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

    早在江州宣布开办珍品拍卖会起, 这临江别苑的脑门顶上,就打上了江州衙署的标签,或者, 直接就说是江州府台崔闾为第一推动责任人,顶着各界目光,在一片诡异的沉默里, 开出这么一个经纬项目。

    这等同于商贾事的活动,哪怕打着诚邀各界人士品鉴的名头, 也无法改变其搂钱的本质行为, 直接就把官商勾连的潜规则,给干到了台面上来,偏因为他这左右摇摆的身份, 而令满朝臣工闭了嘴。

    古来官本位就宣扬的官不与民争利, 让利商贾行仁义之政, 乃君子立樯守则之一,故尔, 那些世家勋贵大官豪臣,没有说自己家手中的产业有商贾行径的,即便大家都知道,某某店某某楼是谁家的产业,但只要出面经营的掌柜不是绅官们本人就行,但有夫人们涉足商事的, 也一句妇人玩闹挣点胭脂水粉钱撂过。

    文人, 尤其是入了官场的文人,是不能与铜臭沾边的, 他们得清高、清廉,得两袖清风, 得洁身自好,银钱这等粗鄙物,只会令他们感受到被玷污的人生格调。

    是以,诸多前朝在经商一事上,都很讳莫如深,明明每个富贵门里,都少不了银钱支撑,却又将商贾事打为最底等贱行,甚有朝代为了限制商贾风气,限以行商之人三代不能以文入仕,遏制的严苛又滑稽,一副既要又要的虚伪模样。

    到了大宁朝,即便有皇族鼓励,但古来官商分界点,在商贾一事上,仍存着上下鄙视链,太上皇早年的经商行径,在他们眼里就是土包子不入流之士,及至当今目下培养的一批寒门学子里,有为生活参与行商的,也会被他们蛐蛐,鄙为文坛丑事。

    江州这场盛宴的启动,明里是崔闾顺应太上皇及当今新政方针,暗里却是往各方传递好策反的信息,既虚以尾蛇了当朝皇族,又投石问路了世家勋贵,墙头草行为明显的直叫人翻白眼儿,奈何两边都要用他。

    世勋们思忖当今日渐奢靡的生活,离不开他,故而纵容他私下的小动作行径,当今有太上皇秘函,却是知道闾卿甘愿以自污而入毂世勋圈,于是配合着作出一副,用之生疑,常于私下里吐槽崔闾的不满之言,故意说予世勋们的耳目听,造成崔闾在皇帝心目中的地位,并不那么稳固的印象,给予他们尽情挑拨的间隙。

    这场参杂了诸多算计的博弈,终于在临江别苑地下赌坊揭开帷幕后,达到了双方心中一致的预期效果,甚至每个得到许入资格的贵宾们,那藏于心中的大石,在美人环绕、色子摇动的音律里,达到了踌躇满志的预期。

    稳了,这江州崔府台指定是他们的人了。

    就说,本身就是百年世家出身,怎么可能真的能认同当今与太上皇,制定的那些所谓人人平等、打地主均分田亩的搞笑新政?

    哈哈,这地下赌坊,定然就是崔府台阳奉阴违的私有产物,地面拍卖会搞的再正规合法,那不都是做给皇帝看的么?这地底下的生意,估计就是崔府台自己暗度陈仓,用来丰富自己荷包的产物。

    真是妙哉、幸哉,终于叫他们逮住了一个,能够打入帝党内部,假以时日能够搅动朝堂风云,一举瓦解帝党内部势力的机会了。

    这崔府台虽然早前为了晋升走歪了道(指亲帝党官员谋求官位一事),险于各大世家勋贵为敌,但这之后的表现确也亮眼的令人赞叹(先引出帝后的奢靡气,后借拍卖会准备中饱私囊),简直把世族掌权人的老谋深算,玩的天衣无缝,这才是他们世勋千百年的知识体系下,教育出来的正规士大夫,有着与世族谱系教育为一体的大局观。

    天下,就该是世家的天下,流水的帝王业,铁打的世族谱,认不清这一点的,早随着各王朝的霸业覆灭了,只有认清本质,善于经营的世族,一代一代的传了下来。

    博陵崔氏,便是沉寂了上百年,该有的世族觉悟,到底没丢。

    卢氏代表卢昱,清河崔氏代表崔仲承、弘农杨氏代表杨荻、建康乌巷代表谢禹安和王焕,以及其他一些小的世勋子们,在通过了首轮拍卖场的表现后,终于在地下城内,见到了等在那里的博陵崔氏现任家主。

    崔闾,字帷苏!

    是的,这一场见面,非以官职为基础,而是以各人身后的家族论高低,又因为是崔闾的主场,作为主人家,他理所当然的占了主位,卢氏子则坐了他左首第一的尊位,并不见半点谦逊,卢昱的身份确有资本。

    接下来便是崔仲承和杨荻,谢禹安、王焕以及其他人等,相继坐了右边一排坐,纷纷与崔闾拱手见了礼之后,于座位中好奇的打量着这位横空出世的崔氏家主。

    这些人能被派来江州,显然纨绔子的身份都只是一种渲染,各人身上都担着刺探江州真实情况的重任,以及亲眼评估博陵崔氏,是不是真的弃了世家谱系上的尊位意图。

    但能通过他们考核首肯之后,那些真正的纨绔子们,才有能往地下城更深入玩闹的胆子,而崔闾这地下赌坊的目标客户群,也正是那些出手阔绰,玩起来没有节制的败家子。

    崔闾请茶,稳坐居中位,清了清嗓子后,一把略带着低沉悦耳的声音,传入了众人耳,“元宵佳节,又适逢新店开业,诸位贵门公子能千里迢迢来赏脸参上一股,便使崔某蓬荜生辉,与有荣焉啊!多谢、多谢!”

    他以一府之尊的身份,摆如此谦和姿态的模样,倒一下子让心怀忐忑的众人,把心放肚子里去了。

    很显然,这博陵崔氏家主,因为之前的行径,不太清楚各世家对他的态度,这会儿便是来刺探他们的底来了,若他们和煦托盏承了这一杯茶的邀请,那便是他们背后的家族,予了他之前的错误,大度重与他建交,若他们撂了茶盏,推辞不饮,那就代表着博陵崔氏彻底失了世族承认,离被除名也不远了。

    座下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向了卢昱,作为世家第一嫡系大公子,他的态度,就是他们的态度,也是他们身后家族的态度。

    崔闾眯眼,单手托盏,坐姿却并不紧绷,腰背反而歪斜的倒向一侧,呈出一副闲淡散漫来,与卢昱眼神对上后,抬了抬手臂,一副这茶你饮不饮的无所畏姿态。

    卢昱在保川府将军府连连碰壁,那娄文宇搪塞之词都不带改的,这便是告诉他,帝党一派与其无可合作和解之期,便是他主动上门套交,将军府这边也是不会给他半丝机会的。

    北境一党仍然如茅坑里的石头般,水泼不进,油盐不浸。

    那么他有且只有一条路可选,于是,在与崔闾的视线撞上之后,他一点磕碜没打的,端了茶,长臂往前一送,隔空与上首位敬了一下,声带笑意,“崔大人客气,您如此折节下交,倒叫我等白身素衣显得惶恐不安了,有佳节美酒,有珍宝美人,这场盛宴不仅令人大饱眼福,更令我等生出了许多孤陋寡闻之惭愧心理,真真是叫您笑话了,该我等敬您一盏,多谢款待。”

    他一说完,顺次排开的座位中人,便都一起端了盏,隔空与崔闾对饮,纷纷出声言谢,语带增涨了见识的感激之意。

    世家公子,举手投足的规矩那是从小教的,不管内里是个什么想法,对外做来,却都从容不迫,一时间,整个待客厅内气氛融洽,语意亲和的散发着攀交善意。

    崔闾亦笑的疏阔而不显掉价,哪怕姿态有意放低了去,但属于世族掌权人的尊贵,也不容他在意会到自己,得到了京畿世族圈的接纳,而过分喜形于色,只面容更显亲切了些,与卢昱说话时,亦调回了一族之长和一府之主的气势,“既来了我的地盘,诸位便放心玩乐放心逛逛,本府在这江州,却是能做得了主的。”

    他这前恭后倨的转变,虽做的不动声色,但在座之人常于家中高位长辈之间陪侍,识人的眼力见是练得的,纷纷眉眼官司一顿打的,各在心里给这个崔氏家主,打上了心思浅薄,虚荣且容易撼动的标签。

    这样一个人是好掌握的,若太心思深沉的,他们反而要多思量一番,这里面投诚的真假比例,来回总要拉扯试探好几回,才放心深交的。

    卢昱笑着拱手,一派大家公子的作派,“崔大人豪阔,令我等好生羡慕,听说江州地下城宽阔震撼,却是令我等心神向往的。”

    崔闾扶膝而笑,点头直接应予,“那明日本府就安排人,带诸位进去逛逛,呵呵,不过是一些遗族所挖空洞而已,真若想看东西,何必舍近求远呢!”

    说着拍了拍掌,早便守在外面的一队歌舞伎款款提裙而至,个个身姿曼妙,面容绝艳。

    崔闾朝她们摆手吩咐,“好好伺候着,若能叫公子们带了尔等离开,也是你们的福气。”

    娇声燕语,盈盈入耳,“是,多谢大人,婢子们定会好好服侍各位公子们的。”

    觥筹交错,崔闾倚着圈椅一侧,为不显突兀,旁边自然也有一位美人相陪,娇鵲被安排给了崔仲承,其为场中最艳者,汇聚了全场目光,有人甚至还开玩笑道,“真真是崔大人偏心了自家人,仲承兄艳福不浅哪!”

    清河崔氏与博陵崔氏同出一脉的事,并非秘密,崔仲承虽然一直没开口,但就冲他与崔闾频频碰饮茶的动作,便知清河崔氏目下是个什么态度,有知道清河崔氏内里是个什么情况的,不免心中冒酸,暗叹其家族好运道。

    眼看就要在这一代中落了,没料在江州竟然又崛起了一支,真真是气运不绝呀!

    崔仲承笑着揽过娇鵲,并不理旁人调侃,注意到卢昱望过来的目光,笑着谦让,“卢兄莫不是看上了我身边这位?若是喜欢,让了你便是。”

    说着,便将娇鵲推了过去,哪知娇鵲身子属风做的般,碰一下就倒了,“哎呀!”

    声如乐鸣,异常动耳悦心,引得其他公子都将目光落在了她身上,纷纷揶揄的看着卢昱,起哄道,“卢兄,如此美人,可莫要辜负了崔兄的一片好意,哈哈哈,你要不收,兄弟们可就不客气了。”

    娇鵲捂脸,拿小鹿般的眼睛往卢昱处偷瞄而去,叫眼尖之人捕捉住后,又开了玩笑道,“哎哟,这美人似也看上卢兄了,真真好眼光,知道咱们这群人里谁最贵了,哈哈哈哈!”

    崔闾含笑抿了一口旁边美人递上来的果酒,事谈完茶撤去,酒自然要上,又有佳肴辅之,琴声相伴,宴饮中的肆意行止,便显露了出来,再没有先前端着的拘谨之态。

    卢昱饮了一口旁边美人递的酒,垂眸盯着盈盈不可一握的纤腰美人,笑的一派风光霁月,“崔兄割爱,那卢某可就笑纳了。”

    然后如愿看到了崔仲承脸上一瞬间的僵持,卢昱满意的冲地上的娇鵲招了招笑,并推了身边的美人冲着对面的崔仲承道,“你去侍候崔公子吧!”

    那美人撅着嘴,细声细气,“是,奴就知道,凭娇鵲姐姐的样貌,定然是我等争不过的。”

    说完引得一片笑声,她便顺利的和娇鵲换了位置。

    卢昱最负盛名的一个择美标准,就是喜圆润形的娃娃脸姑娘,而崔闾给他安排的第一个,就冲着他的喜好去的,如此明显的投其所好,必会引起他多疑的考量,而此时崔仲承若从旁引导两句,这换人的目地,也就算成功了。

    至于崔仲承为什么会配合崔闾呢?

    当然,是因为他们现在有共同的目标,拉卢氏下世家谱第一位啊!

    有这么个香饵在,崔仲承简直无有不应的。

    如此,娇鵲便到了卢昱身边。

    崔闾的这一场戏的第二个目地,也就唱成了。

    果酒不醉人,他就着身边的美人手多喝了两杯,便借口更衣出了厅。

    外面的空气飘着银骨炭的松香气,他舒了口气抬脚往旁边的屋中去,一进门,就迎上了一道揶揄又关切的目光,“酒好喝么?帷苏身体弱到竟然都提不起酒盏来了?”

    崔闾斜睨了那人一眼,绕到屏风后头解衣裳,声音里带着微醺,“宁兄是怪我没有用美人如此招待你?”

    这大惊小怪的语气,跟没用过侍婢一样。

    那人跟着绕过来,倚在屏风上,双手抱胸,“可不是,我来了江州如此久,帷苏怎从没想过如此款待于我?啧,那样多的美人,全便宜了他们。”

    崔闾歪了歪身体,无奈道,“宁兄,更衣时需回避的道理可懂?你怎地如此……”不讲究。

    某人眨了眨眼,一副恍然大悟样,拍手道,“那我们一起更衣好了,如此就都不需要回避了。”

    崔闾叹气,“你有完没完了?虽说隔着一墙之差,可你也看见了,这酒我若不喝,便显出几分疏离傲慢来,我是要与他们交涉,有后继更进一步合作的,态度过于傲慢了,谁理我?不得低着脑袋,摆出一副求融入的低姿态来么?酒是必须喝的。”

    太上皇一脸调笑的模样,终于收了回来,顿了一下道,“那你也无需实实在在的喝上半壶,略沾一些便是了,帷苏,我很怕你受不住酒性,如此天寒地冻,你又连续熬夜,万一……”

    崔闾摆手,“我知道分寸,果酒而已,并不伤人,行了行了,你放我先更衣。”

    一口酒气,直喷的太上皇眉头紧皱,“你更你的,我又不会打扰你,哦,难不成我在这里,你还尿不出来不成?”

    崔闾打了个酒嗝,揉了额头道,“我是嫌你叨叨。”

    第112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

    许多事情打好了基础, 开好了头,再派个得力干将去协助执行,作为总策划人兼一府之主的崔闾, 便多多少少能抽开身去干点别的事,以及觑着空隙休息休息。

    想来也是,从来上面人动动嘴, 下面人跑腿断,也就遇上崔闾这劳碌命, 一手策划, 一手紧抓,生生把自己忙成了陀螺,可能也就是被太上皇拉着去保川府那两天得了闲, 只要在江州, 困坐于衙署办公房内, 那这一整天下来,各种公文、予手下的批复, 以及衙署各房官员往来,各县县令随函文件,那是做不完的事,忙不完的活,案头公务只多不见少,且还不见有个结束期。

    地上地下的基建工事, 按轻重缓急分了区, 一处处干下来,预期至少八年往上, 且过了紧急需要开业的几处别苑商圈,那剩下的工事就无需累的百姓三班倒了, 会恢复正常白日班,让人在工作之余也有消闲时间,并着带动一下银钱流通,盘活商贸经济。

    且等天气一暖,盐场重启,劳力分配定然需要重新规划,是没有那么多人全都集中在盖房砌屋,修桥铺路上的。

    再说现在这交通,除了几条官道能跑马过车,越往偏僻州府,那道越难走,车马行人想往外奔,山贼劫匪不是大问题,泥泞能过山越水才是阻断人潮流通的根本,这便是许多人一辈子都走不出家门的原因。

    修路,令车同轨,或有再将各驿站发展成为车马运输站,都属于太上皇未曾实现的理想。

    没钱,无财力支撑,就这么简单现实。

    那从地下城内起出的黄金,崔闾没动过,全由太上皇自己处置了去,也不知道他哪来的人,今天见一个,少一车,明儿见一个,又少一车,大半月下来,就崔闾心里浅浅估摸了一下,至少已经运走了大几十车。

    嗯,黄金是没了,但太上皇身边的人,倒全都知道了他的存在,那衙署后院时不时的,会出现一麻袋一麻袋的各地特产,搞得崔诚现在都发愁怎么消化掉。

    后来才知道,是那些来接黄金的手下,为了感谢崔财神的鼎力支持,特意从地方上带过来的,因为隐秘性的需要,他们不便现身,便一个个学了梁上君子,只不过一个偷一个送。

    在第一车黄金从江州拉出去后,那散落各地的太上皇从属们,就都知道了他们家主子,薅上了一个特能生钱的朋友,从此,崔闾在太上皇这边的亲卫部属眼里,就跟闪着金光的财神老爷一般,必得敬着、供着、爱护着,知道他身体不大好,那后头投放的麻袋里,都捎带上了各地珍贵药财。

    心意真真的特别实诚!

    主打一个替主子卖好的意思,叫崔闾又好气又好笑,揶揄太上皇驭下有方,竟学的一个个有礼谦逊,上门拉黄金,还晓得给他这金主带伴手礼。

    咳,太上皇表示对属下们的眼力见,非常给予嘉奖肯定。

    之前太上皇还能满江州地界的蹿,顶着衙署幕僚的帽子,尽揽重要公务,因其与府台大人近乎形影不离的做派,倒也没在衙署官员们中间受到排挤,往来与各方交接事务时,都和和气气的有来有往,在衙署内混的人头脸熟,相当的如鱼得水。

    可这情形,到江州彻底对外开放后,他反而受了拘束,那大批量往江州来的人中,不乏有曾经见过他的,别人且不说,卢昱至少肯定认得他。

    因为他从退位离开京畿起,这年纪的样貌就没变动过,留在少年期的卢昱脑海里的形象,就他这鼎盛之年,再有其他一些曾有机会面圣过的世勋子,对这样一个靠纯武力上位的强人,那都是刻在灵魂里的颤抖。

    基于现在这不便暴露身份的原因,太上皇便暂时停了往城内各处跑的差事,一气接手了之前答应崔闾的练兵事宜。

    江州兵防薄弱,在清理了一批九门豪绅培养的势力之后,剩下的堪堪能维持海船运转,却是没有余力做护船打仗用的。

    虽然目下江州近水域非常安静,打了东桑岛之后,连水匪都没有了,但再往更远一些的陆地上,是有国家势力的存在的,且江州自来靠海航贸易搂钱,失了这一门生意,那整个税收都将受到影响。

    江州地面经营,地下宝库获取,都属于固定财力,怎么流通都在其间,而海航来的银钱,却似活水般,不仅能够带动江州经济发展,更是保川府以其他州府往外发展的触角。

    是以,海航事业不能断,练兵事宜不能缓,便是江州本地征不足兵源,太上皇也要想办法往别处征兵。

    北境的练军教头已经就位,那在北境小凉河驻着的一支水军,也被带了过来,但这还不够,按照文纹图所示,往更远一片的陆地,有不下大宁国土面积的外邦,且海业发达,近年有往他们这边来探的迹象。

    太上皇是个对征伐战事有极大热情的人,以前有想头,但条件不允许,现在有了崔闾这个生钱篓子,他竟敢往更远处想了,站在船头眺望江水湖泊,心头不免有些激荡。

    嗯,得征多多的兵,练多多的水军,造大大的海船,要是有能人给造出个军舰就好了,啧啧,那天命小东西,嘛时候给他穿几个理工男来呢!

    因为城里不能去,他这些日子就泡在船上了,那些入江州来玩的纨绔世勋子们,被允许在城内逛,有些地下城也可让他们参观,但驻船所以及兵防等重地,是不许他们涉足的,因此,太上皇大可在这边出没。

    崔闾得了空,开始将长孙崔沣带在身边认人了,难得能汇聚齐如此多的小纨绔们,也甭管他们把书读的到底有多烂,但只一条就是,他们的行止、谈吐,礼仪方面,都是值得人学习的,且重中之重的是,他们那圆滑的处事方式,看眼色行事的分寸感,都是崔沣从未受过培训的空白地。

    真正混账混不吝的玩意,各家也不敢放出京,尤其是到保川府这个驻兵重镇来,一不小心就真会掉脑袋,如此,这头一批进入江州的,在素养上,都是经过各门当家人筛选过的。

    他们不止是来玩乐的,也肩负着打探江州内里局势的重任,如此,与这些人混个脸熟,其实没多大坏处。

    崔沣太安静秀气了,君子仪度有了,可性情里的随机应变到底少了些,在满京地界全属贵人姓的地方,太耿介直白的性子,遇事是会吃亏的。

    崔闾也是后悔,他自己心有七窍,没事儿就喜欢瞎琢磨人,因着少年迹遇,一向不大愿意叫儿孙也如他这般算计心累,结果,时移世异,他的孙子竟然需要到满地人尖的地方去淌一淌了。

    崔沣自从进过自家地库之后,整个世界都感觉颠覆了一般,跟着他爹每天下地库数宝贝,对照着古藉书上的名家字画品评,辩论真伪赝品,他爹甚至还拿了刻刀,让他随意捡了宝库里的石头练习,那一块块价值千金的刻章,好似平常石头般散乱的放着,包括满地的金银珠玉,直到他面不改色的一脚踩过去,照常能走路后,他爹才没强迫他用东珠串门帘玩。

    但此后,他的衣食住行,开始更往豪奢里造,住处的摆设重新换过一轮,全名家字画真迹,古藉摆了一架子,什么玉屏、红珊、瓷器,尽数了往他屋里放,入眼全是珍宝,随便踢倒个凳子,都是玉石做的,害的崔执走路都走的小心翼翼,就怕踢坏个什么东西,碰倒个珍贵物件,卖了他都赔不起。

    主仆两个接受着全面的三观重建,因为李博年纪到底小了,崔闾没允他同崔沣一同前往京畿,但许诺了等将来,有机会可送他往京里去求学。

    于是,崔沣作为一府之主的嫡长孙,在崔闾不方便亲自接待那些人的时候,以主家代表人的方式,与那些人认了个脸熟,而崔仲承自认与他攀着亲,在这一过程中,处处关照着他,带着他与那些年长他近一倍的世勋子们攀谈说笑。

    崔沣迅速的在成长,汲取着他从前学不到的人情世故,那些人一听他即将入宫给太子当伴读,甭管立场以后会怎么样,现在就是套交打感情基础的时候,因此,每日约着出门游玩,一起吃酒把妹,当然,崔沣过完年才十四岁,果酒可以少量用些,把妹就算了,有崔仲承在旁边帮他应酬着,倒也没有扫人兴,几日相处下来,倒也能混个宾主尽欢。

    崔闾则每晚抽出一个时辰,将世家谱系上的大小家族,拎出来画出有关系图,以及各家门的姻亲关系,着重的捡着其间的利害和利益枢纽,往崔沣脑海里灌,告诉他当今朝堂的局势,中立派占了几分,对立方有多少,并让他凡事以皇帝为主,太子若调皮捣蛋过分闹腾了,他大可往皇帝面前说,不必太过憋屈自己,然后,给了他一封能震住太子的手书。

    他没见过太子,但太上皇对于太子的描述,是相当的宠溺又无奈,曾言若他非嫡长,其实是个将帅之才,反倒三皇子是个善于读书的,二皇子喜美食,已经把自己吃成了个球,老四还小,目下不知道会往哪边发展,崔沣去了太子身边,也不知能歪将人摁在书桌上读书,但至少,太子身边再不全是一些军武汉子陪伴了。

    如此,崔闾也好,太上皇也罢,包括将送长子往京畿里去的崔元逸,都全在这番忙碌中,迎到了一个超乎预料的好消息。

    临江别苑的生意相当好,地下赌坊以及歌舞美人那边,也收获颇丰,二十天而已,以每天数万金的交易额,搂了好几十万,且随着后续往这边赶的其他州府二世祖们,或还将有更高的收益,且全都是真金白银。

    崔闾给临江别苑立了条规矩,一律消费,概不赊欠,有能力你就来,我江州敞开了怀的接待,没实力的就不要为了虚名,来沾惹一身骚了,每天那临江别苑门前的消费金榜上,可都有当天的最高消费额度,撑得魁首的,获赠隔日消费八折优惠。

    嘿嘿,他就是要把临江别苑,打造成全大宁闻名的销金窟。

    吴氏也跟到了江州府,因为长子马上要离开她去到京畿了,虽说是给太子当伴读,却到底是要离了家的,她这几日收拾行礼,那眼睛都是红的,旁边陪着她的崔幼菱,也是安慰了又安慰,好不容易劝动了大嫂往热闹的街市上走,却没料刚出门就叫人撞了一下,差点崴到脚。

    “怎么毛毛躁躁的?还不快给姑娘赔罪!”一把子清润的声音随后传来,却是长身玉立,刚从马车上下来的卢昱。

    一身月白色披锦长袍,腰悬玉坠,皂靴踏过长阶,正正的冲着崔幼菱行了一礼,“家下人冲撞了姑娘,我代他给姑娘赔罪了,姑娘的脚还好吧?伤没伤到?”

    崔幼菱红了脸,低垂着眼细声细气,“没有伤到,公子多礼了。”

    说着避到了长嫂身后,吴氏尽管心情不太好,但面对这突然撞上来的主仆,亦存了小心应付心,忙整理了心情道,“路上人多,摩擦一下也是常事,公子不必这样,请!”

    是个两方撂过,不准备攀谈的样子。

    卢昱点了点头,起步让到了一边,看着吴氏护犊子般,将崔幼菱护着往前走,他面如冠玉的脸上,泛起一个笑来,眼神闪闪,冲着刚好回头的崔幼菱,展露出个花孔雀似的迷人微笑来。

    江州府游玩的这几日,他已经摸清了崔府台家里的情况,这最小的女儿,嫁过人,生过孩子,可那又怎么样?高门娶妇纳妾,不看这个,有可能利用的价值才是最重要的,若然联什么姻呢!

    这崔幼菱纳回门当个贵妾,也不算埋没了她的门第样貌。

    此时崔闾当然还不知道,天命仍然按轨迹的,让卢昱遇到了崔幼菱,他安排的娇鵲,并没能如预期的迷到卢昱,至于胖虎那边,也似乎因为性格偏差,尚没有更进一步。

    一个光棍一个鳏夫制定出来的美人计,考虑了方方面面,却因为不懂情爱二字,而出了偏差,人心可以算,情爱却是算不来的,天命弄不过这俩黑心大佬,它就紧紧抓住一个关键词,美人,只要把这俩大佬关心亲近的美人,找机会往天命男主面前送就行,总有一个能歪打正着。

    就我打不过你,我也恶心死你的贱模样。

    崔闾正在跟太上皇说和州的事,幺鸡去了和州,自然是惊动了毕衡,因为事前得了叮嘱,幺鸡也没说太上皇正在江州的事,只道一年一度的打沙匪活动开始了,他来带人进沙海里练练兵。

    大白天的,太上皇也不好从正门进衙,裹了一身灰不溜丢的衣裳,飞檐走壁的掀了窗进门,然后还贴心的给人把窗户关好,再走到炭盆面前去寒气,等终于坐到崔闾面前后,才喟叹出声,“还是你这里舒服,我这些天在船上可把风吹腻了,看看、看看,我脸都吹黑了。”

    崔闾眯眼瞅了一下,摇头,“你脸本来就不白。”

    太上皇咽了一下,点头,“那是,从武之人可不比你们关门里读书的脸白,黑点健康。”

    崔闾抬头斜睨他,“你是在点我么?脸白跟健康有什么区别?”

    太上皇无语,强辩道,“多晒太阳就是对身体好,你别老躲屋里,那亭下摆几个火盆子一样办公,趁日头好出去走走,帷苏啊,荆南湿气很重的,你不把身体调养好,进去是会遭罪的。”

    崔闾摆了摆手,“以后再说,你先看看和州的来信吧!”

    太上皇的唠叨程度与日俱增,搞得现在样貌跟年龄极不相符,一颗操海了去的心,配着一副年轻面容,怎么看怎么滑稽,当然,崔闾是不会提醒他的。

    他坏坏的想把太上皇这段表现,当成他的黑历史存下来,以后好尽情的嘲笑他。

    太上皇摇头无奈的接过信,信中毕衡透出的意思,是想跟西番国做海盐生意,问他能不能再赊一批盐给他。

    可能毕衡还没意识到,崔闾已经跟他起了嫌隙,竟然大刺刺的在信里跟崔闾说,西番国虽小,可他们那边的香料值钱,用盐与其交易,再倒卖到京畿和各州府,必然就是一项高利生意。

    崔闾摇摇头,点着信道,“他这主意指定没与当今通过气,看来是想做走私了。”

    太上皇为什么陈兵在和州呢?

    想的就是有朝一日,会与西番国有一战,不提与那边做坚壁清野的策略了,但也绝对不会将盐业往那边发展的。

    盐乃人体所需,食之才能生气力,太上皇巴不得西番国那边,因为缺盐导致兵源减损,国力孱弱呢!

    毕衡所提之事,简直与资敌无异了。

    两人正说着话,外面快步走来一人,站门外急声道,“大人,卫沂出事了。”

    卫沂近日被他调去了临江别苑,总揽那边的账目,因此,他最近都在那边上衙。

    崔闾让太上皇先避去屏风后头,冲门外道,“进来说!”

    那人推门进来,低声道,“那许家的许泰清到临江别苑参赌,结果输狠了急眼,见到卫沂在那边做账房,便指着卫沂要让他代偿,卫沂不愿理他,让别苑的护卫们将人绑了去许家要账……”

    崔闾打断他,“不是有规定,江州内的公子哥们,不许下赌坊参赌么?”

    那人躬身,“许公子是跟着卢大公子进去的,管事们不好拦……”然后就出事了。

    崔闾冷了脸,“卫沂怎么了?”

    那人更低了身子,“卫沂被暴怒的许泰清踢到了肚子,流……流了很多血……可能、可能……”

    他鼓足了勇气道,“大夫说可能会死。”

    卢昱果然不老实,他看出了临江别苑的经营用心,于是,结交本地富绅公子,引他们一起去赌坊参与豪赌。

    一但裹挟进的江州富绅公子们多了,于崔闾治理稳定江州而言,是个不小的麻烦,他有意,或者无意的,在搅弄江州局势。

    江州越稳定,他们越没有可插足的地方,只有打破原住民体系,才能有他们的发挥余地。

    比如,引诱那些江州本地富绅,入临江别苑赌一赌,输光了家当,那他们这些外地来的豪绅,才有机会好收购这些本地的产业啊!

    这许泰清本该在家为科考苦读的,没料竟然叫他勾了出来,真真是很有本事一人。

    崔闾冷了眉眼,吩咐道,“再多叫些大夫过去,本府马上到。”

    等那人退出门,太上皇才绕出屏风,叹息一声道,“那小子……”从小就不简单,果然,就不是个好相与的。

    崔闾哼了一声,垂眉呷了口茶,“这么惋惜?我帮你把他争取过来?”

    太上皇直觉这话危险,忙摇头,“没有惋惜,他再厉害也没有帷苏你厉害,我这不是感叹天命男主的能力不简单么,哈哈、呵呵,那个,我去看看和州的信怎么回?”

    得,看信时刚生起的气怒,直接没了,气势全无。

    崔闾撂了茶,起身,“你回船上去看吧!我去一趟临江别苑。”

    太上皇不满,“我才刚从船上下来,打的江鲜还在后厨呢!”

    崔闾捋了把长袖,整理好衣冠,“没空,本府要重新去会一会……你嘴里的好小子去了。”

    太上皇:……啊,这小心眼的小老头,我就不能称赞别人呗!

    第113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

    冬季衣厚, 又加之卫沂刻意遮掩,来来回回都穿的大衣裳将身体严密罩住,每日从别苑侧门出入, 戴着大帽兜低调又低调,这才没惹来新入江州的,一众世勋子们的惊奇围观。

    江州内的百姓已经对男子有孕习以为常, 便是街上偶遇,也当了平常对待, 再加之一件件一桩桩工事启动, 所有人的注意力全在上工做活挣钱上,便是消闲时刻,也有许多新涌入江州的好物等待挑选, 自爆蛊祸事宣扬, 到之后一系列的平定举措, 中间隔了好几月,该新鲜的、该嚼舌的、该指指点点窜门八卦的, 都已经过了那个高锋期。

    过了新鲜谈论期的事情,哪怕再是惊天异闻,也没人再有大惊小怪之感,且能孕子的男性,又不止卫沂一个,后头还发现了好几个, 有情投意合的甚至办了酒, 且有衙署府台大人亲自盖了章的合婚书,谁敢指着他们骂妖孽?人家也是受害者好不好!

    如此内部消化完余波后, 又有锁江通船的一段缓冲期,这江州本地居民是彻底接纳了第三性, 并不以为奇,且日常也没觉得人家有什么不同,照常往来说话办事,也没多出一个鼻子两个眼,甚至有只生了独女的人家,还上杆子找这样的男人入赘,时间一长,自然就生出双边需求者。

    而卫沂的存在,就是他们这群不幸改了体质者的希望和代表,证明衙署官方对他们的认可,不以任何歧视行为的,承认他们的存在,是他们这些人凝聚起来的主心骨。

    他这边一出事,就有许多与其同性向者赶了过来,其中不乏有挺着孕肚的,全都焦急的围在临江别苑侧门边上,等着进进出出的大夫报告卫沂情况。

    等崔闾车驾停在临江别苑门口时,那里已经围了一层又一层的,新近进入江州的客人,一大半当然都是世勋纨绔子们,他们聚在一起,声音嘈杂,激烈又兴奋的谈论着这一大新鲜事,而旁边侍候的小厮奴仆们,则淡定的捧着酒水果盘,从中间来回穿梭,有被人拉住询问这一异相的,反还得了这些伺候人的惊诧。

    真是没见识,男人有孕怎么了?有些男人不能生娃,还怪到女人头上的,你们怎么不惊诧了?恐怕一个个讳疾忌医,硬不敢声张吧!

    府台大人可是严正声明过了,这些改了体质的男子,是上天以防人类灭绝,储备着当替补用的,结果一不小心提前泄露了,这才叫他们江州先人一步的占了这个好处,别地想要还没有呢!

    崔府台在江州百姓心里,不说是超越皇室的存在,却也绝对要比朝廷任何大官强,若然怎么能在短短几个月里,就令他们的日子翻天覆地的好了起来了呢?朝廷哪个官员能干成他这番伟业了?往前数百年内的府台,也没人做成他的这番功绩,所以,崔府台说什么就是什么,哪怕他指着老鼠说是虎,那就是虎,看谁敢说不是。

    那些新入江州的人傻眼了,这一个个的怎么回事?居然对崔府台有着这样的迷之崇拜!

    旁边一直做与人交谈状的卢昱,实则耳听八方的注意各人神态表情,以小见大的再次确认了,他这几日在江州城内逛过后的感受。

    他没感觉错,这整个江州的百姓,对崔府台异常崇敬信任,且听不得有人妄议崔府台半句不好的话。

    崔府台把江州治理的不说铁板一块,至少也有叫人起了油泼不进之感,若然他也不会对突然上前来攀谈,眼中就分明闪着巴结算计之意的许泰清起了心,给了他机会成功自以为是的,攀附上了自己。

    他就是想看看江州城内富绅们,对于临江别苑的态度,以及对于崔府台治下,有没有空隙可钻的试探。

    这一试探,他便沉了心。

    那些被他私下叮嘱了,以交好为名目,拐带本地富绅公子入场玩乐的人,回来反馈,一开始本地公子们是不肯来的,等隔了一夜后,他们又肯了,后来通过套口风,才知道,是得了家里长辈的首肯,说是来给崔府台的生意撑场子的。

    崔闾下马车,身边立刻便围上了一群本地富绅,他们得知自家孩子可能惹了麻烦,一个个特地丢了手中事务,赶来解释的。

    就说一个意思,本地富绅公子若不参与别苑项目,长久是会叫人起疑的,他们感谢崔府台的爱护,生怕叫他们在别苑里花太多,但作为江州治下子民,他们有义务和责任,帮助崔大人将生意支撑起来,家里孩子手中银钱有他们把控,断不会发生倾家荡场之惨事的。

    崔闾没说话,只裹紧了身上大氅点了点头,“各位好意本府心领了,诸位先回去,回头本府再设宴款待,嗯,本府先去看看卫沂。”

    面前让出一条道,崔闾抬脚就走。

    他当然不会告诉这些人,计划之初,太上皇就恨不能把他们全算进去,一网打尽,分了他们手中的宅院土地,是他怕步子太大,再搞出事来,制止了太上皇像改革北境那般,一杆子全抹了贫。

    江州和北境是不同的,前者的豪奢程度,比之皇族丝豪不屈,而北境贫富差距非常有限,因地广人稀,宅院就不值钱,可江州不是,内城寸土寸金,且家家埋有地窖,都是祖辈积累的巨富。

    当时刚抄了九家门子,正是人心惶惶之时,那居住在内城的富绅,有一个算一个,按理都该与九家算个勾结联通罪,可最后为什么放过了呢?

    □□!

    受九家牵连的兵防,当时就损了一半,武弋鸣带的保川府兵,在江上那一仗打的损兵折将,那剩下的富绅若知道自己要一并被清算,定然是要拼死生乱的,不说引东桑岛海寇上岸,就他们自己家里养的佣兵护卫,就能把江州一地手无寸铁的百姓,全给杀翻。

    难道让他接手个空无人烟的江州府?

    是以,最好的办法,只能是徐徐图之,一点一点的、不动声色的,吃掉他们手中的地盘。

    卢昱他们想搞事情,吞并江州富绅,换他们自己来补位,崔闾还想蚕食这些九家门的残孽,来彻底把江州改革成太上皇心目中的家乡呢!

    本质他们是一样人,不过用的方式不同而已。

    一个明显的揣着不怀好意之心,故意叫人引着这些江州公子下场,引起江州公子身后长辈们的怀疑警惕,一个则打着为其好的名义,在别苑开业之初,就召了城内富绅开过宴,说明了起建别苑的真正用意,叫他们约束好自家的孩子,可别被人带坏了去。

    那个语重心长,直把这些因为九家清算风头过后,还有些忐忑的富绅们感动的,一个个拍着胸脯保证,绝对不会叫家里孩子们搅了府台大人的大业,然后转头,就各拿了一点小银小钱,让家里那些不成气的,觑着机会,去别苑给大人撑撑场面,把生意氛围烘托起来。

    一个个都是生意场上的老狐狸,很知道怎么做,才能既不违背大人叮嘱,又能恰到好处的向大人卖个好。

    看看,做生意和气生财,谁还能拒绝送上门的钱呢!再说,叫孩子花销的那点银钱,九牛一毛而已。

    能在大人心里种下个懂分寸,懂行道的好印象,这点钱花的值。

    崔闾跟这些堵门请罪的富绅,背对背走远,迎面正与卢昱对上眼,双方立即展现出了一派谦和交涉,后者紧脚上前,躬身行礼,“崔世伯,真真是小侄失误,没料那个许泰清,竟如此脾气秉性,更加……更加没料,这江州竟然……咳,竟然有男人也能生子的惊奇事,请恕小侄实在是孤陋寡闻了。”

    有崔仲承在,后又有崔沣跟上,卢昱便顺杆爬的,称呼起了崔闾为崔世伯,本来清河崔氏与博陵崔氏就能连上一支亲,他又起了纳崔幼菱为贵妾的心思,这态度上,自然便更谦逊了几分,哪怕知道自己的小动作瞒不过崔闾,可大家子弟面上功夫涵养十足,就是能做到背后捅刀子,当面当无事人似的做派。

    崔闾眯眼受了他这一礼,直等他将话说完,才略一抬手道,“卢世侄倒无需如此,各人千面,便是相处久了,还有识人不清的情况发生,何况这许泰清你又才识得几日呢?他便有错,本府也不会迁怒于你,卢世侄放心。”

    却是没空跟他解释男人生子这事,况且,依卢昱的心性,怕早打听清楚了。

    倒是引诱江州公子下场入局之事,崔闾笑的一脸高深,若将来有机会,他得为此摆上一桌,特谢卢公子的鼎力相助。

    沾了赌字的下场,无须多言,众皆有所预料,他期待的,亦是他所期待的,况且,他这局设的,又不知比卢昱想像的大的多的多,何止一地纨绔子,整个大宁的纨绔子们,都在他的毂中。

    崔闾绕过前壁墙,身后跟了一众世勋贵子们,他们之前被护卫拦在了前院,现在跟着崔闾后头,护卫自然就放了他们过去,一行人除了脚步声,竟全收了议论,伸长了脖颈的,兴奋又期待。

    偏院属于账房办公地,一般禁止人进,但此时,里面来来往往全是人,大夫和接生婆子,以及仆奴们端着血水往外奔的,还有女孩子的哭泣声,嘈杂混乱,搅得人心慌。

    崔闾脸色沉沉,站在院门口上,提气用不大却低沉到足以震摄全场的声音道,“除了大夫和稳婆,所有人,全部贴墙站好,不许出声。”

    他一来,混乱的场面就陡然有秩序了起来,那哭泣的女孩捂了脸上前跪下,崔闾这才看清,原来竟是卫沂的大妹妹,他低眉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先收收声。”

    接着,叫了其中一个大夫上前,问道,“卫沂怎么样了?人可还清醒着?”

    那大夫擦了擦脑门上的汗,跪地上回道,“时醒时昏,大人,这……这,咱们没接生过他这样的啊,实在是……实在是无从下手……”

    崔闾弯腰将人扶起,安抚他道,“本府知道,他这也是此地头一例,不怪你们,无需害怕惶恐,本府带了一个人来,她知道怎么做。”

    说完,回头望了望,“人来了么?”

    所有人奇怪的跟着他一起回头,就见远处正拉拉扯扯来了两个人,一个满头大汗,正求爷爷告奶奶,一个正端了碗燕翅海鲜粥,吃的头都不带抬的。

    却正是已经过了江,猫各角落找吃找的不肯回太上皇身边的胖虎,可怜陶小千带着两队人,满犄角旮旯的找啊,终于找着了这姑奶奶,结果,这姑奶奶硬说她的粥没好,就不肯走,就非得守着人灶台,没奈何,他带着兄弟一起帮人家老板烧灶,直把粥给熬出锅了,这姑奶奶才肯动身,一路上还得护着她的粥不能撒了。

    这造的什么孽啊!

    胖虎一现身,周围人哄一声就炸了,他这脸,满江州人可太熟悉了,当初若不是她,这致男人怀孕的玩蛋蛊就不会炸,那里面的卫沂就不用受这一遭苦,所有人,刷刷的全部往后退了一步,跟挨着这姑奶奶会立马怀上一样,那叫个惧怕。

    卢昱意外的看着消失了好几天的姑娘,又注意到了周围人的态度,一时对“纪百灵”更加好奇了起来。

    胖虎被扯到了崔闾面前,就见眼前出现一只手,夺了他手中的碗,然后强硬的将他往前一推,命令道,“去救人,若把人弄死了,哼……”

    一副你命也不长的样子。

    胖虎摸着脑袋,觉得这人今天态度有些奇怪,明明之前对他可温和了,怎么这会子说话硬邦邦的,还语带威胁,这不像是他认识的崔大人。

    崔闾眯眼,他总不能在人前,对“纪百灵”展现亲近和蔼来,于是,又加强了语调,“去救人,要活的。”

    胖虎一脸懵的被推进了屋子,卫沂已经眼神涣散,全然没了力气。

    他来来回回看了两遍,然后卷了袖子,冲旁边人道,“你们都出去,没有我叫你们,都不许进来。”

    等周围人全部走了后,他上前扒开卫沂的眼睛,凑上前去问他,“你孩子还要不要了?喂,你醒醒,你孩子还要不要了?”

    他摸了摸卫沂的肚子,咕咚一声,咽了下口水,小声道,“要不要的也没用了,孩子都叫你憋死了。”

    说完,掀了卫沂的衣裳,露出肚脐,小嘴往上一凑,就将卫沂肚子里的那滩血水,给吸走了,完了一抹嘴,喟叹一句,“主子真是不够意思,早弄些幼蛊化胎叫我补补,我早成年了,不至于熬到现在,还是个幼年体。”

    他说的自然是所谓的龙相,但太上皇一直认为那化胎进补是邪道,别说早前没有,就是后来知道李雁有这外挂了,他也没想过弄来给胖虎进补,没料这次却歪打正着的,叫胖虎进了一道。

    卫沂昏昏沉沉间,就觉得身子一轻,人就彻底陷入了黑暗里。

    胖虎则开了门出来,冲着崔闾笑眯眯道,“你早说呀,这好事,下次还来叫我,行了,人没死,我走了。”

    说完,就夺了陶小千手里的粥碗,还冲他龇了一嘴牙,竖着小拳头威胁,叫陶小千直想翻白眼。

    卢昱却拦住了他,笑道,“纪姑娘,真真是巧了,没料姑娘竟然懂医术?”

    胖虎一顿,眨了眨眼,咽下了关你屁事的话,而是放轻了声音道,“略懂一点点啦!”

    呵呵、呵呵,差点忘了主子交待的事。

    他缩了缩肩膀,眼角余光瞟见旁边的崔闾,老老实实开始走剧情,“卢公子怎么在这里啊?这里有好吃的好玩的?你要请我么?”

    崔闾:……女孩子的矜持呢?

    胖虎:我又不是女孩子。

    卫沂的大妹妹得到了准许,一脚冲进去看她大哥了,崔闾隔着房门看了一眼,这才有空问道,“许泰清呢?”

    旁边别苑的护卫道,“关在柴房里呢!”

    崔闾甩了把袖子,哼了一声,“带隔壁院里去。”

    他要看看,这到底穿来个什么东西。

    那边卢昱正带着胖虎往外走,边走边问,“男子有孕,是怎么弄的?生孩子时跟女人一样么?还有,所生子嗣与正常孩儿有什么区别?”

    胖虎一脸无语,不耐烦答这蠢问题,但又不得不耐下性子道,“跟女人一样的方式受孕啊,你们人……不是,你们有钱人不都爱男风么?我大哥说了,爱人家就娶人家,嫌弃人家不能传宗接代,现在不也有这功能了?你们怎么一副大惊小怪的,不该高兴激动么?而且呀……”

    听的跟在后头的一众纨绔子们耳朵都竖了起来,胖虎摇头晃脑,“有些男人呀,生来子息不丰,在女人身上种不了胎,在这些改了体质的男子身上有八成能得子,呵呵,可算是解了女人不能生的污名了。”

    她说完,也不顾身后一众男人的尴尬,自顾往堂内一张桌前坐下,拍着桌叫道,“把你们这最好的酒菜端上来,账全算在卢公子头上。”

    主子说过的,天生精弱的人这辈子得子概率,跟他化龙一样艰难,哼,这卢昱别看长的人模狗样,竟然是个弱精症男。

    吸了卫沂胎精的胖虎,现在靠鼻子嗅,就能嗅出一个人身上的精血气,是旺还是衰,刚才有那么一瞬间,他就嗅到了卢昱身上的死精味,这小子,昨天必然流连花丛了,且完事都没梳洗。

    咦~脏死人!

    那边,崔闾看到了被五花大绑的许泰清,多日不见,他的眼睛已经被酒色财气,浸染的浑浊了不少,望着崔闾瑟缩了一下,低着头一声也不敢吭。

    崔闾坐在护卫搬来的椅子上,突然就觉得没有必要与他周旋了,直接单刀直入,“你是谁?若你不说,我将以你身负邪祟之说,施以火刑。”

    许泰清一个机灵,抬头呜呜呜,崔闾挥手,旁边护卫立即上前扯了他嘴里的布条,他大喘了一口气,跪地叩头,“大人,大人,饶命,我……我,不是邪祟……”

    ……

    衙署后院,整治了一桌子美味江鲜的太上皇,终于等到了回转的崔闾,只见人面无表情的进门,木着脸解身上的大氅,又开始脱外头的袄子,期间始终一声不吭。

    太上皇上前,顺手接了他的大氅,又替他除了风帽,见人开始弯腰脱靴子,忙又抬起胳膊,示意人扶着他做支撑,免得歪倒。

    崔闾看了他一眼,甩了靴子往屏风处走去,里面的热水已经准备好了,他梳洗了一番,尔后才终于松快的叹了口气,在太上皇的注视下,坐到了桌边上。

    太上皇给他夹了一块子清蒸江鱼,等看着人吃了后,才关切的问道,“怎么了?”

    崔闾抬眼,一副吞了只死苍蝇的模样,“那许泰清……”

    说着顿了一下,抬眼注视着太上皇,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直把人打量的莫名其妙的,才开口道,“是后世一个专门研究史文的学生……”

    太上皇不解,这跟用那副眼神看他有关系?

    崔闾面无表情的塞了团鱼肉,“有野史言,大宁武皇帝不好女色,是因为本身就不爱女人,他是1,因为没找到合适的0,所以就一直单身。”

    然后,这个“许泰清”接近卢昱,参加科考,一心想往上爬的目地,就是想去京畿,靠近皇帝,打探太上皇的去向,他坚信太上皇仍健在,并且愿意为爱做0。

    他讨厌卫沂的原因,就是因为有卫沂的存在,就证明他曾是个1,会因此跟太上皇的感情受阻碍的。

    “噗~咳咳咳……”

    太上皇呛的天昏地暗,整个脸都呛红了,扶着桌子站起身,满屋子找刀。

    我刀呢?

    老子的刀呢?

    敢这样编排朕,老子诛你九族!

    第114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

    许泰清被关了起来。

    许家到处托人说情, 在打听到这事由府台大人亲自处置后,便知道他大概率前途不保了。

    府试第一又怎样?

    但被府台大人亲自盖上品性不佳,重伤衙署署官, 且这署官还曾与其有着那样的关系,就更显出其心狠手辣、毫无人性的恶孽心性了,被家族放弃简直是必然。

    只其母到底生了他一场, 拿出毕生积蓄,想要减轻他的一些罪孽, 甚至还亲自去到卫家, 哭着跪倒在卫沂脚下,求他看在与许泰清往年的情分上,向府台大人陈个情, 替许泰清减轻些许刑罚。

    曾因嫌弃卫沂, 觉得他哪哪都配不上自己儿子的许夫人, 现在简直悔不当初,若非她从中阻挠, 说不得再过几月,就能抱上孙子,儿子前途也一片大好,现在弄的家中愁云惨淡,许泰清刚刚出事,她家老爷就枕待着扶持庶出子上位, 这对于她来说, 不啻于剜心之痛。

    卫沂身子还没养好,一张白如纸的脸上, 倒并无多少悲痛,孩子并非他所盼的, 只是来了便留了,现在失于他亲父手中,倒似说明他们本就无缘一般,不出生似要比强留来的幸运,他垂眼望着哀求痛哭的许夫人,面上无波无澜的动了动嘴唇,“许夫人请回,此事恕卫某无能为力。”

    许夫人一张满是憔悴的脸上,又陡然转成了一丝恨意,从地上爬起来指着卫沂咒骂,“都是你,都是因为你,我儿从遇上你开始,就没有遇过好事,你个灾星、贱种……”

    卫沂的大妹妹气的一头往许夫人身上撞去,结果被许夫人身边的老嬷拽住了胳膊,啪啪两巴掌抽的眼冒金星,那小妹妹见状也扑上去要解救姐姐,跟许夫人带来的仆妇撕巴了起来,到底两个小女孩人小力薄,不是对手,叫许家来的人打的没有还手之力。

    周围听到响动过来的人一看,立即出声指责了起来,却碍于许家的威势不敢出手相救,卫沂气急攻心,本就苍白的脸上,更没了血色,头晕目眩浑身发软的几欲倒地。

    正喧闹的不像话,卫家门上就来了一队人,清朗的声音透着高高在上的威严,人未到声先至,“卫大人好歹也是衙署官员,虽品秩不高,却也食的州府俸禄,怎容人如此这般作贱?来人,把这些人绑了送官,本公子倒要瞧瞧,这是哪家的门子,竟然敢如此不遵王法。”

    一袭锦衣长袍,身披墨色狐毛大氅,脚蹬小鹿皮镶碧玉长靴的卢昱,从门外缓缓走进,对着手下人摆摆手,面容沉静不容人置疑道,“拿了我的名贴,去与崔府尊报一声,本公子倒要看看,这许府到底是有多大本事,竟敢在江州如此横行霸道,竟全不将衙署官员放在眼里了。”

    许夫人狂乱的脑子终于恢复了一丝清明,看清来人是谁后,忙也顾不上什么仪态的扑上前抓着卢昱的袍角,连连哀求,“卢公子、卢公子,求你救救我儿吧!你们不是朋友么?你求求他吧!”

    许泰清巴结上京畿世家大公子的事,许家可当成个荣耀宣扬呢!

    卢昱却对许夫人的哀求无动于衷,示意左右侍卫将人拉开,扫尘灰一样的扫了扫衣角,声音淡淡,“这位夫人,想跟本公子攀交当朋友的人多了,你家公子……他配么?”

    说完轻哼了一声,表情轻蔑又鄙夷,“不过是看他巴结人的样子可笑,带着调换一下心情而已,在本公子眼里……他跟我府里养的狗差不多,朋友?为免太给他长脸贴金了。”

    他的表情刺痛了许夫人,待要张嘴尖嚎,却叫人捂了口鼻,拖拽了下去,卫家小院瞬间清空了一批人,卫沂的两个妹妹披头散发的从地上爬起来,尖叫着要去扶将将要往地上跌倒的卫沂,却叫一身高腿长之人抢了先。

    卢昱长腿跨出几步,一把将卫沂接进怀里,从荷包里掏出一粒补气血的丸子塞他嘴里,又吩咐他旁边哭泣不止的小姑娘,“去烧些热水来,你兄长暂时不会有事,我的人已经去叫大夫了。”

    卫沂的身体便如纸一般轻盈,裹着一袭白色里衣,胸膛微弱的似没了般,偏他男生女相,本就身子骨小,便再消瘦,也有着区别于女子的娇柔,抱在怀里却是另一番滋味,介于男人与童女之间的风情,就……怎么说呢,似一朵倔强的小白莲,让人想要爱怜,又忍不住想要攀折。

    卢昱抱着人后,总算是明白了那些好男风的兄弟们的心思了,跟美人入怀全不同的体验,一种叫人忍不住想要征服的欲望。

    雄性对雄性的那种,特别是对方才情身份还不低的时候,更叫人起了征伐欲。

    他就是冲着卫沂这体质来的,真真是好奇死了,包括他身边一同来的其他纨绔子,今天若不是他来,也会是别人来,只不过因为他的身份,所以卫沂这边,便是他了,其他人想要浅尝如此神奇体质的,自然要往别处去寻。

    卫沂并猜不透此人来的目地,但他知道,自己会落到如此境地,还失了腹中胎儿的罪魁祸首,除了许泰清,就是眼前这个卢昱。

    他倒进这样一个陌生的怀里,本能是排斥的,然而,他并没有力气推开人,等感受到这人拢住自己身体的手中,传来那不同寻常的热力,他突然气笑了。

    悲凉、愤恨、憎厌,然后,他做了一个违反自己本心的举动。

    他把自己深深埋进了这个宽厚的,并没有什么良善之意的怀里,体质已然不能改变,他却要看看,能用这副身体办成什么样的事来。

    卢昱,卫沂咀嚼着这个名字,在陷入黑暗前狠狠咬牙,“我要让你为自己的自大,付出代价。”

    卢昱只知道卫沂是吊着车尾进的府试名单,却忽略了他当时的身体情况,许泰清那样忌惮他的才华,连崔闾都说过,来年的会试,不定谁能摘得桂冠。

    他只看着人柔弱如女子的身体,却不知这副身体里,蕴含着怎样坚韧不拔的力量,是能拉着两个妹妹从泥潭里爬出来的,向死而生的不屈力啊!

    崔闾惊异的听完了秋吉的汇报,与太上皇眼对眼的惊疑不定。

    因为太上皇不方便现身人前,秋吉便成了他放出门的眼线,每日领着兄弟们在城内盯人,对每个有世勋背景的纨绔子的行踪了若指掌,卢昱就是由秋吉主盯。

    前次因为卢昱偶遇崔幼菱,还叫崔闾暗暗提了心,结果没两日,这货竟然又盯上了卫沂,一时间倒是搞不明白这人的想法了。

    太上皇气怒过后,到底收回了理智,派了胖虎去地牢里看许泰清,它能将纪百灵身体里的魂挤出去,就应该也能将许泰清身体的家伙挤走。

    胖虎很高兴终于能有一副男性身体给它了,跳着脚去了地牢,结果小胖虫的身体刚钻进许泰清身上,就被弹了出来。

    那倒霉的许泰清,被个后来者压在识海深处,对于外界发生的一切都清清楚楚,奈何身体叫别人占了,他没办法调动,胖虎这甭打正着的,却是解了他灵魂禁锢,一下子把他给放出来了,重新夺回了他自己的身体。

    胖虎想换身体的愿望落空,整只虫都郁闷了,现在还躲在厨房里大快朵颐,用美食来消解悲伤呢!

    崔闾本来还在想着怎么找个名目处死许泰清,光伤人事件可不能随便处死一个有功名者,结果,卢昱那边就搞出事来了。

    他与太上皇眼对眼,都不用开口,就知道对方心里想什么。

    得了,许泰清不用死了,放他出去,依他对卫沂的在意度,甭管卢昱是什么身份,他这傲慢的性情,都敢上去算计一波。

    二人碰了一杯,相视一笑,有种稳坐钓鱼台准备看戏的老狐狸样。

    于是,许泰清被打了二十大板,又收了许母送来的赎金,就被放回了家。

    崔闾眸光沉沉,咂磨着嘴,“娇鵲和胖虎这边,似乎都没什么进展,卢昱这感情线现在乱七八糟的,天命那小蠢货不会见人太多,搞不明白了吧?”

    本来是循序渐进的感情线,现在汪汪的一股脑的全涌上去,这人是活的,又不是个物件,可不就感情线歪了么!

    太上皇拧眉也很犹疑,“没听说卢昱好南风啊!”

    莫非天命小蠢货就为了避开他们,特意安排的感情线大礼包,干脆给卢昱另辟蹊径的另开一条感情线?

    啧啧,要这么个安排的话,这天命男主目测有点惨,连自己的性向都是不由己的。

    崔闾似笑非笑,揶揄着某人,“本朝也没人敢把太上皇的性向,往歪里想啊!”

    不照样叫后世人歪歪了?可见好不好的,不在听说,而在所做。

    太上皇脸一下就黑了,额头青筋隐有暴跳的迹象,咬牙,“回头我就命皇儿让史官,在上皇起居注上,用粗红朱笔写上大大的直男两个字,每一本都要加粗笔写上。”

    崔闾噗一声扶桌哈哈大笑了起来,看太上皇破防真是太好玩了。

    他抹着眼角渗出的泪,笑着劝他,“你好歹也去流连流连青楼楚馆,做下些风流韵事,便给史官编纂,也往红袖添香、美人在侧上编呐!”

    如此,也不至于叫后世人歪想他是因男拒女啊!

    太上皇气的拍桌子,“老子就不爱那个,打仗收拾地盘,连睡觉都没有时间,我上哪来的闲心去逛窑子?再说,你不也身边没人么?呵呵,以后说不定也有人如此编排你。”

    崔闾顿了一瞬,与他对视,双双打了个寒颤。

    许泰清回府,伤都没养,就去了卫家,正碰上守在卫沂床头的卢昱,两人正神色温和的说着什么,气氛轻松、谈笑彦彦,他一下子就红了眼,推开来拦他的两个小姑娘,冲到卫沂面前,急声辩解,“踢打你之人不是我,卫沂,那不是我,我是被……”

    秋吉矜矜业业的一日三回报的,将许、卫、卢三人的动向往崔闾跟太上皇面前送,娇鵲那边彻底留不住人了,胖虎这边也懒得动,卢昱在与许泰清的夺人大战里,竟然渐渐尝到了心动的滋味。

    两位旁观者,也算是情爱上的小白,这才恍然大悟,哦~原来这就是天命小蠢货理解的爱情线!

    有争夺,才有胜负欲,抢来的爱情才香?

    两个脑力超绝者表示不理解,但不防碍他们一边看戏,一边安排手中事务。

    崔闾在信中驳斥了毕衡的提议,告诫他勿要与皇令背道而驰,且作为知交好友的最后一次严正提醒,以后便再不要私下往来了,一切公务请走正式公函,算是明面上彻底撕破了脸。

    太上皇对毕衡也是好一番叹息,但此人已经违背了当年初心,能不寻机治罪,已是对他这个年纪的老臣最大的宽恕了,再要重用,怕是不能了。

    头一批淘换到珍宝的纨绔,在逛遍了江州城后,便陆续开始收拾行囊,准备打道回京,崔沣也将会随着他们的队伍一起上京。

    大家子出行,车马护从都是顶尖的,虽然崔闾肯定会为长孙提供非常好的保护,但若能与那些人一道走,借着掩饰一番豪奢装备,也是好的,毕竟刚入京,能不招人眼就不招人眼么!

    卢昱却是意料之中的留了下来,他在卫家旁边赁了一处院子,每日打着上门讨教学问的借口,与卫沂打的火热。

    卫沂白日上衙,晚上便与其饮酒闲聊,偶尔还要应付上门纠缠的许泰清,日子过的相当精彩。

    崔闾在他身体养的差不多,上衙头一日见了他,人家也不娇情,到了他面前就地一跪,先谢了他的救命之恩,尔后,抬眼瘦的不足巴掌大的玉白小脸,薄唇轻启,“沂,愿为府尊马前卒。”

    太上皇此时又做了宁先生的打扮,在衙署内他当然是来去自如的,认识卫沂也理所应当,此时便陪在崔闾身边,对着下首跪拜的卫沂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卫沂身上的官服已然不合身了,一场病差点要了他的命,衣裳松松垮垮的穿在身上,仰脸望着太上皇惨然一笑,“宁先生,卫沂,再不愿为人鱼肉了,我想做刀俎,可是卫沂知道凭我之力,尚没有任何可能,所以,卫沂愿为府尊手中刀,去斩尽一切阻力。”

    崔闾端坐正位,挑眉,“本府并未有什么大志向,亦未有什么阻力,卫沂,你思虑太多了。”

    卫沂忽然就笑了,这一笑,竟带了西子捧心状,堪称绝美,他抿唇敛目,悠然道,“府尊大人,好歹卫沂也做了临江别苑半月账目,您虽然什么都没说,可内中指向,只要细心就不难猜,连卢昱都能顺着蛛丝马迹开始怀疑您的用心,我这么用心在公务上,又如何不能窥得一二真相?大人,卫沂不求任何奖赏,只求大人能将卫沂的两个妹妹,安排到滙渠大宅里当个婢子,如此,卫沂此生便无可惧了。”

    滙渠崔家大宅,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卫沂知道这是能为两个无依无靠的妹子,能谋的最好的出路了。

    他不想活了,只想拼着这副残躯,拉着害他、谋他之人一起死。

    崔闾没说话,卫沂很聪明,很骄傲,可他的迹遇太令人唏嘘了,他无法轻飘飘的劝他放下,放过自己也放过旁人,去过自己的日子,他从卫沂的眼睛里,看到了决绝。

    半晌,崔闾才道,“你起来说话。”

    太上皇亦未出声,看着卫沂单薄的身体,和挺直的脊梁,知道这人是只留了一口心力在撑着,他必须找个支点,才能继续往前行,他需要一个活着的理由。

    崔闾道,“卢昱不好应付,周旋在他身边,你要小心,卫沂,本府无需你去刺探世家动向,你只要做好一件事就行。”

    在卫沂望来的眼神中,崔闾道,“看住卢昱,让他在十年内无法参加殿试。”

    蹉跎掉卢昱十年鼎盛期,让世家二代子们无法成长起来,就够他跟太上皇接下来的排布了,否则,打了世勋当代掌舵者,起来的二代子,尤其以卢昱为首的一批优秀子们,又不知要花多少年功夫来消除隐患了。

    卫沂,确实要比他们一开始安排的娇鵲和胖虎,来的更适合些,凭他的聪明才智,是能够在不动声色间消磨人的。

    太上皇跟后头接道,“你的两个妹妹,我……跟大人会给予最好的生存保障,不会让她们为奴为婢,亦会请了先生教导她们,将来若你能活着回到江州,或许会有机会,亲自送她们出嫁。”

    卫沂眼含热泪,再次给崔闾磕了一个头,“多谢大人,卫沂必誓死完成任务。”

    等卫沂走后,房内气氛有些沉闷,崔闾沉默半晌,扶膝起身往门外走,太上皇紧跟而上,两人站在廊檐上,不约而同的盯着天上。

    崔闾先开了口,“卫沂这命运……是改了么?”

    太上皇道,“应该吧?”

    崔闾再次开口,“那他是不是得有天命女主的待遇?”

    太上皇嗯了一声,眯眼盯向天上,“我们那有男男文,他这套路,应当走个主受文?”

    崔闾跟着道,“那论坛里还说有带球跑呢!他能带个球不?”

    其实根本不用问,就卫沂那个易孕的身体,唉!

    太上皇斜眼,“你懂得还挺多?”

    崔闾紧了紧身上的衣裳,他出门没拿大氅,“过奖过奖,全是你的迷弟迷妹们熏陶出来的,他们不止一个做梦跟太上皇你来个……带球虐恋……”

    太上皇:……真哪壶不开提哪壶!

    天上终于受不住盯的,开始打起了雷。

    崔闾点点头,“小蠢货答应了,有球、主受。”

    太上皇冷哼,“算它识相,走,回屋,别再冻病了。”

    第115章 第一百一十五章

    崔闾和太上皇排布了目前所有布局, 发现除了卢昱那边外,其他地方的环节都还在线上,没有出现意外的不可控状态, 这对他们来讲,算是个非常好的发展。

    太上皇摩搓着下巴,“既然胖虎没用了, 那纪百灵也可以消失了。”

    胖虎版的纪百灵,虽在卢昱面前打了个脸熟, 但到底因为小胖虫的性格原因, 没能达到预设效果,除了没叫它在卢昱面前显露生子秘术外,也有这小虫实在迎合不了人类的趣味造成的。

    怎么着都是太上皇养大的虫崽子, 性格里本身就具备了藐视一切弱小可怜者的存在, 搁它眼里, 除了太上皇,就没人值得它好脸, 它是虫界的王者,养它之人又是人界的王者,肯与卢昱虚以尾蛇几回合,已经是它的极限了,再要它……嗯,那啥……勾勾搭搭、黏黏糊糊, 它能嗷呜一口把卢昱吃了。

    所以, 这就是“纪百灵”迟迟没勾动到,卢昱粉红泡泡的原因。

    崔闾手指扣着桌面, 拧眉思索,“娇鵲那边倒是反馈良好, 卢昱对她并无排斥,只要去临江别苑,必点她陪侍,可……”

    可就是没松口要把人带回京。

    娇鵲那边也摸不清这卢大公子的套路,已尽力柔顺讨好,却始终觉得他不曾出过一丝真心,与她之间只剩了床第之欢。

    两大老爷们面面相觑,对此也是无能为力,这情爱趋势,本就捉摸不透,并不似骑驴看账本般简单,除非月老硬把红线栓两人手上,否则人为锁定,就得接受锁不死的后患。

    假冒的白月光,终究勾不动受天庇佑的天命男主。

    太上皇一锤定音,“让娇鵲背叛你,以获取卢昱的信任。”

    崔闾眉头一动,瞬间领会到了太上皇的心思。

    曲线救国,先让娇鵲扒上卢昱,能跟他顺利回京,至于之后的感情走向,这不是还有个卫沂么!

    卫沂怎么就得了卢昱的青眼了呢?

    二人认真分析复盘,一是卫沂能生子,二是卫沂身边还有个前任,雄性生物,相互竞争应是下意识行为,越争越抢得来的战利品,才能令他们备加珍惜和满足,卢昱现在对卫沂这样上心,未尝没有这方面因素。

    派娇鵲去占着卢昱红袖添香的位置,也给卫沂一个找茬折磨人的机会,不能老让一方吃醋付出,偶尔卫沂也得给对方释放一些“爱”的信号,拿娇鵲作伐子,时不时的虐一虐卢昱,这感情不就更深刻了?

    嗯,理当如此,这回的剧本应当更丰满了。

    两个老狐狸边品茶边点头,从失败中总结经验,提炼要点,以备下回的不时之需。

    剩下的其他排布,京畿里的一批纨绔回去后,其他州府的公子们也应该到了,纨绔们拍回去的自然是珍宝古玩,那些名家字画、典藏珍本古籍,他们是不爱的,但不爱,不代表不传颂,等一众纨绔子们来过后,就该是那些文人雅士上场了,总归临江别苑的生意不会空。

    崔闾提笔写折子,太上皇走至他身侧弯腰去看,却是准备呈给皇帝的奏事折,上面提了江州海贸的事,但得冰封消融,海航这块必定得重新启动,那每个州的商贾眼睛可都盯着呢!

    太上皇点头,这算是崔闾抛出去的饵料,皇帝只要在朝廷上提一嘴,那些盯着海贸这块的世勋门第,就会自然而然的提及市舶司衙门,那与清河崔氏的暗里的联动,也就算是成了一半。

    崔闾吹干了墨迹,放一旁晾着,声音里透着微凉,“清河崔氏只要入毂,我保他与京畿世勋层彻底决裂。”

    想当墙头草做两头好,光吃利不吐益,哪儿有那么好的事情?

    清河崔氏,这可是你们自愿咬的钩。

    太上皇插腰在旁边踱步,思索道,“崔元圭那人一向谨慎,与卢氏、杨氏联系都颇紧密,他有一女嫁了杨氏嫡次子,与卢氏近年也有联姻打算,但据我所知,卢氏那边似更属意乌巷谢氏女。”

    不是崔氏下一代嫡出不好,而是卢氏不意让其得他家助力上位。

    卢、崔两族不相伯仲,卢氏已有高官入主文殊阁,待卢氏退去,最有可能上的,便是崔氏,然而,卢氏并不愿让位,他家便是退了,也想遥控文殊阁,那么,便需要一个听话的,弱逊于他家许多的氏族顶上,谢氏目前无子在京为官,只要与他家联姻,再经数年培养,推谢氏子上位,于他家而言,才是利益最大化。

    崔闾点头,“崔元圭正是清楚这点,才会心动于我的提议,他跟卢氏是同盟,也是竞争关系,其实都各自心里门清,他与杨氏结亲,不也打着若自己入阁受阻,好歹推杨氏占一席位,如此,便不至于在阁内毫无话语权了。”

    大世家弄权,不一定是要亲身上场的,他们一般多为执棋人,真正上棋盘拼杀的,另有其人。

    太上皇点头,“海利诱人,便为同盟,也有亲疏远近之分,只要卢氏在其上分不着羹,他们内部自己人就会出现纷争,一旦出现站队行为,那世家大盘也就到了散成一捧沙的时候了。”

    崔闾埋头,继续书写条程,将公务一桩桩一件件列明,并嘱明由谁督导,由谁执行,再具体分派到各房各部,责任人责任区,以及万一出现紧急情况,将由谁总揽等等等等。

    荆南不远,以往水路禁行的时候,或许还要绕保川府过一趟西北长廊线,往荆北方向借道过去,但现在不用了,直接从江州下一条船,顺流往汾溪河走,到了汾溪河后,再换乘乌篷船行一日夜,就算是进了荆南的漓水河,从此河登陆,行一段陡峭的山道,便入了荆南蛊族腹地。

    比路陆行程快了一倍多,还不用惊动西北长廊线上的驻军。

    崔闾写了满满一桌子公务条程,方方面面细致入微,半个月的安排,他给列足了一个月的量,太上皇在旁边看着,也知道他是防着计划赶不上变化,怕半月期满回不来,怕耽误衙署公务。

    有胖虎的前车之鉴,他也不敢打包票说,去荆南半个月就一定能回,其实就崔闾的身体来讲,光调养到能引蛊上身,都得需要至少半个月,再有中间十天适应期,最理想的预算时间至少一个月,然而,这话要真跟崔闾坦白了,他指定不肯现在就走,如此,太上皇闷下了真实情况,想着先把人带进荆南再说。

    总不能进了荆南再回返吧!

    好在通过这些日子的了解,太上皇就算准了崔闾会在布置上,留有余量,如此,他这个时间上就很宽裕了。

    崔闾埋头书写,嘴也不得闲,“日头一天天见长,随着天暖回阳,各晒盐场也将复工烧卤,我预备向各州盐务司发函,邀他们来江州品盐,以我府内海盐的品质和产量,我相信没有任何一地的盐湖盐井能越过我,这次,我自己亲自来揭这个锅。”

    盐务司牵动着户部税收,几大盐湖盐井虽表面归为国有,然而,责任分派到人时,就存了各家的利益在里面,定价和销售其实由不得皇帝作主,都是世家勋贵们手中的私囊,他们说今年盐价几何,放出多少盐引,便是皇帝质疑了,也有的是理由来做一番冠冕堂皇的解释,便是皇帝摔了墨砚,指出里面定有猫腻,也根本撼动不了他们一点对盐务的掌控。

    前朝哀帝那么喜占矿藏,逮着金银矿就往自己内库搂,却从来没想过与世家勋贵们,就盐务撕扯,是不想么?不是,是因为知道撕不下来。

    崔闾本想借毕衡之手,打开私盐销路,以薄利多销的方式,一步步将市场侵蚀掉,从而逼迫各地州府盐务司,来与自己谈判。

    结果,毕衡不听指令,将好好一盘棋下的臭不可闻,令江州盐务成了各州府,乃至朝臣嘴里的笑柄。

    呵,笑柄?

    崔闾垂眸,江州孤悬岛外,隔水而居,商贸、官道皆无要害能落于各世勋手,他们便要联手围剿,实行坚壁清野困死一城,怕是办不到,尤其,他前面还有一个保川府顶着。

    请君上轿你不上,那就别怪我砸盅摔碗了。

    太上皇在后补充,“回头等你引蛊成功,便有的是精力与他们盘桓,届时我再从那边替你借一袋蛊兵来,你放些在大宅里,便有人想挟你家人逼你就犯,亦不能够。”

    史上记载的世家反扑,几乎寸草不生,他们手中的死士简直无孔不入,前朝大徵哀帝早年子嗣连续夭折,其中便有他们的影子,直到在盐务上让了步,才叫哀帝勉强得了几个孩子,却个个身上都流有世家血脉。

    武氏皇族目前的血脉里,至今没有混入世勋背景的原因,便是他们每个人身上都有太上皇放的蛊兵守着,一批一批的替他们挡着无孔不入的毒杀或意外致死事故,当今帝后恨的不行,却是知道就目前而言,这些人是斩不尽灭不绝的。

    穷图匕现也就只隔了一层窗户纸而已。

    崔闾一但发动,那便等于代替了皇帝,成为那些人的铲除目标,其家小的安危就成了头疼事。

    有时候太上皇是真的很想放一把蛊,把那些人全给吃了,可之后呢?百姓的惶恐要多久才能抚平?皇室会不会被妖魔化?这片受过蛊灾的土地,会不会从此进入邪魔外道者的天堂?荆南蛊族的炼蛊术,会无差别的施加在其他州府的百姓身上,这片土地会比陷入战祸更令人恐惧。

    是以,太上皇一次又一次的摁下了心中的魔念,让胖虎压制住其下的蛊兵,不能从荆南飞出一只来,有且能被带出荆南的蛊兵,都权做了保护亲族用。

    这也便是身怀神兵,而不能随意用的憋屈了。

    崔闾从得知太上皇有此等杀器而不用后,对他倒是更敬佩了起来,不是所有人都能遏制住心中的欲念的,尤其在被世家勋贵逼到那种地步时,也未能迫使这人动用异族秘术,就更显出其人品性的难能可贵。

    明明就有一条好走的道供他选择,他偏偏走了一条异常艰难的崎岖小道,就如能撒豆成兵的仙人,为了世间公正、安宁、平和,消除一切能引人恐慌的超凡之力般,选择以肉体凡胎布施凡人,以务实和脚踏实地之力,来得到自己想要的一切。

    他们都不自觉的背负着教化世人的责任。

    捷径人人想走,但有叫人知道了有外力可借,谁还肯踏踏实实的过日子呢?终究,这个世界仍是个以人为本的世界,真若叫外物占了人类主导,那这世上便将永无宁日了。

    那些人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是跟什么人为敌,但凡来个身具灭霸之心的,这个世界早就魔幻了。

    崔闾领会了太上皇的好意,点点头,“放心,到海盐量大能全面覆盖各州盐市时,不止我能引蛊成功,就世勋内部因利生隙之计,也该成了。”

    届时,他们首尾不能顾,倒还能有什么凝聚力来与他对抗?

    太上皇低头笑了一声,他自己运筹帷幄的时候,并不觉得如何,可放到崔闾身上,却只觉这人浑身发着光,有种令人从心底的折服力,也就不难理解,他能短短时日,就把江州治理的井井有条,令百姓恢复活气和生产力了。

    两人关在屋内就离开后的诸事筹谋着,聊近尾声,便觉前景光明可期,就算中间有重重困难等着,可不知怎地,却觉有种气吞山河的魄力,叫人身上充盈着浑厚心气。

    疲倦、颓唐,根本不存在。

    太上皇见崔闾撂了笔,上前替他收了笔墨,笑道,“崔诚那边的饭菜应该已经热了几道,走吧!”

    他现在吩咐起崔诚来,跟使唤自己家的仆从一样,不带客气的。

    崔闾抚了抚袖角起身,“可别再做鱼了,便是天天换着花样做,那也是鱼,我是真吃腻了。”

    太上皇便笑,那是他练兵时当靶子亲自射的,每条都正中鱼眼处,拿回来跟某人炫耀来着,结果,某人一次都没发现,于是,他便天天让崔诚变着花样的做,必要让某人就他的箭法夸上两句,结果夸没听着,倒把某人的口腹之欲快给败完了。

    崔闾摇头,他吃鱼就只爱两处,鱼腹和鱼眼,好家伙,每条鱼端上盘,全是斩了脑袋的,就是再做的色香味俱全,他也夸不出好来,崔诚好几次欲提醒太上皇来着,结果就叫崔闾拦了,他倒要看看,这人得迟钝到什么时候。

    两人往隔壁餐厅走,结果没到地方呢,就听见崔诚带着急迫的声音传了过来,“哎哟喂,两位姑娘,别打了,饭桌都快叫你们给掀了。”

    他一边压着桌面,一边急着哄劝两个正扭打到一起的人,却正是刚从滙渠上来的李雁,和正巧闻着味过来找吃的胖虎。

    李雁气的脸都红了,见“纪百灵”居然还敢大刺刺的进后衙,上前不由分说就去推人,把不备的胖虎给狠狠推跌倒了地上,懵头懵脸的望着她。

    这还没完,李雁插着腰,一连串的从滙渠妇人嘴里学来的脏话全往外倒,骂的胖虎一下子生了怒,爬起来就埋头冲她撞了过去,这一下可不得了,两人正式撕起了头花,扯的衣裳裂开,头发凌乱。

    “你们在干什么?”

    太上皇拧眉,出声喝止。

    胖虎一听是太上皇的声音,立刻如醍醐灌顶般,想起了自己的身份。

    他大爷的,当了“纪百灵”半拉月,差点叫它忘了自己本来的身份。

    它一下子抖开李雁,蹬的一脚往后跳出一步,然后瞪眼冲着李雁喝斥,“跪下,敢在本王面前放肆,我吃了你。”

    李雁不知所谓,还待张口咒骂,结果,那腿脚不听使唤的软了下去,脑袋眩晕一晃,人就矮了“纪百灵”一头,当真在所有人眼里跪了下去,便反应过来想要起身,却也不能够。

    她身上的幼王蛊盘成一团,吓的瑟瑟发抖,向她发出求救信号。

    胖虎插着腰围着李雁打转,一手点在她脑门上,一边还出言教训,“敢这样对我,信不信我把你当补品吃了?说,谁给你的胆子上来就动手?”

    崔闾惊讶的从太上皇身后走出来,迎上李雁包着一汪泪的小脸,无奈出声,“你就没感应到它身上的不同气息?它不是她!”

    李雁眨着大眼睛,在他跟太上皇之间来回转,把头点成了拨浪鼓,头前是被愤怒冲昏了脑子,现在确实感觉到了。

    她的身体也跟着幼王蛊一起不自觉的发抖。

    太上皇上前拍了拍胖虎,命令道,“快收了你身上的气势,它还未长成,别吓的它倒生回茧状了,你家主子还要用它呢!”

    胖虎哼了一声,斜眼看了眼李雁,傲慢抬头,“起来吧!下次再敢不分青红皂白打我,我定一口把你给吃了。”

    李雁委委屈屈的从地上爬起来,立即缩到了崔闾身后,揪着崔闾的袖子可怜兮兮道,“它怎么……怎么竟然栖了个人身啊?”

    还是跟她有仇的纪百灵身上。

    崔闾安抚她道,“只是权宜之计,一会儿就不会让它用这个身份了。”

    太上皇望着胖虎,说了要将它收回身上的决定,胖虎点点头,很嫌弃的扯了扯纪百灵的身体,“那等我吃完这最后一餐。”

    可能这就是它能忍受这副女身的最大原因了。

    三日后,载着崔沣的船在码头停驻,吴氏抹着眼泪,一遍遍的交待儿子,连着他旁边伺候的崔执一起,叮嘱了又叮嘱,就怕儿子在京中四顾无人受委屈受搓磨。

    崔沣倒还能稳住,拜别了母亲,之后来到崔闾面前掀袍跪下,“孙儿去了,祖父珍重,勿为孙儿忧心,求祖父万事以自己为念,孙儿不能近身侍孝,若再累得祖父牵挂,便是大大的不孝了。”

    却是声带哽咽,很努力的绷住了泣音。

    旁边崔元逸也跟着跪道,“父亲放心,儿子定然将沣儿安排好后才回转,父亲切勿忧思过重。”

    自入冬起,崔闾身体就开始发寒,每日参汤不断,又忙着府内公务,又要为长孙入京做准备,道道保障逐一布下,崔元逸便是不问,也知道京中定然凶险万分,否则依他爹的性子,不能如此夙夜难眠。

    崔闾弯腰将父子二人扶起来,拍着长孙的肩膀道,“万事只管凭心而动,便是伺候太子,亦要有读书人节气,不拘于太子威势,不纵于太子放浪,若遇左右为难事,一切便以皇令为准,勿胆怯勿谄媚,远小人亲君子,京中人杰无数,多看多听多学,却切忌学得固执己见,冥顽不灵之性情,逢源勿晦,识时务亦非奸,沣儿,你长大了。”

    崔沣点头一揖到底,“孙儿铭记祖父教诲,必不堕我崔氏门楣。”

    崔闾点头,“去吧!”

    旁边船上的卢昱眼神闪烁,冲着身旁冷着脸,一脸不耐烦的卫沂道,“你们崔府尊倒是真心镜如雪,很知道自己背后靠山,听听这话,却是教得子孙唯皇令是从了,呵呵,可惜,他到底没入过京,不知京中形势复杂啊!”

    卫沂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他被“强令”上船,本该浑身冒着怨气,此时便一副冷诮的表情,“京中再复杂,能敌得过崔氏有钱么?崔沣再人小势孤,就凭他身后站着崔府尊,你们谁敢小瞧他?他能豪掷万金、十万金,甚至百万金,在京中买下近皇城地段的院子,你们有谁买着了?哼,别一副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的模样,显着副没见过世面的小家子气。”

    说完一扭头就回了船舱,直把卢昱噎的面色青紫,额角青筋直跳。

    旁边觑着空的娇鵲盈盈上前一拜,“公子,船头风大,咱们回舱里去吧!”

    ……

    大宁宣和二十一年春,一艘载着崔闾和太上皇的江船,从江州码头出发,顺流直往荆南而去。

    明明春日渐生暖意,崔闾却仍穿着厚厚的冬日大氅,舱门和窗户紧闭,内里仍然燃着炭火,却是一步未敢往船头上去看一看沿路的风景。

    像是身体知道他终于可以歇了一样,那强撑着的一口气力,终于没抵抗住病魔侵扰,在连续发热两天后,由太上皇作主下令,带病启程。

    他靠在舱中床榻上,手执一卷书册,对着烛光看的专注,但冷不防叫人抽了去,便知又叫人捉了现行。

    果然,来人不满道,“说了不许你在船上看书,回头是要头晕的。”

    崔闾拢着大氅,咳了一声道,“我捏着分寸呢!不会的。”

    太上皇直接收了书册,搬出把椅子过来床头,先探手摸了把他的额头,才放心道,“今日好了些,不那么烫了,回头再服两剂药汤,你这身体亏空的很,需得好好调补调补。”

    崔闾靠着床头笑了一声,却又很快锁了眉头,“你既已知我崔氏祖上与荆南的过节,回头若人家实在不愿助我养身引蛊,便也无须强求强令人家屈从,毕竟咱们两族可是有言在先,谁都不许越界过线,去往他族地头的,既是我毁约在先,便也强求不得人家送予宝物傍身,宁兄,我知你心意,但这件事上……”

    太上皇扶膝而坐,脊背挺直,拧眉道,“你们祖上便有任何过节,于我来说,都不能阻止我将要做的事,帷苏,替身蛊本就是我的东西,我要收回,他们无敢不从,便是不予我荆南秘药替你调养身体,大不了回头我自己往山里找,他们拦不了我,你现在要做的,是将身体养好,可不能再反复烧了。”

    崔闾叹气,太上皇是真没把两族恩怨放眼里啊!

    他想,祖上可能打死也想不到,他们的后人,会有一日还敢涉足荆南地界。

    袖袋中的蛊笛似有些发烫,他此行,或许能找到当年失踪的那一支族人。

    第116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

    过了汾溪河进入漓水, 就能明显分辨出荆南道与其他州的不同。

    漓水的水质清冽,深邃有如寒潭,河面飘着皑皑白雾, 船行其间有如遇仙临渊,每一道呼吸里都带着清新绿意,有着直抵胸怀的沁人心脾感, 放眼望去,从两岸河堤处开始, 便一片绿意盎然, 便是早春也不当有如此青葱生机,那便只能是去岁冬日延展过来的茂盛。

    荆南没有冬,或者说, 与其他地方相比, 这里的冬日并不寒冷, 而事实也是如此,船行过漓水河半途, 崔闾的闷咳就好了,太上皇见此,便也允了他上船头,去欣赏一番沿途风景。

    周边景物宜人,与刚刚过去的汾溪河完全不同的风貌,那边连串着荆北与合西州, 毕衡的引渠之法, 便是从汾溪河这边,贯通合西州过去, 然而,自荆北开始, 越往合西州去,土地地质就越硬,百姓在其上耕种农作物,要比别州多费好几倍力,却收获远比不上其他州府,故此,这边一但遭灾,便为流民之患,地面之上,别说草皮树干,那是连片枯叶都是没有的,整片土地光秃秃的没有人烟,与一水之隔的荆南如同两个世界。

    却便是这样,那边的百姓,也不敢轻往荆南地界来。

    荆南看着遍地是活路,然而,在蛊虫的威胁下,别地百姓宁愿困饿而死,也不愿成为蛊虫的养料,亦或蛊虫的寄养体。

    太渗人,也太可怖了!

    崔闾望着沿岸茂密的林木,和几无人涉足的原始草貌,不由感叹,这处何止气候好,地底的肥力也要比合西州更宜耕种,若能将人迁居至此,光沿岸临水的贸易,都能带活荆北。

    太上皇拢袍站在旁边,见崔闾眼神在沿岸两处不停张望,便知他所想,遂挑了嘴角笑道,“帷苏可真不愧是擅搞经济的,看着这边的山山水水,是不是也与我一样,想着若人丁兴旺,此处便能有无限发展潜力?至少以一州带两府,能稍为户部财库减轻些负担,不至于每年都要朝廷往这边拨银救济吧?”

    往西的一大片土地,可以说是朝廷的累赘,不只收不上税银,每年还得拨银救济,遇灾年那更了不得,直接千里无人烟,往北以北境为圆圈,若没有太上皇早年打下的根基,那也是要花银子养兵的,朝廷真正能指望的,也就茳江官道周边的南部州府,这也就能够理解早前江州的那种局势,是怎么能在朝廷的眼皮子底下形成的了。

    就是因为钱,因为江州每年能供出其他州府超十倍的税银。

    崔闾点点头,斜眼向太上皇道,“你那么绞尽脑汁的培养李雁身上的幼王蛊,不就是存了让荆南蛊族让步退田的想法么?”

    那么一小撮族群,却凭一身巫蛊之术,占着这么一大块富饶肥硕之地,既不耕作也不发展,守宝藏一样的守着,纯靠着这片土地的自然孕育之物生存,不止累得自己生活不便捷,物资不丰饶,也叫相邻州府的百姓沾不到一点光。

    实属暴殄天物了!

    太上皇感叹,摩搓着手指尖,“我们那时代天天喊要保护自然,建立天然氧吧,可到了这里之后,你会发现,人在生存面前,什么自然保护区,都比不得能在上面长出米粮来,我尊重他们对这片土地的依恋,视之为母的眷恋情结,可相对比那些生活无着的活人来讲,他们的这种过分占有和保护,却属不合时宜了,我讲了一二十年,也仅止让他们在外围让出一个小镇来接纳外人,再往里去的地方,却是根本不容人踏足……”

    他们根本不与你讲国家大义,什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讲,这里就是他们的禁脔地,自前两朝开始,这里就封闭与外人接触,后尔更做出了往外买人来养蛊的恶事。

    崔闾挑眉看了太上皇一眼,觉得他能如此纵容,且好耐心的与人讲道理,实属异常。

    太上皇摇头,轻声解释道,“我那年被父兄掉包顶替了,前朝太子遗孤去流放的路上,就被荆南蛊兵捉过,他们放虫咬我,欲将我跟其他被捉的童子们一起,制成蛊人。”

    崔闾心头一跳,袖中蛊笛捏紧,太上皇把住他的袖笼摇了摇,“无事,算是有惊无险吧!”

    他那时年纪小,靠秘法解了蛊僵期,引来了他后来的师傅注意。

    太上皇背着一只手,迎风而立,“我特殊的体质,叫我师傅觉得是可造之才?呵呵,反正,那次之后,我便得了我师傅亲自给我调养身体,调养了十来年,才把小胖给成功引上身养住了。”

    崔闾松出一口气,思索了一下道,“所以,大宁建立后,荆南蛊族不再外出捉人养蛊,是你从中斡旋的。”

    如此,才能解释,为什么荆南蛊族对荆南寸土不让,太上皇能忍住不动刀兵逼迫的原因。

    其中不止有他师傅,还有为保障外面童男童女的安全,否则,一而再的提要求,进行逼迫,不止他师傅难做,还容易引得荆南蛊族逆反。

    太上皇垂眼轻嗯了声,“毕竟是我师傅的族人,我虽不满他们划地自治,不听王令,可一来,他们这些年无须朝廷振济,自给自足,二来,也多亏了他们的蛊兵,帮我守住了西部防线,没让西番国的蝎兵越界一步,最后就是,他们的药田,供应着其他几州的药堂,每年他们会将采用不完的草药运出去贩卖,价格公道还很诚信。”

    荆南蛊族虽无救世心,可就偏安一隅的安乐态度,就已经给他省了不少麻烦,他们只是对钻研蛊术执着了点,偏执了点,等真相了解过后,你会发现,那是一群心底特别简单,有什么说什么,绝不与人玩心眼子的老实人,若然他师傅也不能被他忽悠的收徒,又赠蛊的。

    崔闾点头,“因为实力允许吧!”

    实力够了,也就无须与人玩心计了,这些人守着荆南几百年,凭着一手巫蛊医术,根本不怕人与他们玩赖,因为敢玩的,下场都是个死。

    太上皇没吱声,半晌才道,“他们早年因为近亲繁衍的原因,导致族中人口一度陷入危机,这么多年不肯松口放开外地人迁入的原因,也是怕本族人口会被庞大的外族人口,挤兑的没有生存空间,我师傅临去前,要我发誓,不找到替蛊族扩张人口的方法,绝对不允许将外人迁入,帷苏,我可以用兵压境,大不了用人命填,一换一,十换一,或百换一,总能灭了他们,可是不行,我……”

    崔闾拍了拍他,“我懂!”

    重诺之人,便是明知前路就是光明,可为了诺言,也宁愿绕一道弯,多走几步路的过,所耗不过时间而已。

    太上皇笑了,歪头看着旁边人,眼中神采熠熠,“所幸我师傅的愿望很快就能实现了,李雁的幼王蛊现在虽然退回了幼崽状态,可它之前的威力已经证明了自己的功用,回头让小胖助它一下,只要过了族老会们的认可,到开放周边百里县镇,容许外人入内生活,也就不远了,我一点点来,总会叫他们松口的。”

    不使刀兵于荆南境内,是他答应师傅的,不使荆南蛊族成为外界异相敌生,能自然的融入其他族群中,也是他答应师傅的,历久经年,总能有一天,他能做到使荆南蛊族,像他那时代的各民族大融合一样,不分你我,都是一家。

    崔闾点头认真道,“你能办到。”

    这人身上真是有比年轻人,还旺盛的精力,且总不见气馁的时候,不会仗着手中权势任性妄为,亦没有因一时失利,而迁怒于人,大肆杀伐的举动,他明明有摧枯拉朽之力,却会因为怜悯被这世间勋贵士大夫们,贬为最低贱的贫苦百姓,而收敛锋芒,另寻他法。

    崔闾想,他活该是要被后世称颂的,这样的人,起码在他没有觉醒之时,是不能理解,且也不会认同的。

    他们受着两方水土不同的教育,庆幸没有太早相遇,否则,难保一个你死我活吧!

    太上皇旁边的凌嫚突然跳了起来,冲着一边岸上兴奋挥手,“乌灵乌灵,我回来啦!”

    崔闾凝目望去,见岸边一处小跳板上,正站着几个人,其中一个跟凌嫚差不多大的姑娘,正也跳着招这边船上招手,声音清脆带笑,“嫚嫚,我都等你好几天啦!嘿嘿嘿嘿~”

    小船驻岸,凌嫚率先一步跳出去,与人抱在一起,高兴的直蹦哒,“我给你带了很多很多好吃的好玩的,乌灵,呜呜呜……我可想你啦!”

    那叫乌灵的小姑娘抱着她笑,看见太上皇下了船,忙放开凌嫚冲人单膝跪地,一手抚胸行了族礼,“乌灵见过王护使。”

    其余几个来接船的,也如她一般行礼道,“尔善、乌丛、鄂四回,拜见王护使。”

    就在崔闾疑惑之时,就听见太上皇身上传来了一声非常响亮的虫鸣音,那些本来还单膝行抚胸礼的人,立刻齐齐双膝跪地,匍匐到了地上,声音颤抖,“奴下拜见圣王,恭迎圣王归来。”

    太上皇拍了拍胸口,笑斥了一声,“平白的吓他们做甚,快收了你的龙威吧!”

    胖虎嘘一声收了音,一副不识好人心的傲慢感。

    太上皇这才对众人道,“都起吧!它跟你们闹着玩呢!”

    那地上的人歪头你看我我看你,这才一个个从地上爬起来,崔闾跟在太上皇身后,不待他问,就听见了太上皇小声的解释,“胖虎在他们这里有至高无上的淫威,连我都是沾了它的光,称王护使,是护持它的侍卫的意思。”

    他非荆南蛊族本族人,否则依他所持有胖虎的身份,是能继任下任族长位的,荆南蛊族为了不混淆血脉,给过他选择,娶了圣女,就给族长位,可惜,他拒绝了。

    崔闾哦了一声,低声道,“那刚才胖虎是在替你撑腰?”

    太上皇就笑了,边点头边道,“他是在提醒他们,不许把我当客人待。”

    因为拒绝了与圣女的合婚,致使太上皇与荆南好不容易融洽的关系,又陷入冰点,哪怕圣女那边现在已经有了替身蛊相合,但对于太上皇,荆南蛊族的态度,仍旧显得不远不近,又何况还牵扯着移民外族人进荆南居住的事在,就更让那群族老会的人抗拒了,今日肯派人来接他,已经叫他感到意外了。

    那几人起身后,全聚成了一堆,搓着手互相推搡,最后还是乌灵比较勇些,上前与太上皇道,“请问圣王,此次所带之人可果真是博陵崔氏当代族长?”

    崔闾从旁走出,现身在众人眼前,接下了乌灵的问话,“我是。”

    怪不得临行前胖虎一定要回太上皇身上,原来他们一体,才能在荆南这个排外的地方称王。

    太上皇的圣王称谓,原来是这么来的。

    那些人一见崔闾,立刻蠢蠢欲动想要围上来,连乌灵也变了脸色,想仗着近距离拿下崔闾,却被身高腿长的太上皇一个格挡,就将人推了出去,“放肆!”

    崔闾抽出蛊笛,冷下脸来,“你们是想毁诺不成?”

    乌灵瞪着眼睛,看着那支碧绿玉笛,嘴唇动了动,“此蛊笛只应承着一件事,且你上代的族长已经用过了,你应该知道你不能再用的。”

    崔闾抿唇,“我来又不是为着子嗣存续之事,有它可保我崔氏一人平安,可是忘了?”

    其他人一愣,交头结耳议论了一下,乌灵噘嘴有些不服,“你们崔氏怎好耍赖?非君子所为呢!”

    崔闾收回蛊笛,似笑非笑,斜眼道,“在你们荆南地界,太君子了,怕是活不长吧?”

    旁边太上皇冷着脸,横挡在崔闾面前,“怎么?我的信族老们有意见?这是派你们来拦我了?”

    尔善是个魁梧黝黑的壮汉,他拱手道,“不是,族老们很欢迎您回来,只是……只是,他,终究是外人。”

    太上皇插腰往前一步,步步逼近,气势轩昂,哼声冷诮,“马上就不是了。”

    乌灵疑惑,旁边人也跟着一起疑惑,就见太上皇闲闲的一拍腰上配刀,昂首朗声,“我要把替身蛊收回来,赠给他,你们还敢说他是外人么?”

    他信里可没说这事,只说李雁养成了幼王蛊,会如愿帮荆南蛊族扩张人口,然后,顺嘴说了一句,会带一个朋友来玩,因为身体不好,希望族老们给帮忙调养调养。

    但如果崔闾连荆南都进不去,更别提调养之事了。

    太上皇说完,场面一时间都凝固了。

    崔闾从旁边侧步移出,声音幽幽传来,“你们是怕我进去寻人吧?呵,我就知道,当年那一支被你们藏起来的族人,肯定还在,这么怕我去与他们见面?”

    尔善面色一变,坚持和乌丛、鄂四回挡住了去路,声音坚定,“那我们就更不能放你进去族地了,崔族长,你当遵守我们两族百年前的约定,当永不来往才对。”

    崔闾捏着蛊笛,声音愈加冰冷,“百年前的约定是怎么来的?是你们逼着我族签订的,是我族付出了一支族人的代价留下的,百年了,我作为崔氏族长,我怎么就不能过问过问那支族人的情况了?他们若是过的好,且在此地繁衍生息成习惯了,我便也能敬告祖宗,安心了,可他们若是……我怎么就不能问一问看一看了?”

    鄂四回被质问的面色铁青,一时冲动道,“他们本来就是做为蛊奴留下的,能有什么好?这不是应该能想得起的么?嗤,这个时候,来充什么善人,真要怜惜他们,百年前就该拼着灭族之祸来带走他们,马后炮!”

    崔闾一瞬间身体晃了一晃,本就虚的身体一下子又呛咳了起来,太上皇一把揽住了他的肩膀,急声道,“你别气,别生气!”

    等安抚住了人,他抬头眼神凌厉,“嫚儿,拿下他。”

    凌嫚毫不迟疑,出手如电,瞬间把鄂四回给按跪到了地上,太上皇一抬脚就把人踹河里去了,“嘴巴这么臭,下河去刷刷,回头跪族老院里去,我倒要看看,是谁教你这么说话的。”

    尔善上前替他求情,却被太上皇一眼钉在了原地,“闭嘴,再敢多说一个字,朕绝不容情。”

    崔闾缓过了那股劲,咳的头晕脑涨,挣开太上皇扶着的手臂,上前冲着尔善问,“他刚才说的什么?百多年了,便是做蛊奴也该够期限了,你们祖上当年可有言在先过,说养蛊有功者,可转为正式蛊民,这么多年,我就不信,没有一个有功者上岸。”

    他最低的预期,便是那一支族人,会成为荆南蛊族最低等的蛊民活着,原来,竟然还是背负着蛊奴的贱藉苟活。

    他大伯为子嗣之事来过,可他回去却闭口不提,连族谱上专门记载这一支近况的,薄子上都未填写。

    这一刻,崔闾真是无比厌恨他大伯的自私自利。

    第117章 第一百一十七章

    因为凌嫚的原因, 太上皇是知道荆南蛊族有豢养蛊奴的习俗的。

    蛊虫的培育,其中有一条最为残酷,除了圣王蛊这一脉无须进行吞噬训练(它们生来自带天赋就是吞噬), 其他的蛊卵在生出时,就得接受同蛊吞噬法,只有最后留存的那个, 会被植入人体,得到人体精血的供养。

    百蛊得兵, 千蛊得将, 万蛊成王,圣王蛊统一所有。

    如此,在荆南蛊族心里, 能入人体进行培育的蛊虫是珍贵的, 而能成为蛊奴, 是他们认为最高的荣誉,每个蛊民都以能豢养蛊虫, 而感到骄傲。

    但这是百年前。

    崔闾最终仍是进了荆南蛊族圣地,有太上皇和胖虎,来接人的几个在头碰头商量了一会后,由乌灵带着凌嫚先往族地去禀告族老,太上皇则带着崔闾跟后头慢慢行。

    顺着漓水河分叉支流走,往草木茂密处行进, 一路都有小动物在探头探脑, 乌丛比较跳脱,他跟乌灵是姐弟, 个头小小的特别灵活,见尔善跟鄂四回盯着崔闾, 他便背了箭篓就去猎物去了,不过一会儿,就扛了只野鹿回来,冲着太上皇亮出八颗大白牙,声音里满是雀跃,“圣王,鹿血补身,回头做鹿肉锅子吃。”

    太上皇笑着冲他点头,夸他,“箭法精进了不少,回头等幺鸡来了,跟他再比比。”

    乌丛立马开心的直挠脑袋,不住的点头,“嗯嗯,我天天练的,都有按照您的指点一日不曾落下,今次我定能与幺鸡打得平手。”

    旁边鄂四回斜眼喷道,“废物,打个平手值得什么高兴?胜过他才叫好呢!”

    尔善眼神不善的望了他一眼,低斥,“闭嘴,还想被踹是不?”

    荆南虽四季如春,可冬日的风还是够劲的,人从河里上来,湿衣裳贴在身上,叫那冷风一吹,仍旧透心凉,于是,鄂四回便不吭声了。

    太上皇的武力值,是他们千人护法队都困不住的强悍,且这还是在没有胖虎的帮助下,若再加上胖虎,他完全可以在族地里来去自如。

    乌丛这一支隶属于早期的荣誉蛊奴营,后来本族的蛊民不再担任养蛊重任后,他们便同其他支族民一样,得了护法队参选资格。

    护法队有三个编,一为圣王编,很好理解,就是圣王蛊的护法队,一为圣女编,也就是护卫圣女的护卫,还有一队是族老编,专为护持族长族老们的。

    乌丛属于圣王编,尔善属于圣女编,鄂四回就是族老编的,但因为圣王蛊的寡王属性,导致本代圣王编护法有趋于落寞之势,尽管有替身蛊的存在,但替身终究只是替身,在蛊民们心里,它是替代不了真正的圣王蛊的,如此,属于圣王编的护法队,近年来几乎隐于暗处,不怎么受调用。

    承接替身蛊的那个人,是尔善的哥哥尔扶,尽管替身蛊很温顺,可到底精养它的人不一般,导致后接手的尔扶,需用满身精血供着,人便一日日的虚弱了下去,曾经壮如铁塔的汉子,现在瘦的风吹就倒,尔善不敢怨怪圣王蛊,只能盼着能有一日叫圣王蛊归位,还了他兄长的命来,所以,听说太上皇这次是来收替身蛊的,心里便又高兴又忐忑,一路上闷着头往前走,恨不能立即将人带回族地,好替他兄长解除性命之危。

    趋于原始的森林里,行路本来就难,还有很多藤蔓挡路,更别提一脚踩中个地老鼠窝,把人崴一脚栽跟头的事,崔闾走的小心翼翼,尽管别人已经放慢了脚程迁就他,他仍旧渐渐落了后,而太阳眼看着就将落山,再往里还有好一段路要走,鄂四回被冷风吹的手脚冰凉,实在有些熬不住,粗声粗气,“到底是富贵老爷,才走这么一段路就受不了了,你能不能……”

    砰一声,他的身子被飞来的刀鞘撞了出去,咕咚咚滚出好远,摔的找不着北。

    太上皇则一眼也没看他,走至崔闾身前蹲下,拍了拍宽厚的肩背,“上来,我背你。”

    尔善大惊,忙捡回了太上皇的刀鞘上前,躬身道,“圣王,还是让奴下来背吧!”

    太上皇接回刀鞘,点着远处懵头懵脑爬起来的鄂四回,“你记住,再敢这么对崔总督不恭不敬,我便让你亲身去万蛊窟尝尝万虫啃噬的滋味,滚,别再让我看见你。”

    总督乃官方身份,即便他们对崔氏再如何排斥、不欢迎,可在官方身份的压迫下,也得给他三分薄面,忍也得忍着见面。

    鄂四回的态度,也侧面反应了族老会的态度,他们确实非常不待见崔氏,比太上皇来前估测的还要严重,怪不得在船上时,崔闾一而再的提醒他,莫要对此行太乐观。

    这百年前的那场纠纷,显然不单纯有扣下一支崔氏族人为质之事,其中应当还有更为隐秘的纠葛在。

    崔闾身体实在抵不住,这山路太难行,又一直呈上蜿蜒状,他感觉后背衣裳都汗湿了,腿也跟灌了铅般沉重,太上皇出手教训鄂四回时,他甚至没看清他怎么出手的,当真是眼花耳鸣的不行。

    太上皇还半曲着身体催促,“上来,这里又没有外人,不会叫人指摘你不成体统的。”

    他以为崔闾迟迟不动,是担心君臣有别,过不了心里的尊卑观。

    崔闾深深吸了口气,根本懒得顾及体统之事,伸手扒住了太上皇的肩膀,声音带着点虚弱,“多谢,回头我补偿你。”

    圣上脊背,普天之下,怕没几个人上过,崔闾便是知他心无上下人等区分观念,也知道在现时来讲,确是不能叫外人看的,逾矩受参不说,指责他藐视君上,欺压圣体,他都只能咽下辩解,受罚受惩。

    太上皇扶膝起身,颠了颠重量,歪头笑道,“背你一回就要补偿我,那帷苏准备拿什么补偿?”

    崔闾稳住身形,拍了拍他厚实的肩背,“我能有什么?除了钱,我也没别的能拿得出手的,回头我再给你拿百万金,干脆直接把汾溪河改凿成运河,直通和州算了,省得弄个渠,往后还得每年耗资,去疏通淤泥。”

    做运河,那沿边三个州都能带惠到,那穷的连裤叉子都没得穿的合西州,便能靠着这条运河发展起来,再也不会是现在这般,夹在荆北与和州之间苟延残喘了。

    尔善竖着耳朵听两人说话,在百万金如百十两般,轻描淡写从崔闾口中吐出来时,整个人都愣住了,这令他不禁想起,近日在各地做药材生意的族人,传回来的话,说太上皇近日交到一位超阔绰的友人,出手百千万两,黄金用车装,现在看来,这友人指定就是这崔氏的族长了。

    怪不得太上皇要如此厚待他,换他遇上这么个有钱人,驮一回得换百万金,驮十回,他能把全族木屋全更换成青砖石瓦屋。

    值、太值了!

    太上皇叫崔闾这豪绰样逗的直笑,边笑边道,“你这手也太松了,出手就是百万,帷苏啊,你那些家底就不怕全进了我的口袋,给花的倾家荡产啊?”

    崔闾拍拍他的肩膀,坚定道,“不会的,我这是一本万利,我相信你不是个干赔本买卖的人。”

    呵,他俩都不是!

    太上皇就笑,驮着个人走的箭步如飞,半点不吃力,渐渐的,过了那段最难行的藤蔓林,就有沿漓河水两边搭建的吊脚楼出现在了众人眼里,而先行一步的凌嫚,则带着几个人,抬了一个竹桥来,应当是考虑到路难行,特意来接崔闾的。

    远远的,她便瞪大了眼睛,致近前时,嘴巴张的能塞个蛋了,样子呆呆的令人发笑,指着太上皇及他背上的崔闾,咿咿呀呀的比划半天,这才一抻脖子道,“五哥啊,你为钱折腰的样子,可太……”那啥,能屈能伸。

    她朝太上皇竖起个大拇指,一副小妹佩服的模样,叫太上皇抽手钉了下脑袋,将人推开,“去后头看看雁儿去,她整理个礼物,整理的人都不见了,再晚野兽就该出没了。”

    李雁从登船开始,就成了透明人,说是给族老会众人带了礼物,其实是怕受责难,怕因为幼王蛊受伤之事,受到族老会惩罚,因此,磨磨蹭蹭的不敢跟上来。

    凌嫚垫脚往后头看,在冒头的齐人高草丛里,看见了一脸胆怯的李雁,挥着手朝她道,“圣女姑姑叫我来接你,你去圣女姑姑那边住。”

    李雁听见了,从后头立马奔了过来,激动的眼睛发亮,拉着凌嫚道,“真的,圣女姑姑真的叫我去她那边住?”

    凌嫚点头,李雁就抱着她直跳,“好嫚嫚,谢谢你,太感谢你了。”

    有了圣女的维护,即便族老会要问责于她,她也有了依靠,不用担心会被关了。

    崔闾拍了拍太上皇的肩膀,“前面路好走了,你放我下来吧!”

    太上皇颠着人道,“那不行,我得对得起你的百万金,就快了,这是他们族地外围,离中心圣地还挺远的,你放心在我背上歇着就是,免得一会儿跟他们撕扯时没有精神。”

    崔闾一愣,不由笑了起来。

    这人真是,知道他们会有一场撕扯,居然还说的如此轻松淡然,而且听话音,那是无限站他队的意思,让搞不清状况的,会以为他才是跟荆南蛊族有仇的那个呢!

    整个族老会此时已经聚集在了圣地中心,如临大敌般的望着通往这边的小道,古朴的广场上,围满了来瞻仰圣王威风的蛊民,高耸如云的合欢树上,华盖伞型树冠之上,坐着身着绯红衣裙的圣女,在离她矮一阶的枝丫上,则有一位执剑而立的护法公子守着,便是尔扶了。

    一切,又仿如回到了百年前的那场执法大会上,堂堂博陵崔氏族长,含泪在此间与其最钟爱的嫡长子惜别分宗,让了本族最出色的宗子出去。

    崔闾看着近在咫尺的蛊族圣地,一切都如祠堂里那本记载着消失的族人薄中,所描述的一样,百年来未有改变的场地,和未有改变的族老会规格。

    “崔景珏,宁兄,我们这一支真正的高祖。”

    至此,崔闾终于开口说出了真相。

    崔景珏的出色,不止是博陵崔氏的骄傲,亦是当年清河崔氏对外的荣誉招牌,他承载着崔氏几百年的发展期许,只要过了迁徙关卡,博陵崔氏这一支,或将不会隐没上百年,提心吊胆的活着。

    “天祖当年忍痛分了他出去,没到江州就已经因心痛陷入弥留,若非受高祖一夜宠幸的女子有了身孕,他恐怕都过不了江州水路,后来,为了我们这一支能有个正宗嫡支身份,他将我的曾祖父,过继到了次子名下,占了其次子嫡长的位子。”

    太上皇惊讶的看着他,崔闾自嘲一笑,“世家讲究嫡出嫡系,那临时找来的女子,非高门望族,按平常时候,根本摸不到我家高祖的边,可我天祖不甘心哪,凭我那高祖的天资,他的后代定然也是天人之姿,他想留下他的种,可那女子的身份,实在不与高祖相配,若生个女儿便罢了,偏生下的儿子长的与高祖一个模样,天祖便撑着身子,替他谋了嫡长的身份,教我们这一支没有成为旁支庶系。”

    世家门里的肮脏事,不揭开就百般好,一揭开便处处恶臭,为了保证他高祖的这个孩子的嫡出位分,天祖选择牺牲次子,让他们夫妻的长子胎死腹中。

    所以,崔闾的这一支嫡支嫡长,其实是偷的别家的,只不过知情人极少罢了。

    他从怀里,小心翼翼的拿出了崔景珏的小像,上面的羽裳公子,执扇而立,眉眼俊如朗月,嘴带一抹弦月讥诮笑,像是在睥睨着世间万物,那不屑凡尘的临仙模样,直令人感觉神往倾慕。

    太上皇定睛细看,讶然的发现,这小像上的人,竟然与崔闾像了七分。

    崔闾垂眸抚着小像上的人,叹道,“都说女子容颜过盛易招祸,可孰知男子亦同呢?”

    如此胜人样貌,举止翩翩如仙的世家公子,过荆南被强招为圣女夫婿,简直再正常不过了。

    可圣女要招婿,招的是上门婿,他堂堂崔氏宗子,承载着一门荣耀的嫡长公子,怎么可能会容此羞辱?自然是不肯的。

    太上皇敏锐的观察到了族老里各人的异动,他们显然也被崔闾这副容貌给惊住了,竟齐刷刷的倒退了一步。

    他心中一动,低声询问,“那你家高祖有做什么事,进行反抗么?”

    肯定反抗过的,那样一个人,不用想就知道定然是心高气傲的,便是圣女美若天仙,要招他当上门女婿,他也不可能会心动。

    崔闾嗤一声笑道,“知道他们后来为何不敢用自家的蛊民养蛊了么?”

    太上皇一愣,就听崔闾道,“我那高祖,把人家圣池里的血莲,连根拔了,导致蛊民引蛊上身时,没了药引安抚蛊虫,身体受不住反噬,便渐渐开始从外面逮人进来当药人养。”

    那强人所难的圣女不讲究,在崔景珏明确告知其不能入赘后,仍强行绑了人进山,并且将人扔进了万蛊窟,想以此令人折服,哪料崔景珏就不是个任人欺凌的,拼着万蛊噬心之痛,闯进了圣池,把人家精心培养的血莲当药吃了,还吃的连根都不剩。

    如此,两族大仇是彻底的结了下来。

    崔闾将小像收起,挺直了脊背,“我那高祖既不屈于淫威,一人做事一人担,只他近随部曲,与忠于他的一支旁系,愿与其共同进退,陪他留下,至今百年,我不信以他的智慧才情,会没有教出一个,能留存到今的。”

    肯定有、定然有!

    第118章 第一百一十八章

    荆南蛊族的议事堂, 就是圣地中央处的一棵千年古树,内里空间经过多年开凿,已经是个能容小三十人聚会的场所了, 树心中间吊着蝙蝠缠枝铜油灯,树壁上全挂的各样动物风干头颅,更开了个风窗似的小口, 日头好时可容一缕阳光撒进来。

    并不憋闷,反还带着股淡淡的草药香。

    他们的圣女, 则栖息在这棵树的顶部, 而中腰部的树屋,则作为她跟尔扶的合欢房,会在每月中旬左右, 由族老会占卜问吉, 定好时辰, 开房合蛊。

    崔闾对于这种古老的传统,倒无所谓, 世家公子们成年后的第一次,都有教习嬷嬷守在屋外,更早前的规矩还有蹲在床头指点的呢!

    敦伦而已,没什么可述的。

    太上皇脸上的表情却一言难尽,他当年听到这规矩的时候,整个人都麻了, 上阵杀敌都没有的退缩, 在这条古老传统下,被击的三观尽碎。

    这不就跟现场直播一般, 隔着薄薄一层木板,叫守在树底下的那些人听现场么?他就是心理再强大, 这种事情也是不够脸皮做的,太影响那啥了,且万一发挥不好,男人尊严,倾刻传遍千里,以后还举不举得起来,都得两说。

    他不能干,打死都不能干。

    听说尔扶第一次就失误了,半柱香没过就完了,他后头消瘦的这般快,肯定也有这方面的精神压力,反正能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做的,那都不是一般人。

    太上皇表示,这个不一般他就不争了,争不动、实在争不动。

    但见崔闾这般轻描淡写,一副表示理解的模样,太上皇又促狭上了,拿胳膊撞了撞他,小声问,“你当年……也有人听壁角?”

    崔闾脚尖往旁边挪了一下,眼风都不带扫一下的,“有教习嬷嬷听壁角,那是有长辈关爱,我当年……有么?”

    太上皇咯噔一下,遭了,这是触及到他伤疤了!

    于是,忙拱手赔罪,“抱歉抱歉,是为兄口无遮拦了,你要不高兴,踩我两脚?”说着把长腿往崔闾那边伸。

    崔闾这才扭脸望了他一眼,一副你怎么如此聒噪的模样。

    那正慷慨激昂,大张着手向蛊神做祷告的族中祭司,顿了动作往他们这边望来,脸上神情庄严肃穆,披着孔雀羽做的彩衣,赤脚大步朝着他们方向过来,不容分说就将捧在手中的钵举起,要用里面的圣水净化崔闾和太上皇身上的污浊,如此,才能允许他们进入圣地。

    那钵比头大,里面的水真全倒出来,能淋的人一头一脸湿,太上皇见那祭司似要全往崔闾脑袋上扣,不由往前站了一步,挡在崔闾面前,扯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样来,“鹜术,撒两滴意思意思得了,不然,你往我头上浇?”

    祭司口中的吟唱被打断,瞪着牛眼与太上皇比气势,结果下一秒就被胖虎出手教训了,哪怕他身上也种的圣子卵,奈何当年没养成王,也只能永远屈居胖虎之下,受胖虎驱使震慑,一声虫鸣,他就捂着绞痛的胸口跪了下来,额上顷刻大汗淋漓,教他忍不住哆嗦道,“奴下不敢,圣王息怒。”

    所以,做这一场仪式干嘛呢?

    自讨苦吃。

    太上皇劈手夺过他手中的铜钵,漫不经心的用手沾了几滴水,象征性的往崔闾身上撒了撒,然后,又掬了一把糊自己脸上,看起来就跟洗脸一般,“可以了吧?”

    说完又将铜钵塞回了鹜术手中,拍了拍他的肩膀,跨步越过他,“别什么都跟你老子学,有些时候该变通还要变通,真是,十来年不见,怎么看着越来越愚昧古板了呢!”

    祭司是世袭制,鹜术才三十出头,却看着比崔闾还苍老,眉头深刻的川字纹,让他看起来又严肃又乖桀,平时一眼能将小儿瞪哭的模样,到了太上皇面前,陡然就失了效用,埋着头任由太上皇将崔闾带进了族中圣地。

    族长带着族老们上前迎接,虽心有不满,到底看着太上皇和胖虎的情面,没再做为难人之事,一行人行礼寒暄之后,便往树中的议事堂去了。

    崔闾的样貌到底惹了一些人注意,坐下没多久,就有数道目光朝他瞥来,他假做不知,做一副竖耳倾听蛊族族长与太上皇说话的样子,毕竟有十多年未见了,纵从前有不愉快,也在时光流逝中淡了下去,看到他,不免就要说起他师傅,尔后又针对替身蛊这些年的育卵不利起了话头。

    太上皇知道是怎么回事,胖虎那边压根就没为替身蛊授精,尔扶再怎么努力,也不可能有精血与圣女育出圣子卵,所以,这些年他们只能得到成千上万颗普通蛊卵,再如何用精血喂养培育,也出不来一个圣王蛊幼虫。

    但高质量的蛊兵却增加了不少,不然也稳不住这帮老家伙,早怕要与太上皇翻脸了。

    太上皇既知道了崔闾的真实身世,那交换的条件和目地,就得变一变了,面对族长跟几位族老言语中的暗示,他这回倒没像二十多年前那样翻脸就走,而是坐的稳稳当当的,满面含笑的给出了可以商谈的信号。

    这姿态,一下子让议事堂中的与会人员振奋了起来,抖着眉毛连声唤人去请圣女,又要让鹜术去卜算吉日,恨不能今晚就让太上皇进树腰上的木屋。

    崔闾在旁边不疾不徐的拿出蛊笛,然后又将崔景珏的小像铺陈开,抬眼望向面前众人,“他入不入得合欢房,就要看各位能不能给我个满意的答案了,崔景珏,我相信你们应当不陌生,他后来怎么了?以及跟他一起留下来的部曲和崔氏族人,他们现在何处?”

    太上皇在他开口说话时,便安静了下来,一副以他为马首是瞻的模样,那蛊族族长终于也忍不住了,冲着崔闾问道,“崔常涪求子回去后,难道就没与你们族里说?”

    崔闾努力保持着面容上的波澜不惊样,“语焉不详,他可能没理解你们的意思,转告族里时,也说的不清不楚。”

    那族长便冷笑了一声,讥诮道,“我恐怕是他不敢说太清楚吧?呵,那样的人,如何能当得你们崔氏族长的?也是你们崔氏落寞了。”

    崔闾淡泊的与他对视,就听他道,“他求子,我们可给过他选择的,崔景珏那一支,还真有一条血脉留了下来,虽是蛊人,可带回去精心调养调养,寻个平常女子与他同房,便能得一正常孩儿,也算是我们对他这一支的宽赦,哼,可你猜怎么着?崔常涪他不要,他亲手把那一条血脉给推进了万蛊窟,亲自断了崔景珏用心血保存下来的后代,呵呵呵呵,你说你们崔氏,是不是挺可怜的?”

    尽管之前已经有了大伯恐怕做错事的心理准备,可当真亲耳听见事实真相后,崔闾仍觉得脑中有一瞬间的晕眩,身子不由自主的晃了晃,旁边太上皇赶忙上前来扶他,还冲着那族长道,“你说真相就说真相,干什么要这样刺激人?长话短说,捡平和的过程说。”

    崔闾紧紧抓住了太上皇的手臂,赤红着双眼盯着上首处的蛊族族长,只觉一嘴铁锈味入了心间,“他做了什么事,能得到你们的宽赦,竟然肯允许崔常涪将人带出去?”

    这声大伯,此后便再也叫不出口了。

    那族长盘着一条檀木珠佛串,垂眼敛目,过了好一会儿后,才道,“当年,那崔景珏毁了我族圣物,导致我族族人急据减少,因为没有血莲子做为安抚引子,那之后的大半年,我族受蛊虫反噬,死了近三百……”

    他们族人本就繁衍艰难,全族老少加起来不过两千众,死的那三百蛊民,还全是青状男子,直接去了他们小一半的兵防力量,当真令整个族群陷入岌岌可危之中。

    旁边的族老见族长陷入回忆里,便顺嘴接过话来,“我们死了那么多人,蛊虫量也减了将近一半,差点叫外头的兵力给剿了,没法子,我们只能往深山里躲,边躲边抓人来试蛊试药,后来发现,只有在童男童女身上,才能养出有灵智的蛊,像万蛊窟里那种只会凭本能食人的蛊,都是死人身上出的亡蛊,不能引入人体作兵蛊用。”

    崔闾没说话,知道他肯定还有话没说完。

    果然,就又听见他道,“我们趁着战乱,抓了许多的童男女来充当蛊奴,一开始,依然有被反噬而死的,百来个孩子才能养成十来个有灵智的蛊,且蛊成人死,蛊奴要一批批的更换,根本不能像我们自己人当蛊奴时那样,能长成大人,成亲生子,为了保证蛊兵的活量,我们不得不外出购买大量的……咳,蛊奴来,那崔景珏看见受自己牵连的孩子们一批批的死去,终于算是良心发现吧,放了自己一身的血,将被他毁坏的血莲迳须插在了自己身上,主动做了新池血莲的供体,要替我们重建圣池。”

    他吃了血莲,那一汪心头血就能培育新的血莲子,可如果不是心甘情愿的,等放血之后他一气绝,这心头血就没有供体输出了,所以,那一批批的孩子就是故意当着他的面,被引蛊灭杀的,目地当然是想让他的心脉永远保持跳动,永远能为血莲输出心头血。

    尽管这位族老没有说的太清楚,可凭崔闾的聪慧,以及祖上因为陷了一子进荆南,而派了诸多死卫来打探调查的秘闻里,就有以心头血养莲的秘术,上下前后一联系,他还有什么不能猜到的?

    所以,崔景珏那最后一丝血脉,不是说是他与人孕育的,而是他真正用心头血滋养出的血莲子改造的,那小蛊人入莲池引蛊,被他用血莲子换了一身精血,如此,也便成了他的后代。

    族长再次开口,“那血莲子百年只得一颗,我们知道崔景珏肯定不甘心绝嗣,所以,在得到那颗血莲子后,还专门给他挑了个样貌非常好的孩子,只要替他换上崔景珏的精血,他就是你们崔氏的孩子了,等再养上几年,娶个妻子,生下的子嗣,无论男女,会如崔景珏亲生的一般无二,可惜……”

    可惜崔常涪不接受,他不肯要那个换了崔景珏精血的孩子,且为了以绝后患,愣是趁人不备,将那孩子推入了万蛊窟,再无生还可能。

    鄂四回因不敬圣王,被绑在外头施以鞭笞之刑,打完了被拖到议事堂门口来,听见族长他们在说这一段过往,不由悲从中来,挣扎着抬起来,怒红着眼睛冲崔闾道,“你们的安逸,是我家主上用命换来的,结果,他好不容易用了百年时间,才凝聚起来的心头血,就被你们给毁了,你们毁的不止是他,还有我们的小主子,若非长辈们关了我,当年我就该一刀劈死那崔常涪,呸,你怎么好意思到这里来呢!”

    崔闾心头一动,望向上首处的族长,就见他点头,“这是当年跟随崔景珏留下的部曲中的,其中一支,当年因为跟随我族一同抵御外兵侵伐,被允许成为我族蛊民,只不能够引蛊而已。”

    鄂四回冷笑,昂着脑袋,“我们生是主上人,死是主上鬼,侍奉荆南蛊族,也是奉了主上命令,以待时机,讨一条活路。”

    崔闾沉默了,仔细打量着他,末了问他,“当年还有一支旁系也留了下来,他们呢?”

    旁边有族老接话,“他们围着圣池筑茅而居,如今都是我族的蛊奴。”

    鄂四回眼眶泛红,抬头怒吼,“是没有神智的蛊奴,是用来牵引主上心脉跳动的引血工具,百年了,他们早该入土了,可是为了供养血莲,他们不人不鬼的扎在血池周围,就为了不让主上的心脉停跳。”

    他双手撑地,一下一下的以头杵地,磕的脑袋一下子就冒了血,冲着崔闾道,“你走吧!你走吧!算我求你了,你们既然不要主上血脉,就也不要每隔几十年就来要子嗣承宗,他感受不到血脉吸引,会自己陷入沉睡自动衰竭的,让他安心的去吧!”

    硕大个汉子,以头点地,伏在地上呜呜的哭了起来,声音好不凄厉悲伤。

    崔闾扶膝从坐位上站了起来,提了一口气就掀了桌几,指着面色不动的族长,厉声道,“我族每隔一代就绝嗣的谎言是你们撒下的?每隔一代,你们定然用了什么秘法,教我族不得不过来找生子之法,却原来只是为了催发我高祖的心上生机,让他不断的为你们的血池供血养莲?你们……你们……”

    呕~噗~一口鲜血从崔闾的口中喷出来,他捂着心口就要倒。

    “帷苏~”

    太上皇一把抢上前来将人扶住,而鄂四回则震惊于崔闾口中的高祖称呼。

    然而,更叫人惊异的事情发生了,崔闾的那一口血刚落在地上,太上皇身上的胖虎就自己从他身上跳了出来,白玉似的蛊身眼看着就要冲进那团鲜红里,叫太上皇眼疾手快的抓了回来,它吱吱的叫了一声,急迫的声音里带着渴求,然后,一直在外头等着的尔扶,只觉心头一跳,那在他身上安了小二十年家的替身蛊,便头也不回的弃了他而去,扑一下跳进了那团鲜红中。

    几乎只在眨眼,那替身蛊就将一口血吸了个干净,然后,在所有人眼前,一头扎进了崔闾心口,崔闾闷哼一声,不及任何反应的,就昏了过去,脸色迅速发青变白。

    替身蛊在吸他的精血。

    太上皇抓着胖虎,急声命令它,“快把那家伙收回来,快!”

    胖虎曲着身体,吱吱叫,小脑袋还不住的往圣池那边指,太上皇一顿,当即抱起崔闾就往圣池那边跑去,鄂四回愣了一下,爬起身也跟着后头跑了。

    族长和几位族老们目瞪口呆,一个个在愣了一瞬后,才咋呼的想起来圣池那边不许人去,忙喊了人来去阻止太上皇,可又哪里能阻止得住呢!

    太上皇焦急的看着崔闾脸色,一点点的灰败了下去,已经到了面如金纸的地步。

    鄂四回在错综复杂的小道上,替他指路,让他省了不少时间,终于看到了被密林挡的遮天蔽日的圣池。

    人根本就过不去,因为那一排排的拦路者,全是藤蔓栓着的干尸,每个人的心口处,都有活物在鼓动,鄂四回喘着粗气,扶膝道,“他们……他们就是那一支留下来的旁支了,这些年,一直被锁在这里帮助主上供养血莲。”

    太上皇抽了长刀,鄂四回忙扑上去抱住他,“不要,圣王,不要砍,他们虽然已经没了知觉,不是活人,可他们……他们……他们的心还是活的,活的啊!”

    说罢,伏地不住的磕头,恳求他不要动手。

    太上皇看着生机越来越少的崔闾,额头青筋直跳,怒吼,“那你说怎么办?”

    鄂四回看了崔闾一眼,“他是崔家子啊,你把他放过去,若是主上认了,会拉他进血池的。”

    太上皇感知到了崔闾的生机等不得了,只一眨眼间,崔闾的头发就全白了,脸上更苍老如耄耋老者,骨瘦如柴成轻飘飘一片。

    但不等他拿定注意,那前方血池处,便迎头甩来一根长长的藤蔓,一把卷了崔闾就走,然后,那一排拦路的崔氏旁支族人干尸们,将路封死,全面朝着他。

    恐怖又诡异!

    族老他们终于喘着粗气赶了过来,一看太上皇的手上空空如也,全都瞪了眼睛,窃窃私语,“这是怎么回事?不可能啊!”

    就是,前几次也有崔氏子前来,没这么被里面的藤蔓卷入过。

    太上皇回头凝目望向他们,冷笑连连,“因为这个崔氏子,正是血池里面那人的嫡亲血脉,第四世孙崔闾。”

    他从来不知道,荆南蛊族,会把人利用到这步程度,是了,他早该知道的,是他因为师傅的原因,对这些人生出了可教化改正之心,觉得民族发展各有其道,便是邪了点,也该理解尊重。

    太上皇敛目,看向扒在肩膀上的胖虎。

    胖虎被他眼神一扫,陡然打了个颤,吱吱叫了一声,急迫又刺耳,那些被族长叫过来的蛊兵,瞬间跪倒一片,五体投地,族老他们也颤颤巍巍道,“圣王息怒,圣王息怒,这都是误会,误会!”

    误会个屁!

    太上皇冷笑,抬手点着他们,一副准备秋后算账的模样。

    帷苏,你一定得活着出来,否则……

    太上皇摩搓着腰上长刀,环视圣池周边,和更远处的圣地,暗道,怕我也要做一回你家高祖的辣手催花之举了。

    第119章 第一百一十九章

    崔闾又做梦了。

    是感觉自己在做梦, 却有如一种身临其境感。

    “崔景珏,我喜欢你,如果你答应我了, 我保证能让你的族人,在荆南这片土地上,安居乐业, 并待之如族人,给你们分地, 教你们养蛊, 你们无须再担忧外界纷争,我族蛊兵会保护你们的。”

    面前的女孩昂着矜贵的脖梗,背着双手站在他面前, 脚尖不自觉的划着圈圈, 明明一副骄矜样, 却有着不安的忐忑之意,好像很怕他拒绝似的, 有种自尊心不容人践踏,却又对一样东西实在是喜欢的执着感。

    矛盾里透着娇俏。

    崔闾一瞬间就猜到了这女孩的身份,他立即转头寻找,想看看她与之对话者在哪,结果,视线里除了面前的女孩, 再无其他人, 周边开着紫藤花,头上遮天的树冠里, 有细碎阳光砸下来,他这才发现, 这里除了他与这个女孩外,再无别人,而说话的女孩显然被他飘移出去的散漫态度激怒了,声音不自觉的拔高。

    娇斥随之而来,“崔景珏,我在跟你说话,你能不能看着我?”

    崔闾的视线立即又转了回来,想开口问她崔景珏呢?

    结果,出口的句子却是,“我听见了,但是宓娩,我不能应你,这关乎我两族今后的延续和发展,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的,也不是我能决定的……”

    话音却被女孩跺着脚的打断,“我是问你喜不喜欢我,你要是也喜欢我,就算族长他们不同意,我也能磨得他们同意,崔景珏,我长的挺好看的,真的不比外面的贵女差,你看看我啊……”

    然后,崔闾就看见面前的女孩,张手转着圈的给他展示身段,一身殷红裙装,带着荆南蛊族异服风情的绣花纹饰,手上脚上随着动作,还发出银器相撞的叮叮当当响声,年十六七般的娇嫩肌肤,在碎银般的阳光下,透出健康的红晕,是不属于他族贵女的恣意风情。

    崔闾就感觉自己心头有冒出一股酸酸涩涩之感,他正疑惑这心态怎么回事,就突然回过味来。

    这不是他的感受,或者说,宓娩面对着的人是崔景珏,又不是“崔景珏”。

    他好像附身到了他高祖的身上,以崔景珏的视角在看百年前,有关于荆南圣女跟崔氏宗子的故事。

    女孩转着圈展示着自己玲珑有致的身形,脸颊微红的垂了眼,扭着手指低声道,“我族有合欢密法,我肯定会叫你更喜欢和我睡觉的,真的,你要不信,我们可以先试试嘛!”

    崔闾腾一下,感觉自己的脸在发烧,这大胆的发言,和话中的意思,别说百年前如何惊世骇俗,便是百年后,也没人敢如此直白大胆,他简直可以想见他高祖当时的心态了。

    又窘迫又想逃,伫立不安,还有士大夫教条里的恼羞成怒。

    “宓娩,你一个女孩子,怎如此……如此,不知羞耻?这等话以后,以后不许挂嘴上……不,想都不要想。”

    崔闾感觉自己嘴巴没动,声音却是冲喉而出,便知他高祖有点子气急败坏在里面,然而,他在细细感受了一番后,却没感受到高祖真在生气,甚至,他心里有种怪不好意思的跃跃欲试感。

    漂亮的女孩子,天真的眼睛里,偏带着妩媚成熟的身段,是他二十二年中未曾遇见过的女子模样。

    他太出色了,宗族为他配婚的姑娘,总有些不大不小的瑕疵,挑来挑去的,总觉得应该会有更好的没筛选到,于是,一来二去的,耽搁的他年过二十还未娶妻,婢妾倒是有的,但他却一个也没动,总觉得动了,便是对今后的妻子不尊敬了,所以,外面几无人知道,他其实还是个雏。

    宓娩却以他嫌弃她了,一瞬间就湿润了眼眶,撅着嘴盈盈欲泣,她在本族里是众多男子的追求对象,只要她点头,合欢树腰上的欢房内,早便有了男子身影,可她就是觉得自己应该再等等,说不定会有更好的出现,于是,终于叫她等到了崔景珏,结果,这人居然不喜欢她。

    她心里好难过,落寞的垂下了脖颈,像求欢的松鼠收起了蓬松的大尾巴,蔫哒哒的没了精神。

    崔闾便感觉自己心里生出一股不忍来,哦,那是他高祖的心态。

    然后,下一刻,他就感觉自己的嘴动了。

    崔景珏踌躇了一下下,声音到底柔和了些,“我没有凶你,只不过这是两族大事,我们不好做决定的,联姻虽是两族之好,可目前很明显的,你族族长是想收我族为低一等的蛊民,宓娩,我族虽然因战乱躲僻而来,却不是非得要如此寄人篱下苟活的,但等外面有了新主,平定安稳后,我族仍是要回到故地,行衍嗣发展之道的,我们不可能永生永世扎根在这个深山老林里的,你懂么?这是大事,很大很大的事。”

    可是宓娩不懂,她眨着大眼睛,忽闪忽闪的看着他,声音带着不解,“我族在人数上实际比不上你族人口的,因为我,才让族长答应了你们的入驻要求,如果许了你们与我族蛊民平等地位,族长他们会担心我族会被你们吞并掉的,且这块土地本来就是我族的,我们让了地,并且保护了你们,许你们在此繁衍生息,躲僻杀伐,只是让你们低一等的让些地位而已,怎么就不行呢?我族对蛊民都很好的,亲如一家,才不会有你们外面的三六九等,只是对外的说词,不是真要你们为奴为仆的伺候我们的,真的,我们没有贬低你们的意思。”

    崔景珏无奈的看着面前的女孩,小声解释,“可是再如何亲如一家,对外都是低人一等的侍蛊贱民,你们将蛊虫视为圣物,这才是我们两族不能融合的根本,我们的礼教是以人为本,你们……当然,我没有贬低你们的意思,毕竟各族有各族不同的活法,但让我们也尊虫为圣,这是不能的,我族只想求一块土地自衍自息,便是交租租地也行,可你们族老会不同意,非说不加入你族,便不能入驻你们的土地内,宓娩,连你这个圣女,也不过是……只是被他们用以聚拢民心的一种手段而已,你就没发现,建于树腰的合欢房,是个毁人心人伦的悖逆之物么?”

    谁家好人会专门建个屋子,让自己家的姑娘当众与人敦伦啊?便是听壁角的嬷嬷,也没这么明目张胆的,都是缩在不知明的角落,不叫人知道的。

    宓娩瞪眼,张嘴怒斥,“你不许如此臆测我家长辈,他们待我如珠如宝,当然全心为我,我们族人才不像你们外面人那样,心思诡异,狡诈奸滑,我们族人都很淳朴善良,人心不可测,只有蛊虫才是最忠实可靠的伙伴,永远也不会背叛我们……你、你真是什么也不懂,哼!”

    崔景珏便闭了嘴,他心有七窍,一见宓娩如此,便知这姑娘深受本族文化侵袭,是从心里觉得合欢房文化没有问题的,也不觉得自己在族老会那边是被利用的关系,她深刻的以自己的身份为荣,并且,深以为本族固有文化,超外面人心百倍。

    这是他们之间永远不可调和的,民族文化意识形态的发展和矛盾,多说无益。

    两人不欢而散。

    崔闾以为这是两人决裂场面,宓娩没得到崔景珏的答复,然后才有了强行掳人之举。

    然而,事情的发展并不是这样的。

    崔景珏回到荆南蛊族暂时租借给他们的过渡区,就靠着漓水河边上,整个崔氏宗族以及扈从部曲近三千众,占了漓水河沿坝上十里区域。

    他回到临时搭建的大帐中,父亲正端坐于大帐中央处,其下手两边的地垫上,端坐着十二位族老,此时正激烈的争论着什么。

    崔闾透过崔景珏的眼睛,看见了天祖难看的脸色,听见了众族老们口沫横飞的议论声。

    “一群蛮夷,人数只千众,凭我族两千部曲的战力,完全有一战的可能,族长,你若是怕了,便由我出面,下令十部曲众去剿灭了他们,届时,整个荆南便是我崔氏的了。”

    崔闾讶然,同时感受到了崔景珏的不耐烦,不及反应,就感觉“自己”一把掀了帐帘出现在众人眼前,声音里透着隐怒,“六叔,此等目中无人之举,还是谨慎做的好,您也不要仗着我族人多,就不将本地族群放在眼里,此地形势,人家经营几辈子了,在我们来之前,定然早有不少人曾在此驻停过,过最后呢?荆南还是蛊族的,那些觊觎他们的人呢?”

    早成灰了。

    这一点他们早做了调查,连朝廷军队都不敢轻易涉足的地方,六叔凭什么如此狂妄?

    崔景珏心中盛怒,为其中几位族老眼中的轻蔑不屑,感到失望。

    现今都什么形势了?居然还如此端着世族高傲的性子,不知道人在屋檐下么!

    “呵,宗子怕是被那圣女迷了心吧?怎么就这样想入赘?”

    崔景珏冷冷的看着说话之人,尽管对方辈分高,可在他静静的冷漠注视里,开始渐渐坐立不安,面容渐白。

    “九叔,有些伤情分的话,您最好少说,我是什么性子您清楚,色迷心窍的事别说永远不会发生在我身上,便是万一真有狐媚女子敢来试我,我也敢能保证自己立身持正,坐怀不乱,您呢?”

    一副被酒色掏空的样子,是哪来的资格说他?

    整个帐内,被崔景珏的气势压的静悄悄,这时,坐于正中的族长才终于开了口,他淡然抬眼,冲着崔景珏道,“景珏不可无礼,给几位叔叔道歉。”

    崔景珏憋着气,随意的冲帐两边拱了拱手,然后默默的走到其父之下的位置坐下,就听正中主位之人开口道,“正因为我族之人超于荆南蛊族族民,才叫他们生出危机感,怕被我等抢占主心位,划拨这块暂居地,就是在忌惮我等,想来他们的蛊兵已经在左近埋伏好了,此时我族部曲但有异动,必然要惹得他们先发制人,他族百姓不可怕,可怕的是那些无处不在的蛊虫大军,我朝早年派过军队到此清剿过,然而虫不灭,族不灭,他们是杀不绝的,且报复心重,现今局势,认真算来,有他们一份功劳,所以,我们不能凭人数压制他们,这不实际。”

    崔闾点头,他天祖是个清醒的,与他高祖一样,对本族地位认知清楚,没有过分高估了自己的实力。

    帐中一时陷入寂静,良久,便听人怅然叹道,“那不然怎样?真让我族宗子去娶那妖女?这太委屈景珏了,而且,依那妖女的身份,万不能成为我族宗妇的,她不配。”

    “是极,一个没有教养的妖女,行止荒诞,言行无状,怎堪与我们景珏相配?不可不可。”

    崔闾就感受到了崔景珏心中的嗤意,一副果然如此的嘲讽。

    他有些讶然,以为自己感受错了,却在下一刻,听到了一句虚无缥缈的叹息声,“孩子,你没有感觉错,我并不觉得娶宓娩,会失了我的身份,她虽没有受过贵女的教养,可凭她荆南圣女的身份就够了,今时今日,我考虑的只是如何带领族人平安躲过灾祸,个人荣辱,其实不重要,配不配的也不由人说了算,我在意的,是能通过两族联姻,换个我族与蛊族平等相交的地位,呵,偏族中尊崇的地位、脸面统统舍不下,以为人人都当依世家谱系,将他们奉若上宾,让土让屋,他们太自大了,自大的忘了迁徙流亡的窘境。”

    天祖显然也是不想委屈儿子的,他垂眼盘握着手中玉盏,便是迁徙途中,他所用器具也是无有不精无有不贵的,帐中铺的全羊毛地毯,坐垫全金银绣线所织,面前小几一水的紫檀木,角落的香炉熏着沁人心脾的龙涎香,周边侍候的婢子都容颜娇俏,真真显露着千年世家的精珍玉贵样。

    崔闾立即开口,生怕这好容易有的声音会消失,“高祖?崔景珏?我……你……”

    他一时之前,竟然不知道如何说话,激动的整个心绪震荡不已,感觉眼眶里有湿意在聚拢,“帷苏,拜见高祖,您还活着么?这是哪里?”

    崔景珏声音很虚弱,断断续续的,“人怎么能活百多年呢?这里是我借血莲臆造出的幻境,孩子,高祖等你很久了啊!”

    崔闾心中哽塞,正试图稳住心绪,再仔细询问一番,就见眼前景物轮转,他作为“崔景珏”的身份,跟着天祖去与荆南族长见了面,两方依然就儿女婚事进行商谈。

    荆南族长身后跟着宓娩,小姑娘满脸娇羞,偷偷打量崔景珏,一眼一眼的想忽视都忽视不了。

    崔闾能明显的感觉到他天祖的不高兴,显然对这个儿媳妇相当不满意,可形势迫人,他在崔景珏的劝说下,觉得之后等安定下来后,再替崔景珏娶一房平妻也行,于是,便只能忍着满心憋屈,来与荆南族长说事。

    “孩子们既然看对了眼,我这做长辈的,万也没有棒打鸳鸯的,辛老,我族便只提一点要求,两族地位不分上下,共治荆南,可行?”

    那叫辛回的族长斜眼冷哼,“不可以,崔老,你要弄清楚一件事,荆南永远是我蛊族的,两族族民可以不分上下的相处,但共治就算了,我们圣女不缺夫婿,若非她认定了你儿子,你以为你们凭的什么条件,来与我谈?”

    崔闾就看见天祖的拳头立刻攥紧,显然一副怒极的样子,声音里也带上了怒意,“荆南之地上千里,尔族只小小一撮人,凭的什么占如此大土地?既修两族之好,怎么就不能共治?我又没有要主治权?凭我族在外界世家的头等地位,便是皇帝也要礼让三分,我儿子配得皇族公主,娶你族圣女已是委屈,你莫不要……”

    对方一把掀了桌几起身,垂眼望着崔氏族长,讥笑道,“那就让你的儿子去娶皇家公主呗!我族圣女自有佳婿配,崔老,你们外界的世家谱,在我们荆南不顶用,跟我摆世家谱,您真是够了,如此没有诚意,我看这亲不结也罢,请走,不送!”

    崔闾心中焦急,恨不能跳出来代替天祖谈判。

    不是,知道您是舍不得让儿子屈就,可人家说的也对,都逃亡迁徙了,就不要拽着以往荣耀说事了,两族族民不分上下的相处,这点就很好了,至于共治,完全可以徐徐图之,咱有的是时间慢慢图谋,凭我高祖的能力,用不了几十年,这荆南族老会定然有他一袭之地,届时,您要的共治不就实现了么?

    干嘛一下子要把意图说的如此清晰明了?您迂回迂回啊!

    两个小年轻再次因为长辈们的没谈拢,而处于尴尬交往期。

    崔景珏有着世家公子的礼仪稳重,倒还维持得住,可小姑娘宓娩不行,她一颗心全在这位迷人的公子身上,眼里心中全是他,趁夜跑到了他的帐中,可怜巴巴的问他,“我都劝动族长让步了,怎么你爹还要得寸进尺呢?不能共治的呀,真的不能。”

    她很努力了,撒娇卖痴的让族长依从她,让崔氏族人与她们蛊民拥有一样的生存物资,和族群地位,以后相处久了,自然就是一家人了。

    却没料还不行。

    小姑娘耷拉着肩膀,沮丧的不行。

    崔景珏静静的望着她,心里觉得挺对不住她的,自己其实知道自己在持靓行凶,就仗着这姑娘迷恋自己,要求她在族中斡旋,可他父亲的要求,他也无法辩驳,若没有共治的话语权,就一个两族族人地位相当的口头承诺,其实是不保险的,万一蛊族族老会之后不承认了呢?

    他从小学的就是君君臣臣之道,深知朝中无人的弊端,族群关系,犹如一个小朝廷,族人地位,跟中央族老会有直接关系,不是一句承诺就可以的,至少他们得占有一个决断地位,就像朝廷内阁一般,他父亲的顾虑,就是如此。

    小姑娘可怜巴巴的望着他,扭着手指头道,“要不我们……生米先煮了?等我揣了你的崽,测出圣蛊资质,届时他们两边就该让步了,珏哥哥,我的玉蛊已经长成了,它撑不了多久的,在它自己出去寻找配偶之前,我得先给配上,我的身体真的不能等太久……”

    崔景珏咬牙,他其实不太相信所谓圣王蛊的生成方式,什么玉蛊发情期会主导主人意志,盲寻夫婿之举,可宓娩的表情不似假的,她蹲在他面前,仰了脸望着他,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恐惧,“我之前的圣女姐姐,就被情欲期的玉蛊瞎找了个人,在育了一只圣子卵后就自杀了,珏哥哥,你帮帮我好不好?我才十七岁,我不想跟不喜欢的人睡觉,我知道你爹之后还会帮你娶个贵女当妻子,我不介意的,你只要每个月来与我合一次,其他时间都可以跟你的贵女妻子生活在一起,你不要我生的孩子,那我也可以不生,我只要帮族里孕育圣子卵就成,真的,我真的不奢求你能与我长相厮守的。”

    说着,宓娩唤出了奄奄一息的圣王蛊,瘦巴巴的一条小虫子,她盯着它道,“玉娇姐姐去时,生剥了那个被玉蛊盲选中的夫婿,从他那边抢来了圣王蛊,可它太虚弱了,我养不住它,它一直在血莲池里沉睡,我今天将它偷出来了,珏哥哥,你收了它,你会长寿,会拥有比一般人都健康的身体,等我们合了蛊,族老会的人就算不想让步,也不得不让了,好不好?”

    崔景珏手指头动了动,看着那玉色小虫,心里麻麻的。

    崔闾有些诧异,原来百年前的圣王蛊是养在血莲池里的,得等圣女挑中了夫婿后,才能来引蛊上身,而不是百年后,太上皇那样,全由圣王蛊作为主导地位,挑玉蛊相配。

    然后再想想蛊族繁衍规律,是了,她们一直是母系为尊,理当也是玉蛊为尊,圣王蛊既为雄性,也不当有挑玉蛊的权利,看来,是之后的事情,改变了这一规律。

    崔景珏没动,他垂眸望着眼前的小姑娘,轻声道,“宓娩,这于礼不合,我父亲之意便是我之意,我身为崔氏宗子,天然就担负着宗族发展和传承,若与你苟合,便更没机会立你为正妻了,你可以不在意,可我在意,你起来,我教你回去怎么做。”

    崔闾惊讶极了,这和他听闻的全然不同,怎么这个圣女在他高祖面前的姿态如此低呢?一点不符合强抢民男为夫的蛮横传言。

    场景再次转换,这次出现在崔景珏面前的小姑娘,面带泪痕,指着他道,“你骗我,你一直在利用我,你教我的办法,就是让族长爷爷被你们活捉,以此为要挟我族让步,你太卑鄙了,崔景珏,我真心待你,你怎么可以这样利用我?”

    崔景珏咬着牙,一力承担了这不由他控制的局势,望着伤心欲绝的小姑娘,轻声道,“对不起,我不知道事情会发展成这样,我父亲……我父亲明明……”

    明明没有要兵围蛊族族长的,是他六叔和九叔破坏了他的计划,彻底把蛊族给得罪了。

    宓娩失望的看了他一眼,然后,招手唤出了荆南蛊兵,指着他们的暂居地,冷声下令,“杀了他们,只留崔景珏。”

    辛族长抱着给崔氏最后一次机会,在宓娩按照崔景珏的教唆下,不带一兵一卒的进了崔氏大帐,甚至为表诚意,连跟随的蛊兵都留在了外面,所谈条件,也放宽到了荆南土地两族各占一边的份上。

    因为,崔景珏教宓娩以圣王蛊说事,说只要同意这个条件,他便愿意用精血替蛊族培育圣子卵,并且为保证圣子卵的质量,他可以不育子嗣,反正他还有个嫡亲的弟弟,宗子位让出去并无不可。

    男子精血尤其贵重,不育子的精血自然为贵中之贵,且崔景珏身为世家贵子,从小金尊玉贵的精养着,各种药补滋养的精血,是普通平民男子所不能比的,他的一滴精血,就已经令沉睡中的圣王蛊醒了神。

    宓娩捧着被崔景珏精血唤醒的圣王蛊,告诉辛老,只有他的精血能令圣王蛊恢复培育力,如果再像玉娇姐姐那样,随便挑个人来与她配,圣子卵就会断代,甚至会灭绝。

    为了得到优质的圣子卵,辛族长痛下决心,决定让出荆南三分之一的土地给崔氏,只要崔景珏入赘他们蛊族,专心为他们培育圣王蛊。

    他为表诚意,只身前来,结果,就让一直想围歼他的六、九两位族叔,带着部曲给堵在了帐内,拿出协议逼他签署,割让荆南最富饶的一大半土地的要挟模样,这令辛族长异常愤怒,觉得自己又一次被骗了,在发现自己出不了崔氏大帐后,他直接唤出了身上的蛊虫,试图去攻击崔族长,结果,却叫崔景珏挡了一把,他的蛊虫只咬住了崔景珏,而他则被六、九两位族叔给斩于刀下,命丧当场。

    所以,到宓娩带人来时,崔景珏已经进入强弩之末,强撑着坐在凳子上,面如金纸的望着她,“对不起,是我错估了人的贪婪性,宓娩,你不要恨我,我……”

    他当着宓娩的面喷了一口血,惊的宓娩瞪大了眼睛,这才发现,他的气息在一点点衰弱下去,她一瞬间就心软了,在众目睽睽之下,迅速将圣王蛊就着喷出的那口血,给引到了他的体内。

    至此,所有画面褪去,崔闾也从崔景珏的身份里弹出,就听崔景珏道,“我被宓娩带走了,崔氏因为六叔九叔的擅自行动,彻底得罪了蛊族,他们领着族内部曲,与蛊兵大战了一场,造成我族部曲死伤大半,族人折损三百,除了我父亲,整个族老会再没其余人存活。”

    就说了,强龙不压地头蛇。

    他们杀了蛊族族长,蛊族蛊兵反过头来,差点灭了整个崔氏宗族。

    崔氏为了自己的傲慢,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崔闾无语,他已经从崔景珏的心里,感受到了他对宓娩的喜欢,可能是出于愧疚,或许又有点别的情绪,对这样一个全心全意待自己的姑娘,他做不到全然的算计利用,每一次宓娩的让步,其实都让崔景珏更有难以言说的情愫。

    崔景珏从小受着名师教导,自然知道利用自己的优势,他从一开始就存着利用宓娩的心,这个单纯的小姑娘,被保护的太好了,完全不知道人心险恶,只知道面前这个如谪仙般的男人,一次次的用沉默表示自己的让步,但其实,沉默更多的是引人遐想,不负责任的引导她做更多的让步而已。

    他的心思从来深不可测,又卑鄙无耻。

    两族的死仇就此结下,蛊族族老会面对执迷不悟的圣女,深感痛惜,将她关进了万蛊窟,而引受了圣王蛊的崔景珏,则被丢进了圣池,要用他的身体养莲。

    崔景珏语气波澜不惊,好似说的不是自己的遭遇,“宓娩有玉蛊傍身,万蛊窟只能困住她,却伤不到她,可她的玉蛊发情期到了,若不能及时找到男人,玉蛊就会以她肉身为食,同万蛊窟内其他蛊相合,成就新的玉子卵,那些族老就打着引新玉子卵的目地,想要牺牲她……”

    崔闾心中微动,果然就听崔景珏道,“是我对不住她,又怎能见她受万蛊啃噬而死?”

    于是,他从圣池爬了出来,带着已经根植于心口的血莲种,去了万蛊窟,看见了浑身被蛊虫啃噬的面目全非的宓娩。

    到此,崔景珏一直平稳的声音里,终于有了痛惜的波动,“她神志已经不清了,我把她从万蛊窟内拖了出来,她目光涣散的看着我,说她后悔了,早知道会弄成这样,就不强求我当她夫婿了,可是我……”

    我是愿意当她夫婿的啊!

    我只是想尽可能的为族人,谋取最好的生存条件。

    我错了么?

    我竟害了这样一个真心待我的好姑娘。

    崔景珏悠长的声音里,带着长达百年的悔意,“我抱着她,叫她引玉蛊出来,圣王蛊虽然虚弱,合一次蛊是能够的……”

    可是宓娩不愿意,她知道圣王蛊还没养好,强行合蛊,崔景珏会死,她已经这样了,便是活了,就这副被蛊虫啃噬过的丑陋样子,也配不上这个世家公子了。

    她望着他,摇了摇头,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崔景珏声音淡的似快听不见了,他道,“我在万蛊窟守了三天,因为有圣王蛊的威势,万蛊窟里的蛊虫并不敢来咬我,我用自己的心头血,引来了她的玉蛊,让两只蛊一齐上了我的身,我之后从万蛊窟出去,又回了圣池。”

    这就是外面传言的,崔氏宗子被丢进万蛊窟,后擅闯圣池的流言由来了。

    我的身体养不住两只蛊,它们在我的身体里日夜吸□□血,很快,我就衰弱了下去,将死未死之时,凭着本能,我将长于我心头的血莲摘下来吃了,又将沉在圣池底的血莲子挖出来一并啃了。

    崔闾:……

    崔景珏叹息,“荆南族老们压着我的父亲,来到圣池面前,逼我自沉于圣池底,永世不得出,我看着一夜之间苍老了数岁的父亲,要他带着剩余族人跨江远走,不要再想着与荆南蛊族割地分治的事,然后,我让我父亲,找了我的婢妾来。”

    那个被他六叔九叔斩了的辛族长,居然好好的出现在他的面前,崔景珏这才知道,荆南蛊族里还有一个叫无相蛊的东西,辛族长贵为一族族长,自然有无相蛊替身代他以身犯险,一模一样的相貌,他家六叔九叔根本分不清真假,如此,便落入了蛊族设下的圈套里。

    他、宓娩,以及他们崔氏,从踏进荆南开始,就已经成了别人的猎物,可笑的是,他的好六叔九叔,还一直以为自己是占据主动权的那个,到死也不知道,他们早就是人家蛊虫的养料。

    那个他名义上的婢妾,他从未用过,可是这一次,他必须要用她,他用玉蛊留了宓娩的血,在圣池底,他无师自通了合蛊之法,用育圣子卵的方式,育了一滴属于他跟宓娩的精卵。

    他到底是不甘心被这样算计的,替他,为了宓娩,他也得留个孩子下来。

    他把这滴精血存进了那个婢妾的体内,告诉他父亲,若此女有幸得子,便请善待她,给予她正妻之位。

    崔景珏道,“我一直在此等待我的孩子,因为养了两只蛊的原因,为了保存意识,那支跟随我的族人,自愿做了我的供体养份,只留了一支部曲在外面,等着我的孩子过来相认,我啊,不死心的想看看我跟宓娩的孩子,到底是什么模样啊!”

    可是,之后每隔几十年来的,都只有他一点稀薄的血脉之力,后来他才知道,荆南族老打着为他们族长报仇的名目,在他离开的崔氏族人身上动了手脚,哪怕有他跟宓娩的血脉相补,也差点被灭族。

    他肉身早没了,根本没办法离开圣池,只能凭着一股韧劲撑着,然后,他感受到了一股天欲灭其族的威压。

    崔景珏道,“我隔着天幕看见了最后一支崔氏的覆灭,全族被杀,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用养成的两只蛊做为交换,换了本族最强者的一次觉醒机会。”

    崔闾心中一动,怔然道,“所以,我做的那个预警梦境,是您赐予我的?”

    崔景珏道,“你能来,那就是了。”

    第120章 第一百二十章

    崔闾注意到了天幕这个词。

    面对崔闾的疑问, 崔景珏也知无不言。

    这个世界,从他身陷圣池后,就静止了。

    他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 渐渐的连天上云也失了色,就像……就像一副水墨画,还是被卷起来, 遗忘在角落,落了灰、受了潮, 渐渐被霉腐侵蚀的残画。

    叙述的声音缥缈回荡, 一种灵魂被禁锢的无力感,有如实质般的笼罩在崔闾身周,让他感到一阵强烈的压抑, 周围静悄悄, 后来连崔景珏的声音也没有了, 沉寂庸长的时光里,他感觉不到一点活泛气, 别说人了,连动物、虫鸣都一并消失了。

    原来,这就是时间的静止,除了他自己,整个天地,再无他声。

    崔闾不知道, 就在他浸泡在圣池里, 与自家高祖互通有无时,外面的景象也在发生变化。

    那圣池周边的郁郁葱葱, 开始一点点如褪了色的古画,通天树冠开始往下飘落枯叶枝丫, 周围小花失了颜色,脚下青绿瞬间枯萎,连从未凋零过的藤蔓,都开始一寸寸的,倒退着由青变黄,至最终皲裂折断。

    噗通一声,最外围的藤蔓上缠着的蛊蛹倒了,没了藤蔓的牵引,他就像尘封多年失了水的泥塑般,轰然倒地,化为糜粉。

    鄂四回震惊的看着地上的一团灰烬,没等他的声音从颤抖的喉咙里发出,接二连三的,那串在藤蔓上的蛊蛹,开始如骨牌般,相继倒地,扑出尘烟。

    他终于反应了过来,一下子跪倒,膝行扑至第一个糜粉团边,双手焦急的拢着,似想将散落一地的骨灰全兜住,可突然一阵风吹来,他手中的粉末便漫天的飞了出去。

    “不要、不要,啊!爹、娘,你们回来、回来!”

    荆南蛊族,怎么会允许崔氏部曲成为族中护卫呢?

    不过为了安抚圣池中的崔景珏,只在残存的这支部曲中,给予每代一个的生存名额,多余者,会像他们的前辈那般,主动加入藤蔓林,为圣池里的崔景珏续一波生命。

    藤蔓林,也将会是鄂四回的归属,只等他成婚生子,将孩儿抚育成人后,他便会来此,与父母兄长团聚,他也一直是这么认定的,可是,现在都没了,一阵风,将圣池边上的蛊蛹,吹的干干净净。

    鄂四回疯了般的,用衣袍去兜地上的骨灰,崔氏旁支的,他们部曲的,以及他最亲的家人的,铁塔似的汉子,哭的像个被丢弃的孩子,张着手去追那被卷上半空的粉尘。

    回来,你们回来!

    他惨叫的声音,拉回了同样震惊的蛊族族长和族老们,那些围着圣池,层层叠叠不得近的蛊蛹藤蔓,眨眼之间没了个踪影,斑驳古旧,百年未曾修葺过的圣池,出现在了他们面前,树冠阳光射进去,打在死水一潭的圣池里,竟然叫人有一瞬间的不敢靠近。

    乌灵担忧的跟在鄂四回身后,被他凄厉的声音浸染的,也跟着眼眶泛红,太上皇在鄂四回从他身边跑过时,一个手刀就将人劈晕了过去,对着乌灵道,“看着他。”

    凌嫚作为乌灵的好友,便帮着她将人往旁边拖,眼神却不自觉的往圣池方向看。

    哪怕隔着老远,她也能清楚的看见,那圣池里一潭死水中央,硕大的血红莲叶上,正躺着一个人,然而,她并不敢确定,那会是被藤条卷进去的崔大人。

    如墨的长发散在血池里,黑与红的冲撞,在这片本就带有神秘色彩之地,更添了一种邪性,身上的缎面蓝袍,浸了血池颜色后,更深如渊底的苔蓝,盈盈泛着万蛊窟中的绿色荧光。

    他双手置于腹上,紧闭着双眼似陷入沉睡。

    只一眼,便叫那些围拢上来的人,全都齐齐住了脚,倒吸着凉气,哆嗦着不知如何形容。

    他们之中无人见过崔景珏,可崔景珏的小像是他们族中不对外传之秘,并着宓娩圣女的肖像,一直收藏于圣地古树心内。

    这是谁?

    太上皇一步一步的靠近了圣池,攥着刀柄的手不自觉的收紧,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自己的呼吸,竟然史无前例的开始紧张了起来。

    终于,他看清了圣池中央处,血莲瓣上闭眼沉睡之人。

    年二十八的面容,眉目画般精致,肤色白皙,眼睫如扇,若非剑宇黑眉为他增添些许阳刚之色,就凭他唇如朱色般的艳绝容颜,真很难叫人分得清是男是女。

    那一瞬间,太上皇恍然就懂了当年宓娩圣女,缘何那般迷恋崔景珏了。

    如此冠盖天下的世族公子,便是皱了眉头,都感觉自己活该万死,恨不能日日寻计,令其舒展眉眼,弯唇开怀。

    所有人,都被圣池中人给吸引去了注意力,一声也不敢出的看着他,跟怕扰了仙人清梦般,齐齐摒住了呼吸,大气也不敢出。

    圣池中的血色,在一点点的洗涤着莲瓣上的沉睡者,不知是长久的浸泡,还是他肤色本就如此,竟盈盈有如玉质般的泛着光,在照射进来的光影下,朦胧中透着七彩神辉。

    没有人敢擅自打碎这种场景,尤其是信奉蛊虫的荆南蛊族,他们根本不敢动。

    胖虎在太上皇的掌中挣扎,吱吱吱的扭动身体,却最终被太上皇按回了身上,没敢让它去惊动圣池里的人。

    虽然池中人面容年轻,墨发如瀑,可就凭他身上的衣裳,太上皇就能断定,这就是崔帷苏,那张白皙的脸上,只是少了岁月的沉淀,曾经瘦消显得严肃的脸部轮廓,在年轻时意外的柔和温顺。

    当然,这仅是因为人还未醒,他并不能看清那双紧闭的眸中神采,是温顺、是冷漠、亦或仍如之前般,透着严肃古板之意。

    难得的,太上皇竟然期待了起来,不知道睁开眼睛的崔帷苏,到底会有怎样的神采。

    他以圣王的身份,驱散了围在圣池周边的人,杵着长刀守在崔闾边上,一副但有谁敢动,他便削了谁的架势。

    蛊族族长和族老们,紧急回到圣地中心,头碰头的商议大事去了。

    在圣池中人醒来之前,他们必须调出万蛊窟的百万虫兵,哪怕杀敌一千自损八百,也不能叫这人走出荆南,就算有太上皇在也不行,圣池血莲,是蛊族命脉,这人要么留下继续替他们养莲,要么就携替身蛊去与他们圣女合盅,为下一代圣子卵培育做贡献。

    胖虎显然不受他们管制和驱使,他们需要拥有一只完全属于自己的新圣王蛊。

    血池内的崔闾,置于腹中的手指突然动了一下,太上皇立即紧张的盯了上去,然而,这之后,却再不见他有其他动作,依然沉睡,双眸紧闭。

    “来了,孩子,你是不是也感受到了?就是这股波动,让这片天地又重新拥有了颜色。”

    静止的时间,突然流动了起来,一股熟悉的气势,挟破天裂地之威,劈开了崔闾身周的静谥。

    崔景珏的声音再次响起,“我为了留住这片色彩,将培育了百年的圣子卵给了出去,可是,我又怕他养不住那样强悍的小家伙,便用你高祖母的玉蛊后代,分了那个小家伙三分之一精气,裂生了它的替身蛊,会在它成年之后与之融合,成就蛊王圣体。”

    结果,没料,那小家伙是养住了,却将从圣池中引走的替身蛊送了人,简直叫人啼笑皆非。

    崔闾心中一动,“我高祖母的玉蛊?”

    崔景珏笑道,“玉蛊并不稀奇,蛊族每个女子都能养,只有最圣洁的那一只,才有资格与圣王蛊合盅。”

    这还是他后来才知道的事,玉蛊的繁衍力,才是蛊族保持战斗力的根本。

    崔闾心头升起一股不太好的意味,果然,就听他高祖道,“那小东西倒是争气,自己修成了蛊王圣体,倒叫分了它三分之一的小家伙,没了适从,强与现在的圣女合盅,却其实一次也没合成。”

    这才是导致尔扶精气血亏的真正原因,因为无法从玉蛊身上获得补益啊!

    胖虎吱吱的两声,叫崔景珏听见了,他笑道,“你用你身上的小家伙,试着与外面的那个联系一下。”

    崔闾不会用,崔景珏便指点他道,“集中精神,在脑中叫它的名字。”

    胖虎被太上皇扣在身上动弹不得,突然,脑中就听见了一道声音传来,“小胖小胖,你能听见我的声音不?要是能,你就叫一声。”

    太上皇就感觉,身上的胖虎今天极为不老实,总是扭动,还爱吱哇乱叫。

    崔景珏却似在赶时间般,没等崔闾说胖虎有没有联上,就再次自顾自说了起来,“你高祖母的玉蛊后代,好歹也是圣池血莲养大的,灵性比之一般玉蛊都高,它得了那小家伙的三分之一精气,竟也让自己成了伪生小圣王,外面那些家伙,根本测不出它真实的蛊性。”

    太上皇一心二用,一边问胖虎怎么了,一边紧盯着圣池里的崔闾,结果,胖虎告诉他,崔闾在叫它,且它有办法叫他跟崔闾联上话。

    崔景珏见崔闾震惊,一时不自觉的皮上了,“你是我的血脉,这那小家伙见血归巢,误上了你的身,它这些年也是辛苦,维持圣王体不易,数次想回圣池,都叫我赶了出去。”

    崔闾那呼之欲出的答案,下一秒就被崔景珏说了出来,“光它回来有什么用?不给我揣个圣王蛊的崽子回来,我今后的日子可怎么过?我没有第二只圣子卵盘玩了啊!”

    所以,替身蛊其实是雌雄同体,是崔景珏盘了百年,弄出来的杰作。

    崔景珏,“它心里障碍,不肯与当代圣女的玉蛊合盅,又找不到比圣王蛊更强的虫夫,回来圣池,就我俩大眼瞪小眼?”

    所以,这些年它每次偷偷回来,就会被他再次丢出去。

    崔闾:……果然,活了太久的祖宗,不仅没了人性,连虫性都没有了。

    替身蛊,小可怜啊!

    默默连上线的太上皇&胖虎:……替身蛊,竟然有三分之二的玉蛊体,只要它想,它就可以彻底转性成玉蛊。

    胖虎瞧不上普通玉蛊,可它对它的替身蛊还是喜爱的,当成兄弟般,一直觉得愧对它,结果,现在……虫身整个僵直了,硬绑绑的跟只死虫子般。

    太上皇觉得自己应该出个声,却听崔闾道,“那你把我身上的小家伙收回去吧!”

    结果,崔景珏却叹息道,“收回来,放它一只小虫孤零零的在这里么?它既然选了你,你便收了它吧,也是缘分,你的身体已至强撸之末,有它在,你可以多活许多年,孩子,崔氏一门的延续荣辱,可都担负在你身上呢!所以,有个强悍的体魄,是如此重要。”

    太上皇立即接话,“帷苏,你家高祖说的对,别忘了,我们此次来荆南,目地也是为了引蛊上身,改变你的体质的。”

    崔闾愣了一下,惊道,“你怎么……竟然能与我在脑海中对话?”

    太上皇笑道,“你叫胖虎,胖虎自然要通过我的。”

    崔景珏的声音中满含兴致,对着太上皇道,“你很厉害,此界能有如此改变,全是因为你,还有,你把那小家伙养的也非常好,呵呵,老夫很是欣慰。”

    太上皇便冲着虚无处揖了一躬,“崔老先生,当年的事情,还有许多是我们不清楚的,您能不能为我们解个惑?”

    崔闾只得咽了那句他想问的问题,不知道能不能叫替身蛊,永远保持现在的蛊性,反正他不需要培育个盘玩之物来解闷,相信太上皇也不需要,两只蛊掌握在他们二人手中,那荆南往后,便再无可能得到圣子卵了,简直能从根本上,遏制住他们的发展。

    如此一想,这尽然是种不动声色的报仇之法,且不费一兵一卒。

    崔景珏的声音开始忽强忽弱,忽高忽低了起来,“当年蛊族一昔失去了玉蛊和圣王蛊,他们只能利用手中仅存的蛊兵,来对抗外界不断的侵扰,整族人口骤缩,为了抵抗外兵,他们开始利用万蛊窟,将死去的族人炼化成蛊僵,后来因为人不够,又去外头捉了人回来制蛊人,不羁老幼,全部被制成没有神智的蛊蛹。”

    这便是荆南蛊族开始炼制小蛊人的开始,与凌嫚后来的情况略同,只是因为太上皇和胖虎的强悍,使得凌嫚比她的前辈们幸运,在炼制时得以保存神智。

    崔景珏声音有些飘散,却仍能听出内里的郁结,“我这才知道,当年我父亲带着所剩不多的族人离开后,那蛊族族长在我嫡亲二弟身上动了手脚。”

    他知道世家传承的概要,非嫡不能继,崔景珏陷在了圣池,那崔氏宗子位,必然会落在嫡次子头上,蛊族失去了倚仗,不知道能靠着所余不多的蛊兵,还能撑多久,所以,蛊族族长是抱着同归于尽的狠戾,要将崔氏嫡系给断了的。

    崔景珏的亲弟弟,按理是不能生子的。

    崔景珏深深的吸气呼气,“我那弟媳只能怀孕,却胎胎空包,便能侥幸撑到临产,落下来的,也只会是一团污血,他夫妻两人次次满怀希望,却又次次希望落空,后来我那弟弟又试过几个女人,都无一幸免的得一泡血胎。”

    崔闾讶然,拳头渐渐攥紧,便听崔景珏声音里似有颤抖之意,“他在我弟弟身上下的蛊,堪称荆南最毒最毒的绝嗣蛊,只要我弟弟的女人怀孕,那蛊就会通过两人的接触,去到女人身上食胎,一点一点的将刚成形的胎儿……吃掉。”

    那灰暗的日子,崔氏嫡支面临断绝的危机关头,也是荆南蛊族人口不足百的濒绝的险境,双方都在等。

    终于,他弟弟受不住妻子的哀求,带着那个被父亲强行塞给他的嫡长子,来了荆南。

    那孩子自出生起,便一直如木偶人般,除了吃喝拉撒,不说话、不动弹、眼中无物,望之一副痴呆样,且,生长缓慢,极为缓慢。

    近三十的年纪,却只长了普通人的一半模样,他怕这孩子被人称为邪祟,从他出生起,就一直藏在地库中养着,对外,则称长子体弱不易见人。

    崔景珏沉默了好一会儿后,叹息道,“那个孩子毕竟是匆忙得来的,先天有缺,可也正因为他一身的骨血,才让我们两族又有了衍嗣生机。”

    崔景珏操控着藤蔓从圣池底,挖出了一副骸骨出来,爱怜的用藤枝抚摸着,声音里透着珍视意,“我的儿子,从出生起,就无知无觉,没有开过一次口,可是他却极为聪慧,知道我欲用他精血为族中续脉,没有任何反抗的跟我进了圣池,他甚至,还晓得给他二叔跪谢养育之恩,孩子,来,看看你真正的曾祖父吧!”

    崔闾便看见那副骸骨,在他眼前迅速长出血肉,颀长的身形着一袭青衣长袍,闭眼立在他跟前,面容……极为惊艳,惊艳到他竟分不清这人是男是女,长发披在脑后无风自动,眉目如画,如要驾云凌天的仙人,带着虚无缥缈的无法触摸之意。

    崔景珏声音带上了笑意,“这孩子,集合了我与宓娩的全部优点,虽然没能正常长成,可最后能回到我跟宓娩的身边,也算是我们一家三口团圆了,我很高兴,呵呵!”

    是真高兴!

    正因为有了这个孩子的陪伴,他才能守在这里,一直撑着、等着,等一个能靠着自己能力走到他面前来的血脉。

    太上皇震惊的发现,他在圣池莲瓣上看见的,恢复年轻后的崔闾样貌,竟更与这人相似,或者,简直跟复刻出来的一样。

    崔闾撩袍,冲着面前如仙般的男子跪了下来,恭恭敬敬的行叩拜大礼,“帷苏,给曾祖叩安了,曾祖,我是您的三世孙,我叫崔帷苏,我来了。”

    崔景珏等了一会儿,操控着藤蔓来扶崔闾,“起吧孩子,你曾祖叫崔洛,不知族谱中可有记载?”

    崔闾点了点头,轻声道,“有的,曾祖崔洛,记为高祖崔景璋嫡长子,早逝,留一子,便是我祖父崔载福了。”

    崔景珏点点头,“景璋到底还是把嫡长位还给了我,他没有怨我,真的……没有怨恨我。”

    崔洛体内存有两族血脉,是培育圣子卵的最佳容器,蛊族族长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怕崔景珏出尔反尔,逼他催长圣子卵,崔景珏在弟弟绝嗣和族中无人的情况下,最终选择让无知无觉的儿子,早早结束这无望的人生。

    他让蛊族族长找了一个荆南女子,与儿子相合后成功怀了胎,尔后,他便将圣子卵送进了儿子体内,三个月后,圣王蛊从崔洛的体内破体而出。

    再七个月后,他弟弟崔景璋便从荆南抱了一个孩子回了族里,又一年后,崔景璋自己的亲子便出生了,从此,崔氏便有了大宅与二房之分。

    之后,崔景珏便沉浸在制蛊的乐趣当中,等他发现时间停滞不动,此间崔氏有危之时,才悚然惊觉蛊惑人心这词,果真不假。

    他明明深受蛊虫之害,却不知什么时候尽然会乐在其中了。

    崔景珏道,“我果断的将两只蛊交了出去,换得了一次示警机遇,因为失去了蛊虫增益,我的意识开始涣散,并不能维持长久的清醒,为了不让外面那群时刻觊觎我的人进来,我从我的旁系供养体中,寻了个小蛊人出来,派他守在圣池外面,呵,却不料,竟叫那群人误以为,是我又凝聚出了一个血脉来。”

    恰逢有崔氏子来续脉,那群蛊族老家伙为了刺激他,就用小蛊人诓他。

    他在那个崔氏子身上,感受不到最强血脉的气息,便无动于衷的看着他为了延续自己的血脉,将那小蛊人推进了万蛊窟。

    万蛊窟群虫无首太久了,他本就在寻找契机,想送小蛊人下去,他那一推,正好合了他的意。

    有着他和宓娩血脉的孩子,又被天幕预警为崔氏最强者,他要为他做的,就是让他有一日想起荆南里的祖宗,在绝境里到此来孤注一掷,那万蛊窟里的百万虫兵,是他送给崔氏的虫族部曲。

    当年,荆南蛊兵生吃了他三千部曲,百年后,他就要让荆南蛊窟,成为他崔氏的掌中物。

    崔景珏看着这个来到他面前的四世孙辈,满意的散了意识,沉于天地之中。

    我走了,你高祖母怕要等急了我,不要难过,去接收我最后送你的礼物吧!

    返老还童!

    太上皇比崔闾早一步挣脱意识,一抬眼,就看到圣池里的崔闾,闭着眼睛,自眼角津出了一滴泪来,嘴唇微动,“高祖,您走好!”

    一双湿润的淡色瞳仁,缓缓睁了开来,那看似温和的面容上,瞬间被严肃板正取代,整个人身上沾染了冷漠疏离之味。

    “帷苏?”

    说着,便伸手去扶,崔闾听见太上皇的声音,就借力起了身,那血色莲池里,此时已经清澈一片,内中血气全补到了他的身体里,让他感觉整个身体轻盈无比,一抬脚,就从圣池里跳了出来。

    旁边守着鄂四回的乌灵和凌嫚两人,瞪大了眼睛,双双陷入呆滞。

    在崔闾眼风扫过来时,暮地,脸颊上绯红一片,热意升腾,心间狂跳。

    额……额滴亲娘哎……我看到了神仙!

    “帷苏?”

    太上皇又叫了一声,还伸手到人眼跟前晃了晃,语带笑意,“你要不要看看你现在的模样?”

    崔闾闭了闭眼,看着身上的湿衣裳,虽然并不感觉冷,可到底不太舒服,于是,开口道,“我想,我需要沐浴更衣。”

    一开口,他就知道几道投注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是什么意思了,那全然的年轻嗓音,是他二三十岁时才有的音色。

    他立即探头,就着圣池中的水镜,看清了自己现在的面容。

    然后,他慢慢的张大了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