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至此,一路前行

    南扶光不知道宴几安到底怎么想的, 放任鹿桑追上来试图拦截他们。

    离开了大日矿山的矿区范围,她现在是金丹期修士,鹿桑再是个修真天才,现在也不过筑基初期。

    大日矿山那边的异动非凡, 南扶光无心恋战, 在这小师妹冲上来的第一时间以一种不太客气的效率挑飞了她手中的伏龙剑。

    “哐”的钝响, 小师妹震惊得小脸煞白,而其实南扶光也很震惊——

    她是万万没想到鹿桑仅仅筑基初期境界,便已经成功将伏龙剑炼成了自己的本命剑。

    否则就她刚才那下,那把剑理应飞的更远一些。

    这确实很令人嫉妒, 毕竟她南扶光, 一个金丹期修士, 三灵根,灵骨未显化, 没有本命剑, 有时候她自己都质疑自己修的哪门子剑修。

    “鹿桑……师妹, 先声明,我无意与任何人作对。”

    南扶光半侧身,稍微踮起脚,两根手指捏着身后男人的下巴,往上一扳, 示意被一招挑飞剑正忙着失魂落魄的小师妹看过来。

    “虽然你不记得,但这确实是你弄的, 他只是个脆弱的凡人, 你不应这样欺负他。”

    在杀猪匠听见“欺负他”这样的描述露出欲言又止的表情时,南扶光垂眸没给他试图狡辩的机会,松开了手, 冲着鹿桑扬了扬下巴。

    “不要再有下次。”

    这样的言语,果断地在他们中间划分了清晰的阵营线。

    至少目前为止,她和这杀猪的才是一国的。

    南扶光将手中桃木剑扔回旁边目瞪口呆的摊主怀中,后者手忙脚乱接过剑,举在手中翻过来倒过去的看,像是没整明白这普普通通的一把廉价木剑,是如何挑飞眼前身着云天宗内门弟子道袍女修手中金光璀璨的神器的。

    与此同时,南扶光能感觉到隔着很远的距离,云上仙尊正沉默地注视着这边发生的一切——

    鹿桑追上来是他的指示;鹿桑的剑被挑飞时他一动未动;而眼下,鹿桑在受到口头威胁,哑口无言,只能狼狈地翻手掐诀拾回自己的本命剑时,他终于开口,却是让鹿桑回去,她不是南扶光的对手。

    师父的话如此直白,鹿桑脸色更不好看。

    南扶光觉得这小师妹很没道理,她出生就在云天宗,而小师妹不过入宗门数旬,比不上是自然的,有什么好不服气?

    大日矿山的矿区方向再次传来异常骚动,这一次并非错觉,因为脚下的地面都震动了起来。

    没再搭理小师妹现下情绪因被当众挑飞剑有多难堪,隔着整条街,南扶光的视线遥遥捉住了一切的幕后主使。

    后者微探出身,大概蹙着眉,睥睨众生的姿态俯视而来。

    “他不会追来。”

    身后,杀猪匠的声音非常笃定。

    “……你这又是哪来的自信?”

    南扶光奇怪地回头,只见男人双手抱臂,山似的压在她身后,微扬下颚,与宴几安四目相对。

    须臾,只见云上仙尊果真抬起手,指尖并拢,朝外小幅度扫了扫。

    意思是,走罢。

    南扶光:“……”

    还真放人?

    也不知道伟大的仙尊大人究竟在想什么,肯就这样轻易放她走。

    人是会成长的,说不定固执的龙也能稍微长大,又或者方才的道歉是真诚的,经过她惊天动地的宗门出走,这位目空一切的仙尊大人终于意识到,偶尔也要稍微尊重下她这位蝼蚁的意见?

    南扶光不敢想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好事。

    “云上仙尊:学会善解人意”这种的标题,发给《三界包打听》也值得上一回头条。

    然而正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生怕这条龙本性难移、想法多变,就像她变狐狸那个时间线可不就是一会儿能放他们走一会儿又眼巴巴追上来……

    南扶光转身抓住杀猪匠的胳膊,拖着他以最快速度往回赶。

    后者被抓着小跑几步。

    也不知道是方才的哪个步骤使得他想开了,男人一扫方才离开酒肆时非暴力不合作的作怪气氛,连带着也失去了前面健步如飞的有力气,他脚步拖沓,语调也有些懒散:“急什么,可能只是矿洞里那位今天心情不好,跺了跺脚。”

    南扶光:“……”

    杀猪匠:“和你刚才的行为一样。”

    南扶光:“……”

    杀猪匠:“总不能是那群矿工揭竿而起了。”

    南扶光:“……”

    杀猪匠:“嗯?应该不是?他们手头除了矿镐还有什么,要揭竿而起早这么干了,用不着等今天?”

    南扶光:“……”

    杀猪匠:“?”

    杀猪匠:“他们只有矿镐没错吧?”

    南扶光:“呃。”

    杀猪匠:“……”

    ……

    这件事真不全怪南扶光。

    今日离开大日矿山时,她其实并没有太确定自己真的能立刻再回去——

    不是她不愿意回,而是她没把握,宴几安会放她回。

    出世便众星捧月,为恒月星辰,带了前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叠加龙族脾性,云上仙尊行事作风向来擅长一意孤行……所以在知道南扶光有办法离开大日矿山后,他大概率是要出手把她带走的。

    他打定主意这么做了,南扶光就一点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金丹期对上化仙期,就别说像鹿桑对上南扶光一样会被吊起来打……这其中实力之悬殊,大概得类比一介凡人碰到金丹期修士同等效果。

    南扶光的想法很简单,如果这一次她暂时回不来,她至少希望大日矿山的矿工们能全体在这个草芥人命的地方再□□一会儿,□□到她前往弥月山,将此地暗藏之隐晦污秽完整上报仙盟。

    是以。

    昨日杀猪匠睡着后,她拎着乾坤袋,将里面能算做武器的东西有一样是一样全部掏了出来,那腐朽木桌上,为数不多几把武器一字排开,她又将乾坤袋里的中低等符箓,一件件地拍进那些凡品武器里。

    辰时,她迎着晨曦出门,将武器派发给了采矿区的矿工,告诉他们这些武器可以使得他们至少跟一半的监护者硬碰硬,必要的时候,请拿起武器保护自己。

    已时,她回到安全屋,待杀猪匠醒来,南扶光拽着他出门,并在大日矿山门口,将最后一把附着了木属性的武器匕首交给了有银。

    “我也很希望这次不是有人揭竿而起。”南扶光道,“毕竟我现在手上只剩一张绿色火属性符箓,你觉得一把着火的矿镐在我手里,能和段南过几招?”

    杀猪匠一时半会没说话。

    南扶光没听见回答,回头瞥了他一眼,正想奚落几句,突然想到这家伙可能悄悄倾慕自己这件事,这会儿他大概率是在担心。

    猛地撒开手中男人的袖子的手,云天宗大师姐此地无银三百两似的清了清嗓子,然而血色还是无法抑制地悄悄染红了耳根。

    她搓搓手:“不用太担心,会没事的。”

    杀猪匠面无表情地反问:“担心?应该不是。”

    “我只是在想待会你若被那拿镰刀的怪胎一刀剁飞脑袋,纯粹就是活该。”

    南扶光本来就心虚,这会儿直接被他骂的抬不起头,顺便心想,担心就承认,这人怎么那么擅长口是心非?

    ……

    烛龙衔火,万峰叠岳,穹灵之上,有赤色天波浮动。

    凡尘苦夏已久。

    弥湿之地仿若凡尘的另一个缩影。

    修仙界总有谣言,说云天宗的轨星阁早已占出三界六道大限日,若沙陀裂空树再不复苏,整个世界的轨道将迎来彻底的坍塌……云天宗宗主谢一年到头为了辟谣跑断了腿,强调也便是今载夏炎比去年严重一些而已。

    什么时候下场雨就好了。

    回到大日矿山,这个念头毫无道理地钻进了南扶光的脑子里。

    眼前山体倒塌卷起黄沙弥漫,遮天蔽日。

    大日矿山的墙被压塌了,突然出现的突破口反而像是夏日孩童在荷塘扔下的地笼,明知道是陷阱,但还是有许多虾蟹争先恐后的上当——

    满地各色的狐狸鸣叫着奔跑,有一些被监护者拎着皮毛拎起来,挣扎之中,就被杀掉了,血洒了一地,飞溅在地面薄薄一层黄沙上。

    狐狸的尸体被扔在地上,还有一些残破不堪的躯体属于监护者。

    他们每杀掉一只狐狸,就会有身着矿袍的人怒吼着前仆后继地冲上来。

    “劳资甲午县庆城同村人士!劳资喊陈国光!去尼玛的甲壹叁叁伍!”

    “僻远山清远县,李同!”

    “我不是乙贰伍柒肆!我叫薛茂!”

    呐喊声此起彼伏。

    曾经只有编号的人们高呼自己的本名,前仆后继地碾压上来。

    监护者急急忙忙地根据自身的修炼种类释放一些术法,但一道炼气期修士释放的天雷咒也劈不着两个人,很快他就会被一群人摁倒在尘土里——

    南扶光亲眼看见一名监护者被摁在地上,压住他的那个人南扶光很熟悉,是有银,她第一时间伸手去拽掉他腰间挂着的矿灯造型的腰坠。

    在她的手伸向腰椎时,那监护者的表情就会从冷酷瞬间变得惊恐,他高呼着“你怎么知道”“别碰”,但很快这声音就被周围嘈杂声音淹没!

    腰坠离开监护者腰间的那一刻,原本聚拢在监护者周身环绕要害的术法失去了效果,他变成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有银骑在他身上将他死死摁在地上,她将一把匕首插到了那个人的肩膀里——

    在监护者凄惨的痛呼中,无数的藤蔓蔓延,扩展,直到缠绕住监护者整个人再牢牢扎根进泥土里。

    狐狸的血液成了它们生长的养分。

    那名监护者被牢牢的固定在地上,双眼惊恐地瞪大呐喊着“怎么可能你是个凡人怎么可能”,他可能还有话说,但是此时另一名中年男人矿工干净利落地用矿镐剁掉了他的脑袋。

    圆滚滚的脑袋脸上还定格在上一秒的震惊与惊慌表情,滚到自己脚边时,南扶光都头皮发麻,浑身血液仿若逆流,一时间动弹不得。

    “大梁山桐树村,你爹,有银。”

    藤蔓从那失去了脑袋的监护者身上松开褪去,站在他无头尸体身边的少女抬起头,隔着人群一抬头便看见了南扶光。

    她手中重新握上了那把附着了木属性会生长出藤蔓的匕首,现在那匕首卷了刃,滴着血……

    当有银一步步走来时,南扶光肩膀僵硬了下。

    杀猪匠低头瞥了眼,看见她后颈脖好像有绒毛起立炸开,又想到了在某条时间线里往他怀里钻的炸毛狐狸。

    “劳驾。”他对越发靠近的有银道,“我对血过敏,烦请保持一点社交距离。”

    有银果真停在了南扶光不近不远的位置,没有搭腔杀猪匠睁眼说瞎话,她上下打量了下南扶光,那眼神疏离却写满了跃跃欲试,让南扶光想到第一次见到她时,她掀开了安全屋的窗户,提醒她安全屋里不能出现狐狸,并且塞给了她一个烤地瓜。

    可惜她都不记得了。

    “你还真的回来了。”有银道。

    南扶光强迫自己无视这会儿就贴在自己腿边的那颗新鲜头颅,嗓音毫无起伏:“我不该回来?”

    “你们这一次的‘大矿日‘预定‘演出‘一共是三个人,多多收到了大日红花。”有银无视了南扶光语气里的讽刺,自顾自道,“因为他父亲没有完成上一次的演出,所以他必须继承这个任务,继承来的大日红花无法转移。”

    “他才多大,最初看到矿道里的东西用了好几周才不会哭着尿裤子……现在让他去和那东西对话,是不是很残忍?”有银停顿了下,“阿泰叔想要替代多多,监护者不肯,一来二去就动了手。”

    南扶光不知道她说的是不是真的。

    但有银似乎也没有很在意她的意见,稍微解释了一下后,她耸耸肩:“你给的武器真好用,我这辈子没想过自己还能割开一名修士的喉咙,就像切西瓜一样简单。”

    她转身就要进入新的一轮厮杀,素来冷言冷语的少女的黑发被粘稠的血液飞溅湿润,发尾往下滴着粘稠散发着温热的鲜血。

    她往外走了几步,又突然站住。

    “你后悔了吗?后悔不该给我们武器,看上去这反而让我们更早奔赴黄泉。”

    南扶光摇摇头。

    有银有些惊讶:“什么?我还以为你很心软呢——”

    “会因为牺牲而感到心痛是人之常情,但如果心知肚明是正确的事,那么就算是牺牲也一定要去做,天上从来不会掉馅饼。”

    南扶光道,“有时候正义的秤就是会倾斜,需要用沾血的手去扶正,但如果怕脏了手,秤就永远不会有回归平衡的那天。”

    有银闻言沉默,忽而,冲南扶光展颜一笑。

    “你说得对。进入大日矿山,我们总会死的。”

    “死前能带走几个监护者,我很满足。所以你要记住自己说的话,为了正确的事就会有牺牲,所以不用后悔。这不是你的错,跟你也没有任何关系……只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恰巧在今日落下来了,仅此而已。”

    只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恰巧在今日落下来了。

    仅此而已。

    ……

    刺眼的阳光与火烤般灼热的大地被隔绝,血腥味钻入鼻中却变得更加生动立体。

    南扶光的呼吸加重时,她听见耳边有男人的低沉嗓音响起。

    “人一但接触到从未接触过的力量很容易就迷失自我。”

    “前所未有的新奇获得,会激起他们血脉里原有的躁动。”

    “大日矿山曾经处于一种并不算完美但绝对的平衡中,你给予的武器让凡人得到了修仙入道者的力量,从而打破了这种平衡。”

    “看到了吗?”

    “战争。”

    这杀猪的,废话真多。

    “今日会有很多人因此死去,如果他们手中没有你给的武器,他们也许不会死……至少不会死在今日,对此,你不害怕吗?”

    南扶光无声地瞅着杀猪匠。

    后者笑了。

    似叹息也似感慨。

    “你还是你。”

    脚下的大地颤动让南扶光无法问杀猪匠最后那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地面裂开了缝隙,剧烈的摇晃让奔走的人们不分身份跌在地上。

    震耳欲聋的山体炸裂声中,被关押在大日矿山山脉深处的怪物得以重见天日,雪白的鳞片重新暴露在阳光下,发出“滋滋”的声音,毛发好像被火灼烧,散发焦臭。

    监管者于半空闪现,二阶仙器雪刃阳光下折射耀眼光芒,段南高高举起镰刀试图逼退那怪物——

    然而这怪物大约真的不是三界六道众生范畴内,那难得的仙器,砍入其鳞片,如砍在世间最坚韧龙鳞之上,金属摩擦刺耳声音后,伤不到其一根皮毛!

    段南迅速回撤武器,再单手拽着怪物垂耳似想往更高处攀登,然而在他的手碰到它毛发的瞬间,自然身后,半空中,犹如被无形的手撕裂,出现一道深色空间间隙裂缝——

    像是有生命的生物般,那裂缝逐渐扩张,在元婴期修士倏然睁大眼回首一刻,“阿乌”一下将其包裹吞噬……

    间隙闪烁,合拢,消失,一气呵成。

    南扶光:“……”

    亲眼目睹这一切,南扶光脑海中就仨字:逆天了。

    到底是谁把这东西放出来的?!

    紧接着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了奇怪的呼吸声,隐匿在嘶吼、惨叫声,那沉重的气息却能够清晰的传入耳骨,就好像有什么东西贴着身后在喘气。

    那是之前在矿道里才能听见的声音,伴随着那一息一呼,好像又有无数碎碎低语涌入,道不尽的话语急迫地述说着一些事。

    很显然不是南扶光一人才听见这种声音,只见奔跑中的人们停了下来,纷纷回过头去——

    他们被阴影笼罩。

    大日矿山的上空,出现了他们从未见过的怪物,过于巨大的身躯遮住了大部分的阳光,头部高耸入云,伴随着垂落的耳朵晃动,时而有黑裂空矿石如雨点般落下。

    巨大体型差距带来的压迫感让所有人感到窒息的恐惧。

    怪物每一次挪动都能踩碎很大一排屋房,它的一条腿上拖着长长的锁链,锁链上那一大排黑金色的符箓被人为撕毁,伴随着它抬脚,在卷起的狂沙中几张符箓碎片,如落叶吹散。

    伴随着房屋被踩,天上也噼里啪啦往下掉黑裂空矿石,那大家伙笨重地挪动身躯,看上去每一次下脚都在挑选一个合适的角度——

    直到某一次怪物落脚,几名监护者连惨叫都来不及便被踩成了肉泥。

    似乎是感觉到了有什么东西在脚下炸裂开,怪物抬起脚,覆盖着绒毛的兽爪在半空动了动,从云霄之上传来奇怪的愉悦嘶鸣……

    黑裂空矿石停止了掉落。

    这家伙无论到底是什么东西,它真的很讨厌修士。

    南扶光拽下了捂在双眼前的手,最后一瞬扫过眼前这一片堪称人间炼狱之地。

    黄沙。

    鲜血。

    残肢。

    来历杀伤力具体数据均未知的非自然生物。

    她再一次握住了挂在脖子上的“猫的第九条命”。

    这一次时间转换器再次体现出了其不稳定性,或许是本次扭转时间涉及的生命体过多,又或者是眼前的怪物本身和黑裂空矿石产物有奇怪的共鸣——

    本应该还剩两条尾巴的狐狸从头部开始龟裂,裂缝产生耀眼的光芒!

    云层中的怪物似有察觉,停止了异动,发出哼哼的声音,垂落的耳朵晃动着似朝南扶光方向扭过头来,它弓起身,垂下头,后脑勺的金色兽瞳缓缓的睁开。

    那如人低语之音在耳边越来越响,似夏日虫鸣,似冬日冰体消融沉入不净海低,似万千被关押于大日矿山地下冤魂哭泣,似森山月下野狐鸣泣——

    当整个时间转换器“嘭”地一声炸裂化作碎片,眼前的黄沙卷起沙尘暴般的漩涡,耳边的一切都在时间间隙中倒转。

    狂风吹来,南扶光踉跄后退一步,肩撞到身后结实坚硬胸膛,原来那杀猪的一直站在她身后。

    “杀猪的,你们为什么要废话连篇、问东问西?伤疤被揭开的时候总是会痛的,也会流血,但是这样才能得到痊愈。”

    近在咫尺的距离,南扶光反手一把捉住他的衣领,将那脸上似笑非笑的人一把扯到自己跟前——

    他被迫弯下腰。

    她微扬起下巴,与他对视,目光闪烁着坚定。

    “我的字典里,向来没有太多的‘不该‘。”

    “哦。”

    男人一声轻笑。

    “那便拭目以待了,仙子姐姐。”

    从此刻起,每一步都是孤注一掷,她再也没有回头路可走。

    那没关系。

    至此,就一路前行。

    第42章 造谣可以,墓志铭不可以这样写

    一旦发现时间紧急, 很多拉扯的步骤就可以减少,什么鹿桑什么宴几安统统闪开,南扶光站在酒肆大门前的街道上,听见小摊贩叫卖声的第一秒, 就冲着大日矿上的方向撒腿狂奔。

    得赶在第一声巨响响起前。

    得赶在那个怪物被人为彻底释放前。

    因为是当着杀猪匠的面使用的时间转换器, 于是顺道节约了他问“为什么”的时间, 等南扶光把两朵刚掉了没几瓣花瓣的大日红花扔到满脸诧异的看守矿区大门的监护者脸上时,后者非常诧异地问:“那么快?你们出去是为了改善伙食?那也可以吃完晚膳再回,来得及。”

    杀猪匠没忍住笑出了声。

    南扶光却十分无语。

    她觉得自己已经出去了一辈子那么久,现在再回到大日矿山矿区, 看着的生锈轨道与焦土, 她发现自己竟然分外想念——当然是想念非鲜血淋漓版。

    矿洞门前, 南扶光抓起矿灯,矿灯一瞬间被点亮她终于有了喘息的机会, 旁边的杀猪匠倒是闲得很, 又在拨弄那些挂成一排的矿灯, 纯纯手欠似的摸着玩也没有拿下来的意思,唇角微翘,是他惯有的神态。

    这份淡定激起南扶光想用手中的矿灯砸他的冲动。

    矿灯在手中摇晃,她问:“刚才的监护者脑袋飞的不够高?为什么你不会害怕?”

    杀猪匠转过身,瞥了她一眼, 又伸手过来,替她调整她手中那盏矿灯松脱的固定铁钉, 一边头也不抬道:“我是屠夫。”

    “一样吗?”

    “不一样。”矿灯摇曳的频率变低, 明显稳定,隔着灯男人抬起头,“山猪被剁掉脑袋之前哼唧的声音比较大, 有时候我不得不在山上就解决它。”

    他的语气总是这样。

    有时候南扶光分不清他到底是在说笑还是认真回答问题。

    男人英俊成熟的脸挂着熟练的笑容,然而半张匿藏在阴影中的脸上,那笑容逐渐因为光影含糊……

    南扶光只能清晰看到他的眼眸深处,明确那眼中其实并无多少笑意。

    她愣了愣。

    如同数次目睹云霄之上,怪物低下头缓缓睁开那单只金眸,完全陌生的的恐惧感再次侵袭,白毛汗立了起来。

    “你的类比有问题。”

    “哪里有问题?”

    “人和动物不一样。”

    “这发言未免太傲慢了。”

    “你这个疯子。”

    “?你怎么骂人,是你自己先问的。”

    说话间两人已经转身往里走,杀猪匠像是黑暗中视力比南扶光还好,手里根本没拿矿灯,南扶光任劳任怨拎着矿灯,进了矿道就乖乖闭上嘴,尽量降低存在感,不要引起里面那个怪物的注意——

    这就成就了旁边那个人肆无忌惮的独白时间,他忙着以让人来不及想好哪个更叫人生气的频率提出一些很讨人厌的问题。

    比如。

    “你觉得你一个人能拯救得了整个大日矿山的现状吗?虽然不会变得更糟糕了,但是我还是觉得这个目标颇为勉强,一口吃不成胖子。”

    比如。

    “你确定仙盟对这里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我看未必,说不定蛇鼠一窝。”

    比如。

    “中央区域关着那个东西,是挺高的,难怪一释放大家都吓傻了一样……上上个时间线你用时间转换器我没在场记不起来,上个时间线倒是看得清清楚楚,这么些年关在矿山里面它都吃什么?身材保持那么好。”

    比如。

    “它才该叫壮壮。”

    比如。

    “你那个师父道貌岸然,挺讨厌的,你不觉得吗?”

    比如。

    “你那个小师妹倒是真性情,什么都写脸上,就是话多了些,听说是神凤降世?鸟类都比较聒噪的原因吗?”

    再比如。

    “我也养过一只鸟,确实很聒噪。”

    南扶光不知道这会到底是谁比较聒噪,终于在某个岔路口忍无可忍猛地停住,转身,阴沉着脸给了他一脚。

    摇晃的矿灯中,被袭击的杀猪匠完全无视她的怒目,无所谓地抬手拍拍灰,再抬头,正欲继续说些什么,此时无意间瞥见前面的岔路口。

    他笑容一顿终于收敛了些,换上比较淡的语气道:“到了。”

    “!”

    南扶光瞬间忘记跟他的争锋相对,用力转过身,拼命往岔道口某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前方看去,前方黑暗吞噬了一切,就像是巨兽张开它的血盆大口。

    亲身进入矿道,顺利进入中央矿区,视线整个终于不再局限于双面镜而变得开阔起来,感官完全不同。

    尽管早就在双面镜中见识过了这里面的基本场景,在用眼睛亲自看到摇曳的鲛油灯芯跳跃的火焰澄光,心脏还是止不住“砰砰”地跳动起来。

    人至中央区域入口,这次没有了只到杀猪匠腰际同高的小屁孩作为引导人,站在门口告诉他们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因为小屁孩本人正在忙。

    黑金符箓碎片散落一地,小屁孩正撅着屁股站在比他人还粗的玄铁铁链旁,采蘑菇似的,弯腰伸手向链条末端的最后一张黑金符箓。

    南扶光猛地抖了下,肝胆俱裂喊了声“多多”,后者吓了一跳直起身回头,连带着手中那黑金符箓“撕拉”一声清脆的声音。

    整个矿山开始摇晃震动,怪物的叹息与私语如潮水涌出再无数次拍打于矿壁山洞再钻入耳朵里——

    南扶光手里的矿灯摔在地上,摔得稀碎,只剩下鲛油灯那点澄黄无济于事的摇曳轻晃……

    她到底还是来迟了一步。

    ……

    如何描述眼前一幕?就像是一座雪山拔地而起,一场雪崩蓄势待发,雪山沿途与山脚下的一切注定无一幸免。

    南扶光几乎要相信这世上果真有天道玄妙存在——

    天道要她失败。

    天道要她命陨于大日矿山。

    灭顶绝望时,人真的会笑出声,她转过头对身后杀猪匠无语地嗤笑一声作为自嘲,而后三步上前一把拎起一脸懵逼又有点决绝的小屁孩,将他夹在腋下,躲过了巨大怪物直起身时被它蹭掉的落石。

    两人滚作一团蜷缩在一个角落,一片落石混乱间隙里,她勉强看着杀猪匠迅速找到了另外一个暂时安全的地点缩躲进去。

    南扶光暂时松了一口气,这回她可再也没有时间转换器再救任何人一命。

    她低头问小蘑菇,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知道。今早看到桌子上的大日红花,有银说我死定了。”

    “……”

    “有银说,我会死,她也会,反正大家总会死的,只是时间问题。明知道会死还要硬活着会很累,还不如拉上垫背的,一起早点死掉算了。”

    小蘑菇说话总是断断续续,很少听他一次说那么长的句子,一听就知道这家伙在鹦鹉学舌,南扶光简直能自己翻译一下带入有银说话的语气。

    这个时候教育小屁孩少和厌世少女玩显然为时已晚,总不能让他下辈子注意点。

    山体很快就被怪物从内部突破,沉睡多年的怪物舒展了身体,也许是错觉,耳边碎碎低语之音好像也带上了愉悦的语气——

    伴随着一声巨响,山体炸裂,地表震动,南扶光摇摇晃晃地抱着小蘑菇摔在地上时,一缕阳光照亮了终年不见天日的矿山中央地区。

    这一次不再是似是而非的低语和各种拟声,怪物发出了奇怪的叫声,介于幽冥狼嚎与吞海鲸吐纳之间混合的声音,尖锐又足够悠长。

    那声波震得人脑子疼,就好像颅内盛着一块杏仁豆腐,现在豆腐正为这声波震动疯狂抖动,随时会“啪”地直接爆开成豆腐花。

    南扶光一只手捂着耳朵另一只手摁着小蘑菇揣自己怀里,她颤抖着手,疯狂地摸索乾坤袋,试图将“阴阳镜像界”摸出来——

    延展空间,创造界限,形成独立的里世界,躲进去的人与物体可以完成与外界空间与时间的双重切割。

    这东西创造出来的究极意义就是为了保命,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南扶光掏啊掏好不容易把皱巴巴的符箓掏出来,稍微压压平整正准备用,这时候从身后伸出来一只手压住了她的手。

    是那杀猪的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原本待着的地方摸到了她的身边。

    生死攸关,此时男人脸上终于不再带着那可恶的笑,他只是掀了掀眼皮子扫了眼不远处的怪物,道:“这东西能装下多少人?”

    怪物三分之一的身子还埋在矿山里,构造问题那腿可能有点短,凹陷的山体暂时阻碍了它迈出去作威作福的步伐,这会儿它正笨拙地爪子在刨土,像是准备自己挖一条能走出去的道。

    上个时间线里频繁的震动就是这样传来的。

    南扶光停下了准备立刻启动符箓的手势,她一下就搞懂了杀猪匠在说什么——

    矿山外,禁制内,整个大日矿山矿区还有数不清的无辜之人。

    而“阴阳镜像界”为如今三界六道能够找出的最顶级的符箓,其施展开的空间,笼罩整个大日矿山区域应该不成问题。

    “但我们时间不一定来得及。”

    南扶光疑虑——

    要从这里出去,展开界限,等待所有的……包括不限于矿工与监护者,一起躲进去,哪一步不需要一些时间?

    “来不及就争取。”杀猪匠道,“如果只有你躲进符箓展开的界限里活下来,事后你会哭个没完。”

    南扶光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如果不是情况紧急,她会真诚又难得夸他一句。

    正想问他说话那么笃定是不是已经有了可以拖延时间的办法——

    办法自己就送上了门。

    天空晴天突然有闷雷声,“轰隆”的巨响响彻天际,一抹玄铁同款漆黑条条身影浮现于半空,白发在天空飞舞,与人同高的赤怒鬼头镰高高扬起——

    “畜生,退去!”

    言简意赅的怒呵如使用扬声符箓,通过破损山体很有威严的扩散、放大、回响。

    除了大日矿山区监管者段南,还能是谁?

    耳边响起了杀猪匠的叹息,他说,它有名字,叫壮壮。

    南扶光:“……”

    南扶光觉得这个壮壮和那个壮壮确实有共通点,比如他们都很讨厌修真者,人形壮壮则讨厌到死到临头听见修真者说句话都还记得要奚落抬杠。

    “两条时间线他都尽职尽责地出现了,这人关键的时候还是有点用的。”南扶光公平地说。

    杀猪匠瞥了她一眼,就好像在看个傻子,而他懒得跟她争论这位她口中“尽职尽责地出现”的监管者,之前“尽职尽责”地杀了她多少次。

    南扶光把手中黑金符箓揣进怀里最方便被拿出来的地方,然后一把拽过满脸懵逼闯了个大祸而不自知的小蘑菇,嘟囔着“好了好了这下又不一定死得成了”。

    小蘑菇在她怀里仰起头。

    南扶光低头严肃地告诉他,以后离有银远一点,小孩子要学会自己杜绝来自社会上的负面情绪。

    ……

    那怪物像是浑身布满铠甲,鳞片硬得不像话。

    雪白的鳞片在阳光下泛着光,南扶光都不免走神心想,但凡段南能随便弄掉一片鳞片,都够那些天天抱着熔炼炉的器修抢到头破血流。

    ——可惜不能。

    二阶仙器在这一条时间线里依然毫无作用,好在这怪物看似可怕,实则冷静下来能发现它属于顶端发育压制侧芽生长……

    总而言之智商不太高。

    它忙着挥舞与下肢同样粗短的上肢挖土,又时不时需要扭动笨重的身躯躲避段南一次次的攻击,这时候段南放弃了攻击它被鳞片覆盖的身体,镰刀挥舞着攻向它湿漉漉的鼻子。

    怪物被弄疼了,鸣叫如被搁浅的鲸,恼怒地抓起一把土扔段南——

    它很忙,一时间忘记释放那个诡异的间隙把戏表演大变活人消失。

    段南勉强算是拖延住了怪物,它尚未离开矿山那小小的凹陷处。

    ——这给足了时间给南扶光成功地把小蘑菇送出了矿道。

    重新来到已经进入初步混乱的矿区,南扶光将阴阳境界符塞给小蘑菇,告诉他如果她回不来,就在怪物离开矿山的瞬间把符撕了往头上扔,然后通知矿区内所有人,都往从头顶开始扩散开的黑暗区域逃难。

    小蘑菇答应得很懵懂,南扶光说实在不行你找个信得过的大人帮你,想了想补充,“但不许找有银。”

    小蘑菇扯着她的衣服问她要去哪。

    南扶光指了指身后的矿道,此时段南攻击变慢了,那怪物同时也不知道被何物吸引,不再挖土,而是躬身,伸爪子朝下拼命在掏着什么东西……

    南扶光觉得这不是什么好兆头。

    “那个笑的很虚伪的叔叔还在里面,现在怪物说不定正忙着掏他,我得去救他。”

    “哦,那个姐姐的情郎。”

    “随便你,造谣可以,但如果我死了,墓志铭上别这么写,否则做鬼都不放过你。”

    南扶光将抓着自己衣摆的小手拍掉,直起身往回走,这一次因为已经安排好了一切,她不带一丝犹豫。

    第43章 讲个故事

    南扶光还记得杀猪匠愁眉苦脸地问看守大门的监护者将扔其脸上的大日红花要回来的样子, 当时她还指责这种行为使她的举动气势减半。

    现在看来该道歉的好像是她。

    矿山早就坍塌一半,满地的落岩灰土,终年不见天日的铁轨暴露在阳光之下散发着腐朽的气息……那样乱糟糟的环境里,男人坐在角落一块凸起的石头上, 身边放着两朵半凋零的大日红花。

    他微微仰着头, 唇角微勾是一个相当淡然的表情, 阳光透过缝隙照在他的脸上,双眸在耀眼的光芒下形成一种特别的古铜色,睫毛柔和地垂着。

    隔着两朵娇弱的大日红花,怪物粗壮的腿就在近在咫尺的位置, 近到他抬手就能触碰到它, 它却没有一爪子把它拍成肉饼。

    看来大日红花除了是“被选中的倒霉虫”的身份象征外, 还有另外能够让怪物安静下来的本事——

    南扶光亲眼看着它弯腰用短短的前爪到处摸索,掏来掏去地终于摸索到了其中一朵红花上, 指甲在那不大的花朵上蹂躏两下, 待那红花被蹂进土里变成了花泥, 更多的黑裂空矿石从怪物紧闭的眼睛里掉落下来。

    “……”

    非常不合时宜的,南扶光想到了地界某个古老文明中有一本非常有名的话本著作,话本的女主角名字叫林黛玉,风一吹就倒雨一淋就病,最有名的行为举止便是葬花……

    还有一个文明创造了另一个经典怪物话本, 主角则是长得像蜥蜴、一脚能跺碎整个海港码头的怪物,名叫哥斯拉。

    这两部著作按照常规应该八竿子打不着边。

    ——直到南扶光亲眼目睹高数百尺哥斯拉版的黛玉葬花。

    南扶光向着杀猪匠走过去的时候, 大日矿山的监管者手中的镰刀变幻出了第二个形态, 他正试图以武力逼退这个怪物,一镰刀劈在它毛茸茸的脑袋上——

    怪物毫发无伤,但是这一下大概也把它砸疼了, 它跺着爪子发出毫无意义的哼哼声,抬起爪子无力地挥舞了下,无数碎石伴随着它的动作滚落,地在颤抖可能还有了裂痕,南扶光总觉得它可能是想揉揉自己的脑袋。

    这东西无论如何和可爱是不沾边的。

    但南扶光真的觉得它有点可爱。

    然而但凡长了大脑的生物都不会愿意站在一个困住自己的地方原地挨打,在段南的逼迫下怪物又开始拼命地刨土试图往上爬。

    杀猪匠站起来,无奈地抬起头对攻势没停下来过的监管者道:“歇歇,你这样只会把它惹得更急着离开这里。”

    南扶光正想嘲笑杀猪匠省点力气他才不会听你的,下一刻段南从高空落下,落在南扶光身边。

    南扶光:“?”

    怪物终于没有再被奇怪的东西砸脑袋,它停下来用爪子拽了拽自己长长的耳朵。

    段南转过头扫了南扶光一眼,露出了“又是你”的表情,面无表情地转过脸面对杀猪匠:“有何高见?”

    “外面的人正在撤离。”杀猪匠语气温和,“办法拖延时间,不要再激怒它,它出去会踩死所有人。”

    段南盯着他看了很久,最终点点头,一阵利刃破风音,赤怒鬼头镰回到了他的背上,他转身,选了个角落,有些僵硬地坐下。

    南扶光:“??”

    南扶光:“你会下蛊?为什么所有人都会听你的?”

    闻言,杀猪匠转过头,认认真真上下打量了南扶光一番,直到将她看得毛骨悚然,他带着叹息的语气:“你什么时候听过我的?”

    南扶光:“我现在就可以听你的,你接下来想做什么?”

    杀猪匠抬起手,非常自然地拂过近在咫尺的怪物的爪子上的鳞片,怪物似乎觉得有点痒又跺了跺爪,地颤尘土飞扬间,那阻拦怪物的坑被踏平了一些——

    怪物迈出去了一小步。

    浓烟滚滚向外面世界涌去,坑外传来人们尖叫逃窜的动静,南扶光抬起头,终于看见日轮变得浑浊,一束黑色的光如凭空的时空间隙,将苍穹一分唯二,远方不明意义碎语稍顿后变得更加激烈,犹如征伐的战歌。

    ——小蘑菇不负众望成功展开了开启“阴阳镜像界”符箓。

    然而这场逃难显然只是刚刚开始。

    矿工们的腿长不过怪物,若它此时挣脱束缚,一切都将变得毫无意义。

    “我只要一炷香的时间!”

    南扶光嗓音稍微变得急迫了些,那是符箓完全展开空间需要的时间。

    “想想办法!”

    “给它讲个故事好了。”男人语调低沉平稳,提出一个南扶光万万没想到的提议,“就当本旬戏剧节提前开幕。”

    不远处,段南转过头,生硬地说:“可以。”

    南扶光沉默了一瞬:“你们看到了它的眼睛?”

    杀猪匠:“什么?”

    南扶光:“不然为什么疯话连篇?”

    杀猪匠觉得今天自己叹气的次数太多了,换了个思路方向问南扶光道:“你不是带着那个小鬼出去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怕你死。”南扶光不假思索回答。

    “本来死不了。”

    杀猪匠停顿了下,淡定地补充。

    “但现在差不多被你气死了。”

    “……”

    “你说你可以听我的。”

    “我说服不了我自己盲目服从你那些胡说八道。”

    “……”

    ……

    持有大日红花的人外出愉快玩耍归来后,需要开始认真思考表演剧本,剧本仅支持原创,结局仅限悲剧。

    这个巨大的怪物是个悲剧文学爱好者,此时此刻,南扶光脑袋嗡嗡的说是一片空白不为过——

    这时候上哪去临时编造一个悲伤的故事呢,放眼望去,整个大日矿山就是一个巨大的悲伤故事。

    每天都在这上演着妻离子散、求生不能、求死不敢的各式悲剧……

    当然如果让这怪物一脚迈出去,悲伤加倍。

    南扶光难以置信地看着杀猪匠找了个空地坐下来,然后在怀里掏了掏,掏出了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大概是零散的写了一些字,他说过自己识字可以读书看报,但没说过自己还会讲故事。

    比南扶光早些弄明白了自己未来命运的杀猪匠好像早早就做好了准备。

    神奇的是,在他拿出皱巴巴纸张、把残留的那朵大日红花碾碎,花汁抹上纸张,眼瞧着要拖困得怪物发出“咕噜”困惑声音,居然同时停了下来。

    “来,壮壮。”杀猪匠坐了下来。

    周围嘈杂不断,不知道从何处吹来的风夹杂着肃杀的血腥气息。

    杀猪匠的声音不高却不知道为何完美传到了怪物的耳朵里,后者在“听故事”还是“走出去”之间犹豫了……

    又或者是世间万物都没办法拒绝这个男人的蛊惑,几息后,它居然真的停了下来。

    原本就要突破重围的怪物此时像是一座倒塌的小山,慢慢从塌陷的矿山口缩回了自己的大脑袋,伸长了鼻子往杀猪匠的方向嗅嗅——

    它似乎很满意嗅到的气味。

    怪物又发出几声“咕噜咕噜”的声音,与此同时,南扶光觉得耳边那种不明的低语声也跟着减弱。

    怪物挪动着身体,拖在阴暗处长如蛇鳞的尾巴甩了甩,然后它像是一只猫咪一样,在杀猪匠的脚边笨拙地蜷缩起来。

    ……

    杀猪匠的故事非常匪夷所思,他以第一人称手书日志的形式,记录了另外两个人在短暂的时间内发生的一切。

    ……

    【第一日】

    修仙入道人士与凡人的战争结束了。

    这一场战争可真漫长啊,记忆中持续了好多好多年。

    这是第一天,我作为侍从与我家大人一同被独自留在了大本营,周围都是一些熟悉又陌生的对方阵营的人,好在他们至少表面上看着都很客气。

    我看着我家大人对着他的战友亦是朋友们挥挥手微笑着送他们离开,此时依然会记起昨天发生的一切——

    停战协议签署后,按照最先约定好的协议,其他人必须先行离开,包括曾经一口咬断了那棵树的壮壮,它撕咬着我家大人的衣袖不肯离开,一步三回头,哭得不像话。

    我家大人被留下来,即将与修士前往东岸。

    但是在最后一刻,东君大人率先后悔了。

    我从来没见过她发那么大的火……哦算了既然是纪实日记还是不要说谎了,她脾气一如既往的很臭,但是昨天她简直是要捅破了天,她不同意将我家大人单独留下来跟修士们走,坚持说这压根是一场阴谋,我们前方要去的东岸什么都不会有。

    最后还是九官和她又打一架,他几乎是用绑的拖走了她。

    按照承诺,我们将去不净海的东岸,与那些修仙入道人士一同协作继续完成我家大人所熟悉的一切工作——

    记录,述说。

    记录这世间所发生的一切,留予述说给后人听。

    传说我们要去的那地方山山环绕,有一个自上古冰原时期的游猎民族留在了那里……大人对我说,他想听这个古老的民主吟唱他们记载下来的远古故事。

    无论如何,战争结束了。

    【第二日】

    那地方很远,听人们说它地处不净海东部大陆中心,从船只转陆路行程将近半载。

    到的时候,应该已经冬季了。

    航海的第一天风平浪静,但还是不习惯船只的我家大人不太吃得下东西,肉眼可见的消瘦。

    我们趁着无聊整理了下这些年的笔记,希望有朝一日能够编册成书,予以后人警醒。

    ——恐惧是贪婪的遮羞布,人类的灵魂永远只会为了永无止境的欲望颤栗。

    【第三日】

    早晨起来的时候我在桅杆上见到了九官大人,他屁股上少了几根翎羽,我怀疑是东君大人的杰作,九官大人假装成一只普通的海鸟僵硬地蹲在桅杆上,还跟我使眼色示意不要大惊小怪……

    他果然也不太放心我家大人。

    但是拜托它那一身与海鸟迥异的斑斓彩羽与比凤凰还长的尾巴未免过于张扬?

    最后我家大人还是发现了他的存在,可笑的是九官大人忘记了我家大人从来不以目视物……大人笑着打趣问他会不会晕船,他可能是翻了个白眼(如果鸟也可以的话),他强调自己曾经无数个日夜轮替陪伴着旧世主跨海,提到那个人我们都有些沉默。

    最后在我发誓有好好保持沉默的情况下,这家伙还是恼羞成怒啄了我。

    真的该死,又不是我提起来的。

    【第四日】

    今日无特殊情况,我家大人呆在船舱里,继续整理笔记与文献。

    不过有一些其他插曲,比如大人似乎有了新的朋友(以前想都不敢想还有这一天),说来有趣,那孩子大概才刚刚成年,姓谢。

    (杀猪匠给南扶光使了个眼神。

    南扶光条件反射说:“我不。”

    杀猪匠挑眉。

    南扶光转头看了眼尾巴摇晃看似听得很认真的怪物,硬着头皮,屈指,假装面前有一扇门,敲了敲,道:【您好,这位不知道名字的大人,我可以进来吗?】

    【进。】杀猪匠掀了掀眼皮子。

    南扶光面无表情地看着杀猪匠,杀猪匠暂时放下手中写着剧本的纸张,冲她笑了笑,意思是:做得好。)

    谢阿弟对我家大人整理的那些笔记与文献很感兴趣,在没有人愿意靠近大人的船舱的情况下他不请自来且一待就是一整天,坐在靠窗的位置一页页地阅读那些在我看来有些乏味的笔记,哪怕某页的内容满满地只是大人幼稚地抱怨东君大人很凶或者旧世主又乱来了之类的废话。

    谢阿弟兴奋地告诉我们一些事。

    (南扶光盯着杀猪匠塞给他的纸张,毫无感情地念:【我是沙陀裂空树枯萎之后,第一批诞生气旋识海的人,我希望以后能在修仙入道界发光发热。】)

    啧,这话说的。

    只要好好学习在哪都能发光发热的啊?

    为什么非得是修仙界?

    【第八日】

    我喜欢听故事。

    当然更喜欢听我家大人讲故事。

    我听水手们说了一些东部大陆的事情,听说那里的人民生活富足,四季分明,五谷丰登……总之因为远离战争主战场,所以一切都是最好的模样。

    有建造在山林中的宫殿,飞流清澈的瀑布,不绝于耳的鸟鸣,飞禽走兽自由栖息在山林。

    他们将那称作“被神庇护”的地方。

    我听到这种说法没忍住笑出了声,也许他们不知道,神确实来过,他创造又庇护过整个文明,但他已经离开了。

    【第十七日】

    航海真的好无聊呀好无聊。

    也不知道我家大人是否后悔留下跟船。

    (南扶光继续朗读:【东部大陆有许多修仙入道者建立起宗门,像云天峰那样好的地理位置一定也会有规模很大的宗门占据。】

    杀猪匠微微笑:【我们是在云天峰落脚吗?】

    南扶光:“……”

    是个屁。

    南扶光不知道杀猪匠到底有多讨厌云天宗,编个故事不忘记把他们编进来。

    但按照剧本,她只能硬着头皮照本念谢阿弟的台词道:【是的呢,大人。】)

    也许就是我家大人非常想见到的游猎民族。

    现在那些冰原时期迁徙而来的人们或许已经成为了修仙界的翘楚,他们占地为王,并且专门为记录历史洪河设立一个高高在上的部门,以此不忘民族初心。

    那将是我们要去的地方。

    虽然谢阿弟大概都是根据自己的猜测胡说八道,但是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发现除了我,似乎我家大人也听得非常入迷,这世间的记录者只我家大人一人,也许有时候他也会感觉到非常的孤独。

    孩童的话如此能够鼓舞人心,现在他也有些向往云天峰了。

    ……

    故事到这里,一整夜暂且告一段落。

    南扶光注意到杀猪匠手中的稿纸并不算太厚,也许故事并不算很长,也有可能是时间过于紧迫,他压根没有写完。

    她大概了解这个故事的主要脉络,大概是在说很早以前,以沙陀裂空树枯萎前后为时间轴关键点,曾经发生过一场没有被记录的战争,战争参与双方各自占据不净海东西两岸。

    最后双方休战讲和。

    不净海西岸的一位负责记录的文官被邀请前往东岸,另一方的人承诺善待他,将这位文官用船只送往“不净海东岸的云天峰”,那里拥有一个非常古老的游牧民族,他们也曾记录世间发生的一切,也许会与这名文官发生共鸣。

    文官上了船,孤独的航海中只交到了一个姓谢的小屁孩。

    “这太荒谬了。”

    在杀猪匠开始整理接下来的故事时,南扶光忍不住问,“这位大人可是缺心眼?吃什么长大的人能信这么离谱的话?东岸那些人将他留下只是为了得到一名人质!这是彻头彻尾的阴谋!他不该跟他们走的!”

    杀猪匠闻言,手上整理稿件的动作稍稍一顿,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不远处,原本乖乖蜷缩趴着的怪物歪了歪脑袋,它发出哀哀悲鲸孤鸣,悠长的声音又与方才情绪低落时重合。

    杀猪匠整理好了新的纸张,展开。

    ……

    【第二百三十一日】

    无意中找到了这个本子。

    再有几日我们就会到达东部大陆,现在我知道了那里的名字叫昆法大陆,大多数修士正在往那边聚集。

    而不净海以西,是我们的人留了下来,他们给它了一个新的名字,弥湿之地。

    大人最近的身体情况不太好,很容易疲惫,通常与我或者谢阿弟说不上几句话便要休息。

    他总是一声不发地独自坐在船舱窗边发呆,我问他在想什么,他只说自己是在放空。

    近日来也许是海上气候糟糕,大人的眼疾加重了——

    东君大人知道肯定会大发雷霆的。

    只有提起这件事时,大人会露出稍微不一样的表情,我确定那是拒绝谈起的窘迫。

    【第二百三十五日】

    双脚踩在陆地上的感觉很好。

    今日因为“脚踏实地”而多吃了一个馒头。

    【第二百三十六日】

    谢阿弟近日很少再来找我家大人了,他好像是有什么秘密一般,每天都是要哭的样子。

    昨日午膳时拦住我欲言又止、神秘兮兮,我问他怎么了,他却哭着跑走,好像有谁死了一样。

    啐。

    这个小鬼,真是晦气,下次见到他定要揍他一顿。

    【第二百三十七日】

    云天峰是一座荒山。

    这里并没有游猎民族来过的痕迹。

    【第二百三十七日】

    东君大人是对的。

    什么都不会被留下。

    这本笔记也不会被留下来。

    这一切都是个骗局,姓谢的小子被强迫着亲手结果了这个文官。

    ——当神明的文官逝去,关于战争的一切会被强硬地抹去,从此,人们将不再记得曾经发生的一切苦难与荣光。

    南扶光与剧本里的谢阿弟同样震惊到无措。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如何便拥有了如此巨大的共鸣,当段南扮演的路人甲,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将她叫到甲板上,递给她一把剑。

    【不是要出人头地吗?】段南按部就班、毫无感情地念着台词,【这便是你献上忠诚的第一步。】

    南扶光几乎握不住那把剑,熟悉的剑柄落入手中再也带不来曾经的安心,她睫毛一颤:【您这是什么意思?这和最开始说好的不一样。】

    段南:【一开始就没有“说好”任何事。还不明白吗,这艘船永远不会有靠岸的那一天。】

    【他只是个瞎子而已!】

    【可不是什么普通的瞎子,他是旧世神的文官。】

    南扶光握着剑,求救般地转向不远处立着的男人——

    杀猪匠的模样好像都变得模糊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名身长纤细,样貌斯文,书生打扮的人立在那,他背着手,像一开始“他”推开那扇船舱的门,他回过头来时一样,冲自己微笑。

    排山倒海般的背叛感侵袭而来。

    演出必须结束。

    结束时一定会有牺牲者。

    这是大日矿山的“规则”,属于大日矿山的“禁制”。

    南扶光将手中的剑以偏差要害的方式捅入面前那人的胸腔,在鲜血真正涌出时,她完完全全地入戏,血脉里叫嚣着的是背叛者的愤怒与耻辱,眼泪模糊了她的眼睛,她念出了整个剧本的最后一句台词——

    【大人,您可是去到了向往的梦想之乡?】

    腥甜粘稠的温热血液用喉头涌出,那瘦弱修长的身影消失了,高大的男人握住雪白的剑刃,转过头,却是对那怪物道——

    “那位大人,可是去到了向往的梦想之乡?”

    语落。

    忽然万里碧空骤变,黑云压城。

    怪物摇摇晃晃站了起来,空气之中的不明且无法解读的私语变成了孩童低语,“欺骗”“救我”“撒谎”“埋骨之地”等词汇碎碎入耳——

    黑裂空矿石如大雨倾盆,铺天盖地地从拔地而起的怪物眼中掉落,它发出震碎天地般的悲声哀鸣,晶莹剔透的矿石源源不断地如潮水涌出。

    段南握住镰刀三下飞至高处,镰刀“呯”地一声深深扎入矿壁,他道:“演出成功了,许愿。”

    演出失败会被惩罚,反之,若成功演出,便可以向大日矿山许一个伟大的愿望,它一定会被实现。

    大日矿山最深沉的禁制正在启动,发挥作用,空气仿若都在嗡鸣,仿若古老的力量在被唤醒。

    南扶光在怪物一脚踏出矿山凹槽时,看见“阴阳镜像界”的符箓里世界空间完全展开,从逐渐远去的人们惊叫声猜测大约还有最后一点儿矿工就可以完成整个避难——

    她只再需要一点点时间!

    “愿望是世间再无大日矿山!所有人安全离开!”

    “成交。”

    从天空中,镌刻着「翠鸟之巢」标志的腰坠与大日矿山矿灯造型腰配从天而降,南扶光张开双手接住它们。

    霎时,南扶光耳边有琉璃落地碎裂的声音,又像是什么东西强行被拉扯蹦断——

    温暖而熟悉的暖流崩腾入识海,力量回到了她的身体里。

    许愿结成,大日矿山的禁制解除。

    一只手拖拽着胸口往外流血的杀猪匠往角落挪动,脚下堆积的黑裂空矿石越来越多,很快几乎没过她的大腿,她肩上压着死气沉沉的男人,几乎要被压的透不过气——

    “它要出去了。”耳边,男人沙哑的声音响起。

    “别管它了,”南扶光微微偏头冲他吼,“管管你自己!”

    “人还没撤完。”杀猪匠抬起手,略微粗糙的手捏了一把近在咫尺的柔软的耳廓,“我被捅这一剑……不能白挨。”

    南扶光只觉得耳尖被捏的火辣辣的,来不及骂人那人的手先一步无力垂落,她喉头哽住,眨眨眼:“我没杀过人。”

    杀猪匠:“嗯。没有。”

    南扶光停顿了下:“你不许成第一个。”

    杀猪匠轻笑,道:“嗯。不成。”

    他开口说话时,血滴到了南扶光的脖子上,温热粘稠的触感让她浑身的毛孔都惊悚地打开了,她小心翼翼将男人放在角落,又挡在他跟前,抬头看向已经迈出矿坑的怪物。

    南扶光从怀里掏出了两张符箓,一张下品离火符,附着一点最多当火源使用的火元素,还有一张黑金色的符箓,乃除却“阴阳镜像界”之外南扶光唯二所剩顶尖符箓“沙门二十四路小钥匙”,用于召唤。

    大能所用,可召唤上古神兽。

    曾经被宴几安判定,南扶光可能用完连只会喘气的东西都唤不出来——

    若招不出来……

    “咱们可能要死一块了。”

    “多多可能会把我们合葬在一起,只用一块墓碑。”杀猪匠捂着伤口,因为疼痛喘气不匀,眉眼却笑的弯起来,“他觉得我们是一对。”

    南扶光确定他在威胁自己。

    以至于发言如此歹毒。

    面无表情地抬手,她将那张离火符狠狠拍向自己的右手,而后转身,将那张“沙门二十四路小钥匙”摁在杀猪匠沾满了鲜血的手上——

    “反正流出来那么多,别浪费,借来用用。”

    男人“唔”了声,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便见南扶光使用右手,将那符箓摁在地上!

    “啪”地一声,紧接着金色阵法于其脚下如同盛开的梵莲逐渐扩展开,金光闪耀,有灵气充裕,狂风卷降,山摇地动!

    天边不见耀日,乌云密布,电闪雷鸣,间,自金光阵法间,一巨兽伴随光辉降生——

    长吻立耳,额心独目,其状大体如白狐,然有九尾十二翼,翼展如屏障,可遮天蔽日,九尾其上又皆具一目,怒目狰狞,道光普照。

    九尾翼狐发出兽鸣,腾空而起,又从天而降,摁住那脱离矿坑的怪物。

    “轰隆”一声巨响,大地因此产生龟裂,翻涌的黑裂空矿石如海浪卷起,两个巨兽撕咬缠滚至一处——

    ……

    阵法中央,云天宗大师姐可以说是极致懵逼,因为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召出来的这是什么东西。

    第44章 大日矿山·完·梦想之地

    “轰隆”巨响, 尘烟四散,震耳欲聋!

    大日矿山本土的怪物落了下风,它不再发出那种具有威胁的可怕叫声,又变成了“咕噜咕噜”的小动物呼噜声, 被体态灵活的九尾狐轻而易举地摁在了地上!

    罡风起, 闻剑铃。

    大日矿山禁制解除, 如同笼罩在其上空屏蔽锁链打开,天光渐亮,天边有四十九阶金阶悬浮空中,每阶皆有金光璀璨——

    云上仙尊执羽碎剑踏金阶从天而降, 身后跟随数十名云天宗内门阵修弟子, 浩浩荡荡。

    “列阵!”

    云上仙尊嗓音清冷, 在这嘈杂混乱之地却如洪钟,响彻天际。

    云天宗弟子得令掐诀, 整齐划一, 以化仙期仙尊为阵眼, 结穹罗地罡阵,天边有对应金光阵法出现——

    当云上仙尊执剑向那怪物猛坠,如神织之网也随之倾覆而下!

    山体摇晃,巨石掉落,整座矿山因为两只巨兽颤抖如今又有修士加入而动荡不已, 瞬间眼前视线为尘土蒙蔽!

    猛呛几息,又被绕刺得睁不开眼, 南扶光来不及思考那鹿桑小师妹一个剑修是否混在阵修队伍中, 否则宴几安带她前来作何……

    只是当下因为有了外援,自顾自松了一口气。

    强提的一口气松懈,当即便狠狠摇晃了下, 右臂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因强行砸入离火符、将身体作为召唤时载具导致严重灼伤,剧痛难忍……

    南扶光痛哼几声,还为自己在召唤古兽这方面超常发挥而感到一丝丝欣喜——

    也许她就是考核型选手呢?

    平时不太行,关键时刻就行了的那种。

    “虽然不知道召唤出来的是哪路神仙,有时候我都觉得我的《古生物学》和《沙陀裂空树,生物起源》是不是其实都翘课了,不然没道理这接二连三的——”

    云天宗大师姐一边碎碎念一边转过身,在某一刻戛然而止。

    只见身后,原本她放下杀猪匠的地方此时不见人踪,几块巨大落石取代他原本所在之地,乱石之下,她什么也看不见。

    南扶光大脑有一瞬空白,就像整个人于高处踏空猛坠,心跳骤停。

    下意识往那方向靠近,此时手腕被一只温热柔软的手一把扣住向后猛拽,她踉跄后退——

    “大师姐!”

    耳边传来少女焦急紧迫的呼声,南扶光回过头便对视上满脸紧绷的小师妹,后者一手执剑一手捉住她的手腕。

    一声巨响,伴随着穹罗地罡阵落在那怪物身上,挣扎不断,被南扶光召唤出来的九尾狐也被一同网罩其中,两只怪物一同撞向山体,一块巨石落在了南扶光原本站的地方!

    “大师姐!师父让我来找你,我们快走!”

    鹿桑叫了声,将南扶光唤回神志。

    不远处,九尾狐一口叨住雪白怪物后颈脖。

    怪物被撕扯得绒毛凌乱,后首有金眸缓缓睁开。

    右手的灼烧感瞬间仿佛无理由再次放大,瞳孔微缩,南扶光甩开鹿桑的手,又劈手抢过她手中的剑——

    她不知其他剑修本命剑落入她手中是什么感觉,剑柄与剑身同样冰冷,沉重如玄铁,灵魂深处因为不契合的强行使用而震动颤栗……

    她抬手劈开眼前巨石,尘土飞扬间她又怕看见血肉模糊的痕迹又怕什么也瞧不见——

    然而果然是什么都没有的。

    看不到那杀猪的身在何处。

    在鹿桑焦虑又无可奈何的呐喊声中,身后怪物们缠斗撕咬声从未停歇,鹿桑来不及抢回自己的本命剑,一边问她“在找什么所有人都已经进入阴阳镜像界”,拖拽着南扶光也往张开的结界中去……

    南扶光任由她拖拽几步,握剑右手猛地一抖,伏龙剑落地,南扶光反手握住鹿桑的胳膊:“等等,还有人——”

    “大师姐。”鹿桑弯腰捡起伏龙剑,望着面色苍白的云天宗大师姐,灵动双眸里闪烁着悲天悯人,“再也没有人了。”

    “不——我……”

    此时,远处不知谁的一声呐喊打断了南扶光。

    “仙盟的人到了!是仙盟!「翠鸟之巢」!”

    南扶光与鹿桑具是一震,双双回过头。

    天边有一艘浮空巨船犹如庞然大物出现在大日矿山上空,八枚主帆,二十四翼飞桨,上有沙陀裂空树纹样托举九日纹章图样,正是仙盟标识。

    无数团高阶修士化作光影出现于船舷,高高在上俯瞰地下混战,由远至近,以比方才云上仙尊降临更大仗势从天而降——

    打头阵那人周身笼罩金光中带有粉彩,模糊身影中南扶光只能勉强窥见其为少年模样,高挺鼻尖与苍白肤色初露一隅,再不可见其貌。

    「翠鸟之巢」天降如救世神兵。

    与此同时,南扶光因为精疲力竭、右手灼痛传递至心脏有一瞬间恍惚,狠狠摇晃了下,鹿桑惊叫声中一把搀扶住她,强硬将她拖拽至阴阳镜像界中去。

    ……

    进入阴阳镜像界,外面的世界便再也不得而知,里世界内一切如昨日,是众人最熟悉的大日矿山往日情景。

    周围的人来来往往明知道不可窥见外面世界发生什么,也听不见任何动静,不妨碍他们站在边缘地带探头探脑……

    不分矿袍颜色,甚至再也不分监护者与矿工之差,他们肆无忌惮地讨论着外面发生了什么,怪物有多可怕。

    最后进入里世界的人们高声强调怪物有两只,后来的那只看似比较厉害,惹来南扶光身边的少女频繁窥探,视线从云天宗大师姐紧绷的下颚扫至她无力垂落身侧的手臂,来来回回扫视数回,崇拜又好奇般终于忍不住小声问:“那只……古兽,是大师姐召唤出来的?”

    大师姐不是剑修吗?

    可她手里没剑。

    南扶光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答非所问地说了句“我的手很痛,别和我说话”,便自顾自地走开到一旁,在某个角落来回徘徊。

    鹿桑注意到那便是他们方才来时的方向,南扶光曾经在那里找过一个人,当时那只有巨大落石不见人踪……

    而在里世界里,那里也只有数排土坯房。

    无论她找的是谁,也许那人凶多吉少。

    思及此,鹿桑的眼神又转而充满了同情,她深呼吸一口气想要靠近南扶光让她歇一歇,此时又被另外两个身着大日矿山矿袍之人抢先。

    身着蓝色矿袍为同龄少女,黄色矿袍的则完全是个孩子,他们围在南扶光身边,小孩仰视着她一言不发,唯有双眼异常明亮;

    蓝色矿袍的黑发扎辫少女则抬手,拍拍南扶光脸上的灰尘,面无表情地问她:“看你失魂落魄,莫不是把你情郎整丢了?”

    南扶光脸色变了变。

    鹿桑也跟着一愣,大师姐明明为云上仙尊道侣,现下云上仙尊在外苦战,怎的,她居然真的有所谓情郎?

    有银见南扶光脸色不好看,整个人犹如强撑一口气,沉迷数瞬不再追问那男人下落,干巴巴地说了句“生死有命”,不再言语。

    但她也守在南扶光身边,没有再走开。

    直到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有数个时辰,突然从人群中爆发出欢呼的声音,阴阳镜像界被打开,数团身影从外走入。

    “结束了,结束了!”

    “那怎么说呢,现在该如何?那怪物死了?那便再也没有黑裂空矿石产出,我们待在这还有什么意义呢?”

    “能回家了吗?”

    “我要离开这里,这该死的地方,我是一天也不愿意多待了!”

    “啊,看啊,那就是仙盟的人吗——”

    从外进入之人,肤色苍白,金瞳白发,长着张与段南极其近似的少年面容,唯有一头发一半剃成狼青,背后没有背镰刀,只腰间挂一盘风水罗盘阵似神兵。

    神兵下方有一化成灰南扶光也认识的挂坠,五色金丝绳围织一人盘坐掐诀道法之相,背后巨鸟展翅又呈树枝状,所镶嵌七色彩色宝石质地各不相同,正是「翠鸟之巢」信物配饰。

    当段南跟上此人,立其身侧,除却段南身上没有再出现同款的「翠鸟之巢」配饰,不同发型,其余几乎一比一般复刻,很难不让人立刻猜到,那率先出现的少年大约正是传说中的杀人利器其二,段北。

    段北作为兄长,担「翠鸟之巢」指挥使一职,正的,职权比段还南高一阶。

    此时无数身着「翠鸟之巢」的人如鱼贯入,沉默而有序自周围排开,大部分围上来询问“官爷,咱们接下来何去何从”的矿工与监管者都被无声围了起来。

    旷工们面面相觑,不知何所以,却没有人提出异议。

    对于他们来说,现在是好不容易可以喘口气的时间。

    人群中,唯有南扶光站在外围,看着有种不太舒服的感觉涌上心头。

    “阴阳镜像界”未被打开,宴几安与云天宗弟子未进入此地,不知道战损情况如何,「翠鸟之巢」的人不收拾战场进入里世界作何?

    南扶光想要上前询问外面情况,站起来便是一阵脱力的天旋地转。

    她摇晃往前迈出一步便被有银拉住,少女冲着她摇摇头,单纯说了句“你需要休息”,也跟在南扶光身边的鹿桑连连点头。

    不远处,聚集的矿工越来越多,他们纷纷向「翠鸟之巢」的人讨要说法,述说大日矿山的苦难与不公。

    “想回家了哩!”

    “再也不来了。”

    “都是骗人的,他们把我们关在这里了,立很多奇怪的规矩,一言不合就要杀人,每旬都要死人的,该死的戏剧节!这是违反仙盟律法的吧?”

    “别说了别说了,看见这两人如出一辙的长相了吗,蛇鼠一窝的,别指望讨回什么公道啦……要我说啊,官爷,您就发一些遣散费于我们,我们安静离开便是。”

    “是需要一些赔偿的,这么些年仙盟不管不问,光是监管者在这山高皇帝远的不知道做了多少恶事——”

    提到监管者,段北似乎终于有了一些反应。

    他转身看向段南,兄弟二人一母同胎,自是有默契在,眼下只是一个眼神,便知他只是想问段南眼下如何处置。

    “戏剧节成。”段南垂下眼,“成愿者许愿,放诸人离开,要履行此愿。”

    声音不高不低,但是足够传递到现场闹腾的矿工们的耳朵里,大概没想到在他们眼中向来残忍的监管者会有如此发言,他们一下子没有了声音。

    段北似乎并不意外段南这样说,他这个弟弟,向来遵守规则,当年在「翠鸟之巢」也是如此,多少总是讨不了同僚的喜欢……

    段北冲着段南沟了勾唇,露出一个微笑。

    段南此人,极近刻薄与冰冷,南扶光多见其冷漠阴暗,不动如山的冷漠,最多冷笑嘲讽,从未见过那张脸上出现过类似“微笑”的模样——

    愣怔间,她稍微松了一口气。

    如此,此番折腾也不算白费,段南遵守承诺,顺应大日矿山成愿规则,那么……

    南扶光微微睁大了眼。

    难以置信地看着段北那纤细的手穿过段南的胸膛。

    黑红的血液粘稠于指尖滴落,来自「翠鸟之巢」的上位者脸上的微笑也没有丝毫的动摇,也仿佛兄长对年幼的胞弟总是包容任性,他嗓音温和:“不可以,大日矿山永远只能是个秘密。”

    反转似乎只是一念之间,或者一念未曾有过。

    段北语落,阴阳镜像界内瞬间被「翠鸟之巢」的人围住,无论是矿工或监护者,人们在瞬间的愣神之后,终于在眼中被段南血染红后沾染上了恐惧——

    “喂,有没有搞错,我们这些修士……”

    一名监护者话未说完,便被「翠鸟之巢」的士兵拧断了脖子。

    段南死了。

    杀猪匠不知所踪。

    宴几安与宗门师兄弟姐妹还在外不知下落。

    「翠鸟之巢」众人,仙盟,或许根本就不是来救援的。

    凌乱的奔跑声,崩溃的呐喊声,一切突然陷入了完全两极的崩溃中,南扶光完全懵了,她看着鲜血从段南口中涌出,转过头来,精准地在人群中捕捉到她的眼睛——

    那双眼中一如既往平静如湖水,冰冷而深不见底,直到金色的异瞳光芒不再,似有固执也有完全的释然,至那光芒完全黯淡,转为死灰。

    一只手从后轻轻扣住南扶光的肩膀,她转过头,只见有银沉默地回望她。

    在她们身后,奔走无力试图逃窜的人们乱成一团,唯有阴阳镜像界好像变得透明了,里世界申时刚过,大日矿山黑夜降临,许久未见的苍穹旷野星垂……

    南扶光眼前亦如戏剧落幕,彻底黑暗下来。

    ……

    不知道睡了多久,梦境中也是混乱一片,极致炎热的夏日不知道为何下了鹅毛大雪,天降异象,大日矿山白雪皑皑。

    南扶光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躺在土坯房,温热的呼吸扑打在她的脸上,一转头,小男孩葡萄似的黑眼眨呀眨地望着她,相对无言。

    “醒了。”

    他像是对南扶光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

    南扶光翻身坐起,适应了猛起的晕眩后,发现小男孩退到一旁,安静且乖巧地望着自己,她闭了闭眼,感觉到彻骨的寒冷。

    很快她意识到那冷并不是来源于骨髓中,而是……现实意义的真的好冷。

    提起从身上滑落的被子看了看,南扶光从床边落下,一眼瞥见窗棱半开,窗棱下有一层不薄的积雪,她愣了愣。

    绕过小尾巴一般,沉默跟在自己身后的小男孩,她来到门边,推开门,大日矿山景象颠覆从前——

    一切都是银白色的,铺天盖地的雪覆盖了一切,焦褐土地不见,铁轨深埋雪中。

    夹杂着冰雪气息的寒风吹拂至脸上,雪子落下打在墙壁或者窗上发出细微声响。

    “你不冷吗?”

    平静的反问声自身侧响起,南扶光转头,便看见端着一盆冒着热气的热水的有银立于土坯房外,望着她。

    南扶光动了动唇,有银嘲笑她:“做什么一副要哭的样子?”

    南扶光深呼吸一口气,胸腔之中的酸痛与右臂的灼烧后带来的痛相互形成了奇妙的回响,来回荡漾……

    她就像个木头似的被有银怼回屋子里。

    有银用干净的纱布浸泡热水给她擦脸,问她是不是做了噩梦,南扶光眨眨眼不是很确定先问什么,大日矿山为什么下雪了,还是我们现在到底还在不在大日矿山,这里是地狱吗——

    “我梦见「翠鸟之巢」的人来了,他们杀人灭口,我们都死了。”

    在脸上不太温柔蹭来蹭去的纱布停顿了下,片刻之后,有银嗤笑了声,一如既往嘲笑的语气说“那确实很惨”,然后问南扶光哪怕在梦里,能不能盼点儿好。

    “梦里你反抗了,用我给你的那把匕首杀了好多人。”

    “这部分可以保留。”有银说,“像是我会干的事。死也要拉很多监护者做垫背的。”

    南扶光擦了脸清醒许多,有银又拿出了明显产自云天宗的伤药给她胳膊上药,见南扶光盯得厉害,她解释,是宴几安把药交给她,嘱咐一个时辰就要换擦一次。

    有银告诉南扶光,怪物缠斗是真,云上仙尊从天而降是真,「翠鸟之巢」随后赶到也是真,但当时所有人躲进了阴阳景象界,她和多多等了一会儿,就看见一个看着风吹都能吹跑的娇弱女子拖着昏迷的南扶光进来了……

    “她哭着喊你大师姐。”

    有银公正地说,“长得很漂亮,哪怕是痛哭流涕的时候也很漂亮,多多盯着她看了好久,都忘记问你是不是还活着。”

    小男孩自下往上给了她一脚。

    南扶光强调她记忆中是自己走进阴阳镜像界的,然后「翠鸟之巢」的人来了,杀了段南,并准备杀了所有人——

    “真的好惨,你别再描述了,我听着害怕……我说你是不是在外面的时候,不小心看见那只怪物的眼睛了?”

    “……”

    哦。

    确实看见了。

    南扶光沉默下来,有银又问她要不要去看下自己的情郎。

    用了几瞬息想明白了“情郎”指哪位,南扶光听见有银在旁边说,他们是听漂亮的女修强调她昏过去之前还在劈石找人,然后等一切结束了大家就去那地方挖,最后把人从碎石堆里挖了出来。

    “……”南扶光听着这描述,半晌才敢问,“是活的吗?”

    有银拍了拍她还完好的左边胳膊,说,算是。

    ……

    南扶光换上了云天宗的道袍,那是她能从乾坤袋里掏出的唯一的干净衣服,整理过后今日第二次离开这土坯房。

    推开房门,拾起靠在墙边的黑伞撑开,看着银装素裹的大日矿山,她还是有一种恍如隔世的不真实感……

    雪粒打在伞面发出“噼啪”声,有银裹了裹外套打着抖抱怨八月飞雪,这天气越来越坏了,真是见了鬼。

    一路走过,南扶光意识到自己大约没睡太久,因为一切好像才是战争刚刚结束的样子……人不多了,有银说大部分人都被冻在屋子里不肯出来,还有一部分已经连夜离开了大日矿山。

    时而与「翠鸟之巢」的人擦肩而过,或者遇见几个云天宗弟子在照顾伤员,见南扶光会惊喜地喊她“大师姐”,问她什么时候醒来的,有去见过仙尊没。

    在某个残垣断壁上,南扶光还见到了段南,曾经的矿山监管者背着他那把赤怒鬼头镰,大日矿山的监管者仰望着乌压压的天空发呆,白色的睫毛与落雪几乎融为一体……

    似察觉到有目光投放至自己身上,他转过头来,一如平日那般面瘫着脸与南扶光对视片刻,最终以几乎不可注意的小幅度,微微颔首。

    南扶光很有冲动上前问问他,段北是否也有前来大日矿山,以此作为之前均为一场噩梦的证据。

    最终,南扶光还是没有上前搭话,可能确实与段南八字不合。

    南扶光在角落某间土坯房里见到了杀猪匠,男人躺在一张床上,身上还穿着灰朴朴的大日矿山黄色矿袍没换……

    大概是有人给他处理过伤口以及适当擦洗,除却脸色难看且陷入昏迷外,他看上去比南扶光开始以为的血肉模糊相差甚远。

    南扶光高高悬着的心稍微落下,自床沿边坐下,掀开被窝看了眼他的伤口,手僵硬了片刻,最终沉默把被子替他盖上,呆坐半晌,她问:“码头开放了吗?”

    弥湿之地到底属于偏远蛮荒地,如今大日矿山坍塌,矿区开放,「翠鸟之巢」入驻接手管理,黑山早市自然不可能在条子眼皮子下顶风作案,如鸟兽散去……

    大日矿山码头更沦落为不毛之地。

    她得把杀猪的带回东岸,想办法治疗。

    有银倒是不意外南扶光的问题,嗤笑一声,眼神有些古怪道:“你是云天宗大师姐,一堆人为你而来,你还等什么码头开放?”

    云天宗家大业大,犯不着依靠公共设施,云上仙尊早就找来船只靠码头停岸,做好了一切后续撤回的准备,只待南扶光醒来,便准备动身返航云天宗。

    “你们呢?”

    “也要回家。”

    有银果断的回来惹来云天宗大师姐一瞥,前者笑了笑:“你以为在过去申时之后躺在床上,绝大多数矿工能有什么娱乐消遣,无非便是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离开家乡时的乡间路,想着回去的时候,村口那棵枣树是否还在,秋冬季是否还能结成大枣……”

    她拍了拍紧紧依靠她站着的小男孩:“我还记得回去的路,也要带多多回去,他是在大日矿山出生的,爹娘不在以后,他也没地方可去。”

    “你带他回去?”

    “嗯,带他回去,夏天可以到荷塘摸鱼,秋天可以上山狩猎,冬天就一块儿爬枣树,我记得那大枣很甜,如果没记错的话。”有银道,“带他去看看,我在梦里最向往的地方。”

    南扶光点点头,想说什么,却也什么都没说。

    说来道去也只剩叮嘱珍重,她与这大日矿山,或者说矿山之人,无非点头路过,命书上浅墨寥寥数笔。

    替杀猪的掖了掖被子。

    “喂,癸叁叁壹柒。”

    “……”

    “你叫什么名字啊?”

    南扶光抬眼扫了眼半开窗棱,寒风夹杂着冰雪吹入。

    “南扶光。”

    雪未有一刻停歇。”我叫南扶光。”

    也许至此今后,大日矿山便要成为终年积雪之地也说不定,毕竟这世间万物变幻莫测,谁也说不准昨日一定应当与今日相同。

    “有银,祝你早日回到向往的梦想之地。”

    南扶光说。

    第45章 大师姐携人硬闯云天宗

    自从经历过杀猪匠亲手写下的所谓“剧本”, 南扶光对海上航行这件事有些应激。

    上船之后她沉默寡言,一边为杀猪匠的事急得焦头烂额,一边自己也是疲惫至极,找了个偏僻船舱妥善安置杀猪匠, 又乖乖灌了一大瓶云上仙尊塞来的丹药, 南扶光便倒床昏睡。

    这一睡昏天暗地, 直到船只靠岸,碧波荡漾中倒映艳阳高照,枯萎的沙陀裂空树半显于碧蓝苍穹后……

    一切又是最熟悉的模样,白雪皑皑的大日矿山码头恍如昨日。

    南扶光醒来后觉得自己经历大梦一场。

    只是不知道这场梦境从什么时候开始, 又在什么时候结束。

    只是收拾东西时, 从衣袖里滚落出来的那损坏的矿灯造型腰坠与「翠鸟之巢」身份象征配饰, 提醒着她一切皆非梦境。

    还有她伤痕累累的胳膊。

    伤口早不疼了,撸起袖子一条雪白的大胳膊, 除却一些狰狞但应该能够去掉的灼烧后疤痕, 什么后遗症也没有留下。也不知道是修仙入道的修炼凡体真的让她变得瓷实还是别的什么原因。

    南扶光没有再找任何人追问大日矿山的后续, 记忆停留在「翠鸟之巢」的人于雪地上留下的脚印,以及有银描述的梦中秋冬会结很多甜枣的枣树。

    她也躲过了来自云上仙尊无论是质问或者是慰问的一切意图,她假装眼瞎耳聋,不见亦无感于后者每次投来欲言又止的目光。

    南扶光甚至没有立刻动身返云天宗,而是在抵返东岸港口的第一时间, 到吾穷的奇珍异宝阁后面的院子里找了间能够住人的空房间。

    当然不是一个人。

    ——她还带着这几日没有一刻清醒、完全不知道还活不活得成的杀猪匠。

    ……

    大日矿山坍塌瓦解,比「翠鸟之巢」还忙碌的是奸商。

    南扶光回来那日, 吾穷不在。

    找了空房安置好了杀猪匠, 南扶光正欲回宗门随缘逮个她看得上的医修来,就撞上了行色匆匆的吾穷。

    奇珍异宝阁阁主看似准备临时出门,连乾坤袋都只带了一个很简陋的, 见到南扶光第一眼,她瞪大了眼,就像护犊子的老鹰,大惊小怪地扑上来检查南扶光是否四肢健全——

    她一边大骂杀猪的除了有一张好看的脸还顶什么用你们跑到大日矿山到底做什么啦差点害得自己死掉。

    南扶光听她聒噪,哑口无言。

    纠结地蹙眉,她没告诉吾穷现在真的要死的人不是她,是杀猪匠……

    忍了又忍她实在是开不了这个口,那种无能为力带来的愧疚,几乎就要杀了她。

    “你要去哪?”

    “嗅着发财的味儿了,你说我去哪?”

    根据吾穷的说法,她接到大日矿山坍塌的第一时间抢了船票准备前往西岸,因为大日矿山出事意味着今后有一段时间黑裂空矿石的产出会成一个大问题,在市场上的奸商开始后知后觉地大量囤货与该矿石有关的基础产物时,她决定一切从源头抓起。

    南扶光:“……”

    南扶光:“现在大日矿山确实是一颗黑裂空矿石都无法产出,不出意外的话以后也不能产出了——这件事你猜你想得到,仙盟想得到不?”

    南扶光:“「翠鸟之巢」的人已经到了,现在那里虽然围墙是倒了,依然是一只苍蝇都飞不进去。”

    吾穷听到「翠鸟之巢」已经到位顿时失望无比,嘟囔着“这些条子这次动作倒是快果然无利不起早”,她琢磨要去退船票。

    一抬眼见南扶光面无表情抱臂靠在门边,右手似有伤略显无力,整个人疲惫又寡言异常。

    吾穷停顿了下,伸手捏住面前人的下巴,不客气往上一抬。

    仔细左右翻看。

    一边翻看一边皱眉问:“你怎么回事?失魂落魄的,魂儿留大日矿山啦?有屁就放,别让姐姐再问第二次。”

    南扶光拎着她的领子将她拖进了院子,然后踢开了其中一扇门。

    第一眼看清楚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男人,吾穷狠狠地愣了下,等南扶光掀开盖在他身上的被子,吾穷直接骂了声脏话。

    被子下,男人赤着上半身,除却那身分布均匀、结实的腱子肉非常眼熟外,剩下的一切都有些陌生——

    他气息微弱,在胸口稍偏离要害处,有一处伤口,伤口早已因为失血泛白,皮肉掀开,边缘迷糊却不见鲜血流出,乍一看仿若一个巨大的黑洞,甚至还带着气旋漩涡。

    吾穷震惊到失声。

    半晌,一脸惊悚地转头,问南扶光:“我知道他有时候不是那么讨人喜欢……但把人玩弄成这样,是不是可能有点犯法?”

    “……”

    玩弄。

    南扶光翻着白眼给了她大腿上一巴掌。

    她捡着重要的事说,飞快地将这些天发生的事告诉了吾穷,从一开始进入矿山,到那些一步一遇、不得不遵守的规则,最后是那场所谓的戏剧表演,和表演完成后,她的即刻“许愿成功”。

    在描述那只完全不知道如何形容的奇怪怪物时,南扶光额外用了一些时间,为了证明自己说的关于戏剧表演的荒谬故事真实性,她甚至给吾穷看了她带回来的段南的腰坠。

    前面吾穷显得比较淡定,甚至接过那「翠鸟之巢」的配饰“啧啧”道她还是第一次亲手摸到真货……

    直到南扶光提到“黑裂空矿石是怪物的眼泪”时,吾穷神色才逐渐转为凝重。

    “所谓的‘演出‘与‘许愿‘,应当本质上只是一次精神力量的交换……你也知道吧,这世界上可不止生物拥有‘灵魂‘,当恒久保持一定的稳定形态,形成相对静止的状态,就好像长期泡在酸坛的石头也会被腌入味儿,至那时,一座山,一块石头,或者一片土地有时候也会生长出自己的精神意志。”

    “不懂,那其他矿工对这矿山恨之入骨,他们为什么不许愿‘世界毁灭‘之类的?”

    吾穷无语半晌:“‘许愿‘本身要有共鸣,也必须是‘许愿‘之人的意志与力量与其所许愿望匹配——普通凡人,当下最希望的大概都是自己能够离开大日矿山……他们的力量也只能支撑这样的愿望达成。””你意思是当时我想拆了大日矿山的冲动非常强大。”

    “是啊,你不是放弃了用大日红花换自己自由,死也要回去和矿友共沉沦吗?”

    吾穷一边说着一边蹙起眉,俯身去查看杀猪匠的伤口,仔细看去,那黑黢黢的伤口不是单纯的黑洞,更像是被吞噬的万物星空,深不见底……

    就像是被撕开的时空间隙。

    伤口深处不是难以愈合的侵蚀,而是联通另一个未知、无穷的世界。

    “‘演出‘实质为‘献祭‘,现在他这样,不过是‘献祭‘的结果。”

    “什么意思?”

    “这样无法愈合的伤口,大概率与那个眼泪是黑裂空矿石的生物以及大日矿山的‘精神意志‘有关。”

    吾穷一边说着,做出了个让南扶光头皮发麻的举动——

    她撸起袖子,把自己的手握拳放进了杀猪匠胸口的黑洞里。

    南扶光:“啊啊啊啊啊啊啊!”

    在南扶光的尖叫声中,昏睡数日的男人终于不负众望地被吵醒,艰难睁开眼,就看见一条胳膊在自己的胸口中,他沉默片刻,缓缓吐出一口气。

    南扶光:“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吾穷:“别喊了,要得体。”

    杀猪匠:“你觉得在男人睡着的时候把手伸进他的身体里是什么得体行为?”

    吾穷:“哦,您醒了?”

    吾穷:“死到临头,您倒是依然在胡说八道。”

    像是被杀猪匠奚落后反而安下心来,吾穷收了收脸上上一秒不显的焦虑,看似毫不在意地缩回了自己的手——

    当她抽出手臂时,她的手上没有血液也没有其他污脏,干干净净。

    南扶光的尖叫瞬间卡在嗓子眼,倒吸一口凉气,而后死死地闭着嘴,太阳穴突突乱跳,呼吸不畅。

    “坏消息是他确实是要死了。”

    吾穷撸下胳膊上的袖子。

    “好消息是他还有救。”

    南扶光立刻瞪圆了眼望着她。

    吾穷转过头,向着杀猪匠笑了笑:“您可真是洪福齐天,遇见我们俩了。”

    “是吗?”靠在床边,男人嗓音淡然,嘲讽道,“我看未必。”

    吾穷的意思是,这种类似空间与时间折叠时产生的间隙错乱诅咒,通常人根本不会解除更勿论如何处理,而她见多识广正巧知道处理方式,这是杀猪匠认识她的幸运;

    更巧的是,处理方式只有南扶光能办得到,这是杀猪匠认识南扶光的幸运。

    杀猪匠闻言,试图提醒若不是她们,他压根不会到大日矿山去。

    吾穷无视了他的友善提醒,转头告诉南扶光,古话说以形补形,修仙界有传闻,云天宗拥有能够通晓过去与未来的轨星阁并非偶然,属实是因为在更早以前,轨星阁初代的掌权人偶然得到了一小部分后世命名为“黄泉之息”的未知人士白骨。

    此人为谁不可追究,只知其白骨可以逆转时空,随意折叠时间与空间,改变世间因果律,更可轻易使枯骨生肉,腐肉凝肌,逝者起死回生。

    “一个稳定的、功能强大至未知的时间转换器。”吾穷戳了戳南扶光的胳膊,“如果我情报没错,轨星阁是不是就在你师父寝宫后的山头?”

    南扶光:“?”

    吾穷:“不指望你去把这镇宗之宝偷出来,所以你最好是把杀猪的带回云天宗。”

    像是确认一般,南扶光又问一遍:“把他带哪去?”

    吾穷点点头:“嗯。是的。把这个陌生又强壮且异常英俊又因为救你变得奄奄一息的凡尘男人带回可能视凡人为蝼蚁的你的未来道侣云上仙尊他老人家眼皮子底下去。”

    南扶光:“……”

    如此描述,背德感很难不一下子就拉满。

    这也太刺激了一点。

    南扶光:“你觉得仙尊他老人家会答应吗?”

    吾穷怜爱地望着她。

    ……

    “不行。”

    头顶烈阳暴晒,凡尘界枯得快寸草不生,于是知了不厌其烦的鸣叫也成了仙界才有的殊荣。

    云天宗山门前,南扶光额间冒出薄汗,几乎被烈阳照得不开眼,她只能微微眯起眼望着不远处的人,在周围人均因刚刚结束的大灾难疲惫不堪,略有狼狈……

    唯有云上仙尊,尘埃不沾,若往昔芳华。

    南扶光双手垂落。

    受过伤的右手好像有了什么奇怪的习惯,指尖不太自然地微微曲着。

    早先换下了大日矿山灰头土脸的矿袍,时至今日换上云天宗内门弟子道袍,云天宗大师姐倒也恢复了一些应有的气势——

    此时此刻,宽阔的衣袖中延伸出两条袖带,丝绸质地长带稳稳托着身影高大的男人,就像是无形的巨物漂浮在南扶光身后。

    被果断拒绝后,袖带不安地上下浮动。

    “云天宗非邀约禁止外人出入,尤其凡人更甚禁止。”

    宴几安语气冰冷。

    “将其带回云天宗山下,任你妥善安置,为师已退步数丈……日日,莫让为师重复第二遍,见好就收,且莫再得寸进尺。”

    云上仙尊冰冷警告中,被飘带托举的男人缓缓睁开眼,他面色苍白若纸,叫了声南扶光的名字,沙哑着嗓音,气若游丝。

    这一声呼唤,云天宗大师姐听见了,睫羽轻扇,柔软的丝绸一下很有情绪地将男人托举至超高的位置。

    “您不用重复第二遍,因为我没在问您的意见。”

    用着敬语词却跟尊敬绝不沾边,云天宗大师姐一掀道袍,在云上仙尊面露诧异时,昂首挺胸与他擦肩而过。

    至宗门大门前,双目一瞪,冲完全懵逼的守门弟子呵斥:“开门!我看今日谁敢拦我!”

    早早听闻,扶光大师姐在西岸一番闯荡,将大日矿山搅得人仰马翻,尚可全身而退……

    今日见其本尊,威风果然更甚从前!

    守门弟子吓得屁滚尿流,第八百次诅咒今日放他排班守门师兄,哭丧着脸打开云天宗大门,迎入云天宗大师姐,以及……

    算得上被她公主抱抱回宗门的陌生男人。

    台阶上,大师姐拂袖而去。

    台阶下,是半回身望来的云上仙尊,往日高高在上的仙尊大人如今不语一言,一瞬后,垂下长长睫羽,敛去眼中神绪。

    好像变了一个人。

    但,大概是错觉吧?

    看门弟子不禁默默叹息:若非知晓仙尊绝非世俗繁琐轻易可扰,几乎就要将此一瞬,误解成阴鸷失神……噫,怪哉,怪哉!

    第46章 云上仙尊:纯纯不速之客

    南扶光怀抱重伤陌生凡尘男子, 正面顶撞云上仙尊,一脚踹开宗门光荣归来的事迹被翻译成了很多个版本在云天宗迅速传播开来。

    最离谱的那个版本是南扶光对着宴几安拔了剑,剑气伤了云上仙尊那张如花似玉的脸,也伤了他的心。

    第一时间带来这个版本故事的是桃桃。

    桃桃扒在榻子边观察了躺在上面的陌生男人半天, 如果屁股后面长了尾巴, 这会儿那尾巴都摇成螺旋桨了。

    一辈子没离开过云天宗也没见过几个凡人的小姑娘此时被打开了格局, 她说话比较直接,眨巴下眼道:“大师姐,我本以为你在弥湿之地受苦受难,没想到你偷偷吃的那么好。”

    南扶光被她说得都心虚, 虽然事实上她一口没偷吃也没乱吃。

    叉着腰呵斥桃桃不要讲得他们修士如同吃人的妖怪时, 云天宗大师兄作为第二位访客姗姗来迟。

    无幽倒是对南扶光带回来的人长什么样没多大兴趣, 他很有规矩地站在桃花岭洞府外甚至未越过禁制,见南扶光第一句是问:“你与仙尊解除道侣结契了?”

    南扶光想了想, 没问他听到的是哪个版本的狗血八卦, 只是含蓄道:“尚未。”

    不是“放屁”而是“尚未”。

    无幽闻言也是思考了一番, 最后评价了句“胆子挺大”,留下满脑袋问号的南扶光,拂袖而去。

    直到他离开南扶光也没弄明白他来做什么的。

    谢允星作为第三人,在无幽之后姗姗来迟,当时已是日落西山, 按照流言蜚语的发展速度,南扶光丝毫不怀疑现在在谢允星的认知中, 她和杀猪匠的私生子怕不是已经会打酱油了。

    但又有什么办法呢?

    人都带回来了, 她总不能又把他扔出去。

    介于云天宗二师姐道德感极强偶尔还喜欢唠叨,南扶光做好了被她谴责的准备,没想到她一脚踏入洞府, 刚说了个“你”字,便陷入了沉默。

    这份沉默来得有点突兀,南扶光不得不顺着她的视线回过头——

    身后是清醒版的杀猪匠,坐在榻子上。

    杀猪匠醒来后就抱怨身上的衣服很黏,南扶光一边骂他事多一边只能协助他脱了,于是此时此刻只见男人赤着上身,浑身的肌肉线条在夕阳余晖中高低起伏,显得精雕细琢,非常具有存在感。

    ……胸口的那洞也很有存在感,颇有古老氏族防风氏其人匈有窍那个架势。

    听见洞府外有人说话的声音,杀猪匠转过头来,与谢允星对视的第一眼便成功彻底闭了云天宗二师姐的麦,现在又转头用眼神问南扶光,这次又是谁?

    谢允星道德感比较强,缺点就是因此不太会撒谎,所以在第四次目光扫过榻边男人侧脸清晰的下颌线、宽阔的肩以及凸起的锁骨时,她没能理直气壮地问出南扶光搞出那么多事是疯了还是鬼迷心窍……

    她只能东拉西扯,说了些无关紧要的,顺便问了南扶光到底为何在大日矿山耽误这般许久。

    南扶光想了想,从收到了一封来自凡尘人书生的匿名信说起。

    信中说沙陀裂空树枯萎只与一只神秘的怪物啃食而非《沙陀裂空树》描述的那般与真龙神凤有关,起先她以为是胡扯,直到她在大日矿山几番扑腾,见到了信中描述的那只怪物。

    那只怪物的眼泪是黑裂空矿石。

    怪物被释放了,能力诡异且不可控,见之人陷入疯狂。

    为了平息怪物不让方圆几百里的人们都被它踩成肉饼,南扶光被迫死去活来地遵循大日矿山的规则,期间听了另一个似是而非的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修仙入道者曾经与被神明领导的凡人爆发了一场战争,他们各自盘踞不净海东岸与西岸。

    在战争中沙陀裂空树曾经一度枯萎,两方趋于平衡,战争快要结束的时候,不知道什么原因,神明率先离开了。

    双方讲和,修士一方以引渡神明座下曾经负责记录世间一切的言官去往东岸为由,将言官杀死在了引渡的那艘船上。

    至此,言官死去,曾经的战争事实被直接掩埋,人们忘记了这一段历史。

    谢允星听完,沉默片刻,委婉地说这一个故事听上去有些反动,修士好像是彻彻底底的大反派。

    南扶光:“……”

    现在能说什么?

    南扶光:“大概是因为写故事的人天生反骨仔,见到修士第一反应就是皱眉。”

    谢允星问:“谁?”

    南扶光回头看向两人身后那榻子上坐着的男人,他还没来得及穿上衣服,大概是早就在卖猪肉的职业生涯里习惯了,他坦然回视两位女修的目光,平静地说:“饿了。”

    南扶光:“……”

    谢允星:“……”

    因为现在人人视桃花岭为马蜂窝,更没哪个敢给南扶光以及其带回来的蜂王送吃的,谢允星好心带来了晚膳,一些果子和不知道上哪整来的烤地瓜。

    身为修士南扶光总是饿得慢,实在不行打坐调息也能撑十天半个月,刚想拒绝,那边杀猪匠坦然接受了食物,用沙哑的嗓音道谢。

    南扶光惊悚地看着谢允星突兀缩回递出食物的手指,然后向自己投来求助的目光。

    南扶光:“……”

    现在又能说什么?

    南扶光:“没事的,他不随便咬人。”

    那边杀猪匠仿佛耳聋没听见她在说什么,接过食物后非常自然的将之一分为二,那些从后山采摘有恢复体力与修补受损识海功效的鲜果都被他推给了南扶光,他自己则留下了烤地瓜。

    这人对食物有明确的喜好,在这方面也是一点没想着客气……

    像条护食的蠢狗。

    南扶光一边腹诽一边抓起果子,捏个清水咒随便冲了冲塞进嘴巴里,嚼了两下,她嘲笑杀猪匠:“住着我的洞府,枕着我的枕头,创造我的流言蜚语,食物还要先挑……”

    “我以为你不喜欢这个。”杀猪匠看过来。

    确实不喜欢。

    黏糊糊的。

    “胡说八道。我什么时候说过?”

    “没说过。我猜的。”

    言简意赅的回答。杀猪匠收回了目光,低头撕开一层红薯皮,热气腾腾白雾升腾而起。

    云天宗大师姐找茬失败,三言两语便被说得哑口无言,蹲坐在榻子旁,放空。

    谢允星坐在旁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他们甚至没有太多的眼神交流,但是等南扶光又随便抓起一颗果子递到嘴边,榻边的男人头也不抬地提醒她那是生的,南扶光“噢”了声立刻叛逆地一口咬下去,然后被酸得脸皱成一团。

    谢允星:“……”

    云天宗二师姐离开的时候,南扶光一路相送至洞府门外,临别前前者还是没能沉住气,问她,日日,这杀猪匠是不是心悦于你?

    南扶光“啊”了一声。

    谢允星幽幽地望着她。

    云天宗大师姐用食指挠了挠下巴,掩饰了有些热起来的耳根,“唔”了声。

    “好烦啊,他表现得那么明显?”

    “总是杀猪的、杀猪的叫他也很奇怪,他叫什么名字?”

    “……”

    “嗯?”

    “不知道。”

    谢允星的表情看来她今天真的听了很多个荒诞故事。

    ……

    左右想要打开轨星阁、借用“黄泉之息”的事也不是什么秘密,介于之前宴几安那声“不行”过于果断了些,南扶光也不想去碰一鼻子灰,索性拉着谢允星问有什么好办法。

    后者瞥了她一眼:“你确定他还能活到明日?”

    南扶光放开她:“摸着暖烘烘的一个人,怎么说出这么冰冷的话?”

    “可能是因为我不瞎,你看到他胸口的洞多吓人了吗?”

    轨星阁根本就是独立于云天宗的存在,平时也就给云上仙尊三分薄面,不受任何人的掌控,若云天宗有求于它,相比起其他仙门宗派,不过也就是“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优势罢了。

    但占了云天宗的地盘,借用一点儿东西挂个人情,他们不至于拒绝。

    谢允星建议如果那男人明天还活着的话,让南扶光带着到处展示一番,师兄弟姐妹们都是心慈友善之人,到时候说不定能一致口风说服宗主谢从松口请动星轨阁。

    南扶光在心中默念反驳,也不全是心慈友善,比如药阁那群神经病怕不是第一个跳起来反对,倒不一定是反对救助濒死凡人,纯纯就是无差别反对南扶光一切的诉求。

    “这时候开始后悔平时没有好好维系人情世故了?”

    “你也说了,人情世故,他们算什么人?圣人云,不与畜生论道。”

    “圣人没云过这种话。”

    南扶光露出一个委婉的表情,表示要杀猪匠讨所有人喜欢那也太难了,她在云天宗那么多年都没做到这件事。

    “没事的,云天宗男女比例均衡。”谢允星提醒。

    南扶光:“什么?”

    谢允星:“意味着他往那一站,就能获得五成以上支持率。”

    南扶光:“……”

    谢允星:“万一还有个别师兄弟好龙阳……”

    南扶光:“???”

    谢允星拍拍她的肩:“怎么算都觉得赢定了。”

    南扶光对于要杀猪匠出卖色相这件事有些犹豫,不知道他会不会配合,毕竟这个人难搞的时候真的很难搞,有时候她都不知道他的脑回路到底——

    谢允星:“日日,‘黄泉之息‘到底存在与否、是个什么东西、星轨阁是否愿意配合皆是未知数……你这样把一切担自己肩上,堂而皇之将人带回来,借轨星阁宝贝,再惹仙尊不快,又是何苦来?仅仅是从小到大破天荒头一回有人心悦你,你不舍的他死掉吗?”

    “……”

    这话说的太难听了。

    什么叫从小到大破天荒头一回有人心悦我?

    如果眼前站的不是她的师妹,她已经在打人了。

    南扶光被谢允星直白提问到语塞,半晌干巴巴道,“不是很好吗?修仙入道人士,以人为本,慈悲六道?慈悲。慈悲很重要。”

    她彻底通透了佛修那套说辞,在爱己为前提之下,偶尔可以勉强顺道爱一爱世人。

    谢允星面无表情:“借口真多。”

    南扶光像被踩着尾巴,差点跳起来:“不是!他要死了!不能说与我全无关系!那一剑甚至是我捅的——我得对他负责!”

    “他喜欢你算他眼光独特,但你确实不用为他的视力负责。”

    “…………我说的不是对这件事负责!!!”

    “哦,你也不用对天下每一个人负责。”谢允星走向下山悬梯,回过头淡道,“又不是什么等着拯救三界六道的晓辉之日,你也不叫鹿桑,总把责任揽自己身上算怎么回事?你就这么点儿大一个人,过好自己的日子比什么都强。”

    谢允星终于走了,留下云天宗大师姐站在崖边独自吹风,风中凌乱。

    ……

    虽然谢允星说的话十分不好听,但南扶光还是照她说的做了。

    第二日,特地起了个早赶上了早膳时间,她带着杀猪匠前往宗门用膳的地方,去了趟大日矿山,她都快迷信“民以食为天”这一套,坚信救命朋友都是从酒肉朋友开始的。

    南扶光甚至已经做好了为了杀猪匠殊死搏斗然后被谢允星嘲笑傻逼的准备。

    但当她抓着男人一脚踏入膳食阁,发现所有的涟漪不过是瞬间的安静以及齐刷刷的望过来的眼睛。

    手中定格举着碗或者油条或者包子,大家看上去都像是清晨刚刚钻出洞的狐獴——

    凌乱且好奇。

    众人探究大过敌意。

    内门弟子多天生便是修仙入道人士,甚少接触凡人,从小接受的教育便是“吾与凡人有壁”,上半辈子也许都和桃桃一样基本没踏出过修真界半步……

    眼下接触到个真正的凡人,他们觉得很新鲜。

    就像南扶光拎着一只仓鼠扔进了猫窝,种族对立是从骨子里存在的,但是外形上这只仓鼠和传统概念上的老鼠有些对不上号,让见识不够广的猫们有点无从下手。

    就连药阁的人都不跳了,以白炙那个讨厌鬼为例,他嘟囔了声“什么脏东西都往宗门带,倒胃口”,也没有站起来出声公然反对。

    南扶光自然也不惯他这般蛐蛐,眉毛一挑,就觉得今日白粥浓稠度正好合适扣他头上——

    然而还未来得及走过去,手肘被一只大手不轻不重地扣住。

    回过头,杀猪匠垂眼站在她身边,仿若完全没有感觉到周围人打探的目光,和颜悦色地四处张望,顺道问她:“品种还算丰富,你想吃什么?”

    自在得跟回家一样。

    南扶光拽了拽自己的胳膊没能挣脱他,真的可恶,胸口那么老大一个洞不妨碍这人力大无穷。

    他到底是不是快死了?

    两人暗自较劲半晌,南扶光在男人眼中又瞥见非常熟悉的无奈,一瞬间好像回到了大日矿山,身着黄色矿袍的杀猪匠每日主要日常就是看身着蓝色矿袍的她发各式各样的疯——

    南扶光抿了抿唇,好不容易想起她带着杀猪匠是来刷好感值的,于是乖乖捡了张角落的桌子,去领了两碗豆浆奶,外带几个素包子。

    绝大部分的包子都塞到了杀猪匠的眼皮子底下,她催促他食用——

    “急什么?”

    “狗吃不下东西就是要死了。”

    “……”

    南扶光是不惧他吃相丢人现眼的,此人虽然身形粗犷像头牛,但进食倒是比寻常世家子弟还要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他做得很好。

    然而杀猪匠端起豆浆奶凑到鼻子边,那羊奶有些腥膻,他微微蹙眉,没挨唇边便放下了,甚至拧开了脸。

    “怎么了?孕吐?”

    南扶光随口一问。

    “可能。”

    杀猪匠放了一口未动的碗,面无表情地应了声。

    然后原本好不容易恢复了最开始碎碎细语交谈动静的膳食堂再次瞬间安静了下来,狐獴们又炯炯有神地望了过来。

    南扶光:“……”

    这次轮到南扶光骑虎难下,心想不是吧,你们这都信,是不是有病啊?

    南扶光捂着脸叹气,此时有种家丑就此外扬的尴尬,这杀猪匠以后出去外面会不会到处宣传,说云天宗都是一群脑残?

    她唉声叹气间,终于有人站出来了。

    只不过是站出来骂她的。

    在药阁弟子那桌突然“嘭”地有人狠狠拍了下桌子,一个小小的身影站起来,气势汹汹地怒吼:“南扶光,你不要脸!”

    ……

    南扶光抬头望去,只见药阁一众弟子中间,站着个肚子和脑袋一样大的小胖子。

    小胖子名叫谢晦,敢如此嚣张敢直呼云天宗大师姐名讳,只因他不是别人,正是炼器阁长老谢寂之子,谢允星之亲弟,谢家当代耀祖。

    此人从小诞生修仙大世家,享受得天独厚的资源与待遇,然而得此天道条件却不知珍惜,偏生得好吃懒做的性子——

    嫌炼器炉打铁要抡胳膊,嫌剑修要扎马步,嫌符修坐着画符腰酸背疼,又嫌阵修得背那甚老子复杂的奇门遁甲……

    最后去了药阁做了亲叔叔谢鸣座下弟子,毕竟看守药炉这活儿也不用他亲自来,就这么不咸不淡混日子,这些年看不惯南扶光仗着爹娘也是云天宗曾经的骨干,师父又是云上仙尊,抢了自己的风头,成为了白灸之外与南扶光作对的另一股中坚势力。

    口头禅是“你都不姓谢凭什么那么嚣张”,因此都不知道被他姐吊起来打了多少回,可惜这小子一点都不记打。

    前些日子被送出宗门修行,最近才回宗门,与白灸那纯纯一丘之貉,如今双贱合璧,南扶光看着他们就头疼。

    小胖子显然多年侵染“修士高人一等,凡人皆为蝼蚁”的说法,区区炼气中期,胖腿却迈出六亲不认的自信步伐,朝着南扶光这边走来。

    他背着手,站着望向杀猪匠,正欲开口。

    云天宗大师姐此时放下筷子,淡道:“开口前想好了,别逼我抽你。”

    谢晦一口气到了喉咙硬生生吞咽下去,眼珠子在眼眶里转了一圈,不理南扶光,只问杀猪匠:“他们说你是南扶光带回来的姘头。”

    杀猪匠不说话。

    谢晦又问南扶光:“你眼神不好使了?这人哪里有一根头发比的上云上仙尊?我才不管你什么可笑的理由,你这是撒野到云天宗来了?”

    小胖子像一条稚嫩的胖毒蛇,肚子都鼓成壁虎了,也不知道羞,还仰着脖子往外喷毒液。

    南扶光“咕噜咕噜”喝完自己那碗豆浆奶,放下碗擦擦嘴,笑得眯起眼:“你懂什么男人的好?”

    感觉到旁边杀猪匠投来的平静目光,同时面前的小胖子成功被气得倒抽气,叫嚣着要和她的姘头比一场。

    他要代替云上仙尊出战,赢了南扶光解下腰间佩剑带着这凡人滚出云天宗,输了他从此不再对其存在发表任何质疑。

    南扶光闻言,坐着未动,只是掀眼皮子扫了眼方才随手放桌上的那把云天宗统一制青光剑——

    倒不是剑有多珍贵。

    剑是剑修的命根子。

    剑在人在,剑毁人亡。

    通常脑子正常的人不会提出让剑修解剑如此具备羞辱意味的赌约,这是在逼剑修和自己玩命。

    这熊小子也知道自己区区一个炼气期连南扶光这个金丹期修士一根毛都碰不着,所以平日闷不吭声今日总算找着机会挑杀猪的欺负,这会儿还在叫嚣:“哟,虽然我是修士,但是我只是一个小孩子,你不会连小孩子都打不过吧?”

    “小孩子”一边说着,一边拔出腰间佩剑,雪刃剑指男人眉眼间——

    此剑名为星碎剑,乃谢寂取谢晦生辰石,独占一鼎,十二年得一剑,虽不比仙器或者神兵,但若谢晦不是那么烂泥巴扶不上墙选做药修,假以时日或许能成本命剑的神兵利器。

    此时,膳食堂内鸦雀无声,除却药阁众人咧着个大嘴看好戏,其他内门弟子皆蹙眉,多少不赞同这小霸王的胡闹行为。

    南扶光看了眼杀猪匠,男人身着一身普通布衣落座于角落窗下,此时曜日初升,阳光照在他的背上,布料因此变得透明,隐约可见其胸口之黑洞,比昨日似乎又扩大了一圈。

    假以时日或将将其吞噬。

    取星轨阁物件,绕过宴几安,至少需要宗主以及各长老同意,谢寂长老,她暂时还真得罪不起。

    南扶光抬手,明显见谢晦握剑之手猛地畏缩,她视若无睹,众目睽睽之下,她将配件推给谢晦,冷淡道:“你要就给你。”

    膳食堂内,一片寂静,仿若一根针掉在地上都可不费力听闻。

    谢晦明显没想到南扶光这一次屈服得那么快,眼中瞬间迸发惊喜,握着的剑松了些,他弯腰捡起南扶光的剑:“好,好,好!众人为证,你南扶光今日亲口承认你是我谢晦手下败将,哈哈哈哈哈!即日起,你再也不是什么云天宗大师姐——”

    话语未落。

    只听见“锵”地一声巨响!

    碎星剑被挑飞飞上屋顶,直插横梁!

    谢晦尚未反应过来,另外一只抓着那把青光剑的手几乎是同时感觉到手腕震痛,他下意识松手,剑未落地,而是稳稳落入一只掌心带有薄茧手中。

    男人将手中的剑顺势插回隔壁桌目瞪口呆的剑修弟子腰间。

    病弱地轻咳几声,他又转身,青光剑下一刻被扔回了南扶光的腿上。

    “重要的东西别乱放。”

    嗓音低沉嘶哑。

    从始至终,他甚至没有站起来。

    谢晦:“……”

    南扶光:“……”

    云天宗其他内门弟子:“……”

    ……

    门外。

    刚做完早课,呵欠连天的桃桃正琢磨今日包子都有什么馅,迈着欢快步伐走向膳食堂。

    远远看见云上仙尊今日不知为何大驾光临膳食阁,早就修的半仙体质可避五谷的仙尊大人明明已经许久未曾来过这地方。

    桃桃正欲与仙尊问安,话到嘴边却突然没了声音——只因见背手立于门外之人,不执一言,光只罚站,未曾有迈入膳食阁的意思。

    ……

    晌午。

    云天宗宗主谢从痛失今日午歇的权利。

    盘腿打坐于床榻,谢从万分无奈对着在他房中静坐的人发出第八百次叹气,胡须都快捋秃了,试图好言相劝:“仙尊,您也知道,无论如何人是扶光带回来的,老夫实在不好将人硬生生赶走。”

    被劝之人眼观鼻,鼻观心,大有他不答应就在此坐到地老天荒的架势。

    谢从:“……”

    不是。

    南扶光明明是第一个越过您才把人带进来的。

    退一万步讲,您就没有错吗?

    啊……

    好烦!

    这宗主到底是谁在想当!

    第47章 日日,我也会疼

    早膳过后, 南扶光将杀猪匠摆回自己的洞府,以云天宗现集绯闻八卦一身的当红身份大摇大摆降临这早殿,顶着药阁弟子们泛青泛绿的注目礼,她搬了个垫子挨着谢允星安置好。

    刚坐稳还未开始清晨第一次调息, 旁边便塞过来一卷新鲜热乎的《三界包打听》。

    自从有了《三界包打听》, 修仙界发生什么事都传播得很快, 更勿论“大日矿山坍塌,黑裂空矿石暂停产出”这么大的事件,几乎是与南扶光回到云天宗前后脚,便上了今日头条。

    【近日, 仙界联盟组织(*兼第一盟无为门情报要闻组)发布关于《弥湿之地大日矿山矿井坍塌与停止开采》 相关报道。

    弥湿之地大日矿山黑裂空矿石矿产区(以下简称大日矿山)意外突发矿井坍塌事故。

    事发当日, 仙界联盟组织、仙盟盟主段从毅第一时间积极响应、组织救援活动, 派出「翠鸟之巢」前往大日矿山矿灾一线。

    在仙盟积极救援下,「翠鸟之巢」组织亲下矿井深处, 以三人重伤, 十五人轻伤为代价, 将矿难伤害缩减至最小。

    据统计,本次矿难规模大,影响深,具体原因还在进行相关的调查,初步判定不排除人为因素。

    仙盟盟主段从毅联合仙盟基础资源管理组织发表声明, 此次矿难的影响是全仙界范围内的,今后很有可能对后续黑裂空矿石的产出造成很大影响, 呼吁仙界各界人士做好相对应对工作……】

    南扶光匆匆扫过头条, 将要闻拉至最后,例行歌颂仙盟与「翠鸟之巢」的办事之后,配图也不过是大日矿山的一些废墟, 不见图中出现任何的矿工。

    流动板块留言区自然是一片对「翠鸟之巢」的赞扬——

    「致敬!」

    「印象中弥湿之地过于叛逆几乎都快不属于仙盟管辖区了,这一次出事还是第一时间出手救援……很感人。」

    「希望有更多相关的报道,并安抚好在此次矿难中受伤的「翠鸟之巢」修士!那可是仙盟中的精英,少一个都是巨大的损失!」

    「QAQ所以我一直把进入这个组织当做人生目标,太伟大了!」

    “什么东西,这不合理。”南扶光对谢允星说,“「翠鸟之巢」的人来得根本没那么快,组织疏散和救援的都是矿工自己,而且——”

    而且要闻中对于那个神秘的怪物只字不提,各种遣词造句更像是引导人们往矿工违规操作导致矿井坍塌方面想。

    南扶光压下《三界包打听》:“大日矿山除了仙盟监管人员,还有很多普通矿工,怎么能对矿工只字不提,这不公平。”

    谢允星没有去过大日矿山,她早晨先前阅读新闻时并未觉得有何不妥,眼下也若有所思道:“上面甚至未提矿工伤亡情况呢。”

    南扶光的疑问不仅如此。

    她在头条要闻旁边找到了一个豆腐块大小的衍生要闻:原「翠鸟之巢」副指挥使、大日矿山监管者段南,因管理不利接受仙盟惩罚,即日起卸任其在仙盟所有职位,闭关思过。

    本条要闻下方的留言区也相同一片正能量——

    「这个世界终于卷成了我梦寐以求的模样,比如不好好工作就算是仙盟盟主儿子也会被挂墙头加开除?」

    「欸欸欸欸?段南?那个天才修士?啊啊啊听着他的传奇故事长大的,所以他现在去哪了?」

    「楼上不用操心,一共也没几个元婴修士,估计是调动去别的地方了。」

    「段北还在当指挥使吧?我记得是……」

    「这次段北也去了?」

    南扶光滑动了下手指,手中出现一只笔杆与当下《三界包打听》同一母竹所造狼毫,提笔在流动区龙飞凤舞写下——

    「段北梦女在此,这次大日矿山段北去了吗?有没有他的照片啊啊啊?」

    等了一会儿没有提示回复的消息,南扶光再看流动区,发现自己写下的提问已经「内容不和谐,请仔细斟酌再留言哟」消失的无影无踪。

    连谢允星的订阅权限都被关闭了。

    南扶光:“……”

    南扶光很难不愤怒。

    狠狠地将手中竹简“啪”地摁在地上,不顾周围其他同门投来看毫无理由突然发狂的灵兽般惊恐表情。

    此时宗门二师姐旁敲侧击地问她,大日矿山所发生的事有哪些与她有关。

    被如此提问,南扶光反问:“你是指哪个部分?矿山矿工群起攻之反抗仙盟监护者?矿洞坍塌导致里面的怪物被放了出来?还是在那不可言状的怪物大杀四方之前突然凭空出现另一只画风相似的奇怪怪物与之抗衡?又或者是有人展开了阴阳镜像界拯救了整个矿山的所有矿工与监管者?”

    南扶光一股脑扔出一大堆听上去都很精彩的剧情,谢允星震惊地望着她,显然她的描述和《三界包打听》的要闻概括像是两个故事。

    还未来得及发问,只听见前者冷静道:“全都与我有关。”

    谢允星:“……”

    谢允星:“不可能。”

    南扶光:“怎么不可能?”

    南扶光跟谢允星说了大日矿山的一切,甚至关于自己做的全体团灭的梦,她详细描述了段北和段南两兄弟的外貌,问谢允星之前去无为门开会时有没有见过。

    谢允星说没有,「翠鸟之巢」的人都很神秘。

    谢允星:“你意思是是你捣毁了大日矿山,影响了黑裂空矿石产出,还组织了一场惊天动地的矿工起义?你知道现在外面乾坤袋一夜之间价格飞涨到多离谱的程度吗?如果都是你做的,仙盟怎么还没把你抓走,你前面说的那些,随便哪条都够你牢底坐穿了。”

    南扶光:“……”

    慢吞吞地“哦”了声,南扶光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这一路畅通无阻地回到云天宗,好像是不太对劲。

    所以当早殿静坐调息结束,南扶光刚刚收了一套八段锦的最后一个姿势,抬头看见人群最前方背手而立、炯炯有神盯着自己的谢从,她一点儿也不惊讶。

    南扶光:“抓我坐牢?”

    谢从:“尚未。”

    谢从:“但快了,你别急。”

    ……

    年少时独立完成时间转换器的制作,仙盟亲自上门要人之后,南扶光已经很久过这种各阁长老齐聚一堂只为她的待遇了。

    作为云天宗真正的主心骨,云上仙尊自然不会缺席,此时此刻其落座上首,表情冷淡看不出有什么区别,只在南扶光一脚踏过门槛时掀了掀眼皮子……

    却没看向她。

    不知道这人又在闹什么脾气,可能还在记恨前几日她强行越过他,把那杀猪的带回云天宗的事。

    顶着众长老审视的目光,云天宗大师姐很难不感到紧张,缩着脑袋鹌鹑似的看了看周围,最后她望向宗主,问:“不是要抓我坐牢?仙盟的人在哪?”

    可能她表现出来的语气过于无所畏惧,谢从露出“你在挑衅谁啊”的无语表情。

    此时,云上仙尊终于舍得直视她,替谢从回答了这个问题:“还在山门外。”

    进不进得来全看你接下来的表现。

    南扶光:“……”

    传闻龙族除却地位高,脾气也很大。

    所以天底下能把仙盟派来的人简单粗暴关在宗门之外的,除了宴几安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

    南扶光:“不招待可以吗?”

    宴几安让她别多管闲事。

    南扶光乖乖闭上嘴继续装鹌鹑,不太服气地心想什么时候问问自己的事都算多管闲事了。

    谢从此番召唤南扶光前来,只为粗略了解了下大日矿山的来龙去脉,他的表情在听见南扶光准备非法采购黑裂空矿石并前往不净海西岸开始,就变得很古怪,好奇地看向宴几安,因为这东西宴几安多的是,到底是为什么要逼自己的徒弟兼未来道侣跨海执行知法犯法活动?

    宴几安:“一些偏差。”

    南扶光:“……”

    神他娘的“一些偏差”。

    南扶光努力让自己的语气显得礼貌:“当时闹了些不愉快,师父是拿了其他仙器予我补偿,奈何当时我只想要黑裂空矿石……”

    宴几安:“道过歉了。”

    南扶光点点头:“在大日矿山道的歉,那时候我已经深入大日矿山成为一名光荣的采矿工人。”

    谢从古怪的表情没有变,并维持着这个表情,冷静地听南扶光述说大日矿山迫害凡人、立不可违抗的各种规则、秘密藏匿不知名且不可描述神秘怪物以此产出矿石……

    南扶光在自己的述说里,只是做了些微不足道的、路见不平拔刀的事——

    只是在她说到分发武器给矿工时,云天宗宗主的表情逐渐变得空白。

    “仙盟的报告显示,大日矿山矿工手中收缴来了数把属性不可测、类别不可测、用途不可测的特殊武器。”谢从麻木道,“那些武器制造粗制滥造,但意外的在识海未生成的凡人手中也可发挥出包括且不限于炼气末期修士的五行力量。”

    南扶光指了指自己。

    “当大日矿山深处的生物被释放,有另一只同样不知名且不可描述的生物被召唤与之对抗——”

    南扶光又指了指自己。

    谢从后槽牙都咬碎了:“你不是剑修?何来铸器能力?你不是古生物召唤成绩每每垫底,何来召唤不知名且不可描述的强大古生物能力?”

    南扶光表示剑修不精铸器她承认,后面那句就有些伤人了。

    她想了想,不再用“邪恶小发明”敷衍带过,面对牢狱之灾她选择坦白从宽——

    南扶光详细地描述了自己通常喜欢运用术法附着普通物件的行为,并表明当时情况危机,通过举一反三,她成功地得到了将符箓拍进普通的兵器中使之变成附带五行力量的武器为凡人使用的思路。

    所谓凡人就是当时被大日矿山禁制封印了识海的她自己。

    “是为了保命。”南扶光真诚地说,“正当防卫。”

    南扶光无视了宴几安在听到她提起“那日鹿桑小师妹拜师仪式,我召唤出了一棵超越金丹期力量的古树”时,刮茶碗动作有瞬息的悬停。

    她语气非常平静,平铺直诉如同在说与自己不相关的事。

    谢从听她说完,立刻反驳这不可能,把符箓附着于普通武器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创意,两岸各大宗门包括仙盟相关研发部门这些年数不清多少人试图这样做过……

    云天宗宗主本身即为符修,为证明自己所言非虚,他当即写了张紫色引火符箓,又拔出身边内门弟子佩戴青云剑,符箓拍向青云剑,剑体受属性影响,震动嗡鸣——

    而后“啪”地一声,四分五裂。

    “没人能成功。”

    南扶光解释不了自己为什么能成功,她挠挠头,说可能是熟能生巧。

    她的表情过于无辜。

    云天宗宗主双眼发黑,说不清到底是高兴云天宗可能真的出了个创作型的天才修士还是难过这位天才从来不把天赋用在正途……

    这时候,他听见身边上首座,宴几安冷冷地问:“大日矿山设有识海禁制,修士入内如凡人,识海沉寂情况下,你是如何催动那张‘沙门二十四路小钥匙‘,进而召唤出那只九尾怪物的?”

    南扶光从他的描述中抓到一丝丝蛛丝马迹,惊讶地察觉哪怕见多识广甚至带有上一世真龙记忆的云上仙尊,竟也无法辨识那日她在大日矿山召唤的究竟为何物。

    召唤古生物助战符箓,本质上就是给世界另一端传递信号,符箓上的唱词翻译一下大概意思是:尊敬的上古神兽们这里是联络你们的信号,请问您们现在哪位有空且看我稍微有点顺眼呢,请响应我的召唤吧。

    符箓等级越高,相当于信号的范围更广,像“沙门二十四路小钥匙”大概率能接触到深渊深处,从而召唤栖息在那的古生物……

    但也只是理论上。

    没人成功过。

    沙陀裂空树枯萎后,谁都不知道深渊之处到底还有没有活物存在,更勿论将其召唤出来。

    南扶光微微瞪圆了眼,惊讶的同时无比自豪,她指了指自己的手臂:“我把最后的那张火属性符箓拍进了自己的手臂上。”

    谢从已经讲不出话来。

    宴几安一扫先前云淡风轻的模样,轻轻蹙起眉。

    宴几安是还记得,废墟中把南扶光掏出来时,她的一条手臂近乎于灼毁,皮肉都散发着熟透的可怕气息,他万万没想到那样的痕迹竟是这样来的——

    她对自己是真下得去手。

    再看现在,云天宗大师姐一副好了伤疤忘了痛下次还敢的模样,宴几安与谢从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在对方眼中看见了头疼。

    “胡闹。”

    最后,由云上仙尊的两个字定性南扶光在大日矿山全部所作所为。

    至此,除了云天宗宗主与各阁长老,一同被打发走的还有在云天宗宗门外巴巴守了大半天的仙盟众人……

    后者更惨,直到他们被云上仙尊一句“皆是误会,我宗弟子误入大日矿山也是受害者”简单粗暴地打发离开,他们连南扶光长什么样都没见着。

    ……

    南扶光眼睁睁地看着宴几安打发走了仙盟的人。

    她没有立刻离开,因为她清楚的知道,这个世界的规则就是所有命运的馈赠肯定有其暗中标好的价格。

    果不其然。

    当众阁长老逐一散去,未等宗主谢从后脚踏出大殿门槛,宴几安便转头向南扶光,语气冷漠且理所当然:“闲杂人等勿入宗门,仙盟的人已是被打发走了,日日,你洞府中那人,你又准备何时挪走?”

    身后陷入死寂。

    云天宗宗主心中摇头摇至脑袋都要摇掉,想提醒仙尊大人这天好像不是这么聊的。

    这和主动找人吵架有什么区别?

    ……

    谢从这辈子都想不到自己一把年纪了还有听人墙角的嗜好,当他给自己施展隐身屏息术法,隔着大殿门站稳时,他告诉自己只是在履行宗主的职责——

    毕竟此时此刻在大殿内嚣张跋扈的二人,很有一言不合大打出手甚至拆了这建筑的潜质。

    此时,只闻仙尊用找事的语气提问完,谢从眼睁睁看着云天宗宗门大师姐、云上仙尊曾经唯一的弟子、现如今云上仙尊未来道侣南扶光面无表情地微微侧脸,面对师尊询问,一扫先前众人前的恭敬。

    她神情变得有些不咸不淡,反问道:“师父这是何来的询问,我暂时没这个打算把那杀猪的挪走。”

    宴几安垂了垂睫毛。

    谢从认出这是他发怒前兆。

    南扶光如此了解她的师尊,自然也不会错过这个讯号,但这一次她站着未动,平静追问:“师父为何如此执着赶此人出宗门?”

    “云天宗自开山立宗以来,闲杂人等概不——”

    “师父为何如此执着赶此人出宗门?”

    “……”

    “不说罢了。”南扶光淡定点点头,“徒弟告辞。”

    说着,南扶光果断拂袖抽身要走,大殿外阳光倾泻而入,照在她的面颊上,白皙的肤色近乎于透明,看不见太多的神情,也不见丝毫的血色。

    南扶光走向大门,直至她一只脚即将迈过门槛,才听见身后那人似无奈又像妥协,叫了声“日日”。

    南扶光脚下一顿,却未转身。

    “你与他大日矿山相同经历劫难有相识之谊,为师不多赘述质疑。只是无论如何,那杀猪匠始终为陌生男子,如今你这样众目睽睽之下违反宗门规矩将其带回云天宗,又大摇大摆地接济安顿于桃花岭洞府,为师认为……不妥。”

    他微一顿。

    “身为你的结契道侣,我觉得,不妥。”

    众所周知,云上仙尊端着一副高高在上的道骨仙风,话语不多,每次开口说话必是冷言冷语,仿若拒人千里。

    甚少有人能听见他发沉放缓的说话语调,此时他微微敛下眉眼,似眼下一番话语,让他自己都感到困扰不已。

    南扶光回过头便见此番景象。

    ……只是她发现自己完全不为所动。

    甚至有无语至想要发笑嫌疑。

    “师父,那杀猪的是男的。”她问宴几安,“鹿桑小师妹就不是女的了么?”

    宴几安皱起的眉因为南扶光毫无征兆提起鹿桑收得更紧了些,似乎不太明白这时候提起不相干的人是为了什么,若说他与鹿桑,他早已经承诺过她沙陀裂空树枯萎后,过往关系皆不继存。

    一时间,他没说话。

    “师父当初那样众目睽睽之下违反宗门规矩将其带回云天宗,又大摇大摆地接济安顿于陶亭,可曾想过一丝不妥?可曾想过身位您未来道侣的我,会觉得不妥?

    南扶光淡道。

    “那杀猪的至少没进入宗门第一时间炸穿辨骨阁宝鼎。”

    她语气不含太多针对。

    宴几安在愣怔之后,露出认真思考片刻的神情,几瞬后,终于薄唇轻启,认真地问:“鹿桑搬出陶亭,你就可以让那杀猪的离开云天宗?”

    南扶光觉得自己好像一拳打在了棉花上。

    “不是。”

    只见云上仙尊真正的露出了困惑的神情,他歪了歪脑袋,就像是返祖成为了那冷血动物,完全听不懂人类通用语言,略微茫然地问:“那你提出这个比喻的意义是什么?”

    南扶光颇有吐血三升的冲动,心中骂了八百句脏话,无论如何不知道如何开口或者从哪说起——

    她只是想让他做事别那么双标。

    轻微咳嗽一声清了清紧绷的嗓子,脑袋里嗡嗡的叫嚣着但凡换一个人都被她锤进土里,然而眼前之人确确实实刚才帮助了她打发走仙盟之人对大日矿山一切追责……

    更何况他眼神过于清澈。

    哪怕是清澈的愚蠢,她也没办法开口吐出一些欺师灭祖的词句。

    南扶光忍了又忍,额角青筋狂跳,本没多少血色的面颊上此时此刻突然气血上涌至过甚,染红了她的鼻尖。

    她听见自己后槽牙摩擦的声音,开口时嗓音勉强还算冷静:“是方才我描述得不够详细?我没说那杀猪的胸前一个巨大的、未知的洞最开始是被我一剑捅出来的?还是我忘记强调大日矿山禁制解除、一切尘埃落定是以他的牺牲作为代价?”

    南扶光闭了闭眼,近乎于一字一顿:“是我带他去大日矿山。”

    思及杀猪匠那半死不活的模样,束手无策的现状,南扶光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无力感席卷而来。

    “无论他有何所图或者什么也不图,我必须对他负责。”

    她不知道宴几安身位云上仙尊,三界六道尽为其让道,为何非要与一个普通凡人作对,生死关头,见缝插针总也要将人赶出宗门——

    她不想再为此事继续与宴几安产生争执,根据她丰富的经验表明,绝大多数与这位原身为真龙的仙尊争执不过是对牛弹琴,哪怕讲到口干舌燥,对方一开始不能理解的事,就永远都不可能理解。

    南扶光掀起眼皮,正欲道“徒弟告辞”,然而第一个字未说出口,猝不及防对视上不远处上首位置,宴几安投来的沉默目光。

    他就这样一言不发地盯着她,有些不同寻常的气氛在滋生。

    南扶光被他盯得有些发毛,眨眨眼,正欲问怎么了,听见不远处的仙尊开口,依然是用的那淡漠语气:“你以为我又是为谁去的大日矿山?”

    “……”

    理智在精准接受对方一些外露情绪后,尖叫着眼下的谈话节奏不对。

    南扶光张了张嘴说不出一个字,其实她想说,来了就来了呗,徒弟出事捞一把不是很正常,您又没什么损失。

    然而直视而来的目光上下细细打量她,似乎是猜到了她这副如临大敌的模样是在想什么,云上仙尊抿了抿唇,语出惊人。

    “不是只有那杀猪的受伤。”

    南扶光心想,不好意思您在放什么屁?

    她失去了所有的表情。

    直到看见宴几安起身而立,抬手抽开腰间道袍腰带,南扶光保持麻木见其褪去外袍羽衣,轻纱薄羽滑落,里面洁白里衬渐露——

    在南扶光反应过来非礼勿视、转身拔腿逃窜前,她瞳孔骤然缩聚,震惊地看着宴几安右臂之上,白织麻布从里至外浸透血迹。

    外扩一圈已经干涩发黑,只是中央部位泅出小片鲜红,湿润粘稠地贴着小臂,不见伤口,可猜测其狰狞。

    宴几安乃未苏醒真龙,如今修炼至化仙末期。□□本大脱凡胎,不说刀枪不入,但至少一般三界六道内生物少有能伤其身……更毋论伤口数日不能愈合。

    “是那日你召唤出来那九尾畜生咬的。”

    高高在上的云上仙尊,如今衣衫半褪,坦然露出精壮上身,扫视而来,竟似有些委屈。

    “不是只有那杀猪的为你去大日矿山,也不是只有他受伤。”

    宴几安道。

    “我也会疼。”

    第48章 正式结为道侣

    有些问题问了就显得很蠢, 但是不问会显得更蠢。

    按照正常的逻辑那只拥有九条尾巴、尾巴上还有九只眼睛的大家伙是南扶光求神告佛请来的,但事实上谁都知道它被召唤出来之后想干什么、干了什么,其实不太归南扶光管——

    包括它那长在屁股上的九只眼睛为什么形同虚设一般转头就给了自己人一口,这完全是个谜。

    它可能单纯不喜欢龙族的味道。

    “发生了什么?这是怎么回事?”南扶光问。

    “不知。那日, 我执剑试图阻止那大日矿山原生的怪物, 然而尚未接近, 那九尾毛茸茸的畜生回头便毫不犹豫咬了我一口……当时你也在,只是你没看见。”

    “不可能。我若在就会看见。”

    “你在忙着找那个杀猪匠。”

    “……”

    好的。

    找也是找了一会会。

    就一会会。

    南扶光并不知道此时一门之隔已经有云天宗宗主为云上仙尊突飞猛进的情商在心中疯狂鼓掌,她只是突然发现今日份的师尊的性格变得有些棘手。

    她还是比较习惯八竿子打不出一句话,张口就是“尔等蝼蚁”的云上仙尊。

    “这说不通, ”南扶光清了清嗓子, 扯开话题, “好好的它怎么会回头咬你一头?”

    “这与它是什么生物有关,两个问题伴生出现, 而目前尚且未知。”宴几安垂下眼, “若知道它是什么生物, 谢鸣不至于无能到对此束手无策,任由其日夜鲜血淋漓。”

    以谢鸣长老为领袖,药阁那些药修就是混日子的。

    疑难杂症指望他们不如移步后勤早日订副花样好看、符合龙族审美的棺材。

    南扶光欲言又止。

    宴几安没有给她顺杆子往上爬攻击同宗门其他弟子的机会,他手指为剑,划过内衫, 锦裂声应声而起,沾染血污衣袖出现整齐的切口, 魂安草独特的草药味混杂着血腥扑鼻而来。

    绿色的草药是制造上品止血散的主要成分, 只是药的成品不太好看,绿色和黑色夹杂着血液此时此刻像是一团泥状,纵使南扶光刚从大日矿山那人吃人的地方归来, 这般血腥也还是让她惯性喉头一紧。

    她蹙起眉。

    宴几安看过来,目光轻飘飘扫过她紧皱的眉心,反而微微一笑:“许久未受伤了,这般疼痛倒也新鲜。”

    南扶光当然知道他在胡说八道。

    但这时候说“哦”大概就有欺师灭祖的嫌疑,她明知道这大概是宴几安在搞什么迂回路线,却还是有该死的好奇心和一点点的担忧。

    她抠着手指问:“那怎么办?”

    宴几安稍微拉扯了下外袍羽衣:“今日尚未换药。”

    他说完,直直望着南扶光。

    南扶光:“……”

    南扶光:“哦。”

    ……

    赤雪峰,陶亭。

    南扶光认真想了下,自从鹿桑出现,她似乎很久没有保持愉快的心情进出陶亭——

    尽管在过去她一直背地里嘲笑这是恶龙的巢穴。

    那棵她亲手栽种的桃花树一如既往开的极致灿烂,就好像迫不及待地告诉每一个看见它的人,被移植后它活得有多好。

    南扶光揣着袖子在树下站着仰头看了一会儿,直到宴几安问她在看什么。

    “在看白眼狼。”南扶光仰到脖子发酸,不假思索地回答。

    有时候宴几安也搞不懂她的脑回路是什么样的,就像她前半生在云天宗上蹿下跳并并没有展示太多的同门友爱,但在大日矿山却可以为了一群刚认识的矿工抛头颅、洒热血。

    现在她骂一棵树是白眼狼,而这棵树树龄不高,尚未生出灵智。

    “上上次我来过陶亭,它也是这般好模样,就好像花永不会有谢的时候。”南扶光慢悠悠地自顾自继续道,“那日,我看见师父与还不是正式内门弟子的鹿桑小师妹在树下练剑。那时候她有了和我那把瑶光剑一样从师父这亲自得来的剑,练的也是我小时候练过的剑法,只是比我学得快,比我学的好……桃花的花瓣像是奖励她似的,轻飘飘地落在她的剑尖。”

    她收回了目光,因为长时间盯着一片粉红看此时眼前陷入短暂的恍惚,视线下落至自己的鞋尖,她想起那一日,她在为不能突破筑基末期发狂,鼓起勇气寻宴几安,却发现被人捷足先登,亲眼见证鹿桑在宴几安眼皮子下,轻而易举突破炼气阶段——

    就因为是神凤,所以鹿桑突然就得到了南扶光曾经拥有或者努力试图拥有的一切……好像世界觉醒了某种意志,从今往后,滚滚向前的洪流只以她为中心抒写,她不用动,所有一切被人奢望的都会自动捧到她的面前。

    南扶光是嫉妒得发狂。

    没什么好不承认的。

    我果然是个普通人。揣着手,云天宗大师姐在心中感慨,像这种角落生物阴暗爬行的心理行为大概绝对不会出现在神凤身上……

    她的一生光明磊落,甚至在大日矿山,会真情实感地为她这个大师姐着急。

    “你很在意?”

    不远处,清冷的声音传来。

    南扶光被打断了思绪,转过头去,不料望进一双如秋水般不染尘的黑眸,那应该与神凤并肩而立成为世界意志宠儿的人,此时正平静地望着她。

    不知为何,藏在袖中的手指不自在地卷曲了下,那种肆意操控高高在上之人情绪的罪恶感,夹杂着扭曲的快意,短暂地烫了她一下。

    她冲宴几安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若你不喜欢这样,你可以提出来。”宴几安把话说得更明白了一些,“我没有这种经验,也不知道与其他女子保持什么样的相处才叫适当距离……所以,若你不喜欢,就提出来。”

    二次强调确保了他话语中的真实性。

    南扶光问:“你可以不要亲自教鹿桑或者除了我之外的任何人练剑吗?”

    这对鹿桑一点都不公平。

    没有剑修会拜一个不教自己练剑的师父,这是一笔血亏生意。

    宴几安当然也知道这要求无论怎么想都不太合理,他沉默了一瞬,抬眼道:“可以。”

    南扶光唇边的笑容却保持不变,她学着用同样轻描淡写的语气说:“不。你不可以。我开玩笑的。”

    ……

    宴几安的寝殿一如既往,没有多出其他东西,当然也没有少一些东西。

    南扶光一脚迈入后迅速地观察了一遍,并不知道自己的模样很像是一只巡察自己领地的猫,警惕又充满了攻击性。

    这一切落入宴几安眼里,他有些奇怪,但是没有出声提醒,只是顺手褪去外袍便在榻边落座。

    榻上茶案上还放着没用完的止血散,是之前谢鸣拿来的,小老儿放下药的时候脸上就写满了不确定,宴几安本来就没对它能起作用报有什么希望——

    结果果然不太有用。

    给自己换了两次药后,宴几安不意外地发现伤口并没有愈合的趋势,反倒是安魂草混杂着血腥气息一只萦绕在他鼻尖颇为扰人,伤口泥泞的模样也不太好看……原本他就没准备再碰它,故而这一瓶药便随手搁置在最后一次换药的地方。

    但。

    眼下看着南扶光靠过来,好奇地捡起瓶身打量,宴几安想的是用也不是不能再用一次……

    反正又不是什么毒药。

    手中拽着瓷白的瓶身,花了一点时间意识到这已经是药阁能够拿出最高成分的配方,南扶光直直看过来,宴几安刻意让她多看了一会儿,才缓缓叹气,放轻了声音:“没你想象中那么严重。”

    他一边说着褪去内衫,有些血污的白色内衫堆积在腰间,露出精壮的上身,或许龙族是冷血动物的缘故,他本人也白的像身上并不存在血液这种东西。

    ……如果不是胳膊上已经有发黑的血在往下淌。

    南扶光握着药品的指尖发白,宴几安似乎没有看到,让了一点位置出来,然后拍了拍身边榻子上的一席空位,“日日,来。”

    这自然而然的动作让南扶光想到了她小时候,刚刚拜师完毕那段日子,每次修炼之后云上仙尊也会拍拍这榻子让她往上爬,那时候茶案上总会有一杯备好的凉茶和一盘她喜欢的点心。

    一切好像都未变。

    一切好像又已经面目全非。

    为了一堆根本不值钱的黑裂空矿石,南扶光概念里的修仙界变了,眼前的人也变了。

    南扶光坐在了空位上。

    两人挨得有点近,她下意识后撤一些,却还是轻易嗅到除了草药与血腥之外,熟悉的冷调木香传入鼻腔。

    “这些日子,你一心扑在那杀猪匠身上……我还在想你多久才能自己发现为师也受伤了。”宴几安缓缓道,“没想到,最后是我自己先没忍住要告诉你。”

    南扶光不答。

    她正低头观察面前的伤口,这伤口果然比她想象中更加严重,刚开始以为只是那九尾狐狸可能带着什么毒性使伤口无法愈合,现在看……

    压根就是因为那一口咬得实打实太深。

    下死口咬呢?

    榻边本身就有之前用剩下的纱布,她捏了个清水决沾湿,正对着那隐藏在伤口下的一个明显是野兽獠牙咬出的深洞束手无策——

    管不了面前的人还在说什么没用的废话。

    是不是她亲自发现的伤势有什么区别,她第一时间发现伤口就能好了吗?

    “上年纪了就喜欢唠叨?再啰嗦我走了。”她头也不抬地说。

    听见从自己的头顶传来一阵轻笑。

    宴几安果然不说话了,只是在南扶光手中的帕子碰到伤口边缘试图清理那一团糟的边缘时,发出轻哼,肌肉肉眼可见地紧绷。

    “这么严重?”南扶光总算抬头,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云上仙尊略微紧绷的侧颌弧线,“你当时为什么没躲开?”

    “不知道。”宴几安道,“我以为那是你召唤出来的。”

    “什么?”

    “所以它应该不会咬我。”

    “……”

    那位九尾狐大爷会出现的本质是为了替我完成一些我不能完成的战斗是没错,但它本身显然是具有独立思考与判断能力的自由生物,也就是说,它想咬你就可以咬你,根本不用经过我的同意——

    “师父的古生物学和召唤术也学的不怎么样吗?”

    宴几安又笑了起来,今天他笑的次数也太多了,各式各样的,只不过最近两次好像才算正儿八经地在笑……

    垂眸而来的视线不再是平日那副疏远的冰冷。

    南扶光搞不清楚龙族的阴晴不定。

    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她低头的换药不再搭话。

    宴几安靠坐在榻边,声息轻的像是睡着了。

    在这期间南扶光在脑子里已经组合了几十种不同的止血药可能的搭配,只是思来想去好像也不会比她现在在用的更好……这就是传说中的术业有专攻吗?

    没有人能够各方各面都做好,就像她的召唤术一如既往地十分稀烂,并没有像她幻想的那样成为什么关键时刻的超常发挥选手……

    否则那只眼睛长在屁股的上的毛茸茸的畜生就不应该张嘴见谁都咬。

    “日日,怎么不说话,是还在生师父的气?”宴几安问。

    南扶光清理完了伤口周围乱七八糟的血泥,让伤口看着不那么狰狞了,又用纱布仔细缠好,“不是。”

    她看了眼周围用过的一大堆纱布,随口道,“之前清理不到位可能也是伤口迟迟不能愈合的原因。”

    她只是想描述一下宴几安活得太糙这个客观事实。

    没想到对方有了不同的理解。

    “单手操作换药并不方便。”

    “陶亭又不是只住了你一个人。”

    “未得为师传唤,鹿桑不会出现在寝殿。”宴几安停顿了下,补充,“她一次也没来过。”

    南扶光一时语塞。

    房间内未燃熏香,只是窗户半开,或许是秋日将近,空气中凝固的水汽要比往日重一些,湿气夹杂着窗外卷入的泥土腥,眼瞧着大约有一场暴雨将至……

    也不知道这场雨能不能落在灼热苦夏已久的凡尘界。

    南扶光堂而皇之地走起了神,却没注意自己是仰着脸,视线定格在云上仙尊面容之上,她心无旁骛地数着他过于浓密的睫毛,思绪零碎又游走……

    就连他气息靠近也未曾察觉。

    “日日。”

    近在咫尺的低沉唤声反而更像是催眠,浸泡在潮湿的空气里好像还闻到了桃花的香味……桃花有香味吗?

    南扶光从喉咙深处“嗯”了一声,眼皮轻抖,稍微回过神抬眼便看见面前仙尊缓缓靠近的冷峻面容 ——

    南扶光愣了愣。

    当略微冰冷的修长指尖拂过她的耳见,将一缕垂落的发轻柔地放置耳后,温热与温度较低的触碰,落差感让她仿若一脚踏空。

    当面前之人气息全方位笼罩下来。

    她几乎是下意识的偏了偏头。

    没有温度却过于柔软的触感落在了她的面颊,很挨近唇边的位置。

    因为过于震惊而微微睁圆了眼,南扶光一时半会居然也没有动……

    任由完全陌生的触感就像是从心脏咕噜咕噜冒着泡泡浮上水面,至她脑海某个角落,“啪”地炸裂开。

    “……”

    触感抽离,南扶光转动僵硬的脖子,勉强对视上宴几安——

    后者眸深似归墟之眼,只若旁人无尽跌入,不知其所想。

    就在这时,陶亭的寝宫外传来桃桃活泼又气急败坏的声音。

    小姑娘骂骂咧咧地喊着大师姐,您带回来的那个凡人到处乱走迷路在青云崖了,现下被药阁弟子扣住了哩,您赶紧去捞人。

    南扶光用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唔”了声,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似的跳了起来,直起身那一刻,原本放在道袍下摆的药瓶与纱布稀里哗啦落了一地,她却顾不了那样许多,语气仓促:“那我去——”

    她未来得及下榻。

    手腕被不轻不重的力道扣住。

    “日日。”

    因为两人的姿势,云上仙尊此时只能自下往上微微仰望她,这样的姿态让他看上去无穷的认真与莫名的虔诚。

    “择个良辰吉日,与师父完成结契,正式成为道侣,你看可好?”

    第49章 动了胎气

    因为精神过于恍惚, 南扶光差点就成了自从沙陀裂空树生根发芽的千百年来第一个御剑飞行时从剑上掉下来的剑修。

    落在青云崖时她也没站稳,收剑时差点整个人滚到地上,把她身后的桃桃吓了一跳,小姑娘死死拽着云天宗大师姐的腰带帮她站稳:“也不用那么着急, 药阁那伙人再过分不至于撕碎那个杀猪匠, 他们不傻, 不会为了给你添堵去杀人。”

    南扶光转过头,面无表情地垂视着桃桃那张一无所知的天真面容 ,停顿了下,叹气:“桃桃, 我问你件事。”

    桃桃:“你知道小动物的趋福避祸本能吗?我也有。你这样的语气让我不太想听你的问题。”

    南扶光:“你觉得最终我能与云上仙尊顺利结为道侣的可能性是多少?”

    桃桃:“哦, 这个啊……零。”

    桃桃说完瞬间瞪大了眼, 双手死死地捂着自己的嘴,乌溜溜的眼珠子写满了谴责, 就好像刚才南扶光偷偷对她使用了“它心知且必须呐喊”。

    云天宗大师姐显然懒得跟她计较这等污蔑, 她甚至并没有因为那真诚的回答感到被冒犯, 抬手一脸感慨地拍了拍小姑娘的肩膀,那句“我也觉得”到了嘴边滚了几次没说出口,而是扔出另外一个重磅消息:“可惜,方才仙尊他老人家邀请我早日完成结契。”

    桃桃只有一双眼露在双手外,现在这双眼瞪得已如铜铃, 震惊中带着一点儿迷茫:“哪个仙尊?”

    南扶光奇怪道:“还有几个仙尊?”

    桃桃放下手,真诚发问:“他疯了?”

    “嗯。”南扶光冷静地点点头, 道, “我也快了。”

    ……

    两人的对话没能继续,着实是因为今日青云崖已经过于热闹。

    今日不见乌金高挂却也时至晌午,崖边堆满了人, 这倒是没什么意外,毕竟掐指一算,这个时候正是内门弟子聚集青云崖演武台切磋的时间。

    不远处东北角落,正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许多内门弟子,各个弟子根据其所拜入师门着不同颜色道袍,而药阁那群药修为了符合自己悬壶济世的形象,多数还多戴了顶方形坠流苏的小帽子。

    南扶光曾经对此嗤之以鼻,认为这帽子除了耽误打架一点别的用处都没有,属实鸡肋——

    而此时,透过那摇曳的流苏和攒动的人头,南扶光清楚地在人群中央找到了她要找的人。

    男人已然换下南扶光找给他的外门弟子道袍,不知道从哪弄来一身寻常粗糙短打,此时在道骨仙风修士中格格不入,高大的身形,病中面色难然而让其更像暂时收敛锋芒的豹,此时被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瘦弱鸡崽子层层围住——

    他眉尾下垂。

    脸上大写的无奈。

    就像上一次在山脚下,凡尘界,他站在墙根的阴凉中,眼睁睁看别人找蹩脚借口砸动手他的猪肉摊时一模一样。

    或许整个修仙界第二宗门正经内门弟子对于他来说,和那些不入流的市井混混没有任何区别。

    在男人与其他弟子中间,面前还有另一具瘦弱的身影横档。

    “你们不要再靠近了,一会儿大师姐来了,会同你们生气的!大师姐喔,你们不害怕吗!”

    清脆的声音如黄鹂,又夹杂着焦躁——因为身位云上仙尊唯二弟子,少女身着道袍与其他弟子皆不相同,此时只见她一只手握着腰间所挂伏龙剑剑柄,姣好的白皙面颊因为紧张染上一丝血色。

    “你们这是想做什么!这是大师姐带回来的人,怎么处置应由她说得算!”

    鹿桑死死地挡在男人面前,此时两人与众多内门弟子对立,身后不余几许空地落脚,几乎要从青云崖边滚落下去。

    南扶光沉默靠近时,那杀猪匠似有所感应,掀了掀眼皮子,越过鹿桑肩头,隔着人群与面色阴沉的云天宗大师姐相对而视。

    然后表情一点点从无奈变成放松。

    南扶光原本也没想那么多,但是看他这个样子,心中的火气“噌”地一下就上来了。

    一个健步上前,推开了挡在跟前的其他内门弟子,顺手扒拉开了鹿桑,杀到杀猪匠跟前拎住了他的衣领——高壮得像是小山一样的男人被迫弯下了他的脊梁,近在咫尺的两张脸互相交错目光。

    “……”杀猪匠问,“嗯?你身上什么味道?”

    南扶光定格在准备骂人的表情,紧急刹车,万万没想到先被人骂了。

    南扶光:“什么味?”

    杀猪匠:“畜生味。”

    他一边说着一边抬手扳过南扶光的脸,凑近了些,正欲仔细研究——

    这个目中无人、把所有人当透明的习惯……

    南扶光黑着脸拍开他的手。

    “劝少多管闲事,问够了没?到我了。”南扶光问他,“是我记忆出了问题?我怎么记得早膳后我把你送回桃花岭了?”

    杀猪匠眨眨眼,看了眼被拍红的手背,慢吞吞缩回手:“是没错,但早膳过后总要消食。”

    南扶光心想你就放屁吧,我两只眼睛看着你根本没吃几口,更何况——

    “赤日峰那么高你怎么下来的?!青云崖那么高你又是怎么上来的?!”

    “两条腿。”

    这人一天到晚身上使不完的牛劲,胸口开个洞半个身子都被阎王爷记录在册一点没影响他的发挥,南扶光愤恨地放开他,就恨云天宗药阁没好好开辟几亩灵田,否则正好介绍他去犁地。

    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她脸黑却不想在这儿责备杀猪匠,所有的不懂规矩落在旁人耳朵里怕不都变成她没教规矩(是事实),她抬手祭出青光剑,正准备跳上去带走杀猪匠——

    这时候,人群中有人高呼一声“慢”。

    那堂而皇之带着稚气的声音南扶光听了就头疼,她维持着一只脚踏在青光剑上随时要跑路的姿态,转过头问谢晦,说好的比剑输了他就不再对这杀猪的存在发表任何质疑,怎么可以说话不算数?

    小孩子当然就是说话不算数的代表人物,他们高兴的时候,他们就可以是金鱼脑袋,只有不超过一盏茶的记忆。

    谢晦叉着腰,身后站着白炙,南扶光仿佛看见云天宗最讨厌二人组合二为一,此时药阁首席弟子道:“这跟那没关系,你不守妇道、朝思暮想是你的事,但云天宗乃仙盟大宗,山山相连,皆为要地,他一个外人大摇大摆的在青云崖出没,若是被其窥探机密,你南扶光于祖师爷牌位前跪一万年也不足以谢罪!”

    南扶光觉得他非常荒谬,杀猪的一个凡人,哪怕是守着青云崖从早坐到晚——

    “你是怕他偷学去你屁股着地的御剑飞行术还是抄走你号称药阁顶配实则抹上三天三夜伤口也愈合不了的止血药配方?”

    白灸身位药阁长老大弟子,自然知道这些日子云上仙尊曾经问他们讨要过伤药的事,更知道那伤药没什么用,自家师父正为此感到头秃。

    眼下气得脸红脖子粗,但这等丢脸的事,面对不明所以得其他弟子自然也不好明着反驳,他“你”了半天,踢了一脚谢晦。

    小胖子叉着腰:“废什么话!你私自带外人进入云天宗本就触犯宗门规矩!你敢说不是?!”

    南扶光转过头对鹿桑正经说了句“对不住了”,而后在云天宗小师妹一脸懵逼之下,拍了拍她的肩:“你们爱的鹿桑小师妹不也是云上仙尊这么带回来的,怎么当时你不跳出来骂仙尊不要脸?”

    宴几安在云天宗乃至整个修仙界地位如此稳固。

    光“骂仙尊不要脸”六个字说出口都够一众弟子产生一阵骚动,人人脸上写着震惊,谢晦被噎了一下显然也没想到南扶光如此敢讲,一张胖嘟嘟的脸蛋现在像下雨后开伞的蘑鼓起来:“南扶光!我劝你不要总也把仙尊挂在嘴边,这些年你作威作福,不过仗着他曾经与你许诺结契道侣!”

    南扶光:“啊……关于这件事——”

    谢晦:“如今神凤归位,我倒要看不这契约能不能顺利进行下去!后半姻缘树可不只挂着你与仙尊二人名讳的木牌!”

    南扶光一直觉得这件事实在不算光彩,也不太值得拿出来大吼大叫,她下意识回头瞥了眼鹿桑,果然其现在已经窘迫得满脸通红,顾不得南扶光拿她被宴几安带回云天宗的事做类比。

    她垫了垫脚,连忙道:“大师姐,别误会,那不是——”

    谢晦:“不是什么不是!照照镜子吧!但凡仙尊长了眼睛又怎么可能不选你选这个疯女人!”

    照照镜子不是骂人的话么?

    南扶光正想说点儿什么,这时候一直站在她身后的桃桃听不下去了,整个云天宗又不是只有谢晦嗓门大,桃桃一个错步冲到小胖子跟前:“哇!说的好啊!你怎么知道仙尊今日提出催促要择良辰吉日,与我们大师姐早日完成道侣结契?!”

    南扶光:“……”

    桃桃话语落地,周围瞬间鸦雀无声。

    弟子们纷纷震惊这第一手消息来得如此突兀。

    而鹿桑则一扫上一瞬间的窘迫与紧张,微微震惊地睁圆了眼看向南扶光。

    南扶光抬起手,不太自然地摸了摸鼻尖,虽然桃桃说的是事实,但是不妨碍她现在有一种自己牛皮吹大发了的脚趾抠地感……她回过头看了眼身后的杀猪匠,杀猪匠一如既往,唇边挂着似有若无的微笑。

    喜欢的仙子姐姐要与他人结契,也不知道他在微笑个什么东西。

    然后白炙作为最先反应过来那个,冷笑一声:“真的假的,桃桃你躲仙尊床底下听见的?”

    谢晦迅速“哈哈”大笑:“还是仙尊昨夜入梦趴你床头告诉你的?”

    “不可能”“他们就是要解除结契了”“我还以为是时间问题”“这事儿仙尊不好开口才一直拖着的吧”“姻缘树那木牌还在么”“那神凤怎么办啊”——

    七嘴八舌的讨论声在被药阁弟子带上节奏后,隐约于人群中响起。

    也有讨厌宿命论愿意支持南扶光的,干脆和身边人吵了起来。

    只是药阁弟子质疑声很大,以谢晦与白炙为首,大声质问南扶光,怎么连这种妄想都敢有,造云上仙尊的黄谣,你真以为自己是云天宗大师姐就可以不受惩罚?

    南扶光有点回答不上来这个问题。

    毕竟刚才从陶亭落荒而逃仿佛身后有鬼在追的人也是她。

    转头就拿这件事炫耀个没完传入宴几安的耳朵里她脸往哪搁?

    鹿桑捏着道袍,可怜兮兮地喊她“师姐”,好像也在等一个答案。

    南扶光有点暴躁地踢了踢还悬浮在脚边的青光剑,考虑跳上剑落荒而逃的话流言蜚语会变成哪个版本……

    这时候杀猪匠从身后发出一声短暂的鼻息绪乱动静,她挑眉,回过头问这位祖宗又怎么了。

    杀猪匠脸色不好看——是的,任谁胸口带着个大洞,下一座百尺高山再爬一座百尺高崖都会脸色不好看的——所以现在他面白如纸当然也是自找的。

    他说这这些好吵,他想吐。

    南扶光说好巧你以为我不想吗?

    两人旁若无人的对话压根没有压低声音,谢晦气得够呛:“现在到底是谁最想吐——云上仙尊会真的跟南扶光结为道侣这种事,究竟是谁在造谣传谣?!”

    “本尊。”

    金丹期修士五感优越于现场所有人,耳朵突然捕捉到清冷嗓音与熟悉铜铃音,南扶光闭上了嘴,最开始还以为是自己被逼得发癫产生了错觉。

    直到从内门弟子队伍中有人也发出一声惊呼——

    青铜铃音立体而清晰。

    伴随着衣袍于冷风中扑簌翻飞之音,刚刚换药后尚未束发仙尊远远御剑从天而降,乌黑长发于凌风中飘逸,与长长的浅亚麻色衣带相缠,唤一句实打实的道骨仙风,也不过是四字成为了具象化的合理而已。

    众人目瞪口呆见云上仙尊踏羽碎剑,自远方来,几道金光莲花自他脚下绽放似台阶,他步步踏莲落在青云崖,站定。

    转头,垂眸看就丁点儿高的小胖子谢晦,语气之后丝毫与“尊老爱幼”道德无关,冰冷道:“是本尊要与南扶光结为道侣,谁反对?”

    气音不高,却贯入真气,如鸿音传递,于青云崖每一个弟子耳骨膜处敲击。

    ……现在也不能叫青云崖了。

    毕竟如此寂静。

    叫青云乱葬岗比较合适。

    ……

    “那个,此事乃私事。”

    人群中,一个柔软的声音响起。

    “师父,当务之急,或许还是先让师姐将这宗门外人带走为好。”

    鹿桑站在人群后,此时从方才开始不好看的脸色如同见了鬼般苍白,黑白分明的眸子水光潋滟生生望着鹤立鸡群般独立人群外的云上仙尊。

    当真好不可怜。

    可惜这副模样当真是对牛弹琴,牛甚至连头也未抬一下,宴几安仿若才注意到她在这,只给了轻飘飘一个余光,却未搭腔。

    这大约是比杀了她还难受。

    在南扶光嗅到修罗场气息的第一时间,慌乱扔下一句“我还有事”率先御剑离开的是鹿桑小师妹,比药阁那些因为受到雷霆打击当场楞在原地的弟子们反应快一点……

    没人敢这会儿扯着嗓子提醒那个仓惶的背影,宗门内禁止御剑飞行。

    南扶光:“……”

    南扶光再次有了一点偷感。

    不小心又想到了《霸道仙尊赖上我》这个话本,按照剧情发展,此处女主虐心落泪,都会成为女配以后被挖心掏肺的罪责之一。

    于是南扶光指着鹿桑离开的方向:“她走了。”

    云上仙尊望过来的目光平静如水:“你倒是有闲心操心他人。”

    南扶光:“……”

    云上仙尊:“我呢?”

    众人:“……”

    不是!

    牙酸了!

    仙尊!

    亲自确认了与云天宗大师姐的道侣结契契约甚至主动提上日程这件事,其实值得上一次《三界包打听》头版头条,与“大日矿山坍塌”肩并肩争夺热搜榜第一。

    云上仙尊本人一脸理所当然,仿若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他保持着“我也没做什么”那种面瘫着脸对南扶光道:“你还未回答。”

    南扶光:“……”

    主要是回答不上来。

    宴几安:“答案呢?”

    南扶光:“……”

    正当南扶光犹豫这一次辟谣的人要不要换成她,强调一下这件事她还没想好,此时一个宽大温热的手掌从后搭上了她的肩——

    南扶光蹙眉,回头想跟杀猪的强调下现在不是闹的时候她正面临着赶鸭子上架的窘迫,一回头却发现身后人脸色已然苍白至可怕。

    他额头上都浸透出了冷汗,似乎在忍耐极大的疼痛。

    南扶光吓了一跳,问他怎么了,是不是那个洞扩大了?

    男人动了动唇似乎还想说没事,但是张嘴一阵痛哼从唇角溢出,他抬手捂住胸腔与腹部之间,那个原本应该是大洞的地方,冷静地说:“或许是方才爬山太急……”

    南扶光说:“活该。我都告诉你除了桃花岭哪里都不要——”

    杀猪匠:“动了胎气。”

    南扶光:“……”

    云天宗众弟子“唰”得望了过来,站在不远处的云上仙尊也转了脸,南扶光发誓这是这辈子唯一一次看见她师父脸上挂着一个清晰又大写的问号。

    南扶光咬着后槽牙:“你要不再考虑下,现在是开玩笑的时候吗?”

    一大滴冷汗挂在男人棱角清晰的下颚,摇摇欲坠,他说:“可能要早产。”

    宴几安:“?”

    云天宗众弟子:“??”

    南扶光:“????”

    看她被云上仙尊逼得死鸭子上架不更有趣吗?

    这个早膳时候就应该过期的烂梗到底为什么恋恋不舍地现在还在玩?

    第50章 一点误会

    这种时候总会有一个唯恐天下不乱的, 当所有人希望保持安静让这一个插曲悄无声息就这么蒙混过关时,他/她/它会跳出来,扇出那响亮的一巴掌。

    现在放眼整个青云崖,看上去唯一一个能欺负的似乎只有杀猪匠, 所以桃桃大声质问他:“是我师姐的吗?!你莫胡说八道玷污攀扯我大师姐清白!”

    南扶光:“……”

    云天宗大师姐抬了抬手, 手指无力地蜷缩。

    南扶光:“首先, 你这理所当然信他真的有了是怎么个脑回路呢?其次,就算是有了他也没说那是我——”

    白炙大概觉得这个热闹很好看:“男人生子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这事都轮不到仙盟玄机阁那种高等机构,云天宗药阁都能办到。你这样的思想倒是挺符合地界那群被束缚思维的降维罪犯……”

    桃桃:“没人问你!”

    南扶光:“……”

    谢晦:“男人就是可以怀孕!只需要临时生出孕育器官的药!多读点书吧——南扶光, 你也是, 多读书吧!你身上还有与仙尊大人的结契婚约, 却转头让别的陌生男子怀孕!这是违法!是犯罪!你还将他大摇大摆的带回云天宗,我就说这是怎么回事, 原来是这么回事!你不要脸!”

    南扶光:“……”

    我又不读书是文盲且不要脸了?到底关我什么事啊?!!!

    桃桃:“也没人问你!二师姐呢!谢晦, 二师姐不在我看你要上天!大师姐你看他!”

    众所周知, 谢晦这个小魔王的亲姐谢允星是他唯一的克星,毕竟打他从不手软,此时说到这个名字他都明显畏缩了下,眼珠子在眼眶里偷灯油的老鼠似的滴溜溜转了一圈——

    最后瞅准了宴几安,现场唯一一位虽然从来不曾溺爱他但说得上是长辈的长辈人物。

    然而宴几安并没有理会他。

    他立于南扶光大约两三步的近距离, 用一种平静却提防的眼神全神贯注地盯着她与此时此刻整个人快要靠在她身上的杀猪匠,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事实上连宴几安自己都觉得很茫然——

    他当然认为这个高大强壮的男人厚颜无耻。

    但让他茫然的是, 他觉得眼前的这个厚颜无耻十分眼熟。

    似他十分憎恶的故人。

    云上仙尊之所以为云上仙尊,是因为他继承了沙陀裂空树枯萎前真龙仙尊严的记忆,可以说他就是曾经的「宴震麟」, 重新降世以来,他知道曾经在自己的身上发生过的一切,故生为仙君,为修仙界千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

    但他的记忆其实并不完全完整。

    有一些事是他始终想不起来的。

    现场的气氛变得微妙而诡异。

    一边是云上仙尊于众人面前约定结契婚期,另一边是准新娘从山门外带回来的野路子——

    更勿论此时野路子的肚子里好像还有生米煮成熟饭的罪证。

    无论如何,宴几安觉得这杀猪匠搭在南扶光肩头的手十分碍眼,多余甚至突兀到他的目光最后定格在那上面就无法再挪开。

    杀猪匠本人倒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就好像他已经习惯了与南扶光这种“勾肩搭背”,没有任何讨得便宜的得意,他大约是真的不舒服,此时微微蹙眉,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

    心不在焉的前提是,他显然没有把任何人放在眼里。

    不知道他们在大日矿山究竟发生了什么,那个矿工说过他们同住在一间屋子里……

    光想起这个,宴几安就感觉到一阵陌生的翻涌,就像是一万只鸟雀被放进了他的胸腔,现在齐齐扑腾起了它们的翅膀。

    “日日。”

    宴几安只是简单叫了南扶光的名字,但语气含着催促的意思。

    他抬起手向着南扶光招招手。

    修长的指尖露出道袍袖外白的发光。

    南扶光目光自然地看来,在第一时间看见她眼中的不确定时,云上仙尊感觉到心往下沉了沉——

    在过去的几十年里,他从未有过眼下这般强烈的不确定感。

    气氛好像就这样僵持住了,现场所有人都有一种自己坠入了不可描绘的恍惚中,他们想离开,又不想离开,当然也不能离开。

    云上仙尊的手始终未放下,当众云天宗弟子怀疑也许从今日起他们便要在这青云崖僵持到地老天荒,直到南扶光走向云上仙尊……

    这时候,救星从天而降。

    谢允星脚步略显匆忙出现在众人视线,找到宴几安,言道仙盟之人始终不肯离去,希望云上仙尊亲自前往一会,宴几安闻言,目光平静地望向她。

    这确实是巧合。

    谢允星完全无辜。

    云天宗二师姐被云上仙尊的目光望得毛骨悚然,越过云上仙尊,万分惶恐不安地看向他身后不远处的南扶光,还有挂在南扶光身上的杀猪匠……

    一瞬间好像看懂了什么,又陷入新的迷茫,她“呃”了声,像是被命运扼住喉咙。

    幸而宴几安终于还是妥协了。

    离开之前他在所有人惊悚的目光注视下来到南扶光身边,食指微曲,勾住她的下颚抬了抬,在另一侧——杀猪匠没有挂着的那一侧,俯身轻吻她的面颊。

    “为师先去处理仙盟来客。”

    他嗓音轻柔温和。

    云天宗众弟子倒吸一口凉气。

    云上仙尊与宗门大师姐有结契婚约众所周知,但大多数情况下他们相处还是如师徒模式,如今这般将关系具象化坐实的亲密行为——

    讲道理,他们也是第一次看。

    “谢从提到过日日想借轨星阁藏物给他人疗伤,不是不行。”宴几安道,“只是轨星阁阁独立于云天宗,此事需从长计议……你且将人暂放陶亭,离轨星阁较近。”

    南扶光“啊”了声,被面颊上还存留的触感整得脑袋成了一团浆糊。

    四面八方的灼热目光仿佛要将她烧穿。

    直到云上仙尊转身踏上羽碎剑——值得一提的是从方才开始,他的本命剑始终漂浮在身侧未曾收起——合理怀疑他是不是在等待一个合适的时机顺手操起将什么东西捅穿……

    宴几安走了。

    就像是要证实他的一切提防都很有必要,在他离开的第一时间,靠在南扶光身上的男人懒洋洋道:“你和他做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交易?陶亭在哪?我不去。”

    众人:“……”

    南扶光:“……”

    杀猪匠抬手抹了把下巴上将坠未落的冷汗,语气还是如此淡定:“除了桃花岭,我哪也不去。”

    热腾腾的气息在耳廓呼过,南扶光恨不得把他扔青云崖下面去。

    “你早那么听话就没这一出了!”

    “吃一堑,长一智。”

    “别再乱跑!腿砍断!!!”

    “别吼,吼得我伤口都疼了。”

    “……”

    “顺便一提,我突然知道你身上的畜生味哪来的了。”

    “嘘!”

    “就是——””嘘!!!”

    ……

    谢从有时候打心眼里羡慕那些佛修或者实打实的秃驴,毕竟他们心情不好的时候随便在桌案上拿起一本经典经书——无论是《静心咒》还是《楞严咒》,翻开字里行间都在以世间万物角度花式劝人:放下。

    不像道家经典,句句潇洒,段段大道,最后总结起来也是就三字:唯我心。

    心情烦躁的时候读此等巨作不过越读越暴躁,到头来可以道反天罡开始质疑世间万物勿论其身份、地位尊卑,为何行事总是如此踟躇——

    比如眼前又出现在他书房坐着喝茶的云上仙尊。

    送走了仙盟的人,他就从天而降,自动出现在这。

    当捏在瓷白修长指上的茶盖第十八次刮过茶碗。

    谢从低头认真研磨,第五次提醒自己莫要提醒茶水怕是早已凉透。

    宴几安神情寡淡地将茶碗随手往茶案一搁,碗盖碰撞发出不太文雅的一声轻响。

    谢从忍住想仰天长叹的冲动抬起头。

    “将他弄走。”

    这一次云上仙尊不再顾左右而言他。

    谢从道:“云天宗禁制孕天地灵气而生,自创立宗门外来活物勿论飞禽走兽、修士与凡人非请皆不可闯入,然进入者皆为受我宗门弟子所邀,理应奉为座上客——”

    “知道。”宴几安道,“将他弄走。”

    道理他都懂。

    可是他不听。

    谢从无语凝噎。

    谢从不知道说过的话为什么还要重复一遍,只道:“人是南扶光带回来的,仙尊不若与您的爱徒再商……”

    “商过了,甚至没赶人,只是希望他离开桃花岭挪走安置陶亭。”宴几安道,“她不听我的。”

    居然商量过了?

    而且被拒绝了。

    谢从心想,倒是意料之中。

    宴几安看谢从不说话了,便垂下眼,也开始堂而皇之的走神,也不知道想到什么令云上仙尊也苦恼的事,那舒展的眉再次浅皱。

    天底下能这样堂而皇之拒绝云上仙尊之请求的怕不也就是一个南扶光了,事实上好像从前云上仙尊也未开口请求过其他人……

    啊。

    谢从心想,这就是传说中的一次主动换来余生的自闭吗?

    造孽噢。

    ……

    南扶光并不是所有人想的那样缺心眼。

    当人群散去,她第一时间检查了杀猪匠身上的伤口,确定了那个骇人的黑洞没有再悄无声息的扩大后,她紧接着便问他,到底来青云崖做什么。

    她不相信一个凡人用两条腿从赤日峰走到青云崖是为了散步。

    “别这么严肃。”杀猪匠看似痛过了,只是还有一些虚弱,“真的只是来看看。”

    南扶光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然后发现好像没什么可看的。”

    南扶光依然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男人浅浅叹了口气:“跟你来到云天宗只是为了求医,也不代表我就是阶下囚之类的身份吧?”

    “……”

    南扶光眼神变了变,在杀猪匠语气平静的反问中,整个人迅速冷却下来,然后发现他的提问,她答不上来。

    眼前这人看似平日总是好脾气任人宰割的模样,于任何场合皆可有微笑悬挂于唇边,懒洋洋的散骨头一把模样。

    只是这些日子的相处南扶光也稍微能读懂一些套路数——

    比如眼下这样睫毛低垂、唇角放平,说话时语气稍显敷衍,那才是他真正不太高兴时会有的样子。

    仿若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淡。

    眼底是掩饰得很好的不耐烦。

    南扶光不由得想到那一次在大日矿山他也是这样,那一次他为了争取使用时间转换器的机会,恳请了鹿桑与宴几安以拖延时间,换来脸上疤痕一道,还带到了下一个新开启的时间线……

    想到这,南扶光去看他的脸,好像只剩一道很浅的疤,几乎不可见。

    那日在酒肆外不知道该如何的不知所措再次重演,云天宗大师姐也有语塞的时候,她停顿了下,欲言又止,实在不会哄人,也不知道该如何说明她倒也没有把他当阶下囚……

    但她的行为确实有些像。

    仔细想想,好像和那些将他堵在青云崖质问的内门弟子没有本质上的区别。

    她心虚得又开始抠手。

    杀猪匠扫了她一眼,便与她眼巴巴地望过来的视线不期而遇。

    他沉默了下,在哑巴的祈望目光中,眼底的不耐烦终于褪去,他开口主动解释说他站在赤日峰俯瞰云天宗见脚下有涓涓细流,好奇水源近景寻来,至青云崖上再近眼瞧,水清澈见底且泛蓝,似藏灵物深渊。

    “想钓鱼。”杀猪匠道,“贵宗无聊至极。”

    南扶光听过合格的钓鱼佬路过一个水洼都能走不动道的故事。

    她道此水源名曰净潭,是云天宗内门弟子皆知著名的“阳光普照抽奖池”,有没有鱼不知道,但是不久前刚刚被她扔下去了一大批随便选其一便能震惊修仙界的宝贝。

    大概是实在对修仙界的一切不感兴趣,杀猪匠看上去对此壮举连惊讶都懒得惊讶一下。

    “所以呢?”

    “青云崖什么也没有,但净潭很多宝贝。”

    南扶光在这人开口前打断他。

    “知道你对这个也不感兴趣了!”

    “那么多宝贝怎么不留着自己用?”他很随意地提问。

    南扶光耸耸肩,想回答,忽而一顿又蹙眉,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太愉快的回忆,显得有些干巴道:“不好用。”

    杀猪匠不再追问,话锋一转道早膳实在难以下咽,现在饿了,问有没有鱼竿。南扶光回答有是有,但是最终解释权归云天宗所有,若你在净潭钓上了鱼之外的东西,麻烦你原样放回去。

    “腐肉烂骨呢?”

    “没有这种东西。净潭不是云天宗非法杀人越货埋尸之地,收起你那些乱七八糟的想象。”

    ……

    午后,天气阴沉沉的,不是个让人提得起精神的好天气。

    青云崖上练习切磋的内门弟子陆续散去,青云崖下,南扶光搬着小马扎跟手握鱼竿的杀猪匠依净潭边坐稳。

    身边的人熟练打窝再甩杆,银色的鱼线于阴天几乎不可见,只能隐约看见鱼钩划了个完美的弧度落入水中,发出“咚”地一声轻响。

    云天宗大师姐盘着腿,百思不得其解她为什么就陪着一个杀猪的凡人跑到云天宗净潭钓鱼,这剧情发展是怎么到这的?她这是中了什么蛊?

    “盯梢?大可不必担忧我钓上你扔下去的宝贝后中饱私囊。”男人一只手支着下巴,“那些东西对我又没用。”

    噢。

    原来我是因为这个才在这里。

    南扶光恍然大悟,盯着毫无动静的鱼钩,突然发问:“你肚子不痛了?”

    “肚子都没有了。”男人缓缓道,“幻肢之痛,痛也痛不了多久。”

    “不早产了?”

    “再忍忍。早产处理不当易体弱多病。”

    “孕夫脾气暴躁也会导致体弱多病,下次不要随便发脾气了。”

    男人慢吞吞地“嗯”了声,似对“生气”一说有困惑,续而又微笑着说我没有,南扶光没搭话,只发出嗤之以鼻的一声冷哼,意思是狗屁没有。

    鱼钩毫无动静,南扶光盯着一会儿开始犯困,若说钓鱼这项活动唯一的好处就是可以帮助大脑清净,只是今日发生的事过多,她努力在脑子里理清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务先后顺序,再指望想个解决办法……

    结果刚想到“所以仙盟的人被宴几安赶走了没”,她的眼皮子就开始打架。

    换了个坐姿,云天宗大师姐看着水面泛起微波,茫然地想净潭真有鱼啊,她从来没有注意到过。

    脑子里在想毫不相干的事,嘴巴却自然而然地滑出另外的话题:“你觉得我与云上仙尊婚约应当如何?”

    问完就精神了,恍然响起身边这人对自己态度暧昧不清,问他这种问题好似有些不太合适,太过粗鲁。

    她瞬间有点清醒,坐直一些,摆摆手,刚想说当我没问,便感觉到他用余光瞥了自己一眼:“他今日当着很多人面与你表现亲近。”

    啊,那个。

    南扶光的脚趾在鞋中蜷缩起来。

    杀猪匠鱼竿微晃:“当时,你可有心动之象?”

    南扶光看鱼竿浮漂起伏,干巴巴道:“这叫什么问题,心不动的是死人。”

    但不是那种心动。

    杀猪匠轻笑。

    南扶光沉默了下,又道:“我自幼随云上仙尊习武,得他赐剑,入剑修门道,因真龙镀鳞需要道侣相助便一早约定结契道侣,名字早早镌刻木牌挂于后山姻缘树,这些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我同他不为师徒,不为道侣……”

    “你有没有注意到,以上每一句话之间都没有任何的实质性因果逻辑关系。”

    南扶光哑口无言,认真地想了想,发现他说的好像有些道理。

    “你真的分清楚父爱和道侣之爱了吗?这样会不会有点变态?”

    “分不清。”南扶光直视前方,“但应该也不用你这样的人来教我。”

    本以为杀猪匠会反问“我是什么样的人”或者骂她人身攻击,没想到他意外的陷入了沉默,良久笑道。

    “确实。”

    南扶光有些惊讶地转头,只看见男人一派平静的侧脸,鼻梁高挺,唇角轻勾,望着水面的眼神温和……

    似看狗都温柔。

    实则怎么回事,稍了解此人便心知肚明。

    南扶光收回目光,又盯了一会儿毫无动静的水面开始不耐烦地再次质疑净潭是不是真的有鱼,抬手拔掉身边的一株草,撕成一缕一缕:“亲近之人——”

    “嗯?”

    “他们都叫我小名‘日日‘。”

    “所以?”

    “这名字都是他取的。”南扶光幽幽道,“这人简直,渗透了我的前半生。”

    取舍谈何容易。

    南扶光不知道自己讲这个有什么意义,只知道这话题算是越讨论越烦,此时一缕夹杂着水汽的凉风拂面而过,她嘟囔,是不是秋天快到了。

    身边男人始终很有耐心地盯着水面,不作回答。

    夏末午后品到一丝秋乏,南扶光第八百次打呵欠时,整个人陷入昏昏欲睡境地,脑袋一点一点的,最终还是歪斜过来,轻轻落在身边人自然弯曲、握着鱼竿的胳膊上。

    夹杂着青草香的脑袋压过来,杀猪匠倒是没有为此大惊小怪,只是微侧俯首,见其身侧草地不知何时均被薅秃,那张平日里总是张牙舞爪的脸此时压在自己身上,面颊挤压成不太好看的变形状,睫毛轻颤,一瞌一合。

    倒显得安静又安然。

    他眨眨眼,收回目光,不紧不慢,专注力重新落回湍湍涓流。

    “哗啦”一声,一尾黑鲤跃于水面,荡开波纹。

    “一点误会。”

    男人嗓音低沉,一扫人前散漫的模样。

    似刚刚落回水里的鱼,于水面下郁闷地吐了一个泡泡。

    “‘日日‘这名字,可不是他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