个孩子在婚嫁事上遭人指点,就算比不过长房大哥大嫂家的闺女小子,比对着小五家的,也不能太低了去。
虽然小五他还没有孩子,可眼见着去北境的事情已经成型,前程基础也已由老爷子打算好了,孙氏心里怎么能不急?她其实也觉得自家这一房是受了漠视,可她懂得委婉提醒,懂得示弱述可怜,更重要的是,她好像能摸到老爷子的脉络了。
几日的近距离观察和听讲,她隐隐有能判断出老爷子的喜好来。
就那种,我可以给,但你不能强要,而这个给呢,也不是直接摘果子那种,这中间得有一个努力得到的过程,用老爷子的思虑来想,就是从历练中得到。
她家二爷数次碰壁触怒老爷子的结果,倒叫她总结出了一条道,现在就是趁机验证的过程。
果然,在等了整整一刻钟后,她就听见了老爷子的天籁声,“你若不怕辛苦和危险,便去吧!……”
说着顿了一下,又道,“只兑海盐一事却是不可,此次是以两个州的名义互通商贸的,你出门既代表了我崔府,自己掏了盐来卖也属夹带私货,若然真想去掏换些银子,便另组了车队跟着,届时我让人多看顾你一些就是了。”
两州签订的引盐计划,目前还只是小范围人知道,等代表江州的运盐车队一开始组建,那闻腥而动的商贾们就该坐不住了,当然肯定也有人会和孙氏一样,想趁机夹带些私货跟去探一探路,崔闾的计划是,可以允许商贾们自行组队,允许他们跟在押送的盐车后头,一起往整个西北长廊线上开拓商路。
江对岸的人想要吃江州的盐利,江州的商贾也想去对面寻求商机,只要这条路能盘活,江州的市场也就活了,因此,崔闾是鼓励有人冒出头来找他谈的,却是怎么也没料到,第一个开口的,竟然会是他这二儿媳妇。
他目露欣慰,将跟队出去开拓市场的原则讲清了,后又有意指点道,“江州临海,有着别地所没有的丰富海产,不要只盯着盐利,起码近几年,盐利归官方所有,你可莫再犯糊涂了。”
孙氏一瞬间只感觉脑袋炸开了花,愣了两息后,忙一个匍匐就行了个大礼,声音都激动的抖了,“谢谢爹,谢谢爹愿意给媳妇这个机会,爹您请放心,一路上有媳妇看着,必叫二爷亲尝世道艰辛,人情冷暖。”
她赌对了,果然,老爷子其实很好说话,只要坦诚,只要把将要做的事情,坦诚的跟老爷子说一说,无论支持还是反对,老爷子都能给予她明确反馈,甚至还得到了意外指点,简直不能更惊喜了。
孙氏连连福身,脸上喜笑颜开,声音都轻快了许多,“媳妇不知轻重,叫爹笑话了,差点又要做出错事来,多谢爹指点,媳妇知道怎么做了,多谢爹!”
崔闾挑了下眉头,与愕然不已的长子对了个眼神,欣慰的点头道,“你心里明白就好,你是个好的,以后二房这个家交给你当,为父也能放心了,嗯,回去跟孩子们聚几天,等走时为父叫人通知你。”
孙氏顶着丈夫一脸你傻了吧的样子,连着又给老爷子叩了好几个头,然后从地上爬起来,喜不自胜的扯过吴方手里的人,一脸谦虚贤惠,“二爷快随妾身回屋,让妾身好好给你掰扯掰扯。”
这是二房的机会,她就是手拿把掐的,也得把这男人弄进押运队里去。
崔闾默了一下,与长子轻叹,“她倒是个敏锐的,不愧是孙家里出来的姑娘,对商贾事如此敏锐。”
崔元逸跟着点头,这是他刚与父亲在书房内讨论出来的惠民之政,没料转头就叫这孙氏歪打正着的撞上了。
崔闾摆摆手,“无防,她有那个心,总比固守后宅要好,虽说她对几个孩子的婚嫁担忧有些多余,至少这个母亲当的还算称职,想倒腾就让她倒腾去。”
他又不是从前那样了,孩子们的安排,他早就打好了腹稿,不会发生婚嫁寒酸之事。
崔元逸挠了挠脑袋,半晌,终是从袖袋里抽出一封信来,脸色有些发红,竟作了许久不曾出现的小儿姿态,半垂着脑袋道,“爹看了可莫要气恼,实是……实是吴氏她不知情,也怪儿子从没与她说过外面的事,这才闹了个大损失。”
崔闾边往内室走,边拆信来看,只见上面娟秀字迹写道,“大爷安,妾于府宅内盼归,几个孩儿亦如是,另妾有一事相告……”
崔元逸有种夫妻私密信叫人窥见的羞恼,可这事确实得跟老爷子通个气,他自己也瞒不下来。
崔闾一目十行,看完将信塞他怀里,从鼻腔里喷出一口浊气来,一副简直不知该如何评说的模样,拿手点着他,咬牙,“你呀你呀,夫妻一体,好歹有些事也该与你媳妇通通气,再者也不是什么不能说的,男人家在外头干了什么,内宅里的女人就算不懂,也当叫她们听一耳朵,看看,这闹的?”
崔元逸跟后头替老爷子宽衣,临晚毕衡那边使了人来传话,说要请他吃夜酒,他这会换身衣裳就得去订好的酒楼,一天下来,竟然片刻不得休息。
什么事呢?
却是他那大儿媳吴氏,也想将手里的银子盘一盘,便托了娘家兄弟往别处打听,有没有田亩庄子要出售的,她比较保守,觉得二弟妹跟着娘家做生意有风险,不如就像崔氏祖上似的,盘地买宅子,盘多多的地,买多多的宅子,届时几个孩子分一分,稳赚不赔的固定资产。
结果,老爷子在府城这边准备大搞土改,她那边在与滙渠相邻的两个县,分别购得了百多亩田地,和一些分散零碎的小宅院。
崔闾在治理江州土改的计划表里,就有清仗土地后,夷平坐落在田间地头上,供人歇脚游玩的小宅院,尽量扩大江州可耕种的土地面积,那些平日里空置着,偶尔才来一队人马住三五日的房子,实没必要存在,全部清除后,估计能比原土地田亩多翻出一倍的空地来。
吴氏这一笔银子撒下去,跟血本无归无异,崔元逸收到信后,简直不知道怎么给她回信,好容易叫她手头宽裕了些,结果一眨眼就赔完了。
得哭死吧!
他头疼的只好到老爷子跟前来拿主意。
崔闾却从中看出了门道,笑了一声,叹道,“这是故意做的陷阱叫咱爷俩跳呢!”
吴氏早不买地买宅院的,怎么偏巧在他们把府州事情弄差不多后,就来信说了这事?她没从丈夫嘴里得到消息,可卖她田地宅院的人,一定知道府城这边的动向。
其实不难猜,就是之前那些被抓获的私盐贩子搞的鬼,他们为了性命,将家中田亩交了出来,可到底心里是不忿的,放归之后,应该是有人巧合得知了吴家到处打听宅院田地的事,然后就趁着两边的信息差,坑了吴氏一把,也顺带看看崔闾会对自家儿媳的私产,做什么处置。
早知道他们心存怨怼,必然要搞事,没料竟然借了他大儿媳妇的手,估计这会儿告他徇私枉法的状子都写得了。
崔闾拍了拍长子的肩膀,笑道,“无防,确实也怪不得她,谁叫咱们在族里分田的时候,也只说的是租赁之言,那些人定然打听过咱们滙渠的事情,早早晚晚的都会有人到我跟前来质疑的,整好趁着你媳妇这次的事情,一并把这后患给解了,叫她安心处理家事,回头为父替她把这笔银子补了。”
二儿媳那边把银子变成了盐角子,成了废纸,大儿媳这边买了田屋,眼看也是赔个底掉的结局,崔闾摇摇头,干脆从袖中抽出对牌,递给长子道,“你今儿个就回去一趟,找账房去支十万两银子出来,回头给你媳妇和老二媳妇各一半,叫她们再要有什么想法,只要不与为父这边冲突了,就直管去做,大胆的去做。”
崔元逸都愣了,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什么好,这是真不怕媳妇们把家败了的。
正想着,就又听老爷子开口,“哦,还有老五媳妇,差点忘了她,也不能厚此薄彼了,也给她一份吧!”
崔闾心情挺不错的,来赴了毕衡的约,两人落坐后,毕衡挺好奇的凑上脸来,“今日怎地这么高兴?难道是因为那子告母的案子,竟审出个人才的事?”
“非也!”崔闾自斟自饮了一杯后,道,“我知道怎么忽悠……不是,是劝动那些个商贾加入车队,去西北长廊线打前锋了。”
光一车队押海盐的,虽然瞩目,却影响力不够,他必须得将车队拉扯到足够牵动整个朝廷目光的地步,才能达到敲山震虎的目地。
毕衡立即坐直了身体,“哦?快说来听听。”
崔闾呷了口下酒菜,笑道,“也是受我那二儿媳妇启发,毕衡,江州境内别的没有,除了盐就是许许多多的海产品,你们和州有么?整个西北长廊线上有么?甚或京里的大人们吃过活的海产品么?”
毕衡一拍大腿,连连扼腕,“哪能呢?和州那边连普通鱼鲜都没有,整个西北长廊线上,就没见过什么海货,至于京里,倒有贵勋之家花了高价买回去尝鲜,但也少的只能沾个筷子,想像你们这边吃个活呼的,那不可能。”
崔闾呵呵笑了一声,手指头敲着桌几面,一副胸有成竹样,指着毕衡道,“你真是守着金山不知道用,我问你,北境那边,是不是有一种调味包?”
毕衡点头,“那是咱们主上请他师傅,专门调配出来的豆腐佐料包啊!啧啧,别说,煮什么菜放一点点都好吃。”
崔闾点头,“烤肉撒上一点也好吃,毕兄啊,咱们这的江鱼海鱼,可是也能烤来吃的,以前没有调味料,撒一把子盐都鲜美的很,现在有了这些调味包,你想想,咱们把海鱼送他们手上去,他们还能不晓得怎么吃?”
说完一副老神在在样,就像专等着收银子一样的把握十足。
毕衡想了想,“可海鱼要怎么送人手上去?那离不得水,上岸就死,死了就不好吃了啊!”
崔闾点点他,眯眼,“太上皇的硝石制冰,叫你们忘到哪去了?”
毕衡愣了一下,猛一拍脑袋从坐位上站了起来,“你是说?你是说?能那样弄?可以?”
崔闾被他问的头连连直点,“可以,能弄,只要将海物封在冰块里,鲜美滋味不会有损,以及一些腌制成的海货,都可以以此做好保存,往更远的地方运,只要运力有保障,保证海运链畅通,这注财咱们指定拿住了。”
毕衡激动的直拍桌面,连连惊叹,“你是哪知道的主上会硝石制冰的?那还是他多年前弄来诈敌哄小儿的玩物,后来用的地方不多,也就渐渐被人忘记了。”
崔闾以酒盅掩了面色,垂眼专注的夹菜,似没接上他这问话似的,过了好一会儿才道,“回头得请你跟王将军那边商量商量,先叫她从北境那边搞一船硝石来,以及先订个五百包小调味料包,我让江州的厨娘先用这些东西准备些美食,招一招那些个还在观望的商贾,咱们把九十九步都做好了,我就不信,这剩最后一步出江州之行,还没有人去?”
物以稀为贵,江鱼海鲜物,在江州烂大街,可运到水少河流低的地方,就能以几十倍的价钱赢利,他就不相信,那些极会算账的家伙们能不动心。
为了打通官方驿站,好借用驿站内的马力,崔闾第一次以臣子的名义,给皇帝去了折子,把自己为江州打的第一桶金的方案,给呈了上去,海盐的赢利是官家的,海鲜质品的赢利属于江州百姓和商贾们的,有这么根胡萝卜吊着,全江州的积极性就更容易调动了。
王听澜是隔天听了崔闾的整个规划的,她没开口,只拿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片刻崔闾后,一点头道,“行,我回头就去信给北境那边,叫他们将你要的东西运过来。”
于是,隔不几日,全江州的百姓,就都接到了衙署发布的告示,希望商贾踊跃参与盘活江州经济的前提下,也带携百姓生计,不可再以低廉的价格压榨他们,江州会组建一支护卫队,保护想要往和州和西北长廊那边去的商旅,无论是个人还是团队,只要报名,都可免费受到保护。
一日间,那些在水中长大的半大小子们,就游鱼似的往江海里扑腾,妇人们则加紧赶制海鲜腌货,晒盐场上劳作的灶工,更浑身带劲,一户一乡里,由各自的保长组织,在没有大商贾表态的时候,他们首先出动报了名,愿意拼死去赌一把。
地还没分,江州的百姓就觉得日子好像已经有了盼头,那些吃腻了的江鱼海王八,听说运过江就能卖大钱,又有府尊大人亲自发的布告,教大家腌制海产品时,码放的盐量由官衙提供,务必要保证海物的鲜美。
灶户晒盐制盐,却自己是没有用盐自由的,崔闾怕那些家贫的人家不舍得用盐,反坏了海产品的鲜美度,于是,特意下令,教他们怎么用盐保存海物。
一层盐一层海物,然后再用一层冰封冻,然后再有这深秋的气候加持,驿站的快马运送,别说和州、京畿,往更远的地方都能送。
也就一个月不到的时间,江州府城之内,百姓们身上的精神面貌,就发生了改变,而加紧赶制的海盐,也运到了码头就位,连同之后闻风而动的商贾们,开始日夜不歇的装船载货,准备往和州挺进。
毕衡守在码头,握着崔闾的手眼含热泪,“闾贤弟,咱们就此别过,兄会想你的。”
崔闾挥手,“毕兄保重,咱们来日方长!”
这一趟押运,本来毕衡是无需跟着走的,但他不放心,觉得有自己在,会令许多想趁火打劫的人心生退却,再者,他也想亲眼看看路线上,有哪些人敢对他们动手脚,好用小本本记下来告到皇帝那里去。
江州若非公务堆积,崔闾其实也想走一趟的。
挤在百姓堆里守着码头看热闹的人里,有一张熟面孔,却竟是卫沂,他远远的冲崔闾行了一礼后,便离开了,而不远处,许泰清面色阴郁,眼神直直的盯着卫沂,以及卫沂身后不远不近的两个人。
崔闾觉得那其中有一人甚是面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在什么地方见过。
他没注意,身边来送毕衡离开的武弋鸣,则脚尖朝外,正悄悄的往那两人离开的方向跟过去,脸上是激动狂热至颤抖的表情。
第064章 第六十四章
崔闾的记性一向很好, 不说过目不忘,但能叫他留有印象的,就肯定是有其特殊性, 值得被他刻意瞟过眼的。
他一路往内城衙署的方向走,一边还时不时的驻足往外城方向看,沿路送行的百姓三三两两也各自回了家, 一个月的宽免政策推行,各项利民之计在规划之初, 便使了人刻意往城内传播, 以及将清查清空后的严修府宅,给重新修缮,改建成了一处百货商超。
本来这样的类百宝阁的卖场, 最好开在外城处, 相比对内城富裕人家而言, 外城生活的百姓,对从北境引进的平价物需求更大, 可因为内里同时还摆了精铁制品售卖柜台,说是不禁百姓使用,但在售卖规则上,亦有一条准则,那就是购买精铁制品时,需得拿着户籍册来登记, 一户一套, 比如锅铲剪子针,铁犁耙砍柴刀等物, 都规定了一个户籍册上只限购一套的标准。
此时的江州百姓还处于新兴物品引进初期,思想尚处于紧张的观望开拓中, 还没进步到似北境那边的人家一般,打破父母在不分家的传统,只为了多购一套限买用物。
整个百货商超的筹建,都是王听澜帮忙联系的,崔闾本来就想挂个百宝阁的牌匾,来替代原先的严府二字,结果,王听澜说了这个名字的由来,说是经由他们主上指点,这个名字更亲民,更容易让百姓放下心理负担,敢抬脚进门买东西。
那百宝阁一听就很贵,从来也不是普通百姓能踏足的地方,真挂了这样的匾额,怕是门可罗雀了。
崔闾一听,立马虚心改正,且照抄了北境那边的开业典礼送鸡蛋的流程,紧赶慢赶,在毕衡走前三天,将这个百货售卖场给开了起来。
那一日的人头攒动,真真是江州百年未见,内城里许多的富户,也摒弃了曾经限制外城百姓入内城的规定,挤在人群里往店里瞧稀罕。
那一整面墙的玻璃制品,那各种流光溢彩的琉璃盏水晶杯,比之瓷器的精美度来讲,就一个价格平易近人,已尽够了掏钱购买的理由。
窗户纸可以用玻璃替换?
买!
水晶杯琉璃盏配葡萄酒,贼拉漂亮,买!
要说这葡萄酒也是机缘巧合下才发现的,还是严修那老贼会享受,那地窖里的藏酒堆的根本无处下脚,崔闾跟毕衡两个人带人清理了一个星期,然后从中扒拉出了两桶打着舶来品标识的液体,找了原宅中伺候的下人来问,才知道这竟是种能喝的东西。
两人土老帽似的开了一桶,结果竟品不出个什么滋味,总觉得这酒怕是坏掉了,根本不好喝,还是毕衡转了一下眼珠子,去找了武弋鸣来,那家伙只看了一眼,就说他认得这东西,小时候见家里长辈自己酿了喝过,但味道却没这个好。
他见崔闾和毕衡二人不待见这东西,就说自己要带回去送人,再过没两日,他就送了一套水晶杯来,说配着这酒特好看,摆着吸引人也行。
然后,这才有了水晶杯的销量。
原来这江州内城的富户人家,家家地窖里都有这种酒,只男子喝的少,是以城内酒楼不曾见,这种亮晶晶透光的杯子一面市,就直接虏获了富户太太们的心,买的那叫一个毫不手软,至于在别处售卖停滞的大块玻璃,在江州内城也属销冠,有从北境请来的安装工人,只要下单就赠送上门安装服务,那一日的订单,直接排到了年后。
毕衡此时,才算是真正体会到了江州内城富户的含金量,就算九家子龙头倒了台,也不过是内城总和的百分之一,那剩下的人家,也能吃下这巨额体量的商品。
就一种,你只管把东西摆台面上来卖,买不空就不能称之为江州富户的那种底气。
有钱,就非常的有钱。
当然,这些亲民的价格,只针对的是内城富户,外城的百姓对于玻璃这种易碎品,还是持非常谨慎且观望态度的,他们手里的银钱,更紧着实用耐用物,特别是精铁制品,以前是想买也买不着,现在只要备好银子,家家可购。
崔闾在码头空地上开辟了一处空置的仓库,做为专制煤球坊,并且,让漕运上的帮众们,抬着从北境运过来的铁皮煤炉子,在外城挨家挨户的宣传讲解用途和好处,然后,所消耗的煤球数,也定在了一个比柴禾更便宜的价格上,这是一项纯纯的利民计,崔闾没打算在这上面赚大钱,因此,所需支付收入,只要能平衡账目,不让衙署太亏本就行。
王听澜不止带来了煤炭,还带了开办煤球坊的细则,并真诚建议崔闾在招用工上,以倾向妇人为主,以及失去依持的孤儿们,一个可生存的场地。
压制煤球的工作相对轻松,比之晒盐卤盐更容易上手,王听澜在江州普及妇协新政,说干了嘴皮子,也不如一项实事来的有说服力,她没有过多的参与崔闾治理江州事务,但针对一些底层百姓的生存问题,仍未忍住将北境早前一些的成功案利,整理好了递给崔闾。
那都是太上皇曾亲自督促下来的利民之策,崔闾怎么可能反驳她?用了一个日夜看完了后,决定沿用已经成熟的创办案例,并主动提了要在外城设立慈善堂的事。
总要给孤寡幼童一个生存的地方,既有了煤球坊这个福利坊,再多个慈善堂也没什么,崔闾觉得以江州一地的经济,供养这些人完全可以。
因为他的配合,以及在治理民生方面的态度,让王听澜彻底将他纳入为自己人的范畴,并在毕衡助他打造百货商超时,特地回了一趟北境,给他拉了几个合作商户,以非常实惠的预售价,拿到了扣点,并且还是先出货,后给钱的那种。
崔闾当然不可能说自己垫钱,尽管他的家产摆在那,尽管毕衡和王听澜二人都往滙渠去过,但因为滙渠整个县镇,都已经进入了大兴土木阶段,且一开始就讲了是由崔氏资助整个整改项目,如此,二人便默契的没有提钱一字。
抄了十来家子人的财产,以及后来缴获的金砖银块,超一个亿的金额都被拉入了皇帝私库,两人是看着崔闾从头行事到尾的,思忖着他不可能有私藏的机会和可能,因此,在开办煤球坊,和百货商超之事上,二人主动跟崔闾提了赊贷之事,当然,在那之前,二人也相继去了奏表,去请了皇帝的示意。
皇帝正密切关注着西北长廊线上的动静呢,见着二人替崔闾如此出谋划策,又一想自己派人刮地三尺,不留民生发展专项资金的行为,一时喷了口茶,在二人的折子上通通以朱笔批了个可字。
算了,也不能太把人当牛马使了,考验人也不能太苛刻,借别人的手施恩,也算是他对此次收入库的财富,一点点的回馈,希望那人知道他干的事后,别来信骂他周扒皮。
皇帝摸着鼻子,亲自去信给北境的本家姑姑,让她在那边给江州商事上的发展,予以一些方便,抬一抬手,如此,在供给江州的精铁制品数量上,北境那边给了比超其他州府三倍的量。
尔后,武弋鸣又将已经守在保川府的,亲北境商贾代表,集拢了一批,按照崔闾给的章程,还是以保川府这个集货交易地,当场兑货记账的方式,收纳入百货商超柜台,也就是售货方不入江州,但货可过江的方式,抢先打响商家招牌。
崔闾当时是这样说的,因为江州内外城枕待整改,两边商铺抄出来的目前都收归衙署所有,往外是暂时不会卖的,租呢,又因为衙署没有这块的管事人,暂时也弄不来,干脆就先不开,统一进行修缮,然后就以一家百货商超作为试点,各家商品反正都贴了招牌,不怕百姓们用的好了不知道商号名称,等他这边将商铺重新整理出来,再开个售房拍卖会。
都是行商的老行家,那些商贾们一听,就知道崔闾在打什么主意,只彼时都被武弋鸣聚在将军府前院,崔闾也抽空坐船过了江来,亲自与他们分说,如此诚意,哪怕打的主意有那么一些鬼精的,这些商贾们也不好跳脚的嘲讽甩袖。
崔闾一招坐地起价的示意,也就达成了。
想要一拥而上,趁机抄底买盘子抢先机,也得看看他愿不愿意,本来倒也不会这么与商贾们锱铢必较,可皇帝那边太不厚道,刮的江州地界,除了空出来的铺面还能生点钱,其他什么也没留下,他一个光杆子府台,总不能坐吃山空吧?总得想尽了法的钱生钱吧?
只要把百货商超开出了名,让里面的贴牌商户在百姓们中间混个响,之后,那些抄出来的,收归衙署所有的商铺,就可以抬价往外卖了,比如原来的一间三门脸的商铺,挂牌卖,还得被人挑捡,说是犯事者财产不吉利等话来压价,等他把江州市场盘活了,嘿嘿,压价?不存在的,他说多少就多少,你不买,自有人愿意买,纯看一个手快有手慢无的过程。
聚在将军府的商贾们,头一次与崔闾打交道,就深深体会了这人的奸滑,等到后面租船过江涉海,需要抢购船票时,就又见识到了这人的搂钱能力,早一日与晚一日的过江船票,差额还要随着江水的潮汐起伏来定,真真是动辄都是钱,行步呼吸都靠钱,你舍不得,自然有舍得的抢先。
江州作为出口海贸的跳板,在出动百余辆运盐车,和浩浩荡荡跟着一起往西北长廊线上做生意的车队们一起,进入了全大宁商贾们的眼内,几乎嗅觉灵敏的,都知道这格局意味着什么。
也就在保川府驻定的商贾们,不情不愿的交出货物,人不跟,只看贴了各家招子的货首入江州的当口,各州各府得到消息闻到味的商贾们,已经快马加鞭的启程往保川府赶了。
崔闾眼眸闪闪,微笑在衙署内摆棋,与毕衡相视一笑,十家争地,哪有百家举牌来的妙?想抬价,自然得有人,越多的人越能把价抬起来,江州之地,以后无论内外城,都得寸土寸金,想打量他不懂商贾事的贱卖?那不可能。
毕衡是得到了崔闾许诺的,商超利润百分之四十,铺面拍卖百分之十的利润后,才心满意足的离开的,总算没有跟着白忙一场,至于王听澜,煤球坊和慈善堂,就是给她的诚意。
武弋鸣终于挑好了上船往东桑岛上去的将士,从崔闾手上借调了所有能出海的船只,连着后勤补给,一起驻停在沿江码头,准备择个吉日良辰,启航出发。
也就是这当口,他竟在人群中看到了一个脸熟的人,跟做梦似的,根本控制不住的就跟了上去。
而崔闾在拥挤的人群里,逆着人流的往回走,他直觉那人肯定重要,虽想不起来,却不妨碍他找上去瞧瞧。
百姓们听说百货商超里,今日来了一批耐磨的麻布,最重要的是,价钱十分便宜,还有买赠活动。
从江州九家子被捕被抄,到后头牵连的一批人家被清剿之后,江州换了新府台,江州开始推行北境新政,江州开始大跨步搞经济,努力盘活萧条的市场民生,也就两个月左右,内外院的百姓们,已经感觉到了天上地下的区别。
内城的富户,再也不会捏着鼻子嫌弃他们身上有味,脚上有泥的话了,敢这么指着他们鼻子嫌弃的,不许他们在内城街道上走的,都被请去了衙署大牢喝茶,出来后面无血色,个个夹起尾巴来做人,此后,内城的街道上,挑担子卖杂货,敲鼓沿街兜售手工艺品的,渐渐多了起来,等百货商超门市一开,内城灯火直能亮到二更天,宵禁已经不存在了,用江州新府台的话来讲,各驻船所一关,漕上船只落了锚,整个江州就是个封闭的独立场所,还宵什么禁?这整个地方都是禁,插翅难飞又难进的。
是以,府城内外的百姓,在用过晚膳以后,又多了一项饭后运动,就是上街市上去淘换淘换,像这种只在早晚有的买赠活动,更符合他们的作息。
白天上工,晚上消闲,完美!
因为要抢着赶制一批海盐运走,江州城内的灶户们,几乎能上工的都上了,连家里的女人都自告奋勇的去做烧卤的活了,不为什么江州荣誉,没那么大的觉悟,为的只有那比往日在九家子人手下干活,高出十倍的加工钱。
崔闾给灶户们,开出了比以往历史都高的劳工费,用的就是关押在牢里的那批,受牵连却不至被锁走的富户赎身银子,一个工时开出了高达一贯钱的劳工费,一家子去两三口人,能干出以往一个季度的工钱,若非晒盐场有大夫看场子,那些身子弱的,身上带着点烧的,恐怕都得往里进,大家都怕错过了这个工。
而手里有钱了,饭后也就有了逛街的动力,再加上最近各种货品促销,价钱确实公道便宜,一家子老小扯上两匹粗布,尽够穿身新的出门了,搁谁都高兴,见了给予他们如此好生活好盼头的崔大人,都得给鞠躬叩头让道的,因此,尽管崔闾是逆着人流走的,也没人去挤他挨擦他,纷纷给他让了一条道出来。
他很快就到了外城那条,眼瞧着那面熟之人消失的地方。
吴方被他派去跟着运盐车队,顺道护着老二两口子去了,长子见滙渠无人主理,便主动提了回府看场,他此时身边跟着的是陶小千。
两人转了几个街道,都没有找见他要找的人。
而此时,在与他们隔了三条街的一个院子里,武弋鸣正扯着幺鸡的胳膊叫,“师傅,您怎么悄摸摸就过江了?怎么都没人来告诉我?哎呀呀,师傅,您可有收到我的信?主上呢?这俩人是谁?”
幺鸡叫他扯的烦,甩着胳膊极力想要撇开他,一手拍着他的脑袋,“你给老子放手,像什么样子,再给老子的衣裳扯坏了,撒……手!”
武弋鸣嘿嘿笑着退了一步,眼睛直直盯着俩不说话的年轻男女,男的一身非凡气度,虽穿着普通,可通身透着股不可言说的威严,最重要的是,那双眼睛,含着的笑里透着一股子揶揄,偏又偶现凌厉之色,很不容人直视感,就总有种似曾相识样,可他不敢瞎猜。
而那女孩,他盯着看了又看,只见她笑眯眯的上前来摸他大脑袋,声音脆嫩,“大侄子,你不认得我啦?”
大侄子?
能这么叫他的,也就只有那个小不丁点大的嫚嫚小姨。
轰隆隆一声响,晴天霹雳,他瞪的牛大的眼睛,在她和那年轻男子身上转了几转,才噗通一下子扑跪到了地上,抖着声音道,“属属属……侄侄侄孙儿见过皇爷爷,拜见皇姑姑。”
凌嫚嘻嘻笑着蹲到他面前,歪头眨着无辜的大眼睛道,“吓着啦?别怕,我这只是刚刚恢复了一丁点,五哥说我以后还会长高的,嘿嘿,以后你可不能再随便把我举起来咯!”
他额头冒汗,不敢抬头,只感觉注视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有种割人心脾之感,多年未见,这皇爷爷身上的威势,更叫人难以望其项背。
太可怕了!
武弋鸣只感觉后背上的衣裳都湿透了,杵着配刀的手也有些滑溜,真真是好半晌,他才听见上首处传来一道堪称温和的声音,“起吧!”
他好奇又不敢问,怎么皇爷爷的面貌又变了?上次明明还是二十啷当岁的模样,这次就三十出头,且肤色还黑了不少,身形是一如既往的高大,就那头发,怎么变成卷的了?
凌湙摇头,伸手弹了他一个脑瓜崩,“怎么还跟小时候那样傻?真白长了年纪。”
武弋鸣摸着脑门傻笑,想亲近又不大敢,他一向挺怕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皇爷爷的,不止他怕,他那远在京里当皇帝的叔叔也怕,他全家都怕这人。
凌湙点点他道,“在这里不要叫破我真实身份,我现在用的本家名,叫宁正壅,你师傅用回了本名,郭滠,只你嫚嫚小姨随你叫,没事,弋鸣,给我说说江州的情况,还有,小雁儿那边怎么样?去瞧过么?”
武弋鸣呆了一下,老实道,“哈?您没叫我去瞧她啊?您不是去信叫的王大人去瞧么?我那个……没瞧。”
幺鸡大白眼子直接翻上了天,一脚就踢了过来,“你个傻小子,看你王姨去瞧,不知道跟着往上贴啊?你这样以后可怎么接任武氏宗族家主位子?笨死你得了!”
凌湙也是无奈了,望着这小子的实诚样,也没阻止幺鸡踢他,跟着点头,“多踢两脚,怎么跟小时候一样,一点不会来事呢?蠢死你算了。”
凌嫚撸起袖子道,“我来我来,这小子一天不打上房揭瓦,我来试试他。”
武弋鸣急忙忙举刀来挡,不挡不行,这小姨下手没轻重,真要顾着身份不挡着,他真能断胳膊断腿,他马上就要出海了,这个时候可不能受伤,千万不能受伤。
抱着这样的信念,愣是活生生接了这小姨好几拳,砸的他龇牙咧嘴的不断求饶,“我错了,我错了,皇爷爷,我看了,之前看过了,李雁很好,她现在在滙渠那边,听王姨说她在那边过的非常快乐,都不想离开了,皇爷爷要担心她,就去滙渠找她吧!”
别管多难得能见的人,他这会子只想把人支开。
太痛了,身上肯定青紫一片了。
凌湙哼笑了一声,一整个万事在握的样子,点着他的脑袋道,“回头找个借口,把我们安排到你的船上去。”
至于那个崔闾,他自有办法去会会他。
卫沂扶着肚子在院门边上问,“恩人,你们打架了?”
而崔闾正转过一条街望向了这边,看见卫沂挑了眉,提声道,“前面可是卫沂?”
第065章 第六十五章
月前的案子引动了全府城人的关注, 卫沂的模样也落进了有心人的眼中,那些家里有些一直遭受着冷漠忽视的男孩子,心事重重的开始避着与人接触, 可此时人的婚姻大事,终究是掌握在一家主母手中的,说与他们配个怎样的人, 那是连个不字也没地方喊。
抱着撞大运和瞧稀罕的心思,那半个月里突然被配婚的男孩子, 竟然多达二三十个, 最小的竟然只有十三岁,被个猎奇的老土财买回了家。
后经调查,庶子、拖油瓶, 以及继母手下讨生活的, 基本囊括了所有第三性者, 只有少数的几个,是当时不将布告当回事的纨绔子, 等他们在自个肚脐眼上,看见第三性的类宫砂似的红痣时,已经晚了。
李雁之前就跟崔闾说过,体质一旦改变,是无法逆转的,过了拔虫期, 就只能硬着头皮接受新的身体构造, 除非一辈子不碰人,或碰到个本身就造不了娃的, 否则就这体质,近乎百发百中。
卫沂来告后的第二日, 崔闾就派了人去滙渠,问李雁可有补救措施,至少得想个法子,减少孕体承重力,这肚子扛上十几个月,比女人育娃期生生长出好几个月,实在是个残酷事,尤其是对卫沂这样的人来说,看着更加不落忍。
奈何李雁那边也没有好办法,只能叫孕体好好补充营养,并不用担心前期胎儿过大,而控制饮食,只在临近生产前的两个月,增加运动量,以图生产时的力气损耗,随附来了一张助产图,画的潦草的很,细节方面更模模糊糊,只白嘱咐一句,生了就知道了。
一副过来人对未经历者的渣语录,若非知道李雁是真说不清楚,崔闾都要以为,这是被哪家的恶婆婆附身了。
崔闾无语,捏着这张孕期注意事项,看着面容尚算平静的卫沂,拍了拍他的肩膀。
落胎的风险远比生产的风险大,崔闾也是没法与这事设身处地,只能尽量的帮他将心结抹去,好让他有一个舒心安稳的生产环境。
按照卫沂本人的意愿,以及他揣度着亡母的遗愿,崔闾替他为其母与赵从海办了和离,允了他将其母坟墓迁出赵家的意愿,至此,卫沂彻底与赵家没了关联,当然也就不存在亲子关系,但他的两个妹妹却是赵家的,加上赵从海咬死了不愿与两个女儿脱手的意愿,这一场官司便没能带出那两个娃儿来,使得卫沂有些闷闷不乐和心焦。
事情的转机,却就在那个被卖给老土财的男孩子身上,他因未成年人,体质未到成熟期,便是经了那事,也一时孕不出胎脉,那老土财不懂,以为自己花钱买了个骗子,便将人绑了送回,还大张旗鼓的把那家人羞辱了一通,那男孩子的嫡母面上无光,气的当场剥了他的衣服,指着他肚脐眼上的红痣,嘲讽那老土财不能行,说他膝下儿女搞不好都是被人绿来的,这下子两家彻底打上了手,被巡街的衙差按着锁了带回了衙署。
此事的影响非常恶劣,那男孩子满脸生无可恋,光着上半身被人指指点点,进了堂后趁着衙差不注意,就撞了石鼓,一脑门的浆子淌了一地,吓的他那嫡母当场就晕了,而那老土财却浑不在意的呸了声,骂他废物。
彼时崔闾正忙的一个头两个大,商超的整改待开业,签订的海盐数量待点待运,那边从北境大量赊欠回来的快销品货物,以及与保川府众商贾就代销这块上的返点问题的拉扯,叫他近乎半个月没能睡个囫囵觉,每天一睁眼就全是事,件件都得他拿注意,再加上码头和驻船所那边调运海船,支持武弋鸣准备出海的计划,恨不能一个人掰成两个人用。
就这忙的脚打后脑的样子,那前头堂上竟然还闹出了人命,他一路从码头骑了马赶回衙署,那边已经围了里三层外三层人,全部衙差都张着手臂,阻挡着不断往前挤,要看清现场的瞧热闹人群,场面那叫一个喧嚣凌乱。
他一声怒斥,当时就让围观的百姓禁了声,齐齐给他让了条路出来,直通往府堂门前的石鼓旁,那个已经没了气息的小男孩子,横躺在那里,无衣遮无人护。
崔闾这把年纪了,平日再怎么严厉横气,心里的那块属于老人家的柔软,还是生发了出来,平日与家里儿孙不得聚,看着年幼的孩童便心生喜爱顾惜,这事若放在他年轻二十来岁那会,或许只多愕然叹息一把,可放在他现在这心情境地,那满腔子愤怒和痛惜,只冲的他眼睛发疼,脑中嗡嗡。
他长孙崔沣今年也十三岁,可比地上这男孩看着壮实许多,也高出许多,这瘦小的男孩子都没长到他腰高,就再也没了明天,还去的这般惨烈。
当场,他就发令,将那男孩子的嫡母和父亲,抓起来打板子,甭管是真晕假晕,都拖刑凳子上,扒了衣裳打。
既然不懂得给这般大的男孩子留体面,那他们的体面也别要了,包括那个老土财,看着比他都老十岁的模样,竟然还这么不知羞的为老不尊的害人,都脱了裤子,押在府门前行刑。
尔后,他开始下令,让户房的书吏书办们,带着执杀威棒的衙差,挨家挨户的开始登记,临检那些身上有第三性标识的男孩男子,只要身上带有这些性征,全部另登户籍册,并且以充没家资的严令,警告那些人家的父母当家人,再若有随意安置这些孩子的事情发生,衙署那边绝不容情,全家送丟海外晒盐场劳作。
他将这些登记在册的第三性人,全部另立了户籍册,并且向其所在的家族下告示,其至成年时期,每旬会有专门人上家暗访,并定期宣召入衙署问话,等至成年可婚配时,其婚姻自主权归衙署,家人可从旁递人选作参考,但有令衙署方和男孩方不满意者,都可否决不要。
全府城最后清查出了二百八十几个这样的男孩子,崔闾干脆直接将这些人纳入衙署保护范围,并规定了他们的婚姻归属权归衙署主官所有,再不得以私下交易买卖等事,令这些人暴露在那些猎奇者的变态手里。
想要与他们合婚,或者本身就想以聘契弟,胜过娶妻者,就拿出正确的姿态,上衙署来。
民间的契结风气他禁不住,也没法禁这种人之选择不同的各取所需,但第三性征者的婚姻,草创期就不能马虎,必须得把规则给立清楚了,严令刑止,才能够将这股由赵从海夫妻与许夫人间,引发的私聘事件等歪风邪气给压住。
为此,他还重新传唤了赵从海夫妻,与许泰清母子,并派人找来了人证,证明当日卫沂是被许夫人给遣返归的家。
遣返,就等于自动解除了契结之事,私聘也就不再成立,许泰清还想挣扎,说那只是权宜之计,一时之气,并非想要真的与卫沂了结,说他本人是愿意继续这种契结关系的。
卫沂却冷漠未评,只将手中牵着的两个妹妹紧紧护着,对于许泰清投来的眼神,半点未给回应。
孩子他可以生,他认了,但孩子他爹,他却可以不要,崔大人说了,他可以另立户头,等考了功名后,更无需担忧许家。
如此,崔闾以此事造成的恶劣后果为由,重新给赵从海夫妻定了罪,不仅发往晒盐场劳作半年的惩处,赵从海的两个女儿,从此交由卫沂抚养,免得他们夫妻的歪心邪思教坏了孩子,而许夫人和许泰清,则罚令在卫沂孕子期间,不得靠近其住处百米,但有发现始人告发者,便要押往衙署大堂门口,脱衣打板子。
许夫人拉着许泰清,当场掩面逃回家,自此再不肯往有卫沂所在的地方凑,也禁止了许泰清要往卫宅找人的打算。
打板子就够丢人了,脱了衣裳打,干脆死了算了。
这里不免得提一句,那撞鼓而亡的男孩子嫡母,回了家就被夫家以,家外衣裳不整,有失妇德为由给休回了娘家,而娘家亦嫌弃她丢人,将其送至府城外的庵堂剃了发,至于那男孩子的父亲,则被其族除了名,整个家妻离子散。
如此,卫沂得到了久违的平静,带着两个妹妹,搬到了外城离码头处最近的一所宅子里,购房的银子,是崔闾罚的许家赔偿,整整让许夫人掏了三万两出来,且说明这只是养胎的前期费用,后期生产以及养孩子的钱,衙署这边会一并派专人做了表来报销,必得让这些人知道,碰了不该碰的人后,要付出怎样的代价。
有钱的尽可以来试试,不叫你倾家荡产,他就不姓崔。
这般发了狠的惩治一通,城内有这种特殊体质的人家,才逐渐安稳了下来,那纵容孩子被耽误的父母及族内长辈们,纷纷被衙署派的胥吏摁着头皮训了一顿,再不敢起高价邀买稀奇人的心。
是以,崔闾在卫沂心里,也是个青天大老爷恩人般的存在。
“大人?大人怎的走到了这处?”卫沂被崔闾隔着条街问话,忙转了身子冲着他远远的行礼,并提高了声音回道。
崔闾抬脚直接朝着人走过来,边走边道,“看见个脸熟的人,转眼就不见了,所以回头来找找,这是你新买的宅子?挺不错的。”
卫沂点头,脸上带着温和的微笑,“是托了崔经历的福,找着了靠近码头的这处,白日开一间门脸,给人代写几笔信件,倒也能赚得几文钱。”
说着似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眼神温软,“总不能坐吃山空,真靠着那些钱过日子,正好也不费神,还能边看书边守着摊位,甚为一举两得。”
崔闾笑着点头,望向他的肚腹,“你这是江州头一例,咱们这也没个懂的人,雁儿那丫头也年轻,不晓得怎么弄,你不要怨怪她,她也是受了这事的牵扯,自觉也没面目见你,于是就没来,但她托了人给你捎了些东西,都是她自己学着做的一些小儿衣物,回头我让人送来,你以后若出了仕,在官场上见了她,可莫要与她置气啊!”
李雁在滙渠那边也是不安心,人家一个好好的男孩子,现在弄出这副模样,怎么说都是受了她的连累,本来是想着到人跟前好好道个歉,可崔闾也不忍心叫她一个受害者,再经历与牵连者互相对眼的不堪回想,两人都是蛊灾事件当中的受难人,若能不见还是不见的好,因此,他去信,叫李雁给这边做些东西,就当是赔礼了,如此与卫沂分说,也是想让他不至于对李雁有意见。
真要见,也得等孩子落了地,孕体忘了那番苦楚再见,否则就现在这副模样,加之周围人的异样眼神,真见上了,很难不生怨怼之心,徒曾尴尬与烦恼罢了。
卫沂笑的一脸坦荡,仰脸与崔闾对视,笑的露了个一侧酒窝,崔闾心道,难怪那许泰清对他念念不忘,这男孩子属实招人了些,幸好他这边捏住了许泰清的软肋,警告他,若再纠缠人,就革去他府试的资格,这才叫他不敢再来打扰人家。
崔闾笑着朝他摆摆手,“你回吧!别在外面久站。”
卫沂点头,对那些过路的人投过来的若有若无的打量眼神,似已经习惯,扶着肚腹伸手道,“大人有事先忙,学生就不多打扰了。”
他恢复了原籍贯,曾经的功名也就还回来了,并且还得了府尊大人提携,恩允了府试的资格,这让许多持异议者都闭了嘴,及至衙署后头严查第三性人,更让那些意图以此为攻击点的人闭了嘴,江州地面上,府尊最大,真用这事惹了府尊大人厌,后面绝对没有好果子吃,因此,他现在的生活堪称平静又富足,只要不去在意那些注视过来的目光,一切生活照旧。
卫沂看的非常开明,一点自怨自艾的影子都没有。
崔闾点头,笑着与他将将错身而过,却不想他身旁的门却开了,从内里站出三个人来,头前一人三十来岁,通身贵气,一身玄黑劲装长袍,腰覆束玉带,上悬一柄缠了皮封的宝剑,一副走江湖的做派,可举手投足间又有着上位者的睥睨之姿,气场相当邪门,叫人猜测不出他到底是走四方的番帮,还是哪户出门游历的贵主。
紧跟着他后头探出头来的,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机灵的眼睛在崔闾身上打量了一圈,然后眼神落在卫沂身上,笑的露了两个酒窝,声音轻快,“小沂沂,你回来了啊?两个妹妹没事吧?”
卫沂笑的眯起了眼,显然对这个小姑娘好感十足,点头道,“吃坏了肚子,在鲁神婆那里熬了药,吃完就回家睡了,不防事!”
那小姑娘立马扬起了眉,很心大的道,“那下次再吃我弄的东西,就准不会再有事了,我五哥说,人身体起了耐受力后,就有抵御病魔的威力了,等我帮你两个妹子调养好,她们以后绝对不会再这么病歪歪的了,嘿嘿!”
正说的开心,就见头上长出一只大粗手来,一掌罩的她连眼睛都一起遮了起来,声音也在她头顶上扬起,“别瞎弄了,你那东西我吃了都受不住,回头再给人两个小娃吃伤了,小心五爷罚你。”
那小姑娘不忿的连连拍打头上的大掌,声音尖了三个度,“别动我头发,快把你的手拿开,不然我削你了。”
那手立马讪讪的缩了回去,小姑娘则气哼哼的忙着梳理头发,小眼刀子飞的直把那大掌的主人,切八块似的,一副凶恶样,再没有面对卫沂时的笑脸,而成了一副龇牙裂嘴的凶蛮样。
这时,那一直没出声的男子开口了,他眼睛直直落在崔闾身上,踏出门的身影陡然拔高,竟比崔闾整整高出一个头来。
崔闾吓了一跳,他自己本身就是个鹤立鸡群的存在,平常从没觉得自己矮,可对比眼前这个年轻男子,光那身高比着人站时,就压迫感十足了,更别提那宽厚的肩背,真感觉似山般伟岸。
那人面上隐隐带笑,眼神温和的望向崔闾,拱手作了个辑,声音浑厚,“崔府尊?听卫沂小兄弟说起过你,果然是个体恤爱民的好官,嗯,也很体恤下属。”
刚才他在院里听见了崔闾与卫沂的谈话,自然也清楚了他口中雁儿是谁,听音知意,便晓得王听澜信中所传不假,这确实是个真心爱护李雁的长辈,处处为她操心着想,连与人相交这等小事,也顾及到了,不可谓不诚心了。
崔闾后脚跟直往后退出去两步多,才堪堪将视线与其持平,忙也拱手回了一礼,道,“这都是本官份内事,卫沂遭遇此无妄之灾,本身错不在他,好在心性豁达,没被烦事扰了心绪,性情可见一斑,本府爱惜人才,能在职责之内抻一把手,自然是要帮的。”
卫沂见两人这般辑来辑去的站着说话,不由笑着开口介绍,“崔大人,这是学生的几位恩人,目前赁在学生家里。”
崔闾疑惑,就听卫沂叹气摊手,“总有些宵小趁夜不备时来闯门的,那时已过三更夜半了,幸得恩公搭救,才免使我兄妹三人被人灭口,只那几个闯门的,却是都跑了个干净,这才没法去报官的。”
那年轻男子适时插话,“也是巧合而已,顺道搭把手,倒叫小兄弟赁房少收了几两银,呵呵!”
他一开口,就又将崔闾的注意力引了过去,竟忘了这中间的不合理处。
比如,夜半三更,这几人是怎么过的江,还在城内乱逛,再比如,看这几人一副身手不错的模样,怎么几个宵小却抓不住,等等,都忘了思考。
崔闾眯起眼睛落定在男子脸上,总感觉莫明的熟悉感,可他确实想不起来在哪见过这人,而且这人身上的气概,根本不可能让见过他的人忘记。
还是那个小姑娘开了口,一句,“郭滠,我咬死你!”
晴天霹雳,崔闾瞬间就知道眼前这人是谁了。
小姑娘的嘶吼,引得那男子回头,伸手从后头揪出又一个大块头来,声音带着无奈,“你老动她头发做什么?长了这些年才长了这点长,再叫你时不时的揪一揪,难怪她要急,再要惹她,爷也不替你兜着,让你挨她咬去。”
那大块头也跟山似的壮实,叫男子揪着动都不动弹,对上小姑娘怒斥的眼神,讪讪的摸着脑袋,“我就逗逗她,咋愣不经逗呢!”
他年纪看着至少五十上,可对着年轻男子,却露出一副不属于长者的顺服,神情憨厚似顽童,眼神闪烁带着被捉现形的懊恼,一副捉了也还敢的泼皮样。
这样一队组合,本不该引人关注,贵主加上一对男女仆,走番帮闯湖海标配。
可错就错在,这大块头的名字,简直如雷灌耳般,令观摩过后世史册的崔闾,不得不提足了眼力精神的朝他望来。
大宁开国六位护国将军排名前三的历史名人,郭滠,郭将军啊!
凌嫚若是叫幺鸡,崔闾还要想一想这小名对应的谁,不至于一瞬间识破他们,毕竟幺鸡二字是缀在郭滠大名后头的小字注解,就是当朝,幺鸡二字也比郭滠更广为人知。
也就趁着男子回头的一瞬间,崔闾就收了脸上眼眸中的震惊,忙敛了惊异神色,强迫自己恢复平常行为举止,再抬起头来,就又成了行事规矩淡定的崔府尊了。
从来没有离开过江州的崔闾,不应该认识太上皇等人,也不应该对太上皇身边的亲近臣子,有过分的了解,所以,他必须保持平常心,不能露出异相。
那男子调停了两个手下人的矛盾,转了头来笑着自我介绍,“在下宁正壅,这是我的护卫郭滠,我小妹凌嫚,听闻江州风物宜人,最近又解了船禁,这才领了二人来看看,望崔大人莫怪我等私贿船票之举,也莫要去找卖与我等船票之人的罪责,一切都是我等拿刀架着那人出票的,呵呵,还望崔大人通融些。”
崔闾捏紧了拳,抬头拱手自然道,“原来是宁先生,相逢既是有缘,本府又怎会怪罪?放心,再过些许时日,江船就不禁带人了,你们一行人倒也不至于要牵连那船家坐牢罚罪,本府倒也没有那么严苛,呵呵!”
野史有言:太上皇身有异蛊,百岁高龄亦如青壮时。
如此,他现在的这副面容,倒也能解释为何会这般年轻了,原来野史传闻竟是真的。
崔闾感觉自己后背都泅湿了,极力维持着脸上表情跟人含蓄打交道,偏这太上皇谈兴非常浓厚,竟要与他并肩而行,边走边问,“崔大人这是要去找谁?可需要我帮忙?别的不敢说,我这护卫找人还算在行,有他在,应能帮到大人。”
幺鸡正扭了头往院中看,那猫在院落一角的武弋鸣正朝他挥手,他亦朝武弋鸣投去了爱莫能助的眼神。
开玩笑,主上要跟船出海,他还巴不得跟着去玩一趟呢!叫他冒死谏言,阻拦主上做事,不纯纯找抽么?他才不干。
嘿,出海多好玩啊!这些年大宁各处都跑遍了,本来也该轮到往江州来了,结果,就收到了王听澜的传信。
这不刚好赶巧了么!
幺鸡大掌背在身后摆了摆,意思是叫武弋鸣赶紧趁机走人,别搁着招人眼,坏了他们主上的好事,脚步却未停的跟上了前面人的步伐。
崔闾那个汗啊,感觉后背肩颈都僵硬了,一种陡然偶遇历史名人的心情,又有一种时空割裂的错愕感,全然没顾及到上下君臣的区别,他整个思维都沉浸在,眼前这年轻人竟然就是太上皇的惊诧中,然后再一转念,掐指一算,妈的,这太上皇明明比他还年长,怎的还能如此血脉喷张,极具男人魅力时刻。
这一瞬间,他似乎明白了纪百灵发疯的原因了,就眼前这男人,无论外形条件,还是身份地位,换哪个女人看到,都忍不住想要靠一靠,叫他纳入怀里抱一抱,并视为此生唯一。
可惜,终其一生,这太上皇都是个光棍。
这样一想,崔闾的内心似乎又平静了些,至少,他有儿有孙,有享天伦之乐。
男人么,置之生死之外的,无外乎金钱、地位、女人、儿孙,抛开人生理想来讲,崔闾似乎又觉得眼前这太上皇也没比自己强上多少,连后世之人都在猜测,当他身边亲近之人一个个离去之后,他的人生是否孤寂之说。
嗯,他是人,不是神,既是君,可现在不是在隐姓埋名么?
好一番七想八想,才叫崔闾终于将内心的震动给彻底平定了下来,再与身边人交谈时,就从容了许多,脸上的表情也跟着恢复了正常,手脚的温度也开始回温,边走边道,“可能也是看错了,刚找了一路,才正巧看着卫沂,算了,不找了,衙署那边还有许多事未做,本府还得回去干活,呵呵!”
赶紧脱身,回去再好好想想后面怎么弄。
然而,人太上皇不这么想,一副对内城的百货商超很感兴趣的模样,又冲着崔闾问道,“听闻崔大人有对江州土地进行土改的计划,不知可有章程了?哦,崔大人莫怪,实在是宁某行途多处,涉及州府甚多,每见那些佃农劳作一季,却余不下什么粮食供自家嚼用,还得出门寻小工弥补家用,内心十分之同情感慨,刚同卫沂聊过一回,从他那得知江州土改之事,一时没忍住,倒是失礼了,抱歉!”
崔闾哪敢受他礼啊,借着整理衣冠的举动,侧身避了一避,等彻底整理好了心绪后,才笑着谦辞,“哪里是本府的功绩呢?章程倒是现成的,从设立百货商超,到开办煤球坊,都照抄的北境成熟体系,连这土改之策,也抄的当今太上皇在北境的成功案例,且通过经验丰富的王听澜王大人举荐,找了不少当年帮着太上皇改革作试点的老胥吏们,怎么分怎么改,都有熟例,本府不过做个本地的推手,助他们调解调解当地富绅百姓的矛盾而已,要归功,也得归于隐世的太上皇身上,本府可不敢居功啊!”
可不是么?
若连现成的作业都抄不好,不得证明他这个府台当的有多失职,且无能呢?
崔闾拿捏着府台身份,半分也不敢太与人自谦,免得招人怀疑。
与一个刚认识的人,就你啊我的失了府台气度,回头就得招人多想,何况太上皇这么个被后世人称呼为妖孽的存在,他根本半分神都不敢分,百来步的距离,走出了一辈子的长度。
毕衡那老货,也不知道有没有故意帮着太上皇一行人隐瞒行踪,也不给他提前漏个消息,叫他心理有个准备,这么猛然遇上,若非崔闾把持得住,早跪地上去了。
回头崔闾就按了该给毕衡的那份抽成,并去信给人狠狠骂了一通。
你大爷的,这就是口口声声能同穿一条裤子的兄弟?竟然如此坑他!
崔闾气哼哼的回了衙署,并不知道,他走后,定住脚步久久未动的太上皇,眼眸中闪动着奇异的光芒,并与身边束了神情举止的幺鸡道,“他识破了我的身份,奇怪了,他是怎么认定的呢?我这模样,该没几个人见过才对!”
幺鸡蒙了一下,哈了一声,“他认出我们了?没有啊!我看他表现挺正常的,还与主上有来有往的谈笑,挺有胆子的。”
说不得到底有多少人,在主上这身威势下,战战兢兢不敢抬眼说话了,崔闾这表现,其实很令他青眼相看了。
凌湙无奈的撇了他一眼,曲指拍了下他的大脑壳,“你这脑瓜子,一辈子也没见开窍,改日叫我打开研究研究,看里面到底长了坨什么玩意!”
说完,又摸了摸下巴,有些玩味道,“算了,他既然要与我们演,那咱们就陪他一起演,反正本来也不该这么早就被揭破身份,嗯,得记着等后面问问他,到底是怎么识破我的,真奇了!”
幺鸡嘴巴动了动,咽下了那句:是谁先演的人,人家才不敢不陪你演的,主上真是年纪越大越促狭了。
崔闾那边,一回了府就将自己关进了书房,连崔诚都被关在了外头。
他桌案上,正是他从四处搜罗来的朝廷邸报,上面有着现时官场的派系分布,朝堂格局。
上面有几个人名被他勾了出来,那是后世有名有姓的人物,权臣奸臣,以及诤臣,根据目前的居官位置,正划了一张晋升表,由下推上的绘出一副京畿官网脉络图。
清河崔氏,一直都在这张脉络图之上,虽未有高官能流传后世,可整族氏姓是公认的高贵门第,毋庸置疑的千年不倒翁世家。
崔闾看着自己经过旁敲侧击,才理清的官场关系表,突然就将之全部撕毁焚之,他不能在自己的书房内,留下任何与京畿人脉网的任何痕迹,太上皇以及郭将军,都是身带万人无可匹敌之功夫者,他不能确定自己这些东西,会不会被他们暗中摸查到,不如干脆全毁了,一切清理的干干净净。
他就是个连江州都没出过的本地乡绅,什么朝廷格局,官员派系分布,统统不知道,也不懂,是的,他应该连官场规则都半通不通。
太上皇定然就是为着李雁来的,那么,他下一步应该就会往滙渠去,至于什么时候去,会以什么样的身份到得李雁身边,都还未知,崔闾对着重新铺好的纸张,提笔一时为了难。
他该怎么委婉的提醒长子,有这么个重要之人会到滙渠呢?
太上皇既然隐了名入江州,就必然不会叫李雁在人前喊他作师傅,那简直跟穿帮无异,所以,李雁那边,会看在这些时日的照顾之情,给一些暗示或提醒么?
崔闾摸着手腕上的珠串,竟然难得踌躇了起来,要不然,还是他找机会回滙渠一趟?
守株待兔?会不会太刻意了一些?
夜上柳梢,他却不知,太上皇一行人已经入了内城,随着人流往百货商超里面进了。
贵人提议来往内城一探,崔闾作为江州府台,自然得尽一尽地主之宜,于是,点头约了个时间,说要在内城请他们吃饭。
凌墁是个不知愁的,举着个纸风车在人群里钻来钻去的,只有幺鸡紧紧跟在凌湙身边,不断的追问,“主上,您倒是说说,是怎么发现崔大人识破了我们身份的事?”
凌湙笑着摇了摇头,眼睛往人群里注视着跑跳的堂妹,半晌悠然开口,“因为他啊,犯了个常识性的错误。”
对着刚刚认识的陌生人,太过客气礼遇,这很不符合他目前的身份啊!
礼贤下士也得分人,他见过太多的世家乡绅,几乎本能的会生出高人一等的狂性来,再有官帽子身份的加持,哪怕再装的平易近人,也不会真的与个刚认识之人折节相交,那姿态总要摆的倨傲一些,狂悖一些。
崔闾从头到尾的没有,并且,举手投足间都保持了一种步调,一种很机械的应酬之势。
他自己恐怕都没发现,这种应酬之举用在一个陌生人身上,是多么的突兀。
他可能还觉得自己演的很好,可他忘了当时双方的身份,一个官,一个民,还是个偷渡过江的贼民,作为官员,姿态再温和谦虚,也不能那么过分低姿态了。
种种反常,都印证了一个事实,就是他看破了自己的身份,却在极力掩饰来不及压下的震惊,从而疏忽了维护这种反差。
太上皇嘴角含笑,真是好久没有遇上这么个有意思的人了。
乱而不自知,且对自己的行为,有种莫明的自信,嗯,跟他早年做事一样,自以为的分寸拿捏感,实事上,遇上心细之人,还是能窥出一丝破绽的。
王听澜也没说,这年近半百的老爷子居然这么有趣。
这评价,若叫那些因为崔闾含恨被抓,破了家的几人听见,可能都得齐齐撞死。
有趣?哪有趣了?有毒吧?你们这些肚腹内揣着八百个心眼子的人,才会对臭味相投之人说出有趣二字。
日后简直不能直视有趣这两个字了。
崔闾守在百货商超门口,拧眉正思忖着酒席疏漏处,旁边渡来个身材魁梧之人,却竟是武弋鸣。
这家伙是来巧遇太上皇一行人的。
崔闾看到他,又看见正朝这个方向走来的一行人,电光火石间,他突然反应了过来。
自己的身份,武弋鸣的身份,都不该是这种姿态,与才认识了没几个时辰的人相交才对。
他可能漏陷了。
问题是,对方没有戳穿他,而武弋鸣已经扶着腰刀,一副耀武扬威的表情,去碰瓷了。
“大胆,看见本将军来了,怎么不让道?”
崔闾扭脸,不想看他这番拙劣的表演,就又听武弋鸣高声嚷嚷,“来人,把这几人抓到船上去,叫他们下船当船工,给本将军赔罪。”
幺鸡差点没跌死,瞪眼望着这蠢徒弟。
凌湙却含着笑的到了崔闾面前,拱手,“崔大人,久等了。”
崔闾张了张嘴,又张了张嘴,最终抬手回道,“宁先生想要从哪处看起?”
得,这位想演,他陪吧!
第066章 第六十六章
原江州府台, 严修的府宅被重新翻修过,摘了门头上严府的匾额,掀了许多不合规制的装饰, 又将门前的禁步阶给砍了重做成宽脸台阶,中间可过行人,两边可担重物的滑坡, 亦可停驻长途远来的独轮车,装载货物, 那高高的门槛是直接卸了, 整个大门洞开,一眼能见内里的拥挤人潮。
崔闾也是后来才体味出来,有些人即便不买东西, 也要来逛上一逛的原由。
那严府门前原先是不许平常百姓过的, 两百米内设了禁步标识, 一百米内有衙差执守,五十米内就得下马步行, 整个府宅门脸往外延伸出来的长阶,足以治他个大不敬之罪。
汉白玉砌,七阶王储步台,加上狮虎浮雕,崔闾简直不知道以前的巡按大人,是怎么忍下他这等狂悖行止的, 包括毕衡在内, 好像都没对这种越制行为多给眼神,现在回头再想想, 可能就等着拿这些把柄,在秋后算账期, 好直接算掉他脑袋。
天狂有雨,人狂有祸,现在这等情景,可不就是他迟来的报应了么!
包括那九家子的府宅,高门阔脸以及完全超制的装饰规格,都在预示着平地起高楼后,等着楼塌的结局。
崔闾在翻修严府时,当然也一并将那九家子门前越制的东西,全给一股脑的扒了重装,那有些敲下来的贵重物,在毕衡离开的时候,全当做临别礼送给了他,随他怎么去变现,好耐也都是很值钱的玩意呢!
如此这般一通整改后,那往日只可远观的大官宅邸,就变得平易近人了起来,尤其在解了门前百米禁声令后,那一通往来的人群里,时不时的发出惊叹兴奋之声,连走路的脚步都跟着快了几分,一副要先人一步的赶进去参观闲逛之举。
长见识,甭管以前多么的让人望而生怯,甚至遇到严大人心情不好,溜墙根走都觉得人碍眼,要被波及拖下去打一顿的禁地,此时此刻,都成了千人踏万人踩的平常地,连新府台崔大人都说了,买不买东西都没关系,来看看,来走走,就当散心了。
于是,那些被赶至外城的平民百姓们,可算逮着了机会,来踩一踩、踏一踏这以往连眼角余光都不敢瞟的地方,带着孩子婆媳,通通往里凑的开拓眼界,品评下曾经的官邸,然后在白日里上工时,闲聊打屁都有了可说笑的谈资。
里里外外,前厅后宅,那严修搁哪睡觉的,搁哪出恭的,哟嚯,那马桶竟然还描了金线,贴了金箔!
奢侈,太奢侈!
小姐的绣楼?哦,严大人家没有闺女,只有一个少爷,那后头诸多厢房里住着的?……妾啊,啧啧,狭小、逼仄,看来有钱人家的妾不都是穿金戴银的,连个住的地方都这待遇,可怜,以后家里就是穷死,也不能叫闺女给人做妾去,不当人啊,自己住那么大的地方,给妾住鸟笼?畜生,怪不得要抓起来砍头。
哎哟那花,哎哟那树,还有那凉亭,亭下水里还有锦鲤鱼,这官老爷可真会享受,假山怪石都造的意趣横生,怪好看的呐!
不买东西,光进门看个新奇,就够吸引人流了,何况经过改建,那前厅大堂以及两侧厢房,都摆满了各种从北境运过来的新奇物,保川府商贾忍痛赞助的亲民价生活用品,以及抄手游廊上,各种手帕香巾香囊等手工艺品,孩子们看了走不动道,挑挑捡捡,终是花个十几二十文。
后宅开辟出来的卖场就更不得了,直接给各种小食摊子爆火的机会,往常只卖早点的,这会儿也顾不得休息了,赶紧租了场地来摆夜宵,新从北境引进的炸豆腐干,各种耐存放的豆制品试吃摊,以及平民百姓们以往连见都没见过的纯米酒酿,哎哟,那白花花的是米哎,来一碗,兑点糯米丸子,撒点红豆腌果子干,带着婆娘孩子找块风景好的花树底下一坐,那体感,也跟自己是这座大宅的主人似的,有种乐不思蜀的归属感。
等扶着肚子出了门,才知道那特意在两边做出来的滑坡是干嘛用的了,空着手进去,满载而归的出门来,东西搁不下手,可不得叫了独轮车顺着滑坡上来接么?那一辆辆排着队等叫车的推手,服务态度那叫一个殷勤,前前后后帮忙把东西往车上挂,完了还问您家孩子要坐么?没事,我推得动,加两三文钱坐个小人省得抱了。
一晚上跑几个来回,挣的不比白工少,那叫一个劲杠杠的精神。
至于人多忙而不乱的问题,那自有官吏带着衙差来回巡视的功劳,以及从府门前开始搞起来的限流道,一边只许进,一边只许出,从进门右走,尔后往右首处拐沿抄手游廊,往东西厢房,再到前厅正堂,至于后院那处,穿花拂柳后自有规矩在,然后在逛完一圈,消费一路后,再从左侧门边出来,至门前书吏的案前,凭购物单据上的红戳戳,兑满赠礼物。
所有经营管理规章制度,都照抄的北境最大商超店,王听澜为了她的妇协部能在江州站稳脚跟,可谓是尽心尽力的帮着崔闾将这块业务抬上桌,一举解决了目前衙署财政上的赤字问题。
开业小半月,可谓日进斗金。
崔闾当然也投桃报李,在衙署前院办公地,特辟了一处单门院落,作为新部门妇协部的办公点,给足了来求助的妇人安全感,让她们可以尽情的将委屈和所需要帮助的事情,说出口,且不用担心被人听了去。
为此,他还专门招了面容温和,性情敦厚的女衙差,让她们跟着王听澜身边学习,毕竟她不会久留在江州,待妇协部走上正轨,也是要回北境去的,因此,为了不至于在她走后让妇协部成虚设,经由崔闾点头,她开设招募条件,严选考核,又经过带班指导,最终替新部门暂时敲定了六名办事员。
知事董成功,这会儿算是切身体会了什么叫真正的成功,这卖场商超怪不拉几的名字,立起来时还挺蒙圈的,等真正开起来后,他就懂了这其间的门道,跟着目前还在府经历位上的崔榆,两人忙前忙后落实小细节,崔闾只抓大面上的管理,比如进货渠道的谈判,与北境那边的官方联系,但落实到位的小细则,就得由他二人去做,每天那叫一个脚不沾地,忙的天天睡班房,家中婆媳差点以为他们开小差去了呢!
等到每日收益打的算盘冒烟,轮班的衙差领了丰厚的工钱回家,这下子,整个衙署内所有的胥吏书办们,再也不抱怨干活辛苦了。
崔闾上位两个月,那是把人真当驴使,没办法,所有事都挤在了一起,他连原班衙署人马都没怎么动,小错的罚了一顿板子,大错的才撵走,为的就是接下来的忙碌日,好有人用。
但用人也讲究方式方法,你不能既要马跑,还不给马吃草,在这方面,崔闾就比严修大方,至少他是真不会动人家辛苦干活赚的费用,并且还视工作时辰付加班费和奖金,一整个月忙下来,衙署内从上到下的月俸加奖金直接翻三倍,抬出银箱子来发钱时,直砸的人眼冒金光。
激动的!
这之后,别说躲懒不干活了,连喝口水都嫌浪费时间,腰间挂个壶,边忙边补充,忙的眼圈泛黑,都舍不得调休回家睡觉,及至后来又新招了人,这种连轴转的情况才好了些,大家也终于能转换着休息,然后可以自己带着钱和家小来逛商超了。
就有劲,就日子能让人明显的感觉到好过了,尤其新府台身上,没有那种拒人千里的倨傲感,顶面撞个不认识的衙差,都还能温和的叫人别慌,有事说事,没事点个头再走,感觉有被尊重到呢!
他们喜欢现任府尊,很荣幸能在这样懂得体恤下属的人手上干活。
因此,当崔闾出现在商超门口时,跟他点头打招呼的胥吏书办衙差们个个精神抖擞,终于到了他们能直接为府尊服务的时候了,那热情的,从踏上台阶时起,就起了声浪,“府尊来了,快,那谁?赶紧,地上纸屑灰啊的,快清理了,让小吃摊子那边留好最佳观赏位,还有那些货台,紧赶着把台面上的空位补上,别让府尊来一趟挑不着合心意的东西,都快着些!”
传进耳里的声音,随着人流当然也进了旁边人的耳,崔闾尴尬的挠了挠脸,在那人的揶揄眼神下,无奈的冲门口值守的衙差摆手,还得严肃起模样,板起脸阻止,“本府就随便来看看,你们忙你们的,无需如此紧张,也不必惊扰百姓,免得扫了大家的兴致。”
可两边前后随他们一起往里进的百姓们,已经看见了他,也听见了胥吏书办们的吩咐,不待别人说,便自发的往两边让了,没有嘟囔不情愿的,个个脸上带笑,乐呵呵的冲崔闾打招呼,“大人也来逛夜市?听说今日夜市进了新品,大人可要抢得头一份?呵呵呵!”
崔闾笑着冲驻足让道的百姓点头,一边伸手无奈的请身边人往里走,“百姓淳朴,宁先生莫怪嫌他们不懂规矩,都是非常敦厚的普通人家,走,里面请!”
凌湙一手扶着剑柄,一手抄起崔闾胳膊笑道,“崔府尊治下有方,不仅得衙署众人爱戴,还能令百姓自发让道,如今晚不是宁某突发行至,怕都要以为这一切,都是崔府尊做来哄人看的呢!”
崔闾眼角微抽,吸一口气望回去与其对视,“宁先生这话说的,你若是崔某上锋,临时来此抽查,那崔某倒是真得打点一番,做个样子哄先生开心了,只平常招朋待友而已,倒也不必兴师动众,劳烦下属百姓陪我作戏,演给人瞧。”
凌湙先是愣了一下,后尔放声大笑,挑起的眉眼满是深意,“崔府尊很直接啊,倒叫无职无权的宁某汗颜了,您请,注意脚下!”
崔闾腹诽:你是无职无权,可你有身份啊!亮出来,能吓死我这一地的人。
许是想通了某些关节,又有武弋鸣这个大破绽戳着,崔闾心态很有种破罐子破摔的意味,连话里带刺的胆子都起来了。
反正只要你一天不自揭身份,我这就当不知道。
揣着这种各自都心知肚明的心事,两人在表面上,反而看着相处起来更轻松了,一个不知者不罪,一个刻意拉近距离做近一步观察了解,前者一副光棍样,不怕人研究的姿态,后者则玩味于这人在制度上的接受度,完全与他在各地见过的富绅官员不同,对待引进北境特产,以及接纳新律新政的积极性,怎么看都跟百年世家教养出来的继承人思想违和。
如此封闭的江州,民风民意和世俗人情这块上,他二十年前就领教过了其顽疾,故步自封的厉害,且非常的排斥外来人和事。
这崔闾,是怎么能凭着一己之力,撬动的整个江州大变样的呢?
凌湙咂巴下了嘴,他把江州当蛊养了二十年,就等着北境水师开出来打个漂亮战,好收了这块地,作为与保川府这个举国物流集散地一般的,成为支撑北境,威慑京师诸派系的颈上悬刀。
崔闾的异军突起,属实打乱了他的计划,让这只养了八成熟的蛊,提前暴露在了那些奸滑世家勋贵们的眼里,在他往江州来时,各方线报就已经汇总了世家勋贵名单,想往江州伸手的,果然不出所料的多,尤其在那巨额的财物进了皇帝私库后,就更如一子落湖般,搅的平静的湖面起了波。
凌湙在入江州之前,对这个搅乱了他计划的人,是抱着万分挑剔的姿态来的,哪怕王听澜数次传书,写了这人的种种事迹,都不能动摇他对这人的成见。
一个受封建传统教育体系下长成的大家族长,有没有可能是借机,也就是借着毕衡那家伙的手,渔翁得利?
可毕衡发给皇帝的信,之后又都转到他手上看了,那里面确实没有属于这个崔闾的一点私心,好像所有局势,都是在一种不得已的情况下做成的,他反而是被裹挟着往前推到了这步的不得已方,连官都是自己人这边联名帮他求的。
这魅力属实有点大啊!
可若剥除魅力点,那这崔闾的心思,可就深的足以令人挑战了。
凌湙眼神闪了闪,把着人的胳膊笑的一脸真诚。
既然这条道想不通,那就换个思路再想,把事情扳回到本来的面目,也就是说,在自己久未露面期间,可以肯定的是身边无人泄漏行踪消息,那这人是凭着什么信息,肯定了自己的身份?
搞清了这个,前面一切想不通的事情,当有可解之处!
崔闾极力忽视那一眼眼瞟过来的目光,知道自己应该是暴露了不该知情的事,而引起了这位的怀疑,史料上注明的其人八百个心眼子的事情,所若言非虚,那此时,自己但敢擅动,之前一切的努力,怕都将化为乌有。
这是个非常不好糊弄的上位者,虽然史评人说他是整个大宁建国期间,行政最开明,其人最磊落光明的尊者,但真实相处起来,怕没几个人能轻松应对,当然,他身边的郭将军除外,那就是个缺心眼的欧皇,不是碰到太上皇这样的人,就郭将军这脑袋瓜子,只配给人当沙包,做顶缸顶锅的肉盾。
崔闾心中郁结,长久智株在握感,到碰见身边人时起,就陷入了一种窒闷的沉寂,感觉有什么东西被束缚住了一般,伸不开手,张不开脚,无法畅快呼吸。
这人在身边的存在感太强烈了,压迫的人感觉既渺小又软弱,崔闾真是很不喜欢这种感受,如千丝万缕般缠的他浑身不得劲。
他必须强迫自己摆脱这种精神压迫,就算不能掌握主动权,也绝不能像被锁进蜘蛛网里的虫一般,成为猎食者手中的玩物。
二人间的无声拉扯,随着逐渐消失的身影将入人群,身后却传来一把子迷惑又茫然的声音,“别走啊!到底要不要上船啊?”
幺鸡拽着凌嫚,直接绕过了他,临错身而过时,似不解气般的,伸手就拍了他一个脑瓜崩,“你直接拿个喇叭,叫破我们身份得了,没见主上那边要抹人脖子的眼神了么?你完了。”
崔闾却驻足回了身,趁机抽回了自己的胳膊,含着一抹笑,问,“宁先生对海船也有兴致?如此倒也不必以船工的身份上去,本府相信武将军会有更好的位置,给予到先生一行人。”
凌湙背着手,以身高优势,看清了他眼神中的戏谑意味,一时亦心情甚好道,“是有打算上去瞧一瞧,多年前宁某曾偶得一张水纹图,上有观测大师推演过的矿脉点,这许多年来,也不知被人发现没有,此次机会难得,倒是想去找上一找,就不知,崔府尊可有其他想法?”
崔闾扭头仰脸,才将将对上他的眼睛,一时竟有些哑然,四面水域上的所有矿脉点,这些年早被几家子人踩点开出了不少,再往远处去,却是另一片更加凶险的水域,那是之前大海船未涉足过的地方,但在后世,那片水域后的陆地,就是被眼前人带船攻克,收归成大宁版图所有。
所以,他说的去找上一找,绝对不是简单的找,那有可能会填上数万人的性命,以及千百万的财资,而当今,正好有了这笔钱。
崔闾脑仁突突跳,感觉有额汗在往下淌,真是半点不能活,与这人打个交道,能送命。
“宁先生还要不要逛里面的货柜了?不逛的话,本府就回了。”
他江州漕上帮众,擅水者众,他绝对不能就这么交出去,哪怕是为了后世所提的大世界一统,他也不愿将那些活生生的人命往未知的海域里填。
那些漕上人都没过几年好日子,凭什么要成为上位者成功路上的踏脚石?别跟他提那劳什子国家大义,他眼睛里能看到的,只是那一条条活生生的人命。
便是开疆辟土之主来要人,也不行,起码最近几年不可以。
他努力算计着到了今日,为的是家小平安,而那些人如今肯听他指令,叫东不往西的言听计从,为的也是家小安康,他做不出过河拆桥之举。
崔闾很生气,心里也非常失望,不等身边人出声,抬起脚来就往回走,路过武弋鸣时,突然顿住了脚步,“将军不是说这些人冲撞了你么?那还等在这里干什么?”
武弋鸣脑子差点转不过弯来,下意识啊了一声,就又听崔闾突然扭头,望向左右衙差,“都愣着干什么?武将军被人冲撞了,你们去帮他把冲撞他的人拿住,嗯,先送到衙署监牢里呆一晚上,明儿给武将军送船上去。”
态度,这就是他给那位的态度。
崔闾说完直接就走了,留下武弋鸣一脸懵逼的看着围上来的衙差,赶忙上前张着手阻挡,“误会,误会,本将军没有被人冲撞……”
但那些衙差都是崔闾的拥拓,哪会听他指派?举着杀威棒,就将凌湙幺鸡等三人,给请进了衙署监牢,凌嫚因为是女孩,给单独隔开锁了。
幺鸡差点儿要跳脚反抗,却被凌湙按住了肩膀,好在监牢里很干净,两人相对而坐,还能有碗干净的水来喝,幺鸡干了碗后,才抹了嘴问,“他发什么疯?不是和主上相谈甚欢么?”
怎么一下子翻脸不认人了?
凌湙也悠悠然的喝了碗水,发现水竟然是温的,便眸光熠熠的笑了,“果然,他心里并不惧我。”
他就是故意考验他的,以信报上王听澜和毕衡描述其心性上的敏锐力,洞察力,他就是故意将话说的那么耐人寻味,若能有人跟上他的思绪,并瞬间秒懂了他的意思……!
凌湙捋了下箭袖上的铜铆钉,“他非常了解我,并坚定的认为,我不可能滥杀无辜,如此,便是得罪于我,也断不会有杀身之祸,幺鸡,他知道我的野心,可我那野心从未与外人道过,他是如何知道,并且在我如此模糊的暗示下,仍能猜中?”
那片海域外的陆地,有丰富的石油储备,是他早就替大宁瞄好的能源仓,早早晚晚总有一日,他是准备去拿下来的,可不是现在,而且,他连幺鸡都没有告诉过,可崔闾却一听就懂了。
值得欣慰的是,这个人不是个阿谀奉承,为官不仁者,竟然敢为了辖下百姓,在明知他的身份情况下,为公然顶撞得罪他。
这至少,让凌湙起了杀机的心里,又按捺了下来,或许,将来可以把他发展成支撑他远航的后勤部长,只在这之前,他得把这人的底细给查出来。
凌湙点着碗里的清水,在桌几上写了个“查”字,声音淡淡似对空气说道,“小心点,别暴露了。”
“是。”轻手轻脚,来无影去无踪的。
幺鸡似是已经习惯了,咕噜了一句,“秋扎图越来越鬼魅了。”
就可惜,家里出了那么个玩意,便是有他这个主上的贴身影卫带携着,也难教子孙成器,幸亏他与主上一样不曾成婚,否则得有操不完的心。
而回了府的崔闾,此时心跳如鼓,他闭着眼睛,一字一句的回想着那人的言词,终于,他确定了一件事情。
他终于搞清了自己家族被灭的原因了。
那片被后世扼腕,最终只差一步未能收入囊中的陆地,后来建起了一个全球首富区,而那个区,以一种能燃的油原料为起锚点,拿捏着所有需要此类燃油的国家咽喉。
太上皇要的不是那片地,不,不是的,太上皇要的是那块地,以及那块地底下的能源燃料。
他家呢?
在这片江州地界上,只有他的家族拥有的那片土地被掘了个底朝天,联合太上皇把江州一地当蛊养了二十年之久的事想,崔闾简直心惊肉跳,当时差点就崩不住了。
他家后山那片地底里,绝对是有太上皇想要的东西。
那下旨灭了他家族的人,或许就不存在什么仇人陷害之说,或许只是因为他家怀璧其罪了。
崔闾身体发颤,手扶着桌案边上,突然目露凶光,俯身一挥长臂,就将桌案上的所有东西,都给扫到了地上,惊的门外的崔诚慌忙推门欲进,却陡然被一声厉喝吓了回去。
“出去,守好门,不许任何人靠近。”
什么千古名君,什么万世之主,屁,全都是既得利益者美化过的用词,上位者就是上位者,什么视百姓如子民般亲厚善待,全都是假的,假的。
他为了一己之私,万世之功,就可以牺牲那么多人的性命,远航出海征伐异陆,后世之人再歌颂传唱,也没有亲见血流漂杵来的震撼人心,反正死的都是岁月长河里的百姓将士,他们上下嘴皮子一动,有什么紧要?紧要的是,那个站在万人之上的人,会流芳百世,让慕强者仰望,让所有人只记得住他。
凭什么?凭什么他的家人族亲,以及整个江州,要为他的累世之功买单,成为奠基石下的累累白骨?
蛊灾绝嗣,让江州人口减损倒退,擅水者十不存一,进而打乱了他的远航计划,然后呢?
然后拥有那样稀缺能源的地主家,就成了他退而求其次的选择,哈,哈哈,竟然是这样的因果,竟然是这样……!
崔闾把自己关在书房里,头一次不顾形象仪态的,将内里所有能搬动的东西,全砸了,砸的那叫一个一片狼藉,气喘吁吁。
这官,老子不当了!
江州府台,就是个笑话,崔闾抬起通红的眼睛,望着挂在墙上的江州周边水域图,目光定在东桑岛上。
武弋鸣要去打东桑岛,那收归的东桑岛必定得有人去治理,他干脆带着全家老小搬过去得了,那片地谁爱要谁要,反正他不要了。
崔闾背着手在书房里来回踱步,路过歪倒的凳子仍觉得碍眼,一脚蹬开才觉得舒心解气,从来注意形象的老爷子,这会跟要吃人的恶鬼似的,恨恨的想,干脆一碗药把那好大喜功的太上皇毒死算了。
凌湙却在牢里听着秋扎图观察回来后的回话,半晌才隐带笑意道,“急了?竟然把自己的书房砸了?啧,这气性有些大啊!”
具体为什么急他不知道,但他敢肯定,这里面确有自己的原因在。
这个崔闾,真是处处透着迷。
查,必须彻底清查。
凌湙道,“你悄悄去滙渠跑一趟,祖上三代包括近亲族支,全部深挖一遍。”
幺鸡则扶着栅栏往外探头,扯着喉咙叫,“老子饿了,快给老子弄只烧鸡来。”
旁边牢房里的凌嫚叹一口气,从随身的袋子里往外掏东西,“别叫了,早知道你不耐饿,给,我之前在夜市上买的。”
凌湙坐在桌几边敲了敲,大马金刀,“拿来!”
崔诚那边也在用食物安抚老爷子,崔闾发泄一通,抚着自己的肚腹,接过递到眼前的汤羹一饮而尽,抹了抹嘴后,声音轻喃似有气无力,“送去了么?”
“送了一整锅新熬的海鲜粥,老爷放心,牢里那边都打点好了,不会叫他们受苦的。”
崔闾眼睛发直,扶着膝盖摇摇晃晃,“我先去睡一会儿,今天休息,任何人来找皆不见。”
崔诚弯腰,有些心疼道,“是,老爷好好休息,最近清减了许多,老奴吩咐,让灶上吊些药膳备着。”
崔闾挥挥手,示意他下去。
牢里,幺鸡闻着厨下送上来的海鲜粥,眯眼猛嗅,“香,鲜,哎哟,没料煮个粥还能煮出这花样,这边人可真会吃,主上,快来尝尝,嫚儿嫚儿,过来,别装了,那栅栏拦不住你。”
凌嫚哎了一声,果然两手一提一扯,栅栏门就从中断裂了一根,她人瘦小,一滑溜就过来了。
凌湙手上被塞了一碗新鲜热呼的海鲜粥,笑着摇头,“慢点喝,一大锅呢!”
这崔闾,到底还懂点事。
说着,将粥递到了嘴边。
第067章 第六十七章
翌日直至午时, 崔闾的房门才将将打开,担忧了一夜寸步未离开的崔诚,忙带着小厮上前, 弯腰扶着崔闾,声音一如既往的亲和,“老爷饿了么?灶上温着参荣鱼翅粥, 小火吊了一晚上,口感正适时, 要上一盅么?”
崔闾就着小厮的手洗漱, 拿了巾子细细擦面,鬓角脖颈处更用温帕子缚了一会儿,直感觉脑子终于醒过了神, 思维清晰, 眉眼恢复如常, 这才掀下失了温的帕子,重新沾水搓手, 边搓边轻声应答,“嗯,上一盅来吧!”
崔诚立即哎了一声,颠着脚亲自往厨下去了,只临去前,将早备好的茶水端放在了一旁的桌几上, 崔闾的习惯, 醒后必得先饮一杯温茶润喉,清嗓子。
等小厮将洗漱用具撤下去, 屋中便只得他一个了,这时, 崔闾才算是真正完成了从刚起床时的慵懒状态里,过渡到外人眼里的精明干练大老爷武装下,一日精力开始高度集中期。
恢复了常态,理智也就跟着回来了,特别是一觉醒了之后,那爆棚的燥郁情绪,也跟着消减,端起温茶润口时,也顺带理起了眼前局势。
自从做了那个梦后,他一向不吝以最恶的心思揣度人,因为没有准确方向,便瞧着哪个位重钱权者,都像是要搞破他家族的推手,连最初与毕衡接上头时,都还起过防范之心。
他太急了,便瞧着谁都像恶人,极致整个江州在握,才有种我命由我不由天感,可这种感受,在遇到至今天下最尊贵之人,那种仰天不能极的防备心理,彻底主控了他的神经,叫他瞬间陷入草木皆兵状。
人太上皇或许不是那个意思,他所有的反应,都建立在梦里那场奇遇里,提前窥得了“天机”,可万一太上皇现在还没起征伐海上的心思呢?或许只是人家初初草拟的一个未来计划呢?他这般大的反应,就跟人家已经将事情做了似的,提前审判了人家的功过。
崔闾抚额,理智回笼后,他不得不承认,论心计城府,他不及太上皇多矣。
现在可怎么弄呢?他竟是把太上皇给弄牢里去了。
且依着太上皇那网状的心眼子,他指定要怀疑自己了,搞不好这会儿他的人已经往滙渠去了。
正思忖着要怎么把这一截漏洞给糊弄过去,那头崔诚已经捧着托盘从外头进来,身后跟着目前担任衙差班头的陶小千。
大宅那边并脱不了人,吴方跟着老二夫妻走了,目前府宅守卫暂由副队钱鑫管理,虽说对这个儿子挺失望的,可到底也不能真的无视其生命,更何况还有二儿媳跟着,她这次的表现倒挺令他刮目相看的,从允了她可以参与一股生意起,她就开始联络各路供货商,不仅带着娘家兄弟,连两房妯娌那边,也带携出一份干股,叫她们只出银子等分利,从出发时起,几乎隔两天就借着驿站往家送信,倒叫崔闾知道了不少盐队运输过程中的曲折事。
果然,从车队进入西北长廊线开始,那一波波打着各路名号,来抽头的地霸路匪就来了,听说毕衡日日难以合眼,雪花似的拜帖投出去,却反馈者寥寥,大家都在观望,都在等着看那一路的盐台道的反应。
崔闾敛目,觉得毕衡还是太小心了,行事过于谨慎,反倒失了气势,会被人瞧轻,反打一波下马威。
似这种本来就与钱挂钩的商贾争斗,涉及利润巨大到朝廷都顾忌的地步,他一出招时,就不该想着还能有和谈的可能,换他作为押车官,是不会与人先礼后兵的,直接以强硬之姿撕开这等表面平静,先把水搅浑了再来摸鱼,也比被人先下了面子再用强,来的更提气。
毕衡打头这一战,估计要吃亏。
陶小千觑着崔闾将一盅粥吃完,才拱了手开口,“大人,前衙那边,武将军已经等了您半日,瞧着似有紧要事相商,若非属下等拦着,怕早闯进后院了,只目前属下们也拦不住了,武将军叫了人,将衙署大门堵了,嚷嚷着说您再不现身,他就……”
在崔闾瞥过来的眼神中,陶小千躬身道,“……他就拆了我们衙署大门……”
那就是个混不吝的兵痞子,陶小千能阻他半日,已是极限,再若阻下去,那真要拆家。
从滙渠出来时,陶小千身上还带着少年人的活泼,但经一次海战,又与漕运帮众,以及保川府那头过来的官兵们,打了两个多月的交道后,整个人便脱胎换骨般的成熟沉稳了起来。
崔诚在旁描补,“老爷休息后,武将军来了好几趟,后来就干脆坐等在前衙不肯走了,小千也是尽力了。”
崔闾点头表示知道了,声音听不出喜怒来,冲着陶小千道,“你回前衙去,就说本府刚起,还在用膳,态度慢怠高傲些,拿捏着点语气,把他激出气来,然后作势拦上一拦也就是了。”
陶小千摸了把脑袋,崔诚在旁轻拍了他一下,将他推走,“别动真格的啊!略拦一拦就把人放进来。”
武弋鸣的急迫态度,倒是解决了崔闾的难题,他摆好了茶盘,一副消闲之姿,坐等鱼上钩。
前衙那边果然没拦住人,叫他带人冲进了后院,结果以为的府台大人休息之说,果然就是用来阻挡他的搪塞之词,人家正煮茶品茗,好不悠哉呢!
顿时间,武弋鸣就气冒了烟,上前就要掀了崔闾的茶盘,好在陶小千跟后头及时赶来了,刀也不敢拔,棍也不好使,干脆张臂从后头一把将人抱住,边抱边将人拖离开自家大人面前,嘴里还不断道歉,“对不住,得罪了,冷静啊武将军,冷静。”
崔闾闲坐在铺了锦垫的石凳上,对陶小千道,“不得无礼,还不快放开。”
说着又似自言自语,“本府这套茶具乃祖传古物,武将军便是打碎了,也应当能赔,没事,全当一起听个响了,回头将账单送到武将军府上就是。”
武弋鸣的将军府空的能跑马,否则也不能对着被拉空的江州码头仓库瞪眼跺脚,然后只能听从崔闾的提议,去打东桑夺船抢钱,一套祖传的古朴茶具,听起来就很贵,叫他霎时就不敢再动,并远远的站离茶盘边,免得有被人栽赃讹钱之嫌。
崔闾轻哼一声,自顾自斟茶自饮,半点没有要开口质问他,强闯内院是怎么个意思的话。
好歹也是一府之主,哪怕强闯者是个将军,也该问一声罪责才对,武官闯文官府邸,在京里可是要被逮着参本的,你倒是问一问啊!
问了他不就好借此话头,引出因他入监的几人,不过是误会一场,该放就放的话术了么?
你倒是问啊!
那怕回头参我一本呢!
武弋鸣也是苦逼,他接受到了主上叫他不得擅动的眼神,可他师傅却一副等你小子来捞的自信,他要不做点什么,闹点动静响声,回头就得接受他师傅的暴揍,所以,这个衙,他不得不来闯一闯。
但要人的借口,却一时半会没想出来,此时又不免气结于娄文宇的缺席,当然也不能怪人家,他滞留在江州久不归,保川府总要有人坐镇,娄文宇也是实在分身乏术,忙不到他这边。
崔闾似不见他的窘迫踌躇,态度温和的闲闲发问,“武将军这般急切寻我,是有什么事?或者,武将军是特意赶来问询……”
武弋鸣眼巴巴的盯着他喝茶的动作,就见崔闾眼神一闪,开口道,“武将军是担心昨晚冲撞了你的人,被本府……”
他大喘气的顿了一下,欣赏着武弋鸣紧张绷紧的肩背,和攥着腰刀青筋毕露的手,语气轻缓闲适,“被本府网开一面,放出监牢?”
然后,不等武弋鸣给出反应,就紧接着道,“武将军放心,他们并非本府友人,不过昨日里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而已,本府绝不会因为与他们同行一场,就放任他们对将军不敬,是以,这监牢他们蹲定了,唔,至少得蹲个十天半月,才能叫他们记住武将军的威仪,保证下次他们见着武将军的脸,就远远的绕开,再不敢轻慢冲撞。”
武弋鸣在崔闾说话时,几次蠢蠢欲动的想张嘴,奈何崔闾就不给他机会出声,直等他将话说完后,才笑眯眯的抬眼望向他,似在等一个“同流合污”的赞许之意。
很有一种,我们既是同僚又是同盟,但有人敢对你不敬,哪怕受指摘也要顶住压力力挺你的义气,一副是不是很够意思的意味眼色。
堵得武弋鸣心头发苦,舔着嘴唇来回磨缠,终于,还是异常艰难的,非常气弱的出了声,“那什么,崔大人,其实您大概、约莫是误会了,那个……他们,我,呃……”
崔闾耐心十足,也不催促,终于,等到了武弋鸣一咬牙心一横的遮掩之词,“他们是我认识的人,过江看我来着,昨晚我就是想与他们开个玩笑,并非是真的冲撞了我,崔大人,都是误会,您把人放了吧!”
可怜他扯个谎汗都要流下来了,主上不准他暴露他们的身份,想来想去,只能用认识二字来糊弄糊弄,可到底从内心里觉得,对主上不够尊敬,有堕了主上威仪之罪,显出一副心虚之感。
崔闾讶然直起了腰身,惊道,“原来竟是将军熟人啊?怪道他们能轻易踏入江州呢?武将军,你这事可干的不地道,熟人来探看你,怎地还给人开这种玩笑,竟开到监牢里去了,真是罪过,快,来人,随本府陪同武将军一起,去把人接出来。”
说着又似安抚他道,“武将军放心,本府先前说了个小小的谎言,对于那几人虽不是友人,倒底也有一路陪同参观之义,故尔在入夜时分,是嘱咐了家奴给其准备了夜宵,没有过分苛待,呵呵,这不怕将军怪罪本府不与您一条心么?这才没敢说招待夜宵之事,如今看来,倒是没有弄巧成拙了,幸事幸事啊!”
他一副感慨庆幸样,演的那叫一个不着痕迹,让武弋鸣一下子撇了那股异样感,感激的连连拱手,“没有弄巧成拙,没有弄巧成拙,哎呀,崔大人还是做事周到,处处周全,武某佩服,感谢,多谢哈!”
太好了,以他师傅每日的消耗,夜宵是不能断的,有了崔大人的照拂,想来他师傅那边,当不会因为断食而心生暴躁了,他这顿锤总算是逃过去了。
武弋鸣走路的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崔闾落他身后半步,笑的眸中深意连连。
二人直往前衙旁的偏院去,衙署监牢就设在那边,此时刚过午时,牢中放饭不久,守在监牢门前的衙差们,三三两两的,正捏着鼻子躲门边上来透气,见着崔闾一行人过来,忙齐唰唰束手来迎,一个个低声下拜,“见过府尊,这大午下的,您怎到这肮脏地了?大人想要提谁,只管叫卑下们捉了往前堂去就是,这里可进不得。”
崔闾板起脸来,故意提了声音道,“衙署之地,哪处是本府不能踏足的?你们当着值,不在牢内看管,怎地一个个偷闲歇在外头?回头自去找刑房领板子,各仗五下。”
那说话的衙差一脸苦相,抬眼望向崔闾欲言又止,武弋鸣心里咯噔一下,拨开崔闾急声发问,“你这阿臜货,吞吞吐吐的有什么不能说的,难道昨晚进去的人,有什么不好不成?”
崔闾心头也跟着一紧,他借着武弋鸣的由头,好自然的将昨晚之事过渡过去,就算是亡羊补牢,至少形势上,指在身份未破之时,己方好不至于落处下风,毕竟他也不想那么生硬的,自打嘴巴的把人放出来,用武弋鸣作伐子,颇有种掩耳盗铃之感,但自己至少不会再深陷被动之中了。
那衙差见两位大人误会了,忙急的连连摇手,指着牢里道,“大人若不嫌弃……”
话没说完,就见牢门整个从内里被人拔起,里面跳出来一个小姑娘,捂着鼻子一连串干呕,直跑到院内空旷处,才仰了脖子大口呼吸,边吸气边跳脚,“臭死我啦!个死幺鸡,简直太讨厌了。”
喊完才发现院内的好几双眼睛正盯着她,一瞬间,她就又恢复成了一个无害的小女孩,捏着嗓子道,“你们在这里多久啦?”
武弋鸣拿眼睛上上下下打量她,无语道,“在你拔门而出时,就在了。”
崔闾假装没听见这小姑娘刚才的喊声,背对着她望向牢门处,冲着那仍躬着身的衙差道,“你声音大些,刚说什么了?”
那衙差只得接着将话说完,“……大人不嫌里面臭味难闻,就……”
然后,从牢门处又闪现出一个身影,却正是太上皇凌湙,此时也是一副忍耐样,只不像跑出门的凌嫚拿袖子捂鼻而已,单脚踏出门槛时,见着门外的崔闾和武弋鸣,还能维持风度威仪的点点头,轻声吩咐,“去找个大夫来,里面……嗯,我那护卫闹了肚子。”
武弋鸣有些茫然,举起脚便往牢里进,然后兜头就被一股子臭味给熏了出来,耳边传来了他师傅捂着肚子哼哼声,“哎哟,老子要拉死了,这什么海鲜粥的,是不是叫人下了药啊?可怎么他们俩没事,就老子一人有事啊?”
崔闾隔着窗子听见里面的声音,一时间与出得门来的太上皇面面相觑,眨着眼睛虚虚辩解,“本府……没下毒。”
虽然是想来的,可一想到太上皇身上那能解百毒的王蛊,他根本连试都懒得试。
别偷鸡不成蚀把米,提前超度了全家才好,是以,之前那恶狠狠的想法,终究没实施。
凌湙却对着他那闪动的眼睛,微微点着头笑了,声音松快,“我相你,粥没问题,只是我那护卫对海鲜可能不大耐受,又贪嘴吃多了,这才引动了腹鼓雷鸣……”白话就是,窜稀。
一时间,崔闾都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同情了,脸上肌肉抽动,冲着旁边一衙差道,“还不快去找个大夫来?”
那衙差跟得了特赦般,哎一声垫着脚就跑了。
武弋鸣期期艾艾的隔着窗子向里面喊话,“那个……您还好吧?要更衣么?我给您寻身干净衣裳来?”
里面倾刻间就传来一把爆怒声,“滚,老子没拉裤兜子,里面有恭桶的。”
武弋鸣跟没长心眼子一样,嘀咕道,“可衣裳上肯定沾了臭啊!”
叫里面的人噼里啪啦又一顿的拉肚子声给遮盖了,崔闾抿着嘴,想笑又不敢笑,脸上的表情就跟抽抽了似的,眼角都跟着抖动。
凌湙已经站到了院子当中,显然也是受不了这股味,对着崔闾那抽动个不停的脸颊,揶揄道,“崔府尊小小扳回一城,心情似是不错,怎地贵脚踏贱地,到这来了?”
崔闾立刻整理了表情,来到他面前作揖,“宁先生莫怪,原是我误会了,今早武将军就到了衙署来分说,已经教本府清楚了您与他之间的关系,先前因着您几位登陆江州有违府令,便教我提了些小心,怕混入了某些不明势力,现已弄清您几位竟是被武将军带进的江州,这才打消了顾虑,赶紧来给诸位赔罪了,顺便请您赏脸一道用个晚膳。”
凌湙眯眼,定定的瞧着他,据秋扎图探来的情况,这人昨夜里可不是这样子的,没料一夜醒来,竟又恢复了原态,真是很强大的心理素质了。
那边武弋鸣一边听着牢里的声音,一边听着这边的谈话,及至崔闾提到他的名字,才扭了脸来憨憨一笑,邀功似的冲着凌湙道,“先生不要担心,崔大人已经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追究昨晚之事了,以后先生尽可以在江州横着走,嘿嘿!”
凌湙移开目光,只觉他此时的神情特别蠢钝,被人拿了作伐子,当挡箭牌都不知道,他还在想着,依昨夜这人发的一通火来看,今日指不定要找什么由头来与他释冰呢,结果,竟是这小子主动投上去,给人利用了,个大傻子。
大夫很快就来了,鼻子上戴着面罩,武弋鸣也拿了一个戴脸上,跟着大夫往牢里去,崔闾感叹,“武将军对你那护卫倒是好的很,也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关系。”
凌湙在旁边谈谈道,“小时候指点过他几日,我那护卫脑子不好,身手却是一等一的,教这小子几手,就被他给讹上了,处处以其徒自居。”
崔闾长长吟哦了一声,扭头望向凌湙,“那宁先生呢?有这样的贴身护卫跟随,身份定然不同凡响,就不知是京里哪户高门家的贵人?”
凌湙低头与他对视,半晌呵呵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崔府尊如此玲珑剔透的心思,有些话还是莫要问的那样清楚,宁某现在就是一闲散游侠而已,天为被地为床,走哪算哪。”
崔闾侧脸呵了一声,明显一副不信的样子,这窗户纸也就差一阵风来吹了,但显然,太上皇不想叫这阵风来,非要与他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演一演。
经过昨晚的情绪波动后,崔闾已经给自己制定了另一套策略,来应对眼前这个几乎不可撼动之人。
他大逆不道的想,人人惧你如虎,见你没有不腿软欲跪的,那我就偏不复这种常态,不要演么?可以,那就演吧!看谁演得过谁!
崔闾心一横眼一闭,鼓足了气概道,“武将军在本府面前极为推崇宁先生,夸赞宁先生文武双全,乃天下第一盖世英雄……”
凌湙几乎在他一开口时,就知道这话绝不是出自武弋鸣之口,不由挑了眉驻足等着他下文,就听眼前这江州新任府台大人道,“本府主理江州日浅,许多事物忙忙乱乱理不清,宁先生既有如此大才,不如就接下衙署门前的聘书,给本府做一些时日的幕僚吧!嗯,宁先生请放心,月俸定不负你毕生所学。”
说完也不等他回答,抬了脚卷了袖子也入了牢内,留下一副落荒而逃的背影。
崔闾只觉自己怕是疯了,根本也不看回头去看太上皇的脸色,狂悖过后就是一背的冷汗和急促的心跳,只好借着探病的姿势,冲出这片被太上皇身上乍起的威势所笼罩的地方,免得像其他衙差似的,瑟瑟发抖的缩着脖子动也不敢动。
他不能在这个人面前丢丑,是以哪怕是后怕,也得跑到他威慑力罩不到的地方后怕。
呕!
崔闾捂着鼻子差点窒息,内里接二连三的传来武弋鸣和老大夫的作呕声,他听着里面奄奄一息的郭将军呻、、吟,突然就乐了。
虽然太上皇没吃坏肚子窜稀,可他那一身威不可侵的气势,到底是受到了波及,想来是实在忍不了这样的臭味,这才没阻止那个小姑娘破门而出。
哈哈哈,人吃五谷杂粮,这太上皇也闻不了臭嘛!
崔闾一想到之前太上皇也捂着鼻子忍耐着臭味的模样,就越心情大好。
该,就该臭死你!
哈哈哈哈!
他扶着没了门的门框子,笑的打跌,旁边悠悠传来一道声音,“这么高兴?崔府尊怕不是在惋惜,宁某怎没受此灾难吧?”
崔闾摆手,憋的脸色通红,他笑当然也不可能这样明目张胆,全忍在肚腹内笑,被人这么一点明出来,再也憋不住的扑哧扑哧出声,赶紧扭了头往外走,边走边道,“本府想起来前堂还有不少府务要处理,这边就交给宁先生和武将军了,若需要什么贵重药材补身,只管到前堂来找我,告辞。”
凌湙面对着转变如此快的崔闾,眼眸微深,这人的一切行止,在自己面前竟然随意了起来,完全没了昨晚与自己相处时的紧绷感。
给人的感觉,像是豁出去全副的身家性命一般。
难不成自己爱砍世家勋贵的脑袋,竟叫他得知了去,然后发现摆脱不得,不想挣扎了?
这是不是也太消极了?
不得不说,凌湙有些真相了,崔闾不是知道他爱砍世家勋贵脑袋的性子,而是提前预知了自己家下人的结局,目前属于置之死地而后生的阶段。
他努力的在调整着与太上皇之间的相处之道,力图能在以后的接触中,触摸到太上皇那隐秘的心思,从而趋利避害。
说到底,他还是在为家族前途性命努力,是不能轻易就放弃求生意志的。
梦不能白做,人不能白遇,既然都到了眼跟前,若然还搏不出个生机来,那就是他无能了。
崔闾坐进了前堂办差厅,望着堆积如山的府务,思绪却是漂漂浮浮的不能落定,太上皇会给他亲近自己的机会么?
只不多会儿,董知事就从外面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崔榆,以及拎着长剑椅门望向他的太上皇。
董知事抹着汗,崔榆亦卷了袖子擦汗,两人忙的深秋还一身汗味,可见府务之多之繁忙了,觑着崔闾的神色,委婉的再次提及招聘幕僚的事。
崔闾望着光倚着半边门,就遮挡的半下午的阳光都弱了几分的太上皇,缓缓开口,“介绍一下,这位宁先生,以后就是我们府特聘的幕僚了。”
幕僚数量贵精不在多,这是崔闾对董知事和堂弟崔榆的解释,待两人与太上皇行过礼,互通过姓名后,崔闾便挥手冲着三人道,“都去忙吧!先将土改的丈量方案提交上来,再着人去按着籍册,将符合分田标准的百姓,一个乡里一个集镇的招集起来,宣讲告示。”
凌湙杵着长剑剑柄顶端,眸光深邃,半晌,从唇齿间吐出一个字来,“好。”
崔闾心跳如鼓,举起的手挥动时,自己都感觉到了僵硬,凭本能的维持着自身仪表。
凌湙轻笑一声,提起剑柄将之悬在腰间,走动时发出铁器争鸣般的响动,利落又干脆,“嫚儿,走,干活了。”
整个办差厅瞬间空了下来,只崔闾感觉自己的心跳在以不正常的速度跳动,那鼓燥的响动,震的他几乎听不见外界的声音,只有脑海中的一个念头不断来回的在震动,“他答应了,他许了我的近距离接触,竟然……竟然……”
崔闾喃喃出声,“我是疯了么?我一定是疯了,竟然敢叫他替我办差,日后就算是掉了脑袋,似乎也不冤?”
正呢喃着,一抬眼,就被门前的高影给吓了一跳,却是去而复返的太上皇倚门而立,脸上表情带着几分严肃,张嘴就道,“忘了说,弋鸣出海之战,我得跟上去瞧瞧,东桑岛,早在收入囊中的规划内,倒没料你与我想到了一处,嗯,此战必须赢。”
崔闾张了张嘴,跟着念了一遍,“此战必须赢!”
竟是突然热血了起来,难怪后世之人传颂起眼前人时,那战神称号永不堕呢!
够狂!
第068章 第六十八章
董知事和崔榆是真不知道眼前人身份的, 崔闾说是新招的府幕僚,那他们就真敢把人当壮丁使,半点不带客气的, 将近日堆积在案牍上的公务,全给堆到了人家面前的书案上,尽管觑着那大马金刀, 往案桌旁一坐,身侧还站着个脸圆圆气鼓鼓的小丫头, 一副看着就不好惹的模样, 可也吓不退他们急于分摊公务的决心。
谁对着这一摊子事都得黑脸,何况人家招进门,连口水还没喝上, 就要干活, 没尥蹶子走人就不错了, 被个小丫头瞪几眼就瞪几眼吧!只要这大马金刀的爷肯接手帮忙干活就行。
董知事呵呵笑的一脸解脱,边伸手做着请干活的姿势, 边脚打后脑勺的要出门,临走前对着整理户籍册的崔榆道,“崔经历,户房那边的书吏已经等在办公房了,您可以去侧门边上坐个车,呵, 来回也方便, 我这边可以腿着去,城门那边有牛车带我去乡里长那边, 晚间若赶不及,我就明儿再回, 府尊要的资料,至多明儿午时就能得,您若遇着他,可得替兄弟分辨一二呀!”
崔榆从书案上抬头,冲着他挥手笑道,“我们盘查户籍,用不着乘车,你把车驾走,省得去了乡里,还得劳烦乡里长给你找牛车代步,挨家挨户的仗记土地,晚上能回就回,免得嫂子在家担心,呵呵,府尊大人那里,若有问起,自有我替你描功,去吧去吧!”
这就是现实,自从江州府台换了他堂兄坐后,原衙署内的同僚们,再与他说话打交道时,就又客气又谦逊又讨好,想着法的予他方便,这董知事从前与他不咸不淡的相处,现在就开始事事以他为先了。
崔榆心中清楚,他是想再进一步,接了他的府经历位子,与他相处好了,得他这个原主推荐,当能有更大把握升官。
此等心思亦算人之常情,并不令他反感,且董知事人还算周全,这么多年相处下来,除了有点墙头草,办事做人方面,与之前的严修相比,又高出一筹来,升府经历的年岁和资历,目前属他最符合,崔榆深知,若没有意外,他当是能上的。
一旁的凌湙听见二人对话,眉头微动,出声询问道,“崔经历与崔府尊……?”
崔榆转过身来,笑着与他道,“巧幸与之同族,府尊大人乃我堂兄。”
凌湙挑眉,悠悠道,“若我没记错,朝廷官律里有一条……”
崔榆忙急急的摆手解释,“非是府尊大人徇私,在用人一事上有违律令,实在是衙署这边之前的变故,摘掉了一部分人的职务,这才造成府内事务堆积无人做的局面,我现在属于人在职不在,等人手到位,我就得调离衙署了,先生,我们府尊是个最推崇今上新政之人,他的手下,不会有任人唯亲之事发生,是我先任了府经历,未料想同族堂兄会有如此天降之喜,否则我早当请辞或请调了,先生还望莫要误会了。”
大宁开国任官制,是废了籍贯制约制度,让许多不愿背景离乡的官员,能够就近在籍贯地任职,凭自身才能说话,但这并不表示,在如此的制度下,可以明目张胆的扶持本家亲族,于是,就有了另一条避亲令。
也就是说,一府主副官,其下门生故旧,在选用上,不得以其本族亲人为先,若遇同衙亲族者,要么调离要么让下位者自动请辞。
大多数人,会替同族亲人另谋高就,没有说自己得高位,而不顾族亲前途死活的,如此,崔榆的下一步路,会被安排出江州任职,崔闾那边已经与娄文宇打了招呼,等他这边人手到位后,保川府那边就会下正式任职文书,调他去保川府辖下一县镇,任县令。
而因着这个制度,本来打算今年参加府试的崔元逸,就不能考了。
当然,他若非要考,也能考,那府试主官就不能是他老子崔闾,得上报朝廷,请礼部下派一官员来作主考官,然后,如此取出来的门生,便不算是崔闾的门生,在他如此缺人用的情况下,显然,这一科的府试主持,是不能让的,如此一来,只能委屈崔元逸再等三年了。
崔季康先前生他二哥崔仲浩的气,就是因为,他都想到了他们家老爷子目前行事的艰难,正待急招门生支应的当口,老二却只顾着自己所谓的人生理想,而他们老大是从头到尾没提过这一茬,默默扣下了书本,又回到了从前的位置,帮着老爷子管理家族诸事,如此高下立显,便不得怪他完全站队老大方,讨厌老二一方了。
崔榆在衙署呆了这些年,很清楚一个不甚会招是非的事,因此,哪怕眼前这人看着温和无害的,他也立刻严正表情,肃着声音的将崔闾在任人这块上的细则,给一一分说清楚,绝不让人有对崔闾在公务处理上的任何可指摘之处。
严防死守有人以此为攻击点,来陷害他堂哥,实在不行,他宁可不当官,也得保住他堂哥的官位。
崔榆非常清楚,一族里出个一府之主意味着什么,是他这辈子都摸不到的门槛,也是许许多多人一辈子都不能望其的项背,如此,就更显得崔闾如今的成就有多重要了。
清河崔氏盛名远播,长久不衰,他当然也想望着他们博陵崔氏,有朝一日能站在世家巅峰上。
凌湙倒是没想在这上面揪崔闾的小辫子,他只是借着话头,引出自己真正想问的,“令兄才干无双,想必隐世那些年,在族中也有如此雷霆之风?”
崔榆面上一顿,眼中迅速闪过尴尬之色,拱手低头道,“兄长行事一向谨慎,那些年不使族人大张其鼓,必有其深意在,是我等庸碌之辈不能了解的。”
一副全然以兄长为马首是瞻的样子,且对凌湙这样的打探已生不悦之意。
凌湙见好就收,随手翻动着面前案桌上的卷轴,手在动,脑子里的念头却也在转动,一个人生前半场都敬小慎微的人,是什么原因导致的他会如此高调的现身人前?这与他从王听澜处收到的基本信息,有着截然相反的论调,其中定然发生了什么无人知晓的变故,且最重要的是,清河崔氏那边,似为了与这门崔姓撇清关系,已经令人抄录了百年前分宗的家谱,晒于一次众世家聚会上。
一个拥有百年世家基底的宗族,没有一个能令人信服的原因,贸然投诚,总不令人那么敢信,敢用啊!
已经在刀切世家勋贵领域里吃过了闷亏的人,再遇着有如此背景之人,哪怕再自信豁达,也不免会心生犹疑,而不敢接纳,反复考验,探查才是正常的。
他总觉得崔闾的行止里,透着一种焦切,跟……像是那些努力在与时间赛跑的人一般,感觉有什么事在前面等着他,而他必须在到达那个节点之前,做好什么事,这或许也能往他突然改变的人生规划有关联。
崔闾……用近乎断绝后路的方式,在向皇族卖好,而在如今世家勋贵仍手握天下大半资源的局势下,似乎并不应该。
一个出色的家族掌舵者,不应该如此毅然决然的倒戈向另一方,世家生存的普世价值观,左右逢圆是一个,诸事留后路是另一个,他们总不可能将鸡蛋全往一个篮子里放,而崔闾如此孤注一掷的向皇族投诚,他就那么相信依皇族目前的治理方针,定能收拾了那些世家勋贵?
他哪来的信心呢?
凌湙自己现在都被那些盘根错节的大世家勋贵们,搅扰的烦不胜烦,有时候气急起来,恨不得直接放出荆南蛊军,直接灭了那些人,可那太有伤天和,他终没突破人性底线。
战争死人,与持蛊凌虐人的性质终究不同。
他自己都不能确定,在有生之年,能否将那些吃尽天下利益的世家勋贵给灭了,这崔闾又到底是从哪来的信心?
正拧眉想的出神,旁边一眼眼刺来的目光却实在令人不能忽视,一瞥眼,竟是邻桌的崔榆似有话说,凌湙坐直了身体,露出自以为很亲和的微笑,“崔经历有话说?”
崔榆嘴唇动了动,吐出一句道,“先生做事,一向是如此磨叽么?”
那么多案牍事,不快着些翻阅整理,分门别类分轻重缓急的处理,竟坐在这发呆?幕僚月俸想白嫖?
就算是他堂兄亲自招进门的,也不能在工作的时候偷奸耍滑。
凌湙:……
他旁边立着不曾动弹的凌嫚,则惊奇的瞪大了眼,仿似在说,这人好狗胆,竟然敢监工他五哥干活!
崔榆尤嫌不够,声音嗡嗡的传来,“先生既能被我府尊亲自招来,想必身怀大才,既如此,亦当知晓目前江州诸事正枕待弦上,是以,当前是没有时间与你接风摆宴的,望先生莫要以此为介怀,而……嗯,出工不出力!”
枉费了我堂兄的信重,哼!
凌湙:……
崔榆,榆木的榆吧!
凌嫚眼神都渐往怜悯处转了,只觉这人前途暗淡,约莫是没什么发展前途了,眼光太差了,都看不出她五哥身上的王霸之气天龙之姿么!
她待要上前开口,却被凌湙伸手拦了一下,就听凌湙道,“来前,崔府尊可是与我说了,只叫我负责土改一事,却不知崔经历将与之无关等公务,全推予我来做,是何解?这本来就不该是我干的活吧?”
他说完微顿,在崔榆涨红的脸色下,再次缓缓开口,点着桌案上的卷轴,“我若没记错,各地衙署幕僚只做参政谋划之事,偶尔基于主官宽仁,才会接手一些实事性公务,是以按理,我是无需要与这些公务打交道的,只所以肯接土改一事,乃是因为崔府尊诚恳相邀,而我亦想为江州百姓做些事,出于公心,才沾了这手俗务。”
哪家的幕僚都是闲来喝喝茶浇浇花出出主意而已,没有被这么当牛马使的,崔闾借机使唤他,可不代表别人也能冲着他搞职场霸凌,欺负“新人”。
凌湙说完,浑身的气势就起来了,骇的崔榆讷讷不能言,几次张嘴都没能发出一声来,此时他才发现,是自己错估了这个新来的幕僚实力,把他当普通书办使唤了。
这下子尴尬了,回头可怎么对堂兄交待呢?说他一来就把人得罪了?
不是,这人怎么就这么大气性呢?叫他做点事而已,新入得衙署参与办公,不得表现表现?怎么就跟炸了毛的狐狸般,一张嘴全是刺。
他不懂这其实是职场打工人的本能反应,哪怕过了这许多年,凌湙仍极为讨厌不得已伪装社蓄的那几年,真是处处被所谓的职场前辈塞活,塞各种本不属于自己的活。
崔榆叫他噎的半晌没声,正懊恼间,门扉处传来了响声,有人从外面进来了,他忙收拾好表情望过去,就见王听澜在前,武弋鸣在后,两人步履匆匆,一前一后的正往里进,然而不等他起身打招呼,就见走在前头的王听澜也不知怎地,脚底打滑,噗通一下跪地上去了,后面武弋鸣愣了一下,连拉带拽道,“王姨,摔坏了没有?快起来,叫崔经历看笑话了。”
王听澜接受到提醒,这才定眼往崔榆脸上看,边从地上爬起来,边自圆其说道,“最近四处奔波,委实忙坏了,腿脚一时打颤,又加之这地如此干净滑溜,呵呵,倒在崔经历面前失礼了,抱歉啊!”
以她和武弋鸣的官位,当是无需理会崔榆这等小官的,奈何他姓崔呢!有崔闾搁那竖着,就跟投鼠忌器般,倒不好随意把人打发了,免得引人怀疑,坏了主上行踪。
崔榆已经绕着桌子过来了,边走边拱手,客气非常道,“两位大人到下官这来,可是有什么紧要事?若然紧急,派个人来支会一声就行,可无须两位大人亲自前来,太怠慢了!”
与对凌湙的态度不同,对这两人,崔榆是非常恭敬的,毕竟以后自己是要去保川府做官的,又加之崔闾对这二人亦非常礼遇,使他自然而然的觉得这两人地位尊崇,更加值得被优待。
官场中人,再怎么平易近人,说话办事凭的也还是实力,有实力,才能情绪稳定的宽仁宽己。
王听澜被他拉着客套,心里其实很烦了,可这办公房是崔榆主场,她来这里只能是找他,而不该是连面都未见过的宁先生。
说来也是郁闷,她都不知道主上什么时候竟已经悄悄入了江州,由于近日一直在忙着妇协部的事,衙署这边就来的少,加之自己暂住的地方离的远,有时两三日才来衙署交接一下文书,再与崔府台就手中进行的事项说道说道,平时内城她是不逛的,至于新开的商超,也是一点想逛的欲望都没有,北境那边已经逛腻了,而这边的货品尚未及至北境那边的丰富,实在也吸引不了她,如此,她已有两日没往衙署办公房来了。
若非武弋鸣派人给她传话,她恐怕还要晚上一日才能得知主上一行人的行踪,王听澜立即便丢了手中的工作,一路骑马狂奔而来。
距离她上次面见主上,已经又过了有六年八个月之久,不止她,北境那边一众老部属们,都张头竖耳的等着主上音讯。
王听澜眼睛有些湿润,眼角余光,只能羡慕的瞥见武弋鸣颠着脚上前,跟只烦人的苍蝇似的,围着主上说话,且声音还不低,“师傅已经被移至偏院客院休息了,大夫说以后少碰海物类食品,他约莫这辈子都食不得江州的海类丰物,正趴榻上生气呢!”
凌湙边听边点头,没有吱声的意思,武弋鸣只得又道,“您怎么……怎么想起来给他当幕僚了?这是不是不大好啊?”
您要想换个职位体验生活,到我麾下来呗!我罩你。
武弋鸣眨巴着牛眼,一副自以为是的模样,叫凌湙看了直摇头,趁着崔榆被王听澜绊在另一边说话,于是低声道,“平日没事别往我跟前来,叫你王姨也是,省得打眼,还有,我这幕僚身份还有用,你要擅作主张跟崔府台调了我走,小心我抽你,行了,叫上你王姨一道回吧!”
就这样,王听澜一句话都没跟主上说到,就被武弋鸣给连拉带拽的弄走了,崔榆蒙头蒙脑的看着这来去匆匆的两人,后知后觉道,“咦?那他们俩是干嘛来了?”
王听澜说的几个事,随便派个人来就能搞得定,她自己却是没必要跑这一趟的,就更别提武弋鸣了,连话都没与他说上,两人似乎只是为了来而来,至于目地……崔榆将眼神往凌湙处瞟,却见他正笑着冲他点头,“武将军真是热心肠,听说我被聘做府幕僚,竟是觉得屈了我,要去找崔府尊讨说法,替我讨个一官半职呢!”
说完似笑非笑道,“……他似是觉得崔经历的位置不错,暂且适合我游历时暂代。”
崔榆到底不是崔闾,竟有些扛不住凌湙的气势,加之之前被他就职责范围的事务怼了一道,现在就很有些气短,又有武弋鸣走前刻意的拜托他,照顾这个亲戚,他这才知道人家不惧不讨好的底气在哪。
原来,竟是有武将军作背书。
他咽下了经历一职,已有人选的话,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开始蒙头干活,竟全没在意到办公房中,已经悄摸摸少了一人。
凌嫚跟着王听澜后头,二人绕到一处僻静地,这才收了在外人面前的拘谨,尤其凌嫚,一下子跳到王听澜背上,从后头搂着她,亲切无比道,“我回来了,姐姐,高不高兴?惊不惊喜?嘿嘿嘿嘿!”
王听澜回身抱着她,很仔细的上下打量,看了一遍又一遍,声音哽咽道,“高兴,姐姐很高兴,主上是将你身上的尸蛊都除尽了么?你以后就能跟正常人一样长高长大,能成亲,能有属于自己的孩子了?”
凌嫚点头又摇头,声音清脆,“那不重要,本来我也不在意身体问题,是五哥非要让我跟正常孩童一样成长,费了那老大的力,又花了好长的时间,才帮我把尸蛊全拔除了,但我好像除了身高在缓慢增长,其他地方并没改变,葵水也没有,身材也还是干瘪单薄的样子,反正除了这个,都跟以前一样。”
王听澜心疼的摸了摸她,很欣慰道,“已经很不错了,至少你现在说话利索,也能听懂我说话的意思了,以前可没这么伶俐,大家都还以为,你这辈子注定只能当个小蛊娃了。”
凌嫚挨着她,摇晃着她的胳膊,感慨道,“多谢大家了,这么多年一直这么看顾我,我在父母那边的浅薄亲缘,都被你们给补全了,五哥说的对,这世上不是每个父母都会无条件的爱孩子的,但总有心软的神灵会眷顾我,你们是,五哥也是,我是个很幸运的娃呢!”
当年凌家全家被流放,最可怜的莫过于她这个当时只有四岁的女童,其他的堂姐妹身边,都有亲娘照顾,她只能跌跌撞撞的跟在嫡母身边,生怕一觉醒来就被抛弃了。
后来呢?嫡母被祖母利用,也死在了流放地,她一下子成了凌家里的孤女,有长辈等于没长辈,孤零零的守在嫡母的坟头边上,她堂姐不忍心,偷偷在耳朵边教她,叫她去接触当时已经成了势的五哥,求他庇护,凌嫚人小,可心灵干净,她觉得人和人的感情不能总这么利用来利用去的,五哥本来就不是凌家子,人家也是受了冤枉牵连,才到了边城那恶地求生,她不能成为他的拖累,于是,自己去找了当时从荆南来北境筹办医署的师傅,以身养蛊的条件,成为她师傅的练蛊尸娃。
那年她五岁,被她师傅锁在练尸房里的铁箱子里,每天承受着上千只蛊虫的啃噬,在理智即将消失时,是五哥的强烈呼唤声,拉回了她仅存的一丝神智,让她成了所有尸蛊娃的特例,一个拥有自主行动力的蛊僵娃娃。
她终于如愿成了五哥的小跟班,可以上哪都跟着,五哥也常常自责于当年一个看顾不到,只顾着搅浑京畿的局势,而忽略了她,给她造成了如此不可逆转的伤害,后来在平定天下,又将皇位让了武家小侄儿坐了后,他开始带着她满天下找药,又与左师傅等人,研究除蛊方法,二十几的实验下来,才终于一点点的替她将身上的尸蛊拔掉了,只是伤害仍在,她没有正常女孩子的特性,除了葵水,还有……嗯,胸前平平。
凌嫚一点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如果不是五哥坚持,她根本不想长大,因为长大了就不能坐在五哥的胳膊,和幺鸡的肩膀上了,她得自己走路,非常不好。
王听澜却很高兴于她现在的大姑娘模样,摸着她的脑袋高兴,“你不是一直眼馋那些漂亮的衣裙么?回头姐姐亲自给你做,还有梳头,梳个漂亮的双丫髻,钗啊环的都戴上,肯定好看。”
凌嫚摸摸脑袋,似又想起了什么,鼓着包子脸道,“都怪幺鸡,老爱揪我头发,不然我头发肯定比现在更多,五哥都没办法让我的头发长快,这一点长足足养了十年,太难长了嗷!想变美,打扮的漂亮也很难嗷!”
王听澜摸摸她的脸,感叹的直抹眼睛,“姐姐这辈子能看见这样的你,真是毫无遗憾了,你以后,要好好的啊!遇事可不能再冲动了,那蛊虫往身上引,多少大人都怕死,就你主动找罪受,真是后悔补救都来不及,以后可不能这样了。”
凌嫚嘿嘿笑着点头,眼中没有一点阴霾,摇着王听澜的胳膊道,“别说我了姐姐,说说你吧?你怎么还是一个人呢?韩大哥放弃啦?他不追你了?”
王听澜拍了她一下,笑嗔,“不许瞎说,我跟他没可能的,这辈子我只能做他的嫂嫂。”
两人头碰头说话,完全没注意到身侧镂空的雕花墙窗外,有人影路过。
崔闾当然不是有意要听壁角的,只是刚好路过,又加之两人头碰头说的投入,以为这处壁角安全,却不知这后头有条近道,可以抄了直通到他的办公处,他每次往前堂来寻人,或要出府去办事,不耐烦绕那长长的抄手游廊,就会走这条近道。
在将太上皇安排了个幕僚职位后,他一个人又在办公房里静坐了许久,然后,唤了崔诚来,未免落下笔墨等实证,他只叫崔诚附耳过来,用极轻的声音嘱咐他,叫他立刻马上回一趟滙渠,避着点人的,找到他长子崔元逸,让他在看顾族学和大宅的修缮,以及镇里各地方工程时,找个借口,领着府内执近三代伺职的部曲铜牌护卫,去他们家名下所有的田间地头去找找,无论用什么工具,尽量避着点人的,深挖一挖,看看能不能将那叫石油的燃料,给提前掘出来。
他想过了,与其等着不知道什么人的,上门来以莫须有罪名抢夺他家财产,实则剑指那片土地的行为发生,不如就他自己先人一步的开挖,不管挖不挖得出来,他得用行动告诉那些弄鬼的人,别虚晃事实真相,他什么都知道。
滙渠那边的水渠,已经沿着原本规划的走水线路,挖出了成效,目前正使了人往渠壁上贴碎礁石加持渠沟的坚实度,而分田到户的工作已经接近尾声得了田亩的人家,有急迫的已经开始翻田沤肥,准备来年春的耕种了。
族学经过两个多月的修缮,除了后加盖的藏书阁未完工,其他地方基本都收拾好了,由崔元池主持新生迎新工作,带着从各县镇聘请来的秀才,和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举人一起,给新入学的学生讲解学堂规矩,以及各门新增课业的对口择优计划。
因为担心许多人对新增的算学,匠艺等科目,持另眼观看态度,崔闾给了族学招新中最吸引人的一个条件,就是学习这些冷门学科的学生,将来自学堂毕业后,由衙署这边统一安排工作,保其不会有学而无用的结果发生,就衙署的工房和户房,都承诺了会有名额给到优秀毕业者。
只此一条优厚入学政策,就帮着新增的几门所谓“不务正业”的学科,打开了局面,成为开学时最热门的报名处之一。
另有就是通往滙渠的官道,终于在初冬头一天全部完工,目前来往府城的一路上,再也不会颠簸,如坐崩崩床了,崔元逸在官道通车的当天,给崔闾来了一封信,告诉他,那边的沿街商铺,也都修缮收拾好了,可以往外租或卖了。
崔闾来前堂,就是找专门负责改建收缴的,那九家大宅,以及名下商铺的事,挡在保川府的商贾越聚越多,再挡下去,恐要得罪原先支援他货品物资的头一批人,他得先把这部分人放进来,叫他们尝第一口鲜。
忙起来的时间就过的特别快,等他再想起来还有太上皇这么个人时,时间已经过了近三刻钟,忙借着来前堂处理公务的,想绕到崔榆这边来看看太上皇状态。
他非常期待的能看见太上皇埋头替他干活的样子。
然后,就一不小心,听见了这两人的谈话。
原来那圆脸小姑娘的身世竟这般凄苦,其本身也是受了大罪的可怜人,竟是从她脸上看不出一点郁结和不快,可见太上皇将她保护的多好。
念及此,崔闾又加快了些脚步,想尽快去看看土改的章程出来了没有。
却不想,在门口,就被他堂弟崔榆拦了下来,上头一句话就是,“大哥,那幕僚不行,弟弟看着他不像个好人呐!您知道么?刚刚王、武两位大人来过了,以为我看不出来似的,就非常刻意的来找他的,他们之间肯定有猫腻,大哥,快赶了他走,咱们重新招个得用的。”
崔闾:……
崔闾缓慢抬头,与坐在门里的人视线对上,看着堂弟脸上严肃的表情,突然有些迟疑,“才多大时辰?你与他就闹了矛盾?”
门里埋首公务堆里的人,抬起头来,似笑非笑的朝他望来,点了点他手边小山高似的书册卷轴等物,崔闾突然有些回过了味来,惊讶道,“你们给他派了多少活啊?”
一时间,竟有点不敢与门内人的眼睛对上。
那人却已经扬了声音,在门内坐的八风不动弹的,冲他招手叫道,“崔府尊,除了土改需要用到宁某,兵防之事可有需求?宁某亦可效劳,比如练兵……宁某自认才能尚可,很愿倾力相助!”
崔闾抬手轻拍了拍堂弟的胳膊,夸道,“做的好。”
精力这么旺盛,能做请多做。
第069章 第六十九章
一桌席面三个座, 就摆在后院不大丁点的凉亭内,四周用帷幔遮了三面挡风,亭角一处摆了个茶吊, 取意红泥小火炉之雅趣,然而内里炖煮的却是姜枣雪梨汤,在这深秋将入冬之季, 却是取暖润喉两不误。
凌湙一身窄袖长袍,身上披了件暗绣描金的玄黑大氅, 踏着夜色将起时分, 来赴一场明显不太怀好意的接风宴,小牛皮长靴踩着鹅卵石铺就的蜿蜒小道上,两边的花草已进入枯萎期, 只有一点子夹杂在其中的松针树, 仍挺直着腰杆生发绿意, 斑驳参差的花树,显出近日才有被好好打理的痕迹, 一院子刚移植过来的松柏树下,新翻的土壤,显示着这里重又有了新主人眷顾的事实。
堂堂衙署后院,被当员工宿舍久矣,住的乱七八糟的房间,和没什么人在意的庭院布局, 都在有了新主人之后, 重新夺回了属于它的尊严,尽管空气里仍带着泥土翻新后的腥气, 但来年的繁花似锦,似已经有了实质性展现, 终究一处好的宅邸,是需要有人气呵护的。
环佩叮当,刀击长鞘,行动间,束腰的玉扣与长剑柄端的尾穗遥相击掌,与落后他几步的幺鸡一道,用身上的铁玉器鸣音,向亭内准备待客之人,通报了有客至的消息。
半掩的帷幔上,露出一只劲瘦大掌,将将掀至一人高处,便有一颀长的身影显现出来,宽袖儒士袍,只一枝紫檀木钗将头发全裹挟进了文士巾内,与一身精干,头戴金镶白玉冠的客人,竟恰分了两种风格,武者与文士的鲜明对比。
而玄黑大氅之内,是一身石青,与掀帘而出之人身着的靛蓝,又分裂出了两种迥异的风格,明明二人皆不是风吹就倒的文弱之士,但经此二色的渲染,竟硬生出了些许墨染的风华,尤其在年龄的加持下,一切显露于外的风霜之色,都成了锦上添花的精华气。
凌湙站定脚步,与阶上探出身来之人相视而笑,好似白日的机锋不曾有,好似二人神交如经年老友,他个头本就较常人高的多,此刻站定,给了阶上之人与之平视的尊重,宽伟的肩背似挡住了笼罩而来的夜色,将这一片方寸之地衬的光华明亮。
似有如泰山扛鼎之气概般,带着隐匿的非凡气魄,冲破黑夜迈入明亮的宴饮之地,平心而又气和,亦收了之前咄咄逼人的试探之意。
太上皇龙章凤姿,千古无人可比。
崔闾下意识想拢袖行礼,然而在腰刚预备下弯之际,一只长手就托住了他,后尔传来的声音隐含戏谑之意,“府尊如此礼贤下士,宁某再自视才高,亦不敢托大受大人之礼啊!”
一语惊醒梦中人,崔闾立即懊恼的抽回手,重又将腰板挺直,轻咳一声缓解尴尬后,方伸手做出请的姿势,“宁先生辛苦,这接风宴虽是操办的迟了些,却未减本府万分心诚,请里面座!”
都怪这厮太过风仪,一路夜朗星稀相伴,害他差点搞错了现在双方的位置,主公与幕僚,明明该是自己站的主家位,这被一托一举之间,形势立倒,显出他沐猴而冠的局促行止。
纵是双方心知肚明的关系,可现在不是演么?演不像可就是能力问题了。
崔闾醒了神,迅速拿回了主控权,引着人往席位上走,而他身后,则是一脸紧张绷着心绪的武弋鸣,在太上皇伸手之前,他差点失声跟着一起下拜行礼口呼万岁。
好在是被太上皇及时打断了,但那股紧张之气却冲往胸腹之间,顿时他便控制不住的打起了嗝,“嗝、嗝……嗝~”一声声的吸引了人目光,齐齐朝他望过来。
武弋鸣涨红着脸,一时脑抽,竟拿手指着两人哈哈大乐,“您二位这模样,好叫不知情的人以为,嗝,以为……嗝,崔大人是幕僚,太……嗝,宁先生是主家呢!呵呵~呵呵!”
场面忽然就冷了下去,似有冰凉之意在席间流转,他呵呵着呵呵着,方觉气氛不对,后知后觉的闭了嘴,尴尬的拿眼神往自家师傅那边瞟,无声的喊他救命。
哪怕事实真相确如他所说,该是太上皇居上,崔闾居下,可就目前的情势而言,这种真相还远没到该揭晓的时候。
太上皇远游在外多年,朝中诸臣,以及世家勋贵们,刚松了紧绷在心间的弦,好容易朝局恢复稳定,在没有大把握之前,他的行踪,是不能宣之于众的。
朝事不清,天下动荡,是太上皇和当今最不愿看到的,他们的顾忌是天下百姓,而这恰巧,也成了那些人拿捏他们的把柄,但凡大宁皇朝最尊贵的两个人,也似前朝皇族那般,不将百姓当回事,随意践踏奴役,或许也就没有现今僵持的局面了,可终究,太上皇仍是那个以民为本的君上,屈一人而利天下,他忍得住这口气。
崔闾忽然就觉得心中的郁气散了,觑着武弋鸣鸵鸟似的缩肩塌背样,忽然就觉得自己也并非处于劣局,至少他现在拿到了表面上的主控牌,甭管二人气势高低,该谁上谁下,他反正在这一局里,就该稳居上。
再不似幕僚的主上,也得给不似主家的臣下让个位,除非……呵呵,眼前这位现在就掀牌不玩了。
只要他敢掀,自己就敢纳头觐拜,并大摆仪仗迎驾。
跟打通了任督二脉似的,先前一直窝在心里的郁结,便是壮胆指派其干活也不能消减的心理负担,瞬间清的一干二净,崔闾腰直了,脊背挺了,连步履也从容了,引着太上皇到了席间,然后在主客位之间,毫不客气的坐了主位。
再也没了先前的顾虑,以及瞻前顾后的情绪了,嘿嘿,武弋鸣当居首功。
崔闾招手,像是不曾看见武弋鸣被他师傅瞪了之后的磕碜样般,对着剩下的唯一席位道,“武将军,请入席。”
幺鸡既没亮明身份,就只是宁先生的护卫而已,而护卫在这种场合是不能上桌的,他得按照规矩,跟伺候在一旁的崔诚一样,站在帷帘外的阶上。
想起刚刚阶上把臂的无声较量,崔闾一副不管他人死活样的,再次催促武弋鸣,“武将军?愣着干什么,请坐啊!”
武弋鸣再没料到,这席间摆的座次,竟然没有他师傅的,被崔闾连声催促,催的额汗都下来了,眼睛在他师傅跟太上皇之间望,心中却是在呐喊:求求了,给个提示,现在他可怎么弄?
没有师傅站着,徒弟坐席的规矩。
如此僵持了几息,还是太上皇看这孩子可怜,终于大发慈悲道,“武将军请坐,既是崔府尊为我办的接风宴,理当听他安排。”
幺鸡这才反应过来,这一桌子酒菜竟与他无关,空腹几日只靠白粥提气的人,简直不能忍,竖了眉毛就要与崔闾呛声。
真好几十年没人敢这么慢待他了,好酒好菜无所谓,他这些年把天下珍馐吃了个遍,重要的是态度,论年纪和身份,他怎么也该得个位坐。
就凭什么不让我坐席?你这是哪来的待客之道?况且不是因为你,老子能拉肚子闹笑话的一股郁气直冲脑门。
一连几问全在腹内,憋的他面含怒色,跟要掀桌砸场子一样,旁边崔诚觑着崔闾眼色上前,笑呵呵道,“郭护卫是吧?我们老爷得知您大病初愈,有些东西仍需得忌口,因此,特吩咐了老奴,为您另准备了饮食,请跟我来。”
却是将人引到了阶下鹅卵石地,那里摆了张小杌桌几子,上面有三两只已经装满美食的碗碟,竟是提前令人准备好的江鲜,和一盅带着药材味的海参炖粟米粥。
幺鸡没敢动,他现在看到鱼啊虾的就心颤,发誓再也不碰了。
崔诚却是很有耐心且周到的跟他解释,告诉他这些江鲜与海味的区别,且经了一次腹泄后,一般人不会再发生那样的尴尬事了,不信的话,旁边就有大夫留的止泄药,大不了用完再饮上一碗就是了。
江州风味特色就是江鲜海物,大肉的消耗与制作上,是及不上江对岸那边的各州府的,因此,早有专门应对肚腹不适应者的汤药,总归喝着药吃着江鲜海物,总有能让肚腹耐适的一日。
幺鸡大开眼界,一副居然还能这样的表情,浑然忘了他没坐席的事。
本来他也不是个多讲究的人,从小就好养活,只不过这许多年,跟着太上皇翻了身,处处受人尊敬礼遇,导致他现在脾性变得有些横,如无人压制,是真能跳脚搅事的,但他有一点好,也是太上皇这些年愿意带着他的原因,就是无论怒火有多高炽,他手里的刀都不轻易出鞘,他的战力明明可以令他横扫一切,可因为儿时的际遇,教他始终对手无寸铁之人,心怀怜悯,对贫苦百姓感同身受,他早年得的赏赐,在与太上皇微服期间,都陆续接济给了人,于是,他现在的光景,是真正的孑然一身无牵无挂。
用凌嫚的话说,他好在没有娶妻生子,不然就这副慷慨如散财童子般的手脚,非得把老婆孩子饿死。
每每此刻,幺鸡都只是收了嬉笑,陪在一旁沉默听着,而眼里纵容着小姑娘拿他取乐的行为,泄露了他心里的一丝波澜。
一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尸蛊娃娃,随着年轮一圈圈划过,使他们从兄妹,长成了外人眼里的祖孙,那份心酸,恐怕也只有最了解他的太上皇知道了。
凌湙其实是心疼这位老兄弟的,他不似自己,有着二世为人的透彻,早早跳脱出情爱牢笼,从心上是享受独身主义的,这个纯本土古人选择不婚,却乃无奈之举。
两人一桌上吃饭,得是没外人在场,但凡凌湙要与什么人谈事,幺鸡是不大愿意肯陪坐的,用他的话说,那满桌子的心眼子有碍食欲,他生气更多的是觉得自己有被区别对待了,凌湙了解他,见崔闾虽然明摆着要给他摆脸,却没忘了给幺鸡另备席面,因此,便是坐了客座,也没觉得自己有被怠慢了,反而觉得这样的崔大人,才是个生动鲜活的真实人。
往前几日相处,崔闾的各种别扭心态,虽然他极力伪装的好,可对人性感知力一向极为敏锐的太上皇,仍通过他时不时泄露的小微表情动作,摸出了一些门道。
这人应当是对自己有大所求的,当然,只要得知他真实身份的,很难从心里遏制住向他求索的心思,可这个崔大人不同,他的那种求索,似与钱财官无关,很隐秘,很小心的在朝他试探触角,跟大夫号脉一般,他现在的一切行为举止,都在号他脉,然后再决定求不求的问题。
也就是说,这人还给自己备了另一条道不同不为谋的退路,在世家勋贵场里举了叛旗的人,又哪来的第三条路可选?
崔闾孤注一掷的决断里,有一条连他也看不透的第三选择,大宁土地之上,除了他,他还能投谁?
凌湙眸光闪动,解了大氅和配剑,冲着始终不敢坐实屁股位的武弋鸣道,“或者武将军自觉与我那护卫更有共同话题?若然不觉堕了身份,便自挑一种你舒服的宴饮方式,去那小桌杌几上,陪我那护卫喝两盅?”
武弋鸣跟得了特赦似的,立马从位子上起了身,那种如坐针毡之感,让他一刻也不想呆在这两人面前,端起面前的酒盅就走,生怕走慢一步,就又要叫崔闾给留下来。
他可不似这崔大人“无知者无畏”,他太清楚秋后算账的厉害了,每回都要在这些小节上吃亏挨板子,等太上皇和他师傅的身份揭晓,哼哼,武弋鸣走前怜悯的望了崔闾一眼,有种提前为他哀悼的喜感。
崔闾端着神色眯眼,亦回了他一个看不懂的怜悯之色,直到落坐,武弋鸣还在回味那个眼神的意思,一时间颇觉惊奇。
他怜悯他?他居然还来怜悯他?我看你才该是最要被怜悯的那个吧!贵人戳到你面前了都不知道,还敢如此颐指气使的,又是指挥贵人干活,又是抢坐贵人尊位,哼,你这身府台官帽,怕不能有晋升的机会的,哦,不对,能保住就算你走运。
“师……哦,郭师傅,来喝一杯,先用酒将胃暖了,后头再吃这些江鲜海物,就不容易闹肚腹了,嘿嘿,我的经验之谈,你得信我。”
说着,就将提出去的酒给幺鸡满上,两人杯对杯的开始拼酒。
他说的也不纯是劝酒之言,既要准备往东桑岛去,有些人文关怀是要照顾到的,当然在将士之中,也有海产品不耐受的,一吃就拉,也有当时不拉,隔上几个时辰再拉的,总归是对这种食物不大适应,可船行海上,大多食物难保存,吃鱼鲜就成了主要食物来源,不把这毛病治好,他是不敢全力出军的,因此,近几日,他就摸索出了以毒攻毒之法,让那些对海物不耐受的将士,全扎堆吃饭,只在饭前必得让他们每人喝一盅。
打仗当然不能喝酒,可军中海量人占九成,这一两盅的小酒风一吹就散了,用来治这拉稀之症倒是好用,比喝止滞药来的实际,毕竟船上可没有人专门熬煮汤药,酒缸却是可以搬了就走的。
凌湙看了一眼,笑着没说话,他那时代海鲜兑酒,神仙难有,可在江州这块吃米都得算计着吃的地方,酿酒似乎奢侈了些,普通百姓完全是吃出了抗体,习惯了。
至于崔闾这等手握巨资的乡绅豪财,家里当然有酒类储藏地,就跟严修府里有一地窖的酒一样,他的酒喝起来是不会心疼费粮食的,因此,也练出了海量之姿。
席上备了两种酒,一种是水路通后,从北境那边运过来的高度烧白,还是凌湙三十年前为打凉羌,凛冬寒苦为将士们提炼出来的暖身物,比之别地的普通酒水,烈了不止十倍,量浅的人一杯就要倒。
另一种就是从严修府里抄出来的舶来洋葡萄酒,装在近日风靡富人区的琉璃盏里,被亭内烛火一照,真是看的人心醉又美,但崔闾却是碰都不爱碰,整壶都摆在对面人够手能得的地方。
武弋鸣当时看见此种酒时的一句无心之言,叫崔闾记在了心里,是以在备席的时候,特意吩咐了崔诚,备上了这种酒。
果然,对面之人对此酒更情有独衷,醇香精酿的烧白竟受了冷落,只有崔闾一如既往的爱它。
喝酒见人品,嗯,他两个人喝不到一起去。
崔闾独斟独饮,一时间与对面之人竟似形成了楚河汉界,谁也没先开口,一顿哐哐的先炫光了整壶酒。
他却是不知,对面凌湙今晚挑了洋葡萄酒,并非是从心里喜爱,而只是唤起了他久未记起的前世,一种借物思乡之情,虽然那个乡想起来也没什么好思的,都无亲无挂的一身轻,可毕竟是关联着自己的来处,看见这舶来洋酒,竟有一种久见乡俚的亲切感。
混迹国外雇佣军圈,卧底各方势力交织地时,每执行一次生死任务时,他都会和身边的同伴碰上一瓶劣制洋酒,他其实更喜欢喝自己家乡的白酒,可为了彻底弱化掉自己的来处,他连喜好口味都不敢有,只为能让自己与周围人融合的更彻底,混同成一个出处一种来历。
凌湙执着琉璃盏,将之举至自己眼前,透光望着红稠的液体,抻着一条胳膊望向邻坐之人,吐出一口酒气,“这酒得配着煎牛排,饮用时得提前倒出来醒好,若有冰镇则口感更醇,崔府尊试试?”
如此精致的吃法,只在他嘴上过过而已,实际上在那段灰暗的日子里,有时候连劣制红酒都没钱购买,就跟灰姑娘梦想里的温暖壁橱,这红酒配牛排,也只是他于困顿之际,安慰自己的精神记语。
为什么要如此执着的打地主分土地?哪怕明知现行的政策,与实际社会进程相违背,很有可能到头来功亏一篑,枉费了他打下来的江山,可他仍旧头铁而强势的,想要与整个世勋圈对抗。
他就是吃够了流离失所的苦楚,很知道家无恒产时的那种漂泊无依感,若身有依伴,谁又肯抛家舍业,寻求那不安定的刺激?
他那时代的房价为什么年年节节高?因为人的潜意识里是没有安全感的,只有一处独属于自己的地盘,在身心俱疲时可以躲进去舔舐伤口,那是从心的需求,人类的必须品。
可这得建立在土地国有的基础上,分与民众一起享用,而不是全都掌握在权贵世家们的手里,成为他们汲取暴利的途径。
他想先替百姓们求个安身立命之所,哪怕遇灾年荒祸,只要地在家在,这空旷的土地上,就不会有十屋九无人的情况发生,用地绑住了人,才会有人为地为家的奉献之举,建设不止是建一栋建筑,建的也是人心,只有安定的人心,才会衍生出人口的发展,人口多了,劳动力自然就上去了,后尔再带动消费,商业也就有能腾飞的土壤,等等等等诸多念头,都从脑中晃动而过,逐渐汇聚成如今的现实。
人终究不是神,哪怕他带了重生的挂,也依然对现今的局势,充满了功业未成的遗憾,哪怕再表现的自信,都无法摆脱受社会进程而束缚住的手脚,受天道拘役。
凌湙借着酒力,将土改后的环环相扣之利弊一一道来,倾吐着这些年微服探访的结果,手尖轻扣着桌面,声带冷寂凉薄,“百姓苦,世道苦,我不能说凭此一朝就能改变社会大环境,但有些事总要有人做,总要有人站出来当先驱,我当初……没有料到形成规制的宗族地方制,会有那么大的反噬力,竟有能与……至尊位抗衡的实力……”敢与皇权相抵,那是动了多少人的蛋糕啊!
所以那个哑巴亏,是吃的结结实实。
崔闾垂眼,捏着酒杯与他对饮,二人大盏对小盅的碰了几个来回,他才咂摸着嘴,轻声道,“有没有可能是,时机不成熟呢?”
刚登位,皇权都未集中,你就急于大刀阔斧的搞改革,以为天下人奉你为主,你就能为所欲为,当然,当了皇帝后,是有为所欲为的资本,可这个为所欲为的前提,是得保证不能侵害那些拥护你的人的利益啊!
凌湙眸光闪烁,笑的一脸了然,“我知道,我后来知道了,是因为我一路走来,太一帆风顺了,没有对手,你懂么?所有人都在我的鼓掌之间,就那种掌握了一切的感觉,然而,事实上是,那暗底里的旋涡一直都在暗暗涌动,只待我站到了曾经支持我的人的对立面,让那些心存犹疑的,举棋不定的,观望左右逢源的,终于扭成了一股绳,成为了我的最大阻力。”
真是可笑,人往往只有撞了南墙后,才懂得总结过往得失,可总有一部分人是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他哪怕总结了过往,看清楚了其中利害,也学不会放弃。
而此次江州之行,最大的惊喜,莫过于眼前之人,做成了他之前极力推行的土改大计。
他这几日,将汇总到衙署案头的田地房契,全部过了一遍手,比对着江州地舆图,按契索地,以区块的方式,竟标得了大半的土地归属,全都是眼前人利用清查九家之势时,连带手捞出来的成果。
再一细问,才知这些主动交出田地与闲置房契之人,竟有八成是为着之后的海运便利,买一个正规的登船行商身份。
那被抓获的私盐贩子们的下场,给了后来那些人警示,在主动交与罚没一无所得之间,显然前者更符合利益等价交换。
崔闾用一条还未启航的海运商路,开出了一个巨大天价,让那些手捏大量财富之人,为此饼自愿疯狂买单。
再也没有九家子垄断之说了,且由官府出面具保,他们完全可以以合法身份,吃下海利这块蛋糕。
凌湙甚至要忍不住试探,他是不是也与自己一样的来路,否则前几十年平平无奇之人,怎么能有这般大的改变,和超出时代理念的商业图谋。
海上贸易,那些朝上的老古板们,恨不能禁了所有舶来品,别说开港口,连沿江沿海的百姓,都给迁了个干干净净。
所以,他这先进理念是从哪里起来的?
崔闾被人这么灼灼盯视,硬稳了心神,牢牢将手中酒杯端的丁点不摇不撒,还能伸长了手臂的与人碰一个,“以点及面,只要江州做成功了,以后自然有各地效仿,不急。”
一场酒宴,他本带着极强的防备心,与试探性的反将计,结果,没料太上皇一来就借酒交心,弄的崔闾也不得不调整了姿态,与之唠了一场肺腑之言,再回神时,又哪里再好起为难之意?
交浅言深,可当对面之人是个那样尊贵的身份时,这种谈话状态,又显得多少有些受宠若惊,崔闾又不是真头铁之人,若有能与太上皇套出真交情的途径,总比犟着脑袋,一门心思与之玩心计强,虽然之后也不能避免心计较量,可至少今晚的酒,得喝出一点真情谊来。
不知不觉,两人就将桌上的酒给喝空了,而外面鹅卵石地上,早已经躺尸了两个人,崔诚边指挥着下仆将人往客房里扶,边伺候着端茶送水,让喝的醉熏熏的两人擦洗醒神,那吊了一晚上的姜枣雪梨汤,终于端上了桌。
崔闾扶桌叹息,扼腕情势的走向,竟不以自己意志为先,全背离了他设宴的初衷,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
凌湙抻着额头捏揉,望之对面之人满脸严肃,不由噗一声笑了出来,伸长手臂隔桌拍上其肩膀,“崔府尊?酒大伤身,以后可莫要与人如此痛饮,看吧,有些事过了时机,就再做不得了,你之后可不能再以不顺眼不顺心之歪思,图吾免费劳役,呵呵,聘资记得翻倍,本……咳,本人可从不做带薪工作的事。”
崔闾叫他拍的差点钻桌子底下去,一挥手打开他胳膊,却突然愣住了,眼睛与其一双笑眼对上,不由也跟着松了心绪,接口回道,“聘资自然得给,但先生记得交赁屋费用,毕竟我这前衙后院里的房间有限,可不是什么人都给免费住的,除非……”
到底没能忍住刺他一下,“除非有身份尊贵之人,给本府下令免除一切用度之话,否则,太上皇来了也得给我交过船桥费。”
凌湙愣了一下,瞬间哈哈哈笑出声,大掌击在桌面上,发出砰砰的响声,又拿手指着崔闾,道,“好胆量,行,这过船桥费我交了,哈哈哈哈哈!”
月夜悄然而过,天际泛了白鳞光,朝霞将将露出一抹红,衬的二人背影逐渐高大。
“天要亮了,崔府尊还要休息么?”
“不睡了,还有许多府务未理。”
“那行,本幕僚愿舍命相陪?”
“倒也不用舍命,办公房内有休息处。”
“……喂,我的意思是,加班要算加班费的。”
“加班是何解?不是你自己愿意的么?宁先生,前个才说自己才能卓越,愿多干活多做事的。”
“崔府尊怎么尽捡着对自己有利的话记?我说的兵防二字叫你吃了?”
由点及面的土改风暴潮,在两人达成的默契里,以雷霆之势,再次挑动了众世家勋贵们的神经。
京畿朝堂一片震动,诛杀博陵崔氏之局正式开展。
车轮滚滚的历史进程里,博陵崔氏终究再一次以奇诡之姿,进入大众眼帘,上次是怀壁其罪,这次却是政治方向的选择上,终究是要过一过这道砍的。
崔闾很平静的,接受了成为众矢之的的结果。
第070章 第七十章
江州局势牵动了整个大宁朝廷官方关注, 尤其皇帝内库进了那样一大笔财物,当运银箱子的马车和护卫左右的御麟卫,一道入京往皇城去时, 各朝臣世家勋贵的府邸,都得到了耳目线报,当日夜各府宅内书房亮起的灯火, 足以看出每个得了消息的人,内心有多不平静。
保川府左右连州带县, 经营的铁桶一般, 叫他们无法插足,太上皇和当今,将他们起势之地牢牢的掌握在手里, 那是一丁点机会都不给世家勋贵们留的, 别说想将产业置过去, 用一些不能与外人道的手段,收拢起那边的土地, 连商贾之事的开展都在那边不能行。
想像从前那样,联合相熟之人,来一场欺行霸市之商业恶性竞争,搞垮当地商事规模,从而将物价权定在手里的拢财手法,在保川府那一片地的管辖范围内, 是不可能的。
刚露出点苗头, 就被以扰乱市场罪,给连人带货的驱逐出了府, 并连着背后的靠山一起,进入了所谓的征信黑名单, 再换头换脸的重新来过,也难逃被查处清理的后果。
江州涉海,早在前朝就有舶来船只往来其间,历朝但有番王就封,江州都是必争之地,钱袋子谁不爱?
海物丰饶,百姓属性单一,各门路的探子过水路都头秃,想扎根几代人在那里搞暗门,那是不可能的事,查什么都一查一个准,如此在地方事务上的管理,就非常简单了,再如何奴役驱使,都不会有其他势力从中挑拨,闹出一场人为的揭竿起义事件,再压榨都掀不起民反之祸,简直是圈地获利的最佳理想之地,只要不把人搞死绝了,这里就是个予取予求的天然狩猎场。
可这样一个地方,被保川府以及其蛮横之姿,挡的严严实实没有可染指的可能,自此舶来品在大宁成了稀有物,早年存下的品类,以绝版之姿连跳各种珍稀古玩涨幅排行榜榜首。
这对于生平以拢财之乐为人生理想的各大世家勋贵来说,简直跟钱从指缝里流过而不可得一样的心痛,望江州而兴叹之事常于各大聚会里,成为话题榜前三,说起发财之道,就总忍不住提及江州,提及那块一本万利之地。
后来,各大世家勋贵们见上本参保川府独断江州事无果后,就开始私下里联系各地方豪门乡绅,将所有近江近海口的百姓全部驱离原驻地,软封了大宁渔业发展,想以此来倒逼太上皇和当今,把江州这个海岸跳板放出来。
大宁版图内,所有的近江近海口,其价值和收获的利润,都不及江州一地的零头,可这是相对豪绅们来讲的,对于普通百姓而言,靠水吃水,哪怕利薄,也是他们依赖的生存之地,被这么陡然的驱离,当然哀民满地,哭声震天。
他们满以为能如此要挟到太上皇和当今,却哪知那些年的太上皇是有些运道在身上的,当年荆北云川等地大旱,灾民背景离乡求生,到了荆南道通往北境路上时,一场酣畅淋漓的大雨,让所有人高兴的连夜返乡,而那些失去了生存依托的沿江沿海百姓,则填补了因大旱损失的人口,被当今派了大军,一路护送进了荆北云川等地安置,并就地驻军收拾了掌控那一地的豪绅。
一场阴谋算计消弭于无形,还赔了个己方党羽及势力版图,至此,那些暗手才消停了下来,改为背地里关注,寻机准备再来。
哪知这个机一等就许多年,叫个江州本地乡绅给破解了,再一看,嗬~自己人,博陵崔氏,等再一深入了解,嘿呸~哪儿来的脑残,居然甘愿做亲皇党的狗,简直丢尽了他们世家勋贵们的体面和尊贵。
北境保川一地的官们,全都是京畿高官们眼里的亲皇党。
清河崔氏的门槛,瞬间叫来访者给踏平了,那些有底蕴的世家,拿出世家谱翻一翻,就都知道了崔闾这一支的出处,不找清河崔氏算账找谁?
然后,清河崔氏现在的当家人崔元圭,就将与博陵崔氏的分宗细则表给拎了出来,严正声明其本家族人,与江州那边有近百年再无干涉,并且甚为有理的解释之一就是,如果江州那边与他这边有来往,怎么这些年他家的触角却伸不进江州?两边若真为一伙的,他早该靠着江州那支族人打下了江州海岸口,还会有当今和太上皇什么事?
那些上门来讨伐的世家掌权人低头一思忖,是的呢!说的确实有道理,两边若真有联系,江州那块肉,清河崔氏不可能不去咬一口,如此,崔元圭才把自己摘出来,又如往日般与那些同盟亲厚起来了,甚至为了表态与崔闾这支绝无可能暗通款曲,还在献策献计上多有建树,每回聚会都能提出一项针对那边的阴谋,挖坑埋土之事很是不遗余力。
崔闾当然是收不到这些内部隐秘信息的,他现在的信息来源只有朝廷邸报,且因为江州地理原因,这邸报每送到他手上时,都已经过了时效,属于滞后信息了,想就着上面的资讯一窥朝局动向,往往会因为信息延迟,而生出些许偏颇。
比如朝廷上的官员名单,总隔三差五的变动一回,六部小官倒无所谓,重要的是一些重臣大佬们,监察院史里有一名人称刺头的言官,几乎天天参本,上至皇帝,下至工部门前的一条狗,他都参,然后,在皇帝往内库拉了巨额银子后,也毫不意外的参了一本,直指皇帝未以百姓为重,私自敛财的行为,有害百官争相效仿啥的,直接惹怒了当今,于是,终于他把自己的官帽子给作没了,甚至皇帝为了折其傲骨,也不将他赶出京畿,而是直接贬成了京畿城门吏,让他看大门去了。
邸报到崔闾手中时,离这言官上任城门吏已有五日之久,政事敏感度随着日渐了解的当朝局势在提升,崔闾已经能透过微薄表象,去切一切京畿局势了。
他直觉这个监察院的言官,不应该会是这个下场,城门吏?有傲气的言官,敢于参遍满朝官员的一个文人,这得是多大的折辱?按史册记载的烈性言官而言,他应当在皇帝旨意下来时,就撞个柱子碰个金殿上的砖,这才符合他的人物性情。
这么平静的卷了铺盖,去守城门?
可能是他对着手中的邸报看了太久,引至一旁埋头测算土地实际,与实用之差,以及董知事前日提交过来的户籍真实在册人口数,比对着人均田亩数实际分到户的数量,正算的一脑门平方田顷,后干脆停下来准备喝口水时,瞥见了旁边眉头紧锁的人。
他自两人喝酒夜谈后,便不打招呼的,自作主张的将办公地点给定在了崔闾的桌子旁边,两人各据一个窗棱格子,一个总揽全府事务,一个只针对土改一计整日规划,江州府城地舆图上都被他标满了墨线,每一块地都记熟在了心上。
想着也是时候去实地看看了,于是,便在喝完了一盅茶后起了身,伸展肩背边踱步到了崔闾桌旁,就见他正低着头盯着一份过了期的邸报看的认真,折起的一角显示他对此条信息尤为关注。
凌湙道,“崔府尊?我这地舆图贴标描线的已经做好了,若不然咱们去地头上实际看看?”
崔闾在高大背影投下来的时候,就知道有人过来了,只是没抬头而已,到这人主动开口,才懒懒的接口,“本府今日有些不适,宁先生赶时间,不若自己带了人去?”
前头说了,武弋鸣那边要去东桑岛的事,船和兵都已经就位,就等着风向和吉时,准备下船开动了,可能也就近两日的事。
凌湙要跟着去,手头上的事毕竟关乎土改政策的执行力和完成度问题,他想做的完美,就不放心交给旁人,在打下手的崔榆和董知事间,竟找不到个能暂时接手的,至于崔闾,人家一副不愿抢他功劳的避嫌样,除了必要的针对分到田亩的灶户税率征收问题,其余每个人头该得多少地等事情,都全然交给了凌湙搞。
很有当甩手掌柜的嫌疑!
凌湙磨牙,喊他去做实地监测的目地,自然是想在他不在江州的这段时间,由崔闾这个府台大人亲自主理,监工具体分田事宜。
为此,也只能明知他话里有坑,还往下接了。
凌湙:“崔府尊为什么事烦恼?不若说予宁某人听听?一人计短二人计长,或许能有可解之道?”
崔闾眼神悠悠的瞟过来,一副可是你自己说的模样,然后施施然从坐位上起身,伸长手臂也抻了一下坐的僵硬的肩背,声音不紧不慢道,“坐久了是真腰酸背痛的,是得出门走一走转一转了,宁先生,那咱们走着?”
凌湙眯眼,拿手指点着他,一副有被拿捏到的无奈样子,“崔府尊这身上不适的毛病,改日得找人瞧瞧,不然耽误了公务,可就不美了。”
两人打着嘴上机锋,脚步却没停的出了门,一路走到衙署大门边时,就见那边幺鸡已经牵着两匹马等在那边了。
他这些日子,也没跟着凌湙身边,而是随武弋鸣练水军去了,看见那些与他同样一吃鱼虾等海物类的东西,就拉的一脸痛苦样的将士,心里的那点介怀立马就没了,再也没有无法面对徒弟之感。
拉肚子的又不只有他,这么多人都对江鲜海物有反应,就证明不是他一个人的问题,就是那些鱼虾的问题。
凌湙牵了自己的马,却将幺鸡的马也牵了过来,然后冲着幺鸡道,“你坐船回一趟保川府,找娄文宇要一份土地管理条例,以及文件袋里的登记表格来。”
保川府那边的民生俗务,全都是娄文宇主抓的,靠武弋鸣这家伙,早把百姓弄的三餐不继了,两人一文一武,倒也相辅相成,搭档的不错。
幺鸡点点头,粗声嗡气道,“那我今晚就不回江州了,明儿一早再给主上把东西带回来。”
说完又顿了顿,低声问道,“我能把嫚嫚带走么?她守在这边也无聊的紧。”
凌湙点头,“去吧!那不急着要,你好好带嫚嫚在保川府转转,买些好吃的好玩的哄哄她。”
小丫头在这里没有玩伴,王听澜也没多余时间陪她,在把江州逛完了后,就整日缩在房里睡觉,凌湙说她正在长身体,需要充足的睡眠补充,幺鸡已经好几日没见她了。
得到了应允,他哎一声就驮着身上的大刀跑了,除了他自己的趁手兵器,属于凌湙的那把也在他身上,凌湙让他随便挂在哪都行,只他不同意,天天背着双刀到处跑。
等看不见他人影了,凌湙才转过头来,将自己的马缰绳递给了崔闾,“我这马性子温和,且极听号令,你坐上去放心,不会出意外的。”
崔闾挑眉接过他递过来的马缰绳,望向能跟太上皇一起记入史册的名马荆棘,点头半点不带迟疑道,“我不担心会发生意外,你这马可不是一般人能坐的,它若能叫我意外了,换其他马来也一样能叫我意外,行了,走吧!”
于是,凌湙去骑了幺鸡的马,两人没带衙差小厮的跟随在侧,一路风驰往府城最西边跑去。
直到了一片低矮的,且分散四处的居住区,看见有百姓在田间地头上忙碌的身影后,两人才拉了马缰绳停下。
这时,崔闾才将邸报上自己觉得违和的内容说了出来,声音里带着犹疑和不确定,“那位耿大人,是故意激怒陛下的吧?可他图什么呢?”
好好的官当腻了么?
凌湙惊讶的看向他,对其的敏锐度有了新的认识,简直跟自己不相上下呀!
“也许是图个纯臣的好名声?毕竟敢于顶撞皇权,不一向是言官们青史留名的捷径么?”
崔闾摇头不同意,“丢了官帽,什么名声都没用,不会有人记得他的。”
凌湙笑了笑,轻声低语道,“那你说,那些在金殿之上撞柱而亡的监察御史们,图什么?”
崔闾张了张嘴,他说不出来,邸报里能获取的信息太少了,他能凭直觉觉得这个耿大人有问题,已经是他足以敏锐的结果,再要更多的洞析朝事,还需要更多的一手消息源。
可他没有,于是,他将目光放在了眼前这个人身上,这人肯定有专门的消息渠道,只从没叫自己发现过。
凌湙凉凉的哼了一声,“以公挟私,图有御史言官的名号,却是半点风骨都不曾有,这种人,就应该赐他一杯鸩酒,以绝心存侥幸之人的后路。”
崔闾却觉得他话里有话,似在刻意说反话般的引导他,相信那登上邸报上的内容。
可惜崔闾没那么容易上当,再次道,“城门吏卑贱,却是替陛下守的京畿门户,一般都是亲信执掌的九门都督印,能把人放在亲信手里的,会是个被皇帝厌弃之人?”
他能想到的,旁人也能想到,所以,都不清楚皇帝弄这么个人蹲在城门处干什么。
旁边接着又传来一道幽幽声,“那位耿大人,是开武十六年的进士。”
崔闾瞪大了双眼,扭头与身旁之人对视。
大宁开武十六年,正是太上皇退位前一年,也就是说,这个耿大人应当是眼前人的门生,天子门生,近臣,亦有可能是太上皇死党。
当今是最力挺太上皇的人,按常理来讲,是不可能将太上皇留下的人弄走的,还以如此打脸的方式,除非此举另有深意。
身旁人没再出声,将两匹马散了任它们闲逛,已经养熟了的爱驹,是不需要再往树上栓的。
崔闾揣着满脑子的思绪,跟在太上皇身边,看他在对每一个遇到的百姓温和细声的询问,有关于土改的想法,以及对于征税方面的意见,这块地方原属于严修府上的,他被抓了后,地契什么的都自然被抄进了衙署,而佃了严府上土地耕种的百姓,原还要担心官府会派人来收了他们的地,结果等来等去的,却悚然得知,新上任的府台大人,竟然想将这些地免费分给他们。
免费?天下竟然还有这样的好事?
于是,这些日子以来,有胆子大的前往衙署找人打听,打听来打听去的,就传到了凌湙的耳朵里,然后才有了这场私下查看调研之举。
董知事之前领着人来仗量过土地,当时说的是府台大人体恤百姓,准备将收缴上来的田地,免费给他们种,是以各家在数人头的时候,恨不能连孕妇肚子里的孩子都给算上,后来董知事发了火,这才让喧闹的现场安静下来,然后登记造册表上,这才录上了一家一户里壮劳力的名字。
壮劳力,以前都特定指男子,可董知事录人时,竟然把正当年的女人也给录上去了,这下子猜测声又扬了起来,大家心里隐隐期盼着什么,却又实在不敢那样异想天开,这会子遇上似官员样的大老爷,可不得停下来问一问么?
“真的要给女人分田?还是自留田?这……这,大人这不合规矩吧?”
凌湙望向驻足与他说话的那位老者,年龄应该与他差不多大,但在对方眼里,自己应当正值壮年期,是以恭敬里又有一种嘴上无毛办事不牢的忧虑,总之是不大信任他能办成事的样子。
崔闾在旁边接过话来,表情里透着一派温和,像是已经收拾好了紊乱的心绪,他道,“老丈,你家里也有女人吧?难道你不想家里多得一些地?”
那老农扛着日前新从衙署户科门下的农事官处,赊买来的精铁铁铲,脸上尴尬一闪而过,顿了顿终是没忍住,“若是地多了,都可以往男人头上分嘛!女人自己都养不活,给她们地干啥?”
江州开市,北境那边往这里支持的铁器成船拉,但总有一些买不起精铁工具的,于是崔闾就让户科管这块的,找人往乡里各处传话,说衙署那边可以赊账,分期付款将东西买回家,且不加利子。
这下子,北境那边运来的铁制器具,有一船卖一船,狠狠将农用器具这方面的空白给填上了。
这老农的话如此难听,那是因为所谓的自留田,是一种记录在户籍册上的私产,哪怕女孩嫁人了,这私产也是想捏手里就捏手里,想给谁种就谁种,万一过不好和离,这到手的田就得飞,如此,才有了老农的自私言论。
女人跟着男人吃喝就是了,要什么私田给什么保障?不是助长她们气性,敢跟男人对着来么?
甭管他家有没有女眷,都改变不了女人没了男人活不了的古旧思想,是以,这种超常规的改革,让他们欣喜不了一点,因为妇协部的成立,王听澜四处普及妇女权益法的事情,都已经狠狠触动了这群男人的内心,看着欲发蠢蠢欲动准备跳脚讲诉女人不顶事的老农,崔闾忽然觉得,可能古来人对男子都太优待了,导致女人的利益稍微有点起色,就有男人开始跳脚,觉得女人不配。
可是配不配的,不是你说了算,也不是我这个当官的说了算,真正能说了算的,已经黑脸了。
董知事做事很贴心,他丈量土地的时候,把那一地的人数分了男女册,上头用粗细箭头,列写了所有人头浑同一起分田,各人所得数,与只有男人参与分田的各人所得数,当然是前者的分配,有害到男人的利益,到手的田亩数会比后者的分配方式,每人至少少三分之一亩田。
他这么记录的时候,可能是当闲话聊天的与那边的乡里长说过,于是这话就一加二三的传了出来,传到后来,就变成了女人要跟男人抢田,没有女人参与分配,男人能得至少翻出一倍多的田亩数。
这还了得?于是,近日的乡里镇上,都在议论着女人参与分田之事,王听澜的工作也跟着受到了阻碍,连家中闺女多的,都不接受这种分配方式,因为一但分到个人头上,被记入户籍册的自留田,家里是落不着的,嫁人时得全部带去夫家,那跟剜肉一般,简直要心痛死,家里儿子多的,那也高兴不起来,因为这意味着女孩的身价银子会水涨船高,以前百姓花个三五两银子,就能娶个媳妇回家,现在有了自留田的加持,那姑娘的父母怎么可能轻易放人?不得要个多多的聘礼才许嫁啊?
婚姻市场都跟着乱了,若遇着心狠的娘家,扣着姑娘不给嫁,好家伙,得出现多少光棍汉呢!
总之,推行土改之事,上层这边已经全都接受并有被成功说服,没料到了百姓这边,却意外的遭到了反对,他们倒也不是反对土改整个推行政策,而只是希望能将属于姑娘的头上的自留田,归入家庭户,主打一个女孩子就该赤条条来去无牵挂的话。
百姓们的眼界,就门前那一亩三分地的事,田是根本,而根本如此重要之物,怎么能落女孩儿的手里?平常给她们买个头绳,就算是家里的宠爱了,说出去都是掌上明珠般的待遇,分田给她们?那不是削薄了儿子们的利益?使不得使不得,头摇的拨浪鼓般的反对。
听说为了这田,已经有议好了亲的姑娘家起反悔之意的,六礼都过了,那边说突然不给嫁了,能为了啥?哪怕被人戳脊梁骨骂,也没有即将分到姑娘头上的田地香,以前把姑娘早早嫁出去,是为了替家里减轻负担,现在看着马上分到头上的田地,恨不能姑娘一辈子不嫁人。
王听澜近日提了立女户的事,大概就是察觉到了这股歪风,想用釜底抽薪的方式,让那些扣着姑娘婚嫁事的自私父母醒醒,别那么鼠目寸光的害了闺女一辈子。
凌湙今日出门来查探,就是想亲身体会一下王听澜报上来的,所谓民意汹涌,到底是怎么个汹涌法,结果,不大一会儿的功夫,身边就围满了各年龄段的男子,七嘴八舌的阐述着这个田到底要怎么分的意见。
也是近日江州门户大开的原因,各种惠民之举施行开来后,连百姓的胆子都给养肥了许多,以往就绝不会有百姓围着衙署官员分说自己意见的场景,现在围着说一说提一提,只要不发生推搡动手之事,就不会有衙署老爷轻易抓人的事发生,有了这种认知后,再遇上下乡来公干的官吏,便没有以前那么胆怯害怕了。
崔闾叫人围的寸步难行,那些人盯着他手中的笔,非得叫他将他们提的意见记上,回头好呈给他们江州最大的官,府台大人看,让府台大人一定要重视起这股汹涌的民意,再三妥帖的重新考虑女人们参与分田的事。
直到回了衙署,凌湙的脸都是黑的,女人的生产力也是不容小觑的,拉女子参与分地,也是想要拉出这股生产力,促进整个大环境向上的整体水平,结果,这些男人只盯着自己头上的利益。
就整得太上皇特别寒心,真的,特别寒心。
崔闾在旁边欲言又止,他之前在族里搞土改的时候,虽然只是以租赁的方式将地给了族人,但在女人分田这块上,没有像太上皇这样,完全单刀直入的将问题具象化,他依托的是自己身为一族之长,这许多年来的亲身体感,直觉让他将女人的利益,弱化进了家庭内部,而太上皇此举,则是从家庭内部就将女人分割出去了。
就很有一种步子迈太大,兜不住之感,好事也做的民怨四起,变成了谁都不理解他的愤怒,当然,或许也有江州田地本来就少的原因,反正目前弄的两边都不开心。
凌湙闷气,喝干了一壶茶后,突然捡起了之前城门吏的事,提点了一直为此思索,时不时说着话就陷入了沉默里的崔闾,道,“开武十一年,整个检察院都在以清河崔氏一派的官员手里,那一年也是因为流民安置问题,动到了一些世家手里的土地,朝廷想僻一处地方,分田发地让流民们能安心落户从事生产,结果,就惹的朝议纷飞,当庭就有一监察御史撞了柱子,后不治而亡,京中坊市上,立即掀起了一股新皇逼死臣工的流言……”
可后来经过深挖,他才知道这是一场有预谋的自杀事件,那个御史背后站着世家子们,他们需要他用生命,来诬陷当时在百姓们眼里,名望人气都极高的太上皇,想以此一石二鸟。
似想起了过往不愉快之事,凌湙连声音也低沉了许多,“那时上面才意识到言官之重,并决心往里安插自己的人手,于是,取了一些新科进士放进去,只可惜,除了耿御史,其他人都没留下来。”
崔闾静静听着,这些都是他不曾知道的朝堂硝烟,虽不见血,却处处刀锋相见。
凌湙敛目,垂眼继续道,“城门吏虽位卑,在那些高贵人眼里,是贱藉之辈人才干的事,可那也是最能探查到各府动向的职位,普通的小吏没有受过朝堂争斗的洗礼,也认不得来往各世家勋贵府邸的人物系别,想要靠蛛丝马迹提前获知各府的动向,推敲他们相互之间关联的门第网,就必须得有一个有眼识之人蹲在那里,没有比这些年参遍了满朝文武官员的御史更合适,他的政治眼光,会替……他过滤掉九成无用消息,并提前凭蛛丝马迹,获知那些人的下一步动向,好叫今上能有所准备,不至于每回都在朝堂对擂中,处于下风局。”
当今孤掌难鸣是事实,那些人欺的就是他无人可用。
凌湙叹气,到底是他留下了个烂摊子,叫那孩子匆忙上阵,如今真是举步唯艰,日日殚精竭虑的,连往内库里捞点钱,都要受百官参本指责。
一个没把钱花在修园子,建墓园,耽于自己享受事上的君主,凭什么要受到如此苛待?扑风捉影般的臆测着帝王,往后即将开展的骄奢淫逸般的生活?论骄奢淫逸,谁能比得过那些世家勋贵呢!
真是个颠倒黑白的说词,叫人怎么能不气,怎么能不起杀心?
凌湙习惯性的去摸腰间上的佩剑,他的趁手兵器是刀,斩-马-刀,可现在却时时佩柄剑,还是所谓的文人君子剑,为的便是在他怒急时,提醒自己,按捺杀意。
崔闾敏锐的感知到了太上皇的怒意,忙立刻拱手出声,打断他深陷回忆里的不良情绪,“多谢宁先生为我解惑,江州离朝堂甚远,如此,今后若再有令我不解之迷,还望宁先生不吝赐教,切勿敝帚自珍啊!”
凌湙瞟了他一眼,哼了一声,终是收敛了脾性,点着他道,“你倒是很会用人,怎如此肯定我会为你分解朝堂局势?嗤,宁某是该了你的么?”
崔闾轻咳,哈哈打马虎眼道,“这不是近水楼台么!”
两人心知肚明,相视而笑,郁气倒是一扫而空。
可不就是近水楼台么!
再没有任何人比眼前这位更了解当朝的局势了,并且手中还有朝堂动态第一手的信息门路,崔闾当然眼馋,此时不蹭个信息差,都对不起他现在这么个便利条件。
正气氛轻松着,那头前堂处就传来了一阵骚动,有衙差焦急的声音从前面传来,跟着就是凌嫚的声音,尖厉里带着哭音,“去叫大夫,快点去叫大夫。”
王听澜一身血的被人抬了回来,人整个昏昏沉沉,却还紧紧拉着凌嫚的手,嘴里无意识道,“别哭,别动手,别杀人,姐姐没事,没事,回去找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