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第一百三十一章
徐应觉和梁堰的折子, 先后摆上了皇帝和世勋阁臣的桌案上。
但在这之前,皇帝手中的秘密渠道,就已经接到了他亲亲老爹的信, 如此,在朝议中,当着满朝口沫横飞的官员们, 他便能用一副淡定沉稳的姿态,看着他们, 为荆南建府事宜争吵。
像这种标注了他父皇名字的私属地, 当年谁碰谁挨喷,皇帝武涛可是军中历练出来的,那骂人的本事能掘了人家祖宗十八代, 久而久之, 朝臣们便知, 手往哪边伸,也不能往太上皇的禁属地里伸。
想要皇帝与他们以文论道, 讲究君子风度,就别用太上皇来刺激他,这已经是满殿朝臣的共识了。
但这个共识,在江州出现变数后,也已经受到了动摇。
早前江州因为地理原因,又因为太上皇的强势干预, 他们染指不成也便算了, 荆南这块水美草肥地,又有蕲州横梗在前, 近水楼台的,自然便叫人生了想法。
当江州久久不曾有传出太上皇的踪迹后, 对于一直处于观望中的世勋朝臣,那就是一个信号,一个太上皇真的已经不在此方大陆的事实信息。
荆南作为异族聚集地,里面形势复杂到,让太上皇都因此让了步,说是念着当年助其登位之功,可实际上,朝臣耳聪目明的,都知道,大概率是因为太上皇搞不定蛊族,惧怕着他们手中的阴损厉物,会伤民损己。
如今听说厉物已除,蛊族再无威慑利器,那剩下的小股异族,还不是任他们拿捏?
至于太上皇,消失了这些年,连江州如此大的动作,都没见人出来,再失荆南掌控权,想来应是其真的,已经不在这片土地上了。
去过江州的纨绔子们回来,把江州三面临水,海洋辽阔之景,说的壮观洪阔,有那些大聪明的便想着,消失的太上皇会不会早就随船出海,寻仙问道去了。
毕竟,他身上可是有蛊族蛊王傍身的。
一个有了长生不老的牛人,应当是歇了对皇权争斗的兴致,这片土地或已不在那个男人的追求中了,他有更高的目标,更广阔的理想,凡尘俗事,已成云烟?
反正,经过这么多年的私下挖掘寻找,再加上他们一致的盼望,于心底里就这么暗自替太上皇安排了去向,达成了怯恐怯惧的自我心理建设。
就当那个恐怖的存在没了就好,如果这次能在荆南建府事上,分得一杯羹,就更能圆了他们内里的自圆其说,从此,那曾被架在脖子上的刀,带来的恐惧将成为过去,不会再有。
皇帝高坐大殿之中,垂眼看着底下满嘴仁义道德,一心为民的世勋朝臣,对着那些眼底闪烁着试探之意的官员,给予了内心里最深沉的嘲讽。
他遂顺着这些人的心意,摆出一副对荆南无力处置之意,冲着那些要往新府里塞人的派系,给予了无能为力,无心做事之感,摆了手道,“众位爱卿先拟出个名单来,回头朕看着谁够胆,就派了去那边打头阵。”
一副于朝政已无心处理的模样,头一转,竟然问了身边的太监,“今日可有哪个州府往宫里进献好物了?安排下去,一会儿朕要去看看。”
那太监笑容满面的低声道,“哎哟皇上,现在哪个州府能比得上江州府懂君心?那崔总督家的大公子和长孙少爷,已经在宫外等候召见了,听从宫外采买回来的小太监口述,那崔大公子哎呀那个俊逸清隽,非一般人呀!”
坐上的皇帝立即起身罢朝,挥一挥衣袖,只留个背影给朝臣。
半点没因为他们想往荆南,伸手之事炸毛骂街的意思,世勋朝臣你望望我,我望望你,碰头聚集开小会,一颗定心丸彻底落了肚。
没跑了,太上皇指定就是不在了,他们这么试皇帝,也不见皇帝显露往年的脾气,这是背后靠山没了,与他们再也没胆量硬起来的意思。
朝臣摩拳擦掌,江州那个大金疙瘩摸不着,荆南这方宝地必须搞到手。
可是派谁去呢?
荆南那地方,蛊族手里不可能真的一点倚仗都没了的,万一藏了一只半只的蛊虫在,那这第一个去的,不就是摆明了去送死的么?
大家你看我我看你,谁都不舍得放出手中的人才,可如果没个像样的身份,那荆南州府之位,也不可能从皇帝手中拿到,皇帝再显露昏庸胆怯之态,那也是皇帝。
等梁堰的第二封信追过来后,他们才知道,蛊族内部为什么会出现这么大的变动了,里面竟然还扯了博陵崔氏的一支族人在,于是,大家的目光一齐追在了崔元圭身上。
崔元圭沉思半晌,方点头道,“清河与博陵分宗之际,确实出了一个惊才绝绝的公子,当年祖上是有意将之留下的,并许诺了所有资源倾力培养,奈何人各有志,他还是随着本家亲族一起迁了居,却没料半路遭了大变,被蛊族圣女抢了去。”
这之后,关于那位惊绝公子的记载,便断了更,两族之中寥寥几字而已。
却没料百年之后,这位公子居然真的与蛊族圣女留了后人在,那梁堰的信里对其描述的,跟九天仙人般,所有华丽辞藻都用上了,总之就一句话,天人之姿,凡间难有。
梁堰也是心急,害怕己方阵营失了先机,没弄清楚蛊族内部具体情况,就先报了一波,等见着了崔怀景,又紧追了一波,搞得现在众朝臣计划赶不上变化的,不知道下一步的人选,还有谁能越过这个集合了蛊族与崔氏血脉的后人。
崔元圭却是稳如泰山了,他这边算是与江州的崔闾达成了合作协议,荆南如果真落入了那个叫崔怀景的手中,就看他能放崔闾进去治病的态度,就能看出,他对于这个本家亲族还是有几分顾念之情在的,如此,他跟着后头,当能捡些好处。
旁人见他老神在在的模样,不由眯眼拿话激他,“崔大人,你们崔氏可真是人才济济啊!”
江州出了一个崔闾还不够,荆南又出了一个崔怀景,怎嘛?属于他们崔氏的时代又要来了?这是瞅着世家第一的位置,要拉卢氏下马了?
崔元圭笑的一脸弥勒佛样,点头毫不谦虚,“虽说本官与江州那边目前尚有些龃龉未说清,可你这夸赞我崔氏之言,本官是能应承的,确实,我崔氏向来人才济济,族中多有出息之辈,便叫我这当族长的,也颇为自豪,来日若有机会,本官定是要与这崔怀景会一会的。”
那人被噎的面色涨红,一甩袖道,“崔大人莫要忘了,你当身属何系?那荆南崔怀景既肯接了江州崔闾进蛊族圣地,对于你,却是不知什么态度了,呵,若不如,这荆南第一任州府便予崔兄去做好了?”
崔元圭直接撂了手中茶盏,起身冷笑,“你若觊觎本官现在的官位就直说,不用如此拐弯抹角的想将我调离京畿,我却是不知,什么时候清河崔氏的官位,竟由得你作主指派了?”
不欢而散!
皇帝那边,自然很快便得知了这边聚会上的争吵,抚着手中秘信笑的一脸得意,“朕的父皇就是厉害,叫我不要在荆南事上言语半分,真的就引出他们自己人分裂了,嘿嘿嘿嘿,不过,那个叫崔怀景的,真的如徐应觉描述的那般仙人之姿?”
旁边的秘匣里还有个二层夹带,他抚着抚着就觉得匣子的重量有异,于是便拎起来上下倒腾,一番摆弄后,终于从里面抽出了一张小像。
却是徐应觉的小心思,打着瞧见既是缘的理念,给皇帝夹带的私货,毕竟这种画人小像之事,挺上不了台面的,他好歹是一府主官,太八卦了于形象有损,却又实在忍不住一颗分享的心,就这么忐忑的,想人发现,又不想人发现的,送了这副画。
平时为银钱,化了别名替人扬名就算了,舞到皇帝面前,总是有失文人体统的,这一招也是打着为化名,过明路的想法,以后再出门应酬,就可以大大方方的抬出自己的马甲了。
皇帝一看就乐了,这笔迹他可太熟悉了,那什么世家公子榜上的画风,可不就是这副小像一模一样么?
好家伙,这是不打算掩耳盗铃了。
而随着小像的展开,一个栩栩如生的惊绝公子,出现在了他的眼前,青绿长袍,腰悬玉坠,面上眉眼如精工巧作般雕琢,淡淡的隔画盯人,却叫人有种不敢直视的惊艳,很惊奇的却是,丝毫不给人柔弱纤巧之感,亦无半丝女相之说,一眼看去,就能叫人分出性别差异。
这是个男的,是个比女人还美万分的男的,什么昳丽之思,在这画上之人的眼中,都被盯的自惭形秽,有无端亵渎了人家的罪恶感。
皇帝捧着小像感叹,恰时殿门前的小黄门掀了帘子,让出了一大一小两个人影,却正是崔元逸跟崔沣父子。
他一抬眼,就将崔元逸和小像上的崔怀景面貌对上了,没错了,这就是他们博陵崔氏子祖传的盛颜,包括小小一只的崔沣,眉眼间也跟小像有着五六分相似,且这还是没长开的阶段,等他真正长开了,怕要与小像上的人有个七八分像。
用他父皇的说法,就是基因太好了,好到叫人嫉妒。
崔元逸领着崔沣上前跪拜,“小民携子拜见皇上……”
话没说完,皇帝就连连叫起了,身边的太监也有眼色,忙上前亲自扶了崔元逸起身,连带着小小一只的崔沣,都给安排了坐次。
皇帝对着小像左看右看,冲着崔沣招了招手,和蔼可亲道,“沣儿啊,给你私信的宁先生,可有说过朕……咳,就是可有表明,什么时候上京来啊?”
崔元逸那边是问不出什么的,早前召见时屡屡问起,他都一副茫然样,也不知道是装的,还是真的不知道“宁先生”的真实身份,皇帝干脆从小孩子身上下手,认为小孩子是不会看眼色和撒谎的。
崔沣看了看父亲的脸色,抬脚上前,却被皇帝一把拽到了旁边的榻上坐着,对上其笑眯眯的样子,本能的咽了一下口水,小声道,“宁先生没说要上京来啊!但是……”
皇帝眼睛刷的亮了,攥着小小的崔沣连声问,“但是什么?”
崔沣舔了下嘴唇道,“但是我祖父有说过,等年底述职的时候,上京来看我。”
皇帝有些失望,放手松了崔沣,指着旁边桌几上的茶糕道,“御膳房刚给朕送来的,你尝尝。”
崔沣谢了一声,然后才接上一句,“宁先生跟我祖父形影不离的,我祖父来京,他应当也会来的。”
皇帝顿了一下,简直大喜过望,一把举了崔沣过头顶,颠了两下才将人放在了地上,拍着他的肩膀道,“好小子,你安心在宫里住下,朕保证不会有人敢动你分毫的。”
崔元逸看的眼皮直跳,他真是作梦也想不到,当朝皇帝私底下竟然会是这种性格,包括已经见过的太子,和其他几位皇子,就真的……怎么说?能用拳头说话的,绝不浪费口水。
他都要担心儿子会挨打了,谁料这帝后二人非常的不按常理出牌,就宁先生给的那处宅子,虽然收拾好了,可他儿子崔沣一天也没去住过,进了宫就被太子抢去了东宫安置,他所有的担心,都在这一家子没什么天家威严的尊贵人面前,消了个干净。
若非他现在连个举人身都没有,信不信?回去他就得一身高官衣袍加冕,能提前跟他爹同朝为官。
这武氏皇族中人,也太不拘小节了,怪道不受世家勋贵待见,认为他们破坏了世家尊贵体系和威信。
崔元逸垂眸,他现在懂了他爹全力支持新政的原因了,这京畿里的人分三六九等,着实叫人难受,他竟然除了在宫里感受到体面和尊重,出了宫之后,竟然没一个正眼看他的,全都一副鼻孔朝天状,将他看做是小地方来的乡下土包子。
这种落差换个人来都得扭曲,怪不得他爹那样担心,竟不惜耗费百万巨资,从宁先生处换得靠皇宫最近一处的府邸,他虽到现在仍没弄清宁先生的真实身份,但从帝后二人的表现上来看,那位宁先生绝对于皇族有恩,有大恩。
皇帝还在揪着崔沣细问宁先生在江州的行事,以及跟崔闾之间的相处情况,崔沣只就自己知道的说了说,但也足够引得皇帝震惊心跳了。
这小家伙嘴里的宁先生,真是他那不着家的父皇?
怎么听着那么不真切呢?
还有那崔闾,怎么就得了他父皇的青眼?居然与其情投……呃不对,那什么称兄道弟,引为知己?
一个半百老爷子,有那么大的魅力?
若换成那小像的崔怀景他还肯信些,一个小老头?
他摇头,不敢信。
第132章 第一百三十二章
朝中沸反盈天的, 在为荆南第一任州府人选撕逼,皇帝摆出一副想要插手,却无能为力之感, 于酒醉昏聩间跟身边的太监吐槽,并且未有摒退守殿门的小黄门,似忘了从前的戒心般, 表达着世勋官员在属于太上皇的根据地里,如此明目张胆的动手脚, 且对他这个当皇帝的, 还半点不规避,显然就是看他没有皇父撑腰了,可以任他们捏圆搓扁了。
这样的不满在表达完后, 还得去皇后宫里哭一回, 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思念着, 曾经被皇父呵护的日子,然后大着舌头下旨江州海船队, 勒令江州总督务必派人去寻找,他那我行我素,出了宫门就不晓得归家的太上皇。
陈太后身体本来就不好,近日对着帝后越发荒唐之举,更气的火冒三丈,撑着病体进了皇后宫内, 外人只闻一顿怒斥打砸声, 然后便是帝后连连焦急的传太医声。
再得两日,皇帝下旨, 要提前为陈太后过千秋盛宴,一为讨她老人家开心, 二也是怕她老人家的身体撑不到冬日正寿,提前热闹热闹,跟冲喜差不多意思,说不定就把病症给冲走了呢!
反正,继帝后二人的生辰宴后,居后宫一直简朴不爱交际的陈太后,也破天荒的同意了大办生辰宴的事,并且接了娘家一个姑娘进宫,然后宁后也不甘示弱,也去娘家接了一个姑娘进宫。
外界盛传的充盈后宫流言,正式在两个女人的举动下,摆上了台面。
而刚刚经历过帝后二人生辰宴,搬了库房奇珍异宝送进宫的众朝臣们,则集体陷入了沉默。
看来还得再派人去一趟江州的临江别苑,这次得多搜罗些珍宝回来,太子的生辰在夏初,其他四个皇子挨个过生辰,也间隔不过月余期,真真是每月都得掏补银钱出来讨好人。
以前皇室这一家子不爱搞这些花头,他们这些当臣子的还觉得有失皇族体统和颜面,现在皇帝一家子想开了,排着队的过生辰办宴饮,他们反而还不适应和纠结上了,看着手中的银两哗啦啦的往外流,一时间不知道是该心痛还是该欣慰了。
但想着宫中现今的形式,有了陈、宁两家姑娘开局,离他们自己家姑娘的进宫之日还远么?
投资、必须投资,这个钱必须花。
太子领着几个弟弟从皇祖母的殿中出来,背着手龙行虎步,十六岁的少年,威武雄壮,其他几个皇子也跟他不遑多让,个个有着武家人的魁梧身形。
几人不说话,一气往校场走去,在各自的马背上驰骋了一番后,才吐出心中郁气,然后二皇子便斜睨着兄长,问他,“大哥,你真准备要开始选妃了?”
他们家兄弟几个,都一母同胞的出自中宫,底下三个小的不记事,不知道皇家兄弟这称呼,是强行被太上皇给纠正过的。
礼部专门有规训皇家礼仪的典仪官,从小皇子们开始进学起,他们就天天在耳边念着天家父子,君臣之分,刻意区分着太子和其他几个皇子的不同,叫太子不许叫哥哥,见太子要先行君臣礼,后续兄弟情,教的几个兄弟半分热络也无,更谈不上什么亲密无间了。
后来叫太上皇知道,来了封申斥旨意,把帝后及一众朝臣骂了个狗血淋头,斥责他们用心险恶,故意要分拆天家人伦亲情,什么太子皇子,在他眼里都是他孙子,他们首先是武氏儿郎,后尔才是职责上的皇子之身,若连声哥哥都称的违规违矩,莫不如他们回家去,让没有官身的爹娘老子冲他们叩头行礼?
到底是身份大,还是亲情重?还礼部典仪官,圣人就是让你们这么漠视血脉亲缘的?
旨意最后,太上皇直指朝臣用心险恶,刻意引导皇子间的身份落差,好于若干年后发动皇子争斗,他们好再次渔翁得利。
都特么是千年的老狐狸,那点子套路自有皇族大业起,就不断的在上演着争龙夺嫡纷争,但却从来没有人敢这么赤裸裸的撕掉遮羞布,一把将丑恶的真相甩到众人脸上,那一段时间,即便太上皇根本不在京中,也足以令满朝臣工心惊胆颤,出个门都得派小厮先探头看看,生怕踩死只蚂蚁也要挨喷。
太上皇的威压,着着实实笼罩在他们头顶好几十年,哪怕他被逼退位、离京,也没人敢将他当做没了牙的老虎。
帝后一家子,这才从繁琐的宫规礼仪中挣脱出来,再次回归平常人家的母慈子孝,兄友弟恭。
太子与几个弟弟有一说一,这些年秉承着皇祖父教诲,非常有兄长担当,虽不擅文工,但他却有一项非常让人胆寒的本事,就是他的直觉,超敏的直觉,能让他一眼就辩出善恶忠奸,举凡在他这一眼都过不了关的人,再有文才盛名,他也不会去亲近交好,但若被他一眼瞅中了,那就是真亲信好友的待遇了。
皇祖父说他这直觉是超厉害的天赋,信自己,永远要比信旁人可靠,因此,太子这些年别看对外是个疏阔豪迈的性子,但真能算得上知交好友的,一个手掌数而已。
兄弟几个头碰头,听太子万般肯定道,“那个崔怀景,定是皇祖父的化名。”
二皇子一个趔趄,旁边被他带着差点歪倒的五皇子哇哇叫,“二哥你沉死了,快放开我,我就知道你一天天的嫉妒我长个,尽想着法的压我个头,手拿开。”
说是这么说,人却没动,到底撑住了身体,没真叫二皇子跌了。
太子伸手拍了他一下,老五今年才十岁,却已经长到了老二的肩膀处,确实是他们兄弟中,在这个年纪上个头最高的,以后成年,个头应当能直逼皇祖父,也是他一直以来最为骄傲自豪的事。
“别叫,听我说。”
然后,他开始有理有据的给几个兄弟掰扯。
一、皇祖父永葆青春的事,他们都知道,可旁人不知道的是,他们的皇祖父还有一张可换颜的敷面,那是他已逝的师傅传下来的宝物,当年就是凭着这副敷面,进京将一帮前朝大佬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只后来再没用过,也渐渐被人遗忘了。
二、皇祖父对于江州和荆南的看重,既然他能化名宁先生入江州给崔总督当幕僚,为什么就不可以化名崔怀景,间接执掌荆南?
博陵崔氏已然出了一个叫人瞠目的崔闾,短短时日便将没落的家门给抬到了世人面前,要做成烈火浇油之局,光凭他单打独斗显然不行,他能联合的,除了清河崔氏,还能有谁?
族中子弟是培养不及的,现成的长子还没有入仕资格,那么他要上哪找帮手?
太子抄着手端着身体,一副证据确凿样,“我问过崔沣了,他说宁先生与崔总督相处共事极为默契,二人看着不似主幕间有从属分工,宁先生实际上有着单独理事权,这意味着什么?”
其他几个兄弟干瞪眼,就见太子握掌相击,“这意味着皇祖父认可了崔总督的智计手腕,愿意给其尊荣体面,敷面化容顶崔姓,助其成就博陵崔氏的世族名声。”
哪怕将来身份被戳穿,可传出去的盛名不会消弥,人们只会更加传颂着崔氏的荣宠。
然而老三却有不同见解,他一针见血道,“皇祖父不可能亲手捧出一个世家龙头出来,哪怕博陵崔氏是他的人,他也不会允许有这样一个新贵出现的。”
太子一噎,挠了头思索道,“可我从崔沣身上,并看不到属于世家子的傲慢,你们不也见过人么?他跟京里那些的小公子一样?”
不一样,崔沣今年十四,少年青竹一样的身形,有着天然的书卷气,最重要的是,举手投足间,都温雅端方浑然天成,比之京里那些刻意作出的平易近人之徒,他是从内而外的散发着温煦亲和力,内外都刻着普通出身的平常心。
他除了在讲到其祖之事时,会有一刻的对家族府邸的炫耀,平常时候,他甚至都意识不到,他现在的身份,在京中行走会有着怎样的尊荣。
至少,清河崔氏第三辈的小公子,就受家中长辈嘱托,数次前往东宫约其见面,表示有结交之意。
前次甚至连卢氏、杨氏等高门,都派了家中年龄差不多的小公子,来约崔沣参加文会,于是,今日进宫,太子身边就没看到崔沣身影。
连崔元逸都被崔元圭,以联络感情为由,邀去了府中,可见崔怀景的横空出世,挑动了多少人的脑神经。
他们迫切的想知道,这样一个神仙人物,到底是怎么杀出来的,难不成博陵崔氏那边,真就一丁点消息都不知道?
还是他们揣着明白装糊涂,就等着用这人来垄断荆南财富,与江州一道成为博陵崔氏的囊中物?
这博陵崔氏的味口好大呀!
现在,他们不得不怀疑,崔闾打着治病的幌子去荆南,是不是早先安排好的计策,就为了推崔怀景出来。
崔元逸携子进京,临行前听从父亲的嘱咐,在京中只管与人应酬,一切与江州有关的事务,全往老爷子身上推,他只管做个一问三不知的世家子就行。
他遵从父亲教导,有人邀约,便酌情应付一二,对江州府务自然以无官方身份推脱,但对临江别苑的经营事上,有人来求万金难求的珍宝时,他便一副可商可量的样子,勾着许多人捧着银子来走他这捷径,想抢先一波寻些世所罕见之物,好在下次的宫宴中大放异彩。
崔闾通过太上皇的渠道,给他带了封秘信,倒没细述崔怀景的身份由来,只告诉他,务必借势推动崔怀景上任荆南州府位。
于是,崔元逸在有心人刻意的打探下,借酒装迷糊的说出崔怀景天生克蛊虫毒瘴,一般人还真没有他有先天优势,当然,如果要权不要命的话,也可以争做这第一任荆南府台。
有人不相信,荆南蛊族既然同意建府,那肯定是因为保命之物没了的缘故,如果他们不肯听新任府台调命,大不了全捉了杀掉就是,反正其他地方有的是百姓愿意迁移过来。
崔元逸便怜悯的看着那人,大着舌头告诉他,蛊族即便是失了从前的保命之物,那深林中的毒瘴毒草,也能药翻他们一众人,想要彻底收伏那边,这第一任州府还非得蛊族自己人不可,等他们为了发展建设,主动将隔绝瘴毒的药物配方贡献出来,让进出人等不再害怕内中毒物,届时再换人做这州府之主,也未为不可。
他狂悖的笑他们鼠目寸光,便知道那个崔怀景是他家的,又有何方法能破局?
这一波,就是明谋,荆南州府位,你们不让也得让,除非你们不珍惜手底下的人命,那样的话,又不知要寒了多少人的心。
再有清河崔氏从旁附和,甚至崔元圭私底下特意去跟崔元逸确认了,说只要助崔怀景坐稳了位置,那荆南开发权,绝对有清河崔氏的一份,若再加上保川府同知位的许诺,崔元圭这一支将会跟着博陵崔氏一起吃香喝辣的。
这时候,他哪还记得自己是哪边的?崔氏,他们同是崔氏,纵是从前不亲近,可现在不是有机会亲近了么?自家人啊!
自家人不骗自家人!
如此一番运作,皇帝再上大朝会时,那争的面红耳赤的朝臣们,竟然齐齐上表,有理有据的推出了崔怀景,认为他在拥有蛊族血脉,又是崔氏子孙的身份下,为了亲族也当忠心皇上,为朝廷鞠躬尽瘁。
皇帝假做沉吟,嘀咕了一句,那崔怀景不还是你们世家一边的么?
如醍醐灌顶般,敲醒了还在纠结崔怀景合不合适人的脑门,对啊,崔怀景严格算来,也是世家子,且还是那位惊才绝绝的崔景珏公子的后人。
他们是一伙的啊!
当日朝会没过,皇帝就被朝臣催促着下了旨,不情不愿的将荆南府台位封给了崔怀景。
等回到皇后宫中,摒退众人后,他方将憋了一肚子的笑给畅快的发泄了出来,插着腰激动的拉着皇后,“绝了、真是绝了,每一步都叫父皇算准了,还有崔闾,一封手书让崔元逸配合演戏,真真是大快人心,皇后,你不知道,朕坐在大殿之上,看着那些人踩着圈套上当的时候,简直差点跳起来,绷不住的想要笑,你看看我,大腿都叫我掐青了,哈哈哈哈!痛快、太痛快了!”
下一步,就是用太子选妃的事,来转移众朝臣对荆南发展的关注了。
武涛拉着妻子,冲着荆南方向跪下,眼含热泪,低声道,“不孝子明明也已人过中年,却至今还需要靠老父从旁协助操心,日日担忧我叫那帮人吃了,夙夜辗转,真真是羞愧难当啊!”
说着以额触地,结结实实的叩了三个头。
但凡有的选,这破位子谁爱做谁做,只现在他也不敢放手给太子,就像太上皇会担忧他叫人给吃了般,他也怕年轻的太子,会叫那帮人给骗着生剐了,总之,在皇父的警戒未除之前,他这位子只能自己坐。
崔元逸得到了皇帝的恩旨,允他夺情破格,参加下一年的州府试,但能考中入了殿试,那他就指定能入翰林院,近距离的守着儿子为官。
此时,他还不知道,老父亲已经准备将族长之位,提前卸任给他了,高兴的领了恩典,觉得有了官身后,能更方便的帮到父亲,也免得他一个人为了家族,在狼群中单打独斗,叫他揪心。
崔闾在荆南外蒲镇,以崔怀景的身份,接到了皇帝圣旨,将筹谋已久的一府主官位,收入囊中。
陪同来宣旨的徐应觉和梁堰,俱都拱手上前祝贺。
两人都得到了背后之人的指示,要与崔怀景真诚交好,故此,双双表现的比当事人还高兴,把着崔闾的手臂,就要拉他去酒楼畅饮,特别是徐应觉,高兴的眼睛都亮了,凑到崔闾面前恨不得贴着他的脸细细描摩,他总觉得自己的画,画的缺了三分真人的灵气,那眉眼、那薄唇,甚至那挺拔的身姿,总觉得呈现到画上时,少了些气韵。
嗯,他得近距离的与崔怀景亲近亲近。
嘶~徐应觉摸了摸脖子,眼睛往四周扫,总感觉有丝丝凉意,或者说杀气在冲着自己来,可周围全是自己人,他身边还有自己的府兵,谁还敢于众目睽睽之下,斩杀朝廷命官?
错觉,嗯,肯定是错觉!
梁堰笑容里保留着三分客套,他是做不来徐应觉的自来熟的,但于举止中,也透着交好之意,自如的与崔闾说笑,就着建府事宜给予一个过来人的经验。
太上皇蹲在离镇最近的一棵树顶上,眯眼看着徐应觉那粘着崔闾的身体,拧着手边的树枝,掰了个稀巴烂,鼻腔里冷哼声不断,大有欲剁了其爪的气势。
崔闾坐靠在酒楼二层靠窗边,眼神不经意的往远处树上扫,手捻酒杯,与人推杯换盏,笑的一脸春风得意,直把侍候旁边的仆从看呆了去。
世家公子榜,要改世家风云榜了。
妈耶,这么年轻就任了一府主官,身份权势一步到位,多少姑娘要睡不着了哇!
梁堰心中一动,张口便道,“不知崔大人可有婚配?”
徐应觉也不甘示弱,紧跟而上,“崔兄啊,徐某家中有一小妹,如今年华正好,不知其是否有幸,能……”
崔闾还没张口,鄂四回便敲了门大步走近,板着脸道,“老爷,夫人问接个旨怎么接这样久?还回不回家吃饭了?”
梁、徐:……
崔闾:……
不是,他哪来的夫人?
第133章 第一百三十三章
崔闾发现了, 太上皇自从遇着他之后,除了合计谋略时,还有几分从前传言里的狡诡机辩, 平日里的大多时候,他整个人开始闲适懒散了起来。
就人还是那个人,与其说话, 思想对碰,做计策交流时, 他仍然能紧跟思路, 一语中的,但轮到具体实施阶段,他就隐身了。
说是怕身份暴露, 不好现身于人前, 可在全是自己人的地盘上, 也不见他动起来,就天天杵着个长刀, 跟秋吉似的,当起了他的护卫。
贴身护卫!
他拧眉插腰,围着某人转悠,旁边鄂四回垂着脑袋,一副受人威胁后的憋屈样,他的身后站着面无表情, 实则内心异常活跃的秋吉, 几人眼珠子都在随着面前谪仙似的人转,哪怕他现在浑身气势凛然, 敛着眉的神情严肃,也丝毫无损他呈现于外的赏心悦目状。
“夫人?”
太上皇摸了脑袋, 眼睛往旁边瞟,打死不吱声。
崔闾继续,“后日徐大人跟梁大人,设宴请我夫妇二人赏花吃酒,你倒是给本府说说,我夫人呢?”
圣地中心的规划,那野蛮风格的族居建筑群,以及天然雕饰的林间小道,动物粪便也就算了,如野人般墙角屋后随地大小解的,能不能有个制度出来限制一下,出台个族令管一管?
哦,他现在是蛊族族长了,上任之日便修改了不少陈腐旧规,然后,特意申明了不许在居住地随意解决生理需求等族令,现在要的,是得有个人能杀鸡儆猴,震慑一番。
有那么多事等他处理,他连夜画的族地改建图,百姓居住地、今后的商圈集贸地,准备修的道路宽度,需要提前砍伐搬走的树枝枯木,以及最重要的药物研究中心,人家鹜术支持他,那么眼巴巴的等着基地动工动土,调动了族民百分百的配合,收拾家当整理屋子,准备随时为规划图上的道路,或未来的商圈让步,哪怕泪水链链,不忍舍弃,却仍在他们的大力动员下,点头同意了搬离原址的意思。
多大的工程量啊!
现在除了圣地中心那棵树周没有动,其他地方都在为规划做努力,他从江州调来的船队,眼看就要靠了过来,之前是没料会这么快得到荆南,于是,现在只能写了信回去,让他们继续派船来送东西。
送会烧砖的匠人来,会砌房盖屋的,之前参加过修整官道的,有过筹建商业街的,胥吏官员他这里都还没有,都得往江州那边借用。
建府不是说说那么容易的,皇帝一副被迫赏官样,自然支援建设的银钱是没有的,在这个近乎原始之地,想要将之改造成,至少有那么一点州府气派样的成果,耗费的精力和银钱,可谓天价。
崔闾可以拍着胸脯说,这普天之下,没有任何人,能在毫无贴补的情况下,可以将一地州府衙署给建成。
他既然接了,就要做好,荆南会像江州一样,建的繁荣,能令百姓富足,招四方财源。
太上皇干什么了?
他把规划图往鹜术手中一塞,朝着眼巴巴望着他的族民一摆手,听话,带你们过好日子。
然后,现在蛊族内里就传言着一句话,圣王要陪财神爷,没错,他们的新任族长,是个大大的财神爷,只有圣王把人哄高兴了,这里的改建工程才会有源源不断的钱财投入。
好家伙,崔闾直呼好家伙,这偷懒是真偷出一定境界了。
不费脑的事,爱干,偷得浮生半日闲的生活,过起来就懒得动弹了,好像就等着验收成果,这中间是一点累不想受。
太上皇这是飘了啊!
崔闾磨牙,最气哼哼的一点就在于,凭什么他累死累活的又出计,又出力,而某人现在只与他合个计,力是半点不带出的,问就是怕掉马,再问就摆出一副藏头露尾也很委屈的样来。
我堂堂大宁开国帝,为了大业隐姓埋名,不得现世,名望尊严全部抛弃,成了一个不敢以真面目示人的路人甲,多委屈多难受呀!
牺牲已经很大了哇!
美美隐身倒还委屈了他。
崔闾终于从他这悠闲姿态里,捡出了他逻辑链里的违和感。
他冷笑一声,手指差点戳到某人的鼻子上,“你有时间盯我,你怎么没时间去处理那些烦杂的族务?就非要等到我回去,然后再陪我一起熬夜处理?你就不能自己先处理了?”
懒成什么样了,哼!
太上皇被指责的也不恼,人家还解释的有理有据,“我这不是担心你么?你这样出去很危险知不知道?”
崔闾眯眼,就听太上皇不怕死道,“你想想你高祖,他是怎么落进这荆南百年不得出的?”
不就是美貌惹的祸么!
秋吉默默的移了脚尖,身体渐渐往一棵树后隐藏,鄂四回还傻呆呆的站在原处,听的头连连直点。
是极是极,他肯替太上皇传话,也是存了这样的担忧,就怕他家老爷也叫人抢了。
抢回家做赘婿。
崔闾都被他这歪理气笑了,一扭脸,居然在自己的护卫脸上看到了赞同票,当时就更气的乐出了声,呵呵笑着,“好、很好,真是极为有理,看来本府还得谢谢你咯!”
说完脸一变,指着鄂四回道,“你是我的护卫还是他的护卫?怎么来敲门的不是秋吉,会是你?秋吉可是他的人。”
鄂四回脑子嗡一声,终于察觉出了不对来,眼睛往秋吉脸上一看,果然,就见秋吉一脸惨不忍睹状,接着,他听到了来自崔闾的幽幽森冷声,“秋吉,领他出去仗三十,顺便告诉他错哪了!”
秋吉此时才出声,拱手低头道,“是。”
个大傻子,咱们当护卫的,第一要义,便是除了主家的令,任何以打着为主家好的吩咐,一概不以理会。
鄂四回焉头搭脑的跟着秋吉去领罚了。
太上皇跟着也想脚底抹油,奈何现在崔闾身体倍棒,手脚轻盈,一个箭步就能挡着他,板着严肃表情的俊脸,顶到他眼跟前,眯眼危险道,“准备去哪?”
问题没解决就想溜?
你难道不知道,撒一个谎就要用十个谎来圆么?
现在你倒是给本府找个夫人来?
太上皇见实在敷衍不过去,只好道,“那你就说……就说夫人病了,绕过这一回嘛!”
崔闾剑眉竖起,提了声音再道,“那下回呢?总不至于本府的夫人一直病着?”
太上皇噎了一下,就见崔闾眼神不怀好意道,“你不是委屈自己个一直得隐姓埋名么?正正好,你就易个女装充做本府的夫人,与我一道出席宴饮吧!”
“不行,朕……咳,宁某堂堂男儿,怎能做女子装扮?再说,就我这身高体型,扮起来指定穿帮啊!”太上皇差点跳起来。
崔闾呵呵一笑,“江州水纹图上,有一千海里的小国,里面的人都人高马大的,连女子也有不输男子的体格,宁正壅,我替你想好了,州府夫人你是做不成了,你就做州府台家里的小妾吧!”
太上皇脑子还没转过来,瞪着崔闾,就听他抖手卷袖子,一副好戏开锣的表情,“等过些日子,海船重启,我便让人搜罗些迦叶国的男男女女来,届时我就以本家亲族的名义,给崔怀景送一个异族妾过来……”
崔闾特意咬重了崔怀景三个字。
太上皇这下子终于回过味来了,震惊的反手指着自己,声音都变调了,“我?以迦叶国女子的身份,入住崔怀景的后院?”
当小妾?
崔闾抄着手表示太上皇聪慧,居然一下子就理解了他的用意。
太上皇这下子是彻底不淡定了,他不知道迦叶国的女子长什么样,但通过描述,那应该就是美洲人那样的大体格子,别说,真要那么扮一下,再解释一番,崔怀景这猎奇的爱好,和收容到后院的小妾之举,便是旁人不理解,也会选择尊重祝福。
这是真剑走偏锋,意料不到的一着诈棋。
能借由江州这个跳板,将他带到众人眼前,还不会引起怀疑的举动,只要他在脸型和头发上略作修改就行。
他沉默了。
崔闾挑眉,太上皇最近的懒散,概因了他感觉做事束手束脚,有所担忧之举,因为满朝的关注度都引到了荆南,比不得江州有保川府当屏障,让他万分小心,怕露了行藏给他招来麻烦,是以能尽量的躲着便躲着,许多事都推给了旁人去做。
他也想亲力亲为,可现在蛊族百姓已经不禁止在荆南周边小镇出入了,万一有谁说漏了嘴……都是一场震动。
崔闾拍了拍他肩膀,笑的一脸老神在在,“本来我还在犹豫,怎么能引出崔怀景后宅格局之事,没料宁兄急人之所急,呵呵,自己就替自己解释身份上的挟制了,恭喜你哈!”
太上皇听出了他话语里的揶揄之意,一时无语住了,斜睨向他,声音低沉,吐气幽幽,“所以,朕这就从正室,被贬为偏房了?”
崔闾哈哈大笑,落井下石道,“是妾,还偏房,美得你!”
一个异族女子,也只能做姬妾入府供人行乐,崔怀景一个官身,收偏房也是有要求的。
哈哈哈哈哈!
太上皇彻底无语住了,小声抗议,“人人平等~”
崔闾边笑边点头,“等我们把那些人收拾了,也就有了宣扬人人平等的土壤了,现在呀,你还是委屈一下自己,给本府当妾吧!”
噗~!
脸色变成酱紫色的太上皇,太好笑了!
当然,这些安排现在都还只能规划规划,在江州的船,和支援物资没来之前,他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崔闾直接踢了“不思进取”的太上皇,和幺鸡领着兵马,深入山林去寻找那些散落在各处的小族群,若能劝他们从深山里出来,搬到他们准备规划的新府内生活,那于之后的统一管理是有大大的好处的。
太上皇在崔闾这边吃了憋,偏又不能说这计策不好,只能臭着一张脸,拖着幺鸡带了兵马进山了。
小族群也有小族群的防卫丁勇,就幺鸡那一言不和提刀就上的性子,别回头人家不理他,他能把人家连锅端了,那带回来的可不是百姓,而是夹带了灭族之仇的仇人了,有太上皇压阵,就凭他的脑子,收伏个把不听劝的小族群,想来是十分大才小用的。
崔闾就将这一摊子事全推给了他,两人明确分工,他理文事,太上皇继续掌他拿手的武事,各擅其位,非常好。
太上皇一忙起来,崔闾心气就平衡了,再也不用眼气他的清闲了,就主打一个我忙,你也不能闲的心理。
等他赴过徐、梁二人的家宴,将家中夫人身体不好的信息透露出去后,就开始了薅世家羊毛之举。
荆南穷啊,除了药材就是药材,你们压着皇帝赏了我一个官,可不能不管我这个新府怎么建,动一下手脚可不得拿银子来堆?还有那驱瘴药丸,里面可是有一味最最珍贵的雪枞茸,特别娇贵难培育,野生的不够用,想要以后如常的往来于荆南等地,就得建药田自己种植。
来吧~投个资?
荆南商圈的规划图,他做了两份,一份给了梁堰一份给了徐应觉,俩人都不失所望的,将之送进了京。
崔怀景承诺,谁投的银子多,商圈里的旺铺位置就赠给谁,并且保证驱瘴丸免费供应。
皇帝拿着规划图,在朝上假作好奇的问朝臣,荆南巫医能不能给制些……大家都懂的烈性小药丸?
然后,大手一挥,从自己内库里拨了少少一千两银子,作为参与药物研究的研究经费。
直接把满殿朝臣给整无语了。
武将出身就是粗鄙不通经营,荆南起家起业阶段,内里商机随便参与一份,以后的收益都将大大的,打着蛊族巫医的小药丸,向来供不应求,此时他们若能分得一股,以后还怕没有源源不断的钱来?
基础建设才不是他们愿意掏钱的项目,真正叫他们心动的,就是荆南深山中的药材,加之蛊族巫医的盛名,听说蛊族人均寿命有七十,若得大加研发支持,给他们弄些延年益寿的药出来,那这份投资就是值得的。
崔闾用一份招商计划书,引得各世家内部连开了数次小会,最后派了一个代表,带着他们的意向书,来谈开发合作,初期银钱数就开出了十万两。
但崔闾是什么人?
这点钱在他这里连塞牙缝都不够,恰时江州商船也到了,知事董成功亲自代表江州来了荆南,按照崔闾私信给他的安排,一气往外蒲镇上抬了十车钱箱子,总计百万巨资上来。
那世勋代表来的时候,也带了十车钱箱子,自以为财大气粗的摆在了外蒲镇上的街道上,董成功也有样学样,但他这钱箱子里装的可不是银锭子,全满满的是金光闪闪的金锭子。
人家按照崔闾给的剧本走,昂着脑袋一副斜睨之姿,声调拔的跟宫里的太监有的一拼,尖声尖气,偏还能传的老远,“我家府尊说了,荆南崔氏与我江州博陵崔氏一脉相承,同气连枝,这点小小见面礼,全当祝贺怀景公子升官之喜了,回头建府所需,他那边还会鼎力相助的,我家府尊有言,咱自家人建自己的府邸,很用不着旁人出钱,省得回头还人情都还不完,还闹个渎职营私结党之罪。”
把那世勋代表听的面色发青,连梁堰面上也不好看,觉得这次京中世勋大佬们,过于谨慎小气了,一家拿个五六万两,也不止这区区十万两银车,现在好了,叫人把脸打的噗噗响。
徐应觉却两眼放光的围着钱箱子转,看着里面的金灿灿,恨不能拉回自己的衙署里去,心中却更坚定了要抱崔怀景大腿的想法。
回去就日夜不休的给崔怀景画画,数册等身人像便栩栩如生的出来了。
只要将崔怀景的名声打出去,就荆南这物资丰饶的宝地,不怕吸引不来全大宁的商贾,届时,那建府建城的投资,还怕没有?
江州,总不能所有好事都叫江州全占了吧?真若叫江州在荆南投资成功,得了商圈大头,以后各家还怎么往里伸手?江州那崔闾做生意,可不讲武德,看他经营江州那欺行霸市样,到现在也没有一个世勋家族的生意能入住江州就知道,真要叫他把荆南变成第二个江州,他们还怎么能在荆南身上吃到肉?怕不是连汤都喝不到了。
所以,绝不能叫江州在荆南的投资上一家独大。
消息传回京畿,那些还观望的世勋彻底坐不住了,赶紧追加投资,直接给崔闾又送了两百万两来,并承诺后续还待追加的话。
崔闾笑吟吟的以崔怀景的面貌,跟梁堰表示,他虽然与江州那边连着亲,但已经过了百年之久,有渊源也不值当他让出这样大的利,并且,他也知道鸡蛋是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的,崔闾就是与他再有深交,他也不能任人唯亲,定会让这盘子上站着与江州势均力敌的派系。
江州既做成了“独营企业”,那荆南这里就往“合资企业”上打造好了,足以能稳住朝中众人的心,也能解了江州过剩的关注度,和觊觎之色。
水满则溢,月盈则亏的道理,他得权衡住。
要想富,先修路,银钱到位,开干!
徐应觉作为第一个与崔怀景交好的官场中人,算是第一个吃到了好处,荆南人手不足,他那边有的是人手,百姓被他成车的往这边拉,并且表示来回做工期间,都有车接车送,所需只要他们每日工钱的一文为车费。
而崔闾给来做工的百姓,开出的日结工钱为,一日百文,包两餐戳筷不倒的饱食,这下子,周边各镇上的百姓坐不住了,纷纷涌向荆南外蒲镇用工报名点。
荆南建府,如火如荼的展开了。
董知事,则见到了面色红润的崔府尊,一脸关切的问他,“府尊身体眼看大好,可定好了回程的日子,好让卑下组织人手来接?”
崔闾沉吟道,“眼下荆南开府正在筹建期,许多合作尚未理清,正好我也趁养病期间与怀景套了些交情,想看看能不能在药田一事上有所合作,嗯,暂且我还不能回,你告诉衙里那边,让他们各司其职,不得懈怠,等本府回转,可是要一个个细细查检的。”
董成功拱手,带着府尊大人的叮嘱,掉转船头回去了。
在有关于江州发展布局一事上,他深信崔府尊有自己的衡量,并且永远正确,因此,对他是半点不带怀疑的,让怎么做怎么做,指东绝不往西。
荆南第一座砖窑,就砌在了外蒲镇上,喜得徐应觉睡觉都嘴角带笑。
崔怀景可是给了他一个内部价格,以比别处砖价低一半的价格卖给他,如此,他治下的百姓们,在荆南做完工后,就能有银钱给自家改善居住条件了。
哈哈,崔怀景这条大粗腿果然抱对了,今年年底的考核述职报告上,他的政绩绝对好看。
梁堰也坐不住了,亲自带了一车礼物来面见崔怀景,替自己治下百姓大吐一遭苦水,也想来分润荆南大兴土木工程上的一杯羹。
崔怀景眯眼沉吟,这才慢悠悠道,“不是本府不肯提携梁大人,咱们大小也喝了两顿酒,承蒙梁大人热情款待,本来在用工一事上,是当与你跟徐大人一并相看的,可是……”
染堰紧张的盯着他,就听崔怀景道,“我荆南百姓用盐,一直用的是土制坑井盐,质量就不提了,本府也是怜惜他们,想为他们谋一个生活便宜之门,只不知梁大人肯不肯高抬贵手,与管控汾溪河的将军打声招呼,放了江州运往我荆南的海盐船?”
西北长廊线那边的黄都统肯定是不容易讲通的,他闸着那条官道,本就有保障着各地官盐价格的意思,而他想用海盐打击现今官盐价格,与他背后的大佬利益相冲,自然就是道不同了。
但梁堰这边有一点与他不同,他过水路运来的海盐,只供着荆南一地百姓食用,其实用不了多少,万把人的海盐,每季来一次,也只多几百斤。
崔怀景一副非常理解他的样子,向他承诺,他只是想替治下百姓,从江州拿些便宜质量又好的盐吃,属于自家食用,不对外公开售卖做揽钱之举的,他们荆南不靠贩盐过日子,他们有自己的本土产业,等他们药业全面发展起来了,就足能够养活治下百姓了。
梁堰叫他说的也沉思了起来,表示要回去想一想。
崔闾送了人出门,然后手书一封信叫人给徐应觉送了过去。
当日晚间,徐应觉便拎了壶好酒,去了梁府。
第134章 第一百三十四章
三月的江州, 有着传统的开航日,歇了一冬的晒盐场,会再次进入爆烈的制盐工序中, 往年这个时候,第一批海船,会将去年秋冬零散囤积的海盐, 拉些出去象征性的往航线上走一圈,各个近邻岛屿上的人, 便都知道, 冰封解冻的开海季要来了。
但今年是个特殊年,去年秋冬的那一场变动,连着地下城的现世, 令江州灶户根本没时间上晒盐场的工, 而各家库里所存的海盐量, 被朝廷拉走一批,支援了一批给和州, 就留存在手上的,根本装不了半船,是以,这个开航日的仪式,就不知道怎么操作了。
董成功此次跟随船队到荆南来,也是有问崔闾拿主意的, 总不能放条空船入海吧?
崔闾敲了敲桌几, 让他回去江州衙署等着,并且将码头仓库给空出来。
接着, 他便在荆南遥控京畿的崔元圭,放话给他, 可以送他三条船的航路,若有什么生意门路,尽可放手去干,他这里不收他的赁船钱。
崔元圭刚刚促成了崔怀景的荆南州府之位,便得到了崔闾开海行船给方便之门的信号,当即就在自家的书房内笑开了花,与其弟崔仲承道,“这个崔闾子倒是个极讲信用之人,且非常有眼色,呵呵呵……你看,为兄不过是在朝上帮腔了几句,他便给了我们家这样大的好处,可见,那崔怀景定是与他交情极好,可不是他们表现出的互相防备,面和心不和之态。”
崔仲承较之年底去江州时,更显得满面春风了起来,无他,因为崔元圭亲口承诺了,等保川府的同知位空出来,推举出去接任之人,便是他的嫡长子。
他是个没仕途缘的,这辈子注定是要帮衬着本家,替他大哥打理族中事务的,可他的长子却还有机会入官场纵横一番,可怜他这给人当老子的,忙前忙后,为的可不就是他自己子孙们的前途么?
有了崔元圭的应允,虽然不能留京,可也要看外放的州府是哪里嘛!就保川府那地方,多少世家子弟打破了头的,都找不着门路进,他的嫡长子若能借由此机会,去保川府历练历练,来日回京,前途必定大好。
崔仲承躬身给他大哥行礼,面上含笑,“大哥智珠在握,万事都逃不过大哥的眼睛,只咱们自家人得了这样大的好处,可要怎么对外说呢?”
以卢氏为代表的眼睛们,可都盯着他们家呢!
两边崔姓打的火热,虽是他们授意的亲近之举,可万一清河崔氏这边,真叫金钱迷了眼,倒戈进了帝党一边,那与他们之前的计划,可就大相径庭了,说出去都是要叫人笑掉大牙的存在,跟偷鸡不成蚀把米般,会被记录在世家谱上,供人当笑料学习警示的。
崔元圭眯眼抚着下颔,老神在在道,“当然不能三条船全给咱们自家人用,这样,你留一条船,明儿再去与各家掌事的通个气,让他们自己拼剩下来的两条船,如此,便也不算咱们家吃独食,有钱大家一起赚嘛!”
放他出去钓鱼,在已知江州是帝党掌中物的情况下,他领着一门几百口人打前阵,这第一口好处,总该叫他家占占,总不能他承担着敲了帝党墙角后的清算危险,还要无私的贡献出财帛所有吧?
是以,他清河崔氏独占一条船的利,属应当应份的,谁也别来指着他的鼻子说分配不公,想要公,就自己出头去与江州打交道,看那崔闾子理不理你!
世家门第,表面看着一团和气,实际是为利益分配,打的头破血流的日子从没断过,只不过都风花雪月的遮掩了过去而已。
他们怕他假戏真做,与江州真和气成了一家,他还怕他们过河拆桥,遇事败不搭手相救呢!
总归,各有各的防备。
紧接着,就是在临江别苑除京畿圈层外,消费最高的别地州府世勋们,都得到了可以夹带货物上船的航道牌,作为他们的贵宾礼遇。
崔闾如今就住在圣地中心的那棵树心里,其他吊脚楼房屋全部进入修整状态,只圣地周围还没动工,得等到大体规划完了后,再来彻底整改这里,于是,他的办公房也就近摆在了树旁边。
荆南蛊民是个野地里都能睡的主,对于这样大规模的动工,除了一开始的抵触外,等鹜术将新建好的居住地设计图展示给他们看后,就不再有人来抗议哭诉了,好在天气一天天回暖,他们上树或打了厚厚的蒲叶裹一裹,一日日的也就过去了,对于新家新房的期待倒是更加期待了起来。
崔闾身边少了太上皇的聒噪,倒还显得空寂了许多,他伏案将写好的条呈递给鄂四回,让他一会往漓水河边驻停的小船上送,为了及时处理江州事务,现在河边上每日都有从江州往这里来的小箭舟,主打两边通信迅捷的意思,梁堰想吃荆南这口工事之利,在汾溪河上游便只能放行两边的通信小舟,如此,那小舟之上偶尔夹带的一两沙包海盐,便就这么顺水的过来了。
合西州那边来做工的百姓,近日能领的工钱里,便开始出现了额外的奖赏,都是做工又快又好的,埋头苦干不偷懒的,报到工头处,于每日一结的工钱后,还能领到一小包约三两的雪白海盐。
这可把他们高兴坏了,简直比拿到高额的工钱还要高兴,因为有荆北卡着西北长廊线,他们合西州的百姓是吃不到私盐的,官盐贵还难吃,前次好不容易听说和州有门路销细白的海盐了,结果不知道怎么回事的,居然没了下文,有关系的从和州百姓手里弄一些海盐来,那价钱居然不比本州的官盐低,听说和州的海盐是个不要钱的买卖,结果卖到别州百姓手里,竟然一点不便宜,气的不少人牙痒痒。
崔闾让下面人将海盐包成小包,今日挑一批人奖励出去,明儿挑另一批人再奖励出去,每次给的都不多,一家子人小十天的量,等梁堰看出这中间的门道时,连他自己治下的百姓,都暗地里拍手称这福利大拢人心,与合西州的百姓开启了史无前例的友好往来,两州百姓从没感觉一家子人般,劲全往工程工事上使,那吵闹的,想借机寻事的,全被他们联手摁了下去,主打一个团结友爱。
他这才五味杂陈的回过味来。
崔闾说不走私盐,没说不把盐当奖励白给人,人家确实没指着这门生意发财,可人家却借着这玩意拢得了民心,现在谁要敢跳出来说这给的奖励不合规,嚯,那怕不是走夜路要被套麻袋的程度。
买不给买,现在人家白送你还阻止人拿,怎地?当官的都如此不讲理啊?
事到如今,他还得帮着崔闾,瞒着西北都统那边,好不叫黄飞鹏太早发现,能少挨一日批就少挨一日批吧!
他算是上了贼船了。
当然,崔闾也不会真的把他坑的没了官,或降职去别的地方,用熟不用生,既然已经跟这个梁堰打好了交道,也捏了这么个小尾巴在手,该给的甜头,除了带富其治下百姓生活外,给予他本人的自然也有。
他让董成功,也给徐应觉和梁堰二人,各送了一张航道牌,其上标注了带货量,允许他们的私货跟着海船去赚一桶金,名目也是现成的,就用的是合西州与荆北两地百姓倾力支援荆南建设,是两地州府大力襄助之情,理应得到的回馈礼。
如此这般操作近半月,江州那边准备下水的八条海船,竟然全塞了个满满当当,码头仓库那边人流攒动,没日没夜的收揽全国各地奔涌过来的货物,各地特产琳琅满目,关键是他们江州一马一卒也没出的,就尽收了千万货品。
哦,还有那脸都快要笑烂掉的各地世族管事。
海贸这块大饼,终究还是叫他们吃到了,几乎人人满意,人人开心。
崔闾坐镇荆南这边,看到报回来的呈条也开心,上了船的货物,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现在只是叫他们小出一笔,赚个利钱看看发展前景,等他们彻底将心思放在海贸上后,就也到了他撒网收鱼的时候了。
就像他故意只给了京畿那边三条船一样,清河崔氏独占一条,那他这一趟海航之利,少说能有百万,那其他家呢?几十家拼另外的两条船,这不患寡而患不均的局势不就出来了?还能有铁板一块来对付他的时候么?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就算已经有人看出了这个隐患,可面对巨额利润,谁能忍住不参与?会有侥幸之人想要捞一次,下回再提警醒之意,可惜,人的胃口就是这么一步步给喂大的,有一就有二,在千万金的利润面前,那些所谓的隐忧顾虑,会全被忘于脑后的。
没钱没人,做事千难万难,他有钱有渠道又有人,想要瓦解一个外表看似铁板一块的群体,简直不要太容易。
崔闾有一种预感,他现在做事,很有手到擒来的预判感,事安排下去了,就有能成功的自信。
正慢条斯理的整理着思绪呢,那边就有人快步走过来,然后就是一群小孩拍着手嘻嘻哈哈的跟在后头,等崔闾定睛一瞧,被围在正中间的东西,竟然是一只纯白色的小鹿。
来送信的是酉十七,秋吉给了他,太上皇又不知从哪招了另一个暗卫来,这人就是酉十七,说是早年太上皇本家那边给的老部下。
酉十七黢黑的脸上,也看不出什么表情来,上前给崔闾行了一礼后,又奉上了一封信,崔闾都能从他哀怨的表情里,读出一股子忧伤来。
好好一个神秘组织,竟然叫太上皇给用成了信使。
崔闾抚额,也是被太上皇这操作弄的无语之极,从领着幺鸡出去,几乎一天往回稍一封信,那沿途有什么,长了棵多稀奇的树,抓了只多肥的兔子,吃了一嘴酸死人的果子,以及踩了一裤腿的不知名粪便,那股扼腕于没将徐应觉带上,来一场写生之旅,简直穿透纸背。
反正从圣地中心出去的沿途风景,崔闾人没到,脑海中的景物已经想像到了,太上皇太能写了,看到树屋,会写上面曾经发生过的倦鸟归巢,然后映射一番是否有因爱奔逃的男女在此生息,看到清泉,又会展望一口增长十年之寿的奢望,然后过一天会再来信告诉他,说他替他喝过了,就是普通的山泉水,有点甜,不长寿数。
崔闾是真不知道太上皇这脑子里的思维,竟然能发散的如此丰富,好像不是去找散落在各地的小族群的,像是去郊游散心?反正,过的挺潇洒自在。
“咳,今日又有何收获?”
酉十七拱手,沉声道,“主子猎了一只白鹿,特遣了属下给大人送来。”
这等祥瑞,一般都是要往京中送的,结果他家主子倒好,大手一挥,就给崔大人送来了。
崔闾起身感兴趣的绕着小鹿转了转,发现竟然还是只小崽子,只到他腿膝盖高,见他近前,竟凑了头过来往他身上嗅,一副亲近之意。
酉十七瞠目,这小鹿羔子一路上都不许人近身,除了抓它的太上皇因为蛮力能近身,现在居然让崔大人不费吹灰之力的摸了头。
果然,人长的好看,连畜生都乐意亲近。
崔闾来回看了几眼小鹿羔子,转头问酉十七,“你主子倒是给了那些肯出深林的小族群什么条件?怎么去了这十来日,我在这边竟没接出几搓人来?”
不会全叫那家伙一个劝不动,全给杀了吧?
听说他们一行人,可经历了几轮毒箭和狩猎圈套,伤了的士兵已经被送回来医治了,按着太上皇的性子,那些顽固不化的,肯定是要动手惩治一番的。
酉十七低头道,“主子将那些不愿降服的,全都绑了吊在那些人的族地里,风吹日晒了几日后,目前老实了不少,也肯坐下来好好说话了,主子特意交待了属下,说他没动刀,让崔大人放心,您要的人力指定给多多的带回来。”
崔闾点头,太上皇走之前,他可打了预防针,就荆南本地的百姓来说,人数还是太少了,能尽量带出来的,就全部往外带,那些实在不肯出来的,除了年老劝不动的,身强体壮的绑也得绑出来。
蛊族近亲繁衍太严重了,外面的男子顾虑蛊族规定,和秘密巫术,不太敢与之结亲,那就只能往同在这片深林里,生活的其他族群里找人婚配,打散了他们混居在一起,不用几十年,应当就成一家亲了。
等年轻人适应了外面的生活,那些不肯出来的老者,也就会为了一家团圆往外迁移了,总归,深山里的生活是不可能有外面便宜的。
酉十七见自己东西带到了,就眼巴巴的看着崔闾,崔闾无奈摇头,只能回到桌前伏案回信,且这信还不能写短了,写短了等下次太上皇来的信里,指定要怨气丛生,怪自己与他无话可说,或者是不是有了徐、梁二人为知交,将他这个老知交忘脑勺后了的酸言酸语。
崔闾只能事无巨细的,将近日自己安排下去的事情一一道来,末了,还得问上一句,“君上何时归,臣甚念怀”为结束语。
也是不知道怎么回事,这信中的角色扮演,就从兄弟,转移到了君臣上,也没有上下尊卑之念,透不出什么阶级之分,就好好的,太上皇跟突然抽风似的,用打趣的说词,调侃他贬妻为妾的事,崔闾又不是个嘴上饶人的,就用君臣来回怼。
反正,谁也占不着谁的便宜!
等墨迹风干,崔闾又让乌灵将准备好的干净衣裳,和一些吃食给酉十七带上,如此,这一日的太上皇也就打发了。
太上皇:……
第135章 第一百三十五章
崔闾没有料到毕衡会找到荆南来。
算算时间, 韩元恺应该带着圣旨进了和州。
毕竟曾是帝党的中流砥柱,已经因着一通骚操作丢了脸,此次若再大张旗鼓的罢了他的官, 哪怕有别的官职可抵,也难免要成为对家暗戳戳,离间其他寒门官员的说辞, 给这个老臣的最后体面,也是不想太寒和州衙署一众人的心
毕衡除了大局观不行, 在任上为官, 对于衙署官员和治下百姓,那是有着清廉好官的名声,其人在和州的民望是不差的, 尤其这次给和州百姓发放免费的海盐之举, 更得了一波民心威信。
他早早便将与江州合作开凿河渠的事, 给宣扬了出去,并且信誓旦旦的对外扬言, 其与江州总督崔闾之间的友谊,坚不可摧,有着二三十年的深厚情分。
徐应觉作为他的友邻州府,且两人还属同派盟友,比之梁堰又自觉亲近了不少,因此, 当荆南内里出现变化后, 他第一时间就给毕衡去了信,想借着他与崔闾的关系, 讨一波巧,哪料毕衡久无回应, 而他却巧合的与“崔怀景”建了交,如此,他倒却忘了还有毕衡这一层关系,等毕衡突然上门拜访,他还惊诧的不明所以。
彼时他正在家中宴客崔怀景,这次只他单独请的人,且拜托了病体刚有起色的夫人,亲自定的菜单,监管着小厨房弄的席面,目地就是为了显出他对崔怀景的重视。
徐夫人在宴席开始前,由小丫鬟扶着出来与崔怀景见了一礼,很温柔婉约的一个小妇人,看得出来身体确实赢弱,走才没两步路,就脸色煞白,香汗淋漓的,在徐应觉的搀扶下,向崔闾表达了他赠药的感激之情。
崔闾当然是谦词连连,并附上了一张单方,那是他来赴宴时,特地去找了鹜术要的,徐应觉替妻求药,自然是说了具体病症的,崔闾将之说与鹜术听,后者只略一思索,便给他拟了养身的方子,比之财帛什么的,这显然是一份诚意十足的礼物,因此,徐应觉夫妻更觉“崔怀景”其人可交,待之比宴前准备的更加热情。
两人边吃边喝酒,也没有旁人陪,就在徐家偏院的花房内,搭有一个全景玻璃亭,四周鲜花着锦,看着非常灿烂美丽,隐隐花香随风送来,伴着其间行走的婢女,和闪烁着一角裙摆的舞姬美人,营造的一种朦胧心跳之美。
徐应觉边饮宴边观察崔闾,想从他脸上看看对于美人之想,若有那意思,便当是回礼送了,可惜他细观了半天,也没见崔闾脸上有半刻对美姬的迷馋,只有单纯的欣赏而已。
他既有在高门富户里攀爬的本事,与人作联也是一项建交业务,这美姬自然不是他养的,连这花房也不是他财力能支撑的,都是最近为了与崔怀景加深情谊,从其他府宅化缘来的。
当然不是说像出家人那种化缘,人家与他这些东西,想的自然是荆南内里业务,那么大的土地面积,等建府之后,首归的便是衙署产业,地契什么的都肯定在崔怀景这个当府官的手中,那些人想染指荆南地产和林木草药生意,自然是买卖固定资产更便宜。
他现在拉的就是这门生意,且若他自己有财力,也很难不动心内里一片无主之地。
崔闾与他酒过三巡,也大致懂了他的意思,这徐应觉呢,是帝党没错,但他支持皇族,与真北境帝党还有一个不同,他并不十分坚定的是支持太上皇的均田制的,他是当今武涛的帝党,不是太上皇凌湙的帝党,其言词里的意思,是觉得太上皇行事太过极端了些,有些想法也太异想天开了些,一番推心置腹之意,是想让崔闾用荆南地契变现,与地方小世族世家搞好关系,拉拢他们,以此壮大现今帝党的威势。
他的思路有一部分是对的,就是以点及面的,用穿透全国各地的小世家豪门,与京畿大世勋形成抗衡之力,与太上皇现在整合贫苦百姓,先分贫瘠不毛之地,再包围富硕丰饶区,其实是一个意思,所不同的就是发展对象,没有购买力的贫苦百姓,被他摒弃在了拉拢圈外,他可以为治下百姓求挣钱门路,却并不想拉他们一起参与到固定资产分配当中来,可能潜意识觉得,就凭他们的能力,即便得到了土地,也可能守不住,会像早前、早早以前那般,因为各种各样的意外,而将手中的田地典卖出去。
所以,不如一开始就不带他们玩,没有想头就不会有期待,更不会有失去后的痛苦,本质上,他是对太上皇制定的新政,并没有信心。
崔闾捏着酒盏,故作沉吟,“徐大人说的那几家,是真真的有意投诚当今,愿遵当今以为马首是瞻?”
徐应觉捧杯闻言大喜,脑袋连连直点,“崔大人,徐某可与这几家的嫡公子们交好几年了,透过他们也能窥出其家主近些年的行事手腕,都是年久积善人家,对下人与门下佃农都非常仁慈,他们离京那边太远,且家门不够那边大人物看的,所谓世族统一战线之说,很轮不到他们理会,只要咱们稍微拢一拢人心,他们指定就以当今为首,听凭召令了。”
崔闾笑了一声,斜睨向他,提醒道,“荆南地大物博,产物颇丰,他们之前是够不上京里大世家,之后得了这些土地财力,是不是就有资本入了那些人的眼了?徐大人,你这个不是拉拢,而是给他人做嫁衣吧?”
徐应觉叫他噎了一下,张嘴数次哑了火,确实,他没往那方面想过,只想着能就近拉拢一批人就拉拢一批,总好过全大宁世族,不管大的小的,都跟帝党二心要好,且他时常有种危机感,总感觉万一太上皇的兵力不那么强盛后,就武氏皇族那一家子,还能不能把皇位坐稳的忧虑。
天下大财,尽归世族勋贵手中,连铜铁矿都与皇族平分秋色,若不是前掌兵者的强横威力在,怕这天下早没有这样安宁了,可就这形势,也随着久无消息的太上皇,在减小、势衰。
他是必须在站在帝王身边的,否则以他的出身,这辈子都可能混不进三品高官的堆里,更别提有一日能位列朝班,当京官了。
他身边现在聚集起来的小世族乡绅,只能维持他每年进京的基本打点,凭他那点朝俸,怕连仆奴都养不起,是以,他想要拉拢更多的小世族乡绅,能成势的将自己抬进京,这牵线搭桥,为他们在荆南资产上谋些利,便是他给予那些人的依附回馈。
徐应觉以为他这提议,会得到崔闾的应肯,毕竟“崔怀景”是个从没当过官的,天上掉馅饼得了这个州府之位,恐怕还不知道怎么利用现有资源,敛一波固有财富,且这属于各州府固定土地置换的银钱,是无需上交户部的,完全属于地方财政可自由支配。
他不信有人能无视这笔财富,且能冒着得罪周边富户乡绅之举,一丈地都不肯吐。
做官的,真要是死脑筋不知变通,那这官是做不长久的,别看那些富户乡绅没有明面上的大靠山,可谁也保不准他们有零散的分于六部亲朋,遇事动点小手脚,就够远离天子脚下的地方官吃不了兜着走了。
徐应觉圆滑的地方就在于,他深知治下百姓是如今帝党的逆鳞,当今考核地方政绩,最重要一点就是,治下百姓的生活水平,一地民生是否能自融自洽,他在与富绅公子来往间,并未因为钱财不足,而行苛刻百姓之举,用的是自身才能,和一点地方官的身价,来赚取两者之间的游刃有余。
他不是贪官,却有着非常清醒的为官之道,并且两者之间一直能比较好的,保持着平衡。
但显然,他这种为官之道,与崔闾是不能投的,都是聪明人,崔闾甚至都不用多说,他便知道在衙署买卖地契一事上,没有什么可商量的余地了。
只是多少还有点不死心,试图再委婉劝说一番,“崔大人,荆南地界有合西州近三个大,其间密林和无法耕种区占了一半,荒山秃地亦有三分之一,真正能用来开发的不过只一个合西州大小,你衙现今人不多,开荒费力,耕种亦无人力可驱使,难不成都空置着?且据我所知,您准备筹建的药林基地,培植期长达六年之久,或者小十年才能看到收益,那这中间的财税收入,你衙难不成全靠现在手中的银钱支撑?那盖的房子,和修的官道,处处用钱,江州那边虽与你为本家,但人家也不可能年年支应吧?”
江州崔氏再与你亲,也不能这么当着冤大头使!
身为一州主官,还是要有点为民谋利,为朝廷纳税的自觉的,除了给自家衙署留点进项的产业,其他多出来的土地山林,大可卖与有实力的富绅,尔后年年收产业税不香么?
烂在手里的荒山野林,跟卖与人投资发展,造福乡里,哪样更能出政绩,这还看不出来?
怎么就非寸土不让呢?
崔闾笑笑,他当然不会现在就告诉他,荆南的所有土地,之后会全归国有,重掀国有土地归百姓,划分自留田与租赁田两种,前者绝户回收,也不得买卖的新农政。
他要用行动表明,太上皇的新政不是失败了,而是一直在伺机而动。
也正是这个时候,毕衡上门了,本来今天宴请崔闾,徐应觉是交待了门房不见客的,只不过毕衡身份特殊,门房那边还是找人进来报了一声,正巧这时候也到了两人谈话不欢的场景,徐应觉便借着毕衡下了台阶,笑着跟崔闾说要与他引见。
崔闾捏着酒盏的动作顿了一下,笑着点点头,一副早闻毕大人清名,能得一见乃莫大荣幸之感。
是以,等毕衡跟着徐应觉家下的仆从,进了花房门厅时,便见着一脸热情微笑迎上来的徐应觉,和坐着没动,却也表情温和,一派谦谦君子样的崔闾。
徐应觉与他热情的见了礼,一副被他突然登门震惊到的模样,然后又笑着拉他上前,说要与他引见一人,接着,便见崔闾施施然的从坐位上起身,轻撩长袖下摆与他拱手见礼,“荆南崔怀景,毕大人有礼了。”
毕衡揣着满腹心事,却在一见崔闾之下突然忘了个精光,他瞪着年轻版的崔闾,震惊哑然,然后跟见了鬼般的,劈声道,“闾贤弟?”
这、这不就是他闾贤弟年轻时候的模样么?就是比年轻那会更丰神俊朗了些,更神采熠熠了些,更……更志得意满了十分、百分、千分。
他一步跨近前,攥着崔闾的胳膊,用力道,“闾贤弟,救我!”
旁边的徐应觉深觉荒谬,忙上前拉开他道,“毕大人,崔大人虽与那个崔大人,长相神似,可他们真不是一个人,江州的那位还在圣地里养身体呢!”
毕衡犹疑的扭头看他,才又转了头仔仔细细的看向崔闾,尔后又后退了两步上下左右再看,终于像认清事实清醒了般道,“是了,人怎么会返老还童呢?那是神仙本事,又或者,只有那位能办到,普通人是没那等机遇的,我眼花了,对不住!”
说着,他冲着崔闾拱了个手,神情一下子变得恹恹了起来,徐应觉接着他刚才求救的话问,“毕大人,您是发生了什么事么?”
毕衡抹了下额上虚汗,眼神发花,看着桌上的酒壶,猛的拿起来对嘴灌了两口,饮的急还被呛了一下,这才脸红脖子粗道,“本官被贬了,现在已经不是和州总督了,呵呵呵呵……”
他苦涩中带的笑里,隐有悲泣之意,“我不知道找谁说理去,想入京,可圣上给的旨上说,不许延迟去新衙报道,我便只能先往新就任的衙门里去,然后就拐道来了这里,想到我闾贤弟在荆南的事,就想来问问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被贬官的事里面,有没有他的手笔?结果,外蒲镇那边管待客来访登记的,居然说崔大人今天没空,哈哈哈,他居然没空见我!”
一股墙倒众人推的悲愤感,还有种控诉崔闾见风使舵的意思在,崔闾在旁边听的挑眉,连徐应觉都惊讶了,一时间替崔闾辩解道,“可能崔大人是真没空吧?”
毕衡拍击了下桌面,愤恨道,“现在真正没空的,应该是他崔怀景,崔闾一个江州总督,总不能越俎代庖的在荆南理事?他是来休养看病的,怎么可能没时间?他现在有的是时间。”
徐应觉被他一噎,低头一沉思,觉得毕衡说的也对,现在整个荆南所有人忙的团团转,就只有江州来的崔大人不可能真忙,那江州来的通信箭舟一天一回,看着事事条理,不像有多少公事,紧急要处理到不能见客的地步。
那就是找借口打发人了?
江州崔大人这么势力眼么?
旁边的崔怀景绕桌而过,拱手道,“徐大人有客到访,崔某就不打扰了,告辞!”
毕衡这模样,显然是钻了牛角尖,崔闾觉得与其在这里听他报怨,不如等他冷静后,再寻时机见个面的好。
徐应觉的事没办成,心里也不得劲,拱手与崔闾拜别,要亲自将人送出府,却叫毕衡一把抢了先,他被狠灌下去的两口酒熏的眼睛通红,上前抓住崔闾的袖子,喷着一嘴酒气道,“我跟你一同走,你是荆南府主,肯定能带我进去,我要去找崔闾……我要问问他……”
崔怀景顿了脚步,长身玉立,声音清浅,“问他什么?问他是不是去圣上面前,告了你的御状?毕大人,各人心里都门清,何必呢!”
搞得大家都下不来台!
说完,一甩袖,在两人的怔愣中大步离开。
第136章 第一百三十六章
接下来几天, 外蒲镇那边总有人来报,说和州新任水利工程署总长毕大人求见。
这个新衙看名字就知道,是专门为了修建水渠成立的, 存在的年限以水渠修成的年限为止,挂靠的工部名下,总长最高衔设的是从五品, 比之一府总督位生生降了两级,算是小惩大贬。
虽没广而告之, 连与韩元恺的交接都在沉默中进行, 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啊,毕衡被下调去修水利工事, 很快便在就近几个州府传开了, 基本幸灾乐祸的多, 温酒设宴拍手笑叹,都说这下毕大人也算是求仁得仁, 总算要实现毕生所望了。
也无非是这些年,毕衡每年述职时,都要在京中到处述说着他的水渠引流之想,大家一起喝个酒念个诗也不安生,话头总能叫他绕到修渠便民之事上,好像就显得他忧民爱民似的, 搞得大节下的扫兴没趣, 早有人瞧他不忿了。
可这不忿却不能当他面表现出来,哪怕心中厌烦, 也得撑起脸皮来恭维他,谁叫人家的引渠设计图纸, 得到了开武皇帝的认可呢!
哎?人家也没举着这份荣誉,嘚瑟在表面上,就每回集会时,动不动的将话题往那上面引,都特么是官场上的老人精,当然得顺着他的话说道一番,然后焦点自然而然的就成了他,回回如此,老生常谈了二十来年,直把人的耐心消磨光,再后来的饮宴,人家能避就不带他了。
都是科考上来的天之娇子,凭什么老让人捧你的臭脚?花钱办宴的主人家,不是为你作嫁衣裳的,抢人风头也得看人家乐不乐意,所以,他在江州初见崔闾时,说他在朝中几无友朋,有的只是同派系的盟友,算不得知心这类的话,是不渗水份的真。
一件念叨了二十多年,都没影子的事,早不知道被多少人嗤之以鼻了,也就是忌惮着太上皇的夸赞,怕当面喷他被盖个不敬君上的帽子,否则早有人怼他,实力配不上的痴心妄想,犹如纸上谈兵,最好收敛收敛,等事成了以后再炫等话。
真心想做实业的,大多是那种默不吭声的,毕衡这种行事,也就欺了崔闾不知情,等后头临江别苑开业那次,与崔仲承闲话家常,无意扯到毕衡身上时,这才叫崔闾从与毕衡重聚起,就生起的违和之感,有了解释。
就说,一个人在官场上经营了那许多年,怎么可能除了他这个二十年没见面的挚友,就再没其他能入他眼的友人呢?
原来不是他人不入眼,而是他毕衡不能入其他人的眼,到现在崔闾都记得崔仲承脸上,那似笑非笑的揶揄样,有种撞破了上当受骗者,当面求实证的戏谑感。
就一种,原来你也有识人不清,叫人忽悠瘸了的眼瞎样,霎时就破了他背后布局者的高人滤镜。
但错有错着吧,正是因为这层滤镜的破碎,让京中崔元圭认为,凭他的智商,有能够与崔闾一较高下的能力,可以放心的与之进行后续合作。
崔闾从没将这些事情,与太上皇说过,一觉没必要,二也是因为,论眼瞎的程度,他俩当不分上下,也就不用互相伤害了。
可他万没料到,这个老家伙会如此为达目地不择手段,见走正规登记渠道见不到他,就干脆脱了一身好衣裳,扮成了来做工的普通百姓,领了工签进圣地中心。
因为担心两个身份会客,总有错不开身的时候,他在圣地中心外围设置了岗哨,外蒲镇那边设了来访者登记点,每日由鄂四回递送会见名单,前几次毕衡都拖着徐应觉,以为能靠他进圣地中心,可他不知道,就因为有徐应觉在,崔闾才更不能见他。
整个围起来,没动迁的圣地中心只三百平左右,除了一棵圣树和栅栏墙外,目测所及一览无遗,连藏都没处藏,是以,崔闾是不能叫人升起,见崔怀景而不见崔闾,见崔闾却不见崔怀景的疑惑感的。
徐应觉与崔怀景交好,毕衡要见的却是他崔闾,两人共同求见,想也不可能得到他的许可。
鄂四回从一日三回往里送请见贴,到后来三天才来一贴,半个月的坚持,终于不见了毕衡的身影,崔闾以为他放弃了,便不再让人专门守着登记点,只叫人注意着行止诡异,有偷摸感的那种人。
皇帝承诺的开渠资金到位,毕衡不可能总将时间耗在他这里,为免双方翻旧账,他忍不住把人掐死或打死,最好的方式就是不碰面,也算是全了这些年的情分。
崔闾并不想用银钱拿捏他,开凿河渠,利在千秋之事,也是实实在在的为百姓办好事,早前虽生了不再支援其梦想之事,可后来与太上皇一番交心后,崔闾已经不将私人恩怨,加固在这等利国利民的大事上了。
该支援的银两,他会一分不少的给,但那是他因为太上皇的关系,而惠及到的利民之举,不是因为某个人,某段友谊,毕衡在他这里,彻底没了分量。
他继续在圣地中心处理两州公务,早上处理的是荆南事宜,因为衙署人员不满额的关系,许多事情需要他亲力亲为,比如规划百姓生活区、商贸集会区,还有划定官道走向,避开鹜术药物研究中心,将之列为禁行区域,等等,连暂时从合西州借调来的胥吏,都跟着忙的脚不沾地,他更是累的闭眼就着。
等到下午,江州的公务会随船交接,他再处理那边的紧急呈条,由腿脚利索的乌丛当跑腿的,来回游窜在漓水河码头与圣地中心两处,猴似的眨眼就没。
如此两三天的,再有太上皇派来的人一日一汇报的打着岔,叫崔闾很快便将毕衡忘在了脑后,忙碌之后的放松时段,就似往常般,会跃上圣女曾经呆过的合欢房内,放空脑子发呆。
坐高望远,是他最近偶尔闲时常干的事,太上皇出门也近一月了,虽每日仍有信来,信上仍琐碎事念叨的人头疼,可纸中所言毕竟不抵真人在前,他一边派人接收着从深山林里迁移出来的小族群众百姓,一边在心底计算着太上皇应当归来的时日,让近日在外蒲镇上行事的人,将得到消息,从四面八方赶来做生意的新巧物,留意些买下来,等太上皇归来之日,好做了一齐来犒劳他们这一群出去办差的人。
正想的入神,人也昏昏欲睡的,就听一声炸雷似的声音响在圣地中心处,“崔闾,你出来,若你再要躲我,我……毕某就立刻自裁于此。”
说着声音沉痛似控诉,“你我相交三十载,不过分离几月余,怎地就到了对面不识之地步?到底是你于我有愧,不敢直面于我,还是这中间有人刻意在挑拨离间,叫你我情分生疏,渐生仇怨?你总要与我个机会说一说,顺便也解了我心中疑惑吧?这样躲着不见面,既越发显的你心虚,更坐实了我心中猜想,我有如今下场,难不成真的是你在从中作梗?崔闾,你出来,今天你必须给我一个说法。”
崔闾坐在并不隔音的合欢房内,听着他逻辑不通的狗屁言语,一时间竟忘了反应,忽然觉得选择不与他见面,竟是从未有过的正确决定。
他现在就手痒痒的想打死这个毕老货。
怎么敢呢?竟然还敢这样指责他。
圣树底下迅速围了一圈人,鄂四回捧着一沓文书,愕然的看着一身补丁衣裳的毕衡,扭头与守门的人问,“他是怎么进来的?你怎么看个门都看不住?”
那人也委屈,且莫明其妙的,“他说是来打扫院落的,我看他穿的普通,跟近日常出入这里的工匠差不多,就没盘问,哪知道……”
鄂四回先将文书摆到崔闾常办公的案桌上,然后才冲着毕衡道,“毕大人,我们大人不在这里,您若有事,且稍后再来?容我去寻寻人?”
毕衡却不理他,只眼睛盯着树腰上的小屋子,脸色黑红交加,“崔闾,我就想问一句,是不是你新招的那个幕僚,刻意离间了我俩的感情?我可是听说了,自我走之后,他就出现在了你身边,与你近乎行影不离,你信重他,任用他,事事听从他,他定是说了我什么,才叫你……”
鄂四回脸色微变,手微抬起,便想将人砍晕拖走,却不料头顶上突然传来一道声响,“毕衡,你这招极蠢,如此言语,颠倒黑白,就为了激我出面?”
树腰上的合欢房门悄然打开,露出一张红润健康的中年人面容,那是恢复成本来面貌的崔闾,冷冷的垂眼盯向毕衡,从鼻腔内冷哼出声,“倒是我小瞧了你,竟然如此自降身份的,与普通百姓混做一堆,别说,这身衣裳穿在你身上,挺合适贴身的。”
毕衡面容一下子青紫了起来,他赤红着双眼死死瞪着崔闾,嘴唇颤动,涩声艰难道,“你果然是刻意躲着不见我的,如不是我那番言语激你,怕是你要一直搪塞我,回避我,闾贤弟,为何?便是判了斩刑的罪人,也该知道个死罪原由,你总要让我明白为什么?”
崔闾顺着扶梯下来,鄂四回上前扶了一把,叫他顺利落地,尔后,他踱步来到毕衡面前,敛眉望向他,“你心里清楚,又何必来存侥幸之心?毕衡,从我为你筹谋之事落了空时起,你就该知道,有些事一去不回头了,更何况内里还牵涉了多条人命,我不信你想不到。”
毕衡嘴唇动了动,气势稍减,低声道,“那都是意外,我也不想的,闾贤弟,我去信给你解释过了,你难道没收到?”
崔闾嘴角牵强的笑了一下,“我收到了,我也给你回信了,信中说的很清楚,此后各分南北,再不相干,难道你也没收到?”
毕衡面皮抽了一下,不肯信道,“就为了计划落汤?我们可以再筹谋啊!”
崔闾愣了一下,用奇异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他,半晌才道,“所以,我那么多条人命填进去的事情,就不算了?我的部曲,我那被你骗的团团转丢了命的次子,还有当时千请万求,愿意跟你走一趟的百余商户家的损失,都算了?”
轻飘飘的一句再筹谋,就可以把之前的事情一笔勾销了?
一个说法都没有的,你就想过去了?
毕衡急促的喘了一口气,心中一横,仰了脖子道,“你若要算账,我这把老骨头赔你就是,崔闾,我以为大丈夫当不拘小节,便是看在当初我襄助你坐上江州总督之位,你也不该如此对我,你忘了当时王听澜和武弋鸣他们对你苛刻的样子,全是我从中替你斡旋的么?是我引见的你入的北境党,是我让他们对你放下了戒心,也是我给陛下去信,以性命保举的你,崔闾,你这么过河拆桥,就不怕受人指摘、斥责?”
崔闾在他说话时起,便定定的看着他,等他终于一口气将话说完后,才点头道,“我总算明白了,你这些年,为什么钻营来钻营去的,连个修渠的起动资金都拉不到了,更别说在京中经营人脉,结交友朋了,你这样人,活该没人肯结交。”
倒打一耙的本事,令人望尘莫及。
毕衡哽了一下,依然嘴硬道,“只是一些下属,至于令郎,也是他自己的选择,我只是没有做好看护责任,可他那么大个人了,又不是小孩子,我的话他不听,我也没办法,你不能将他们的性命怪到我身上,我也派了府兵去找人的,只是那帮沙匪太厉害了,我的府兵也折损了好些,我尽力了,只是这些话说来好似推卸责任,我便埋在了心里,不曾想,还是叫你因此与我生了嫌隙,闾贤弟,你真的误怪我了。”
崔闾叫他这辩解辩的眉头直跳,背着手来回转悠,以散心中郁气,半晌方道,“这样说来,我不但不该歪怪你,还应与你更比从前亲近?毕衡,旁边有水缸,你去照照!”
简直不要脸!
毕衡被他连名带姓的,叫的脸色青紫,正张嘴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乌灵从远处来了,她和凌嫚挽着手,身后跟着大方步过来的徐应觉。
从外蒲镇会客登记点没了毕衡人影后,徐应觉再请见崔怀景的贴子,便三五日的能成一回了,今日早晨办公务时,鄂四回拿了他的贴子来,崔闾觉得今日似没大事,便应了他所请,允他进圣地中心相见。
没料叫毕衡这一搅局,他让忘了时辰,再加上徐应觉也提前了半个时辰,遇到乌灵,便跟着她进来了。
他意外的看着毕衡,拱手道,“毕大人,您这是……”
一看这打扮,就不是按正常程序进来的,这可真是千万百计了,再看崔闾脸色,显然对他这行止,非常有意外,且排斥。
徐应觉真正与崔闾没见过两回,但认得,他立即拱手行礼道,“崔大人,这徐大人见您心切,若有行止不当处,你海涵,且听说您二人乃几十年的忘年交,便有什么误会,当面说清楚,也省得他无头苍蝇般在外盘桓,坏了您的清誉。”
崔闾呵一声冷笑,“合着本官拒不见客,倒是有罪了?徐大人,你应该听过年前那场海盐之争吧?你觉得本官不该生气,不该追究?还有这中间折去的人命,哦,你大概不清楚,我还折了一个儿子在和州,如今他说不该怪他,我就不能怪了?有这个理说么?”
徐应觉震惊的瞪大了眼睛,扭头望向毕衡,震声道,“毕大人,您可没说将崔大人的儿子给折进去的话啊?这不是……”诓我这个老实人么?
毕衡不吭声,抿了嘴跟锯了嘴的葫芦般,只眼睛盯向崔闾,嗡声嗡气道,“我既来了,便随你处置,只要闾贤弟能将气解了,之后在修渠注资上不与我为难就行,闾贤弟,你非要与我就之前的事情论罪责,我认,我都认,只要你别在银钱上……”
他一副忍辱负重样,好像是被逼着认下了之前做下的所有错事,就为了之后修渠能顺利进展,一为全心为公样,叫不知道内里详情的徐应觉,又生了不忍之心,觉得好像他也没犯什么大错,一时面上颜色又和缓了。
“怀景兄在么?麻烦崔大人让我进树屋里一见。”
崔闾这才从翁鸣的脑子中,抽出一点理智,看着他,哑了口。
鄂四回握着腰刀的手蠢蠢欲动,他冷眼看向毕衡,只待崔闾一声令下,他就要动刀拿人,不能杀,也要丢出圣地中心。
实在太糟心了,怎么会有这样厚颜无耻之人啊!
正当几人堵在树屋门口时,圣地栅栏门口处,传来了一声天籁之音,“你们都堵在这里干什么?”
娇柔的造作音,故意捏着嗓子说的,一袭长裙款款而来,直把崔闾雷了个外焦里嫩。
“妾见过大人!”
什么郁闷憋气,通通散了个一干二净!
噗……
一股被人无视的怒火,却在旁边的毕衡心口升起,他口干舌燥的说了那么多,得到的却是崔闾寥寥无几的回应,莫说动怒,连面色都只在愠怒中来回几变而已,与他想要的反应天差地别。
这代表了什么?
这代表了人家心里,自己的不重要,与辩与不辩的非必要性,这说明自己无论再说什么,那已经定性的罪名,已然无可更改,他再不能凭诡辩赢得半分偏爱。
他有一种人生机遇渐渐远离的恐慌感!
不行,不可以!
他脑一抽,冲着旁边的徐应觉道,“你的怀景贤弟就在树腰上的房内,我亲眼看着他进去的,孤寡男子,合进一间房,徐大人,你敢不敢再多想一层?”
结果,话音刚落,就叫旁边行礼起身的高大女子,给一脚踢飞了出去。
第137章 第一百三十七章
毕衡这反应, 差点叫崔闾以为是那天道小蠢货没灭干净,是有受到它的降智污染,才有的如此疯魔之语。
可他跟太上皇两人, 后来多方检测试探,真的没在此方天地里,再感受到有被觊觎的那种恶意窥探感, 他也相信自己的判断,那小蠢货当没有能力, 再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搞事了。
所以, 这毕衡的抽风行止,不为外物控,就是出自他本身的阴暗心理, 只从前万事顺遂, 没有他蛐蛐别人的发展土壤, 又或许要维持着自身形象,在努力克制着。
但现在不一样了, 他的利益受到了触动,眼看着就将跌落尘埃,巨大的落差和恐慌,让他的大脑失去了思考,本能的,想也不想的, 就将龌龊晦暗之言, 给顺嘴秃噜了出来。
可一说出来,他就知道坏了, 周遭陡然生出一股冰寒感,接着身体飞了出去, 砰一声砸落在地,甚至疼痛都还没传进脑子里,嘴巴就更快一步的求了饶,“我错了、我错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一时……”
下意识的想用私德败坏崔闾的名声,让他在那方面受人指摘、嘲讽。
崔闾现在的能力和财力,让他已经处于不败之地,抨击人家才学,可人家上位本就是他联合北境党,向皇帝夺情来的,当时那封陈表,可是在朝堂之上当众宣读过的,他现在反口,无疑就是在打自己的脸,如此便只能从其他地方毁了他,而文人私德败坏,便是最严重的官体失职,或罢或贬都在两可之间。
他不好,就也想拉着别人一起不好。
但他忘了世人的伦理道德感,便是有那方面的瑕疵,也不能朝自家人下手,崔怀景与崔闾,一个族谱上的叔侄俩,被他指摘有那方面的问题,说出去就能叫人分辨出,这简直就是血淋淋的栽赃陷害之举,用心一目了然。
所以,他迅速的道歉,不是认为自己事做错了,而是意识到事没做对,起了反效果,怕传播出去,对自己有害,道歉只是为了息事宁人,不让这方指摘扩散而已。
知道的人越少,越不会有人就事来反推出他的品行,才是最坏的那个。
崔闾冷了脸,一步步走到呻-、吟不已的毕衡面前,他花白相间的头发蓬乱,面上沾了碎屑灰土,身上衣裳本来就刻意穿的破旧,此时就更像逃难来的乞丐般,抱着肚腹哀嚎打滚。
太上皇那一脚踢的不轻,但也仅是一层皮外伤,真要让他使力踢上一脚,此时依毕衡的年纪和身体,早就该是一个死人了,现在只不过是叫他疼一场,外加青黑一身的皮而已。
毕衡却见他来,身体瑟缩的躲了一下,本能的不敢与他对视,只哀哀的冲着崔闾道,“贤弟、贤弟,哥哥错了,哥哥年纪大了,脑子不清楚了,你再原谅哥哥一回?”
两人从前发生争执,他都是这么哄人的,崔闾气性大,并不肯在嘴上服软,毕衡摸透了他的性子后,每每作出有违崔闾本意之举,便会先降了身份去妥协去诱哄,每回最多就气气,没有真绝交的。
哪知这话又不知怎地触怒了,那巨力女子,只见“她”瞪着两只大铜铃般的眼睛,提了拖地的裙摆露出一双大脚掌来,眼看着又要来一脚踹的,口中更气哼哼道,“哥哥?你是谁的哥哥?你竟然敢自称做他哥哥?”
什么扭捏造作掐着嗓子说话?早叫他忘了,一声粗音爆出来,直吓的旁边的徐应觉瞠目瞪眼,连毕衡都忘了祈求,眼睛直愣愣的盯着太上皇的脸看。
崔闾拽着太上皇,将他挡在自己身后,声音温和中带了安抚,“别急别急,这只是他以为的,我并没有认他做哥哥。”
以前或许还能默认一下这个称呼,可现在,呵,他已经不配了。
毕衡颤危危的指着崔闾身后之人,声音艰涩,“他是男的?”
还这么掩耳盗铃的男扮女装?
他污不了他跟崔怀景,可眼前这人,不明晃晃的摆到了自己眼跟前么?
毕衡立即望向徐应觉,声音急促,“徐大人,你看到了吧?这崔闾……”竟让相好的男扮女装,好蒙混世人眼睛,以达到不可告人的龌龊目地。
徐应觉搓着手,恨不能立即离开这里,他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不知道,更不想知道江州的崔大人私生活爱好是什么。
天,来个人救救他吧!
他脑中灵光一闪,突然就想起了什么,仰头朝着树屋上喊,“怀景兄,还请出来一见。”
树底下发生了这样热闹的事,他怎么还能在树屋里呆得住的?不得出来看看啊!
可树屋里根本没人,崔闾攥着太上皇的胳膊不自觉的收紧,垂眼盯着毕衡,声音无比失望,“你是非要扣一个屎盆子到我头上么?毕衡,我自问对你仁至义尽,便是绝交,也自认给了双方足够的体面,你这样作为,是连最后一点情分也不要了?”
不是记着梦中他为见自己,命丧江底之情,依崔闾的脾气,是绝不可能如此抬手放过他的。
可惜,他以为的高抬贵手,在人家眼里一文不值。
徐应觉还在执着的仰着脑袋叫崔怀景,崔闾便是惯于沉稳的一个人,此时也有点不知所措,旁边的太上皇还在一根筋的盯着毕衡,冷声粗气,“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与崔大人一见如故,不过是女装为我个人小小爱好,怎么?如此也能成为你攻陷崔大人的证据了?”
他脸上用了师傅传下来的敷面,改了肤色和眉形,使整个人脸部轮廓趋于柔和,但人的气势又很刚,与戏台上的刀马旦似的,细究一下就能分出性别。
也是来的匆忙,远远见着圣地中心有人闹事,他目力极好,又跃上远处一棵高树枝上看清了毕衡的脸,知道不能以真面目出现,便临时改了个妆容,找了件不合身的宽衣裙套上就来了,没真的会认为能以此高大身形,可以混淆男女性别的想法。
人眼睛又不瞎,再者江州那边的海船都还没出海,外邦女子都没影儿的事,他可上哪找事先定好的借口呢?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太上皇并不觉的男扮女装有辱君子威严,他也没觉得以自己现在的身份,做这些事有失体统或其他什么的,因此,说的自然又随意,却没看到崔闾怔愣住的眼神,有一瞬间的动容。
这人真是……太不拘小节了,好歹是太上皇呢!
崔闾并排与太上皇站在一起,垂眼盯着毕衡,轻声道,“毕衡,你别去修渠了,你去治治眼睛和脑子吧!”
太上皇拧了眉头,却又听崔闾开口,“当年,我为你远大的志向折服,认为你是一个一心为公的,知道你的理想,因此,不分昼夜的替你画了修渠引流图纸,是不是曾经告诉过你,以当年的人力和技术,是无法完成的……”
旁边的太上皇疑惑开口,“什么意思?那图纸是你画的?”
毕衡眼神游移,根本不敢与崔闾对视,只盯着太上皇道,“你让我看着眼熟,你是谁?”
太上皇冷眼盯着地上的毕衡,声音阴寒,“你竟敢欺君?”
这些年,他明显感觉到此人的能力不足,可就因着当年那张图纸,叫他以为,他或许就是个偏才,为怕他处于低位叫人害了,就将其一直放在能入宫觐见的州府主位上,如此,再有人想动他,定然不敢太嚣张,算是一种保护壳。
结果,现在崔闾告诉他,那图是他画的,与这毕衡压根没关系。
太上皇简直要气炸了。
然后旁边的徐应觉还在不遗余力的叫着崔怀景,他气的扭头,高声道,“崔怀景不在,徐大人可以回去了,四回,把人送出去。”
鄂四回出列应声,在徐应觉惊诧的表情下,扛着人就走,等徐应觉反应过来,他人已经远离了圣地中心,只看到两道高大的影子在阳光下交叠错落。
崔闾叹气,拍了拍太上皇,也没心情问他怎么这样快就回来了,还这副不伦不类的打扮,这中间又有怎样的经过,他统统都没什么力气问了,指着地上的毕衡道,“交给你了,你看着处理吧!”
毕衡此时终于从久远的记忆当中,搜罗出了一个符合这样高大身形的人物来,一个机灵的从地上坐了起来,直直的拿手指着太上皇,声音震惊惊吓,“你……你……”
嗬嗬嗬……!
噗通一声,他双膝跪地,整个人趴在了地上,身体颤抖的不行,“老臣见过……陛下!”
一瞬间就涕泪横流了起来,又激动又欣喜,一边叩头一边哽咽道,“您终于出现了,老臣就知道您肯定还在,肯定还在的……”
呜……!
给太上皇恶心的不行。
他往后退了两步,避免被毕衡扑抱上腿的后果,挺直着身体任由凌嫚和乌灵帮他换衣裳,顺带除去脸上的伪装,等一切妥当,终于又恢复成了那个威严,气势不容人侵犯的太上皇本皇了。
太上皇拍拍自己的衣裳,似笑非笑,“朕这样子,可还当得你口中崔大人的相好?”
毕衡抖着身体不敢接话,额上冷汗一层层的往外冒,他终于强烈体验到了害怕和懊悔。
“是老臣信口胡诌的,陛下,是老臣有眼无珠,求陛下宽恕!”
他咚咚咚的叩头,旁边突然飘来一句,“年纪这样大,别磕死在这里不好收场。”
却是恢复成了崔怀景模样的崔闾,换了一身衣裳从旁经过,声音轻浅,“你们忙,我还有事。”
太上皇气结,伸手拉住他,“我的接风宴呢?”
声音温和,竟隐有讨好之意。
毕衡更抖如筛糠,脑中烟花炸成了一团浆糊。
第138章 第一百三十八章
崔闾是在外蒲镇上找到徐应觉的。
他就知道这家伙不把事情搞清楚, 绝不可能离开,就毕衡那行事,心再大的人也能品出里面的猫腻, 何况徐应觉本身还是个观察入微的。
一个擅画人像的丹青高手,以前不注意,或者没往奇异方向想, 但架不住荆南本身内里的各种传说,他紧邻这里当了多年的府台, 又有替妻寻药的前情在, 各种因由加一起,这都不是个好糊弄的主。
正因着这一点,崔闾用这本来面目形象, 与他见面次数排的最少, 并且每回都借着身体原因, 裹的又臃肿又苍白老态,与年轻体态的崔怀景, 尽量分出个明显的差异来。
崔闾和崔怀景,可以面貌上有几分相似,同族么,可以理解,但形态举止,连同坐卧姿势却绝不能有相似之处, 他刻意区分着二人模版, 为的就是怕引起,心细如发之人的怀疑和揣测。
然而, 刚刚毕衡那一通操作,和久久不能现身人前的崔怀景, 更别提崔闾在见毕衡时,未加刻意修饰过的体型,种种形迹怕都成了徐应觉眼中的可疑点。
再有,江州崔闾迟迟不归,出崔怀景而不见崔闾之间的蛛丝马迹,就算前面做了再多的遮掩,此时也有可能成为遭人怀疑的动机,他就是来确认一下,徐应觉到底猜到了哪一步。
嗯,也好为接下来的应对做准备。
徐应觉见终于守到了崔怀景出现,站在外蒲镇上唯一的一家酒楼门口,远远的就冲这边拱手,对崔闾道,“我还当今日见不到怀景兄了呢?”
崔闾拂了一下衣袖,不动声色道,“哦?不知徐大人找我何事?竟是这般急迫。”
徐应觉待要张口,却叫崔闾抢先一步道,“若要再为前次那事说项,就不必了,徐大人,我荆南的地绝不可能对外出售。”
一副再要劝说,咱们就没得谈,不仅没得谈,以后连朋友都没得做的样子。
叫徐应觉噎了一下,别说,他还真有打算再劝一劝的,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再不济,妻位没有,妾位可多,牵线许他几门贵妾亲眷,这亲家连亲家的,不也就联上了么!
盘根错结的姻亲关系,不就是这样来的么?
所谓利益共同体,他就想着,这崔怀景势单力孤的,一个人守着这诺大个荆南,再不找些盟友,以后说不得要叫旁人来摘了果子,再给他卸磨杀驴掉了,再有坚持和理想的人,在性命上也总该有那么两分敬畏和胆寒的。
可惜,这些话都没轮到他说,就全被崔闾给堵死了。
徐应觉挠了挠头,伸手做了个请字,等双方落了坐,然后才出声道,“那若他们愿意购海盐呢?”
这话说完,就见他眼神闪烁的盯着崔闾的面上看,一眼不错的注视着他面上的表情。
崔闾坐的八风不动,良久,面上露了个似笑非笑样,眼神微眯的回视着徐应觉,声音似是不疾不徐,“徐大人这是何意?恕崔某愚钝,竟是没听明白。”
徐应觉自斟自饮了一杯,良久,才沉声道,“官盐最近的价格又高了,且内里杂质,哦,就是渗了沙卖的那种,更贵价了几分,贫苦百姓已经吃不起了,本官近日调查到的,有人家已经开始买盐卤做食盐用了。”
他声音低沉,似是无奈忧心道,“陛下近半年也不知怎的,圣心大变,喜奢华阔绰物,朝廷官员上行下效,为了讨圣心欢愉,四下搜罗珍宝,搞得市面现银紧俏,百姓手中流通之银钱本就少,如今更只得铜钱往来,那些官员为了快速敛财,就将主意打到了官盐上,说新盐未出,旧盐供不上,开始限量供应,搞得百姓人心惶惶,砸高价开始囤盐,就怕到时候连新盐也吃不上,如此,那沉了锅底,不许人食的盐卤壳子,就也成了紧俏物,被那无良的商贾偷偷拿来卖与穷人家。”
熬煮食盐的残余物,里面沉淀着大量杂质和有害物,一两日的或者看不出什么损害,若天天食顿顿食,是会吃死人的,所以,那熬盐省下的高浓度盐卤子,一向是不许留的,可耐不住人为财死,总有人会趁看管不注意时,用小火烘干了偷偷夹带出去,遇到盐价高昂期,就卖与那些穷的吃不起盐的人家,一块盐卤壳子两三文钱,能让一家人吃小一月,运气好的没事,运气不好的,一家子得叫这种盐壳子毒死。
大宁的盐科道直属中央管辖,定价权也都在朝廷大佬手中,各州府衙门管民生治安,却独独管不到盐科动价上,连私盐贩子都有专门的巡盐兵来抓来治,是以,这块的财政从来也不是地方财税上的,但操蛋的在于,因为盐科引出来的纷争,却要各地州府出人维护,比如吃不起盐闹事的百姓,比如为逃服盐役的灶户。
徐应觉到底还有着一二分的良知在,且作为帝党,他深知百姓才是托举帝皇基业的存在,但有民乱开始,也就意味着世家勋贵们占了上风。
这于他而言,是个危险的信号。
也是他这么着急的,想拉拢周遭富绅的用意所在,那些人为什么不去找梁堰来当说客呢?不就是看见了他与崔怀景明面上的派系关系么!
合西州是个夹在荆北蕲州与和州之间的小州,前朝有过两次合并先例,一次并给了蕲州,一次并入了和州,倘若世勋势力稳占上风,他这州府之位恐怕难保,按目前形势,大概率全被蕲州吞掉,所以,他近日才着急了些,拼着被轰出门的危险,来崔闾面前当说客。
前次都说的是荆南民生发展上的事,土地买卖,建房造屋,归拢州府资源,都属正常的辖下治理,可今日的贩盐一事,却是他临时起意提起来的,并且,从他刚一开口,崔闾就知道了他的目地。
项庄舞剑,意在沛公呗!
他在有意试探崔闾的身份。
对于刚刚圣地中心那一幕,他怀疑了,尤其太上皇女装出场,刻意遮掩的意味太浓,但凡不是个傻的,回头细细一想,就该知道里面肯定藏了事。
也就是现在暂时,还没太敢往太上皇本人身上想,等回头日子久了,这点子秘密也是藏不住的。
江州崔闾是引导皇帝堕落的源头,现在那边成了有钱人的销金窟,并且还在有源源不断的珍宝美人往宫里送,引得皇帝现在小朝都不怎么爱上了,只大朝会是祖制推不得,每回还得强撑着去上一上,京中奢靡之风日盛,盛到皇后办一个春日宴,两边的花树竟用的彩绸装点。
现在各地的寒门官员,已经集结起了一批弹劾折子,准备在下一次的大朝会上向江州总督发难了,就算一时动摇不了他,也要让世人看看他这奸佞的嘴脸。
徐应觉此时提出海盐合作,就像递梯子一样的,能减少两边的敌意,暂缓朝上纷争。
毕竟食盐涨价也不是他这一地在涨,别地州府也在涨,那些寒门官员为着治下百姓,也要思量一番此时弹劾江州总督的后果。
前次毕衡失败的贩盐计划,虽然遭到了朝上各人的嘲笑,可落在地方官员,尤其是远离京畿之地的地方官眼里,是犹如惊雷一般的扫出了不少的附随者,他们其实早就受够了设立在各州府上,不作为的盐科道了,若有别个选择,当然是想将这一块的盐权抓在手中,归为地方税里的,届时作为调控盐粮价格,也有了可谈判的底气,是以,他们一边厌憎着江州总督惑君之举,一边又忍不住的谗其手中盐路和海航线。
目前,就这集结的弹劾奏折,也是想试水一下崔闾的反应,看看他会不会在他们的逼迫下,无条件的让一条海盐线出来,若能,那与官盐打擂台的事情,各州地方官自会联合出手的。
徐应觉就作为这个中间人,又借着刚刚的所见所闻,恰在时机上的提了出来。
崔闾好笑的转着手中茶盏,心中喟叹,果然能当官的都不是蠢人,再揣着那么两分良心办事,虽处处显出一副要算计他的模样,却于他本来要行事的章程,又有某种相贴合之感。
两边道不同,目地却一样,都是想为海盐谋一个销路。
“徐大人这话,是想要我代为向江州总督传达?”
对面之人顿了一下,眼神定在他身上,似疑惑、似荒谬,又似某种不确定,但更多的是赌一把的豪掷心态,然后,便听徐应觉道,“崔大人,您辛苦,如此分、=身乏术,也是难为你了。”
崔闾便笑,毫不谦虚道,“能者上,庸者下,本官除了有些分=、身泛术,其他地方并不为难,嗯,一点不为难。”
徐应觉险些将执在手中的壶给打翻,好容易稳住了心绪,将一双手藏在桌子底下,努力镇定了神色道,“那海盐之事……”
崔闾旋转着手中杯盏,抬眼一定,“你若能将梁大人那边的路打通,我保证江州海盐能顺着汾溪河,入荆合两州百姓之手,并且价钱依旧照着前次给和州的来,供应不限量。”
徐应觉只觉脑中晕眩,为谈成的事情欣喜,也为心中的猜测震惊,更有种不知如何应对的无措感,愣愣的望着崔闾年轻的面容,动了几次嘴竟然一个字再没吐出来。
崔闾却轻嘘了一声,狡黠的点了一下荆南圣地中心处的方向,“回去与你背后的同盟说一声,给江州总督的弹劾折子,照日子往京畿送。”
当时制定敛财计划时,就料到会牵涉不少百姓受苦受难,可这是除恶务尽的必经之途,他们便有再周全的考量,也无法完全避免影响到百姓生活,只能想办法尽快的结束这一切。
徐应觉的提议,虽有试探之嫌,可也投合了他之前的设想,并且意外的他竟能拉到同盟。
崔闾垂眼,恐是太后寿诞礼的缘故,叫各地蜂拥向江州的富绅们也吃力了起来,太上皇那边的人手,最近收短期押契之多,已经到了令人瞠目的地步,而江州地库最近用各稀世珍宝,激增出的金银数字,也到了一个叫人震惊之数,大量的财富这么短暂的汇集向江州,又转了一道手往宫中去,朝上诸人不是傻子,只多再有月余,他们就该反应过来了。
他和太上皇这边,必须做好双方穷图匕现的准备了。
第139章 第一百三十九章
徐应觉的脑子里, 其实冒着一百零八问,事情来的太突然,他除了快速整合思绪, 挑最容易变现之事,试探一波,其余想法还没来得及考虑, 望着崔闾离开的背影,眼神里闪烁着各种光彩。
毕衡到现在没出来, 他在里面那情形, 实算不得上宾待遇,就是之前遇到的那身形高壮的“女子”,现在也成了他琢磨的一个突破点。
荆南的土地他还是想要的, 既然好好商谈得不到, 那就改换个思路逼一逼。
崔闾笑着与其告辞后, 也表现的一副忧心忡忡样,尽量表面无惧淡然, 但走路回去的背影,却透着焦躁急迫,显一副要回去找人商量的样子来。
两人各自演了一波,表面崔闾这边略处下风。
等回了圣地中心,太上皇已经不知道把毕衡提到什么地方去了,他自己坐回办公的桌案前, 边磨墨边思索, 如此也不知过了几刻,身边侍候的鄂四回都来回给他换了三回茶水, 秋吉也探头探脑的来了两次,等崔闾终于计定了一环, 抬头便看见太上皇好大个个头的,杵在旁边接手了他的磨墨工作。
重新梳洗换过衣的太上皇,眉眼减了刚回来时的杀伐之气,那一眼的望之生寒,恐怕是这些日子以来,钻山过林找人又遇抵抗后,被激出来的血冷魄力,毕竟是个说一不二的杀神,能叫他浪费口舌劝一劝二,再到三劝时便也是拔刀日了。
好在那些避居深山老林里的异族,也不是真的与世隔绝,大宁怎么建的国,开国武皇帝是怎么一路杀上去的,他们是知道的,纵算没料眼前人就是世人嘴里的杀神,但看那充盈在周身的血气,也不敢真的一犟到底,在开出的条件被许诺出八成样时,也就个个点头同意了迁移之举,只破家值万贯,真要搬迁也是需要时间收拾的,如此,太上皇便只留了些许人帮着带路,他则马不停蹄的一趟趟的赶往下一个异族群居点。
月余奔波,总算将荆南各方位转了一圈,基本算是没有遗漏的,便有,等以后深开发后,也自会藏不住的被找出来,这个便无需他操心了。
崔闾揉着眉心,眼神落定在太上皇身上,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攸尔笑道,“爱妾缘何换了衣裳?”
太上皇愣了一下,忽尔也跟着笑了,斜睨向崔闾道,“爱卿这是改了癖好,竟生了椒房之想?”
两人互相瞪着眼,一个坐着一个站着,猛然各自扭了头喷笑。
便是身体都年轻健壮,可到底经历过岁月洗礼,那些年少之思,早都如过了季般的花树,只剩了枝繁叶茂,其实上头是开不出花朵来的,所谓少年人的旖旎之思,在他们现在的这个年纪,跟入了空门的和尚般,不说四大皆空,也是透彻心灵的凡俗情思,早就没有心思想法了。
只到底男人的恶根性,喜欢拿这事嘴嗨,也不知能揶揄到谁,反正就是想打趣一下对方而已。
等笑完了,沉闷气氛也没了,太上皇拉了崔闾起身,把着他的胳膊往外带,边走边道,“我这次在山里弄了不少好东西,除了不好存放的先给你送来的,还有许多耐储存的,刚刚我让他们整了一桌,走走,去吃饭。”
说完还斜眼哼了一声,一副接风宴还要我这个远行归来的人安排整治,你真是太不看重我了的郁闷样。
崔闾伏案久了,肩背有些紧,边走边舒展身体,太上皇便顺手捏上了他肩颈那块,寻着穴位按压了起来,他一个练武之人,手劲本来就大,又不知崔闾后颈处本就敏感怕痒,这一上手摁压之下,直接叫好好走路之人,腿脚打绊,身体软的直接要往地上滑,吓得他赶紧双手插着他两肋,就将人提溜了个满怀。
太上皇:……
恰时乌灵几个捧了洗好的果盘,秋吉现在也不用藏了,跟着鄂四回守在偏厅门口,旁边还有来来回回忙碌的蛊族族民,一双双眼睛齐齐直溜的瞪过来,搅得两人直尴了个大尬。
崔闾一手抚上后颈,找回了力气站直了身体,回手就一肘子击在太上皇肚腹之上,怒斥道,“干嘛偷袭我?拿我当你俘虏呢!”
竟然敢像拎小鸡崽子一样的来拎他。
太上皇捂着肚侧嗷一声,这一下崔闾可没留力,且他也没防备,是受了个实实在在的肘击,麻痒传遍半个身位,又愕然又震惊,看着气哼哼往前走的崔闾,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只得瞪着眼睛往旁边人冲道,“看什么看?再看,把你们眼睛摘了。”
吓的所有人赶紧转了眼珠子,望天望地望树甚至数地上的蚂蚁去了。
太上皇这才撵了脚去追崔闾,边走边解释,“我就是想替你按摩一下,放松一下肩颈,没料你后头这样敏感,帷苏,我没拿你练手的意思。”
崔闾骂完人也反应过来了,他那会儿嘴上虽与太上皇说着话,实则思绪还陷在某件事的考量里,没抽离出来,这猛然叫人捏住了命门,打了个错手不及,这才闹了乌龙气,现在人追上来赔罪,明明是好意,搞得好像人家存了调戏一般,没得竟起了生分之意。
看来以后不能嘴嗨,嘴嗨容易想歪。
太上皇悄摸摸伸长了脖子去看崔闾反应,见人好似没说话声音里的那样生气,便再次小声辩解道,“玩笑不当真,当真不玩笑,你要是不喜我这样,那我以后正经些?”
崔闾翻了个白眼,一副胡搅蛮缠样,讥道,“你是想说我小心眼,开不起玩笑?”
太上皇立刻摇头摆手,觑着崔闾脸上的表情,小心翼翼,“那不是我惹得你,你又借着我发火,我多冤呐!”
两人说着话落了坐,崔闾挑眉看着满桌野味,以及最中间的菌锅子,全是深山老林里不常见的珍贵野生菌,加了蛊族特制的腌肉,满满的炖了一锅子,那浓鲜味更飘了屋顶,谗的守在桌旁边的幺鸡直招呼,“快点快点,我都忍不住了。”
凌嫚站在他旁边,好悬拉住了他,没叫他在人到齐前,把一锅鲜给吞了。
崔闾对着幺鸡还是客气的,前次都托了他的手,将遗失在沙匪手里的部曲尸骸带回来,虽是奉的太上皇令去的,可到底他也是受累奔波了一场,如此,倒对他和颜悦色的点了点头,把太上皇看的牙直痒,钵大的拳头蠢蠢欲动,就等着幺鸡犯错想给他来一巴掌。
幺鸡多警觉呢,不用嗅就知道太上皇要拿他杀鸡儆猴,一时间异常乖觉,站了个标准的军姿,作请示状,“主上用餐不?”
太上皇:……
凌嫚捂嘴直乐,也跟后头站的笔直,声音脆生生道,“五哥哥请用餐!”
就绝不肯当出气筒的意思,两人现在也是历练出来了,看主上吃憋,比吃大餐还高兴,对着崔闾就眼神崇拜上了,殷勤备致,“崔大人(帷苏哥哥),这锅野菌汤是特意弄来给你补身体的,你多用点,可好吃了。”
崔闾对着这两人是不好像对太上皇般随意的,说是属下仆从之流,可他知道这中间情分上的不同,太上皇与他们是不讲究君臣礼仪的,光每次用餐能叫他们同坐就知道。
等四人围着桌子团团坐了,太上皇才指着其他的野味道,“都是我打的,亲手打的。”
把后四个字咬的嘎嘣响。
幺鸡和凌嫚吃的一声不吭,挤眉弄眼。
崔闾面色如常的夹了一筷子,尝过后点头,“还行。”
太上皇瞪着眼睛等待,然后发现人家就评价了这一句,后头再没有了。
气结的直瞪眼,恨恨的自己夹了肉往嘴里塞,跟肉有仇似的,直嚼的骨头也成了渣,差点要往肚里咽,叫崔闾敲着桌面提醒,“这一桌子肉菜,没得为了省肉待客,连骨头都嚼肚里去的,快吐了吧!”
真是一嘴的钢牙,不够渗人的。
太上皇一顿,悻悻的将骨头残渣吐进了碟子里,这才一抹嘴道,“是不是徐应觉那小子察觉了什么?惹着你了?”
要不说人家能年纪轻轻打下一片江山呢?就凭这一身蛮力也是办不到的,这聪明的脑瓜子简直必不可少,摸着脉门就找到症结了。
崔闾斜眼,跟幺鸡喝了个回来酒,撂了筷子道,“毕衡被你弄哪去了?好歹人家也是你的铁杆支持者,别寒了人家的心。”
太上皇哼了一声,眉头夹死苍蝇,“能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弄鬼,也属他本事了,还有你,好好的给他画什么图?叫他这么多年招摇撞骗的……”
一个远在江州,与京畿内消息不通,被蒙骗,一个在疲于世勋周旋里,急迫想要发掘人才,不多考察以为捡到了宝,结果证明,双双被人钻了空子,当了傻子哄骗。
呸,毁尽他的一世英名!
崔闾长长的吐出一口气,似嘲似笑,“我一个僻居山凹里的小子,猛然得到朝廷官员真诚相交,不求回报甚至要以女许之,你叫我如何分辨其真心假意?我那时也不过才二十来岁,正处人生低谷,且因为有他这个官场友人,当时借着他的身份,可也完成了族内整合,让人因对他的忌惮,而不敢过分苛待我,狐假虎威懂不懂?他便是一声不吭,站我身后,就足够我生出许多底气了。”
所以后头,才有了投桃报李的图纸在的。
太上皇气结,无端生出一股郁闷之情,冷哼哼道,“那你现在也可以用我做狐假虎威之事,徐应觉那小子便是猜到什么,你搬出我来,不也生不出这许多闲气?还拿我当出气筒。”
幺鸡和凌嫚的头整个埋到了碗里,肩膀一耸一耸的跟跳舞似的。
崔闾咳了一下,在太上皇的眼神控诉里,拿起筷子夹起一块肉给他放碗里,轻声道,“还不是时候,我在考虑一锅端的计划,现在搬出你来,怕不好弄,万一叫他们生出防备心来,于咱们后头的安排有碍。”
顿了顿,安抚道,“有机会,我定是要借你的威势,狐假虎威一番的,放心,肯定用的着。”
太上皇脸色这才好了些,矜持的提起筷子,一副我不是看在这块肉的面子上,才消气的样子,吃了那块肉。
然后,冲着幺鸡和凌嫚两人敲了敲桌子,提了声道,“你们吃好了没有?吃好了就下桌。”
个没眼色的家伙,吃两口得了。
这不客气的撵人之举,直叫崔闾眼抽跟着无语,这举筷才吃了没两嘴吧!
幺鸡和凌嫚捧着碗,却是立即起了身,两人眼睛也不乱瞟,就盯着桌上的菜色,胡乱往各自的碗里扒,一样扒一点就扒的碗头冒了尖,尔后齐齐的冲着崔闾跟太上皇道,“我们吃饱了,你们慢用。”
连嘴里的东西都没咽下去,话说的都含含糊糊的,就不像个吃饱了的样子。
太上皇叫这两人的作态气的直抻脖子,崔闾却扑哧一声扶桌笑到肚子疼,抬手连连直摆,笑的直吸气的道,“你们主子不是冲你们发火呢!坐下安心吃饭。”
结果,两人直直摇了脑袋,捧着碗就跑了,留下一句,“主子嫌我们碍眼,不是嫌我们吃的多,我们都懂的。”
太上皇蹭一下从位子上弹起身,抹了袖笼提声道,“你们有种的给我回来,把话给我再说一遍。”
真是反了天了。
崔闾哈哈大笑,那一点子胸闷尽消了个干干净净,歪了身体去扯太上皇的手,“坐、坐,咱们继续吃,哈哈哈!”
太上皇咳了一声,就着他的拉扯又坐回了原位,这才止了假模假样的怒色,道,“不生气了?心里舒坦了?”
崔闾噗嗤噗嗤直乐,边乐边点头,“也不是生气,就是为自己眼瞎识错人憋闷了一下,前有张廉榷,后有毕衡,可见我这交友的运气不太行,也有自己识人不清的饮恨吧!就烦自己这一点子交心巴肺对人太好的毛病,要像对钱财一样抠就好了。”
太上皇顿了一下,音调沉肃,“是他们不知好歹,遇上你是他们一辈子的运气和福气,不知珍惜会令他们悔恨一辈子的,你很好,帷苏。”
说完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我会珍惜你的,你对我的好,我都珍藏在心里呢!”
绝不会叫你,再生出交友不慎之感的。
崔闾无语,拍下了他紧紧抓着自己的手,道,“少肉麻兮兮的,快吃,吃完了说正事。”
对,说那一网打尽,加快进程的正经事!
第140章 第一百四十章
原先的计划里, 带着点放长线钓大鱼的惬意感。
两个老狐狸在游刃有余的布局期,就做好了长期陪玩的准备,计划一环环的布出去了, 所耗的不过是等待对方入套的时间。
一年、两年,三、五六年的,总能耗出个结果。
可是, 当崔闾从天命小蠢货那里吃了颗,名为气运男主的定心丸后, 心里就一直有个声音告诉他, 凡所攒之局,尽皆能成功。
总结一句话,放胆去做, 运道偏爱你。
从家人疫病死的只剩他一个开始, 就没感觉过运道这东西的崔闾, 一时间竟是百感交集,觉得人生迹遇可真是个操蛋的玩意, 从前费尽心思,百般计较才能成的事,如今换个天幕,竟如此唾手可得了起来。
显得他从前,为了别人给出的一点浮于表面的好,而倾囊相授, 真诚以待的样子, 有多蠢和愚不可及,跟受人为的一叶障目般, 有种早被规划了既定结局的纸片人感。
哦,是了, 他是本书里的炮灰来着。
已经很久不往这方面想的崔闾,一时间被勾动了心绪,借酒回看自己的人生,发现近五十载的过往,都活的局促狭隘,只能顾着家族眼前一方地,什么人生理想、奋斗目标,亦或一点小小的心理奢望,没有、都没有。
死水一般的人生,他过了四十来年。
有时候他望着太上皇折腾的那股劲,听着他从前的那些或糟心或畅快的过往,不管是奋进过、挫折过,又或一时的失意过,人家那日子过的跌宕起伏的,同样的年岁却要比他过的精彩的多的多,满身使不完的精力,眸光里永远晶亮的充满期待。
这份鲜活,他看着就觉自己也沾到了那满满的生命力,特别是身体重返青春后,那埋在心里的羡慕就更强烈了,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他身体是恢复年轻了,可心态还是老年心态,一股沧海桑田味,尽管有做掩饰,可夜深人静时,他摸着自己的心口,却也感觉不到那种属于年轻人的鼓动心跳。
他还是那个年逾五十,知天命的老年人,哪怕刻意做了澎湃朝气样,说话行止或爽朗大笑,或清声高语,可实质上的年龄鸿沟,他并没有随着身体的变化而跨过去。
尤其自太上皇离开后的月余日子,除了要提起精神应付徐应觉和梁堰外,大部分时候,他都是沉肃的,坐在圣树屋心里办公的时候,更有长时间的静默冷凝,恍然时光停滞感。
这时他才知道,一两日一封的太上皇来信,竟然成了枯燥日子里仅有的华彩,那跃于纸上的鲜活,落在笔间的文字,都像一根无形的牵绊,早就将他与太上皇栓在了一起。
对方知道他内心的荒芜,人生的无主,从深渊之心发下的愿里,窥见了他枯竭的生命力,这不是一具年轻身体能治愈的内伤,这是从童年开始,由家人遭遇诱发的积年旧患。
什么样的人,才会以他人的志愿为志愿呢?
是自己人生感觉无聊的人啊!
所以,哪怕太上皇出门公干,绕着圣地中心千百里,也不敢断了他这边的一封信,用深山密林里的鲜活气,钓着他向前看的勇气,明明不是个爱絮叨的人,连凌嫚、乌灵这等近身伺候之人,也惊奇于太上皇的这份叨叨样,可他还是在日复一日的,努力的用自己的方式,来激活崔闾这棵表面年轻,内里却枯萎的“树”。
月余的分离,让崔闾知道,他无惧于太上皇的威势,那么努力的靠近他,早就从一开始的找靠山,演变成了一场灵魂救赎。
他想自救,想像太上皇一样,身心皆轻,而恰好,太上皇也愿意伸手拽他,便抛弃了世俗身份,上下尊卑的,也要拉着他,嘻笑歪缠的供他驱使,给予他最安心妥帖的依赖感。
所以,两人面上看着是崔闾当牛使,天天忙的不停歇,大事小情两个州的府务,民生财税劳心劳力,可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却是太上皇无需多言的精神支撑,每日里撑起的笑脸,对他和对旁人的区别对待,独一份的特殊感,都是崔闾现在行事布局的驱动力。
大概能成事的上位者,都有一种把人卖了还替他数钱的魅力?
崔闾失笑,总归太上皇回来的非常及时,否则毕衡出现所带来的郁闷内耗,不能这么快的被抚平,明明太上皇也有受骗上当的气恼感,可相对比崔闾而言,他却能更快的调整自己的心态,不受影响的将人带走处理,与崔闾懒得搭理的消极处理法,是截然不同的应对之策。
太上皇的心态几十年如一日的大气沉稳,也难怪一把年纪了,还能这样疏阔健朗,在感性和不拘小节里收放自如。
嗯,怪道他的追随者,都那样的死心踏地,忠心不二呢!
鲜活的人面前,枯木也逢春,崔闾嘴上嫌弃,可眼眸中的欢喜无需与外人道,坐离近的太上皇仰脖一饮而尽的杯中酒,显示出他尽揽眼底的笑,献宝一样的替他夹菜布菜,似在极力抹去他不在的日子里,又渐渐爬上身的孤寂感。
崔闾抚额,没有对比,他是真没觉出自己性情中的另一面,孤僻乖戾易生暗气。
什么时候这样矫情了?
太上皇斜睨向他,眼睛里的促狭之意都遮不住,凑上前喷出一口酒香气,“坐班处理公务确实辛苦,我答应你,以后有机会出去,定带着你一起。”
崔闾嘴唇动了动,伸手把凑上前的脑袋推开,遮掩道,“我没眼气你出去撒欢的意思,少歪测我,再说,都出去了,这公务堆积起来多要命?可分点轻重吧!”
太上皇就笑,头直点,“那等以后公务移交出去,你想上哪我都陪你去。”
崔闾执壶的手顿了顿,想着那一网打尽的计划若能顺利实施并完成的话,他们可能真会提前将眼前这一摊子事务甩开,然后有机会去做自己的事。
一时间感慨,又摇头,“再说吧!”
没有具体的目标,不知道想上哪,改变家族命运的迫切心情,现在已经没有了,他潜意识里的安全感告诉他,这个隐患早就解除了,所以,他现在做的,思考的,都站的是太上皇的位置,以他的目标为目标,而已。
太上皇却哼笑一声,指点着他道,“那便先想着,想好了攒着,等这边事了了,我就陪你去做。”
一顿酒,喝的两人心头火热。
翌日,徐应觉那边,就收到了崔闾的邀约,同时,太上皇这边也给京畿皇城去了信。
崔闾在圣地中心接待了徐应觉,两人例行寒暄后,崔闾也不拐弯抹角,直接便道,“本官派去探查内围人丁的队伍回来了,初步统计人口数,总计一千八百五十三口,其中老弱占三分之一,肯迁移出来的也只有三分之一,如此一来,我原先准备的宅基店铺便多了,你说的对,这诺大的荆南土地,全捏在官署手里,没有人丁,却也难有大的发展。”
听话听音,徐应觉眼中惊喜,一叠声道,“崔大人为百姓计,心是好的,奈何时有不待,机不可失,若不知变通,这州府却也难繁茂,您能想通,亦是治下百姓之福,哦,更是陛下肱骨之臣,是我朝幸哉!”
崔闾笑笑,等他一番吹捧抬举完,这才又开口道,“但这事咱却不能大张旗鼓的办了。”
徐应觉眼显疑惑,就见崔闾抚膝无奈道,“前次才将与你,跟梁大人那边言辞拒绝过,又有风头传了出到,这才几日便出尔返尔,于我这新府却是颜面扫地之事,所以……”
“哦,理解、理解!”徐应觉一副懂了的表情。
崔闾也没等他问,便将昨日与太上皇盘桓的计策徐徐道来,“这事想来想去,便只能托了徐大人悄悄去办,我这边正经衙署一应官员还没配齐,丈量土地的实数册子,也还没整理出来,就目前所得宅基田亩数,显然是不够那些人买卖的,再往里去的地方,还有可规划出来的县镇土地,徐大人若信得过本官,可否先引了买家在舆图上圈地,等我这边做好了过契文书,再行交接,只……”
徐应觉倾身侧耳,一字不漏的听着,见崔闾顿了话音,不由急道,“只什么?崔大人,咱们可不是只打一两天的交道了,以后毗邻而居,可是同朋亦友的关系啊!”
崔闾就挺不好意思的挠了下脸,道,“只先得将圈定地契上的田亩宅基钱,给先交付给我州衙署,徐大人你也知道,荆南目前还没有什么进项,都靠的最近各方支援,只一开始我不知内围人数竟这样稀少,盘口一下子开的太大,如今竟是有些入不敷出,也实在是……害……”
一副后头难以为继,要丢大人的尴尬样。
徐应觉了然,就说才一开始,就花了大价钱请人修官道,伐树造屋,给的工钱和吃食全都用的银钱堆,堆出来个荆南新州府大人的好名声,原来也还是惜财的。
他当这崔大人,有取之不尽的银钱使呢!
于是,立即一副善解人意样,拱手道,“这个大人放心,有徐某在,他们定然不会对此有疑虑,只管将条件摆出来,愿意提前将宅基田亩钱款全付掉的大有人在,便是他们谁都不信,这官家出示的舆图圈地合同,怕没人敢来质疑,定不会有不懂眼色的。”
崔闾一副感激样,起身拱手,口中连连道,“那真是太感谢了!徐大人可真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啊!”
徐应觉连连摆手,连茶也不喝了,起身便道,“那我先回去了,明日府上设宴招呼大家,崔大人若得空也来。”
崔闾点头,亲自将人送出去,一路上都客气、礼貌,比之前拒人的孤高样,简直两样,更叫徐应觉信了他把柄在人手的恐慌感。
他果然猜测的没有错,只要捏住了人的把柄,什么难题都能解。
徐应觉离开的脚下生风。
太上皇从树上跳下来,扫了扫衣袖上的枯叶,声音中带着惋惜,“他太急功近利了。”
崔闾转身往回走,斜眼看他,“是觉得我坑他不厚道?”
太上皇立马摇头,近前嘻笑,“你坑他也是为了我,放心,我不是那种端碗吃饭,撂碗骂娘的人,怨谁也怪不到你头上。”
崔闾上下瞟了他一眼,呵一声,明显的一副竟然如斯警觉的不爽来。
太上皇摸了摸鼻子,觉得这人的脾性真是越来越难以捉摸了,看人动不动就一副危险样,不警觉起来不行。
崔闾走前两步,发现人没跟上来,于是停步扭身,“站着干什么?跟上啊!”
太上皇哎了一声,上前几步就坠在了他身侧,低声道,“京里那边过两日就该有消息了,你这里能在两三日内把钱收到手么?”
崔闾笑哼一声,一副我是谁的眼神斜睨向他,异常肯定道,“能!”
收不上来,不是枉他在徐应觉面前当了两日怂包的苦么!
他崔闾可从不干赔本的买卖。
太上皇就笑,偷声道,“咱这是不是太缺德了?”
叫人知道怕形象全无啊!
崔闾停了脚,扭身挑眉,“那你隐身?便事成也躲着,这缺德名声我一人背就是了。”
太上皇立即摇头,赔笑道,“哪不行,既做了贼公,哪有不凑成一对的?宁某愿与帷苏共担。”
崔闾呵一声,笑容在繁茂枝叶的投影里,有种不真实的晕眩感。
他在用荆南的地,做一出空手套白狼计,而以现在人的思维逻辑,衙署和一州之主,是万不可能用自身名誉失信于人的,他便打的就是这个认知差。
徐应觉以为抓了他两地为官的欺君把柄,想利用这个错误,做成土地兼并的买卖,哪怕之后他被罢官入监,这做好的交易,还是以官署名义做出的地契,为着朝廷名声,也是不好废弃或不认的,那他就也利用这个认知,以盖个人私印的名义,先行收取土地买卖的大额钱财,等身份被揭穿,他大概率已经回到了江州,届时将荆南府台官印一丢,谁还能钻天钻地的去把崔怀景翻出来?
没了崔怀景,谁又承认由他私印盖出来的买卖协议?
再有太上皇后续的计划,那时节,怕是已经没有人再有心力,来追查崔怀景其人的真实性了吧!
五天,变得奢靡日盛的皇帝,于早朝上突发奇想的,下旨江州,以皇令征用六条海船,说要将皇庄内的丰物,和宫里中看不中用的东西,全拿出去“变废为宝”,表明了一副也要跟着捞一笔的模样。
满朝哗然!
而刚刚从崔闾手中,拿到了盖有崔怀景私印的荆南圈地地契的一帮人,则傻了眼,在将手头现银全用来置地置房产之后,他们已经没了多余财力,再去跟着上头分一杯羹,可这大好时机,人人又都不想错过。
太上皇的放印子小分队,悄然出现在了各家各府门前。
此时,若钦天监有擅勘水纹图的官员,去朝会上提醒一句,或有那么几个脑子清醒的,会知晓一下海上航运的凶险,和气候风变的不确定性,可惜,朝廷在这方面的人才缺失,只懂看风闻气的老水手,全在江州衙署的掌控中,自然不会有人站出来告诉那些,摩拳擦掌,以为东西运出去就能变成,金山银山的世勋掌柜们,会有连人带货一齐翻船的可能。
一场人为的金融危机,在悄然中张开了血盆大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