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声寒脸色骤变,“大夫不是说毒性不烈,怎会伤到眼睛?”
他匆忙向外走去,问着身边的侍从,“章先生呢?”
“今日晨时便已经走了,长公子,要去将章先生叫回来么?”
万声寒已经匆匆往偏院去了,本想说是,忽地又站住了脚,改口道:“不,去药铺请万家自己的大夫来便可,不同去追章先生了。”
行至偏院时院中正一片寂静,沈照雪的耳朵听不得重音,也无人敢在此处喧闹,只剩着不会说话的春芽站在屋门外,神色焦急地来回打转。
眼见万声寒来了,终于松了口气,急急上前来比划着手语。
万声寒草草看了一会儿,大概知道发生了何事。
沈照雪方才醒来便觉察眼睛不对劲,唤了人来才发觉果然已经不能视物,眼前一片黑茫。
这倒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昨夜听那些大夫说了许久,只说这毒毒性不烈,也不曾说过会伤及眼睛。
意料之外的变故让沈照雪感到有些慌乱,也看不到春芽的手语,身边再无旁人。
春芽离去之后他茫然无措,自己摸索着下了榻,脚下却不知被什么一绊,登时便向前扑去。
沈照雪下意识挥着手想要抓住什么可以稳住身体的东西,手背重重砸在桌案边角上,他闷哼一声,心道这番免不了要摔一跤了。
恰巧万声寒进了屋,忙将他往怀中一捞,没叫人真摔下去。
万声寒松了口气,半跪在地上,伸手撩起了沈照雪扑在面上的发丝,仔细瞧了瞧他的双眼。
那双漂亮的,从前总是含着冷意的瞳眸如今正无神地望着虚空处,无论怎么试探都并未给什么反应。
万声寒心中难免有些愧疚,沈照雪都这幅模样了,自己先前竟还怀疑是他故意所为。
他伸手掩住了沈照雪的眼睛,轻声问:“除了眼睛,可还有哪里不舒服?”
沈照雪张了张口,一时竟没能说出话。
嗓子干涩间还带着些许血腥气,沈照雪轻咳了两声,忽然只觉胸口闷痛,蓦地呕出大滩血。
抱着他的那双手臂骤然僵硬起来。
沈照雪抑制不住地咳血,温热黏腻的液体从口中源源不断流淌出来,顺着面颊和下巴滑到衣襟里。
他胸口很痛,身体忍不住颤抖,浑身发冷,只想将身体蜷缩起来。
万声寒便将他抱紧了些,轻轻抚着他的后背。
本想说几句安慰的话,尚未开口,反倒是沈照雪哑着嗓子说:“让万景耀来见我。”
语调平平静静,倒像是并未生气。
只是抓着万声寒手腕的那只手用尽了力气,几乎要指甲深陷,提醒着万声寒,面前这人并不是什么息事宁人的性子。
他拍拍沈照雪的后背,将他抱起来,道:“先去榻上躺着,等会儿大夫来看过,我再让万景耀过来。”
“万声寒,”沈照雪仍未松手,只这么抓着他的手腕,用那双无神的双眸看着他,“我信你一次,你不会做这样包庇的事情。”
他嗓音轻轻,虽说是信任,却更像是威胁,眉眼微弯,笑道:“我知晓的,万荣这一大家吸血的恶鬼,你早便瞧他们不顺眼了。”
“你想将他们从本家剥离出去,想与他们彻底划清界限,所以,你用了我这把刀,”沈照雪笑意更盛,“我的眼睛若往后都看不见了,便是你欠我的万声寒,谁叫你不闻不问,谁叫你拿我做饵,都是互相利用的身份,合该让我也利用你一次。”
万声寒半晌没说话。
直到屋外传来大夫的脚步声,并逐渐靠近了屋子,他才道:“随便你。”
*
“余毒还未清除干净,对心脉会有些损伤,再加上气急攻心,吐血倒是正常的。”
大夫给沈照雪把了脉,又检查了他的眼睛,后话便有些纠结起来,“只是这眼睛,实在是瞧不出是为何,毒素应当不会损伤经脉才对,除非体内还有什么其他隐疾,被诱导出来倒有可能。”
检查了半晌也说不出个什么所以然,沈照雪有些心烦意乱。
他原本想着借由万景耀下毒一事让他们一家失势,不曾想自己一时心软,没用小鹦鹉试毒,竟害得自己瞎了眼。
沈照雪怪罪自己愚笨,心中恨意更甚,紧紧抓着被褥的双手都在隐隐颤抖。
若往后都不能视物,先前所做的一切便都白费了。
一个瞎子能在这偌大的皇城走多远?
沈照雪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又痛又闷。
嗓间又开始泛起血腥气,被他强忍着,将血气咽下。
万声寒已经起身送客,大夫留下了两副药,也只说试一试,对眼睛不一定有效。
万声寒只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合上屋门返回沈照雪榻边。
沈照雪听他窸窸窣窣不知道做了什么,又过了片刻,对方再次离开了屋子,站在门外同侍从道:“把万景耀带过来。”
沈照雪轻嗤一声,偏开脑袋,拉起被褥掩住了脑袋。
万声寒这般话万景耀又怎么会听,他如若一直这般态度,万景耀受不到约束,很快这件事情便会被压下去,白白牺牲他的一双眼睛。
早该知晓万声寒是这般人,便不该留在万府,受他的管束。
果然,不消片刻侍从便一个人返回了偏院,同万声寒道:“荣大爷在二公子院外,说是在看管二公子思过了,让长公子不必挂着。”
万声寒冷笑道:“他险些害死一个活人的性命,思过便能抵消罪过了么?”
他抬了脚,冷下脸,“我亲自去请他过来。”
“万声寒,”沈照雪嗓音轻飘飘响起来,“你告诉他,若是三日之内他不到我身前来,便别怪我状告至官府。”
“如今掌管大理寺的徐大人可不是什么好敷衍的善茬,他若是觉得自己能从大理寺的审讯下全须全尾地走出来,大可以像如今这般躲在爹娘身后寻求庇佑。”
话已至此,他懒得多言,背过身去不说话了。
万声寒站在门口,沉默地瞧着榻上的人。
又过了片刻,沈照雪听见他脚步声动起来,逐渐远去了。
万声寒心中知晓沈照雪的想法,万荣那一家子都是些无赖泼皮,因为父亲总是心软,不愿意与人结仇,万荣在万家总是蹬鼻子上脸。
近几年是他逐渐开始掌权,年少时更甚,几乎快要挤下父亲的家主之位插手家族的管理。
万声寒当初整治了一番才让对方收敛起来,如今有父亲撑腰,只怕又要将沈照雪的事情拖到不了了之。
沈照雪说要告官,却哪有那么轻易便能做到的,万荣只需要借着万家的势力从中拦下,状书根本送不到大理寺。
他在万景耀的院外站了一会儿,没注意听万荣的啰嗦,心中念着沈照雪如今那双已经无法看清东西的眼睛,一时觉得头疼。
万荣还在试图说服他将此事放一放。
沈照雪在万家诸多人眼中只是一个被爹娘亲族抛弃的弃子,沈家都已经落败了,就算他有爹娘罩着也只不是草芥尘埃一堆,在家大业大的万家面前也本应当抬不起头来,就算是死在万家也无人在意。
万荣还在同万声寒说着血缘亲疏,他心不在焉听着,冷冷盯着在屋中瑟瑟发抖的万景耀。
他道:“此事想要私了根本便是无稽之谈,我劝你们还是不要小瞧了沈照雪的本事。”
话音刚落,侍从忽然从外头进来,凑在万声寒耳边小声道:“沈少爷出府了。”
万声寒的表情有一瞬间空白,“他不是眼盲,能去哪里?”
“不清楚,”侍从有些着急,道,“厨房去送药,屋中已经无人了,沈少爷或许是看不清路,摔倒磕了哪,留了血迹,循着痕迹才察觉人已经出去了。”
万声寒心道这人不省心,匆忙往外走,边走边道:“叫人去追了没有?”
“已经去了。”
京城上空乌云密布,这个夏日风雨无歇,眼见着又要落雨,甚至天际已经隐隐开始落了雷声。
沈照雪茫然地扶着墙壁,摸索着继续向前去,低声与身边搀扶的春芽道:“小心着些,长公子或许快要追出来了。”
春芽知晓自己如今点头摇头少爷都瞧不见,于是只咬咬牙,继续带着他往青楼那方去。
她不明白少爷要在此刻去青楼做什么,但沈照雪那时神情太过严肃,想必有他自己的打算,便也跟着照做,带着他离开了万府。
闪电划过天际,紧接着便是一阵闷雷长长地响过。
春芽将沈照雪扶到青楼门口,客人进进出出,她没再继续上前,只听沈照雪道:“瞧着点,那人锦衣玉冠,下巴上有一颗痣,若见他出来便提醒我一下。”
来时他问过时辰,按照惯例已经到了陈洛该出来的时候了。
他心中有些急,却又不能视物,只能仰仗着春芽,还要警惕着万声寒是否会追来。
沈照雪的呼吸有些急促,小心翼翼躲在暗处,他未曾带着护耳,周遭喧闹无比,他的耳朵开始有些受不住了,却只能这般强忍着,辨认着人群中的声音。
过了片刻,他忽然听到稍远处有人道:“长公子,有人说在此处见过沈少爷。”
沈照雪呼吸一滞,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想要再将自己藏起来些。
万声寒的声音逐渐靠近,问:“往何处去了?”
心中慌乱更甚,沈照雪手指开始颤抖,只听着对方的声音愈加靠近,春芽忽然抓紧了他的手臂。
沈照雪只愣了一瞬,忽然回过神来,猛地挣开春芽的搀扶向前扑去,撞进了正从青楼出来的陈洛怀中。
陈洛与友人都吓了一跳,正要将人推开,却见怀中人抬了脑袋,露出一张混了病气,却楚楚可怜的漂亮面庞。
陈洛愣了愣,“是你。”
那日分开之后他叫人上万府查了查,万声寒根本没有什么姓李的远房亲戚,这柔弱的美人原是沈家的弃儿,便是那养在万家的病秧子沈照雪。
也难怪总觉得眼熟,侄子像舅,他那个皇弟陈诗,与他舅舅沈照雪长得倒是像。
那一面之后陈洛总是会记起沈照雪,对他的容颜难以忘怀。
如今再见面,当时的隐秘欲望便又一次升起,忍不住放轻了语气,问:“怎么回事?”
沈照雪睫羽颤了颤,抬起眸来,露出那双漂亮但无神的瞳眸。
骤然撞入他的眼底,陈洛的心跳便跟着顿了顿,一时连呼吸都忘了。
只怔了这一瞬,忽然瞧见那双眼睛里涌出大片的泪珠,顺着面颊滚滚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