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一很快就到宫中。

    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让你调查的事情如何了?”师从烨不耐烦看到这些虚礼,冷声问道。

    额头冷汗渗出,拾一有些为难,不知该如何回答。

    “说。”师从烨冷冷地下最后通牒。

    冷意好似要将人身上最后一丝热度也抽走。

    “请皇上责罚,是属下无能,没能调查出那人身份。”拾一跪在地上,深深俯首,整个人都在发抖。

    他知晓师从烨着急,因此根本不敢耽搁。昨天得了令便派人手在周边地市调查,恨不得掘地三尺。

    只是到现在为止,他们连半点信息都搜查不到。

    属实令他格外挫败。

    “查不到?”师从烨微微挑眉,神色有些莫名,“是时间不够?”

    “非也……”拾一艰难摇头,“是属下无能。”

    似乎想到什么,拾一又急急说道:“不过,属下觉得此人身份或许存疑,但探子身份却应当无法坐实。”

    “哦?”

    “之前被我们抓出的北狄探子,大多有明确的身份。”拾一低头,声音又急又快,“有些伪装成小贩,有些则是伪装成普通人家的公子。那些身份大多伪造得相当细致,根本查不出问题。”

    他们对这些北狄探子有自己的一套辨认方法,查得多,心里自然清楚。

    但这并不代表着这些人伪装得不够好。

    倘若换一批人,是很难从寻常人中揪出这些北狄探子的。

    至于季冠灼,他也仔细核查过此人身份,发现他的确来历不明。

    但跟北狄人,又似乎有那么一些出入。

    “知道了。”师从烨没对此事表态,神色却缓和些许,“你下去吧,想办法继续盯着他,不要被发现。”

    “是。”拾一恭敬行礼。

    起身退去时,无意间对上师从烨脸色,却是微微一怔。

    直到走出尚书房一段距离,拾一还脚步还有些飘忽。

    跟在师从烨身旁八年,他还是第一次从病中的师从烨脸上,瞧见这幅平淡的神情。

    宫门外,一众考生正在焦急等待入宫。

    此处有师从烨命人提前搭好的凉棚,专门替考生遮阴避阳。

    几位翰林院的官员守在此处,负责为考生解疑。旁边还搁置着提前泡好的茶,供人取用。

    季冠灼瞧着这幅景象,呆愣片刻。

    心中油然而生的,是高考时都不曾有过的激动。

    他知晓师从烨相当重视人才,继位后将本是三年一次的春闱改为两年一次,又拨了大批资金给礼部,负责建造国子监。

    但他不知道,原来太武五年的春闱已是这般模样。

    时间过去太久,许多资料已不可考。

    那些更为详细的,散碎的事情,宛如砂砾一般,被历史的洪流冲刷干净。

    哪怕季冠灼的确研究沧月历史多年,也无法完全还原。

    可也正因为如此,此刻季冠灼几乎不可自控。

    “陛下竟然如此重视考生!”他激动万分,琥珀色的瞳孔明亮而清澈。

    魏喑也不逞多让,压低嗓音道:“皇上如此重视人才,当真是明君!我们追随皇上,日后替皇上尽忠,平沧月乱事!”

    季冠灼平日就是个师从烨吹。

    在他眼里,他这位老祖宗天上地下别无二人。

    只可惜在现代,喜欢师从烨的简直可以说是凤毛麟角。

    直到遇到魏喑。

    魏喑又何尝不是?

    两人一唱一和,将师从烨几乎吹成天上有地下无的明君。

    一旁的官员听得都有些头痛,恨不得捂紧耳朵装作没听见。

    这二位入仕后,若是瞧见师从烨处决官员,金銮殿金阶沾血的模样,恐怕再也没什么心思去夸师从烨了吧?

    “够了!你们爱说什么,没人管你们。只是劳烦二位把声音压低一些,不要打扰到旁人!”费章明听得火气上涌,忍不住对着季冠灼和魏喑恶声恶气。

    他昨晚回去思索整整一晚季冠灼和魏喑在茶楼中说的问题,却根本找不出均田制其他缺点,也思索不出那么多解决办法。

    更何况,什么叫做户籍制,什么又叫做动态调整?

    他没听说过,也根本想不明白。

    原本他还对自己的才华颇为自信,甚至赌约出来之时,都觉得以季冠灼那副模样,肯定会连累魏喑名落孙山。

    但昨夜他却恐慌得一夜未眠。

    季冠灼翻个白眼,没有说话。

    他和魏喑虽然在狂吹师从烨,但也都压低了嗓音。

    其他人隐约不安,互相安慰的声音都比他们大不少。怎么到费章明这里,就成了他们两个打扰他?

    “不用管他。”他转头对已经目露愧色的魏喑道,“谁知道此人发什么疯。其他人不讲,单说我们两个。各位祭酒都没说我们吵,他凭什么?”

    魏喑低头思索片刻,也觉得季冠灼说得有理。

    宫门外此刻等了一百多人,自然不会全然安静。虽有凉棚,但大部分人还是挤在一处,三三两两地说着自己的事情。

    他又看了一眼宫门前,几位守在这里的官员仍旧耐心等待,脸上不见任何不耐。

    “还是皇上想得好……”

    他方一张口,费章明梅开二度,声音大得连门口的官员都听得清清楚楚:“你们两个听不懂人话是吗?我说了你们很吵,能不能安静一些。你们自己不愿意好好参与殿试,便要打扰旁人。倘若我们受到影响,殿试中发挥失常,岂不是如了你们的意?”

    费章明声音不小,将官员目光都引了过来。

    旁边一人看了魏喑和季冠灼一眼,才将目光放在费章明身上,笑眯眯地道:“诶呀,费章明。你自己心中不静,便莫要扯虎皮到其他人身上。如今殿试将启,官员都未尝说些什么,你在此地大声喧哗,岂不是更是扰人心绪?”

    “就是……还要推脱给我们,实在可恶。”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小小的骚乱。

    费章明在青阳县从来都是一呼百应,此刻脸色早已涨红。

    他梗着脖子,强撑着道:“我说的何错之有?你们不愿意出头,我替你们说了,还要觉得是我的问题是吗?”

    “还有你,文鸢,你和魏喑是从一个地方来的,自然会帮他说话。你总得考虑考虑旁人!”他又将矛头直指方才说话那人。

    魏喑张了张口,没有说话。

    倒是方才说话那人拧起眉毛,漂亮的脸上写满不耐:“费章明,你说得什么屁话?我和魏喑关系好,我怎么不知道?怎么,你是说不得么?说你就是站在魏喑那边?”

    季冠灼能感觉得到,魏喑的情绪明显低下来。

    “认识?”他压低声音,小心问道。

    “嗯。”魏喑点头,一副兴致不高的模样,“是我在学堂的好友,只是后来发生了一些事,就……”

    他没再说下去。

    但季冠灼已经清楚话里未竟的意思。

    他回头,再看向文鸢方向,就发现文鸢的目光似乎偶尔也有不经意落在此处。

    和季冠灼的目光对上后,就迅速地收回。

    费章明还在发泄自己心中不满:“他二人说话打扰旁人,我这也是为民除害!”

    一旁的官员实在看不下去,冷声喝到:“做什么呢?!”

    “大……大人……”费章明被吓了一跳。

    冷汗冒出,将衣服打湿,因熬夜而昏昏沉沉的脑袋总算是清醒了一些。

    他忍不住浑身颤抖。

    “此处是宫门外,哪里容得你大声喧哗?”那官员厉声说道。

    先前看他们皆是考生,指不定日后就要入仕为官,所以并无阻拦。

    没想到此人声音越来越大。

    朝中官员谁不知道师从烨这几日又在发疯?倘若惊动他,他们有几个脑袋够掉的?

    费章明忙躬身行礼,语气恭敬:“实在抱歉,学生因为殿试,昨夜实在难以安眠。他们二人过于吵嚷,我实在有些难以自控,还请大人莫要责怪。”

    那位官员冷冷看他:“过于吵嚷?他二人声音加起来不抵你一个大,还算得上过于吵嚷?”

    费章明被责骂得难堪不已,低下头,心底却涌起愤恨。

    不过是觉得魏喑此次拿了会元,有可能登科及第,才青眼相加的狗官罢了。

    “是学生自己的问题,怨不得旁人。学生也是忧心殿试……”他还要再解释一番,那位官员却猛地甩袖,一张脸写满不耐,“再说废话,就把你的印牒交出来,莫要再参与殿试。”

    “此次殿试,不是给你这种不懂规矩的人准备的。”

    费章明一时间僵在原地,却再也不敢多言片语。

    与此同时,也有官员在安抚季冠灼和魏喑。

    “不必紧张,此事不是你们的错。倘若你们的确受到影响,本官也可以将此事禀告皇上,求他定夺。”

    季冠灼的目光落在宫门前一眼。

    厚重的宫门紧闭,两侧站着值岗的守卫。

    恍惚间,他好似看到师从烨端坐金銮殿上,做下一个又一个定夺。

    有不少人觉得师从烨是“阴晴不定的狗皇帝”,但他却恍惚窥见了师从烨是如何殚精竭虑为整个沧月,留下诸多人才。

    若非师从烨如此重视人才,他二人恐怕也难得到官员安抚。

    “多谢祭酒,十年寒窗属实不易。倘若剥夺他殿试资格,也实在有些可惜。”他抽回目光,转头看向魏喑,“魏喑兄,你应当没什么意见吧?”

    魏喑紧张得话都说不出来,急忙摇头。

    官员脸上露出浅淡笑意:“那此事就此作罢,希望二位今日能登科及第,早日入朝为官。”

    待到那官员离开,季冠灼才抑制不住,和魏喑爆发出又一阵夸夸。

    宫中,保和殿。

    师从烨身居高位,正在挑选此次殿试的题目。

    此次殿试他一共拟定三个题目,分别装在不同的信封中。

    一位官员自外面进来,将宫门外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禀告给师从烨。

    师从烨神色冷淡,目光却从三个信封中收回:“他真是这么说的?”

    “臣不敢有半句假话。”官员恭敬行礼,额上隐隐带着汗水。

    修长的手指从信封上拂过,将压在下面的信封抽出,交给等候多时的礼部侍郎。

    “你下去吧。”冷淡的声音响起。

    师从烨手托着下巴,另一手搭在膝盖上,姿态闲散又随意。

    他倒是要看看,这位“妙人”,究竟是当真如此,还是只是善于伪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