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你就不能离开我哪怕一瞬
长那么大, 南扶光也是第一次离开云天宗,为了低调她换下了云天宗内门弟子的道袍,着普通凡尘女子裙钗。
她体质特殊,如果不是如同宴几安那般亲自上手搭脉辨识海, 或者她亲口承认自己的等阶境界, 他人最多能看出她是个修士, 但实力不详。
——如此方便了她打入他人内部,比如她在那渊海叶舟行出不到一个时辰内便成功与方才那两名散修攀谈起来。
两名散修一高一矮,一胖一瘦,矮胖的长得敦厚给人老实人既视感, 高瘦的清俊许多, 上船之后便接到了年轻姑娘投喂的芝麻团子。
两人均来自不净海西岸, 听到南扶光曾经也去过著名的不冻港和大日矿山也双眼放光,侃侃而谈, 南扶光这才知道他们为了寻找一个合适的大宗门栖身在此之前已经去过很多地方, 此行渊海宗, 也是他们在云天宗碰壁了,才试图转战去碰运气。
因为无为门稳稳盘踞仙盟排行第一的位置,剩下云天宗与渊海宗为了个破第二常年扯头花,自小在云天宗长大的南扶光也被养成了听见渊海宗就皱眉的习惯,此次听说居然有人把渊海宗当云天宗备胎, 难免心情大悦。
她问这两名散修怎么想的。
高个那个挑眉,露出个有些诧异的表情:“渊海宗常年沉居于不净海海眼归墟处, 取定海珠为镇派之宝, 这件事你总知道吧?”
南扶光当然知道。
高个修士点点头:“常年居于水下对身体不好,容易风湿。”
南扶光:“?”
矮胖修士认真点点头:“湿气重,减肥就更难了哩……更何况, 水下聚阴,渊海宗本就是一座坟城,不知道为何非要在那之上强建宗门,积年累月鬼知道待在里面的弟子会不会变态?”
南扶光捕捉到了关键词:“坟城?”
矮胖修士有些惊讶:“啊,你不知道吗?”
南扶光问:“知道什么?”
接下来南扶光听到了一些匪夷所思的故事。
在任何正规仙盟管辖出版的古籍中,都不曾提到,很久很久以前,在不净海海眼之上,是一座浮空的庞大岛屿群。
那时候渊海宗并不存在,岛屿群上住着的原始原住民称作“蜃”,蜃族天生会水,依海而生,出生一年左右,便用特殊草药制造的颜料于身上刺青特殊的图腾,图腾遍布全脸全身,传说这种图腾能够让他们避开海怪与海中猛兽的袭击,海啸,地震等一切凶险的事情……
让他们每一次出海捕猎都能顺利回家。
故事要从这个种族诞生了一对双生子说起。
很久很久以前,凡尘人愚昧,他们视双生子为灾厄与邪恶征兆。
于是这对双生子还未出生时,便被视作不详,蜃族的长老亲自出面,要求双生子出生后二择其一,或者双双溺死,献祭海神。
巧合的是,这对双生子的父亲是蜃族当时的族长,哪怕是手握强权也难抵众人反对,别无办法,他只好答应了下来。
族长答应了,族长夫人没答应,这族长夫人也是个硬茬子,当晚跪在圆月下的海崖边向神明祈愿,祈求未出生的孩子们一条生路。
她从崖边一棵月桂树摘下一枚叶子扔进海中,那树叶便变作一叶扁舟,神奇的是原本狂风大作可以吞噬小小扁舟的海面突然平静如溪水,她爬上扁舟,当晚就在上面生下一对双生子。
诞生下两个孩子之后女子便去世了,但她的身体已经拥有了乳汁,孩子最开始倚靠乳汁生存,三十三天后,她的尸体在高温与潮热下腐烂,他们靠着血混着尸水又活了三十三天,在第六十七天,两个孩子长大成为寻常凡尘人十岁左右的样子。
——他们天生力大无穷,又身轻如燕,双颊生腮,可在水下游动如鱼,泅水快过海中鲨,连最凶残的鲛也不是他们的对手。
这对兄弟是天生的恶。
他们捕捉海中生物,最开始为了果腹,最后单纯只是喜爱杀戮。
很快的,蜃族岛屿之下,不净海中生灵涂炭,当游鱼不再,海水凝固,正如同古籍中记载灭世灾厄“血潮”即将降临前的征兆一般无二。
眼看着一场灭顶之灾就要降临,蜃族族长不得不出面,用藤蔓编制成的长矛投掷向他的双生子,双生子被束缚着沉入海底,又被定罪打入地界。
也许是双生子的存在过于邪恶,他们竟然是带着这一边的记忆下去的地界,地界的低纬生物对于他们而言如蝼蚁脆弱,很快的,地界就成为了他们的杀戮游乐场。
他们成为国家的元首,或者军队的将领,改头换面游走世间,挑起战争,于战场上,兄弟二人如竞赛般斩百人,斩千人,斩百十千万人,以此为乐,乐此不疲。
那数百年的地界动荡不安,普通低纬人苦不堪言,战火所延续之地,庄稼寸草不生,土地被污染,靠近水源的人便被染上恶疾,口吐黑血而亡。
直到有一日,地界有一只懵懂苦苦修炼数百年的黄鼠狼,眼瞧着就要脱离凡胎以己道得到飞升回归他化自在天界,于某日,在飞升最关键时刻,它遇见了这对兄弟。
黄鼠狼立起上肢,问其中一人:您看我像野兽呐,还是人呐,还是像神仙?
那双生子对视一眼,弟弟高举镰刀,懒洋洋一刀剁了黄鼠狼的脑袋。
黄鼠狼此时已经修得道丹,灵魂不破不灭不散,顺着沙陀裂空树攀爬了千百日回到上界,哭诉这对兄弟的恶行。
此时上三界才知晓这对兄弟在地界的恶行,震惊不已,立刻将他们捉回问话,这一次是要碎他们的识海,让他们魂飞魄散永世不得翻身。
谁知此时,双生子已经在杀戮之中彻底堕落,杀死黄大仙为他们杀孽最后一举,双手占上妖血,他们成了寻常人根本无法奈何的顶级大妖修。
他们挣脱了上三界束缚,回到了不净海海眼,屠光了全族,让岛屿沉入海底,让同族的鲜血将不净海染成了灾厄中描述的血海一般无二——
南扶光:“然后呢?这听上去他们完全无人能敌。”
高瘦修士:“你还记得前段时间云上仙尊对于过去那个事儿的宣讲不?”
南扶光:“很难不记得。”
矮胖修士:“「旧世主」如神明降临,收走了这对兄弟,以自身神力束缚,惩罚他们不老不死不生不灭,此生不得再动杀孽,填海植树,直到不净海恢复蔚蓝……”
南扶光:“这「旧世主」还真是,慈悲又环保。”
倒也不一定是慈悲与环保。
让嗜血之人做守护之事,怎么听都更像是来自上位者无法动摇的恶趣味。
高瘦修士:“再司职神明的护具,他们为神明的防具,又日夜以杀戮之心,泣血熔炼,打造无数能够守护人性命的宝器,直到他们铸造的宝器救下的人与他们杀死的人一样多。”
南扶光:“啊?”
高瘦修士:“前段时间云上仙尊曾经带诛邪辟火羽衣前往昆仑山脉,与西王母一族兑换开明兽讨未结契道侣欢心的事你知道不?”
南扶光:“……”
也是当事人。
咋了?
高瘦修士确信点头:“现在的男人真傻啊,他那个道侣明明就不喜欢他,看他镀鳞时就差搁旁边嗑瓜子了……他身居高位,却还上赶着往上贴,当真痴情种。”
南扶光:“……”
得了得了。
瘦高修士话题一转回归正题:“那诛邪辟火羽衣类属神兵,便是那对双生子中的弟弟所铸造的。”
南扶光:“嗳?”
矮胖修士:“弟弟技术比较次,造的神兵空有名号属性比较迷,哥哥技术好,所造仙器一器难求——”
南扶光:“……”
南扶光:“后来呢?”
高瘦修士:“「救世主」不知何时何故离开,他所下的禁制失效,双生子陨落黄泉,提前得以解脱。”
矮胖修士:“以前我们都把这故事当神话听哩……直到那日云上仙尊宣讲后,一切真相大白,神话故事与史实形成完美闭环!”
南扶光道,不妨碍他是个莫名其妙的存在,好事不做到底,搞得现在神兵都成稀罕物了。
此话一出,立刻换来两名散修瞪视,警告她神明每日日升时都要搭船从不净海西岸前来东岸巡查,于落日再返回西岸,现在是早上,他们还没离开东岸范围,需谨言慎行。
南扶光做了个给嘴巴上封条的动作。
看着两位散修露出满意神情,她忍不住在心中犯起嘀咕。
「旧世主」什么的,啧。
……
云天宗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这场雪来得有些急,好像掠过了秋日,早上人们被冻醒推开窗棱看着窗外的银装素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当一只黑色的渡鸦落在堆满积雪的窗棱,踩出两个深深的鸟爪印,鸦青羽毛油光水滑衬着最干净的初雪,冬日降临的气氛被拉至最高。
一屋子的同门师妹师姐兴奋得大呼小叫,讨论着提前到来的冬天,桃桃拽了拽被窝拉至下巴,睡眼朦胧地说,当然咯,都修仙界末日了,跳过一个季节也没什么大不了。
“桃桃你还不起来吗?”
“日日大师姐去渊海宗了啊,”桃桃捂在被窝里闷闷道,“又没人使唤我了,起那么早干嘛?”
可惜没人理她。
窗棱上的渡鸦拍了拍翅膀,在有任何人真正注意到它之前展翅飞走。
……
下雪天的积云总是很厚,穿梭过云层会在羽毛之中留下水汽,渡鸦又落在另一座相对陌生的山头枝丫上,不耐烦地抖了抖翅膀上实则抖不下来的水汽。
黑色羽毛无意间扫过树梢上积雪,枝丫震动一坨雪劈头盖脸落下来,猝不及防盖得它一身一脸。
抖掉脑袋上的雪,在枝头跳了两跳,渡鸦偏身侧头从半打开的窗棱往里看,身着一身白色内衬里袍的女修正半趴在窗台伸手去够窗户支架,那交叠的衣襟有些松脱——
未来得及看到任何不该看的,渡鸦已经抬起一边翅膀遮在眼前,非礼勿看。
赶在谢允星的窗户彻底关上之前,渡鸦动作异常敏捷地从最后的窗缝隙钻进了房间。
“渡鸦?”
谢允星有些诧异地挑起眉,看着安静蹲在自己书桌上的渡鸦,这会儿它芝麻大的眼睛滴溜溜地在转,目不转睛地低头认真俯视着被它踩在脚下的那张宣纸——
宣纸上横七竖八写着“骗局”“「翠鸟之巢」”“复仇”字样,墨迹很新,字很丑,带着一点不学无术的野蛮气息,换句话来说,这字绝非出自云天宗二师姐之手……
哪怕是她梦游写下的也不可能。
渡鸦在宣纸上轻啄,又抬头,歪着脑袋看向站在桌案边的女修。
云天宗的女修皆是好狗胆与神奇脑回路。
谢允星丝毫不对一只从天而降并试图对她提出疑问的渡鸦感到困惑,她挑眉于桌案边坐下,一边将那宣纸扯下叠起来,一边淡道:“已经连续很多天这样了,每日醒来,桌案上便要多出一张这个。”
渡鸦在宣纸上啄了个洞。
桌案上束着翅膀它来回踱步,最后在桌案上的另一物件旁边停了下来——那是一枚破损严重,扭曲变形的「翠鸟之巢」配饰腰坠。
见状,谢允星将那东西收起:“这不是我的东西,不能给你。”
方才还表现得颇有风度的渡鸦瞬间翻脸,发出一声讽刺啼鸣,骤然腾飞,在下意识谢允星抬起手抵挡时,屋内无名吹起一阵狂风,桌上上书籍“哗哗”翻飞,写满了狂乱潦草字迹的宣纸飞舞——
“住手!”
谢允星爆喝一声!
在她呵斥之下,刚关上窗棱“啪”地一声被寒风吹开,冰雪气息夹杂着冷空气被吹入房内,气旋之中,渡鸦张开羽翼——
“谢姑娘,你手上的东西,还是交还在下为好。”
低磁的男音在耳边响起。
“啪”地一声,清晨刚起尚未仔细束好的长发中木簪落地,长发于风雪中狂舞,谢允星从遮风手臂中抬起头,这才看见屋中渡鸦不知所踪,取而代之的是一名身形高大的成年男子。
短发,鬓角剃着狼青,一把带着微自然卷的偏长发束于脑后行程狼尾,男人脸上有一副银制面具,不见其貌,唯有薄唇边,垂落的鸽血红宝石于风中轻晃。
男人一身鸦黑玄服,立于三五布开外,风中不动如山,他朝着谢允星摊开手:“本可以换一种稍微礼貌的方式讨要……奈何答应了别人此事应当尽早终了,有些赶时间。”
语气是为自己的失礼感到遗憾的商量语气。
句式却绝不是那样的好态度。
谢允星被那话语中森然寒意震慑,连续退却数步:“汝乃何人,如何破解禁制闯入我云天宗宗门圣地?”
男人轻笑一声:“云天宗禁制?早没了,不信你去问云上仙尊。”
在他轻笑声中,他数步紧逼,与谢允星赤手空拳交掌数招——
谢允星于云天宗同辈功课绝不落下风,纵然筑基末期却与金丹期无幽拆招亦可有来有回,然而与此人对招三招,她额间便冒出冷汗……
她不是对手!
甚至如今能跟此人对掌数瞬,她轻而易举感觉到对方点到为止的避让态度,他灵活巧妙,招招避开与她身体其他部分接触,直奔她方才顺手挂在腰间那枚破损腰坠——
谢允星自是不给。
且在察觉其意图后,偏护得厉害。
最终一次对掌后,谢允星被一股极大的力量击中连退数步,只见不远处唉声叹气,可以想象面具之下其眉毛无力耷拉下来,万般无奈的神情。
“贼子,好胆!擅闯我云天宗夺物!”
云天宗二师姐呵声中,翻身已入内室,再出现时手中握与人同高散发黑气、通体幽蓝重剑,她立于屋中,霎时间,不属于寻常器修之气盈满室内!
黑色气息盘旋于屋檐形成气旋,面具之后,男人被呛鼻子的鬼气惹得浅皱起眉。
再定眼一看,只见谢允星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一模糊轮廓,大约凡尘人三四岁孩童身形,周身笼罩黑色鬼气,却是白发白色睫毛,他抱着云天宗二师姐的腿,从她身后探出一头,怯生生看过来。
男人见状,只觉得头疼不已:“这位谢姑娘未免重口,汝贵为云天宗阁主之女,养灵兽养灵植养个男伶面首貌似也比养个鬼修来得正常,从古至今从未有良善之辈堕入摩天鬼界——”
话还未落,重剑已经劈头盖脸迎面砸下!
男人一惊猛退数步,期间又是一阵无可奈何的叹气声,最后一击他翻身劈手,那重百十公斤重剑落入他手!
“‘冥阳炼‘,难怪他会找上你。”
男人翻看手中重兵,期间连躲谢允星三次袭击,最后一下他终于不耐烦,手中早已认主神兵随意举起——
伴随着破风之音,下一瞬,一切静止。
重剑打横架于谢允星肩头,她难以置信地瞪大眼,心头狂跳后骤停,看着她需要双手使用的重剑如绳索耍弄于眼前人左手之中,再轻易架在她身上!
重剑巨大的重量让她双腿一震,差点狼狈摔倒!
云天宗二师姐踉跄一下,不经意对视上面具后男人的双眼,深色瞳眸折射锐利光芒,他嗤笑一声。
“换做以前,刚才那一下足够你人头落地。”
谢允星完全受制于此人,内心惊惧不已,看不出眼前人究竟是何修为,方才过招数瞬,莫说揭穿此人境界,他甚至没有暴露自己修的哪条道法——
云天宗二师姐只能僵直立于原地,望入眼前男人那漫不经心的双眼:“废话那么多,何不动手?”
是想的。
男人在心中叹息——
他其实也没有看上去那样多的耐心与爱心呐。
方才及时停手,实则全靠最后千钧一发之际,脑海中闪过的是云天宗大师姐挂在眼前这位的脖子上撒娇扮痴荡秋千的画面。
“杀不得。”
用脚趾头想都想得到,杀完可谓后患无穷。
你那大师姐会把我脑袋拧下来。
重剑落地,三分之一剑身插入碎裂的青石砖地,男人俯身抬手欲去勾谢允星腰间那枚腰坠——
忽闻剑铃声起。
“二师姐?!”
房外空地,云天宗小师妹慌慌张张的声音响起同时,云上仙尊宴几安亦及时赶到。
“贼子,你还敢来!”
云上仙尊极具威严呵声起,渡劫期修士出手便是杀招,羽碎剑含剑气猝然袭来!
男人伸向谢允星腰间手未来得及收回,被剑气所伤,锦裂声中,羽碎剑轻易染血!
顾不上手臂刺痛,侧身躲过羽碎剑二次进攻,男人被迫空手翻身向窗棱之上,单手扶窗半蹲,偏过脑袋,居高临下地无声望着宴几安。
鲜血顺着他手臂之上伤口往下滴落,很快染红了窗棱上无暇白雪一片。
"师尊说的果然没错。”宴几安持羽碎剑立于不远处,淡漠道,“你已非不坏之身。”
此话一出,男人终于有了反应。
他慢吞吞道一句:“啊啊,牧羊犬在汪汪叫”。
顿了顿。
“你那师尊说的最好一个字别信。”
罢了,再宴几安再次攻来时,他身形灵活,只一个后空翻,瞬息落于屋外空地。
“虽然他这次确实没有胡说八道。”
男人语气调侃,但气息微见不稳。
宴几安捉住空挡,乘胜追击出手相逼!
一人持剑一人赤手作掌,闪回屋内顺势拔起谢允星那把重剑,璇身如身后长眼,“咣”地挡住身后刺来羽碎剑!
再一振手中重剑,剑气“嗡”地一声,以男人为中点数丈范畴内所波及之物尽碎!
一片狼藉,唯有谢允星与鹿桑还有鹿桑脚边那只白色开明兽被两团黑色鬼气守护,剑气未伤她们分毫!
“你的武力,也不如上次盗窃‘黄泉之息‘时。”
一阵烟消云散,扬雪纷落,数步之外,持羽碎剑方才化解剑气的宴几安淡道评价。
这话不知何故,当真戳中男人痛处。
他罕见沉默数秒,似瞬间丧失斗意,僵硬的肩膀垂落,淌着血的那条胳膊一扬,他头也不回,将“冥阳炼”扔回身后谢允星怀中——
“不打了。”
在所有人来得及反应过来之前,他于刺眼强光中化作一只九尾白狐,九尾每尾有一目,外貌特殊的白狐发出阵阵狐鸣,于雪地中奔走逃窜。
凛冽寒风吹着白狐柔软的皮毛纷飞,白狐极其灵巧躲过宴几安剑阵攻击,甚至抽空在鹿桑尖叫声中冲至她身边,对准了她脚边跟着的开明兽凶残地来了一口!
开明兽莫名其妙被咬,发出阵阵哀嚎,血落于白雪之上亦是一副别样踏雪寻梅,鹿桑见状,心疼不易连忙弯腰将其抱起——
此间,白狐已然几跃拖着剑伤前腿跃入山崖,白色皮毛很快让它融入雪尘与白白浓雾里,不见踪影。
……
当日,夜晚。
心血来潮拨通吾穷的双面镜,原是想跟她描述一番今日听来的渊海宗起源史,然而接通双面镜的第一时间,南扶光眼皮子跳了跳。
她微微眯起眼,凑近双面镜,看着吾穷身后那位闲晃的人士:“让你身后的人上前。”
吾穷相当配合,“哦”了声,回头对身后人道:“叫你。”
无需什么人回应,她侧过身的一瞬间,南扶光便看见躲在她身后的男人。
只见那杀猪匠赤着上身,正用嘴叨着一卷浅黄色绷带,缓慢地一圈圈缠上自己的手臂。
吾穷的完全配合与出卖让他动作有瞬间的停滞。
数瞬而后,他无奈地吐出口中的绷带,望着奇珍异宝阁阁主,语气指责:“都让你假装暂时不在。”
话语落下,便听见双面镜那边发出尖锐的暴鸣——
“你怎么又受伤了?!!!!”
南扶光崩溃地捧着双面镜,镜面快压在她狰狞张开的鼻孔上。
“我才走了多久?!一天!!!上一次一会没看住让壮壮在你胸前挖个宇宙级黑洞!!!这一次又是怎么了——算了你别说了我不想听——你就不能离开我眼皮子哪怕一瞬!!!一瞬!!!”
这边,男人捂住耳朵。
唇角却是恬不知耻地上扬。
“嗯嗯,说的是。”
“是什么是!!”
“我也觉得我不能离开你哪怕一瞬。”
“……”
双面镜里咆哮的人瞬间失去了声音。
人们获得了新的安宁。
“啧啧。”吾穷在一旁面无表情地评价,“恭喜。看来您已经熟练掌握名为南扶光的扩音器开关了。妙哉。”
第82章 深海怪物
收了双面镜, 南扶光思来想去那杀猪的又作了什么妖,莫不是那些凡尘间地痞流氓见他猪肉摊重新开张又找了回来,而这一次杀猪的翅膀硬了学会奋起反抗?
思及此,云天宗大师姐懊恼地敲敲脑袋, 走前就该刻个落款“云天宗南扶光”的牌匾挂在他猪肉摊上, 叫那些人也晓得打猪要看主人。
越想越不安生, 此时南扶光甚至动了把人送回云天宗看管起来的奇妙冲动,遂转头联系了谢允星,想要她行个方便下山一趟。
已是华灯初上,万家灯火时。
起先南扶光还担忧谢允星已经沐浴歇下, 却没想到对方衣襟整洁坐于专属她的神兵之前, 面有疲惫, 开口就是:“日日,今日云天宗遭贼, 那贼子疑似仙尊所提到「旧世主」, 闯入我洞府, 妄图抢东西。”
南扶光一听瞬间把杀猪匠的破事忘到九霄云外,连忙问怎么回事。
云天宗二师姐一边讲述那人变作渡鸦又可化作九尾妖狐法相万变,境界深不可测,就连刚刚已步入渡劫期的云上仙尊也未必奈何得了,一边将一枚破铜烂铁举至双面镜跟前——
南扶光定眼一看, 瞬间满脸黑线,那是变形且脱色的不值钱腰坠一枚, 正是当时大日矿山的监管者段南于她完成戏剧节许愿成愿之际, 松脱落下,正好落在她手心。
南扶光一直将这东西当做旅游纪念品,见谢允星来她桃花岭总喜欢摆弄把玩, 索性就拿去给了她。
“什么神仙硬闯云天宗就为要这个破东西,云天宗禁制呢?”
“那人亲口言,禁制已破。”
“……不稀奇,仙界末日嘛——不是,无论这人是不是真的「旧世主」,听上去你不太打得过他——当然如果是真的你就更打不过了——听过识时务者为俊杰吗,他要你就给他罢,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珍贵东西……你呢?受伤没?”
难得也有云天宗大师姐板着脸絮絮叨叨教训二师姐不够懂事的时候。
谢允星动了动唇,犹豫了下,最终摇摇头,听双面镜那边南扶光似松了一口气嘟囔:“我就知道,打不过归打不过……但你好歹一个筑基末期手握四阶神兵大器修,岂是一来路不明的、打着「神明」幌子之人便可轻易伤害的。”
闻言,谢允星想说其实那人有数次机会送她命陨黄泉,皆手下留情才有她如今坐在这接她双面镜呼唤,这些话在嘴边滚了滚又吞咽下去,最终未能说出来,她只问南扶光有何事找她。
隔着双面镜也能看见自家师妹那疲惫受惊模样,半夜未歇息怕不也是担忧那人杀个回马枪来,南扶光自然不好再用杀猪匠的事麻烦她。
关切几句挂了双面镜,南扶光没忍住又拨回给吾穷。
吾穷接起时,她清清楚楚听见在其身后有个男声感慨“不净海上信号那么好吗”,心里那个火瞬间更上一层楼。
“仙子姐姐怕我回来时你已经把自己玩儿死,本是想让我师妹将你带回云天宗。”
南扶光就恨手伸不进双面镜戳那杀猪匠的额头。
“不幸今日云天宗偶发事端,我师妹应接不暇。”
杀猪匠一脸懒洋洋的,摸了摸鼻尖,不说反抗被捉回云天宗看管,也不说遗憾这件事。
南扶光:“你怎么不问偶发什么事端?”
杀猪匠从容道:“没那个好奇心。”
南扶光转而问道:“你的事呢,办完没?”
杀猪匠叹了口气:“办砸了。”
南扶光面无表情:“笨死了。”
杀猪匠微笑:“都说了没你不行。”
……
听船上的水手说,航行时间大约还有四个时辰,明日凌晨,他们便可到达渊海宗最大的港口。
夜深了,甲板上大多数人各自找了个角落蜷缩歇息下,偶有几名散修已得炼体术不太需要正常睡眠,三三两两聚在一起,闲聊过路见闻。
南扶光亦收了双面镜,虽然还是一肚子火,但仍挪步与今日结识两位散修凑到一块。
这会儿已经混熟,他们给她取了个外号叫“太阳姑娘”,南扶光心想那么土狗的名字只能是这条船上限定。
伴随着夜幕渐深,海上白雾越发浓郁,几乎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就在这时,只闻“吱呀”一声刺耳声响,二层船舱门开了,从里面乌泱泱走出一群人。
南扶光有些惊讶,从她登船开始二层船舱就一直没动静,她以为那不是住人的地方。
“天子号船舱,听说里面像客栈似的,有床哩!”矮胖修士带着睡意朦胧在南扶光耳边解释,他有名字了,名叫阿福。
阿福是被那肆无忌惮的开门响动吵醒的。
瘦修士名叫阿笙,他也醒了,只是没说话,转头揉揉眼向二层甲板出现的那群人投去羡慕的目光——此时,借着月光南扶光也看清了,那群人皆着渊海宗内门弟子道袍,为首那人已是筑基末期修为,光气势就碾压了周围一群人,走路昂首挺胸,举手投足间不经意露出腰间圆润珍珠腰坠。
难怪如此自信,那是渊海宗阁主座下亲传弟子标识。
那人身边还跟着二个其他渊海宗弟子,身着衣料看似昂贵不凡,大约也是有些身份比如某位阁主的儿子或者侄子……南扶光早些听说渊海宗靠海吃海财库深不可测,看来所言非虚。
“看到那些人没?”
“啊,是他们。”
“那个白色道袍的可是渊海宗古生物研究阁阁主之子林火?”
“不清楚,听闻林火总也神神秘秘不轻易离开渊海宗……今日这是怎么了?他旁边那一身黑的我认识,渊海宗管辖下船队船商当家人季明,我们现在坐的这渊海叶舟便是他们家的,嗳,看到他身上的刺青了吗,听说是蜃族后裔来着。”
此时,那身份不凡的林火与季明皆围在那腰间挂着珍珠腰坠的人身边,背着手皆成俯首侧听之姿。
三人低语交谈,没把甲板上的普通凡尘人放在眼里,也没多看那些倾慕仰望的散修一眼。
“中间那个是渊海宗炼器阁阁主肖至的亲传弟子也是亲儿子肖官,筑基末期修士,厉害着哩!”阿福压低了声音,凑到南扶光耳边,“太阳姑娘,你看如何?”
南扶光歪了歪肩膀,凑到他耳边:“不如我云天宗炼器阁阁主之女谢允星……谢允星,你知道吧?”
当然知道,如今修仙入道界第一美人,重剑冥阳炼谢允星。
阿福竖起大拇指。
南扶光正觉好笑,不小心低估了筑基末期修士五感之厉害,那海浪拍打船舷的声音半分没影响肖官的听力,他与身边人对话暂停,微侧身望了过来——
与蹲在角落里的南扶光不经意四目相对。
对方见南扶光一身粗布衣裳,无法识别境界,外加腰间佩戴一把云天宗统一派发铸铁青光剑,理所当然把她当做一脚还未踏入炼气初期的云天宗外门弟子,顺滑挪开视线。
“听到没,官哥,随便一个云天宗外门弟子也可以拿你和女人比来比去呢!”
说话的是林火,此人乃筑基中期修士,本人修的御兽术,天生世家子弟,说起话吊儿郎当,也没想着收住音量,显然没把除了肖官之外任何人放在眼中。
见肖官被拿出来与谢允星比较也不动怒,那林火见状更加来劲,开始认真言道依我看那谢允星不及官哥半分,区区一个女人的摆枪弄剑,上限便在那了——
“喂,下面那个收破烂的。”
他靠在二层甲板木栏杆边,朝下喊,那目光自是冲着南扶光来的。
南扶光抬手指了指自己,意思是:谁?我?
“对对,你。”林火乐道,“小姑娘长得蛮好看的嘛……我们不对小姑娘动粗,只是不幸的是你刚才说的我们都听见了,你赶紧给我师兄道个歉,说点好听的,方才那般出言不逊也就罢了。”
南扶光:“……”
哦。
在南扶光站起来准备给这位筑基中期的二世祖看看什么叫“区区一个女人的摆枪弄剑”,此时,他的话头被一个稍有些冰冷的声音打断。
“林火,你废话那么多,能不能安静点做正事?”
说话的是那个叫季明的青年,他手中拿着一块背面像是指南针的东西,垂眸扫了几眼,对肖官道:“没错,是在这附近了,标记符箓显示正在接近。”
“所以说运气好,那些宗道阁废物找了一旬没找着差点要颜面尽失去求云天宗轨星阁帮忙找的东西,咱们肖哥一出马这就自己送上门了——”
“林师弟。”肖官终于开口,嗓音低沉听不出喜怒哀乐,却有些阴阳怪气,“若非你古生物研究阁看管不利放跑了它们,今晚大家不至于在这整整齐齐陪你喝海风。”
林火闭了嘴。
半晌凑过去看季明手中的那指南针,“啧啧”两声,道,“越来越近了。”
然后又“嗯”了声,像是这才想起来什么似的,站在二层加班俯首看一层散落在各处的散修以及凡尘人,停顿了下,茫然地回头:“一会儿打起来的话,这一船人算怎么个事儿?”
季明没说话,只是微微蹙眉。
肖官挂于腰间珍珠腰坠摇曳,下一刻金光闪过手中出现一把上品宝器长枪,长枪在手,这渊海宗弟子淡道:“算他们倒霉。”
……
海风声噪音大,他们纵然没收敛嗓音,寻常人自然也听不见他们在说些什么,比如此时蹲在南扶光身边的阿福和阿笙正很紧张地分别拽她衣摆示意她赶紧道歉,再往外的另外两个散修则讨论肖官一个筑基末期,身为渊海宗阁主之子为什么都没整到一把仙器,这渊海宗到底是不是真的有钱……
而南扶光却轻而易举将三人所言听得个清清楚楚。
尚未听明白这群人神神叨叨在说什么有的没的,只是直觉情况有变,她刚刚站起身准备到船舷那边看看发生了什么,这时候耳边便听见那个季明淡道一声“来了”——
什么来了?
南扶光下意识回头,与此同时,突然脚下剧烈震动,在甲板上人们惊恐的惊叫声中,似有什么生物狠狠撞击了船底!
渊海叶舟不如十二翼舟船体庞大稳定,如此猛烈撞击之下船身动荡,甲班立刻发出不堪负重的呻吟!
“怎么了!怎么了!”
“有什么东西在水里!快看!”
距离甲班近的人一声吆喝之下,一群人一窝蜂涌向船舷一侧,船体首重不平衡倾斜得更加厉害之中,有人高呼看见了一条巨大的吞舟之鱼——
其翅如蝉翼,立于水面,露出水面部分尚且已然长过整条渊海叶舟,可以想象其于海底部分究竟有多么巨大。
南扶光一只手握住桅杆保持平衡,高呼“都莫靠近船舷”,声音只有离她近数人听闻,很快就被淹没在海浪波涛声、人员呐喊与尖叫声中……
南扶光手忙脚乱地去掏扩音符,然后发现也不用掏了,听得见她喊的一转头看见她一身普通衣裳再加一把穷酸得牙倒的破剑,压根懒得听她的。
反倒是二层甲板上,那肖官清晰嗤笑一声传入她的耳朵里。
“……”
南扶光恼羞成怒瞪视过去时,那水底下的东西“哗”地破出水面!
甲板上人们哗然——
当真好大一条鱼!
说其为鱼似乎已经有些勉强,事实上它不似海中任何一种生物,其外形如鲲鹏,有翼展开遮天蔽日,然鲲鹏两腮有须长相慈眉善目,不像眼前怪物,浑身覆满黑鳞,獠牙如虎,双眼突出呈琥珀色,鱼鳍生长密密麻麻倒刺!
那鱼张开嘴,腥臭海风夹杂着腐臭扑面而来,南扶光连退数步抬头望去,心中大骇,竟是看见鱼口腔中长满如人类一模一样深白排齿!
“林火!”
肖官率先提枪从二层甲板一跃而下,筑基末期修士身形已如风敏捷,顷刻间手中长枪已刺中那从海面破水而出的怪物!
第二道身影一跃而起——
正是林火,只听其高呼一声“季兄助我”,那季明亦一手撑着围栏一跃而起,下一刻,脚踩一柄紫色三阶神兵出现在夜空,接住不断下坠的林火,将其带至半空。
南扶光这才看清那林火手中竟持一不知名宝器——
似一张渔网。
那渔网不知何种材料制成,黑夜浓雾下散发璀璨金光,自林火手中撒开,瞬间由小小一拳头大小变天罗地网,兜头罩住那因为肖官一枪暂且分神的怪物!
怪物挣扎之中发出类鲸鸣,瞬间落回海中,卷起巨大浪花几乎要将小小渊海叶舟掀翻倾覆!
众人惊叫不已,此时分分奔走找掩体固定自己,阿福手忙脚乱用不知道哪来的麻绳将自己和桅杆捆在一起,又忙着招呼阿笙抱住自己。
海平面卷起细腻泡沫,那泡沫折射着逐渐沉入黑海的渔网金光,一时间海面波光粼粼。
一番惊动之后,海面奇迹般恢复了平静。
雾散云稀,即将落下的月亮出来露了一面。
南扶光自集装木箱后面走出时,正好看见肖官冷脸立于甲板上收枪,随后,“咚”地一声巨响,那林火兴高采烈从半浮空飞剑上一跃而下,重重落在甲板上。
他一站稳,立刻去拍肖官的肩膀,喜悦浮于脸面:“搞定收工!我就说了没有我们搞不定的事情,亏得那我老爹自以为犯了什么大错一般——”
季明于飞剑落于甲板,与此同时,大约是解决了一件心腹大患,肖官冷硬脸上的表情也柔和下来。
他没有阻止林火继续废话。
那渊海宗纨绔此时此刻叉着腰,正大声对一个缩在角落里的妇孺笑着说没事了可以出来了算你走运。
“有我林火在此,区区一融合鲲鳄——”
南扶光甚至没听明白他说的是什么。
下一刻,从他身后,有巨大的黑影从海面泼水而出,头顶挂着破损一个大洞的金色渔网,那怪物张大嘴,连船体带船舷边、桅杆旁数十人一口吞下!
人们甚至来不及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顷刻间,身边的人就没了。
而那林火站在最边缘,就好像是怪物把控好了距离似的,他人也消失了——
但没全部消失。
南扶光眼睁睁看着整齐的牙齿将他整个人从膝盖处一口咬断,他上半身消失与怪物深渊巨口被卷带“哗啦”跌入深海……
甲板上唯有两条身着藕丝步云履的小腿残留,立在那。
伴随着船体震动,那残肢“啪”地滚落在渗透甲板的新鲜血泊中。
第83章 她可以做任何想做的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傻了眼, 只是一瞬,破损的渊海叶舟之上便乱做了一团。
在生死边缘走了一趟的幸存者们包括船只的船员在内都在尖叫奔走,他们一窝蜂地冲向船的另一端,造成了本就已经不再平衡的船只更严重的倾斜。
方才那鱼类怪物的一口不知道吞下多少人。
船体受损严重, 桅杆都断裂了一半。
在自家船上出了这种巨大的伤亡事故, 更勿论在伤亡名单上还有一个林火, 渊海宗古生物:研究阁阁主林灭老来得子,将这唯一的儿子看的比眼珠子还宝贝,此番林火于他船上葬身鱼腹……
真倒霉。
思及此,作为渊海宗商船新上任甚至还没坐稳这把椅子的季明脸色十分难看, 他转头看向肖官, 那也是为数不多此刻还能平稳地站在甲板上的人。
“救人。”季明言简意赅。
“都吃掉了。”肖官望着他耸耸肩, “我有什么办法,难道下水去捞?”
季明从飞剑上一跃而下拎起肖官的衣领:“这是什么话!你是这一次行动的负责人!还是筑基末期!”
肖官看上去情绪过于稳定的拍开他的手:“你也说了, 负责人不是牵头人, 而且论水性你比我强吧, 更何况谁知道这水底还有多少条这种怪物,之前我问林火他含糊其辞——”
季明正欲再骂。
余光便看见顶着浓雾与惊涛骇浪,剧烈摇晃的残破船舷边,有一个相对矮小的身影灵活地爬上了船舷,海风将她身上普通寻常人家的粗布衣裳吹得烈烈作响。
季明放开了肖官, 见他脸上错愕肖官也跟着回过头,这才发现在破损断木船舷之上站立着的, 不是方才那个被他们戏笑一番的云天宗外门女弟子, 又能是谁?
海风吹散了她用木簪挽起的发,乱发飞舞中,她回眸往他们这边看了一眼, 那双眼竟在无月黑夜也异常晶亮。
少女生生瞅着两名渊海宗修士茫然又愕然的面容,像是极其无语般摇摇头叹了口气,而后抽出腰间那把铸铁青光剑,打横剑身,衔于口中。
在肖官与季明注视下,她转回头,毫不犹豫纵身一跃而下,“噗通”一声消失于黑浪翻滚、犹如深渊巨兽之口的海面!
……
南扶光入水第一知觉是刺骨的冰冷,寒气好像从四面八方侵入她的每一个毛孔,她的手足甚至因此而变得有些僵硬。
紧接着她闻到了浓浓的腥臭——
并非是站在码头时海风迎面嗅到的那种腥咸,此时此刻她闻到的腥中带着一股什么东西在高温蒸发下放置腐烂数天的恶臭,这种臭像是具象化的,软绵绵滑溜溜,一捏就会爆开红色的浆液。
周围很黑。
不见明月、只夜幕之光无法使任何光透入海平面下哪怕数米,避水咒让南扶光能够睁开眼,但这无济于事,以她金丹中期修士的五感,她几乎只能看见一片漆黑——
再加之海面之下一定深度不再有波涛汹涌,暗流存在却相对平静,她像是掉入了一个漆黑的恶臭盒子。
周围一切都消失了,只有她静止于隔绝在世界之外的黑暗中。
一种毛骨悚然的寂静,
衔着青光剑她朝着记忆中那怪物离开的大致方向游,四周漆黑一片她毫无参照物,有一种自己在原地打转的感觉,直到一片巴掌大的鱼鳞顺着水流飘到她的脸上。
南扶光伸手捉住这巨大的鱼鳞,鱼鳞泛着五彩却油腻的光,看着根部新鲜于海水中飘动的烂肉,她鬼使神差把东西往鼻子下面放——
冲破鼻腔的腐烂臭味差点给她原地熏吐。
不只是鼻腔。
闻这一口,灵魂都臭掉了。
连忙放开鱼鳞,南扶光连连翻了几个白眼接连打嗝儿才把那恶心劲压下去,正当她发誓自己这辈子再见到鱼鳞必然绕道走,她周围的海水忽然变暖,变粘稠。
腥臭也加重了。
就像是一条出水过久的鱼被放入很少的水中,海水被垂死挣扎的鱼分泌的黏液污染。
紧接着,方才同样的鱼鳞铺天盖地如落于般顺着水流糊到了南扶光的脸上,那般恶臭冲击,不仅让南扶光后悔跳下海,让她后悔答应「翠鸟之巢」来到渊海宗,她甚至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出生在这个世界上——
当南扶光意识都快涣散,想把口中青光剑取下痛快找个珊瑚扶着吐一会儿,她看到此生难忘的一幕。
眼前的一切突然明亮,鱼鳞折射着不知道来源的光成为了眼前唯一可视的东西,那条狰狞的生物漂浮在海底,它就像是忽然患了某种神秘的疾病……
它在溶解。
覆盖于身上的鱼鳞变得发灰泛白,然后逐渐犹如坏死腐败脱落,顺着水流那巨大的身体于水中变得沉浮,打转。
一双琥珀色的鱼眼中,黑色眼珠却在滴溜溜的快速转动,它盯着南扶光。
……准确的说是盯着南扶光身后。
哪怕身处于黑海中已然是彻骨冰冷,在鱼目之下却又有一股从尾椎直蹿天灵盖的恶寒升起,南扶光难以抑制住自己好奇心地回过头,这才看见在自己身后,一双、两双、三双……
不知道何时,黑暗潮汐中,亮起了无数双琥珀色的双眼。
无数条与面前怪物同等大小的鱼类,外表却各异,有的脑袋上鼓起一个瘤子一样的大包,有的只有长着马背上同款鬃毛,有的扁脑袋覆满癞蛤蟆似的鳞片,有的眼睛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两条漂浮在水中的触角,还有的下腹不知道为何长满了属于人类的腿……
海水变得浑浊。
那沉浮的怪物鱼鳞几乎就要在腐肉中散尽。
它拼命翻过身,盯着南扶光,长着整齐人类牙齿的鱼口一张一合。
“救……救……我。”
……
甲板上的众人只知道在那粗布衣修士少女跃入海中后他们得到了短期的平静。
还没等他们来得及松一口气,突然海面再次震动,惊涛再起时,云散月出,凌晨前最后一抹昏黄之月撒在海面上——
巨大的怪物从海中一跃而出!
那庞大的身躯与神展开的腐化鱼鳍带来浓烈的恶臭,借着月光与海面折射人们终于清楚地看见它身上的肉泛红泛白,一只灰白的鱼眼从眼眶掉出拖着粘稠的黑色不知名液体落入海中时——
绝望笼罩了所有人。
他们麻木地看着那条怪诞的怪物腐朽却长大了嘴露出森白的牙齿,直至此时,少女踩着青光剑跃出水面。
“啊啊啊啊,刚才那个——”
“她还活着,她还活着!”
“我还以为……”
他们以为她死了。
那少女显然也是剑修,云天宗青光剑在她脚下运行自然且自如,她披头散发犹如水鬼修罗,面色被冰冷海水冻得苍白,冲出水面一瞬便御剑至与那怪鱼同等高度!
众人震惊目光中,她忽然从脚下飞剑上一跃而下!
众人又发出惊呼,只见其于半空有一个小小的滞空,而后反手一把握住同时下坠的青光剑!
“噗”地一声利刃刺破厚重皮肉的闷响,青光剑尖端三分之一刺入怪鱼泛白的肚皮!
伴随着持剑之人翻身下坠,平常无奇铸铁剑化作削铁如泥宝器,迅速在那雪白的鱼肚划了一条由上至下整齐血线——
又是“咚”地一声,剑修少女稳稳屈膝落于破损甲板上。
在她身后,怪物从半空落下,而后“哗啦”地一下,鱼肚爆开,伴随着几乎将人掀翻的腐臭,无数的黑色粘稠液体、鱼脏以及被黑色液体包裹的人们从鱼肚里流淌而出。
怪物落回水面发出巨响,溅起前所未有巨大的水花,与此同时,腥臭的五脏六腑如下雨般落在每一个呆滞站在甲板上的人脸上,肩上,胸前甚至粘住他们煽动的鼻腔……
几番激浪拍打沉浮,那怪物最后有了几下神经性的抽搐后,浮于卷起的细腻海浪泡沫中,再也不动了。
方才被怪物吞噬的人们浑身裹着黑液,狼狈地在海面上泅水,还有那今日之前还意气风发的渊海宗阁主之子林火,他抱着一块浮木,疯狂咳嗽,怒骂,喊痛……
季明第一时间祭出本命剑,下海捞人。
与南扶光擦肩而过时,向她投来目光复杂一瞥。
“你是什么人?”
身后传来低沉询问,此时南扶光正站在船舷边向下俯瞰,海中挣扎着想回船上的阿福和阿笙。
她收回目光,转过身,看着身后站着肖官,肖官身后是数十名渊海宗内门弟子、船上的凡尘人以及其他散修……
不知何时,他们已经齐刷刷站在她身后,目光齐刷刷地望着她。
那些渊海宗弟子,除却个别闪躲不急那鱼脏的身上有些脏污,以肖官为首,大部分人倒是连道袍衣角都不曾湿一滴海水。
伴随着“呲拉”刺耳声响,南扶光面无表情地将已然卷刃的青光剑回鞘。
“云天宗,南扶光。”
……
第二日。
前往渊海宗与「翠鸟之巢」临时赴任的隶属云天宗、云上仙尊座下弟子南扶光于不净海斩杀魔化灵兽,救下渊海宗古生物研究阁阁主林灭之子林火一事,占据《三界包打听》副板块一个豆腐块大小位置。
《三界包打听》记事员体贴地配了图。
图片上,那不知名鱼类怪物身比鲸长,宽如山,具人类牙齿构造。
怪物被开膛破肚放置于渊海宗附近海滩岸上,除却骨骼部分,躯体看似高度腐坏,几只海鸟站在腐尸之上欢快啄食。
不远处,一艘半边船舷被啃烂的船只停靠码头。
船只上陆续下来受伤程度不一的人员,其中坐轮椅的那位自然就是标题被救的林火。
在这些所有的背景最前方,距离那巨大怪物被开膛破肚的尸体头部位置,相比较之下存在感很低地站了个不起眼的剑修少女——
少女身着普通粗布裙,一头头发乱如稻草,腰配寒酸铸铁剑,面瘫着脸,竖起食指和中指放在脸庞边,比了个剪刀手。
……
云天宗,膳食阁。
云天宗众弟子像是得了集体失忆,忘记了前几天还在蛐蛐大师姐这般落荒而逃好不狼狈,他们围着一副《三界包打听》大呼小叫,更有弟子以拳击天,热泪盈眶,直呼扬眉吐气,壮哉我大云天宗。
“‘报道称,一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散修热泪盈眶,高呼当时渊海宗众多弟子并无人相助,是云天宗这位外号‘太阳姑娘‘的修士将他们从鱼腹中掏出来。‘”一名弟子高声念。
“太阳姑娘是什么鬼,大师姐给自己取得行走江湖的绰号?不能弄个霸气点的?”
“大师姐就是大师姐哈,一百年没放出云天宗出门就来了个大的,这些年给她关家里真是屈才了!嘻嘻!”
“早知道早让她出门算了,我们还能少受点苦……果然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那青光剑怕是这辈子也没想到自己还有如此光荣的时候。”
“说起来之前宗主不是让大师姐上仙尊那领一把佩剑么,仙尊也答应了,她没去?怎么着我云天宗也是有头有脸的大宗门,大宗门的金丹期剑修配一把铸铁剑属实是——”
“是没拿,其中缘由咱也不知道。”
“‘渊海宗古生物研究阁阁主林灭之子林火高调示爱,扬言此生非南扶光不娶!‘”又一名弟子大声朗读,随即骂道,“有病吧?救了他是触犯了什么天条吗见义勇为还要嫁给个被鱼咬得没了腿的渊海宗废物!”
桃桃:“下面已经有人在骂了,让他先问问云上仙尊手里的羽碎剑怎么说。”
谢允星:“仙尊……可是仙尊也是过去式了啊,不是你们给判的刑吗?”
桃桃:“咳!我可没说啊——更何况姻缘树上的牌子还没取。”
谢允星:“怎么,又给挂回去了?谁挂的?”
桃桃干笑两声:“二师姐可真敢问呐……您敢问我也不敢答。”
谢允星:“就凭这渊海宗的癞蛤蟆也想吃我们日日这口天鹅肉,想想得了——哦,大师兄怎么看?”
不远处,无幽放下手中筷子,面无情绪,薄唇轻启淡道:“排队。”
谢允星露出“啧啧啧”的表情,心想这癞蛤蟆不少是得好好排队,好在冬天来了,不然都能赶上闹塘盛况。
……
凡尘界,猪肉摊。
破旧瘸腿小板凳旁,奇珍异宝阁阁主收起《三界包打听》,仰望不远处猪肉摊后手起刀落剁下一条猪腿挂在摊位铁钩上的杀猪匠。
“我们日日在外面玩的很开心。”
“不好吗?”
猪肉摊后,男人随手将杀猪刀立在砧板上,擦擦手,接过《三界包打听》,虽然刚才已经听吾穷一个字不落下地念过一次,他还是认真又读了一遍那报道。
目光扫过巨型鱼类尸体前比剪刀手面瘫少女照,他停顿了下,没忍住多看了两眼,“嗤”地笑了声。
旁边摊位旁,两只小猪仔无视了头顶同类尸体高悬铁钩的恐怖场景,正挤在一起拱来拱去,有目障那只先不耐烦了,在壮壮又蹭它时给了它一蹄子。
吾穷慢悠悠收回目光,叹息:“这里还有个废物渊海宗二世祖扬言要追她喔!这可太快活了。”
“嗯?”
吾穷指指男人手上的《三界包打听》。
“没关系。看不上又觉得烦人的话打一顿就老实了。”
“……”
合上手中竹简扔回吾穷膝盖上,阳光下,深色的瞳眸折射出金色的光芒,男人唇角翘了翘。
“毕竟除了造我的反和伤害自己,她总是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
第84章 走开,别烦
渊海宗名如其名, 整个宗门设立于不净海归墟海眼之下,所以与云天宗三不五时便有散修前来山门前磕头求仙问道不一样,若非获得准许,寻常人连渊海宗的门都摸不着。
但和云天宗有特立独行的轨星阁一样, 渊海宗也单独设立别的宗门没有的部门, 既“古生物研究阁”——
此阁专门研究与保护灭绝或者濒临灭绝的古生物以及灵兽, 包括不限于在合理的情况下提取这些珍稀物种的组织进行研究与开发。
在沙陀裂空树枯萎、一切文明止步不前的现如今。修仙界八成以上的新品种丹药成分构成需要倚靠渊海宗此部门。
所以因为这个分阁的存在,渊海宗很有钱。
以前南扶光对“有钱”不算特别有概念,只听说或者看过一些渊海宗的图片,有个模糊的概念, 直至今日她真人站在渊海宗宗门前……
她以为自己看到了传说中的凌霄宝殿。
——坐落于海下的东岸第二仙门整个一个金碧辉煌、宏伟阔绰。
宗门前金光璀璨, 碧波如霓, 脸盆大小的夜明珠随意镶嵌在宗门大门之上,黯淡无色的海底因此也能得以见光;
过去是一座长桥, 长桥之上雕龙刻凤, 又有沙陀裂空树纹样, 上方不知用了什么术法,那海底万里深渊,竟透明如水面从上洒入阳光;
而后是一座座宗门宝殿林立,渊海之殿,镇海珠渊, 辨骨珠池,炼器阁, 宗道阁……
可谓金阙银銮, 琼枝玉林。
站在门口的云天宗大师姐想到了自家光因为一棵树弄坏了大殿宝顶就抓着她写了很多字检讨、还狠狠扣了三个月月俸的云天宗。
那天,林火喊她“收破烂的”。
南扶光突然觉得也不全是这人的错——
那林火身位渊海宗古生物研究阁阁主之子,无需质疑他是无知, 只不过人家无知的领域是“这辈子没见过穷人”。
……
南扶光因为从鱼腹将林火剖出,自然从“被仙盟叫来的临时工”变成了座上宾,被安排入住之地名曰“魁斗阁”。
一条腿迈过门槛她便被屋内数十颗夜明珠与珍珠震慑,两种珠类交相辉印,便将整个房间照亮。
当时南扶光已经累了一宿没睡,没多研究,一番沐浴洗漱后倒头就睡。
第二日醒来,南扶光面临的便是有无数个未回应呼叫的双面镜。
有吾穷的也有宴几安的,有桃桃的也有谢允星的,最神奇的是还有宗主谢从的。
作为一个合格的云天宗弟子,南扶光谁也没搭理,光回复了谢从,刚接通就听到那边的宗主老头河东狮吼,让她自己去回答一下《三界包打听》吃瓜修士们的提问——
【云天宗的大师姐,金丹期剑修,云上仙尊的亲传弟子,用的是一把铸铁剑……那寻常的云天宗弟子平日里是不是甚至都不给饭吃?】
南扶光:“……”
南扶光觉得这话不知道该从何说起,谢从嘀嘀咕咕试图教育云天宗大师姐,她跟宴几安闹脾气没人拦着她,但是毁坏宗门形象万万不可……退一万步讲,无论对方是否犯错,既然对方承诺开启宝库,她不应该如此不卑不亢,这种不为五斗米折腰的精神早已过时,现在流行的就是吃他的喝他的用他的同时不给他好脸色主打一个骗财又骗色。
南扶光:“……”
无幽这些年没长歪成三界第一渣男可真是祖坟冒青烟。
南扶光:“宗主,不是我不愿意从宝库里择神兵宝器,你说的道理我都懂,实话告诉你吧,其实那天是那个宝库——”
谢从怒吼“你懂个屁,你又想敷衍我”一边挂断了双面镜。
南扶光捧着双面镜,大清早的被骂得头眼昏花,万分委屈。
很快她发现看不惯她寒酸模样的不止谢从一个人。
白日里需要到「翠鸟之巢」报道,毕竟是南扶光从小视为正道之地,哪怕知道对方只是想要她帮忙制作高品质的“梦醒了我才发财”,她也不想第一天就迟到给组织留下不好的印象。
听谢从骂她已经浪费了一些时间,所以当南扶光匆忙洗漱推门而出,看见大门外院子里,有一个坐着华丽轮椅背对着她的身影时,她很难不翻白眼。
昨日,(同整个三界六道一样)她已经听说了渊海宗的林少爷非她不娶的豪言壮志,对此的看法与云天宗部分同门一样:路见不平,日行一善应该有的是善有善报,而不是恩将仇报。
身为位高权重渊海宗阁主之子,这林火有一个貌美如花的娘亲,本人自然长得不丑,肤色白皙,鼻梁高挺,也算得是挺拔英俊,颇有一些修道者仙姿卓然的派头……
但大概是生来养尊处优养成他惯来高高在上的模样,南扶光觉得怎么看他都是一副矜贵大少爷的派头。
或许是看杀猪刀手起刀落猪腿断的糙样子看惯了——
在南扶光看来,林火这般虚空公子的模样,还不如那杀猪的一根手指头。
此时听见开门的声音,林火一拍轮椅,那轮椅便以十分灵巧的方式转了过来,坐在轮椅上的年轻人难掩病容,但他还是在看见南扶光的第一眼就露出个灿烂笑容,跟她招招手,道早安。
在人家的地盘上也不好意思装聋绕道走,然而昨日因为他背负了一些八卦让南扶光也不太有好脸色,面无表情地问林火:“林道友,有何贵干?”
她一边说着一边不可控制地瞥了眼林火的腿——
膝盖以下本该奇奇断裂的地方此时不知服用何种丹药或者是使用什么玄机器法居然再次生长血肉,好好地穿着一双黑纹暗金长靴,只是看似还不能正常行走摆在轮椅脚踏上。
若换了平时南扶光肯定要凑上去问的。
但这会儿要问这人肯定没完了。
南扶光忍住了好奇心,不动声色盯着林火,林火似乎看不见她这般颇为不耐烦的眼神,兴高采烈地挪动轮椅靠过来,而后从腰间那看上去非凡品的乾坤袋里掏出另一个看似装着非凡品的锦盒。
那盒子呈长形,拿出来打横放在林火的膝盖上甚至长出轮椅横方向许多,南扶光一猜就是一把剑。
看不惯她腰间那把青光剑的果然成千上万。
此时此刻,只见那林火像是献宝似的将那锦盒往南扶光那边推了推,那张过分苍白的脸上适当的出现了一丝丝红晕:“昨日我说的是真的……我很有诚意的,你,你看看这个。”
眼前的人与昨日倚靠在船舷栏杆上笑嘻嘻喊她“收破烂的”那人判若两人。
南扶光木着脸伸手直接掀开还放在这人膝盖上的剑盒看了眼,指尖先是被冲天的火气灼热到,她“啪”地一下松开剑盒让其重新合上,有些难以置信抬眼望向林火。
这公子哥儿还在脸红,南扶光诧异的目光好似给了他一些鼓励,他坐直了些:“我同我爹说了昨日的情况,他起先是无论如何不答应我我与云天宗来历不明的女修来往……但后来大家知晓你乃云天宗大师姐,云上仙尊座下弟子,虽然之前云上仙尊镀鳞一事你也有些许流言在身,但我不在乎!我只看出你与我也算门当户对——”
“你筑基期,我金丹期,在如今戒严突破的环境下两个境界天壤之别你是一个字也不提。”南扶光打断了他,“门当户对?昨天在鱼腹中泡了一会儿脑子泡坏了?”
林火猛地住口,看似有些窘迫。
原本因为羞涩泛红的面颊此时升温,他把膝盖上放着的那把“烛龙吞火剑”往南扶光那边推了推:“算我说错话,算我说错话,仙子姐姐,您就收下这把仙器吧,云天宗不知为何亏待你,但在我渊海宗这也不过是区区一阶仙器——”
哪怕是一阶仙器也是寻常修士一辈子奢望不到的存在。
到了这二世祖嘴巴里就成了不过区区一阶。
南扶光跟他非亲非故也懒得同他讲道理,颇为有些不耐烦地,脚底在地面上磨了磨,她沉默半晌开口:“你刚才提到了云上仙尊。”
林火:“啊……”
南扶光不得不捏着鼻子把这人搬出来一用:“不知道他是我尚未结契未来道侣?”
林火哽住了下,片刻之后挺了挺胸:“知道。但我打听过了,那云上仙尊欲与你结契不过是因为当初真龙镀麟需有道侣护法渡劫!可现如今不同了,现在云上仙尊已然完成镀鳞踏入渡劫初期,且事实证明了云上仙尊只需要神凤庇护化身镀麟!说来说去,其道侣该为神凤,正如同镀鳞一事一般,你不插手是对的,因为此事无论如何也不该轮着你一个不相干的金丹期剑修!”
这人油盐不进,好赖不听,南扶光彻底烦了。
翻手,隔空一掌,拍开了他膝盖上好好放着的那剑盒。
在林火声音戛然而止时,她一步向前,弯腰抬手将那把火气森森的一阶仙器随手拿起——
而后让林火震惊得瞪大眼的事情发生了。
只见那把上一刻还充满了充盈火属性的宝器,在握入面前少女剑修手中的一瞬间,如千年焚天之火遇万年不化冰,几乎是第一时间,那燃烧于仙器周身的火气便直接熄灭。
仙器之所以为仙器,只因为其在铸造过程中被注入了纯粹且霸道的五行力量,它们之所以能够让使用者如虎添翼,也是因为它们本身含有的属性能够让修士输出力量时更上一层楼——
失去蕴含千万年之灵气的仙器与寻常兵器一般无二。
正如眼下这把上一瞬还好好的烛龙吞火剑!
然而似乎对此异象习以为常,化作普通剑器的烛龙吞火剑在南扶光手中随意挽了个剑花,便被她毫不在意扔回剑盒中——
脱离她手的第一刻,那仙器又“噌”地重燃热烈火属性,一如往昔。
“看见了?不是云天宗养不起我。”南扶光淡定道,“走开,别烦。”
扔下这无比清晰的拒接,她抬脚,绕开呆愣在轮椅上哑然无声的二世祖,往门外走去。
……
《三界包打听》流动版消息——
【爆!今日份的惊天闭门羹!渊海宗与云天宗是否永远冤家宜结不宜解?!
来自前线第一首消息:传渊海宗古生物研究阁少阁主林火携一阶仙器烛龙吞火剑上门赠予云天宗大师姐惨遭拒绝!】
「一出好戏!」
「好好好,现在是怎么个事儿,仙器也没人稀罕了是吧?」
「………………林火少主这是骑脸挖墙脚,该说不说你们渊海宗是仗着山高皇帝远敢乱拉来。」
「QWQ不敢想别人给我一把烛龙吞火剑我会如何屈服!话说回来这个南扶光确实是云上仙尊道侣吧虽然还没完成结契,但对于这样的身份区区一把一阶仙器……啊啊啊啊我都想不到我这辈子会对着一把仙器用“区区”,火属性仙器我好馋呐!」
「楼上道友说的对。」
「所以南扶光用铸铁剑的原因是——」
「……云上仙尊超小气?」
「楼上你……」
「听闻龙族确实都是比较小气的,咳……」
「不是,你们都忘记那个白化开明兽了吗,这东西从某种角度来说比一阶仙器值钱多了吧?!」
「宴几安给过南扶光二阶木悬大空剑,她不要。」
「楼上蛮好笑,宴几安粉丝啊?还搁这造谣上了,云上仙尊什么时候给过他徒弟二阶仙器我们怎么不知道,这么大的事要真有还能瞒得住?你躲床底下听见的?」
「木悬大空剑是什么听都没听过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嗳不是,等一下?我云天宗的,好像确实听说仙尊有那么一把二阶木属性仙器——」
「那位“造谣”道友定位云天宗噢?」
「昵称还叫“宴”。」
「………………………………」
「…………」
「?」
「楼上你们……」
「啊不是这???????」
「……确实没人说过云上仙尊不会用流动版(看似冷静实则已开始发癫版)。」
……
晌午过后。
【惊天闭门羹】帖子还因为神秘人士迷惑发言飘在首页居高不下,热度不减,又一则新的帖子飘了出来。
【爆!今日份世纪的世纪大反转!渊海宗与云天宗看来还是冤家宜解不宜结!
来自前线第一手消息:渊海宗古生物研究阁少阁主身残志坚,锲而不舍蹲守「翠鸟之巢」临时办事点,苦守一下午,守得云开见月明,成功邀请云天宗大师姐参观渊海宗古生物研究阁!】
「渊海宗弟子摁爪,此时感官:乌鱼子。」
「要不把渊海宗第一手古生物研究开发资料也给南扶光算了,然后南扶光递交云天宗,云天宗公布于众,有财一起发?」
「建议查查南扶光成分,这边云上仙尊镀鳞她就站在旁边,这么多天了也没看着仙尊与她解除结契约定,早上甚至还疑似出来为她讲话,咋的,大佬们这是疯了?都爱了?她会下蛊吗?」
「楼上道友,你好酸,你担云上仙尊还是林火啊火气那么旺?」
「我踏马笑死,怨气那么大那必然是担的云上仙尊,谁吃饱了粉林火啊?」
「我踏马也笑死,早没看出来林少主好大一个恋爱脑!」
「家底都掏出来了,他真的好爱……」
「红红火火恍恍惚惚嚯哈哈哈哈哈前几天还看介绍说古生物研究阁连只苍蝇都进不去,现在好啦,渊海宗宿敌云天宗的人用两条腿走进去了。」
「渊海宗弟子快碎了。有没有人能来拦一下……」
「楼上道友我们不一样,云天宗的弟子在下快笑死了。」
「我要是林灭我真的能打断这孽子的狗腿。」
「楼上,你忘记他腿已经断了,且正是这段孽缘的开始……」
「噢,忘记了……那就再打断一次!两腿中间不是还剩一条吗!」
「楼上道友修的无情道还是修罗道,好狠!」
……
两个火热帖子飘在流动版首页时,南扶光刚刚离开「翠鸟之巢」临时工作点,蹲在桌案边画了一上午”梦醒了我才发财”拆解图与原理分析解释的她此时头昏眼花,对外界发生了什么毫不知情。
只知道中午那个烦人的林火又来了。
这一次学乖了,没有再掏出什么自以为宝贝的东西,也没有提上午发生的插曲。
他问南扶光要不要趁着午休同自己出去。
南扶光问他那么有空能不能别急着坠入爱河所谓见义勇为(主要也不是为了救他)的好心路人,稍微抽空去恨一下对他见死不救的渊海宗同僚不好吗?
而林火像是没听见一般,问她要不要一同参观古生物研究阁。
——渊海宗古生物研究阁在整个修仙界来说都是个巨大的神秘场,渊海宗对其宝贝程度不亚于云天宗宗门内,特地倚靠宴几安寝宫建立的轨星阁。
林火发出邀请时,南扶光周围还有几名「翠鸟之巢」玄机阁的同僚,闻言也是一愣随后两眼放光的望着南扶光,看上去恨不得让她赶紧去然后把她的脑子挖出来用“梦醒了我才发财”读取记录一番。
南扶光也愣住了。
对于搞科研的人来说,古生物研究阁算是某种圣殿之地,想要进入此地看一眼也如进入圣殿没什么区别——
要么死着进去当人体实验对象。
要么死着出来当实验后参考标本。
林火这样邀请她活着进去,活着出来,就真的很难拒绝。
点点头,在周围一众面如菜色的渊海宗弟子炯炯有神的注视下,南扶光答应了。
于是就有了此时此刻——
云天宗大师姐两只眼睛还没看到古生物研究阁的外面长什么样,她的双面镜已经被未读留言塞爆了。
【宗主谢从】:收回早上一切谴责发言,你是有勇有谋有计划的云天宗好榜样。
【桃桃】:看看他们有没有真的把雄性鲛人改成四条JJ,求求你了!有一篇科普文献信誓旦旦说他们这么干了!!!
【谢允星】:看也是要看的,但林火配不上你这件事你要跟他强调一下。
【无幽】:你是真闲。
【宴几安】:……
【宴几安】:日日。
往下滑一滑,甚至有疑似患上精神分裂的吾穷。
【吾穷】:!!!!!!!!这破天的富贵,看到什么给我一个细节不差的记下来啊啊啊姐姐下半辈子有没有能耐跟渊海宗在它们垄断领域掰手腕就看你了?!
【吾穷】:?
【吾穷】:去渊海宗秋游?
第85章 鱼死在树下
如今整个修仙界的动荡虽于云上仙尊成功镀鳞、迈入渡劫期有所缓解。
但自云上仙尊宣讲过往, 解除禁令,镀鳞化龙以来,爆体之事仍然偶有发生,但频率相比之前似乎已经大大降低, 几乎回到了“仙界末日警告”未发生之前。
各大宗门对此宣称“道心不稳, 以至堕落”, 并强调“此况过去皆有”,但此乃特殊时期,人们就爱一惊一乍,造成危言耸听假象。
“爆体”之事, 弄得人心惶惶, 影响之大, 犹如一片阴影笼罩在所有修仙宗门上空。
唯独渊海宗好像并未受到太大的影响。
南扶光目及处,来往弟子面容轻松而不见仓惶, 见了林火, 皆是笑吟吟唤一声“林师兄”, 甚至还有人上前恭喜他绝处逢生,仿佛对他坐在轮椅上的事实视而不见。
正当午课时,经过道堂,可隐约听闻弟子在其内论经讲道,或倚窗冥想。
这副过往于各大宗门近乎于日常的画面如今并不多见, 哪怕是云天宗的弟子如今也不太敢放心坠入冥想……
路过那正在冥想弟子时,南扶光未免多看了几眼, 又带着询问地看向林火。
后者似习以为常:“或许渊海宗在海底, 其灵气更多依赖归墟海眼,而非沙陀裂空树以地气传递形式……这些日子,精神污染一事倒不是对我宗门毫无影响, 只是影响不如你们那样深刻。”
此话一出,优越感太强,南扶光强忍翻白眼的冲动,撇开头,阴阳怪气道:“最好是。”
渊海宗的古生物研究阁不在渊海宗内。
起先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南扶光非常淡定,心道无外乎作为养活渊海宗的王牌分阁,古生物研究阁究极富有,在宗门之外另设场所,情有可原。
此时的云天宗大师姐觉得自己已经是个见过世面的成熟修士了。
万万没想到,到了真正古生物研究阁处,南扶光还是不幸地被震惊了个底儿掉——
若比喻整个渊海宗像那凌霄宝殿,那渊海宗的古生物研究阁毫无意外便是名副其实的东海龙宫。
占据比渊海宗本宗更优越的地理位置,灵气旺盛的海底灵脉走势清晰,地势远大。
庞大的建筑群于海底沙石拔地而起,强大至堪比阴阳镜像界但效果却是永久的结界隔绝海水与楼阁空间。
亭台楼阁层层叠叠高不知几许,前有玉珊瑚水草仿若水中摇曳,绮丽未闻花叶盛开,而古生物研究阁通体白冰寒玉砌成,隐秘于这似华贵庭院之中。
南扶光入内时,正巧瞧见几名身着与林火相同制式渊海宗道袍之人,只是他们的腰带与领口颜色与林火稍不相同。
南扶光只多看了两眼,这位坐在轮椅上的少阁主笑嘻嘻地介绍那是炼体数术相关开发与研究部门的人,如若她有兴趣,稍后也可以让她同他们聊一聊。
“渊海宗古生物研究阁不是研究古生物以及灵兽么?”南扶光有些诧异,“你们现在连人都研究?”
这压根不算什么秘密,林火倒是不避讳,拍了拍自己隔夜便生长出来的腿,道:“一切的研究与推算不过是为了文明进步,但文明进步的最终受益者不正是修道者本身么?只是跳过一些无用的步骤,没什么好惊讶的。”
“倒果为因。”
林火丝毫不借觉得自己被攻击到了。
他直接带着南扶光进入方才讨论的这个部门的阁楼。
整个前堂极其广阔,一马平川,比起外面的华丽反而鲜少有装饰。身着道袍修士三五成群人来人往,他们穿梭于一架悬挂于前堂屋樑之上,极其完整的鲲鹏骸骨之下。
鲲鹏灭绝于三千四百年前。
这东西老得宴几安的上辈子都没见过,渊海宗却不知道上哪挖掘了一副完整骸骨,骸骨遮天蔽日般高悬于穹顶,连口中锯齿都是完整的。
——传闻鲲鹏之齿坚比陨铁,无坚不摧,乃制造熔炼兵器梦寐以求的材料,今日若换谢允星这个器修来,她现在搞不好已经干出强抢渊海宗这等不理智的行为。
南扶光站在此骸骨其下,仰头细看,脚下挪不动道。
林火笑着道,是真的,大约是三百多年前挖掘于云海深渊,被他们花高价买回来,是不是很有气势?
“……”
南扶光真的希望这一次带宗门弟子前来争取「陨龙秘境」名额的人不要是谢从,他们宗主哪儿都好,就是很容易在渊海宗和钱的事上破防……
若他这次来了,他的防大概率要破个没完没了。
南扶光接下来又看到了无数已经灭绝灵兽或者只在古籍中介绍过的灵兽标本,它们根据稀有程度被放置在不同的、被打造成符合该生物栖息地环境的独立阁楼中——
比如攀附于崖壁上,比古籍画册中更栩栩如生的三头斐陀;
比如沉没于巨大海缸中的虹尾雄鲛;
比如屹立层云端之中,六手一目,蓝肤赤目,手持六种冷兵器的刑天氏族……
南扶光惊讶地发现自己看见了眼熟的东西,一把巨大的、泛着冷光的金属黑色椅子,拥有沙陀裂空树枝条造型,缠绕于座椅之上。
枝条纹路有珍贵材料,拟不净海海眼之珠,沙陀裂空树孕育果实,红莲深渊崖边结晶的红莲火晶……
这把椅子,南扶光曾经在梦里见过。
椅子之上,立着一只鸟。
此鸟通体彩羽,尾拖极长,状似凤凰实则不同,羽毛更加具有光泽且造型浮夸,也和梦中那只被她骂“走狗”的鸟长得一模一样。
“神翠鸟。”林火凑到南扶光身边,“传说级别灵兽。「翠鸟之巢」就是来源于此,这家伙便是那位「旧世主」的言官。它雌雄同体,栖息在神明的宝座之上,目光所及之处所有的病痛都会消失……它还有平息海上暴风雨的能力,所以每当神明乘船日升巡查不净海东岸,日落回归西岸时,它都会站在神明的肩膀上,随着神明一同行动。”
南扶光扭头看林火,他耸耸肩:“这是这栋楼阁中唯一一个不是真标本的东西,听说只有那一根翠色尾羽是真实从古战场捡回来的,这一根尾羽比前堂整架鲲鹏之骸骨还贵。”
“「旧世主」的言官?”
“或许这只是一根染色翠雀的尾羽,我们被骗了也说不定。”
林火道,“你可能不知道,黑山早市虽然著名,但骗子很多,我早就警告过我父亲不要再从黑市购买东西。”
……
南扶光离开标本陈列阁时,有一种自己刚刚参观了上古动物园的错觉。
研究阁倒与陈列阁完全不同,这里看上去——
很有一种文明实则在稳步前进的错觉。
整个穹顶由琉璃制成,晶莹剔透琉璃外是流动的海水与悠闲的游鱼,偶尔一只乌贼会透过窗户鬼鬼祟祟往里窥探。
四周围绕一圈的是成像镜。之前南扶光在吾穷那儿看宴几安被关在笼子里暴打梦境那次用过一回,不过眼前的成像镜与吾穷那个老掉牙的型号不同,这甚至可以播放声音,每一个镜子前都站着一名身着古生物研究阁道袍的人,他们一手执笔一手执薄竹简,满脸严肃,时而低头往竹简上记录什么。
穹顶之上,不记成本的夜明珠不要钱一般层层叠叠排列,南扶光踏入该地第一时间便发现,她站在光洁汉白寒冰石地面上,是没有人影的。
林火似对整个无影环境习以为常,简单地介绍了下他的腿便是炼体数术部门最近的新成果与核心技术,他直言若有朝一日他的经脉重生可重新站起,意味着寿命已然比寻常凡人超出许多的修仙入道者,即将迎来真正意义上无穷无尽的寿命。
南扶光听得一愣一愣的,心想长生不老真是个经久不衰的好题目。
“在探索这个最终目标的道路上我们研发了无数的丹药与法器。”林火道,“最开始将最终目标订得远一些,迈出的步伐就会不自觉的比较大。”
怪他娘有道理的。
南扶光觉得他挺擅长洗脑的。
如果以后走不了路了,至少还能动动嘴。
“那么惜命,昨日坠入不净海差点点怪物吞噬,你那些朋友并未救你,你怎么完全没有记挂在心上?”南扶光问。
林火沉默了一瞬,一只手肘支在轮椅上,给了个出乎意料的答案:“肖官和季明?他们不是朋友,本来就是我央求着帮我做事的,前些日子我们这出了大篓子。”
南扶光有些诧异地瞥了他一眼。
林火茫然地望回来:“怎么了?”
南扶光:“莫说同宗门乃师兄姐妹,宗门之内跑入一条瘸腿的狗也该想办法给他包扎一下吧?”
林火:“你们云天宗走这种慈善路线?”
南扶光:“骂得真难听。”
林火愣了愣,随即脸上露出个更灿烂的笑道:“我现在越来越喜欢你了。”
“你不是我的菜。”
上下打量一番轮椅上的纤细、白皙、肩膀不宽腰也不细的年轻男修,南扶光犹如一摊激不起涟漪的死水,自顾自往前走。
“甚至是反义词。”
……
两人短暂的对话被一名上前来拦住林火的渊海宗弟子拦住,对方以同门师兄弟不必要的恭敬行礼,叫了声“少阁主”。
早些年南扶光就觉得渊海宗的各阁实行世袭制有些离谱。
轮椅上的年轻人漫不经心地“嗯”了声,像是猜到那人想要说什么,挑挑眉问他有什么新发现,后者欲回答前,抬头,犹豫地看了南扶光一眼。
林火笑了,无所谓道:“让她知道也无妨,她本来也是当事人。”
南扶光歪着脑袋看过来,心想什么当事人?
他们被引领来到一面成像镜前——
跟大多数的成像镜都在监控映照海底的情况不同,眼前的这一枚成像镜是对准了水面的,此时不净海面之上是一个好天气,阳光明媚,碧波荡漾。
南扶光看见了沙陀裂空树树根的一角。
沙陀裂空树之所以为贯穿三界的世界树,其枯枝遮天蔽日,不可见其顶端,密藏云端之上,苍天古树树根横跨不净海东、西两岸,盘根纠结犹如巨龙陨落遗骸,这么多年以来,在其根部附近早已衍生繁衍出无数活跃人类部族。
此成像镜对准的便是其中很小的一部分,粗壮的树根一半浸透在海水中不可见尽头,另一半则在岛屿一般的大陆上,陆地礁石覆盖满了开着小白花的苔藓类植物,像一张毛茸茸的地毯……
阳光照射而下,本该是看上去叫人舒心惬意的画面,若不是那树下铺满了开膛破肚的鱼类。
那些鱼类体型均可比拟巨鲸,在深秋阳光之下,敞开肚皮,内脏流淌一地,有些已经在发黑腐烂……
有些鱼甚至穿透在沙陀裂空树的根部,雪白的鱼肠挂在鱼肚上,有翅寄生虫类飞舞,仿若难以置信眼前天降盛宴。
鱼眼腐败灰白,脱落的鳞片漂浮于黑血之上,南扶光不知道鱼类哪来的那么多血,而且是这种诡吊颜色,只是那些黑血确实几乎要将那座小岛的陆地淹没三分之二。
画面极具冲击性,南扶光几乎是立刻通感到了冲鼻的腥臭扑面而来——
正如那一夜,她游动在漆黑又粘稠的海水中,被鳞片黏在唇角。
南扶光要吐了。
她抬起手压了压唇角,扭头看向林火,发现轮椅上的他兴致勃勃与那同门师兄弟讨论着眼前的画面,他看上去甚至是眉飞色舞的,眉宇间一扫短腿带来的阴郁——
“这么说,其实我们还是成功了。”
“是,最终还是去了该去的地方。此事可做成报告上报阁主。”
“哎,是不用挨骂了……但早知道这样,昨晚我也不必抹黑登船追逐捕捞,搞那么大阵仗,真让别的阁看了笑话。”
“少主辛苦。”
“是挺辛苦的,你看我都坐轮椅上了……还多亏了云天宗大师姐相助,否则你们今日只能在这成像镜这堆鱼尸里找我。”
南扶光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连续后退两步她心想这件事这跟我毫无关系,就在这时,她看见其中的一条鱼——
在它敞开的鱼肚下方白色处,像是仰天的翻肚皮青蛙,长而无力地敞开垂落六条属于成年人类的腿,那腿长短、肤色不一致,甚至粗细都不同。
南扶光在水里见过它。
那时候它是活的。
短短一晚上,它就像鲸群中随波逐流的一员,因为不幸拥有一头失去方向导航本能的头鲸,明知前方礁石触碰则死,还是听从某种未知的神秘力量,一头撞了上去。
如今三界六道怪奇事阅历越多。
修仙入道者不得修炼参道。
深秋落下皑皑白雪。
鱼死在了树下。
……
在古生物研究阁走动,南扶光可闻兽鸣,似鲸语,又似鲛歌。
然而林火不像表现出来那样的草包,渊海宗其他冷嘲热讽他双手奉上宗门机密的弟子显然多虑,他带着南扶光除却去了炼体数术部门,剩下只在外围开放建筑转悠。
南扶光注意到远处有一道很高且紧闭的白墙,所有的活物动静自那后面传出,而林火一点带她进去看一点的意思都没有。
他余光都没往那边放。
但只匆忙一撇,亏得金丹期修士实力绝佳,南扶光在白墙之上看到了土系术法修补的痕迹……痕迹很重,以整个古生物研究阁的屏障术法来看,不可能是修补之人手法太次——
唯一的可能便是这白墙曾经有过严重的破损。
……
走出古生物研究阁,南扶光还未来得及站稳,便收到了谢允星的消息——
本次云天宗拟定争取进入「陨龙秘境」名额内门弟子团队即刻出发。
带队云天宗高层:云上仙尊。
南扶光天真地以为她在开玩笑。
甚至还有心情和她“哈哈哈”,让她别胡说八道了,宴几安在陶亭的床下有金砖,他才舍不得离开云天宗。
谢允星:“真的。”
南扶光:“?”
谢允星:“狗急跳墙听过没?”
南扶光:“啊?”
双面镜一阵摇晃,伴随着什么东西从高处落地又被踢了一脚呯磅乱响,谢允星一手举着双面镜一手拎着件道袍于自己的府东走来走去:“原计划月中才前往渊海宗的师兄姐弟们,现在大家都在人仰马翻地收拾出门的东西……托你的福,仙尊看似多一个时辰都不想等。所以现在大家对你的怨念很大,你最好做好心理准备。”
南扶光:“关我什么事?”
此时林火像只花蝴蝶似的,滚着轮椅从南扶光身后一晃而过,见她捧着双面镜又晃过来问她在做什么。
渊海宗少年二世祖的嗓门清澈却颇大,双面镜这边,云天宗二师姐无语一瞬又摊摊手:“不关你的事。是死咬着不放不肯与你解除结契的云上仙尊自作孽。他百思不得其解为何能有那么多顶绿脑子等着戴。”
“……”
“放你出宗门犹如放虎归山。”
“什么?”
“后患无穷。”
南扶光让她别胡扯。
林火闻言,站在南扶光身后兴高采烈说,对对对,云上仙尊就该提防我这位劲敌。
谢允星嗤笑一声,道那我还是觉得那杀猪的更有威胁。
林火高呼杀猪的又是谁。
这两人隔空喊话彻底聊上之前,南扶光黑着脸将双面镜塞回了腰间乾坤袋里。
……
云天宗即刻动身前往渊海宗的消息也传到了吾穷的耳朵里。
彼时,她前往猪肉摊,今日的杀猪匠未出摊,躲在院子里,兴意阑珊地靠在一把躺椅上,怀里抱着插了一枚勺子的半颗西瓜,另外半颗随意摆在地上,由两只小猪仔分食。
吾穷问他那么闲还准不准备去渊海宗。
原本推着半个西瓜满地跑的壮壮听见了关键字,脑袋立刻从西瓜里拔了出来,扭过头双眼放光地望着杀猪匠。
男人问它,要去吗?
壮壮兴奋跺脚。
杀猪匠:“哦。”
吾穷:“它说什么?”
身下的摇摇椅摇晃了下,杀猪匠微笑:“‘区区林水,不足挂齿。‘”
壮壮:“????”
吾穷:“林水是谁?人家叫林火……算了,看出来你确实不着急了。”
杀猪匠像是没听见她说的,转身变戏法似的摸出一个双面镜,根据功能的不同,价格不同。杀猪匠手中是如今黑市上能买到的最新款,一个就要六到十五枚左右上品晶石,够他没日没夜杀猪杀上三个月。
男人将这个贵货递给吾穷,礼貌地请她教自己使用。
吾穷心想,上面那句话收回,他也不是完全不着急。
第86章 彩衣戏
临行夜晚, 谢允星收拾东西收到暴躁,她忙着跟空气发脾气的时候,罪魁祸首在双面镜中顶着一张快乐小狗脸出现了,小狗兴奋地汪汪叫着告诉她渊海宗居然有一架完整的鲲鹏骸骨, 如果她对鲲鹏的某一部分感兴趣的话, 等她到了渊海宗, 她可以带她连夜去偷。
谢允星捧着双面镜听云天宗大师姐自顾自说一些相当离谱的话,心中感慨这世界上到底有谁能对她生得起气来——
连宴几安也不行。
没有哪个稍有地位的雄性生物被当众拒婚还能忍气吞声当无事发生的,偏偏三界六道最有地位的这位反而做到了,现在还要眼巴巴搞千里追人的戏码。
最好笑的是人也不是昨天才成他未结契道侣的, 早干嘛去了。
南扶光叭叭地说古生物研究阁见闻时, 谢允星想这些有的没的有些走神, “嗯嗯”“好的”敷衍着最后终于被识破,隔着双面镜, 云天宗大师姐责备地望着她, 谢允星说:“帮你查询一下关于神翠鸟的资料, 带去渊海宗给你……我听到了。”
南扶光的脸色这才好看一些。
谢允星刚想安抚她几句,一抬头便见眼前桌边出现一个与桌子等高的白色模糊身影,伴随着那身体轮廓逐渐变得清晰,白发白色睫毛的小孩将带着婴儿肥的下巴尖放在桌案那叠抄好的经书上,隔着一张桌案, 安静地望着谢允星。
他倒是很乖巧的样子。
但谢允星开始头疼了。
她觉得自己一开始就修错了道法,她不应该是个器修, 应当去当一个医修, 慈悲苍生,然后母仪天下——就像她现在在做的这样。
三言两语打发走了双面镜里的南扶光,她从桌后站起来继续收拾要带走的物品, 任由身后像是光晕一般时明时黯的小孩跟在自己的身后于屋内游荡,反正他走路没有声音,因为他的脚跟没有着地。
谢允星承认自己有一些故意的成分在里面,当所以的东西都收拾好她转身,身后跟着的光已经变得非常黯淡,距离覆灭大概只差一步之遥……
她于榻边坐下,抬了抬睫毛,伸手轻轻弹了弹手边那枚破损的「翠鸟之巢」腰坠,平静地看着面前光团中的小孩因此颤抖了下。
“其实那天那个贼子说得对,世间绝无可能有善类死后堕入夜摩天道,自然法成成为鬼修。”谢允星微微俯下身,凑到与小孩平视的高度,“你生前应当杀了很多人吧?段南大人。”
纯白的睫毛掀起,少言寡语的小孩平静地看她。
谢允星弹指,一抹血痕于指尖出现,递至身边鬼修唇边,他动了动唇,似极焦渴饥饿,凑上来吸吮。
那原本黯淡的光晕重新变得明亮剔透,待谢允星缩回自己的手,从方才开始像个哑巴似的小孩终于开口:“渊海宗没你想象的那样安全,此行……万事小心。”
将那破损的腰坠握在手心把玩,云天宗二师姐漫不经心道:“带你一同去。”
小孩有些诧异地望着她。
随意将手中腰坠丢入乾坤袋,谢允星道,“你现在离开我大概也就落得神识溃散的下场……所以我会带你去,你负责告诉我渊海宗其内有何猫腻。”
……
次日。
南扶光得到了云天宗的人即将抵达渊海宗的消息,彼时她正被关在「翠鸟之巢」玄机阁,对着一大堆的图纸头晕眼花。
渊海宗与云天宗从来不是什么友好联盟宗门,但碍于面子上的礼仪要讲,所以接待“云天宗来的贵客”这件事理所当然地落在了林火身上——
他身份够得上,并且正好他在追求云天宗大师姐的事已然是人尽皆知。
南扶光与林火并肩站在码头上等载着云天宗众人的渊海叶舟,头被海风吹得像是要裂开,在难得明媚的阳光下她努力微微眯起眼去看船上的人,先看到倚靠船舷边冲自己招手的谢允星和桃桃。
然后南扶光才看到宴几安。
云上仙尊其实是站在最前方的,毫无疑问渡劫期修士的视线第一时间便落在了码头上拎着裙摆被风吹得东摇西晃的少女身上,可是她是视线却没有像过往的任何一次第一时间落在他的身上——
南扶光不是故意的。
她是真的没有注意到那个站在最前面的人,依旧是过往高高在上、道骨仙风,说不上来有什么不同,但好像那个人站在人群中,就是无声地失去了一层原本应当属于他的光,让她不能第一时间发现他。
南扶光与下了船的谢允星攀谈,这时候感觉到小腿好像被毛茸茸的东西蹭到,她低下头才看见一条拥有白色底毛与虎斑纹路的尾巴缠着自己的小腿,九颗脑袋正于近在咫尺的位置与她四目相对。
被取名叫“龟龟”(现在不一定还叫这个名字)的开明兽被一同带了过来,这会儿眼巴巴地望着她。
眼神过于的闪亮像是期待着什么,南扶光犹豫要不要弯腰摸一摸它的脑袋,又不确定自己对它来说是什么身份,万一它在搞钓鱼执法,她手伸过去它就给她一口怎么办?
南扶光回过头想看看这小白眼狼最爱的鹿桑在哪……
结果不经意却撞到其他人。
她“哦”了声低呼“抱歉”,随后钻入鼻腔的熟悉冷香打断她的思绪,顺着面前那人道袍衣襟上的翻龙纹路往上看,她看到了一双和开明兽如出一辙的眼睛——
只不过这一次这双眼睛长在云上仙尊的脸上。
南扶光:“……”
南扶光懒得思考这写着期待俯视而来的目光意味着什么,理所当然地以为他是来回收开明兽的,弯下腰抱起那只白化开明兽塞入云上仙尊的怀里,她说:“还你。”
宴几安接过那只开明兽幼崽没说话,被仙尊抱在怀里的开明兽幼崽僵硬住,片刻之后难以置信地扭过头望着南扶光。
南扶光总觉得它在骂她。
转身扯着谢允星走掉时,林火滚着轮椅在她旁边问这是不是就是之前上过《三界包打听》的那只云上仙尊赠予的开明兽,南扶光没有否认,强调了下那已经是小师妹的灵宠了。
“高阶拥有灵智的灵宠会自行选主,背弃原主转投他人怀抱的行为确实非常让人伤心,这只开明兽属于……失败品。”林火少爷的声音听上去甚至有点兴高采烈,“不知道云上仙尊怎么会选择把它送给怒你。”
“什么意思?”南扶光茫然道,“你认识它?”
林火还想说什么。
宴几安安静地转过头,注视着他。
来自渡劫期修士的压迫感在这一刻得到具象化,林火脸上的笑容有一瞬间的僵硬,片刻后他不再顺延这个话题继续往下说,而是转过头告诉南扶光,他可以送她一只保证对你千依百顺的,虽然可能不及白化开明兽那般珍贵。
当然了,这种稀缺货得有一些时间,但也不是不能弄来。
谢允星低声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问南扶光:“他为什么非要用暴发户的语气说话?”
南扶光翻了个白眼,直接转身告诉林火:“别用暴发户的语气和我说话。”
林火献殷勤献歪了赛道,被骂了一句老实了又觉得很新鲜——
她居然真的不屑自己那仨瓜俩枣,好特别哦,爱了爱了。
谢允星以沉默表达了对云天宗大师姐说话中的直白与没礼貌的赞扬。
稍落于众人一步,云上仙尊将开明兽放下,抬手拂去衣襟上沾的兽毛,淡道:“谁说它属于他人?”
此话一出,倒是把从后面众弟子中走出,正弯腰想要把开明兽抱起的云天宗小师妹说得动作一僵。
南扶光抿了抿唇。
宴几安道:“给你的,永远都是你的。”
……
林火倒是也没撒谎,因为古生物研究阁的存在,渊海宗盛产的确实是灵兽类别相关的产业链,他们很容易捣鼓出南扶光这辈子闻所未闻的东西。
比如在云天宗他们的娱乐不算太多,潜心修行或者对日月打坐冥想为日常,重要的传统节日也会聚在一起制作精良食物,除夕或者贵宾来时,也会放各色绮丽的炮竹烟火……
但相比起渊海宗,南扶光发现他们差的远了。
林火给云天宗众弟子安排了一种名叫“彩衣戏”的礼诞作为欢迎仪式。
地点设于渊海宗名叫“听潮阁”的地方,此处像是陆地宗门拥有仙雾缭绕亭台楼阁,楼阁中央有一巨大的戏台,戏台之下乃一汪清潭,却是连同不净海深处。
最开始看着一名渊海宗弟子能挥袖与一群独足、身燃有火焰、羽洁飘逸的蛮蛮鸟共舞还觉得有趣,身形纤细的女修身着白绫羽衣如九天仙娥跃至蛮蛮鸟背乘其欲上青天——
丝竹悦耳,乐响如磬,一切都很美好。
如果不是南扶光隐约记得蛮蛮鸟这种生物其实并不是《闲谈杂记经志》中记载那样天生为仙官座驾御骑,它们有弱点就在背部,寻常人莫说骑上去,就算是碰一碰就会被变了嘴脸的“仙鸟”把眼珠子从眼眶里叨出来。
渊海宗这一批蛮蛮鸟少说十余二十,每只皆如违背天性,任轻盈女修于其背部跳跃舞动,似完全被驯化至违反天性,诡异至极。
“这蛮蛮鸟自小于渊海宗培育?”南扶光问林火。
“蛮蛮鸟因为性格暴甚至会为抢夺栖息地攻击栖息地内所有其他物种,讲真的你以为地火蛙几近灭绝是因为它们祖祖辈辈在玄明山脉活了上万年突然水土不服了吗……这一批蛮蛮鸟是我宗门之人千辛万苦从玄明山脉花费数年寻来,如今在我渊海宗保护繁殖,留存血脉。”林火道,“它们在渊海宗适应的很好,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他意思是蛮蛮鸟作为外来物种入侵打乱了玄明山脉的生态环境?
南扶光觉得这话有些奇怪,鸟类迁徙自有它们的道理,地火蛙因此迎来天敌难道不是最多算它们倒霉,假以时日它们被吃得差不多了自然会进化出懂如何避免蛮蛮鸟的一批——
物种优化不就这么来的吗?
此时怀中放置双面镜震动了下,谢允星此时坐在她的左边,宴几安坐在她的前边,宗主谢从上了年纪应该已经睡了,南扶光只能想到是吾穷。
结果拿出来发现发来呼召的是个未有记录的陌生双面镜,南扶光同意了对方的呼叫,最先映入眼中的是一只罩在双面镜上的大手。
“……”
当然不能辨手识人。
但南扶光坐直了一些。
对面摸索了一会儿才把手挪开,双面镜被拿起来了一些,云天宗山脚下那叫万千少女发疯的俊脸出现在双面镜中,他问:“你那边怎么那么吵?”
“你别管。”南扶光问,“你买的双面镜?”
“是。”
“不是嫌贵?”
“没贵到买不起。”
毫无营养的对话,没有开头应有的打招呼也没有重要的事,双方的语气都很平淡,这样的聊天南扶光却没有以“我在忙”为理由挂断,前方与蛮蛮鸟共舞的舞蹈已经进入高潮,观众席上人们惊呼不断,云天宗小师妹新奇地瞪大眼,正在拼命地鼓掌。
南扶光却在问双面镜中的人画面那么清晰是不是买的最新型号,他难道是把山上的猪祖孙三代都灭了换来一笔巨额?
如此精彩的灵兽表演,林火看她心思完全不在表演上,凑过来问南扶光在同谁用双面镜,嗓门大了些引得前面云上仙尊也回头望过来。
南扶光三言两语打发走了林火,那边杀猪匠与她闲聊,甚至问都没问突然凑过来说话的傻子是谁。
他只道她在忙的话就去忙,而后双方又非常自然的挂断了双面镜。
这人像是完全只是为了通知她双面镜买来了这件事,当南扶光戳着自己的双面镜记录他的相关信息时,前方戏台换了个节目。
蛮蛮鸟整齐划一拍打着翅膀消失时,那一汪绿潭中升起仙雾缭绕,一名赤着上身、下身仅围一白纱缥缈于碧波中的男修出现,其面容也算得英俊,上身肌肉线条过关,一切看上去非常正常——
若不是他与一条耳呈海刺背脊状、面覆泽色彩光鳞片、纤长指间连着薄膜、上身为美丽女子,下半身为鱼龙形态的雌鲛共舞的话。
此雌鲛双眸仿若覆盖着一层蓝色的膜,姣好面容与灰白的肤色无一不定向她的品种为不净海以北蛮荒沼泽中的冰原鲛。
此类冰原鲛并不如蛮蛮鸟稀有,但也算少见……只因它著名处在于其生活在非常偏远的地区,且非常善于搞同类内部矛盾。
雌鲛常年狩猎同类雄鲛,视其为上等食物甚至有甚者常年以屠杀雄鲛为乐,它们繁殖后代的方式是选一条顺眼的雄鲛用海藻把它悬挂起来,在它因为窒息而被这辈子最后一次被人道主义光环笼罩时,雌鲛取出其雄精,放入自己的孕囊。
雄鲛甚至接受了这个设定,它们理所当然的认为自己就是雌鲛的储备粮和工具鲛。
南扶光曾经阅读到冰原鲛相关的信息时,一度认为它们整个种族的精神状态非常超前……
无论是吃同类的那个,还是被吃的那个。
冰原鲛只是长得和人类相似,它们本质上还是灵兽。
不会说话。
也不会有过于复杂的感情。
甚至智商还不如开智的灵兽比如宴几安送的开明兽——
它们活着只为了填饱肚子,繁衍后代。
本质就是一条鱼。
所以有生之年看见一条彪悍的冰原雌鲛依偎在人类男修怀中共舞……
南扶光怎么看都觉得非常别扭。
不同物种的生物为什么要凑在一起做戏?
退一万步说,这男修的大腿还不如寻常冰原雄鲛的胳膊粗,哪里值得一条雌鲛如此快乐了?
“这冰原雌鲛发生了什么,还会跳舞?也是你们从哪高价弄来的?”
“那倒不是。”林火道,“我们捉住它时它快把那一片沼泽里的雄鲛杀光了,经过一番挣扎,我们决定把它带回来驯化……”
“驯化?”
“冰原鲛互相残杀的种族特性百害无一利,也是导致冰原鲛种族几乎覆灭的最主要原因,渊海宗或许有办法从根源上帮助此物种解决这个难题——”
林火下巴点了点依偎在男修怀中的雌鲛,“做什么这种表情?事实证明也不是没可能,冰原鲛长得和人类那么像就没理由学不会……我们的成果卓然。”
南扶光看了一眼那双眼覆盖着薄膜的雌鲛,昔日捕猎的璞前端利爪被修剪得圆润无害,每一枚指甲上甚至镶嵌装饰了珍珠……
“林道友说的倒也有道理。”前方抱着开明兽的云天宗小师妹转过头对南扶光说,“如果因本族自相残杀导致灭绝,那也太可怜了。”
南扶光沉默了下,冷冷道:“那是它们的天性。”
她语气不算客气,云天宗小师妹因此畏缩了下,怯生生地望着她。
这时候,南扶光怀里的双面镜又响了。
从这场对话中脱离出来,南扶光再次打开双面镜,杀猪匠语气依然平静:“第一次用好像要把能量用完再充能会对使用寿命比较有益,吾穷说,通话中是最耗能量的。”
南扶光:“你不是嫌我这边吵么?”
林火:“又是谁啊?”
杀猪匠:“你可以换个不吵的地方。”
南扶光想了想,径直站起来,带着双面镜离开了听潮阁。
在她身后,雌鲛捧起了那渊海宗男修的脸,男修痴迷与其深情拥吻,仿若彻彻底底忘记了此时他怀中的不过是鱼类灵兽,它的血都是冰冷的。
……
杀猪匠的双面镜能量很耐用,不愧是最新款。
南扶光回到听潮阁时已经接近正常彩衣戏落幕,阁内气氛正好,她不想出现时被一堆人抓着问有那么好的把戏不看跑去了哪,所以回去的时候绕了个路,选了条自认为无人之径。
身披月光,空气中吹来的寒风夹杂着海水的腥咸,南扶光打了个寒颤,听见了水声。
整个渊海宗泡在水下,听见水声并非奇事,只是南扶光听见的水声像是一大条鱼跃出水面那种水珠飞溅打破水面的声音,她巡声而去。
金丹期修士想要不发出声音的时候,她就可以不发出声音,所以当南扶光靠近听潮阁背后院落那只巨大的水缸时,没有任何人发现她的气息——
那是一只极大的水缸,水缸中水色不是海水的蔚蓝更像是沼泽琥珀的深绿,从外侧看入,偶尔见巨型水草生物犹如漆黑缎带,随波飘摇。
在水缸上方,一名身着渊海宗道袍的男修倚边缘而坐,月色下他不断地如同堕魔般诉说自己的爱慕。
水波纹自那巨型水缸面划过,美丽的冰原雌鲛冒出水面,洁白的胳膊手肘处的鱼鳍在月光下折射着冰蓝的光泽。
“我还以为我们永远不能在一起了,直到你变成了这样——”
在那渊海宗弟子激动的声音中,冰原鲛用胳膊攀附上那名男修的脖子,蒙着薄膜的眼珠子在眼眶里转动。
“爱……爱。”
南扶光清楚地听见从冰原鲛的唇瓣中,有嘶哑又含糊的吐字,那分明是一个人类女子说话的声音。
……
凡尘界。
杀猪匠很有耐心地听了一个时辰左右南扶光发表意见认为渊海宗整体给人毛骨悚然的感觉,最后他的双面镜终于快用光能量时,她的思维已经放飞到渊海宗正在搞什么邪恶的事业。
作为一个杀猪的,他甚至偶尔能对她提及生物构造与物种人伦道德相关问题时提出一些反馈。
直到最后的能量耗尽,屏幕暗了下来,吾穷推门而入,面无表情地告诉杀猪匠:“她让我转告你她还没说完,仿生灵兽真的非常有可能——云天宗所有人齐聚一堂时,您就这么把她骗到个人烟稀少的地方,用莫名其妙的弱智话题硬控她一晚上?”
“你说话不要总是像我在耍流氓。”
“……”
您是啊,难道不是吗?
“她说那个彩衣戏她看得不舒服。”
“……不愧是她,对这种事有与生具来的敏感肌。”
“这件事上,理论上我不应该对她有太多的照顾。”男人放空了一瞬,似乎是在努力试图找一个精准的词汇。
“这样有些,多角度范围内的……不正常。”
吾穷面无表情地“哦”了声,她也在努力试图找一个稍微恭敬的表情,但无论杀猪匠是否成功,反正她是失败了。
——每隔半个时辰就呼叫一次别人的双面镜算什么正常的行为吗?
天都黑了,随时有打开双面镜发现对方在床上衣衫不整准备就寝的风险。
吾穷放空地望向窗外,茫然地想渊海宗今晚看到的也是同一颗月亮,一样那么圆。
就在这时,杀猪匠小院的门被人从外面敲响,探头探脑进来的是一名云天宗外门弟子,小少年满脸青涩涨红了脸,大概第一次同凡人说话非常紧张,尤其是那个凡人如同一座山似的立在门后,面无表情地垂眸望着他时。
外门弟子结结巴巴地递给杀猪匠一块属于云天宗的信物令牌,道是大师姐叮嘱二师姐送来给他挂在猪肉摊前以防土匪惦记——
二师姐没能亲自来是因为二师姐已于前夜动身前往渊海宗。
杀猪匠挑了挑眉问,云天宗二师姐前往渊海宗了?
那外门弟子茫然地“啊”了声,心想这位难道不是大师姐的那个谁?
他关心二师姐做什么?
顶着一脑袋问号他被关在门外,门内的男人转身与吾穷有一瞬的对视,他停顿了下,叹息:“听见了吗?谢允星也去渊海宗了。”
吾穷:“听见了。”
杀猪匠:“哎。这渊海宗还真是非去不可。”
吾穷:“……”
杀猪匠:“好累。”
吾穷:“先把您的唇角放下来再假装抱怨吧?”
第87章 虾仁馄饨
觉得眼前彩衣戏看得人浑身不自在的不止南扶光。
云天宗二师姐谢允星, 先前便有提到其心思细腻,说话温柔,却不似云天宗小师妹那般总是胆怯生生,又比云天宗大师姐更有震慑之力, 提到谢允星, 怕她的可不止那混世魔王谢晦而已。
前来渊海宗的队伍浩浩荡荡, 云上仙尊自是不再过问琐碎事,剩下的都是云天宗大师兄无幽与谢允星在操心。
于是这夜,自然也是被奉为座上客安置于彩衣戏前列位置,观看了一些渊海宗的歌舞升平, 谢允星觉得没意思。
——飞禽走兽如下山虎拔牙, 翻云龙退鳞为蛟, 失去了本性为修士驯化,再珍惜又有什么意思?
一来二去, 她有些走神, 侧耳听本门弟子桃桃在后与其他弟子蛐蛐。
“渊海宗是真有钱, 如今三界六道人心惶惶,唯独他们吃香喝辣。”
“可不是么?你不知道,他们似有天道庇护一般,无为门前几日还有爆体现象发生,我今日来时问他们的接待道友, 却道渊海宗数日未曾有这等现象了,他们的镇派物稳定, 灵脉充盈滋养……”
“比拥有真龙和神凤的云天宗还厉害么?”
“听那意思可不是么?听闻他们的器修阁少阁主肖官不日便突破筑基末期升入金丹期, 到时候可就真的和咱们云天宗几乎同等多的高境界修士——”
“此话荒谬。我们有渡劫期,他们有什么?”
“云上仙尊又不参与此次「陨龙秘境」大选,若是他坐镇选拔, 云天宗弟子在台上被揍得满地找牙,不过更丢脸罢了。”
身后的声音停住了讨论,看似桃桃无话可说。
谢允星目光放在戏台上,思绪却跑得很远:埋葬于云天宗净潭之下,「旧世主」言官灵骨失窃,整个三界六道受其影响颇深,凭什么单独渊海宗已经不受影响?
她百思不得其解。
回过头下意识找南扶光,又发现这人具不知所踪,到了渊海宗比在云天宗只更放飞地不守规矩。
谢允星拍拍道袍上不存在的灰尘站起来。
“二师姐,你上哪去?”后排的桃桃问。
“不好看。”谢允星言简意赅答,“不看了。”
……
谢允星早就听说段南和段北两兄弟从精神意志上来说早已脱离了凡胎,他们是仙盟与「翠鸟只巢」最好的杀器。
她没有详细过问为什么《三界包打听》上只是被卸任打发到其他地方去的段南会以鬼修形式附着于那个旧腰坠上,出现在她的面前,她以血养魂,他告诉她一些,只有「翠鸟之巢」才知道的秘密。
但闲暇之余,伴随着越来越熟,他们之间也不一定完全是冰冷的交易。
段南会缠着谢允星陪他演武。
在看到她的四阶冥阳炼后,哪怕只是一团模糊的光影也能看见他双眼放光,之后他就不断缠着谢允星陪他比划,赌注则是赢的人可以为所欲为。
最开始赢得总是谢允星,一个三岁小屁孩身高的鬼修,甚至遗失了自己还活着时惯用的武器,她只用一只手就可以把他掀翻。
但段南成长的很快,他不知道上哪学习到了鬼修的进阶修炼法则,很快的谢允星发现自己偶尔也要用双手接他的杀招,直至前不久,段南外形已经长至九岁左右小少年,谢允星第一次动用自己的冥阳炼。
但比试的结局还是没有改变。
这一日,在渊海宗的封闭式演武场。
外人可能只是云天宗二师姐过分刻苦,放弃了观赏彩衣戏的机会在此单独修炼,殊不知她每一次挥舞那与她等高、比她人还宽的巨型重剑时,总有一个面瘫着脸的小少年,艰难地接她的招。
直到谢允星使用一记天罡步接八卦掌法瞬闪至段南身后,挑飞他手中的武器,冥阳炼“哐”地一声砸在他脸旁边近在咫尺的距离。
小少年僵硬了下,抬起头不服气地瞪着她。
“说吧。”谢允星淡道,“这渊海宗的古生物研究阁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
过了数日。
南扶光都不太记得清自己来到渊海宗是第几日了。
「翠鸟之巢」组织总是那么忙碌。
南扶光原本只是一个被关在临时的天机阁对着设计图发瘟的临时工,突然这一天有一位「翠鸟之巢」的长官大人走进来,四处张望发现已经无人可用后,对着独坐在桌案后满脸茫然的南扶光道:你,就你。来吧,外勤。
——那条雌冰原鲛遭到了刺杀。
南扶光才知道那条冰原鲛有名字叫“丽”,因为美丽的外表与温驯的非原生性格,有它出现的那些彩衣戏场次总是十分受人追捧。
人们喜欢看不可驯服生物被驯服的模样。
……当然也可能不是所有人都喜欢。
就在昨夜,彩衣戏的巡夜人在按例巡夜时,听见平日里安置这些灵兽的区域发出异动,他拎着油灯前往去。
月光下,俨然是一比人高数丈不可数的巨大水晶缸。
漆黑夜晚不见星辰,灌满了海水的水缸犹如安静得庞然怪物,透明的水晶壁后,深绿色的水近乎漆黑,海藻漂浮如无形之手。
只闻哗哗水声。
巡夜人提灯绕至水缸之后,只见水缸破了一个巨大的洞,而里面的冰原鲛,早已不翼而飞。
当时气氛下,这般诡异情景足够将巡夜人吓得够呛,当时便惊动了许多人……
传闻林火出现时睡眼朦胧,衣服都系反了衣襟,脚踩不同靴子,骂骂咧咧。
次日。
人们在距离彩衣戏楼很远的地方发现了一条冰原鲛的尸体。
这条雌性冰原鲛却被发现死于沙陀裂空树的树根之下,树根刺穿了它的胸膛,它的肋骨白森森外翻,眼眶上的冰蓝色薄膜变得死灰,头发也失去了在水中的光泽。
它身上有两道致命伤,第一道割开了它的胸膛,可能会导致流血,但不会很快的死亡;
第二道是贯穿伤,这条雌鲛像是一种名叫荆棘鸟的鸟类,在沙陀裂空树的树根上刺穿了自己的胸膛。
黑色的粘稠液体从它敞开的胸腔流淌得到处都是,没人说得清那究竟是发酵产生奇怪变化的血液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
……
「翠鸟之巢」来的长官是那个渊海宗的器修阁少阁主肖官。
肖官与林火给人感觉很不一样,都是渊海宗二世祖,他却没咋咋呼呼的,总是阴沉的模样。
作为渊海宗炼器阁阁主之子,肖官也算是修仙界数得上名字的修道奇才,早早筑基末期,严格的说他还比南扶光小上几十岁,早些年凭借着身份与一些作品进入「翠鸟之巢」,如今已经是个分队的小队长。
他带南扶光乘坐渊海叶舟去了现场。
南扶光有些意外地发现,冰原鲛尸体所在处便是她第一次在古生物研究阁的成像镜里看到的那里鱼群集体死亡的孤立岛屿。
而丽的死法正巧也与当时那些鱼一模一样。
远远的还未等船只靠近停靠点,南扶光便闻到了海风送来的非同寻常的腥味。
好在这时候已经是秋末初冬,她不敢想象若是夏季炎热这,股腥味被高温与水蒸气捂过该得有多么上头……
南扶光扶了扶腰间青光剑,从渊海叶舟一跃而下落在岛屿上。
脚下的苔藓与蕨类植物让她的脚像是踩在了柔润的绵垫上。
她觉得这脚感有些恶心。
不远处冰原鲛开膛破肚的胸腔上方又有了食腐类生物在盘旋,她几跃而至鲛人尸体旁,赶走那些嗡嗡嗡个没完的小虫子,弯腰用手拂过雌性鲛人的双眼替它合上眼。
“自从灾厄降世,仙盟下达禁止突破的警戒禁令,渊海宗附近便开始陆续有灵兽无故爆亡现象。”
肖官的声音在南扶光身后响起,他也成功抵达,此时悄无声息跟上来,蹲在丽的尸体旁边,观察了一会儿才仰头望南扶光。
“这不是第一次了……不幸的是,你来渊海宗那一天似乎也赶上了一次,这是你亲眼目睹的第二例。”
南扶光想到那些鱼,其中一条被她开膛破肚。
她点点头。
肖官沉默了下,提醒:“而你才到渊海宗不足七日。”
这频率是有些高了。
站在一具鲛人尸体旁边,再迟钝也不会觉得这只是一些平平无奇、连续发生的意外巧合。
南扶光没搭腔。
肖官撑着膝盖站了起来:“你觉得这像是怎么回事?”
他随口一问,原本没指望得到什么太有用的回答——
他十分清楚眼前的人虽然是金丹期修士,但同时也是他从玄机阁借调来赶鸭子上架的临时工。
莫说她是临时工,哪怕是正经玄机阁的人,放「翠鸟之巢」内部也总被他们私底下嘲笑是“臭书袋”。
“一场献祭。”
南扶光不假思索地说。
“这些灵兽奔赴沙陀裂空树下赴死。”
“总不能是随缘挑选幸运灵兽前来赴死。”
是不能。
事出反常必有妖。
南扶光搓了搓手指,歪着脑袋看向肖官,忽然提出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你见过未修炼亦未经渡劫便能够开口说话的灵兽吗?”
肖官露出个费解的表情。
“灵兽的本质是飞禽走兽。”
开机说话?
闻所未闻。
“为何如此发问,莫非你见过?”
南扶光面无表情地竖起两根手指,似乎是在示意“二次”。
顿了顿,手腕下沉,中指收回,食指指向他们脚边的鲛人尸体。
肖官沉默半晌,脑补了下灵兽开口说话的场景,放往常他一定会说“若你发现家里灵兽或者灵植开始开口跟你说话那一般情况下这边是建议尽早就医的亲亲”……
奈何当下场景本就不一般,所以他只是抬起手,“啪啪”拍了拍南扶光的肩:“现在我开始感觉到我的鸡皮疙瘩掉一地了。真是谢谢你。”
一边说着,他毫不犹豫地给古生物研究阁开了一张调查令。
……
平日里,这冰原鲛胆小谨慎,能够靠近她的无非也就几人,其中一个便是平日和她共同演出那名渊海宗弟子。
第一个被怀疑的对象便是他也无可厚非。
回去的路上,肖官与南扶光闲聊。
“你猜这一次挑选各宗门进入「陨龙秘境」名额为什么放在渊海宗?”
“近日修仙界动荡。”南扶光随意道,“渊海宗后来似乎拥有独一份的灵脉充盈,甚是太平。”
肖官轻笑一声,似有些轻蔑。
他告诉南扶光,渊海宗宗主大限将至,命星有趋于黯淡趋势,并非如此太平。
“这是我一个云天宗弟子能听的吗?”南扶光淡道,“听完我不会活不成了吧?”
“渊海宗最近出现了一些篓子。”
肖官告诉南扶光。
“那日在船上发生的也算在内。如你所见,如果这次不把选拔放在渊海宗,秘境选拔与诡案撞一起「翠鸟之巢」完全分身乏术……早些时候便提倡适当放宽执法人员吸纳审核标准,上面的人永远不会听,总是等真的忙不过来了才知道着急。”
在肖官开始对一个临时工抱怨体制内的忙碌时,南扶光无声地看着他。
“什么?”
“是我误会了?你不是渊海宗的人吗?”
从那日船上的表现,他们都是你的舔狗。
怎么你还怨念这般多?
“跟古生物研究相关的,是古生物研究阁。”肖官问南扶光,“前段时间云天宗的轨星阁守护看管的‘黄泉之息‘失窃,你们宗主有资格责备他们吗?”
噢。
就像南扶光与药阁永远不对付,大宗门人多口杂,总少不了这些有的没的。
南扶光懂了。
他们前去拿下了那名疑似凶犯的渊海宗弟子,他看似压根就没想过要脱罪,南扶光他们在他房间轻易找到他——
此人脚步虚浮,神情涣散,对于昨夜伤害冰原鲛一事供认不讳,当肖官一板一眼宣告他的罪行时,他耷拉着眼皮子,一言不发。
南扶光从肖官手中接过「翠鸟之巢」配备的困仙锁,捏在手中把玩了下,普普通通的制品,也就欺负下金丹期前后修士。
等哪日要捉拿宴几安那等大能,屁用没得。
换她来能做的更好。
南扶光上前捆住那渊海宗弟子,压着他往外走时满脑子还在想这困仙锁改造方案应当从编制手法入手,这时候,那被压着的人脚下一顿。
南扶光:“?”
渊海宗弟子回过头问她,丽娘是否还活着。
南扶光无语至唇角抽搐,抬起手,用力压了压他的脑袋:“孩子饿死了才想着来奶,你们男人都喜欢这样吗?”
……
缉拿嫌疑犯工作过于顺利,肖官给南扶光放了半天假。
临告别前,这位渊海宗第一二世祖用明显挖坑的语气对南扶光说,听说你参观了古生物研究阁,怎么一点不好奇他们究竟在做什么。
南扶光无语凝噎,因为她确实真的很好奇(……)。
连续忙碌数日好不容易闲下来,南扶光也不知道上哪去——
云天宗大师姐也有想偷懒的时候,她并不是无时无刻不在想着如何进阶与突破。
如今真龙镀鳞已经完成,曾几何时,日夜悬在她脑袋顶上那把狗头铡就这么毫无痛感的消失了,她失去了一些紧迫感……
翻译一下:突然不用死了,竟然有点空虚。
更何况如今她已经是金丹中期修士,此等境界已经足够她在接下来的「陨龙秘境」选拔中,将几乎所有的别宗门弟子吊起来打。
于是她放弃了今日份刻苦努力,来到渊海宗头一次有空到处逛逛。
渊海宗乃不净海东岸第二大宗门,俗话说得好靠海吃海,不算临海各种渔村与渊海宗本身的海下拓展村落,它甚至毗邻昆仑山脉,严格算起来,不净海东岸三分之一的领土都是它在罩的。
这里的地理与人文与云天宗出入甚大,南扶光选了一个渊海宗最近的商业街,光是在街头翻小摊贩各式各样的小物品,都够消磨很长一段时间。
她给谢允星买了许多装在贝壳和海螺里的胭脂;
给桃桃打包了一份用生蚝与鸡蛋液混合煎炒的小吃;
给宗门此次前来相熟的师兄弟弄了些下酒的烤鱿鱼;
给无幽整了把贝类雕刻的扇坠,并提前配好了赠予台词,“你看这一个下品灵石的扇坠能让你的仙器蓬荜生辉”……
打铁铺里通常不会卖她这种高境界修士看得上的东西,但不得不说,南扶光认为那把用不净海近归墟海眼下的玄冰铁打造的杀猪刀,看起来也很厉害。
但玄冰铁这种材料,通常不太会从宗门管辖下流出。
南扶光指着杀猪刀问老板,这玩意是不是有点擦边的违法。
那打铁铺的老板兼铁匠上下打量面前明显是修士的仙子姐姐,怎么看都跟杀猪刀配不上一星半点……
他特别警惕地问她,是不是钓鱼执法,还是想打假讹钱。
南扶光百口莫辩,犹豫了半天没能把“我有一个朋友,是干杀猪的”说出口,她有预感说出口的那一刻在铁匠眼中她就成为了彻彻底底的大骗子——
尽管这年头,越荒谬的话反而才是真话。
晃出打铁铺,站在被头顶海面折射后十分灿烂的阳光下,云天宗大师姐微微眯起眼,掏了掏腰间乾坤袋从里摸出双面镜。
点进最近存好的那个联络号码,上一次的聊天内容还停留在两天前,她问那杀猪的打字那么慢为什么一点长进都没有,对方回复了一个“哎”。
没了。
她没再说话,他也随遇而安得很,尸沉大海,了无音讯。
南扶光那一句“我发现了一把不得了的杀猪刀,你看到可能会流口水”打完了,最终也没发出去,盯着自己打好的字看了半天,最终她翻着白眼删的一干二净——
随便。
不说话就不说话。
那她也不要理他。
……
时至晌午,南扶光有些饿了,乾坤袋里有充饥的粮,但她人都到了渊海宗最大的商业街之一,没道理再用那些东西充饥。
她正欲找个酒肆填饱肚子,结果竟然在大马路边,一个支着渊海宗宗门标识的帐篷边,遇见了熟人。
正是那日在渊海叶舟上有一面之缘的阿福和阿笙,那日两兄弟伴随着船只桅杆被怪鱼一口吞下,最终仰仗她割开鱼腹得以生还。
见到南扶光,他们具是非常兴奋,远远就喊着大半条街能听见的土狗名字“太阳姑娘”,并热情地冲她挥手。
所有人都看了过来,南扶光意识到如果她不应她的这个外号即将传遍大街小巷,所以满脸黑线地靠过去与二人寒暄,并发现他们身上换上了渊海宗外门弟子的道袍。
南扶光一边恭喜他们,一边看他们身后支起的摊,原是渊海宗古生物研究阁的摊子,在此招揽凡人志愿者,有偿成为古生物研究阁管辖下彩衣戏相关零散工,做得好的话,有机会进入古生物研究阁作编外人员。
有那么一瞬,南扶光质疑了下这件事。
阿福非常乐观地说:“毕竟没几个修士愿意打杂,喂喂灵兽铲铲屎……对修行毫无帮助啊!”
南扶光道:“噢。”
兄弟俩兴奋地抓着对他们有救命之恩的南扶光聊天,听闻她正要前去午膳,拍着胸口道要一起,近日商业街支起了一家非常了不起的馄饨摊,每天限号排队排个没完,他们早早拿了号,今日正好请南扶光吃上。
南扶光笑着应了,道,她当初突破筑基期,升入金丹期,就是因为吃了一碗馄饨。
阿福与阿笙当她说笑,引她于商业街穿行数百米,最终来到一后巷——并非商业街主干道,但兄弟二人诚不欺她,后巷因为一个冒着莹莹蒸气的馄饨摊被围得水泄不通,热闹非凡。
无意与来来往往人群相挤,在人墙之外,阿福凭借自己的身形优势,强势给南扶光抢来张墙根边的桌椅,安排她坐下,让她等着。
南扶光应了,倚靠墙边坐下,半边身子在巷外道的阳光下,她微微眯起眼,拿出安静如鸡的双面镜捏在手中把玩……
手指指腹搓了搓双面镜上繁杂的符文。
她双眸放空,堂而皇之游神,像是一只趴在墙根晒太阳的懒猫。
不多会儿,阿福和阿笙端着三碗馄饨回来,特地放了葱的是南扶光的,上面还浮了一层晒干的虾米皮。
南扶光瞅了一眼阿福和阿笙的那碗只有一些干紫菜漂浮,她笑了笑,用圆润的白瓷勺拨弄了下馄饨,各个浑圆饱满的馄饨在油花丰富的汤里翻滚,先尝一口汤,吊汤也是用的猪油。
阿福催她尝尝,这猪肉馄饨听上去平平无奇甚在新鲜,还能爆汁。
她便尝了一口,果真咸淡适中,鲜香扑鼻,调好的馅料用的猪肉是新鲜的肉味,肥瘦正好。
再咬一口,馅料中间还包了一颗完整的新鲜虾仁。
南扶光眼皮子掀了掀,扫了眼坐在自己同桌的阿福与阿笙,两人正激烈讨论今日这猪肉的好还是昨日那牛肉的好。
阿福道,明日会推出渊海宗限定版海鲜馅,得早些来排队。
阿笙道,还有放海鲜的?那必然是另外的价格。
放了勺子站起来,南扶光道,“我再去添些香油。”
……
馄饨摊被人群围得水泄不通,光挤进去就要废不少力,更何况手中还端着一碗满当当的馄饨。
馄饨摊后,摊主自然是忙碌不停,包好的馄饨旁边还有一些调好没来得及包的馅料,猪肉是猪肉,牛肉是牛肉,食客喊了便现包下锅。
摊位前,小料是自个儿加的,辣子和香油和葱,不限量供应。
南扶光走过去放下馄饨碗,随意扫了眼围观了下馄饨摊主包馄饨,手指修长,指尖灵活,小小的馄饨皮摊在掌心搁好馅,再一叠一捏,一只馄饨便好了。
捏合的部位留下不清晰的一点印,大约是与其指尖的茧有关系。
看够了,南扶光拿起香油,倒过来,发现没了。
那馄饨摊主倒是眼观六路,从摊位后面步出拿了瓶新的香油,递给南扶光。
期间有短暂的交替,他略微粗糙的手侧蹭过她的手背。
不动声色避开,她点点头接过,加了油,端起馄饨要走。
没能走开半步,被人从后面一把拽住:“加点辣子,和虾仁口味配。”
胳膊肘落入热烘烘的大手,对方手掌心可能还有馄饨皮残留的面粉,这动作属实冒昧,南扶光想要甩开他,但对方攥得死紧,她一挣,他还加大力道。
“不吃辣。”南扶光面无表情道,“放开。”
“好凶。”
馄饨摊老板一点放开她的意思都没有,只有眉毛挑起,又无奈地垂落下来。
南扶光抿起唇。
“别人都没吃上有虾仁的。”
她听那杀猪的唉声叹气。
“就你吃上了,还要凶我。”
第88章 在等人
南扶光早就习惯了这人装模作样的服软, 也摸清了他的套路——
当他开始顾左右而言他,那就是实际上,他觉得自己一点错都没有。
光想到这个就足够让人火冒三丈了。
这一次试图挣脱他的力量加强了些,拉扯间动作幅度有些大, 另一只手端着的馄饨难免动荡。
还有些烫嘴的汤汁飞溅出来撒在她的手腕上, 露在衣袖外, 白皙透着青色血管的那一截皮肤立刻变红。
南扶光一声不坑,反而是先前拽着她不撒手的人显得注意到了这一点,他收起上一瞬的散漫,微微皱起眉, 伸手接过了南扶光手中那碗只动了一口的馄饨。
“你这个人——”
最后又没能说出她这个人怎么样。
在云天宗大师姐高抬下巴的瞪视中, 杀猪匠松开了前者。
他就连背影看上去都在无奈叹气, 转身在自己的馄饨摊最近的那张小桌上放下了那碗馄饨,顺手拿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桌边的小木凳, 然后转过头来, 望她。
好在南扶光还站在原地没有扭头就走。
馄饨确实很好吃。
她饿的要命。
浪费粮食是不对的。
“并非是前来渊海宗也故意不同你说……”
看上去此生唯独不擅长与人解释自己的行为与意图, 此刻杀猪匠看上去正在努力组织语言。
“总之你先坐,我慢慢说。”
南扶光是不想理他的。
奈何此时二人正在挤满了人的小巷子中搞对峙,周围挤满了正在吃或者还没吃上的食客,均脸脸懵逼地看着他们,整不明白这卖馄饨的小摊贩如何就与高高在上的修士扯一块儿去了……
看修士腰间挂着个「翠鸟之巢」临时派遣的腰坠。
怎么, 「翠鸟之巢」已经闲到连凡人乱占地摆摊都要管了嘛?
“来。”
杀猪匠搓了搓手,一些干掉的面粉团从他指尖掉落。
“坐得近, 再瞪我也方便。”
不远处, 人墙外,火速吃完馄饨的阿福和阿笙隔着人问南扶光怎么啦,南扶光回了回头, 嗓音平静地说没事,是她方才想加辣子,老板不让,妄想让她加钱。
好大一口奸商的锅就扣到了头顶,杀猪匠看上去却除了无奈,压根没有一点愤慨。
甚至等南扶光冷着脸在他刚擦过的板凳坐下时,那浅皱起的眉头也跟着松开来。
他站在旁边一边继续包馄饨一边听南扶光三言两语打发了那俩不知道上哪认识的、看她的目光充满盲目崇拜的低阶修士,等那两人离开,她就抓起勺子低头吃馄饨。
可惜直到杀猪匠把今日份分发出去的排队号份额馄饨全部包完,彻底闲下来,她也没抬头看他一眼。
“……”
啊。
男人悻悻地摸了摸鼻尖。
看来是真的很生气了。
……
南扶光顶着一张“我恨全世界”的断情绝爱脸吃完了一碗馄饨。
最后一颗下肚子前她有认真思考过要不要吃完抹嘴走人,这时候余光看见杀猪的弯腰在馄饨摊下面掏了掏,半晌艰难地拖出一个盖好的箩筐。
南扶光把最后的馄饨塞进嘴巴,咀嚼两下,捧着碗喝了口汤,此时心中还在冷酷的想哪怕你箩筐里装满了黄金。
这时候箩筐一阵乱动后倾倒,盖在上面的盖子翻了,两只粉色的小猪滚出来。
造成箩筐倾倒的那只一落地就朝着南扶光飞过来——全程四只蹄子连滚带爬——"咻”地一下,比猫还灵活地蹿到仙子姐姐怀中坐稳;
另一只显得谨慎许多,它眼睛不好腿也瘸,东闻闻西嗅嗅,最后大约是循着声儿慢吞吞挪过来,也不蹭南扶光,就靠着她的腿边。特别安心似的趴了下来。
“……”
此时未免就有一些被围追堵截的错觉了。
怀中的壮壮像是一条兴奋过度的小狗,在她怀里拼命哼唧加蛄蛹,等南扶光不得不伸手扶着它手感很好的屁股免得它滚下去,它像是自己把自己哄上头了,眼泪汪汪似被抛弃后久别重逢,往抱着它的人怀里钻。
怀里压着个。
腿边蹲了个。
完完全全被硬控在原地,这下南扶光是彻底走不得了。
这时候那杀猪的才走过来,斜靠在墙边,投下的阴影将她笼罩起来,因为背光看不清楚其脸上神情,但南扶光觉得,他应该挺得意的——
似乎是觉得自己这招挟天子以令诸侯玩的很棒。
“猪借你玩一会儿。”他低下头,俯视面前矮桌边坐着的人,慢吞吞地问,“现在可以好好听我说话了吗?”
……
根据口述,这杀猪的大约是二天前,与云天宗的船只前后脚就抵达渊海宗。
他很穷,他只是一个杀猪的,双面镜和船票掏空了他身上所有的钱,他穷到恨不得在船上就开始当街乞讨。
所以到了渊海宗,他不得不重操旧业做起老本行,又介于渊海宗地理位置特殊没那么多猪给他杀,他只能支起馄饨摊,这些天他忙的不可开交——
“忙着把自己打造成渊海宗门前商业街新的摊贩顶流?”
甚至路子比在云天宗山脚下那会儿更加天款宽地广,老少通吃。
八百里的妖怪闻着味都得来排队吃上这口唐僧肉似的——
就这会儿,还有三个姑娘吃完了没走开,转着头大方地望着这边窃窃私语,正小声说话大声笑呢!
“……”
还是好凶。
但好歹开口说话了,有进步。
“我能接受自己被关在渊海宗外面进不去,但不能接受既进不去又身无分文,这样,很像千里迢迢来投奔的穷亲戚。”
南扶光冷眼望着他,看眼前此人垂眉顺眼,任凭打骂的恭顺模样,心想那天把老子一条腿摁在猪圈上强行听你说话的时候,好像不是这样的——
当时强势得像鬼上身。
这会儿倒是知道批好人皮了。
“你到了也该跟我说一声。”她语气稍微缓和了些,本来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到了渊海宗却连双面镜给个消息都不肯,你是不知道我在这,还是不想联系我?”
哎,冤枉死了。
杀猪匠举起双手:“是双面镜没能量了。我还没找到固定住处,现在住的地方虽然便宜实属简陋,也不提供补充能量的阵法宝器。”
这会儿南扶光脸上算是勉强多云转晴。
她问杀猪匠摊位生意那么好摆摊两天钱花哪去了。
杀猪匠一点儿也没有被人查账的自觉,看上去也不觉得她这么刨根究底问有何不妥,只微笑道:“初至渊海宗便在那渊海叶舟听闻彩衣戏十分得名,奈何那票价高昂,昨日可谓砸锅卖铁——”
南扶光面无表情把脚边趴着的小猪也捞起来放膝盖上。
两只小猪脑袋一夹让它们脑袋贴着脑袋,自己则顺手分别捂住它们分别外侧的猪耳朵。
南扶光深呼吸一口气,在杀猪匠逐渐意识到不妙的表情中愤怒大吼:“你再说一遍?!你不吃不喝不睡连双面镜都充不起能量就为了花钱去看彩衣戏?!啊?!我没听错吧?!请你再说一遍?!!!!!”
一瞬间,巷子里所有人都竖起耳朵,转过头看过来,便看见被吼得直揉耳朵的馄饨摊摊主……脸上终于不是那种惠风和煦笑吟吟的模样。
被吼得当真发痒,男人缩着脖子不得不拉开一点儿两人之间的距离。
南扶光抱着两只小猪站起来,嘟囔:“果然天下乌鸦一般黑。”
杀猪匠:“嗯?我不一样。”
南扶光:“你是格外五彩斑斓些,想必油光水滑之故。”
杀猪匠:“……话别说的那么难听,近日彩衣戏哪一场出演人员没有好好穿着衣服?可有一瞬出现一丝丝超过艺术范畴外的不良暗示?”
南扶光不理他,一左一右夹着两只猪仔飞快往外走。
杀猪匠迈着长腿,在后面闲步跟随。
到了巷口,冲在前面的人终于停下来,她“唰”地转过身,突然毫无征兆道:“蛮蛮鸟。”
杀猪匠:“?”
南扶光:“就没穿衣服。”
杀猪匠:“……”
……
就像是生怕气不死南扶光,当杀猪匠追着她跑出两条街,腋下夹着两头猪的仙子姐姐与她身后高大的男人几乎成为一道亮丽的风景线前,男人在渊海宗古生物研究阁招工摊位前停下了脚步。
他“嗯”了声,看似很有兴趣地弯腰去看摊位上的简介。
南扶光听见身后脚步声停下,转过身,就发现原本跟着她的人此时一只手撑着那张摇摇欲坠的破桌子,正仔细阅读招工需知……
在他不远处,渊海宗外门弟子(无论男女)正盯着他挽至肘间的粗布衣外露出的肌肉双眼发光。
南扶光:“……”
杀猪匠拎着一张基础信息收集单子转过头,问她:“我去这,如何?”
当然是不如何。
杀猪匠:“你在大日矿山时,说男人要有一份稳定的工作。”
南扶光:“……”
在场的渊海宗弟子,哪怕成日活动于外围,也不是没长眼睛,他们之中必然是有人认识南扶光的——
那个救过渊海宗古生物研究阁少阁主林火一命的金丹期女修,云天宗大师姐。
听说林少阁主最近正沉迷热脸贴冷屁股中。
啊啊。
难怪林少阁主不太行。
南扶光觉得,她今天就多余上街,早知道就老实地待在「翠鸟之巢」加班了。
……
彩衣戏并非每日都安排演出,逢月曜日、水曜日与金曜日会有一场,而若这三日再逢每旬朔、望日,又会安排一场额外的大型演出。
南扶看着杀猪匠被古生物研究阁当场录用为杂役后,当场挟持两只小猪拂袖而去——
壮壮自然不必说,难得的是另外一只小猪也安静乖巧,表现得与她十分亲近,给啥吃啥,这般稍微让她顺气一些,好险没被气死。
杀猪匠拿了渊海宗预支的工钱总算是找了个比牛棚好一些的住处,落魄简陋的厢房内拿出他那最新款到当铺卖了够他吃数旬的双面镜,充了能量打开来,男人挑挑眉。
心里未免委屈地想,凭什么骂我,你也没联系过我。
此时的他自然不懂,世界上还有聊天记录断联数日后,默认谁先说话算谁输的这种离谱比赛。
……
第二日晚,便有一场彩衣戏。
正逢本旬望日,杀猪匠刚刚上工对灵兽习性与脾性不甚了解,又因体格强壮,被安排于观众席维持秩序。
这活儿不算得太繁杂,演出正式开始后他甚至可以坐下来一同看看热闹。
此时前方不远处,演出正进行得如火如荼。
“今天「丽」会出现吗?”
“演出大名单上写了会有,你看了吗?”
这一日彩衣戏大名单上确实还有这条冰原鲛相关节目。
“希望是真的,真不知道那渊海宗弟子怎么能那么狠心,他们可是搭档了好久!他怎么能伤害一条什么都不知道的美丽冰原鲛?”
前几日遭到演出搭子刺伤的冰原鲛「丽」闹得沸沸扬扬。
“我听闻「丽」其实已经死了。”
“我也听说了,我大表哥的嫂子在古生物研究阁回收废弃品哩,是这样说的?”
然而在「丽」遇刺的第二日,沙陀裂空树下发现冰原鲛尸体的事,却并没有正式发布相关,只是零星有人口口相传。
外人对事情的发展一无所知,不知道冰原鲛死活,人们不知道那渊海宗弟子已经被看押,甚至还有人闹事要问罪那渊海宗弟子。
观众们等待许久,终于等到节目单上轮到冰原鲛演出。
此时人们纷纷屏住呼吸,瞪大眼望着台上——
当帷幕升起,这次被搬上戏台的,是一个巨大水缸……
破洞的水缸不知是修复了还是换了新的,完好如初,一切动荡都仿若并未发生过。
比人高数丈的水缸在月光下犹如安静得庞然怪物,透明的水晶壁后,深绿色的水近乎漆黑,海藻漂浮如无形之手。
只有水缸,平日与「丽」配合演出的那名渊海宗弟子不在。
“……”
男人饶有兴致地用一只手撑住下巴。
在他身侧的观众席上,人们翘首以盼般伸长了脖子往水晶缸里望——
当一条人形鱼尾黑影迅速贴着缸壁掠过,他们发出惊喜的呼声。
一束光从头顶照射下,夜明珠的明亮堪比十五的皎月明亮,贴着缸壁的,是一条鱼。
完完全全的鱼。
连接着胯骨与上半身的地方像是尚未进化完全,腹部有一道狰狞的伤口。
有手臂与肩膀等属于人类类似部位,却连接着一层璞状薄膜。
脖子往上,则是一条布满了鳞片的鱼头,厚唇,硕大如碗口的黑眼,眼珠子转动时会露出银色的鳞片来——
这和「丽」的形象相差甚远。
众人哗然,开始有人高呼“什么嘛”“退票”“这根本不是「丽」,它果然重伤死掉了”。
与水晶缸边一起上台的还有坐在轮椅上、一脸平静的古生物研究阁少阁主——
他一身装备华丽贵重武装到牙齿,一改在云天宗大师姐面前努力学乖的样子,脸上浮现的是懒得掩饰的蔑视与冰冷。
“总所周知,丽娘曾遭遇原搭档刺伤,外面传她已经死亡。”
他拍了拍手,紧接着惊人的一幕发生了,那冰原鲛迅速用自己长满了鳞片的脸贴了贴距离林火最近的那面缸壁,而后一扭头,贴着鱼头鳞片忽然长出深色的头发,那像是墨汁飞溅般,在黑暗潮湿、散发着腥臭气味的水中撒开。
抗议的声音戛然而止。
“没有活物会死在渊海宗。”
当它的脑袋再拧回来时,它的模样已经变了,小巧高挺的鼻梁,还是覆盖着冰蓝色薄膜却拥有长长睫毛的眼,唇如樱蜜,美丽无双,正是「丽」的模样。
“渊海宗,古生物研究阁,便是做救死扶伤这一行的。”
冰原鲛无需舞蹈,无需开口证明任何,她懒散地在水晶缸内游动数圈,又抓起沉在水底的响螺试图当发饰……
仅此而已。
谣言不攻自破。
演出获得前所未有的成功。
人群鸦雀无声后,忽然掌声如雷!
这般热闹中,号称饭都吃不上也要欣赏艺术的男人站了起来,安静地看着台上,看似入迷,一动不动。
直到身后传来脚步。
他抬了抬眼,在一瞬意识到来人脚步陌生,那眼皮子便垂落下去。
肩膀被人从后拍了拍,是一名打扮俏丽却风尘班味较重的凡尘女子。
她手中拎着一壶酒,欲递给男人。
杀猪匠没接。
任由那带着脂粉气息算得上白皙柔软的手横在自己跟前,半晌见对方没有挪开的意思,他指了指站起来伴随着冰原鲛舞动躁动起来、仿若随时要冲上台跳入鱼缸里的人们,道:“在上工。”
意思是,走开。
男人嗓音低沉磁性,如此好听,那来人自然不肯走。
长发从后垂落,指尖轻柔扫过他的背,她悄声细语道:“怎么了,小哥,您也沉迷冰原鲛么?那冰原鲛再好看,不过是活于水中畜生……听说她与那渊海宗张欧小哥搭档三载,一朝被其刺伤,不落泪不愤怒,光只闷不吭声趴在那任由鲜血流淌,奄奄一息。”
“我不一样。”温热的指尖又去勾他手背,“温热的体温,快乐了会叫,疼了会哭……算您便宜些,如何?”
从身后晃到面前的人,几乎遮挡住了眼前所有视野,坐在原地的男人却一动不动。
过了许久,他忽然笑了声。
来人眼前一亮,正欲说什么,便听见他道:“你该庆幸,这些年我脾气变好许多。”
他不急不慢从怀中掏出一张锈迹斑斑也不知道擦过什么血渍的帕子,擦了擦方才被碰过的手背。
“走开。”
他平淡道。
没有用任何的能力,只单纯一言,却对凡人已经具有足够的震慑力。
来人一愣,当即站起来,然而走出数步她似又不甘,又回头问他,今晚在此,是否是在等人。
杀猪匠没说话,此时前台戏台下方有人影晃动,只见一身云天宗道袍的少女剑修腰挂青光剑,从幕后掀了幕布快步走出。
她站在戏台下,冷着脸,抱臂看着台上的一举一动。
此时似是感受到遥远的观众席位这边的目光,原本正恶狠狠瞪视林火的云天宗女修,像是夜间敏锐的小动物,忽地回头望了过来——
冰原鲛于水晶鱼缸中舞动,整个戏台光线极暗,唯有水波纹潋滟之光不规律地映照在她的脸上。
肤白乌发,面容不见得极美,唯一双水光下双眸极亮,乌生生地望过来。
对视的一瞬间,她目光闪烁,杀气腾腾瞬间覆灭。
然后……
翻了个极大的白眼。
“……”
从方才开始如佛陀般淡定得冷漠的男人,此时倒是真的有了瞬间的笑意。
唇角微微上扬,他抬起手,懒洋洋地跟她招招手。
少女剑修一顿,似极度嫌弃地撇开了头。
杀猪匠这才真正笑出了声。
第89章 立场
此时此刻, 站在男人身后的美艳女子自然是将这台前台下两人一来一去的互动看了个清清楚楚。
在杀猪匠莫名其妙笑起来时,她便忍不住想摇头——
可惜了这样好看的一张脸,脑子却有毛病。
“你在笑什么?她看上去不太想理你。”
女子轻飘飘地提醒,这会儿也不再用暧昧的语气去试图招揽一些生意……她一掀裙摆, 挨着杀猪匠在他脚边的台阶上坐下。
“其实这是常态……您从西岸过来的吗?看上去还对修士抱有幻想, 对自己抱有信心——数旬前, 我于昆仑山脉与凡尘交汇处那小村子逃难而来,初至此地时也是这般天真。”
她喋喋不休。
“后来我发现,这些修士一向不太看得起凡尘人,长得再好看也不太行, 就像人和猪。”
说到这, 她停顿了下。
“总是有物种隔离的。”
她自顾自地说着, 却发现身边的人没反应。
她抬头望去,只见倚靠于栏杆边, 男人站姿随意, 目光还是放在前方那名后脑勺对着自己的云天宗少女剑修身上。
薄唇唇角轻勾, 他轻飘飘道:“话不能说得那么绝对。”
这句语气还算好。
总算没有分分钟要赶人的趋势了。
“她看都不曾看您一眼哩。”
你对她招手,她冲你翻白眼来着,我都看见了。
没想到男人点点头,道:“是在生我气。”
“修士还会对凡尘人生气?”
不应该看不顺眼抬手弹指间便教训一顿甚至取其性命了吗,街头巷尾, 这种故事永不缺乏。
“会。”
男人语气十分淡定。
“你再坐过来一些,当你的裙摆碰到我的鞋履, 她可能会更加生气。”
“真的吗?她都没在看您。”
一双眼睛都盯着戏台上的冰原鲛和那位古生物研究阁的少阁主呢。
就像是要验证男人说的话, 女子起了玩心,果真便躬身像是猫一般凑了过去——
昏暗的光线下,她灵活的腰肢不输台上那正游动与水草嬉闹的冰原鲛。
在她的肩膀碰到身边站着的这位的膝盖处时, 一瞬间,她发现站在戏台下的少女剑修如同后脑勺长了眼睛,转过身来。
她面无表情地冲这边看了一眼,几乎是同一时间便毫不犹豫抬脚往这边走来。
在女子诧异得瞪圆的目光注视中,一步步目标再明确不过的靠近。
顷刻间便在一站一坐的两人身边站定。
“虽然气氛很像,但这里确实不是你招揽生意的地方。”
俯视而来,云天宗剑修面瘫着脸,面色淡然,语气冰冷,但手却没放在腰间所佩青光剑上。
同一时间,坐在地上靠着杀猪匠腿边的女子看见了她腰间挂着的「翠鸟之巢」腰坠,身为执法者,她有权把她从这里扔出去。
……今晚是望日大彩衣戏,票价很贵的。
“抱歉。”女子举起双手,“我以前都那么干的。”
“所以我也没有把剑架在你的脖子上,甚至还想谢谢你证明了我之前对某人的说法:彩衣戏压根不是什么正经地方。”
南扶光摆摆手,显得有些耐心不足道,“但他不行。你且再去寻别人。”
“如何不行?他看上去很行,您看到了吗?”
“不是那个‘不行‘……眼睛,烦请勿乱看,也别邀请我一同观赏。”
南扶光想拔剑了。
但想捅穿的是站在她身后,听到“一同观赏”时笑出一声气音的人。
“难道他真的是您的人?”
南扶光蹙眉,然后松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地点点头,认真道:“没错。”
拎着裙摆站起来,女子上上下下打量面前站着的少女剑修——
突然发现她站在面前,有点凶恶的说话时,反而比她远远站着初见时惹眼许多。
人们总是要不经意去看她的眼睛。
很漂亮。
勾魂摄魄。
“我不信。”
这一幕何其似曾相识。
南扶光一瞬回到大日矿山下的黑山早市,眼前的女子变成拎着矿灯的老头……
她竖起眉,伸手扯了下身边歪在那看热闹的男人。
后者顺着她的力道,乖乖俯下身。
冰冷却柔软的指尖掐着他的下巴,天底下还有剑修指尖不带薄茧,怪哉。
轻一使力,将他的脸转过去,他稍收敛笑意,垂下眼,平静地望入她的眼中。
温热的唇瓣拂过他面颊,偏上方,颧骨再之上,眼之下。
太快了,比蜻蜓点水还轻快,甚至不确定碰到了没。
反应过来前,她已经一把推开了他,面容清冷地问面前的女子:“看到了?可以走开了吗?”
“看到了。这位大人,还真叫人惊讶,既然您吃得下凡人……那女人的生意我也可以,给您打折。”
她出其不意道,从怀中掏出一张裁剪得很好,用墨水写着双面镜编号的巴掌大羊皮纸,夹在女剑修的腰带缝隙。
“等您铃铃?”
南扶光:“……”
眼前的成熟美艳女子冲她眨眨眼,转身扭着腰去寻找下一个目标,走出好远后,僵在原地的云天宗大师姐才从渊海宗民风中醒过神来……
这里的人可能擅长炸鱼。
她就是那条被猝不及防炸翻的鱼。
阻止了这一段未开始就结束的买卖,她无声吐出一口气又恢复面瘫,转身欲回戏台下面,继续盯梢。
刚迈出一步,胳膊肘被人从后面拽了一把。
就是扯着她的衣服揪了一下,立刻便松开那种,
南扶光脚下一顿,侧过脸。
杀猪匠那张讨人厌的笑脸近在咫尺。
南扶光后知后觉,面色有些升温,于是语气恶劣地问:“怎么,很可惜?要跟我算账吗?”
“还在生气吗?”
他却是问这个。
南扶光瞬间沉默,低下头抬手拍了拍方才被他拽得弄褶的道袍,不说话。
脚尖被踢了下,她立刻敏感丹顶鹤似的缩起一边腿,后退一步躲开他。
“都是您的人了,犯错不该大人有大量吗?”
杀猪匠像是没看见她浑身上下散发的抗拒,软绵绵的语气传来。
“我昨天给你发了很多条双面镜,你都没回。”
“?”
南扶光立刻掏出双面镜看了眼,确认什么都没有,板着脸把镜面调转给男人看,示意他少睁眼放屁。
少有的在男人脸上看到一点惊讶,看他拿出自己的双面镜捣鼓了下,半晌“哎”了声。
他用相当无辜的语气道:“欠费了,没发出去。”
“……”
你二舅姥爷的。
翻出了今晚的第二个大白眼,恶狠狠地将自己的双面镜塞回乾坤袋,南扶光推了他一把。
然后踢着正步,脚踏怒火,转身回到戏台前方。
杀猪匠倒是并未追上去,只是顺着她推攘的力道撞到身后栏杆,“哐”地好大一声。
但他却皮实肉紧般毫无反应,面色淡淡,盯着她的背影。
直到人走远了,他方才抬起手,若有所思地碰了碰面颊……
似有余温。
那一小片皮肤的存在感高到不亚于方才被狠揍一拳。
哎。
……
远在云天宗山脚下,凡尘界。
收到来自杀猪匠的双面镜呼叫时,吾穷有一种相当荒谬的感觉。
“您好?”
“她好生气。她不理我。”
“…………那种‘我早就提醒过您的‘废话我就不说了。您打包带走的两只猪没派上一丁点用场吗?”
“一瞬间就叛变了,扑向她时甚至没回头看我一眼。”
“啊……”
“嗯。”
“我听说渊海宗那个古生物阁阁主最近天天围着日日打转……为了证明自己不是随便的纨绔子弟,不仅到哪都打报告,平日多喝一口水都会报备。”
“……”
“你看看人家。”
双面镜那边沉默了数瞬,直接被挂断了。
面对重新黯淡下来恢复死寂的镜面,吾穷将以上行为理解为“破防”。
……
云天宗大师姐偶尔会忘记自己在渊海宗,不像是云天宗那抬头低头来去就那些人,周围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
云天宗大师姐更是低估了自己的近期人气——
救了渊海宗少阁主并上了《三界包打听》小版面;
被少阁主狂热追求;
婉拒少阁主献殷勤送上的一切宝贝;
再结合云上仙尊未来道侣(什么正事都没干白嫖版)的炸裂身份……
她近期是相当有人气。
于是无可避免的,这夜彩衣戏上,她与一位英俊的凡人馄饨摊老板拉扯不清的高清大图,传遍了渊海宗众人的双面镜。
图片中,少女剑修臭着脸伸手拉扯那馄饨摊摊主的粗布短打,后者配合地弯下腰,粗布衣遮不住其宽阔的肩与背部隆起的肌肉线条,男人像一头被驯服的豹;
男人侧着脸,任由其圆润小巧指尖掐着他棱角分明的下巴,只半张脸隐藏于黑暗中;
在他身边,少女仰着头,莹白侧脸清晰可见,长长的睫毛在眼底投下阴影。
两人的头有小范围的交叠,远远看去,便是少女剑修主动拽着他,在其面颊落下一吻。
画面相当……
炸裂。
渊海宗内部炸开了锅——
“我以正常人类审美说一句公道话……”
“啊啊啊啊你别说话,那可是凡人!我天呐!怎么会有女修士去亲一个单人。”
“林少阁主的绿帽子……”
“别瞎说了,人家根本看不上你林少阁主,这帽子还得云上仙尊先戴!”
“并不是,就方才,我去问了云天宗的道友,他说早在真龙镀鳞前他们大师姐就当着众人的面婉拒云上仙尊了——”
“什么还有人拒绝云上仙尊啊啊啊?”
“‘婉拒‘。”
“我还没说完,是云上仙尊不同意解除结契。”
“………………救命!”
云天宗内部倒是比较淡定——
“师姐怎么走哪都能捞个凡人耍耍?”
“娘亲人生是旷野,勇敢的鸭鸭先享受人生。”
“当真冷酷无情,换一个地图换一个凡人?那杀猪匠就这样被卷死在了云天宗山脚下?”
“哎,你们有人把图给云上仙尊看了吗?”
“他没有双面镜,你意思是有人会捧着自己的双面镜凑到他跟前,告诉他‘仙尊给您看个好东西‘然后邀请他欣赏大师姐的壮举?喝多了吧?”
“……”
“这凡人看不清长啥样,身材还可以。”
“和那杀猪的有点像,这什么替身文学?”
“啊,不是吧你们?”桃桃嫌弃地问,“都没长眼睛吗,就不能把图片扒开扒开仔细看看?”
在桃桃的温馨提示下,人群一阵骚乱,大家不得不重新捧起双面镜一番细品。
众人:“……”
等下。
这不就是那个杀猪的?
不是吧,他都追来渊海宗了?
咋那么粘人啊!
云上仙尊,危。
……
无论云上仙尊是否有双面镜与否,这件当晚成为人们茶余饭后谈资之事,他到底是知道了的。
当夜。
南扶光身披月霜于「翠鸟之巢」玄机阁走出,腋下还夹着数卷关于“梦醒了我才发财”改进设计图纸,准备回到住处再继续加班挑灯夜读……
一抬头,便见不远处,月光之下,身形挺拔修长、浑身笼罩着银白月光的云上仙尊立于门前,他一袭月白长袍,长发倾泻只有同色发带系起。
矜贵而高高在上。
他望着南扶光,目光如记忆中一般平和与冷淡。
“日日。”
他轻唤她的名字,语气与过往无不同,但南扶光却还是感觉到了一阵的别扭,随之而来便是铺天盖地的陌生感。
南扶光沉默了一瞬。
“师父。”
抱着图纸,她上前,仰脸问他,“这么晚了,您到这儿来是有什么事吗?”
此话无甚不妥,她仰头望着他的目光也相当平静,没有任何上一次分别前最后谈话时的尖锐或者愤怒,就好像所有的一切都已经伴随着短短数日平淡。
她望着他,正如望着从小拉扯她长大、教她剑谱,教她执剑的师父——
但也仅是师父。
卷轴几乎要掉落,南扶光不得不将它们抱在怀里,半张脸蛋隐藏于错综复杂的木质卷轴后,一双偏圆的明眸水润明亮,好奇地望着他。
宴几安垂落于身侧的手于宽阔袖中轻微曲卷。
“师父?”
见宴几安不言,南扶光又叫了他一声。
“手里抱着什么?”
“啊?这个啊?”南扶光低头望着怀里的东西,还是一脸摸不着头脑的茫然,“‘梦醒了我才发财‘改良量产版设计图纸,您也知道,黑裂空矿石现在已经不再增产……”
宴几安听她一板一眼的汇报工作。
有些走神。
曾几何时,在宴几安记忆中,这双眼总是带笑的。
南扶光此人,本来就开朗且跳脱,加上虽是挂在云上仙尊名下,但实则云天宗宗主谢从也对她照拂有佳,于是无法避免从小到大养成娇纵性子——
她可以于云天宗自由御剑飞行;
她可以拿着无数的图纸想献宝似的堆在他的面前让他评判,接下来坦然掌心向上向他讨要材料;
她可以为了一点屁大的小事闯入陶亭,人未到声先至大喊“师父”;
再长大点儿,她偶尔会被学不会的剑谱逼急了,直呼他大名“宴几安”,质问他是不是根本没认真教……
现在却都没了。
眼前的人站在那,安安分分地与他报备这些日子在渊海宗工作进程,她叫他“师父”,就像“宴几安”这三字从未被她拥有过……
整个人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生疏。
“日日。”
宴几安终于忍无可忍,打断了她讨论起自己那些个小发明设计图时的喋喋不休。
身边的声音戛然而止,闭上嘴,她望着他,像是在用眼睛问他有什么事。
不是“怎么了”。
而是“有什么事”。
在这样的目光中,难以言喻的酸涩在胸腔蔓延,云上仙尊未免有些走神,心想今晚是入口何物,为何此时生生觉得口中发苦?
喉结滚动,喉咙有些发紧。
他垂下眉眼,于她奇怪的注视中,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今夜彩衣戏上,你与那杀猪匠的事传的沸沸扬扬——”
南扶光脸上神情一顿,随后变成:哦,这个。
宴几安此时停下往前走的步伐,微侧身,俯首望入她的眼中:“在你看来,我是否已经失去了可以质问此事的立场?”
第90章 你若「旧世主」,就该娶我
南扶光安静地回望他。
是什么意思自然不言而喻。
月色之下, 本是秋高气爽、月朗星稀的好天气。
这样良好的氛围下,宴几安却偏生生出了一种无力回天的彻骨之意——
他不知道该如何处理眼下的情况。
道歉也道了。
她一剑封喉,当时那样的高姿态与他谈条件,他从未计较, 眼睛不眨便应下了。
最终做到时, 她却只道那不作数, 拂袖一走了之前往渊海宗,没通知任何人。
就这样任性妄为,宴几安没冲她发脾气。
他几乎找不到与她好好谈谈的机会。
南扶光不语,光抱着那些卷轴转身往住处方向走, 宴几安愣怔片刻, 也只能跟上。
一开始谁也没有说话, 只有鞋履踩在碎石与珊瑚礁上发出细微的脚步声,对于夜色来说这般宁静……
宴几安却只觉得过分安静。
他看着走在前面少女剑修的背影, 比记忆中长高了一些, 消瘦了一些, 柔软的长发于夜风中轻扬——
他很少看见南扶光的背影。
绝大多情况下,小姑娘会抓紧一切机会凑到他身边,与他并肩而行,争分夺秒地与他分享所有的喜怒哀乐。
“我为那日一剑一掌道歉。”宴几安忽然道,“但我至今依然不后悔这样做。”
走在前面, 南扶光抱着卷轴的手臂微微收紧,但她直视前方, 步调没有变慢, 也没有变乱。
“三界六道已处于动乱之中,岌岌可危。人心惶惶,秩序崩塌之意日渐突显, 日日,道陵老祖于梦境中示意我,有一人暗中助「旧世主」造如今这乱世。”
宴几安道,“九尾火狐,净潭徘徊,之后净潭失窃,你一个金丹期修士,如何与我对掌安然无恙?那瞬间出现的九尾玄武法相,你欲作何解释?”
南扶光脚下一顿,停住了。
“我怀疑你,理所当然。只道若非你本意,若你当真被邪祟侵体,废你识海,你尚且能留一条命。”
宴几安微微蹙眉。
“否则,你以为若以当时修仙界之负面情绪,被他们确立了一个明确的靶子,你的下场又能比金丹碎裂,识海作废好到哪里——”
“你看我像邪祟侵体吗?!”
从方才开始如同哑巴的人猛地转身,拔高声音,打断他的话。
手上的卷轴因为她猛地转身挤下掉落一个。
她弯腰去捡。
却在弯下一瞬间,怀里抱着的东西稀里哗啦掉了一地,她呆了一瞬,看着满地狼藉,与此同时好像听见脑子里有什么东西“啪”地一声彻底断了。
“若我邪祟侵体,那日一剑一掌,对掌之时,我必要你命!”
她拾起手中的卷轴,砸向宴几安。
后者猝不及防,被她砸个正着,坚硬的沉木卷轴砸到他眼角,捆绑散落,卷轴展开,拥有南扶光字迹的图纸哗啦啦落在地上。
“你拿走了我放置在剑崖书院的手稿,想必也是将其阅读过,亲眼见证过我——南扶光——对于协助真龙镀鳞这件事的恐惧!”
“以及因此诞生的,对于金丹期的渴望!”
“我做梦,做梦都想生出灵骨,将这条赴死之路生出第二种可能!”
南扶光一口气说完,气血上涌,双眼发红,却是怒极,风将她的唇瓣吹得有些干涩,她舔了舔唇。
“可笑吗?!可笑吧!或许什么金丹期,什么灵骨,对于你们这些生来为龙为凤之人,根本不值得一提……但请您务必须知,这年头也有人为这些不值一提的事,真真实实地夜不能寐!”
她深呼吸一口气,语调终于落下。
“我也曾经认真思考过,这么倒霉的事为什么会轮上我,为三界六道付出生命是否值得,但来得及考虑清楚之前,已经被推着走上这条不归路了。”
可我有什么办法,我该去问谁:我区区南扶光,芸芸众生凑数一员,何德何能,担此大任?
不远处,习惯于俯首睥睨一切的云上仙尊独立,一动未动,卷轴砸在他眼角砸出一片红印,他却似毫无感觉。
他永远都是这样。
“一个自己都不知道疼痛的人;一个说镀鳞便往山上去,准备只身徒手硬接渡劫天雷的人;一个完完全全对自己都下得去狠手的人……”
该如何指望他能共情他人之痛?
南扶光说到这,不知道该如何继续往下,意识到自己根本是在对牛弹琴,她如同被戳破的皮球,整个人肉眼可见的从盛怒状蔫巴下来,无精打采地瘫软一地。
“算了吧。”南扶光叹了口气道,“道侣不是这么当的,虽然寻仙问道之路,甚少人妄图问情,但‘情‘这一事,至少得有。”
否则在路边随便指着块造型不错的石头结为道侣又有何不可?
“这是两码事。”宴几安终于有了反应,“不可混为一谈。”
“我没跟你做算数题。”
这回连“您”都不用了。
宴几安问:“我不行,那杀猪匠便行?”
“我没亲他。”南扶光面无表情,“当时只是为了赶走那个不依不饶兜售自己的彩衣女。”
“看,这就是问题所在。”南扶光道,“无论是一张模糊不清的照片,还是梦中道陵老祖模棱两可的话,你甚至沉不住气稍作了解。”
“我是为了你好——”
“而我受够了这种‘好‘。”
南扶光停顿了下。
“你去对鹿桑小师妹好吧,我看三界六道也就她吃得消。”
言罢,她弯下腰火速收拾了地上散落的所有卷轴——
包括用来砸宴几安的那个。
胡乱卷了卷,她似犹豫了下,最后臭着脸到底是没忘记尊师重道,与满脸僵硬的云上仙尊稍一欠身,而后转身快步离去。
……
晦气死了。
一把推开房门,南扶光心中怨念很深,直到看见门缝出现两只等在门口的小猪仔,她心情才稍微好转一点点。
扔了怀中的卷轴,一左一右抱起两只小猪放在外间榻子上,壮壮拼命往她腿上爬时,南扶光的双面镜“嗡”了一下。
她掏出来,看也不看地打开,语气冰冷:“有事说事。心情不好。别找骂。”
“嘴上能挂油壶。”
双面镜那边传来的声音低沉磁性,带着嗤笑声,“谁又惹你了?”
是杀猪匠。
古生物研究阁果然财大气粗,今日拿到除却预支定金之外额外的日结工钱,缴纳接下来一旬房租后还剩不少,他去给双面镜缴费,发现能用之后就饶有兴致地给南扶光呼叫来。
没想到镜中出现的人就是这副嘴脸。
南扶光不说话,杀猪匠看着镜子里听见他声音后,拼命往镜子前拱的壮壮——
现在他只看得到那张猪脸了。
他一边让壮壮让让他花了大价钱开通功能不是为了看猪的,一边语气随意:“你那个师父又去找你了?”
“嗯,彩衣戏那会我拽着你假意亲吻之事传遍大街小巷。”
“‘假意亲吻‘。”
南扶光掀了掀眼皮子,“我碰都没碰你。”
“嗯?这样吗?”双面镜那边是语气充满了虚伪的失望,“我还以为亲到了。”
生怕这人接下来该问自己要卖身费,她迅速转变话题,提到宴几安由亲吻事件发散思维提到了那日青云崖上的一剑与一掌……
说到此人大言不惭自己“不后悔”,她简直恨得牙痒痒,完全想不通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早就说了,你那师父脑子不好。”
“爹味收一收。”
“哦。”
“他怀疑我怀疑个没完没了,似乎现在都没放下这等猜忌,我说我若是被「旧世主」污染,那日早就在对掌时顺手就结果了他。”
“……”杀猪匠沉默了片刻,“让你去唱戏,怕是第一幕前一炷香内就能演完全集。”
“这事你怎么看?「旧世主」。”
“嗯?”镜子里的人对突如其来的称呼有些震惊。
南扶光沉默了下,手在镜子边缘蹭了蹭:“我问你怎么看待「旧世主」的事。”
“哦……你们修仙界的事,我怎么懂?”
“我听闻「旧世主」面目狰狞丑陋,面无五官唯有一只邪眼居中开合,身状无形而形化百态,是渡鸦,是走兽,是游鱼,身着一身落魄肮脏道袍,疯疯癫癫,九眼四手——”
“……你从哪听闻的?他都能形似百态了,怎么不能变得好看些?”
“谁知道,万一他审美有问题?包括宴几安在内,这些人都很抽象。”
南扶光不耐烦道,“排除这件事,我身边最像「旧世主」邪祟之人便是你了。”
杀猪匠挑眉。
“毕竟过去都好好的,自打你出现后一切都乱了套。”
“……妙啊。我都没法反驳。谁告诉你排除法是这么用的?”
“你还总神神秘秘的。”
“……”
“你是就好了。”原地倒下,怀中抱着瘸腿小猪,脑袋后面枕着壮壮柔软的肚皮,南扶光若有所思道,“你若是那个所谓的邪祟「旧世主」,就应当原地八抬大轿迎娶我……”
双面镜那边发出“哐”的一声巨响,似杀猪的打翻了什么东西,紧接着便有什么人从远处狂喊,“小心点,这年头不净海上不太平新鲜鱼可不好弄”。
“——引得云上仙尊吐血三升,反正大家都是一个不想让他好过的目标,想想简直皆大欢喜。”
南扶光面无表情地把想说的话说完,又问杀猪的在干什么,那边回答说今日工作完成得不错,上面的人批准他开始接触彩衣戏的灵兽饲养。
“以及娶你这件事我得考虑下。”
他不急不慢的补充。
“有些突然。”
停顿了下,最终他还是没忍住。
“你喝酒了?”
南扶光翻了个身,脸埋进壮壮肚子里,重重翻了个白眼。
“你想得美。云天宗大师姐嫁给杀猪的并不能让谁吐血三升,笑得狂吐三升倒是极有可能。”
“我现在还是古生物研究阁灵兽饲养员,渊海宗最受欢迎馄饨摊主,云天宗人人盼望着我早日回来的杀猪匠。”
“嗯。这头衔,人山人海的。”
“……”
……
打工人最悲伤的就是无论前夜心情如何不好,昔也不会成为次日旷工的理由。
大清早南扶光便被肖官堵在「翠鸟之巢」玄机阁门口,邀请她前往同去提审那个刺伤冰原鲛的渊海宗弟子。
玄机阁的人和南扶光一样大为不满,抱怨着他们找南扶光来可不是为了给渊海宗做那些鸡毛蒜皮的事的。
肖官只道,本次提审为渊海宗弟子,他身为宗门内部人员,带一个云天宗的人避嫌天经地义。
玄机阁无法,只能放人。
那名突然发癫刺伤冰原鲛的渊海宗弟子叫张欧,看在他在自己的地盘上犯事儿的份上,他没有被关进牢狱之类的地方。
渊海宗给他安排了个偏远的废弃弟子住所,封禁了他的识海,脚上用镣铐锁着,人便放在了那。
南扶光他们推开院门时,张欧看上去与被逮捕那天没有任何的不同,形容枯槁,面黄肌瘦,俨然没有了身为一名修士的精神气——
“你做什么?”
感觉到身边人呼吸都加重了,肖官莫名其妙,心想云天宗都是什么菩萨心肠的人吗,看着今天才知道名字的人也心生同情至呼吸不畅。
南扶光问:“识海被封印便是这样的吗?”
一想到自己差点也变成这样,十分后悔昨天怎么没多骂宴几安两句。
肖官:“……”
肖官:“大部分凡人的识海犹如盲肠一样多余,割掉第二天就能下地干活……所以我觉得,哪怕是修士,仅仅被封印识海数日,应当也没多大关系。”
南扶光才不听。
她磨着后槽牙问张欧感觉如何,渊海宗弟子捧着粥碗,盯着她看了半天,说:“我认识你。”
“你当然认识我,那日是我亲自押解你——”
“不。你是那个谁,抛弃了云上仙尊选择与凡人卖馄饨的混迹在一起的云天宗大师姐。”
南扶光无语凝噎半晌,有些尴尬地转头看肖官,肖官面无表情地解释,哪怕是嫌疑犯也有看《三界包打听》的权利……
当然也有可能是今日送午膳的弟子多嘴。
张欧意味不明笑了笑,问南扶光,丽娘是否还活着。
肖官对南扶光道,你看,我都说了他这样跟识海封禁没关系。
又转头换上了比较淡的语气,告诉张欧,那条冰原鲛没多大事,昨日甚至还复出继续出演彩衣戏了,演出获得了极大的成功。
他没有说关于沙陀裂空树树根下发现的冰原鲛尸体——
显然从逮捕张欧那天他还在问丽娘是否活着可以看出,他在乎那条冰原鲛,若是让他知道它很可能已经死掉了,那么接下来的审讯就会很有难度。
他不配合的可能性很高。
果然,张欧闻言冰原鲛还活着甚至参与了演出,那张麻木木讷的脸产生了一点变化,他眼中有光一闪而过,随后诧异地瞪圆了眼,直言道肖官骗他:“我那匕首捅得很深,她不可能立刻就能够自由活动出演。”
可惜大陆通用语博大精深并没有体现在人称代词上,但凡换成任何一种其他的泊来语,此处南扶光他们就能立刻发现——
张欧用的是“她”而不是“它”。
肖官看上去没有被人误会撒谎的习惯,他从乾坤袋里掏出了一面古镜——外形看来大概就是成像镜的缩小版,古镜背面刻着记忆符箓同款的符文。
他在上面捣鼓了下,镜子正面便出现了画面,南扶光伸头看了眼,是昨日冰原鲛在彩衣戏上的精彩表演,满堂喝彩依旧。
谁知道张欧看完,沉默了半晌,给出了个令人诧异的回答:“这不是丽娘。”
南扶光与肖官对视一眼,肖官直接在石凳上坐了下来,问张欧怎么回事。
但是这名渊海宗弟子看似对这位炼器阁少阁主尊重缺乏——也可能是识海被封禁(……)从此摆烂——他掀起眼皮子扫了肖官一眼,又犹如蚌壳一样闭上嘴。
南扶光不明所以,弯腰往无声对峙的两人那边凑了凑。
她发誓自己一个字没说,万万没想到,张欧对肖官道:“若不是肖少阁主今日带她来,休想从我口中掏出一个字。”
云天宗大师姐茫然地指了指自己。
接下来他们便听张欧说了个故事。
……
丽娘本身并不是冰原鲛的名字。
她是个人。
丽娘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出生于不净海中部的一个小渔村的渔女。
那名叫“不壁村”的渔村倚靠修仙界大宗门渊海宗,村民口口相传说这是他们安全的保障,渊海宗富裕,他们的日子也比寻常凡尘界的人们好过许多。
作为不壁村的渔女,丽娘有一个与常人无任何区别的过往,从小至海中扑腾捕鱼,至长大成人,便有媒婆登门,张罗着与她年龄相仿的少年郎,可是她都不太看得上。
故事的发展就是无比的恶俗,就像丽娘普通的人生一个普通又有些意外的插曲,机缘巧合之下,她遇见了一位渊海宗的弟子。
那是一名炼气中期修士,虽然资质平平,但好歹也是渊海宗正式的内门弟子。
对于只是出生于修仙界,但并无修仙入道资质的普通凡人来说,修士大概天生有高人一等的姿态,丽娘最开始也是这么看这个人的。
可是他真的不一样,少年修士会对她笑,会吃她捕捉上来的新鲜海虾,他说他叫张欧。
丽娘与张欧相爱了。
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新闻,至少明面上《沙陀裂空树》这部律法规定修士善待凡人。
张欧的家人或许不同意,同僚或许看不起,但表面上他们不好意思说什么。
摆在这对爱侣面前的唯一难题是,修士与凡尘人的寿命太不一样了——
他们相遇时皆是少年,然而四载过去,当某一日丽娘在自己的眼尾摸到第一根鱼尾纹,那一日,张欧的笑依然如初遇时少年一般无二。
他们为这个烦恼了一段时间,直到某一日,张欧再次出现,他兴高采烈地告诉她他们可以永远在一起了,说着举高了手中的海螺给坐在礁石上发呆的她看。
丽娘低下头,发现海螺是一个容器,里面盛满了未知的液体。
漆黑的。
粘稠的。
像鱼濒死前分泌的黏液。
黏液散发着浓郁的鱼腥,表面漂浮着一片银白色来历不明的鱼鳞。
丽娘看着张欧欣喜又狂热的双眸。
丽娘接过海螺,将那来历不明的黑色黏液一饮而尽。
……
“从那日起,丽娘的身体发生了变化,最开始是连续很多天的发热,等退热之后,她不再会说话了。”
“我们并没有因此而产生警惕,以为只是因为高热烧坏了她的嗓子,虽然沮丧但相比起可以长相厮守这点牺牲算什么呢?”
落魄小院的石椅上,张欧缓缓道来故事的结局。
“直到她的皮肤开始莫名其妙的发痒与干燥,最开始只是起皮,她不得不每隔一个时辰便要用湿毛巾擦拭全身。”
“又过了几日,这种情况不但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严重,起皮的地方因为干燥皮开肉绽,我亲眼看着她所用的毛巾越来越湿,最后简直是往身上泼水。”
“一个时辰一次的擦身并不够了,只有一直泡在盛满不净海海水的浴桶才能缓解。”
“她不能走路了。”
“她的脚趾之间出现了黏膜,我们根本不知道那是什么,想要试图刮掉,她却表现得那仿佛是在刮肉的疼痛,我们只能放弃。”
“皮肤上的伤口结疤了,但是并没有恢复以前的样子,而是开始零散的生出像鱼类的鳞片,粘稠的,银白的,阳光下甚至能折射五彩斑斓的光。”
“与此同时,那脚指头之间的黏膜也不再局限于脚趾之间,她的双腿之间也出现了一样类似的黏连物,那东西逐渐变得越来越厚,就像是绷带或者裹胸布,还会散发着鱼的腥臭。”
“浴桶里的水半天不换就变得粘稠,漆黑,黑色的液体不断从她身体里冒出来,丽娘很害怕,我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她的双腿消失了,变成了彻彻底底的鱼尾。”
“她的双眼朦上了冰蓝色的薄膜,那双湿润而充满爱意与笑意的眼睛不再倒映我的身影。”
“我真的很后悔听信了别人的话,轻易拿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给丽娘喝下——世上怎么有长生不老药呢……本就是没有的,我没想明白这件事,只听他们说喝下那液体,丽娘就可以永远和我在一起。”
断断续续的描述,渊海宗修士的声音中逐渐沾染上了迷茫和痛苦,似乎回忆起最初的这段记忆让他恐惧,且悔不当初。
他低着头,一头乱糟糟的发像一头发疯的驴,摇头晃脑着,他告诉南扶光他们,最后丽娘消失了,只剩下冰原鲛「丽」。
之后是长久的沉默。
在开口时,时间线终于被拉回了最近。
“那晚,彩衣戏后,月光之下,丽娘突然像是有了神智,她开口说话了。”张欧幽幽道,“她说爱我,但她要走了。”
冰原鲛奋力要离开圈养她的水池,她像是着了魔般要跳入不净海,她说她的时间到了。
一开始的推搡变成了撕咬扭打,张欧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从丽娘再次开口说话到她说她要离开,短期内的大起大落让张欧的心态也彻底驾崩了——
在一次冰原鲛张开口,露出獠牙咬向他,试图挣脱他时,他捅伤了他。
“那装在海螺里的黑色液体是林少阁主给我的,他说他很同情我与丽娘不得厮守到老的遭遇。”
张欧抬起头,看着南扶光,一字一顿道。
“古生物研究阁在创造不得了的东西,让你的凡人情人离他们远一些,否则不会有好下场的。”
南扶光盯着张欧看了一会儿,半晌慢吞吞“哦”了声。
低下头自顾自地笑了笑。
这位道友多虑了——
首先,不是情人。
其次,也不是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