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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61章 媚药

    此话何意, 景平当然明白。

    那女子在说话间向景平逼近:“你在看月亮吗,我知道个更好的地方,”她指向城南一座高塔似的竹楼, “咱们去那里看好不好?”

    景平视线缥缈。

    女子的脸突然花成一团雾, 缭绕变换, 幻化出李爻的轮廓;她长发上铺了月光, 那流水似的皎银把她的头发染了色。

    景平暗道不好,知道心底的点滴清明在摇摇欲坠,扬手两枚银针逼得对方侧身闪避, 紧跟着飞身跳入驿馆院墙。

    “小哥哥别逃啊, 不是许了宏愿,不念情事吗,怎么见到我,却像老鼠见猫逃得这么快……你是不是道貌岸然?承认了吧……”

    她在院外叫, 却似乎不敢进来纠缠。景平稍微安心,踉跄着回屋关门, 刚灌下两杯凉水,不待进一步动作,胸口多个穴道同时剧痛。

    正是阻碍毒性延展埋针的几处。

    景平性子是很艮的, 小时候被人生拔指甲都不吭声, 现在居然给疼得闷哼出声。

    他自觉体内有无数道洪浪翻涌, 难以形容的燥气冲去四肢百骸, 五脏六腑内被压制的毒全都活了!

    得做些什么……

    这欲/念必要压下去, 更不能放任毒素四散不管。

    简直是飞来横祸, 无处讲理!

    景平暗自体会, 确定身体状况已然是狭道遇洪水,一味塞堵终会决堤。只得扯松衣裳, 要将胸前埋的针起下来。

    可就在这时,有人敲门。

    “景平?”

    李爻试探道:“是你在屋里吗?跟谁干架,闹这么大动静?”

    景平耳朵暂时还跟他统一战线,尚不至于把女子的声音幻听成李爻的。

    他脑袋发炸,心道:你这不是……

    裹乱吗!

    他捂了自己的嘴,强压住鼻息,根本不敢回答,生怕李爻察觉他气息间的混乱。只盼李爻听不到回音就会走了。

    但怎么可能呢?

    他太小看太师叔对他的上心程度了。李爻又敲两次门,不见他答,居然推门进来了。

    一眼看见他半伏在桌子边,整个人俨然是个硕大的“不对劲”。

    “怎么了!”

    李爻冲到桌子边。

    烛火幽暗,景平强自抑忍着悸动和难受抬眼看他,道:“行岔了气……你让我……静一下。”

    说话时嗓子都是哑的。

    李爻是不懂医,又不是不会武:行岔气?你骗鬼呢!

    景平脸上飞了两片不正常的红,那双向来清澈似寒潭水的眼睛里攀满了血丝。血丝还在迅速攀结充涨,眼看要占据整个白眼球。他衣襟松散,半敞半遮着胸口,胸前像有什么东西,看不真切。

    李爻不由分说,抬手按在景平颈侧,那血脉悸动的节奏打鼓似的敲着李爻的手指:“到底怎么回事!”他沉声问,一把拉了景平,“胸口怎么了?”紧跟着,他去扯景平衣服。

    景平被他触及,“呜咽”一声下意识要躲,可那仅存的理智瞬间被哑隐克制太久的欲/念嚼成渣子。

    喘息之间他反手一扣,手心燥热出汗,指尖却冷得像冰。

    那攥着李爻手腕的动作顷刻间变味——成了强制的禁锢。

    “太师叔……”

    景平喉咙里挤出呼唤,这三个字是灼心烫嘴的禁忌。

    他紧攥着李爻的手,站起来与那人面对面。

    景平已经比李爻高了小半头,从前二人时常对面而立,李爻从未觉得这年轻人有压迫感。

    此时猝不及防,景平周身暴散出的攻击性让李爻心神一凛。

    若是换了旁人,李爻大可在感受到危险时一脚将其踹飞,按在地上拿绳子捆好了再论后话。

    可偏偏,眼前这人是景平,二人太亲近了。面对羁绊至深的年轻人,李爻终归是下不去脚。

    更没觉得景平会切实危及到他什么。

    而先机便也在这一瞬的犹豫间散了个干净。

    景平将他另一只手也拉住,皱眉细细端详他的脸:“太师叔……你不是……晏初……”

    他神志含糊,猛甩了甩头,“是药……不能!我不能……”

    认不得人了么!

    李爻想用个巧劲从景平双手间挣脱禁锢。万没想到,景平此刻依旧心怀戒备,是如得至宝般地羁系他,他陡然那一抽非但没能甩脱景平,反而刺激了对方。

    “晏初啊……”

    景平手势陡转,扣紧李爻脉门,一声低吟般的沙哑叹息后,将李爻往怀里一拽,就亲了上去。

    李爻呼吸都停了,脑子空白一片。

    断线的思绪重搭了好几次也没成功,只有既成事实翻来覆去地蹦跶:

    这是在干嘛?

    景平亲我?

    是呢。

    不仅亲了,且很放肆。

    闹什么?!

    李爻终于反应过来了,下意识快步后退。

    景平紧逼不舍,像扑住了猎物。

    二人唇齿未分地一路退到墙边,李爻居然落得退无可退的下场,眼看是被逼入“绝境”了。

    年轻人没有章法,那吻里也没温情,只是占有、攫取和宣誓主权。

    李爻的嘴唇好几次被磕到,挺疼。

    他平日里再如何放任景平,也来气了。

    念着这小王八蛋似乎身上有伤,又一次舍不得抬脚踹,只得发狠一口咬在他舌头上。

    浓重的血腥味在二人的纠缠中散开。

    疼让景平皱了眉,眼睛里的疯狂和迷乱散开些。他入眼是李爻近在咫尺的脸——对方又气又急,向来惨淡的脸色被染了一抹少见的红晕,嘴角还挂着血。

    “清醒了?”李爻冷声道。

    景平尚来不及细理该如何自裁谢罪,下头须臾的燥气又要卷土重来。他自知不妙,持着心底最后的理智,将李爻半推半拥送出门去了。

    “咣当”一声,大门在李爻身后关上,反锁个结实。

    “一会儿向你负荆请罪!”门里传来这么一声。

    李爻:……我这是被扔出来了?

    他今天简直阴沟里翻船,谁能想到杀伐果决的李将军眨眼的功夫连摔两跤?先被强吻,后被“扫地出门”?

    太离谱。

    但他现在顾不上这些,推了两下门没推开,只听见门里一阵乱响。

    “小庞!”李爻高声喊。

    二人最后闹出了不小的动静。

    小庞脚底抹油地来了。

    他见自家王爷嘴角见红,一害怕更结巴了:“王……王王王——啊王……”

    李爻“啧”一声,没心情打趣他“汪汪汪”,急道:“快去叫大夫来!”

    话音落,对门冷酷无情。

    “咔嚓”一声响,大门被他一脚踹飞。

    景平还是坐在桌边,手臂上破了个口子,血流如注。

    他身为大夫,自是熟知如何放血又多又快,片刻功夫,他左半边衣服已经淋淋洒洒全是殷红,脸上不正常的潮红褪净,脸色变得比水墨画还淡。

    人摇摇欲坠,眼看坐不住了。

    李爻“哎呀”一声急冲到他身边,把他扶稳——他的汗都凉了,带走了体温,冷冰冰的。

    “大夫——大夫——快来!”

    李爻向门外大喊,抬手压景平的伤口。可那鲜血根本停不住,汩汩地从他指缝里往外扑。

    景平往温暖里紧贴,抬眼看人,眼神疲惫却清明柔和:“别慌,我不就是大夫吗……”他拍着李爻,示意对方把手拿开,捻起银针,在自己伤口周围扎下。

    “没事……”景平眼神发散,撑着力气落下最后一针,“没事了……你别怕。”

    他见李爻嘴唇给咬破了,眼睛里划过一丝伤怀,想帮对方擦掉残血,但手只来得及碰到李爻的嘴角便没了力气,身子一歪,晕在李爻怀里,嘴角带着让李爻暂无暇多想的浅笑。

    李爻心乱如麻,弯腰将他抱起来,挪到床上:他跟我说“别怕”,多少年没人对我说过这两个字了……

    片刻,驿馆的大夫先来了。

    消息紧跟着传到宫里,阁逻玉带着御医也来了。

    几位大夫诊了又诊,确定景平没有性命危险,一通马屁说贺大夫年纪轻轻医术高明,止血针下得非常得宜。

    李爻冷着脸,气场低得吓人,怒道:“他分明是中了媚药,要放血压制药性!”

    大夫们唯唯诺诺不敢冒然对答,相视看看,有位白胡子老大夫持着不大标准的汉话道:“王爷且莫动怒,贺大人体内确有媚药,但药量不重,他这般……更不是媚药所致。”

    “何意?”李爻问。

    “王爷请过来看。”老大夫引着李爻到景平床边,将景平胸前衣襟解开。

    年轻人胸前好几处细小的出血点。那老大夫又到桌前拿起被帕子包住的一小撮东西递给李爻——那是好几根寸长的银针,每支针都顶着个圆帽,像小钉子。

    “老夫听说中原针灸术神奇,贺大人应该是将银针埋于穴位里,刚才取下的。”

    慌乱中,李爻确实见景平衣襟里似有东西:“他为何这样做?”

    老大夫答道:“老夫查验贺大夫身体,发现他……体内似乎有毒,”老头儿捋着胡子,“非是老夫托大,论到毒理,老夫略有见地,可贺大夫体内的毒量很妙,若非他将阻碍毒性蔓延的银针下了,我也是察觉不出的。”

    “有毒!?什么毒?”

    李爻头皮发炸。他心思陡转,依着景平待他身体的上心程度,瞬间猜到端倪。

    “这该是贺大夫自发的行为,不如王爷等他醒了,自己问问。”

    李爻冷声道:“即便毒是他自行下的,难道媚药也是么?”

    老大夫无言以对,低头打蔫儿。

    阁逻玉上前一步道:“王爷跟贺大夫先行休息,媚药的事我有猜测,待到查实,定给王爷答复。”

    也只好如此。

    众人散了开去,李爻心乱,把要守夜的小庞遣出去,独自留下,坐在景平床边。

    他知道景平中毒时,心里的五味杂陈打翻——他信誓旦旦要为我寻毒源,原来就是这么寻的?是为了我,才这么折腾自己吗……

    这份心思太贵重了,该拿他如何是好啊。

    景平失血太多,彻底昏沉过去了。惨白的脸上覆着浓墨色的面具,李爻知道面具轻薄无比,依旧莫名替他觉得压得慌,轻悄悄解开挂扣,把面具从他脸上摘下。

    小指无意间扫过景平的嘴唇,微凉却柔软,触感与刚刚炽烈疯狂到爆炸的情形大不相同。

    李爻难以自控地回想起刚才——

    他是在药物影响下才做出那样的事吧?

    等他醒了若是不提,我万不能拿这事问他。

    李爻打定主意,心思静下来了,这才察觉嘴唇有点疼,抬手碰触——原来是破了。

    这小混蛋!

    这下可好,刚才一群人一个两个被他吓得闷不吭声,可只要不眼瞎定然看见他嘴上的伤了。

    天……只怕所有人都想象到刚才发生了什么。

    李爻翻了个白眼:有点闹心。而下一刻,他忍不住摩挲嘴唇,意识到一个新的问题:我……居然不觉得厌恶?

    这念头,可比他意识到所有人都知道他被景平强吻震撼多了。

    他在心里对自己破口大骂:小景平以身犯险试毒医你,你却执着于他被下流药物扰乱神志时的荒唐事,李爻,你已经三次了……简直禽兽!不对,禽兽都不会像你这样记着次数,你禽兽不如!

    于是,李禽兽自我唾弃了片刻。而后,收敛心神,把窗子关严,又给景平掖好被子,坐在床边倚床柱守着人,闭目养神。

    第062章 拌嘴

    景平一中媚药, 就知道药性很烈。

    他若不对自己下狠手,非但欲念难扼,还会因为气血翻涌, 让被压制的毒性随血液周身流窜, 轻则毒侵肺腑, 重则经脉损伤。

    是以他情急放血, 强行让身体进入自保的休眠状态。这道理其实挺简单——孱弱的人,那方面的欲望总会降低很多。这样身体、意志都不会有过多的纠结对抗。

    他昏睡了很久,醒来口干舌燥, 睁眼看房间里很暗, 也不知是什么时辰。

    一动,身边也有人动了。

    跟着,那股熟悉的梧桐花香似有似无地缭绕过来。

    “醒了?”李爻凑过来看他。

    景平在这一刹那不知今夕何夕,仿佛又回到年少受伤时昏时醒, 李爻守他时。

    李爻挺会照顾受伤的人,念他失血过多醒来八成会渴, 起身去倒了杯温水。

    景平是真的嗓子冒烟,饮马一般“吨吨吨”。

    他内脏无损,倒也不必拦, 李爻只是道:“慢点, 别呛着。”

    大半杯水喝完, 景平才咂么出那水的回甘带着浓郁的枣香。

    李爻拿白水给他漱口, 安顿他躺下。

    没再说话。

    景平瞪着床帐顶, 心里打鼓。

    他又不是喝多了断片, 当然记得之前发生的一切。冒出第一个念头是无地自容, 思虑怎么自裁谢罪;跟着他想,要是真的杀了我才能平他的怒气, 我不如再多亲两口……该温柔些。

    又转念鄙视自己,怎能如此亵渎他。

    “我……”景平支支吾吾,“我说给你请罪,你要怎样才能消气,只要你说……”

    话没说完,李爻轻轻笑了一声,声音清雅低沉,听得景平耳朵要发情。

    “你太师叔又不是大姑娘,亲一口而已不让你负责,况且你是被药影响了,这事翻篇。但是……”李爻单边眉毛一挑,“看你这模样是不睡了,不如咱说点别的。”

    他不生气,景平的预料飞出天外了,仔细想也合理,太师叔确实不是扭捏人。

    “大夫说你体内好几种毒,怎么回事?”李爻声音很淡,在景平灵台卷了一道风,把刚自发燃起来的旎念吹了个干净,“胸前几处大穴的银针又是怎么回事?为了压制毒性吗?你……到底在做什么?”

    李爻问得对路,景平知道事情瞒不住了。

    他跟床帐顶子脉脉含情对视片刻,闷声道:“医你。”

    “不要命了!”李爻态度不好了,“简直胡闹。”

    “医你比命重要。”景平一派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语气。

    李爻内心抓狂,真的怒了:“你吃秤砣了!干什么作践自己身体,闹得像我一样不死不活的就开心了?”

    他极少疾言厉色,从前就算跟景平生气,也不过是念叨他两句,片刻自己先好了。

    而且,大多数时候,他稍微耷拉个眉毛,景平必会先跑来认错。

    可这回这小子只是把目光从床帐顶移到李爻脸上,语调没波澜:“我不是王八,不爱吃秤砣,有恩不报猪狗不如。”

    “你……”

    居然顶嘴?

    这骂了没用,又打不得,总不能把他绑了关起来。李爻陡在今日,发现对这臭小子束手,竟如面对和尚脑壳,实在没“发”。

    想到这,他一口气不顺,咳嗽起来。

    景平一看把人气着了,顿时心焦,第一时间想窜起来哄他,再闪念忍住了——小不忍乱大谋。要是这时候对他关切,肯定让他拿捏。

    他没说话,默默拉过李爻一只手,给他揉穴位。

    李爻见他那张素脸,更气不打一处来了。

    可对方终归是为了他才做到这般,委实让他感动,他冷脸道:“不许再试毒了,否则……”

    “否则怎样?”景平话茬接得紧,面不改色。

    李爻:……

    景平瞥他一眼:“除非你杀了我,否则哪怕你不理我、不认我,把我轰得远远的,我也要医好了你,但你放心,医不好你我定不会先死了。若你把我逐出师门……”他居然淡淡笑了下,“那就正好。”

    你我之间便少了些世俗阻碍。

    李爻土鳖钻灶坑,憋气又窝火,干脆恶狠狠地直言道:“不等你医,我就先让你气死了!”

    “你要是死了,我把命赔给你。”

    “行……”李爻让他给气乐了,指着景平的鼻子,“老子出殡都带着你,气死我得了。”

    景平听了,非但不急,还总结出些跟他和稀泥的门道,嘴角漾起丝让李爻看了就牙痒痒的笑。

    他想:这算陪葬吗?我倒乐意得很。

    李爻把手往外抽。

    景平早有预料,一双爪子跟黏在人家手上一样。

    李爻一抽不成抖楞着来第二回,但这么一来,似是扯了景平的伤口,景平“嘶”声抽一口凉气,皱了眉。

    李爻果然不敢动了:“撒手!”

    景平变回那张木讷的脸:“一个穴位揉二百下,你刚才扯得我数乱了,现在从头来。”

    李爻彻底无语,这臭小子持伤耍赖,自己曾经引以为傲、蒸不熟煮不烂的那点风骨撑起的厚脸皮,被这小王八蛋以彼之道,还施彼身。简直无处伸冤。

    滚刀肉技能已然青出于蓝,学会徒弟,愁死师父。

    他正酝酿怎么反击呢,有人轻声敲门。

    李爻看景平,后者终于松手了。

    他起身开门,天光扑进屋里。

    门口是卫满。

    李爻有火没处发,脸挂了层霜,把卫满吓一跳:“王……王爷……阳剑王和王女都来了,在前面等着呢,说连夜彻查,要对昨天的事有个交代。”

    李爻二话不说,迈步往外走。

    卫满下意识扭头跟上,顿挫间往屋里瞄一眼——贺大夫怎么样了?

    景平正慢悠悠地从床上爬起来,把面具戴上想下地,但看模样还是有点头重脚轻。

    这么一来,卫满不知该顾哪头了,低呼一声“王爷”,见李爻充耳不闻,头都不回,心下不解:王爷跟贺大夫感情不是很好么,怎么甩下人家自己跑了?

    但显然,看李爻腿脚利索,走得“愤然”,现在是贺大夫更需要帮衬……

    卫将军一时顾了篱笆倒了墙。

    景平见他在门口转圈,实在好笑,道:“卫将军先去吧,我不碍事,慢慢过去就好。”

    卫满粗咧咧的,也已经察觉出李爻气场不对了,劝慰景平道:“王爷这是急着给您出气去呢。”

    “一大半是让我气的。”景平声音淡淡的,表情比寻常时候都柔和。

    啊……?

    卫满接不上话了,挠挠脑袋,虚扶着他,也往前面去了。

    驿站大堂。

    王上、王女都在,身边有个被绑了双手的女官。

    李爻沉着脸,正堂站定不说话。

    阁逻玉上前,端正行了礼:“王爷对不住,是我治下不严,才出了这样的事。”

    王爷有君子之风,不惯对女子发火,但这事荒唐,他委实生气,深吸一口气,还是没说话。

    “晏初,”阳剑王起身,“事已至此,为表歉意,军备的费用我愿多加一成,算是赔给那位小兄弟的医药钱,他若乐意给你们皇上,是他的忠心,若不愿意,便是本王的歉意。”

    一成的军备费用于个人而言实在太多了。

    话说到这,景平和卫满出来了。

    贺景平见李爻一张脸拉得贼长,不想让他因为自己把邦交弄烂了,到他近前低声道:“太师叔,我也没有凶险,王上诚意很足了。”

    景平身量挺拔,却不算魁梧壮硕,他体虚气色不好,又披散着头发,便显得单薄了。

    旁人或许不觉,李爻与他相熟,偏头看他一眼,觉得他此时自带出种不易察觉的弱风扶柳——小模样挺惹人心疼。刚才气到想掐死他的火消了些。

    “那边坐着去。”李爻一指椅子。

    景平立刻对他笑了。

    那犯了错的女官见这俩人眉来眼去,也不提怎么处置她,突然道:“我只是想捉弄你,并不知道你身上带毒,把你害成这样,是我对不住你,你……居然靠这种方法守着心,你很好,”她向景平深鞠一躬,“但你为何以身试毒?”她仔细端详景平脸色,“据我所知,天下之毒要一样样试、又与我的药有这般激烈反应的……是五弊散?”

    李爻从来不知自己身中何毒,听不懂,只是看着景平。

    景平则一下瞪大了眼睛,抢上两步,道:“姑娘知道这毒!”

    女官看景平上演川剧变脸,眨了眨眼,跟着大笑起来,道:“是啊,这毒一共有百多种微妙区别,也就意味着有百多种不同的方子,你心里顶重要的人中了这毒吗?可你这样一种种去试,要试到什么时候?”

    话直如又给景平打开了希望之门,他抱拳躬身:“求姑娘指点!”

    李爻听到那毒有百多种变化,心思瞬间揉得百转千回——他到底都做了什么啊……

    “那你还怪我吗?”女官笑得调皮。

    景平道:“自然不怪,”他向阁逻玉和阳剑王道,“请王上、王女别再怪罪……”话到此时,意识到还不知道对方叫什么。

    “我叫阿芊。”女官适时补充。

    “请二位原谅阿芊姑娘。赔偿我也可以不要,只求姑娘指点五弊散毒性。”

    阳剑王暂没说话,只向侍卫示意,把阿芊解开。

    阿芊揉着被勒红的手腕,依旧笑嘻嘻的:“你到底为了什么人,这么豁得出去,心上人吗?”

    景平心道:这能告诉你么?

    他变回面无表情又行一礼:“求姑娘指点。”

    “这五弊散毒性复杂,世上识得之人寥寥,能解之人更屈指可数,我也解不了,但好歹能将所知的配比方子告诉你,助你少走些弯路。”

    这已经很好了。

    景平大喜道:“在下正好有几种药性掂配不顺,请姑娘指点。”

    阿芊很会顺势接茬,笑问道:“这算是我家传下来的毒理精髓了,你如何谢我?”

    景平想了想:“不损家国利益、他人安危,姑娘但有所求,莫有不从。”

    “那我若是要你娶媳妇呢?”

    怎么到了阳剑就跟“娶媳妇”杠上了?

    景平寻思南诏女子性子飒爽不羁些,没答反问:“那人是姑娘的仇人么?”

    阿芊没反应过来他话里的逻辑:“应该不是吧。”

    景平道:“姑娘要我娶一个不喜欢的人,我自然也不会待她多好,她既然不是姑娘的仇人,姑娘何苦害她?”

    这话把阿芊噎了一下,她还是笑,笑容诡谲,甚至带着点邪性:“可我就喜欢看这天下的无情之人纠缠在一起,有情人终不成眷属。”

    “阿芊!”阁逻玉不待景平说话,便先出言喝止,“贺公子不怪你,却不代表这事你没责任,公子提的事情,你若是愿意帮便好好帮,若不愿意就直言回绝,别整这些乱七八糟的要求!”

    阿芊很听阁逻玉的话,被厉声训斥几句,缩着脖子吐了个舌头,向景平道:“那好吧,你伤得重,这一两日估计也走不了,看你医理底子不错,药、毒本相通,赶着这几日于你讲个大概,是够了的。”

    第063章 信安

    景平应了那句“是爷们就对自己狠一点”。

    李爻那等阳剑事毕立刻动身去信安城的念想, 被年轻人一刀挑断。他不得不因为他暂时放缓行程。

    私心里,李爻当然希望景平能从阿芊姑娘口中得到解毒方法,却又纠结于国别。

    他与阳剑王再如何共同出生入死, 也已时隔多年;再如何抱膀子喝酒承诺得豪气, 也都是口说无凭之言。若往后两国利益有相冲, 不知昔日情谊能挡得住几轮家国利益的伐磨。

    所以李爻不能让对方知道景平是要为他解毒。

    另外, 那叫阿芊的丫头八成也不是善茬,她带着种不自知的邪气,她或许不是心怀极恶之念, 但做出来的事, 于对方却伤害不浅。

    李爻赶着姑娘找景平前,好一番嘱咐,苦口婆心地从家国利益到个人安危,顺便再次跟他说不要以身试毒, 简直要把景平耳朵磨出茧子了。

    景平头回觉得太师叔絮叨,可又犯贱地巴望人家多絮叨一会儿。好像对方拿个木鱼来念经, 都像天外仙音。

    他想笑:从前听话本里讲到这样的人,我还笑话人家疯了呢,何曾想到我也有这么一天?

    李爻说了半天, 见对方眼角含笑、态度倍儿好地听着, 听完却不表态, 暗骂这小混蛋“不听不听王八念经”大法又精进了, 遂在他肩上一拍:“说半天, 你听懂了没有!”

    景平乐呵着道:“试毒一事没商量。其它的全都听懂了, 你帮你那山炮皇上安稳社稷最重要。”

    李爻一愣, 鼻息略重地呼出口气。

    景平向来对赵晟有敌意,好不容易平复些, 怕是因为前阵子变相禁足那事,又让敌意复燃了。

    李爻有心劝他,搜肠刮肚片刻,觉得从哪方面劝都不合适,只得道:“知道就好。”

    景平话出口既后悔,意识到自己口不择言,只来得及说一句“我不是冲你”,门便被敲响了。

    是阿芊来了。

    她拎着分格的药匣,手上抱了一大摞医书,看来是要好好跟景平盘道的。

    李爻识趣但不算特别识趣,他没出去,只是坐得远远的。

    阿芊倒没说什么。

    可李爻终归是心有防备,忧心源于隔行如隔山——他把阿芊想象的太厉害了。

    但凡那二人讨论到他身上显现的症状,比如肺弱、心口疼、手脚尖发冷、身子麻痹,他就担心被阿芊看出端倪,总下意识打岔。

    两次三番,景平先急了,笑着把他“轰”出去呼吸新鲜空气。

    月上枝头,景平虚着步子来敲李爻房门,知道他记挂着,是来跟他汇报情况的。

    “阿芊姑娘的太婆医术高明。”景平进门来这么一句。

    李爻笑道:“人外有人嘛。”

    景平苦笑了下:“可那老太太痴心医术,十多年没回来过了,她家里的医术传承也零散。”

    李爻刚想说“那就算了,不强求”,便听景平继续道:“她手上有你所中之毒的百余种配方比例,是她太婆留下来的,与我试出的结论确有重叠,很有参考价值。你放心吧,我没跟她提过你的症状,她不知道我是要为你解毒。”

    景平说完,跟李爻大眼瞪小眼对视片刻,生怕李爻又要跟他纠缠试毒这事,不等对方开口,扔下一句“好好休息”,扭脸跑了。

    李爻想追去看他的伤,不经意间想起对方意乱情迷时的吻——太炽烈了,像把骄阳火,烤得他外焦里嫩,让他这厚脸皮的老纨绔迟疑了脚步。

    罢了,他想。

    看他蹽得这么快,该是好多了,放他一马。

    日子一晃,过了好几天,景平的身体也缓得差不多了。

    这日早上,驿馆来了书生模样的人。

    他拿腰牌进门,直接找李爻。

    西南诸多城中,避役司的分驿建立起来了,而“避役”们会像真正的变色龙一样变换身份,可能是书生、卖肉的、说书的、也可能是富户家公子、小铺老板,总归他们可能是各样的人,散于各处,打探不同的情报,执行不同的任务。

    “王爷,”书生低声行礼,“信安城查到牵机处探子的踪迹了。”

    这书生就是避役,他跟李爻讲述细节时,声音压得更低了。

    李爻正在吃早点,他垂着眼睛,拿小勺随意搅和豆浆,安静地听书生说完,与对方交流几句。

    话毕,书生直了身子,行礼不再多磨蹭,转身要离开。

    “吃早饭了吗?”李爻吆喝着,拿起个煮鸡蛋扔给他,“路上垫一口。”

    书生抄手接过,向李爻一笑:“多谢王爷。”

    这日晌午,李爻带众人与阳剑王辞行。

    王上是个痛快人,军备的钱说多给一成便真的给了——即便景平已经不怪阿芊了。

    这么一来,景平的私房钱包突然鼓到爆炸,他才不打算把这钱交公,可一时又不知该如何去处置。

    路上,景平回头一望押送银钱的车队,向李爻道:“太师叔,这钱不如划进王府账里吧。”

    李爻笑着看他:“这可不妥,万一让哪位言官知道了,御前参我一本,我吃不了兜着走。”

    景平嘟囔:“他倚重你,又这般不敞亮,真是……”

    恶心。

    那这钱该怎么用呢?

    景平思量这事:

    太师叔不缺什么,我也不缺……

    我总想护着他,得了银钱又像小孩拿了压岁钱要给大人献宝一样……真是没出息。

    不对不对,我这是拿钱给家里的。

    嘿嘿嘿。

    他心思百变,理出个让自己开心的因果,顺着这条思路继续想:他树大招风,我该帮他把这钱花在刀刃上才是。

    “太师叔。”景平喊人,他骑马稳着气息压低了声音,“你曾说我若是有想做的差事,便跟你说?”

    难得他主动开口。

    李爻看他。

    “通过组织富户游览打通多国商路的事,能跟皇上说,让我参与吗?”

    李爻向来觉得景平能力不低,不该被困在太医院做个无名医者,眼下难得他主动请缨,便道:“好说,这事本来也是你的提议,成型了不是交给礼部,便是户部,回到都城给你谋个负责此事的官位不难。也或者皇上会彻底恢复你世子的身份,他都提过两回了。”

    李爻不细问,答应得痛快,让景平诧异。

    他高兴起来,撒开缰绳一抱拳:“多谢太师叔。”

    李爻瞥他一眼,而后目光没挪开,笑眯眯地把他从头到脚看了几个来回。

    景平被他看得后脑勺发凉:“怎……怎么了?”

    “礼部还是户部,都是后话,眼下有个更重要的事需得你去做。”

    “何事?”

    李爻没答,神神秘秘笑得更坏了,扬鞭打马,带众人加快步速,进了信安城关。

    这地方是景平的故乡。

    记忆中的城墙很高,房子也高,道路宽阔,就连穿城而过的溪流都像大河一样。

    而今,景平成年了,却觉得一切都变小了,没有记忆中巍峨壮阔,与其他城镇没太大区别。

    因为地震,外城变得破败萧条,记忆里清澈的溪流里混着泥沙。

    景平当年太小了,对家乡本就不甚具体深刻的记忆,被时间磨得更加模糊了,但他对信安城有种骨子里的牵绊,熟悉又陌生。

    他心里有点难受,听说不得善终之人的魂魄会一直盘桓于暴毙之处。

    爹娘的魂魄还在这里吗?

    看没看到他回来了……

    南晋的军队无政令不得入城。

    是以,皇上派给李爻的四万大军得在城外安营扎寨。

    李爻只带着内侍庭侍卫队入城,依旧乌泱泱的百余人,招摇极了。

    他声势浩大,半点不收敛,直奔府衙。

    信安城太守被告知康南王即将亲临,早晚了八村。收拾好仪容,滚出来迎接上官时,李爻已经背着手在府衙门前等候多时了。

    “下官胡晓,恭迎王爷大驾。迂缓怠慢,请王爷恕罪。”

    这胡大人五十多岁,从面相看,该是个爱笑的,眼尾、鼻梁生了很多笑纹。

    若再细看,一把长胡子末端居然编了个小辫,辫子尾巴上还系着个小蝴蝶,粉嫣嫣的缎带,八成是慌乱来接驾,自己都忘了。

    李爻没点破,端着个架子:“大人不需多礼,是我来得突然。我等舟车劳顿,劳烦大人给安排住处便是。”

    胡太守从未与李爻接触过,摸不准他的脾气,保险起见,当然是王爷说什么便是什么。

    当即给王爷牵马领路去了驿馆。

    他到了地方亲力亲为安排接待事宜,就差钻进李爻那屋里,亲自拿扫帚给他整理床铺了。

    李爻没客气,他乐意折腾便随他折腾。

    这胡太守或许是见景平无时无刻不跟着李爻,戴着很冷酷的面罩,一脸淡素也不说话,便总忍不住偷眼看。

    在他不知偷看了景平多少眼之后,李爻悠悠道:“胡大人认识我身边这位大人吗,他面善么?”

    胡晓顿觉失礼,陪笑道:“见大人气质端雅清俊,忍不住多看两眼,对不住了。”

    李爻皮笑肉不笑地看他一眼,送给他一句“胡大人公务繁忙,不必多照顾”把人轰走了。

    院里清净下来。

    李爻又一次从头到脚打量景平,不待景平彻底发毛,他一点手,无人注意的院墙暗影里有人过来,正是那报信的书生。

    李爻目光掠过景平手上的斑驳,低声问:“脸上若是也有这样的瘢痕,能不能遮住?”

    书生垂眸看过景平的手,便笑了:“好说,即便脸上沟壑坑洼,属下也有能耐将人变成貌赛潘安、肤若白瓷的美男子。”

    李爻一拍巴掌:“那你快给他捯饬捯饬!”

    景平不明所以,却知道太师叔没憋好屁。

    见那书生做手势请他进屋,只得先跟他进去。

    书生让景平在铜镜前坐好,从书篓里拿出一堆东西,铺在景平面前。

    妆粉、胭脂、还有许多细小的、景平叫不上名字的工具。景平顿时看得眼晕——这些玩意比姑娘梳妆的家伙事还麻烦。

    这一刻,他明白了李爻所谓的“捯饬”是何意,突然怂了,少有地面露菜色。

    书生见了便笑:“大人莫紧张,公务有关,一会儿王爷自会与大人交代,”说着,他自来熟地将景平的面具摘下,赞道,“大人骨相堪称完美。”

    景平心底寒意更盛了:“他……王爷到底要我做什么?”

    书生不回答,和腻子似的拿着瓶瓶罐罐调水搅合,跟着,将那腻子往景平脸上细抹了一块。

    第064章 妓馆

    景平推门出屋的时候, 李爻正在院子里,他又披了斗篷,硕大的风帽遮了满头白发。

    听见门响, 李爻蓦然回身, 眼底有惊鸿一瞥过。

    他几不可见地短暂呆愣之后, 迎着景平过去, 赞道:“哎哟,我来看看,这是谁家的俊俏小郎君!啧啧啧, 陌上人如玉, 公子世无双也不敌眼前人啊……词穷词穷。”他紧跟着想说“我若是姑娘,用抢的也得把你弄回家拜堂”,流氓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只满眼欣赏地看着人家。

    那个意乱情迷时的吻, 他终归是暂时没办法当做无事发生。

    景平戴惯了面具,脸上骤然没了遮挡, 特意的不自在,得李爻这般夸奖又打心眼里高兴。一时没想好脸上该摆出副什么表情,只得僵硬地冲人家笑了笑。

    年轻人确实是很好看的, 书生只用颜色适当的妆粉, 将他脸上、手上的斑驳遮掩去, 又给他掂配了一身颜色鲜亮的衣裳——根本不用费力修饰五官, 已然足够惊艳。

    平日里, 景平衣服多以灰、蓝、黑色为主, 脸素还戴面具……

    往那一站, 自带“莫挨老子”的气质,冷硬、锐利、生人勿近。

    是种神秘的、残损又哀默的美。

    而今, 他露全了脸面,拒人千里之外换成了安静文质,隐约还带着丝让李爻忍不住调戏的情怯。

    长身而立挑起一袭孔雀绿长袍,袍角坠着丝丝缕缕樱桃色的图腾纹路,红绿撞色,反衬得他皮肤白皙,失血后不佳的气色都似好了许多。

    “来,给爷笑一个,你太严肃了。”李爻逗他。

    景平浑身不自在,扭捏道:“太师叔到底要让我去哪?”

    他脸颊飞起两片轻轻的红。

    李爻看在眼里,没挑破,臭不要脸地暗地感叹:小屁孩子果然是嫩如往昔,这么多年依然爱脸红。

    他扬手搂了景平往外走,语重心长:“你看,咱俩认识也好些年了……你太师叔场面上八面玲珑,你好歹能近朱者赤对吧,一会儿呢,你就当自己是个有文化的流氓,帮我稳住人,别的不用多管。”

    景平越听越不对:“你到底要我去哪里?”

    “象姑馆,”李爻毫不隐瞒,“别怕,松钗陪你一起,更何况那些人也不敢把你怎么样。”

    景平倒不是怕,他知道这名为“松钗”的公子是避役司的人,瞬间猜到那馆子八成与牵机处有关,问道:“你何不自己去,松钗公子易容之术高明,让他帮你把头发染一染。”

    这回轮到李爻苦笑了。

    松钗搭茬道:“唯独这一点,是不行的。”

    景平神色暗淡了下去,李爻笑着在他后背一拂:“再说了,钓鱼要有饵,你们先去,我自然会在合适的时机出现。”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景平好大个儿的鱼饵只得头前打窝。

    他和松钗骑马奔目的地溜达,穿街过巷,眼见灾后城内的贫富差距迅速拉开,能见穿带光鲜的富贵人,也能见衣着褴褛的乞讨者。

    一路走,一路看,如今物非人也非,不知不觉间,便要路过曾经旳信国公府。

    现在那地方是越王殿下的府邸。

    景平遥遥一瞥,见屋脊房梁的轮廓勾影依旧熟悉,房檐上的一砖一瓦不知多少次溜进他的梦里……

    当年惨事的因果他尚未查明,自觉愧对父母,不敢再往那个方向看。仿佛一眼望去,不知何处便能长出一双审视他的眼睛。

    恍惚间,景平想起花姨婆在弥留之际告诉过他,娘亲想要他自由。

    她不愿他背负身份,更不想他纠结恩怨。可惜景平已知旧事内有蹊跷,实在没办法活得这般没心没肺。

    “大人有心事?”那叫松钗的公子轻声问。他侧坐马上,像是骑驴,很悠然。

    避役司的人多是犯过重罪的。

    景平被他叫回了神,不由得端详松钗——这人有种散自骨子里的睿智温和,温润如玉也不过是他这般。实在想不出这样的人会犯什么大错特错之事。

    或许是景平的目光直白,也或许是松钗真的太会察言观色,他轻缓笑了笑:“大人好奇我为何会入避役司么?”

    景平摇了摇头,垂眸敛笑道:“失礼了。只是想起些旧事失神,想问公子觉得何为自由,公子若不愿答,可以不答。”

    松钗的表情依旧是恬淡悠远,他想了想道:“入避役司得受朝廷庇护,是要与过去断道而行的。认识的人、牵扯的情,通通要撇了开去,有人认为这便是自由,起码不用真死就像重生了一次,即便一辈子挂着避役司的名头,好歹是能看见蓝天白云,活在日辉月华下。可在我看来,这无非是将囚困的范围圈得更大了些,心不得解脱,天下之大便是无尽的牢笼。所以嘛……真正的自由,是无愧于心,是可以对自己的过往负责。”他说完,恬淡一笑。

    景平心里早填满了李爻,却依旧被松钗的笑容牵扯住分毫的心思。没有邪念,只单纯觉得对方笑得好看。

    那笑容让人看着莫名舒心。

    景平不禁想:都说相由心生,他的过往该是引人唏嘘,却能笑出这种醉卧云端的淡雅,太难得了。

    景平明白松钗的意思,可还是想不通娘亲希望他得到的自由是什么,是撇开信国公世子的身份无忧无虑一生吗?

    可他明明从出生时起,就被这身份套住了。

    这一刻,他想起李爻曾将身份比作手腕上的黑镯子——“有的人套得紧些,非到万不得已是拿不下来的,否则必得削肉磨骨,或者自断一腕。”

    每个人自有枷锁,所以太师叔才叫他难得糊涂么。

    想到这,景平被李爻无处不在的善意温柔了眼神,嘴角弯起个小小的弧度。

    “到了。”松钗一句话,拉回了景平对某人分别片刻便缭绕而起的惦念。

    二人翻身下马。

    眼前这象姑馆名为春衫桂水阁,所谓“公子春衫桂水香,远冲飞雪过书堂”,很是风雅。

    迎客掌事显然是认得松钗,见是他来,笑着小跑过来,招呼小厮将二人的马匹带去喂草料:“秦公子来了,”他点头哈腰,看出松钗对景平礼待,忙招呼着问,“这位公子看着脸生,头次来吧,仙乡何处啊?”

    松钗笑道:“这位是都城邺阳来的景大人,总听我说咱这比都城的楼子好,来看看是不是真的,可别露怯。”

    掌事的赔笑:“邺阳最有名的该数月漉烟韵阁了,但那地方多是姑娘,和咱这不一样,这要说嘛更了解男人的,还得是男人。”

    松钗一拍巴掌:“对不对?你说对不对?我也是这么说的,他却不信,所以今儿个,你把那个谁……”

    松钗报菜名似的一连点了十来个人的名字,“都叫来让景大人看看。”

    晋国境内,有很多男妓馆。从前朝到当今,文人墨客对男妓的包容度不知比对女子为娼高了多少倍。儒风雅士需得活在天理人欲的克谨之下,好男色便成了文人贵胄最后的遮羞布。与同性玩乐,可以仅限于玩乐,玩过之后弄不出孩子,不用负责,更可摇身一变口称“知己”,实乃辟开了一方少遭唾弃的艳田。

    掌事听了松钗的要求,接过后者递去的一小锭金元宝,柔雅一笑,领二人到院中院去。

    这地方幽静极了,与主楼堂中的喧嚣热闹截然不同。

    院门打开,入眼是座木质平层小楼,颇有晋宫之风,小楼侧面一湾露天温泉,烟煴着白雾,将泉池周围的梅花缭绕其中。凉风送香,温润的梅花气息似有似无地勾引着客人进屋去。

    松钗对这地方很熟,招呼景平随意,那掌事的给二人上了茶酒吃食,便依着松钗的吩咐张罗人去了。

    松钗见景平拘谨,笑道:“大人从没来过这样的地方么?”

    呃……

    如果去月漉烟韵阁找李爻那次不算的话。

    “我……很明显吗?”景平问道。

    松钗笑笑没回答,只是道:“大人想想王爷,他若是来了,会如何应对,可能便会好些。”

    景平一想,依着李爻那性子肯定是……

    更闹心了。

    但他好歹能明白松钗的意思,讪笑道:“可能……做不到王爷那样。”

    松钗低笑出声,道:“那也没事,大人眼光高一点,一会儿少搭理他们,三字精髓——看不上。”

    他话音落,门外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杂乱而来。跟着,门被象征性地敲响了。

    房门拉开,十余名年轻男女鱼贯而入,个个面皮白嫩得像能掐出水来。

    景平初时没想明白,象姑馆不都是男的么?怎么还来了姑娘……

    跟着,他便想起了缨姝——缨姝当时二十来岁了,是用药抑制了男性特征。

    他展眸看眼前几个做女子模样的,年纪多是十几岁,便明白了这是象姑馆子揽客的手段,让未长成的小少年扮作姑娘陪酒卖笑,甚至还得陪客人做些更加龌龊的事情。

    他没动声色,怀袖雅物从袖中抽出来,心里念着李爻在江南与他初见时的浪荡模样,将折扇一展,大冬天装模作样地轻打起扇来。

    松钗预料之外,这人刚刚分明喝水都拘谨,怎么眨眼功夫打通任督二脉了,难不成这才是本色?

    “这都是我相熟喝茶喝酒的朋友们,”松钗向景平道,“有能入眼的吗?”

    景平展眸看众人,目光所至之处便有讨好的笑容回馈。他还记得李爻曾说“如果能有别的出路,没人愿意陪笑卖唱”,不由得心下叹惋。

    依着松钗的嘱咐,只是笑了没吱声。

    松钗俊眉一扬,向掌事的问道:“不扬公子呢?只他拿得出手,怎地不见人?”

    掌事的一听“咳”了声:“秦公子有日子没来所以不知道,”他压低了嗓音,“不扬认了太守胡大人做书法师父,时不常住去太守府上了。”

    松钗听他说到一半时,脸色便沉了,待他说完嗤笑出声:“现在他人呢?”

    掌事的道:“前天去了太守府,还没回来呢。”

    松钗起身走到案台旁。

    这屋里琴棋诗书俱全,他往案旁走,便有极长眼力价儿的小倌帮着研墨。

    松钗提笔刷点成书,寥寥几句,写了封信塞进信封,递给掌事的:“你去交给他,来不来由他,但他甚至是太守大人的前程,可能也就在这封信里了。”

    掌事的见他说得郑重,不敢耽误,着人送信去了。

    与此同时,太守胡晓正在书房里转悠,像头困在笼子里抓狂的驴。

    “师父,您看我这幅字写得如何?”案台边的年轻人撂笔,将字帖吹干提起来,却见胡晓没反应,奇道,“师父,怎么了,刚才回来就愁眉不展的?”他从笔架上拎起支干毛笔,走到胡晓身边,用笔尖在对方耳廓里兜了一圈。

    胡晓登时给他闹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抓住他的手腕,嗔笑道:“别闹,从前觉得你端和,私下这么调皮。”

    那年轻人将笔翻了个花,又去捋胡晓编了小辫的胡子:“那你跟我说说,愁什么?”

    胡晓长叹一声,拉着他到窗边罗汉榻上坐下,搂了人:“越王殿下去都城已经月余了,说好无论事成与否都会发信回来,可眼下信没等来,倒是把康南王等来了,李爻这人……我暂不知道该如何相与,更不知道是不是越王出事了,皇上察觉到了什么,才派李爻来,他来得太突然怕不是好兆头……”

    正这时,有人敲门。

    来人进屋,行礼之后递给年轻人一封信。

    他拆开看过,眼珠一转向胡晓道:“你别急,咱们车到山前了。”说着,他将那信递给胡晓。

    胡晓一目十行地看完,那信只一个意思,说王爷身边有位得宠的景大人想一睹张不扬公子的风采。

    “写信的这位秦公子交友甚广,我更听闻康南王很是疼惜这位景大人,如今是送上门的机会,咱们不如设计个有惊无险的局,让李爻欠咱们人情,往后好要他归还些利息。师父可想到这所谓的景大人是谁吗?”

    胡晓脑袋不灵光也在这一瞬间恍然,原来一直跟在李爻身边的冷脸年轻人便是当年幸免于难的信国公世子贺泠,也该是信中提及的景大人。

    年轻人起身往外走,回头将毛笔丢进胡晓怀里:“我先去探探虚实再说,等我哟。”他出了门,回眸看一眼胡太守映在窗上的影儿,眼神里的鄙视一闪而过。

    随着年轻人出门,书房顶上的瓦片被轻轻合上。房顶藏身之人一直伏得极低,动起来如猫儿般灵巧,两三个起落,跃出太守府院墙,往驿馆给李爻回事去了。

    第065章 无间

    掌事的遣人去送信, 松钗则把满屋子人都清出去了,和景平对坐小酌。景平喝酒不上脸,松钗却不行, 两口便眼角绯红, 看上去更温柔了。

    二人一壶酒快喝完时, 门外来人了, 轻敲门扉:“秦公子,不扬来了。”

    景平看向松钗,见他依旧笑微微的, 表情像是在说:好戏开场了。

    “快进来, 再不来景大人要说我骗他呢。”

    伴着一声轻笑,来人推门而入,也是个年轻公子。

    他相貌没有一眼为之惊艳的好看,五官凑在一起倒莫名舒服, 这种舒服似乎源于他神色间没有半点攻击性。景平看不出他有风月场熟手的玲珑,觉得这人出现在学堂书院、林间竹舍、甚至哪座道观都比出现在这得宜。

    他周身散出一种闲云野鹤“不争”的气度。

    “景大人, ”松钗笑道,“我没说错吧,不扬公子的气韵, 非是那些庸俗之辈能比吧?”

    景平学着李爻欣赏美人的眼色, 带着几分笑却不露色气, 将对方从头看到脚, 折扇一合, 倒提在手里, 拱手行礼, 不说话。

    年轻公子回身掩了门,叉手还礼:“小生张不扬, 见过景大人。”

    景平示意他坐,客气道:“芝麻小官,不足为道。”

    松钗好像更醉了,咬字都暧昧起来:“皇上都器重你,大人可别妄自菲薄了,去年江南驻邑军的毒,不是你解的吗!”

    他自斟满杯,又给对方二人倒酒,举杯示意自己先干了。

    松钗“醉”得太快了,景平知道这家伙八成是装的。他和张不扬客套一笑,喝了见面的第一杯酒。

    张不扬放下酒杯,不经意地瞎聊:“大人姓景?与那去江南解疫毒的贺大夫是同僚?说起来……”他压低了声音,“那位贺大夫好像还是信国公世子。”

    “呃……”景平拿着劲儿迟疑。

    “咳,他就是贺大人,”松钗接茬儿快极了,“不扬跟太守大人那般相熟,早晚知道你的身份,他与楼里那些寻常公子不一样,咱甭瞒了,”他替景平承认了身份,又笑道,“但这也怪不得你,我知道是你家王爷不让说,要我说,王爷管你太严,咱俩江南一别数载,若非是刚巧在路上遇见,你现在八成还给圈在驿馆里,王爷他自己在江南时喝酒听曲儿的,怎么……”

    “啧。”景平已经摸清了松钗的路数——趁李爻不在,黑锅可劲往他身上扣。

    他发挥道:“可不是么,他总拿我当小孩,我都二十了,他还觉得我是个离了他连饭都吃不好的黄口小儿。”说罢,长叹一声,喝了杯闷酒。

    虽然言过其实,倒算情之切切。

    再看松钗,笑着趴在桌上,眼睛都不大聚焦了。

    张不扬知道了景平的身份,没特别的表示,只笑道:“松钗兄怎么都好,就是酒量太差,”他给景平倒酒,“景大人海量。”

    他还依着景平对外报的家门称呼对方。

    二人来言去语,又好几杯下肚。

    张不扬很会聊天,景平持着“李爻会如何应对”这个诀窍,跟他天南地北地胡侃,居然棋逢对手。

    松钗则醉恹恹地旁听,还忘不了自斟自饮。

    “景大人若是早来些日子便好了,”张不扬道,“赶在这倒霉的天灾之前,商路通畅,这里能见很多外族的小玩意,都城都很难见的。”

    景平回想幼时,隐约记得看过的马戏,刚想接话,那已经乱七八糟的松钗抢话道:“你别说,若是没有这天灾,只怕二位公子是没有这相见……相见恨晚的机会。”

    “为何?”张不扬莫名道,“我以为王爷是从阳剑还朝路过,难不成是专门来此么,为了灾情?”

    景平苦笑着垂头丧气:“他拿我当小孩,他去哪我便跟着去哪,这些政务相关的事情,他不会对我说的。”

    进可攻,退可守,非常的滴水不漏。

    松钗抬手拍了景平一下,拿脖子找好了脑袋的平衡把自己支棱起来,终于不喝酒了,改倒一杯茶:“有些话嘛是不必明说的。你想,他若不是奔着灾情来,何不从鄯州到川岭直穿回都城去,偏要拐弯带你故地重游。我听说王爷其实可疼你了,他带你来看物是人非,让你心里难过么?必是领了什么旨意。”

    “王爷可疼你了”几字景平听得受用,心里开花面儿上没动声色。

    张不扬则顺话接音:“那感情好啊,赶快将商路重新修整起来,不然这日子真是不好过……”

    景平奇道:“近来生意不好么?”

    张不扬“哈哈”苦笑几声,叹道:“听说方才二位一口气叫来十多位当红的倌儿,都不入大人眼?若是生意好,他们如何会同时得闲呢。这春衫桂水阁背靠大树多年,不知这回撑不撑得过去。”

    这话很有深意,景平听到个苗头,没深究,又问:“我看咱们城中并不十分萧条,怎的商路重建,却这般慢?”

    张不扬无奈道:“小生不懂政务,这可就问住我了。”

    松钗一拍桌子,对景平道:“我给你支个招儿吧,你干脆明天一早,去那坍塌严重的地方转转,再问百姓为何如此拖延。此事若如我所料,你家王爷必定亲自去查,但他太扎眼,也定然查不出个所以然,到时候你将私访的结果说与他听,岂非能……让他高看你么?”他说到这,别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张不扬。

    景平则眼睛一亮,不待答话,听见门外有脚步声急响,杂乱的很。

    似是前面一人走得急,后面好些人追着。

    紧跟着有人急切切扬声喊:“王爷,王爷,王爷慢着啊王爷!”

    这显然是喊给屋里人听的。

    太师叔来了?

    这念头刚从景平脑袋里冒头,就见那松钗诈尸似的一蹦老高,对景平一抱拳:“贺兄口下留德,可别说是我带你来的!”

    话音落,他拎起自己用过的杯子、筷子通通塞进怀里,也不嫌油污,没头就趔趄着往屋子后面钻,撅屁股趴在地上抠搜两下,把地板掀开个洞——这居然有个暗格?!

    松钗老太太钻被窝一样出溜进去,回手把盖子盖得严丝合缝。

    熟练。

    几乎同时,大门“哗啦”一声开了。

    李爻半身戎装,气势汹汹。

    他进门目光落在景平脸上,皮笑肉不笑地嗔道:“本事见长,居然学会背着我遛出来逛馆子了!”

    景平腾地从凳子上站起来,慌乱之情倒也不全是演的。

    他确实没想到李爻来“捉奸”,且那松钗撂挑子也太快了。

    “太师叔……”

    李爻到景平近前,突然凑近在他颈侧一闻。这动作亲密暧昧,景平心跳直接崴脚,反应过来自己忒的“少男怀春”时,李爻已经站直了身子,持着王爷的气度,淡声道:“伤还没好就喝这么多酒,真能作啊。”

    这副模样,像是真有点生气。

    景平酒量甚好,并没觉得自己多喝了,但看桌上空了三只酒坛,也确实不算少。

    他心知李爻多半气他不听话,心里倒住着个叛逆的孩子,开心起来。对方对他的丝毫在意,都能让他偷着咂摸好久滋味。

    “跟我回去!”李爻甩下一句话,扭脸往外走,向跟在身边的小庞道,“去查是谁胆敢把他拐到这儿来的,给本王绑了一并带回去!”

    景平记得做戏做全套,缩脖子撇嘴,跟着往外走。

    张不扬眼看李爻先走得远了,轻咳一声,见景平回头,拿眼神带过松钗的藏身之地,示意景平放心就好。

    馆阁对松钗这样的“皮条客”自有整套保护手段,李爻留下的人盘问几个来回,也没问出个所以然,只得先行离开。

    院子里安静下来,张不扬敲了敲暗格的门,轻声道:“秦公子出来吧,人都走了。”

    松钗推开暗格门爬出来,堆坐在地把怀里抱的零碎“哗啦”一扔,抹额上闷出的汗:“好家伙,酒都给我吓醒了。早知道王爷看他这么紧,我就不该应你这趟差事,咱俩酒桌上的知己,你何苦让我把命搭进去?”

    张不扬没拾茬,笑道:“刚才那位白发将军便是康南王么?我看他待贺大人的模样,可不像寻常长辈待小辈。”

    松钗摇头感叹:“这我可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得赶快找地方避风头。”他从地上爬起来,匆匆忙忙跟张不扬告辞,突然又回身问他,“你不会是真的看中胡晓那老蔫儿瓜了吧,这么帮他?”

    张不扬向松钗拱手:“背靠大树嘛,若是事成,定有重谢。”

    松钗摆摆手扭脸走了,嘟囔道:“我还是先避风头吧,惹了一身腥,哪儿说理去。”

    李爻、景平出春衫桂水阁大门,半条街的内侍庭护卫齐齐向二人行礼,威仪摄人心魄。李爻这阵仗大得不像来春衫桂水阁找他的师侄孙,倒像是来砸场子的。

    他踏镫上马,自顾自慢悠悠往前溜达,景平则策马小跑着追上去。

    有点狗腿。

    李爻穿着甲裙、军靴,上半身虽是布衣也是宽带束腰、剑袖利落,一头银白长发束得挺高。他冷着脸不说话,竟显得景平弱质风流了。乍看这场面着像是征战四方的将军带着心腹谋者并骑而行。

    二人都好看得紧。

    一路上不知吸引了多少目光。

    景平明白李爻故意招摇过市,便在他身边安静地做个美男子。

    直到进得驿馆,闲人散开,景平才得机会问道:“太师叔大张旗鼓来一遭,到底是想钓谁?牵机处?昏聩官员?还是……”他舔了舔嘴唇,“事涉我家旧案……?”

    景平向来聪明。

    李爻拿人家当鱼饵扔出去没多做交代,正是因为发现事情比他预想的复杂。他一时说不清,又没有多余时间跟景平掰开揉碎了分析,只得道:“我说不好,你明天依照约定去遭灾之地看看,若是有鱼上钩,自然会见分晓,”李爻说着,抬手稳稳压在景平肩膀上,“我会带人在暗中护你,你无论听到谁说了什么,切莫义气用事,往后的日子想怎么过,是你自己说了算。”

    李爻言罢似是还有事要做,进屋喝了口水,又要出门。

    “太师叔,”景平叫他,“你说的事情我理会得。”

    李爻嘴角弯了一下,但景平看得出他心思没在这,那只是他下意识给他的情绪安抚。

    “从春衫桂水阁出来就不高兴,不全是演给旁人看的,你怎么了……?”

    说话间,李爻已经路过景平身边了,步伐顿挫住,没回头看人。他肩膀微微耸起来,深吸一口气,又呼出去。

    “有点……心疼你。”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平日里,李爻对景平玩笑居多,极少有这种情愫缱绻的表述,寥寥几个字把景平缠得七荤八素。

    回过味来,想再追去细问,李爻的背影已经如一幅远景画。

    片刻,随队军医来了:“贺大夫,您自己换药不方便,我来帮您看看伤口吧。”

    景平刚想说能自理,军医又找补:“王爷挂心您,担心您喝酒刺激气血,特意吩咐下官来照应。”

    这话比念咒灵多了,景平欣然接受李爻的关心。

    队医给他伤处换药,他脑子里翻来覆去是李爻最后那句话:

    他心疼我什么?因为我刚才多喝了两口酒吗?还是他知道了我家的什么旧事……

    张不扬那句“背靠大树好乘凉”,很是蹊跷,按理说他是场面熟手,这样掀自家底牌的话怎么会如此冒失地讲出来了?

    这分明是在敲打对方去查春衫桂水阁的底。

    信安城一别十几年,内里怕是已然缠成一团乱麻了。

    这天下午,景平一直在驿馆休息。

    他脑子里捋着诸多事件细节,不知不觉睡着了。

    一觉醒来已是傍晚,李爻依旧没回来。倒是胡太守,听说李爻去春衫桂水阁闹了那一出,带了张不扬这个书法学生前来请罪。

    结果太守大人椅子还没坐热,便听说王爷私自到重灾地段探查灾情去了。

    太守大人屁股底下炸药炸了,炸得他窜起来健步如飞地跑了。

    夜很深了,景平又像年前李爻在都城忙碌时那样,点一盏灯看书等着人,却等到对方捎回来的口信:身体不好早点休息,别刻意等我。

    景平忽而心一暖:原来他一直知道我等他,只是不曾挑破啊。

    第066章 灾地

    景平以为李爻再晚也会回来的。

    他在自己屋, 支棱着耳朵听动静,总想听到隔壁房门的轻响声。

    结果耳朵竖了整夜,院子里静悄悄的, 连个贼都没盼来。

    似睡似醒间, 景平终于听见有人轻轻敲门, 一个激灵睁眼——天都亮了。

    可他兴冲冲拉开房门, 门外却站着个没见过的年轻姑娘。

    蛾眉轻扫,薄施粉黛,漂亮得紧。

    景平万没想到会有女子来, 现下他头发披散, 只穿了中衣……

    他下意识要让人家稍等、关门缩回屋,闪念又意识不对。

    随行队伍里哪有女子?

    他警觉问道:“姑娘是谁,怎么进来的?”

    姑娘笑了,退后一步, 躬身向景平行了个男子的常礼,道:“贺大人不认得在下了吗?”

    声音贼熟。

    是男的。

    “松……”景平一嗓子嚎得好大声, 后又意识到现在时间太早,压低了声音,“你……是松钗公子!”

    松钗赶快冲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王爷现下可正抓我呢, 虽然是做戏, 大人也别嚷嚷啊。”

    景平自觉已经很有遇事不惊的气度了, 依旧被对方惊了个跟头——这会儿, 松钗连说话都变成了女声, 细看身量也昨天小了一圈。

    景平忍不住瞄对方的脖颈。

    喉咙处光滑一片, 没有喉结。

    松钗掩面笑了:“贺大人何必执着我是男是女, 真亦假时假亦真,岂不也好?”

    无论如何, 对方是个能人。

    景平退后一步,躬身行礼:“阁下说得对,是在下失礼,受教了。”

    “咱们还要去城外看看呢,大人更衣吧,”她见景平眼下两块淡色乌青,又补充道,“大人挂心王爷吧?八成一会儿就能见到了。”

    小半个时辰之后,二人策马出城。

    一路往城郊去。

    骑行二十里,路越走越残破。

    曾经车马驼队行走的商路已然阻断,碎砂滚滚,荒凉萧条。

    时近晌午,二人越过一处缓坡,登高俯瞰,发现前面不远处没路,原来的官道被滑坡坍塌的山体埋得死死的。

    这是丝茶古道往信安城的必经路,从这地方开始蜿蜒数里都塌了,而古道主路的下一个分叉口极远,这么一来算是将整个信安城绕过去,商路彻底断了。

    景平手搭凉棚往下看,见坍塌附近有窝棚,周围有劳工闲逛,却是不见干活的。

    “昨日王爷下午过来,如他所料,劳工们是做戏给他看的。这些人多流民,很多连户籍都没有,多数时候只在周围闲坐,遇到有官家或陌生人路过,才起来做做样子。”松钗道。

    景平皱了眉:“胡太守不管这事吗?为何还这般任由?”

    松钗冷笑:“他自然是没有太好的法子了。本来官家招劳工,首选是有居所的贫苦户,那多是好人家,更甚拖家带口,只要工钱结算没问题,是会任劳任怨的。但这地方自灾后一共从城里招过三次工,每次往深处清理几日便会遇到新的坍塌,不仅前功尽弃,还死了很多人,官府光是赔钱,便好大一笔开支,”她叹息一声,“因为这事,不知损了多少人家的壮劳力,后来人们都说这是诅咒之地,也就渐渐招不上人了。百姓更加笃信这是天罚,城里的神君祠香火鼎盛,现在要挤爆了。”

    事不交给驻军去做反而不奇怪,一来信安城的守军本就少,二来钱紧,若是死了官军,赔得更多。

    景平看着塌开的一团糟乱,问道:“信安城向来以富庶著称,瘦死的骆驼还比马大呢,放弃这片险地重辟一段地方修路不好么?官面拿不出钱吗?”

    他二人俊男美女,骑在马上引人注目,边说话边往坡下走,已经离联排的窝棚很近了,来言去语自然有人听到。

    有个劳工朗声笑:“官面的钱啊,当然早就败光了,要不就是藏起来了,听说越王哭没钱都哭到都城去了,可他无论能向皇上化缘多少钱财,也都是饱他一人私囊,干脆别回来了吧!”

    旁边一人赶快拉他:“别乱讲,都不知道他们是谁,你不要命,我们还要呢!”

    汉子怒道:“老子来就是为了工钱给得多,但前提是他得给啊,从大前天起就在这装腔作势地干活,却押着钱不给,谁还有功夫陪他们在这演戏?”

    官家定是怕流民没定性,日结工钱有人半夜跑路,待到李爻来了,没处临时找人来演戏。

    汉子是个大嗓门,吵吵得二里外都能听见。远处突然“啪”一声空鞭子响,有人高喝:“干活!干活!干活去!都把你们当爷爷供起来好不好!”

    汉子似乎窝火很久了,火气往上窜起来便难轻易压下去,他扬声骂道:“现在没有官家来,装腔作势的给你先祖的在天之灵看吗?”

    监工没想到有人敢公然叫嚣,眼神一冷,气冲冲地过来,扬鞭子冲汉子招呼。

    汉子猝不及防没躲开,脸上着实挨了下,顿时起了条血檩子。

    “乐意干就干,不乐意干快滚。”监工骂道。

    也不知汉子是不疼还是不怕,半点不畏惧,眼看更怒了,像要冲上前跟监工动手。

    身边工友忙扯他:“行了,不是为了来挣钱么,咱就做做样子,算很好了。”

    汉子猛地挣开工友阻拦,怒目瞪着监工咆哮:“你把工钱结了,老子不干了!”

    监工给气乐了:“来时跟你们说好了不能日结,现在你闹一闹就给你结钱走人,岂非是让他们都来学着跟你军爷闹,”他空甩一下鞭子,吼道,“都给我起来,看你们一个个懒的,全都干活去,懈怠半分就扣钱!一会儿官面来人,若是有人敢乱说,不仅没钱,命都别想要!”

    多数人还是逆来顺受的,起身拎了工具准备去摆摆样子。

    只有那暴脾气汉子,大声骂了句很难听的街,指着几个监工:“昨天康南王来,你们跟防贼似的盯着我们,老子不干了,你们拖欠的工钱老子找他要去!”

    说完,还真扭脸就走。

    监工急了,高喝一声“站住”,见对方充耳不闻,居然袖子一收亮出柄飞刀,扬手向那汉子打过去。

    这人手上功夫不弱,打暗器准头极好,银亮的刀锋直追汉子背心。

    坏脾气汉子反似只是穷横,毫不察觉催命厉鬼已追到跟前,眼看要被一刀扎死。

    千钧之际,景平手一抖,没人看清他把什么甩出去了。

    刀尖在触及汉子背心时,被震偏了分毫,没中要害,也已经扎进汉子后背。

    汉子身子一震,跟着惨呼一声,回头破口大骂,说建工光天化日要杀人灭口。

    还挺不怕死的。

    可悲的是,不怕死的只有他一个。

    劳工们见此情形只冷漠地看上两眼、叹一口气,又各自忙活。有的甚至目露鄙夷,像在说:没本事空有臭脾气,不是找死么?

    他们被欺压惯了,活在底层也见惯了生死,或许是自知力不从心,也或许真的麻木了,旁人的性命与他们有何干系?

    有命拿到工钱活下去最重要。

    那监工向左右同伴打了个眼色,低语几句,眼看几人一拥而上,要将那汉子就地处决——其中一人,绳子都拿在手上了。

    松钗向景平使个眼色,自行打马向监工们去了。

    她现在的模样是个娇俏姑娘,监工们常日对着浑身汗泥的糙老爷们,看她难免色眯眯的,刚要相对和气地将她“请”到一边,也不知她跟几人说了什么,那几人顿时变了颜色。跟着她从腰间随身小包里摸出一小把银花瓣,分给几名监工。

    景平知道她本事大,并不担心,见她了事,便策马到那暴脾气汉子近前。

    汉子背后的刀伤不算严重,血也沥沥拉拉淌了一列,他依旧硬挺不知道疼,向景平道:“多谢兄弟出手相救!”

    景平居高看他,道:“是这位姑娘救你,并非是我。”

    汉子被他噎了一句,傻乐两声:“下意识以为是你了,反正要不是你们我就死了!”他向松钗一抱拳,“谢谢姑娘了!”

    景平依旧没下马,问道:“这位大哥有何打算?你伤成这样,需得包扎一下。”

    汉子恨恨瞪监工一眼,压低了声音道:“我就是要去王爷面前告状!昨日下午王爷来了这里,却被城里的昏官截住,带去了另一边看塌方,找人问情况,也都是他们提前安排好的人,只说是没钱招不上人、没钱另辟新路,却不提城内贪腐。王爷若是这样回去,岂不要帮越王说话要钱?就算要了钱来又如何,一个铜子儿都不会花在修路上!”

    他一口气说了好些话,头上冒冷汗,缓着气,略不好意思地问:“但兄弟你说得对,我这副模样只怕还没找到王爷,自己便先不行了,我在前面有个住处,你可以送我回去吗?”

    景平笑道:“我还有事,就不送了,但保你平安到家。”他话音落,摸出两根银针,驭马到汉子近前,一弯腰,冷不丁将他背后的刀拔了,跟着飞针入穴,血流之势眨眼见缓。

    匕首拔出来的瞬间,汉子冷气都不带抽一口的。他又感受片刻,突然跪下向景平磕头道:“神医!你是神医啊!求你一定跟我回去一趟,我家有位阿婆,是她将我养大的,不是血亲胜似血亲,她如今病重,我请不起大夫,才来挣工钱……求你救救她,诊金……我当牛做马也会还你!”说罢,咚咚磕头。

    景平看向松钗,见姑娘只是笑吟吟地看他,便眉毛一扬:“不必这样,我同你去便是。”

    汉子又感恩戴德好久,才从地上起来。

    景平邀他共骑,他也道地方不远,恐血污蹭脏了贵人的衣裳。

    地方确实不远。

    几人从这坍塌之处往信安方向去,弯过个小弯便到了——那是间很破的茅草屋,孤零零地落在道边。

    门口半亩菜地,常年打理不善,菜叶子已经黄了。

    汉子引景平和松钗进院:“屋里乱,二位别介意。”

    小茅屋透光、通风都不好,推开门有股陈旧的霉气扑面。信安虽然地处江南,但冬日里也是冷的,屋里没生火,阴湿得很。小屋子一眼就望到头了,靠墙的草床上躺了个人,窝缩成一团。

    “阿婆,我带了神医来看你!”汉子进门高兴道。

    床上的人没反应。

    景平随之进门,回头向松钗道:“你在外面等我。”

    松钗一笑,摇了摇头,也跟进屋里。

    来了阵风,小屋子门被吹得“嗉呀”一声掩上了。

    汉子又向床上人叫了声“阿婆”,跟着转向景平示意:“麻烦神医来看看她!”

    景平未至近前,歪头看床上片刻,嘴角弯出一抹邪性的笑:“不必看,她已经死了。”

    第067章 阴招

    景平话出口, 汉子脸上闪过一丝古怪。

    诧异和阴狠混合在一起,被虚假的悲伤掩盖着。

    他目露惶恐地转向景平:“怎么可能,她不会死的!神医, 你看看她啊!”

    景平笑意更浓了, 鄙夷道:“你第一反应为什么不是冲过去看看她呢?”

    汉子一愣。

    “哼, ”景平讥笑, “牵机处吗?手段这么低劣,拿我当三岁小孩骗?”

    他这话倒不是纯粹的讽刺,心里确实存有这般疑惑, 因为对方言行中不合理的地方太多且过于明显。若不是知道李爻黄雀在后, 他压根就不会上当来走这一遭。

    但现在不是多虑之时,他手一甩,三枚闪亮钢针直逼汉子面门。

    果然,那汉子眼神陡变, 背后有伤,身手依然敏捷, 身形一晃,暗器打空——他完全不似刚才被匕首追至背心都无觉察的模样。

    几乎同时,蒙在被子里的人诈尸似的窜起来了。

    是个老妪, 抖手展开软鞭, 向景平脖颈掠去。

    景平急退几步。

    鞭子尖似蛇信, 贴着他脖子舔过。

    “下手轻点, 要活的, 别弄死了!”汉子喝道。

    “你懂个屁, 看就知道这小子功夫不弱, ”老妪从床上蹦下地,她很矮, 只到景平胸口处,没有半点老态龙钟,脚底好似抹了油,眨眼功夫出溜到景平跟前。

    她跟景平动手,瞥眼见汉子跑一边观战去了,骂道:“不长眼的东西,收拾了那丫头!”

    “王八壳大点的地方,施展不开!”汉子道。

    松钗也冷眼旁观,见汉子话音落,目光向她扫来,“哎呀”一声惊呼,掉头要夺门而出。

    汉子随手抄起桌上的破茶壶,向松钗砸过去,同时,借松钗躲避的顿挫,从老妪背后揉身挤过去,挡在门前。

    景平不知松钗功夫深浅,心有忧虑,见她躲避动作灵巧,料知她不会太过柔弱,更何况……

    虽然但是,她到底是男是女?!

    汉子凶相毕露,从木门后抽出短刀,直冲松钗心口刺去,全无怜香惜玉之心。

    老妪“啧”一声,又吱嘴:“这么好看,别弄死了!回头哪怕玩玩卖掉,也不亏啊。”

    松钗破口骂道:“老刁妇,你好恶心!”

    她人在气头上,让过汉子一刀,抓起墙边扫帚,投枪似的朝那老妪掷过去。

    “呼——”一声夹风带电的,扫帚暴土攘烟,直冲老太太面门。

    “嘴太脏了,老娘给你刷刷!”

    景平一愣:怎么不淑女了?

    再看那老妪,被景平缠得很紧,只来得及偏头躲过木头把子,脸被扫帚苗狠狠带过,眼见破皮,也急眼了,竟虚晃一招撇下景平,一鞭子向松钗抽过去:“小浪蹄子,第一眼看就知道你是有娘生没娘养的贱货,老身替你娘好生管教你,让你知道姜是老的辣。”

    松钗塌腰躲过,鞭子砸在比耗子洞大不多少的透气窗上。

    破窗子登时被砸开半扇。

    她被老妪激得火冒三丈,怒道:“我割了你舌头!”

    老妪蔑笑:“看看到底谁割谁!”她一招落空不罢休,揉身绕过景平和汉子,又向松钗攻过去。

    汉子骂道:“老泼妇,还有没有轻重缓急!”

    他说话间绕过景平,去关那摇摇欲坠的窗。

    景平顿觉不对,两枚钢针甩向汉子——什么时候了,还先关窗户?

    这二人疯疯癫癫的,牵机处若仰仗这般行事之人,岂不早成卖凉菜的了。

    再细想,对方似是有意把他和松钗困在这方寸小屋里。

    可他没察觉半点药味。

    思虑间,景平晃身到汉子身前,右手在腰间一带,“锵”一声轻响,李爻送他的长匕首出鞘,他向汉子虚晃一招,把人逼退半步,回手劈在破窗户上。

    匕首削铁如泥,窗户直接掉了半扇,彻底关不上了。

    再看另外一边,松钗不知打哪儿摸出柄单只护手钺,扣在手上,与那老妇你来我往,纠缠得起劲。

    这屋子太小,那老太婆的鞭子施展不开,挥舞起来好几次险些误伤自己人,一老一少两名女子打成热窑,反衬得景平和那汉子异常和平了。

    “快冲出去!”景平向松钗大喝,“这屋不对劲!”

    松钗抽空从怀里摸出信箭,扔给景平:“发信发信!姑奶奶顺便收拾了这老妖怪!”

    景平:……

    写着“松钗靠谱”四字的大牌楼在他心里轰然崩塌,匾额被那信箭勉力支撑起个边角,暂时没有彻底拍在地上。

    他接住信箭,对窗凌空拽响,飞火流星腾空炸开。

    紧跟着,玄色匕首直逼汉子颈嗓。

    汉子冷笑:“来啊,老子好好陪你玩玩,”他让过刀锋,反手扣景平脉门,对老妪吼道,“他们有援兵,你也快打信号!”

    老妪抖手收鞭子,拿鞭子柄对松钗劈头盖脸地砸过去,逼得松钗回防。借机嘴里发出一阵诡异的鸣响,似鸟似兽,回荡在郊野荒院上空,听着格外渗人。

    “怎么这么半天他俩还活蹦乱跳!”老妪怒道,“你这囊膪是不是偷工减料了!”

    这屋里果然有问题!

    景平心下着急,想赶快冲出去。

    眼下屋内四人已成乱斗之势。

    对方二人功夫不低,嘴上不念彼此的好,却总能在关键时刻给对方查漏补缺。

    景平与松钗终归是少了这份默契的。

    景平心思陡转:这如何是好?

    太师叔说会护着他。

    但他早已不想总被他救!

    情急之下,他蓦地想起汉子刚才说要活口……

    霎时变招,攻守兼顾变为只攻不守,三四招间逼得对方束手束脚,离开门边,自己颈边却也给划了道口子。

    汉子看疯子似的瞪他,骂道:“你不要命了!”

    景平不理,暗提内息,果然已难凝聚。他心知不妙,瞥眼见松钗一刀锋将老妪发髻批散了,刃口在对方额头上带出道口子。

    她得手之后,将冷刃挪近唇边,舔过刃锋上的鲜血:“呸,臭的!”

    景平头大:姑奶奶你半点不着急么?

    正在此时,门外突兀传来一阵尖利响笛声。

    汉子闻之大喜:“总算来了。”

    看来门外是敌非友。

    但景平顾不得——屋里这无嗅无味的东西,类似软筋散,他趁汉子闪逝的分心,夺门而出。

    汉子紧追。

    二人先后入院,同时愣了——空败的破院子里,半个人都没有。

    一瞬间,汉子反应过来什么,扭头原路而回,向屋里喊:“娘,扯呼!”

    对方称呼突变,景平心下诧异。

    他当然不能让人跑了,又发两枚飞针——汉子惊惶之下终于难以兼顾,左右腿穴道均被刺中。脚登时软了,摔倒在地。

    景平急逼至近前,匕首架在对方脖子上,朗声向屋里喝道:“你儿子在我手上,想他活命乖乖出来束手就擒!”

    屋里依旧打得热闹……

    几乎同时,几道黑影自小院四面八方翻入,为首一人面熟,是内侍庭的侍卫小官,他向景平行礼,他手下数人则各自有所行事。

    乱局初平,景平也没见到想见之人,正心有落寞,忽听背后脚步声响。

    军靴铿锵之音,磕在地上,也敲在景平心上。

    他蓦然回首,见李爻已进院门,白发高束,一副武人的软打扮,倒背着手向他款步走来。

    对方到他近前,先是笑了下,跟着见他颈侧伤口还在淌血,峻眉微皱,摸出块干净帕子递过去:“怎么受伤了,压一压。”

    李爻说罢,扫一眼被按得结实的汉子,要往屋里去。

    “太师叔别去,”景平忙拦他,“里面似是有软筋散,无形无味,你莫要进去。”

    李爻脚步一顿,转回来上下打量景平:“你中招了?”

    景平刚才拼得一口精气神顶着,现在大局已定,又见着李爻,气息松懈,身子便有点打晃,开始头重脚轻,依旧是嘴硬道:“不碍事,我猜这药是随着内息气血流转,我自封穴道,且……”他讪笑了笑,把“前几天失血过多”咽了没说,“倒是因祸得福了。”

    李爻关切看他,似是不太放心,往他跟前挪了几步,看那模样像时刻准备扶他一把。

    这一刻,景平突然开窍地想起一句话来——会哭的孩子有奶喝。

    嘿,至理名言啊。

    他顿悟之后马上付之于行动,脚一栽歪。

    李爻果然接住他:“到底哪难受?”

    景平顺势往人家怀里一歪:“头晕。”

    “忍一会儿,马上就回去了。”李爻任他依偎,目光看向茅草屋门。

    那老妪被制服了,正押出来。

    松钗随后而出,少有的狼狈,发髻乱了半边,朱钗半吊着,缠在头发上解也解不下来。她心烦意乱,索性拿护手钺往青丝上一抹。

    发丝割断,总算摆脱了窘态。

    景平耍小手段得以跟李爻腻歪,面不改色地心花怒放,心道:说书先生总说姑娘们打架急了,会扯头花,看来武艺高强的也不能免俗。咦……?

    “松钗……姑娘到底是何方神圣,她怎么一点事都没有?”

    李爻垂眸看他一眼,眼角挂着丝笑意,没回答。

    老妪和那汉子被押到李爻面前。

    杨徐从院外进来了,道:“王爷,他们埋伏了二十五人,都拿下了,但无一人臼齿□□。”

    李爻点头,问那汉子:“你们处心积虑寻贺世子做什么?”

    不待汉子回答,老妪抢先冷哼一声,“呸,”她一口口水吐在地上,“狗官。你就是李爻吗?你那骑墙派爷爷果然生不出什么好东西。”

    这话于李爻而言很是扎心,但他早麻了,只是挑起半边眉毛垂眸看那老妪。

    老妪转向身边汉子,问道:“准备好了没有?”

    汉子想都不想便点了点头。

    在场所有人皆是人精,听音儿即知这不是好话。

    押人的护卫将人死死按住:“别耍花样!”

    老妪冷笑,她双手被困,腿却没有。抬腿向李爻凌空一踢。

    她很矮,且与李爻相距半丈有余,这一脚就像泼妇打架被人架开了还要撒泼发邪火一样,非常可笑。

    可下一刻,便没人笑得出了——她整只脚齐踝掉下来,炮弹似的甩向李爻。

    李爻应变神速,搂着景平,侧身躲过。那“飞脚”落空,踢在树上,“轰”地炸了。

    枯树猛晃,拦腰而断,树冠带着一截树干横飞出去。

    同时,爆炸核心树皮乱迸,腾起大量粉色的烟尘。

    湘妃怒!

    李爻现在没随身带着那面罩,心知不妙,顿时用手掩住口鼻。

    可粉尘细碎,如何是手能掩得住的。

    眨眼间,呛涨感冲进胸膛,李爻胸口像要炸了,猛地咳嗽起来。

    这湘妃怒专门克他!

    敌人不会给他喘息之机,老妪第二记飞脚跟着来了。

    场面乍看委实可笑,但却要命。

    “太师叔小心!”危难时刻,景平头也不晕了,长身一扑,抱住李爻就地翻倒。

    时至此时,景平心里的不解似是破了一个口子——对方不合逻辑的行径就是为了现在吗?

    一场闹剧不知谁是螳螂谁是蝉,卖破绽的不合理是针对李爻的连环阴招?

    第二脚也空了。

    “踢”在院墙上,把泥巴墙炸塌了半边,环境更糟了。

    这是属于李爻一个人的地狱啊!

    景平抱着人在地上滚了一圈,架他起来,见他动作尚算灵活,自己却已经提不起内息,拼力气牟足最后一把劲,紧搂着他,拔腿往外跑。

    “大伙儿押人撤到院外去!”景平高喝。

    杨徐吹了个极繁复的口哨,内侍庭的行家里手处变不乱。

    烟尘中,先将那一对祸头捆成粽子,扛猪仔似的二扛一,迅速有序地撤出烟雾笼罩的地界。

    再说李爻,他抽空狠狠掐了两把手腕穴道。

    可那咳嗽怎么也停不下来,甚至有股血腥味倒呛进气管里。

    二人在空气清新之处停住脚步,景平侧目看他,顿时大惊失色,一声“太师叔”喊得音都碎了——李爻掩口的手心里,全都是血。

    他一咳嗽,便有血沫子往外呛。

    第068章 蹊跷

    李爻咳嗽着, 暗提一口内息,觉得那几口血呛出来,反而好受了许多, 反手沾掉嘴边的血迹:“没事, 死不了。”现在没有水, 他强自空咽了两口血沫子。

    景平担心牵机处还有后招, 设了这么个大圈套只为折了李爻。

    他戒备四周,强逼着自己冷静,摸出针囊在李爻手上、小臂对应肺经的穴位下针。

    李爻合眼缓了片刻, 一睁眼睛见景平, 遂想起他中了软筋散,问道:“你……咳咳咳……不晕了?”

    景平拿针极稳的手微微一抖,他没抬眼,只是道:“好多了。”

    李爻:……

    怎么可能?

    刚才还往我怀里扎呢。

    让俩炮仗崩醒了?

    他从景平一贯的表现里品出点难以描述的耍赖意味。回溯过往, 他从没厌烦过对方跟他起腻。

    甚至包括那个吻……

    时至此刻,李爻惊觉顿悟——他对景平有潜移默化的纵容, 教养陪伴之情尚算其次,最主要的是他自己分明乐在其中。

    他被这结论惊得又咳嗽好几声,暗骂自己脑袋炸坏了, 自从上次被景平稀里糊涂地亲过一口之后, 就越来越不对劲。

    又或许早就不对劲了。

    可关于喜欢的话题早说开了, 怎么反而心有不甘了?

    他想到这, 忍不住看景平。

    年轻人垂着眼睛行针, 颇为凌厉的五官被专注的神色柔和了棱角;眉峰似远山, 还似温柔着谁在心间, 那又长又密的睫毛,将愁绪和心疼全挡了去, 只余下盼着那人安康的关切。

    李爻心下升起股别样的情愫——身边除了小景平,实在没人待我这么好了。

    正在这时,杨徐带人来了。

    “王爷,”他看见李爻这副模样吓了一跳,“王爷这是怎么了!”

    李爻抬手示意他别咋唬:“老毛病,周围都干净吗?”

    “再无埋伏。”杨徐答道。

    “回驿馆再说。”

    李爻扎了满胳膊的针,景平想扶他,他却好了似的,几下把针全拔了,吹个马哨将战马唤来,利索地踏镫上马,垂了眼眸看景平:“真好了?若是骑不得马,我带你。”

    景平一愣,先是略带审视地看李爻,见他不再咳血,气息平复不少,略放下心。

    跟着,他才把李爻的话在脑袋里过了一遍,没回话,脸先要红,暗骂自己没出息,顶着张没表情的脸道:“方才不觉得,猛站起来确实是有些的,劳烦太师叔了。”

    李爻笑了,居高向他伸手。

    景平讷讷看他,心中忽起一念——神明俯身看到了他的虔诚。

    他的英雄也终于回头看到了追随。

    “来。”李爻轻声。

    待手指相触,他用了个巧劲,景平那么大个小伙子,被他一拎上马,坐在身前。

    李爻双手代缰,好像搂了景平。

    他声线低缓地道:“走了。”

    跟着,轻喝一声“驾——”马儿小跑起来。

    景平说晕也不算是撒谎。

    他现在恍如被李爻抱着,迷迷瞪瞪,腾云驾雾。

    他忍不住想:太师叔不是说不喜欢男人吗?他对我这样纯是师徒情分吧,这便够了。

    可他总归想多些贪恋,索性合了眼睛,似有似无地倚在李爻肩膀上。李爻肺气不畅,喘气声音比寻常时重很多,那一呼一吸响在景平耳边,听得他心疼、心焦又莫名心安。

    李爻撑着精神往回赶,心口一阵阵发闷,肺里像有很多道钢针划拉。

    人身体不好时,心里便会生出种交缠的、从前不大有的悲怜——

    小景平煞费苦心,可这毛病真的治得好吗?

    他待我无论是师徒之情,又或有别的逾越情分,都是情真意切;他否认了喜欢,便是不打算对我有明言的奢求。

    这破身子怕是撑不了几年了,我又何必挑破?

    若他真想向我要个……旁的名分,我能给他么?

    待到我走了,空留下他一个人孤孤单单,背着那样的名声,没人会护着他,实在太可怜了。

    吹灯拔蜡之前,多纵着他些便是了。

    难得糊涂。

    李爻这么想,突然悲切地释然了,低头看景平一眼,任由了没有说话。

    俩人都不怎么健全地回到驿馆时,李爻乍看上去比景平还硬朗些。他伤病在内,又习以为常,才能打眼看不出端倪。

    而景平的软筋散算是彻底发作起来了。他上马时,有一半是借题发挥,下马则手软脚也软,险些扑进李爻怀里。

    李爻知道他不是假装,一把接了人,弯腰抱起来,跨步进院。

    景平万没想到“幸福”来得如此突然,念着对方身体也不怎么样,没往下挣扎,搂着对方脖子道:“太师叔放我下来,我……”

    “行了,”李爻打断他,“这是什么下三滥的药,你有数吗,怎么解?”他冷哼一声,“这就找那俩货要解药!”

    王爷抱着人进院,留守的众人都出来了。

    卫满首当其冲,远远的没看清李爻怀里是谁,心想,哪个姑娘这么大福气得王爷亲自抱回来,怕是好事将近。

    闪念间又察觉不对——谁家姑娘这么大个子?

    再一看……

    嚯!这不贺大夫吗!

    他紧赶两步上前,关切道:“贺大夫受伤了?”

    说着,该是怕李爻太累,伸手要接。

    李爻稍一闪身,没让倒手,稳当抱着景平往房间去,同时道:“他中了软筋散,你和杨大人找抓回来的那对贼要解药,他们似是母子,缺胳膊断腿都无妨,别弄死了就行。”

    卫满得令,赶快去了。

    话冷冷的有股戾气,景平不禁抬头看他,正好撞上李爻垂眸,目色柔如春水,让景平心里荡了莲漪。

    李爻进屋,轻轻把景平放在床上,缓一口气息,到水盆沾湿了手巾给他擦脸擦手,又倒水给他喝。景平现在身子松得手都握不紧了,喝水不能自理,得李爻这般照顾,高兴又自责。

    “连累太师叔费心了。”

    “说什么呢?”李爻笑着白他一眼,“是我拿你当鱼饵,才闹成这样。只是万没想到,湘妃怒传到羯人手里了。”

    事情在往最坏的方向发展。

    也不知为什么,他的身体对湘妃怒格外敏感。

    “我觉得这事有点怪。”景平中气不足,显得更虚弱了。

    李爻皱眉看他:“天大的事也容后再说,你合眼歇一会儿。”

    “你……你就让我说吧。”景平眼巴巴看他。

    李爻心软了,在床边坐下,妥协道:“好,你说。”

    “依现在的情况看,咱们是互相套路了?”

    这事的具体操作李爻并没让景平知道,景平寻着已知推测道:“松钗……先生,是避役司的人,蛰伏在信安城,搭上了春衫桂水阁的张不扬,而这张不扬其实是牵机处的探子,所以,松钗先生制造机会让他引我去看丝茶古道的灾地,让同是牵机处的同伴设计引我去茅屋,是……想要抓我……”景平缓了口气,“在他们亮出湘妃怒之前,这个逻辑乍看是通顺的,而后,他们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意在针对你。”

    李爻点头:“你向来聪明。”

    “可……太师叔不觉得这里面有很多漏洞和矛盾吗?”

    李爻也察觉事情里有很多细节诡异,还未来得及仔细罗列,便道:“你说来听听。”

    “咱们单说他们针对你这一点,就很不通。如果我是谋划者,便不会把袭击地点放在山间小院里,而是选个密不通风的地方,又或者是那爱坍塌的山道旁,如此,成功损了你的概率更高。咱们离开院子时,我一度担心他们还会有增援,但也没有……”

    李爻:好么,幸亏不是你算计我啊。

    但他不得不承认,景平说得很对。

    “更甚,他们若是不用湘妃怒算计你,咱们便不知道这东西已经流入羯人之手,若有朝一日两军交战,骤然用在战场上,岂不比现在暴露收效好太多了?还有,如果羯人想要抓我,又为什么要多费一道手让我知道越王中饱私囊,难道他们还好心顺便帮咱们整顿朝纲吗?”

    李爻一直垂着眼睛听景平说。

    “我也没想通,”他沉吟道,“听说羯人上层分裂,或许人心难测,意见相左……”

    “他们真的是牵机处的人吗?”景平突然问了这么一句。

    李爻心思一凛:“什么意思?”

    “牵机处的死士不是会在臼齿钻洞么,为什么那些人的牙是完好的?”

    他一语道出这个炸裂的猜测时,门被敲响了——

    小庞进来,拿着个小瓶子。

    “呦呵,”李爻笑道,“卫将军效率可以啊,这是解药么?”

    “王……王……阿不……”小庞什么都好,就是结巴,越着急越结巴。

    李爻让他逗乐了:“别急,一句一句说,还以为你骂我是王八呢。”

    他私下平易,时常没溜儿,小庞也跟着笑了,缓平气息道:“王……王爷……不是卫将军,是……阿是……是松钗姑娘。”

    更没头没尾了。

    李爻好脾气也有点着急,好在又有人来:“王爷、贺大人,我进来了。”

    是松钗来了。

    很奇怪。

    她和景平刚刚同在屋里,景平现在都快动不了了,她还是没事人一样。

    松钗从小庞手里拿过小瓶:“这是我在西域机缘得到的药,贺大夫试试。”

    经松钗叙述,她在西域有过一段奇遇,得到西域王室一种秘传之毒的解药。

    那毒名“悲酥清风”(※),无色无味,闻之即中,内力越深,中毒越深。

    这回的毒气,虽然与那悲酥清风不尽相同,原理却似是差不多。

    景平心道:看来真亏了我自封穴道。但松钗先生为何半点事都没有,她气息凝聚,半点不散,不似是没有内力之人。

    松钗见他面露疑色,笑道:“我的状况比较复杂,往后若得空,再说予你听。”她将小瓶子拿到景平面前,拔开盖子凑到他鼻尖下。

    景平知道有些解药不需口服,遂深吸一口气。

    ……

    我滴个天妈嘞!

    这一鼻子下去,景平仿佛一脑袋扎进陈坛粪坑,且那坑里还混合了酸馊之气。

    他抬手掐鼻子,眼看脸绿,是要吐了。

    就连李爻都从一旁蹦起来躲好远,骂道:“这是解药吗?这是毒药吧!”

    话音落,见松钗眉眼含笑,看着二人——景平在不经意间好了很多。

    那股直冲顶梁门的臭气似乎把他身上的酸酥之感一锤子敲破,现在他只觉得无力,已经没有拎不起个儿的瘫软之感了。

    李爻见之放心,笑着柔声对景平道:“那你再歇会儿,我去会会那俩货。”

    天气还冷,李爻回自己房间换了身衣裳。

    一身暗灰色袍子,袍角卷了金线,外氅领口一圈风毛,衬得他肤色发惨,但他自带着股世家公子的矜贵,穿战甲时能掩去,换上贵士衣裳,顿时全显露出来了。

    驿馆是个六进院子,李爻和景平住在第三进,那俩牵机处的探子被带去了六进院的空屋。

    屋门口,内侍庭和避役司都有人在,见他来了纷纷行礼。

    “怎么样?”

    一个避役道:“院子周围埋伏了二十五人,全部当场被俘,只是有三人自裁了,春衫桂水阁那边有兄弟盯着,只待您下令收网。”

    “里面审得如何?”

    避役摇头道:“属下在门外听着,似是不大顺利。”

    李爻推门而入。

    屋里,汉子和老妪被捆着,卫满正在要解药。

    但他是铁骨铮铮的将军,刑讯之事过于磊落了,将那汉子抽了一顿鞭子,全无收效,自己反而气得要死。

    杨徐在边上看着,似笑不笑也不插嘴。

    李爻看就明白了,这俩货八成是打了什么赌,正逗闷子呢。

    但他现在没心情耗了。

    进门止住众人行礼,径直向那老妪去了:“阿婆好手段,本王差点交代在你手上了。”

    老妪一脸凶相,见李爻好好的,耷拉的眼角抽了抽,她脸上被松钗整出好些伤,头发乱了,顶着张六月遭霜的黄瓜脸,很是丧气。

    她不说话。

    李爻冷冷一笑:“本王好歹是郡王,一国右相,若过于苛待老妇,传出去不好听,”他目光看向那汉子,“待他就不一样了。想来母子连心,母债子偿也是应该。这样吧……我问你问题,你答得好便罢,答不好,我断他左脚,再不好,我断他右脚,反正他就算没了双脚,也可以跟你一样,装一双会爆炸的木头脚。”

    老妪脸上横筋暴跳,骂道:“你卑鄙!果然是叛徒的孙子。”

    李爻哂笑:“准备好了么,我要问了。”

    汉子突然叫道:“老太婆你别听他的,我不会疼的,咱们落在他手上注定没得好死!”

    李爻无奈地想:得吧,我倒成恶人了。

    他从那汉子的话里听出些言外之意——他不会疼?

    第069章 旧事

    李爻从腰后抽/出匕首, 挽了个花,往桌上一甩。

    “铛——”刀尖钉进木头,刀子稳稳当当站住了。

    “你没痛觉?”李爻问那汉子, 跟着眼带笑意看了老妪一眼, “或许你手脚确实不会痛, 但这不代表你娘亲心不疼。”

    汉子眉往下压:“我还道坊间传颂你少年英雄, 或许与那些狗官不一样,原来也这么卑鄙,呸!”他一口口水冲李爻脸上啐, 李爻侧身躲开了。

    “咳, ”李爻看不出喜怒,还是那样眉眼含笑地看他,“虽说是冤冤相报,削人手脚的事, 我本也是不爱做的,但同是汉人, ”他语调骤然冷了,“你们为何以身侍敌?”

    “同是汉人?”汉子仿佛听到天大的讽刺,低声阴笑, “同为汉人, 却无一人救我孤儿寡母!当初我娘双脚受伤, 医治无门, 哪个汉人可怜过我们?若不是牵机处, 我们二十多年前就都死了!”

    二十多年前还是乱世,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烽火硝烟中,只怕太多这样的惨事。

    李爻眼神黯淡下来:“给你一条活路, 把知道的告诉我,我就让你入避役司,从此改名换姓,不被牵机处的人找到。”

    汉子没说话。

    老妪眼里倒闪出些希望,她看向儿子,试探叫了一声:“阿大。”

    汉子惨兮兮地笑,问李爻:“你想过没有,牵机处为何少有叛徒?”

    李爻一怔。

    “我不会入避役司的,那与自杀有何区别?”汉子又道。

    李爻咂么对方言语中的因果逻辑,不待说话,门被敲了两声——景平推门进屋。

    他不再是文生公子打扮,衣裳又如常淡素,一袭扎了剑袖的靛青袍子,将他面具下素白的面庞衬得冰冷。

    他先向李爻行礼,跟着,到那汉子面前摸出银针便下。

    汉子以为他要行逼供手段,一脸不屑地严阵以待。可直到景平闷不吭声地把他脑袋扎成了个针包,他也没嘴歪眼斜,更没觉出有何不适,反倒是本来毫无痛感的身体,渐渐感到了酸胀。

    景平行云流水,一套操作下来未耽误半刻时间。

    他回手拔起李爻钉在桌上的匕首,转向汉子,一刀划在对方手背上。

    随着刀锋破皮,汉子“嘶”地一声轻呼,皱了眉头。

    老妪第一个又惊又喜:“阿大!”

    儿子的细微变化逃不过她的眼——这孩子腿断了都不会疼的,如今被划一刀,怎么会抽冷气!

    汉子似乎还埋在诧异里,怔怔地看着手背上渗出的血,不说话。

    “五弊散,”景平沉着脸,“五弊散的某些配方中毒到一定程度会阻碍痛觉传感,牵机处以毒控制你们,你需按时服药压制,否则最终会变成五感丧失的活尸,所以牵机处极少出现叛徒,我说得对么?”

    而且,羯人奸诈,生怕牵机处众人团结起来,将许多人不够量的解药积攒给一个人,是以给不同人用不同配方的毒。

    “贺公子!”老妪眼中惊现了希望,“贺公子一眼看出关键!你能医治对不对!只要你能医他,老婆子什么都告诉你!刚刚待你失礼,我随你处置,求你救救他……你一定是高手!”

    景平看着她,眼神很复杂——“娘亲”这个词已经离他太远了,却在此刻被这丑陋老妇唤回了几近遗忘的熟悉感。

    汉子抢道:“老太婆你别被他骗了,五弊散的方子千万种,号称无方无解,他怎可能一下就知道精确的药方,定是用歪门邪道的法儿,暂时唤醒我的感觉,别上当!”

    景平嘴角难得弯了一下,是个无奈的笑。

    他似有似无地瞄一眼李爻,对那汉子道:“你中这毒时,最初是头顶发胀,轻微头痛,在一段时间内眩晕恶心,待到这些症状都褪去,便渐渐地痛觉也没了。我说得对吗?”

    汉子不说话了。

    老妪被绑在椅子上坐着,她跪不下去,却激动无比,拼命向景平点头哈腰:“求公子你救他!你能说出症状,必然是真的能解毒!求求你……”

    景平动容于这位母亲的恳求,不想再看对方这般,淡声道:“可以,但你要据实回答问题。”

    “你为何对牵机处的毒药这般了解?”汉子防备心极重。

    景平退到李爻身后站好,冷脸甩下一句:“路摆在这了,爱走不走。”

    李爻当然知道景平一句道出关键的原因,但现在人多杂乱,多浓的柔情也要掩了去。他用只有两个人听见的音量在景平耳边道:“你刚解毒,去坐一会儿,或者……”

    他有心把景平支出去,不让他听接下来的问答,依着李爻查到的已知,当年景平父母被杀的真相必不简单。

    景平不待他说完,在他手腕上极轻地一握,指尖拂过手背须臾即离,带着禁忌的温存。

    “我不会糟蹋你的心血。”景平道。

    他声音太低沉了,李爻确实没听清,想再问,景平已经在一旁坐下,安稳如泰山,愚公来了都不好挪出去。

    李爻挠挠眉心:也罢,好歹现在他在我眼皮子底下。

    他看向那被绑的二人。

    老妪得了儿子被救的希望,竹筒倒豆子一般,将牵机处的信息和盘托出,张不扬果然是牵机处安排在太守身边上承下达之人。他把那太守胡晓忽悠得言听计从,满以为能在李爻面前买个好,谁知他从来是挂羊头卖狗肉。现在事情闹成这样,不知他那边如何收场呢。

    收场?

    还收个屁。

    李爻看向杨徐,杨统领会意,即刻安排兄弟们收网去了。

    “你的木脚是谁做的,里面的爆炸之物又从何而来?”李爻问。

    老妪摇头:“张不扬给的,他要我们绑了贺公子,若是陷入僵局,可以此破之。”

    确实如景平所言,对方没有置李爻于死地的决绝。

    “听闻牵机处会在臼齿钻洞藏下毒药,万不得已时,可以给自己个痛快,你们为何没有?”李爻问。

    “老身早年间听过此道,但老身所识之人全都没有此等待遇,恐怕是我等不值得吧。”

    这不是值不值得的问题。

    更何况,五弊散那样的东西都用在他们身上了,这臼齿藏(防屏蔽)毒的手段又能有多金贵。

    老妪见他不说话,自以为是道:“王爷是否还想问信国公旧事?”她目光扫向景平,显然是知道他的身份。

    李爻没拾茬:“刚刚令郎为何说进避役司死路一条?”

    老妪和儿子对视一眼,笑道:“王爷倒一针见血,”她环视屋里人,“这些人,王爷都信得过么?”

    李爻会意,示意众人出去。

    景平则依然端坐在那,显然是把自己划在王爷信得过之列了。

    老妪一笑:“信国公是前朝皇室远亲,信安城又为前朝诸侯属地,前朝覆灭,他对晋朝态度暧昧,归顺却又有私军。羯人王上有心拉拢,我身为城内暗桩,收到有人妄图对信国公不利的消息,第一时间赶到现场,却发现信国公及夫人已遭不测,那之后晋朝借故伐羯,羯人吃了大亏,王上与大祭司因此分庭抗礼,均不承认与信国公拉拢不成便下杀手,所以才想寻到世子,查问细节。”

    这话缨姝曾对李爻说过,但李爻一直埋在心里,因果没能彻底清晰,他一直没跟景平提过。

    今日终于叫破了。

    李爻回头看人,见景平比他预想的冷静太多。

    那老妪继续道:“顺着这条思路想,王爷便该明白老妪母子,为何不肯入避役司。”

    若羯人当真没有对信国公夫妇下手,以动机论,那二人身故,得利最大的是南晋——不仅将富庶之地收入囊中,还借机把炸刺的羯人一通好打。

    若当真如此,这便是南晋皇室的阴谋手段。

    牵机处的母子入避役司,必有人怀疑他们知道些什么,灭口是最安全的解决方式。

    景平不傻,他曾走南闯北,对当年的事情早有猜测。

    李爻看他现下的反应沉静,便明白他脑海中早浮现过因果,只是二人都心思沉稳,以不同的初衷顾念着对方,才没挑破这尚未证实的猜测。

    “不入避役司也罢,”李爻道,“我会寻个安全地方,安置你二人,有些事情没查清,往后必然会有交集,待到事情真正了结,自然为二位寻个归处。”

    老妪点头,向景平问道:“贺公子可以为他解毒了吗?”

    景平起身到那汉子身边,摸他脉搏,片刻道:“他中毒太久,解毒并非一两日可行,我既然应了,必会竭尽全力。”

    他顿了顿,又问道:“当年惨事你在现场?信国公他……是如何……如何薨逝的?”

    老妪道:“老身当年先在城郊看见了信国夫人的尸身,再到信国公府时,已经不好近前了。”

    “信国夫人的尸身”几字,在景平心底闷声爆了,他倏忽想那个可怕夜晚分不清真假的梦——

    “臭婆娘,你叫啊!小世子,我要割你娘的耳朵咯……”

    “……”

    “你娘的右手要没了,快点出来吧……”

    “……”

    “小世子!你娘的脚也没了,她快死了,她名节不保,你不来看看吗……”

    “……”

    他曾问过李爻,当年救他时,见没见到过他娘亲的模样。

    李爻只说救了他之后,被属下告知国夫人已亡,便赶进城去了。

    景平觉得李爻是在骗他,以那人一贯谨慎的个性,怎么可能只听属下一言,不亲眼所见便走了?

    但景平在李爻面前太知进退,极少纠缠他回答什么。

    “她是如何死的?”景平淡声问。

    那老妪丑陋、甚至邪恶,却也是个母亲,当年她见到信国夫人尸身时钦佩唏嘘。现在景平要为她儿子医毒,她更对他没有敌意:“老妇当年只远远看到有人装殓她的尸身,想来是被人刺死的。”

    景平道:“你若不说实话,我便不能给他好好医毒了。”

    “景平!”

    李爻沉声叫他,在他肩上一按:“即便心有噩梦,如今梦也醒了,不要再去回忆了。”

    景平惨笑了下:“可我若不去追问,又怎知是否依然身陷噩梦呢……”

    他说着,看向那老妪。

    老妪很是为难。

    汉子在一边冷笑:“老太婆,他自己找不痛快,你何必泛滥人家不稀罕的怜悯?”他扬声对景平道,“我看清了,你娘当时被人剜眼、削耳、剁手,死得惨极了,对方这样折磨她,该是想引你出来,可我们当时没听见她出半个音,想来她为母之心钢忍,是为了你忍疼到死。”

    那不是梦!

    景平其实早就想到那不是梦……

    但这事揭晓的一刻,他的心还是像被千斤重锤生生砸中,捻得粉碎。

    他阖了阖眼,心里有股燥闷气怎么都无法遣散,深吸一口气,夺门而出。

    “景平!”李爻紧追出去。

    身后传来那汉子没心没肺的嘲笑。

    第070章 眼泪

    能随李爻住在城中驿馆的, 都是有军阶的将官。

    他们各有事做,驿馆里的人并不多。

    可景平想寻个彻底没人的地方依旧不易。

    他本想跑去最后一进院子的尽头,找个角落缩一会儿, 闪念间觉得那地方也不好, 索性一路回屋。

    李爻追着他。

    景平进屋回手关门, 李爻已经追过来了, 一把扣住门缝,闪身进屋,才关了门。

    “太师叔, 我想自己呆一会儿……”

    “不行, ”李爻不等他说完,不容置疑,跟着柔下声音,“你身上有伤, 又刚中毒,我不放心, 就在一边不吵你。”

    他说完,往窗边不起眼的凳子上一坐,不再吭声, 气息压得极低, 恍如变身大花瓶, 还真没什么存在感。

    可景平怎么可能当他不在呢。

    景平看他, 眼神里有李爻没见过的复杂神色, 不知是委屈多些, 还是难过或愤恨多些。

    但无论是什么, 那小眼神都足以让李爻的怜惜蓬勃而出——景平从头到尾都无辜,无妄之灾却从未给过他半分慈悲。

    或许, 他生为信国公世子便是辜罪。

    王爷是没办法再扮演花瓶了,起身到景平近前,一把将他搂进怀里:“可以哭,不用憋着。”

    景平的侧脸紧贴着李爻胸口,对方身上那抹辨识度极高的香味绕在鼻息间。他合了眼睛,想哭,无奈一滴眼泪都挤不出来,只是木讷地坐着,感受着李爻在他背上安抚似的轻轻顺拂。

    悲极无声。

    景平不知心间堵了口怎么样的闷气,他尝试将那口气息化掉,却徒劳。

    李爻听出他气息沉闷,把他从怀里扶起来,稳声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景平说不上来。

    娘亲在他的生命中已经淡得像一个符号,虚无、缥缈,随着时间的流逝远成一道看不出轮廓的烟,最终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随风化散,再也看不见。

    他无数次地想,那个分不清真假的场景并不是梦,所以他以为事实确凿也难在他麻木的内心激起过大的波澜。

    他只是想知道真相,而后就会放下了。

    他当然依旧会悲伤,但也仅限于悲伤。

    可他终归是将“娘亲”两个字看轻了,这一刻真的来时,他才知道曾经的念想多么的想当然。

    娘待他的诸般柔和美好,恍如在这一刻都活过来,变得狰狞——身为我儿,怎能看我被人折磨致死无动于衷!

    他的理智告诉他,那是娘亲的用心良苦;他的感性却如鞭笞般质问他,心何以安!

    嘉王死前,曾留下一句没说完的话:你以为杀你爹娘的真是羯人……

    那断断续续的言语,佐证着事情的真相。

    李爻见他不说话,极轻地将他额前碎发拢好。

    这动作过于缱绻,若放在平时,景平心里的花早开成一片御花园了;而今他只是失神地一愣,反应不过来似的抬眼看着李爻。

    看上去委屈死了。

    李爻心里抽得一疼,他想了想,拉过椅子在景平对面坐下,柔声道:“我给你说说我的事情吧。”

    他漫不经心地倒水,递给景平一杯:“我爹娘死在战场上那年大晋才刚定都,当时天气太热,他们只有骨灰回来了。此外还有一片碎布,是我娘写给我的信。当时军中物资匮乏,她重伤自知难医,撑着力气想写嘱托,只来得及扯下片衣裳用血写字。”

    这些旧事李爻只字未提过。

    景平怔怔地看着他:他是在剖开愈合的伤口安慰我啊。

    “我娘性子很活泼,数落起我来又很啰嗦,”李爻说到这,怀念似的淡淡笑了,“我以为她的嘱托定又是长篇大论,从鸡零狗碎到忠君爱国、建功立业……可展开那片布,只有劲力舒松的几个字‘吾儿福气绵长’……”

    李爻眼睛里有星灿闪烁,他当然也怀念娘亲的爱,只是这份爱经岁月沉淀,已经变成一杯陈酿,回甘绵柔,再难烈得将人呛出泪来。

    景平知道李爻想说什么,慈母多败儿,可母亲的爱多是过于慈悲,最真挚的爱念非是盼孩子建功立业,只希望他一辈子无忧无虑、逍遥平安。

    “你娘至死都不肯吭一声,是想要你这辈子过得自由,”李爻轻轻地说,“她想用哑忍打碎将你心思锁死的枷。”

    这话,让景平心头一震。

    “我不自由,但我要他自由”,这是娘亲与花姨婆临别时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花姨婆在弥留之际告诉景平的。

    那老婆婆的本意是这辈子如何过下去,全凭小世子自己选。

    但或许,老人终归是没能领会主母的本意。

    李爻全不知情,反而一语道破了信国夫人的用心。

    “太师叔,你说何为自由,”景平声音不知为何哑了,气息不顺,有极细小的颤抖,“是装作不知道,没心没肺地开心吗?”

    李爻觉得他不对劲:“你气息不对,此事容后再说,先凝神……”

    话没说完,景平握了李爻的手,力道不大,但压感很重。

    他注视着李爻的眼睛,祈求一个答案。

    李爻拗不过,道:“若需要‘装作’便不是自由,自由是心有所选,无愧无悔。”

    是了,心若自由,人便是自由的。

    许多年前,景平在惊天罡风中化身为一片飘零的飞絮,看似再无拘束却也无所归依,所幸他被一只手接住,那手帮他遮了风霜严寒、挡远不知归处的漂泊,那手的主人正是李爻。

    景平低了头,笑得温柔极了。

    李爻看他撒癔症似的一会儿凝重、一会儿释然,更不放心了,道:“皇权算计太深邃,一面之词不足以信。你随我回都城,我承诺过要陪你寻真相,待到定论那日,我定为你讨一个说法。”

    景平轻轻摇了摇头。

    他吸一口气,不知哪里不顺,眉头稍微一抽,缓声道:“不必,不必你为我讨说法。你本就风口浪尖,若为这事出头,只会引来无妄之灾,更甚,即便属实,也是先帝所为,他坟头的青草都不知长了几茬,我还要找谁讨说法呢?如今的天下太平是你拿命换来的,我不忍心……更不会糟蹋你的心血,”景平说到这,鼻息打着颤,气息已经散乱到一定地步了,还非要把话说完,“放心吧,无论真相如何,我都不会站到你的对面去……”

    李爻知道,景平这话说得掷地有声,那所谓的糟蹋与珍惜定是被他放在心里权衡博弈过多次了。

    “好了好了,”李爻听他说话尾音急促,是怎么都不肯让他再说,“到底哪里难受,是毒还是岔气?”

    他扶起景平往床边走。

    别看景平是大夫,居然也一时分不清自己怎么了——这几天他倒霉催的毛病都赶一起了。

    他从桌边到床边,几步路走得如脚踩棉花套子,坐到床上小心翼翼凝起气息,走一周天。

    可气息行至任脉诸穴,突然像被一道长了无数钢刺的长钩子刮过。

    景平大骇收气。

    猝不及防,心口一紧。

    喉咙反窜上一股腥热血气。

    不好!

    他下意识偏头,已经晚了。

    好大一口血,一半从嘴里喷出来,另一半则由鼻子顶出来了。

    李爻登时吓坏了,又不敢太过咋呼,扶他靠在床头:“我去找大夫来看你!”

    景平却反手猛拉住李爻:“你别走!我不要紧,比刚才……”

    “好很多”几个字没说出来,眼泪先掉下来了。

    霎时如雨下。

    他眼巴巴地望着李爻,眼里是这些年一言难尽的且悲且幸。

    他喃喃道:“别走……你别走……”

    话音落,景平不管不顾,搂了李爻的腰,扎进他怀里,压抑太久的情感一旦爆发,便如决堤。

    李爻被对方的依赖揉软了心肝,也担心他悲恸无度太危险,摸他的腕脉,触感算不得过分杂乱,放下少许心。

    他想:他到底压了多少心事……

    向来哑隐的人突然绷不住情绪,是会更惹人心疼的。

    李爻没说话,坐下搂着景平,帮他擦去口鼻边的残血,任他把眼泪流个痛快。

    李爻就这么抱着人在床头靠了好半天,觉得怀里的人气息平复,垂眸再看,见对方已经伏在他胸前睡着了——锁着眉头,泪痕阑珊,手始终紧拽着他那矜贵的文生大袖。

    李爻抱着人翻了个身,轻轻安置对方躺下。

    这么大的动作景平没醒,只是气息略有变化。

    “景平。”李爻轻声叫他。

    依旧是没反应。

    简直是在昏睡。

    他发烧了。

    不到两刻钟,军医、城里的大夫都被李爻和腾来了。

    大夫们诊过脉,居然没人说得出个准确定论。只道他身体近来接连有损,又突然情绪激荡,血脉不稳,呕出那口血不算坏事。至于发烧,则暂时理不清原因,先帮他退烧,悉心养几日再看。

    李爻哪有心情跟他们在这实践出真知——

    张不扬被抓了,他也如缨姝那般,说不清上线是谁,倒是将胡太守如何勾结越王,亏空钱款,蒙蔽圣听之事说了个大概。

    那二人的行径越是细查越离谱,越王竟还在府内驯养猛虎,闹出以人饲虎的惨事。

    景平伤成那样,李爻不再跟一众阶下囚泡蘑菇。他将灾后重建的已知因果写明,命人将那老虎一道押送回都城,当个证据给皇上拱火去了。

    李爻以雷霆手段善后这些事情用了两天。

    期间景平醒来过,恹恹的,撑不得片刻就没精神,倒笃信说自己是毒伤经脉,气血没压住,冲撞了几处大穴,养养就会好了。

    李爻相信,但不放心。

    傍晚时,他打定主意,打算一骑快马回师门去。

    他那老顽固师兄向来不待见他,这无所谓,他起码得寻小白杏儿来看看景平。

    今夜去,明早就回。

    结果他轻装打扮,脚刚迈出门,便听景平那屋房门“咔哒”一声响——年轻人扶着门框出来了。

    对方见他要出门的打扮,半点不诧异:“太师叔想回师门去吗?不必为我奔波,你看我真的好多了。”

    景平头发披散着,松松垮垮披了件氅衣,不肃仪容在他身上铺了一层惹人怜惜的脆弱。

    李爻也说不清为什么,觉得他这模样挺惹人的。

    “你怎么起来了,”他两步抢过去,“想要什么叫人不好么?还有哪里难受吗?”

    景平摇了摇头,将冲到嘴边的“不要别的,只想要你”吞得干干净净,露出点笑意:“你五十步笑百步,身体未见得比我好多少。还要连夜赶来回吗?”

    近来,他与李爻之间有些微妙的变化,他察觉得到。他甚至觉得李爻也知道,只是与他异常默契地心照不宣。

    李爻被说中了心思,不否认:“你去好好睡觉,醒了我就回来了。乖。”

    他在景平肩上拍了拍,转身便又要走。

    景平抓了他的手腕,温暖的掌心衬得李爻的手挂了一层霜寒。

    “手怎么这样凉?”

    李爻穿得不少,不该如此。

    景平心里翻了个个,从容又不动声色地摸他左手,果然温热许多。

    他把李爻那只冰冷的手捧着暖。

    “你不许去,”他端正了颜色,“我这傻小子皮糙肉厚,再将养两日就会好的,若把你累坏了,真要我拿命陪你吗?”

    事涉李爻身体,景平越发强硬。

    话说得正经,连神色都无半点容许反驳的余地。

    李爻看着对方的眼睛。

    那汪清澈里映着被月色扫了身影的自己。

    他出神,景平的注视让他心里的坚硬轰然崩塌,须臾间填满不曾有过的柔情,惊得他一时想逃偏不忍逃,任由景平拢着他的手。

    就这时,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杨徐大大咧咧往里跑:“王爷,准备好了,咱启程……”

    杨统领跑到院子口,话音脚步声均戛然。

    他头一回觉得自己嗓门大、个儿也大,唯独脑子萎缩了,可能眼睛也不太好使。

    他把那不好使的眼睛眨了眨,自我怀疑地自我催眠:定是月光暧昧,才让我看错了暧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