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

    中原一点红转身进门了。

    近来, 他似乎倒霉得很,连着好几次都遇见奇奇怪怪的女对手……先是一个大欢喜女菩萨令他身中媚药、失态至极,至今在头脑清醒的时候都不愿回想起那件事。

    至于头脑不清醒的时候……算了。

    现在又来一个长孙红……她的功夫全然比不上那女菩萨, 可开口说出来的话, 却令他心头冒火、怒意上升。

    ——他虽然曾自比妓女卖身求财, 但从来没有人, 敢用这种称斤论两的语气谈论他。

    ……还是在与乔茜称斤论两。

    五万两,三日。

    乔茜显然没想到长孙红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她的表情先是茫然、然后再陡然变得古怪, 最后是微妙……微妙的是什么呢?他瞧不出来,却能瞧出她一定理解了这话中的意思。

    这令一点红陡然生出了一种极古怪的感觉, 好似他真的已被完全的物化……他身上的每一寸肌肉、每一分力气, 都被她一点一点仔细地打量、仔细地评估……

    这感觉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若只有长孙红, 他绝不会有除了厌恶之外的任何感觉……他升起厌恶之心时,解决办法通常也只有一个,那就是令侮辱自己的人立即去死!

    但一想到或许乔茜真的在某个瞬间,评估了一下三天五万两究竟值不值, 他浑身上下就在同时生出了一种极剧烈的反应,好似每一根青筋都迸起、每一分力气都绞紧……在屈辱之中、又有一种极倒错的感觉升腾而起,将这份屈辱化作了更奇异的冲动。

    他曾认为自己非常了解自己, 认为自己对身体的掌控力,已达到了极致。

    如今他才发现,原来自己身上还藏着这么多陌生而可怕的感觉。

    他只能将这种冲动化作杀欲。

    本能与本能之间,本就藏着共同的联系。

    长孙红的喉头血落在黄沙之上被烫熟时,他心中躁动的欲望的确得到了纾解。他的脸上全无表情,好似无情的杀人机器,胸膛却在轻轻地、急促地起伏着——他在这一瞬间, 仿佛回到了从前还在师父手下的感觉。

    那时候,他的人生连一点希望都瞧不见,他只能自决斗与鲜血之中得到暂时的解脱。

    如今,在一件重要的事上,他仍瞧不见什么希望,因此也只能从杀死侮辱自己的人身上,榨取那么一丁点的快慰。

    乔茜走过来,伸手拉住他的手腕束臂时,他依稀好像听见了“嗒咔”一声,像是自己身上被上了个锁。

    一点红眯了眯眼,收剑入鞘,如她所愿。

    他的脸上全无表情,似乎什么都没有想,但乔茜冲着他笑的时候,他居然并没有做出任何回应。

    眼见事情已处理完了,他回身进了酒馆。

    楚留香与陆小凤的目光,都已落在了他的身上。

    一点红却瞧也没瞧他们一眼,径直穿过了酒馆,推开后门进了小院儿,似乎是要回屋去了。

    乔茜急急忙忙地推开前门进来了,正好就看到一点红的背影一闪而过,消失在了后门处。

    乔茜:呆滞.jpg

    乔茜伸手,无意识地绞住了自己的腰带。

    楚留香极为放松地伸了个懒腰,问乔茜:“还吃不吃葡萄?”

    乔茜道:“……不了。”

    陆小凤啧啧称奇:“啧啧,乔乔,你真是个禽兽啊,啧啧。”

    乔茜:“…………”

    乔茜有点不安地问:“……真的很禽兽么?”

    陆小凤怪模怪样地道:“他是我的挚爱亲朋……所以得加钱!啧啧,啧啧。”

    乔茜:“…………”

    这么一说,好像的确蛮禽兽的……而且红大爷和陆小凤可不一样啊,陆小凤这种皮糙肉厚的家伙,感觉一改锥下去扎都扎不穿,可是红大爷……

    红大爷是很脆弱的人么?

    好像不是,他的肉体坚韧至极,好像真的是钢筋铁骨一样,薛笑人伤他那样的重,结果,第二天他就能强撑着从床上爬起来了。

    但他……

    但他的心灵却比身体要更脆弱一些。

    ……因为他很认真。

    在此之前,他没有过朋友、没有过亲密的伙伴,乔茜时常都能从生活的点滴之中发觉他的珍惜。

    我是红大爷的第一个朋友呢!乔茜偶尔会因为这件事而飘飘然。

    他对人很赤诚,从不戏谑、也从不玩笑。她说出“挚爱亲朋”的时候,他一定很高兴吧……

    结果自己就那么……伤了红大爷的心。

    乔茜:O-O

    乔茜:Q-Q

    陆小凤:“……你没事吧?”

    乔茜的拳头紧紧地攥起来,大声道:“你说得不错,我真是个禽兽!”

    说着,她就冲了出去。

    陆小凤:“…………”

    陆小凤给自己倒了杯冰茶饮喝,老成地摇摇头,道:“……她真是一阵一阵的,你说是吧,楚老兄?”

    楚老兄已大喇喇地躺在了沙发上,一只手搭在双眼之上,并没有回答陆小凤的问题,好似已经睡着了。

    但他嘴角那一个像素点的神秘微笑,却始终没有落下去。

    ***

    乔茜一扑出去,就立即扑到了一点红的门前。

    杀手的窗帘紧紧地拉上,杜绝了别人偷窥的可能性……但问题来了,除了好奇与愧疚一齐涌上心头的乔茜,还有谁会在门外探头探脑呢?

    门内依稀传来了水流的声音……原来他在洗澡。

    乔茜讪讪地缩回了想要挠门的手。

    但她的动静显然已惊动了一点红……她扑过来的时候那动静大得像双开门大斑鸠扑闪翅膀,一点红要是听不见,那他真的白干这么多年杀手了。

    杀手略带嘶哑的声音自门内响起:“……乔茜?”

    乔茜期期艾艾地道:“……是我。”

    杀手沉默了一下,道:“等一下。”

    乔茜乖乖巧巧地道:“好。”

    她就真的站在门口等着一点红给她开门。

    水声立即就停止了。

    外头很热、日头又毒辣,一点红不可能把乔茜晾在门外。

    乔茜竖起耳朵仔细听,似乎听见了布料摩擦的声音,一点红裹上了衣裳,抬脚朝这一头走来,他的手握住了门把手,门锁转动,“吱呀”一声,他就出现在了乔茜面前。

    杀手显然没办完自己的事就匆匆出来了,身上的水都没细细擦干净,只套了中衣。一绺湿淋淋的长发窝在他的脖颈处,水珠顺着发尾滴下来,没入他的领口之间,在他苍白的皮肤上打下一道是湿痕,消失不见了。

    乔茜试图从他身边钻进去。

    杀手不太自然地挡了一下,没让她得逞。

    乔茜露出了落寞的表情。

    一点红:“…………”

    一点红侧了侧身子,道:“进来吧。”

    乔茜:(*^▽^*)

    经过稍微的试探,发现红大爷并没有不假辞色后,乔茜很开心地钻进门里去了。

    屋子里还是一如往常般洁净。

    大沙漠中时常有尘暴,空气之中的灰尘也多,小院儿的青石板上,已落了一层薄薄的沙尘,这沙尘无论如何都扫不干净的。屋子里自然也不可能太干净,乔茜几乎天天擦她的床头柜,但时不时还是能看见落了一层灰。

    在大西北,就是这个样子的。

    但一点红的屋子还是保持得非常好,干干净净、一尘不染,所有的东西都精准地放在自己该在的位置,分毫不差。

    于是乔茜也把自己放在了该在的位置上,她横着窝进沙发里,两条腿搭在单人沙发的扶手上,一翘一翘的,又把身后的靠垫拿出来抓在怀里,挡住自己一半的脸,暗中观察一点红。

    一点红:“…………”

    一点红问:“喝水么?”

    乔茜点点头。

    一点红显然很了解她,又问:“吃什么东西?”

    乔茜思考了一下,觉得红大爷不太可能给她剥葡萄吃,于是说:“……布丁。”

    冰箱里有焦糖布丁,乔茜昨天晚上和楚留香一起烤的。

    楚留香的鼻子虽然很废,但是手却很稳、人也很有耐心,由乔茜监工、楚留香实操的布丁非常完美顺滑,一丁点气泡都没有!

    一点红道:“嗯。”

    他顺手披了外衣,出门去前头给乔茜拿东西了。

    乔茜的脸上又出现了由衷的笑容……

    片刻之后,杀手推门进来,手上拿了布丁、还有半壶冷藏好的杏皮茶。

    其实他本来是想拿冷泡红酒的,乔茜最近是很爱喝这个,喝完之后就熏熏然地躺平了。

    但他的手刚伸出去,就陡然停顿——姑娘进了你的房间,你给人家灌酒?虽然他并没有这个意思,但他现在总是经常性的觉得自己就是个禽兽……

    他手在半道转了个弯,拿了杏皮茶回来,放在了茶几上,自己坐在了床边,伸手又拔出剑来,用一块手帕,慢慢地擦拭着。

    纤薄雪亮的剑身之上,映出了他冷翡翠般的眸色。

    乔茜的脚不翘了,悄悄地缩了回去。

    杀手擦剑的神情专心、动作也很认真,似乎根本没注意到她的小小举动。

    乔茜从沙发上下来,倒了杯冰凉凉的杏皮茶捧在手上,期期艾艾地说:“……红大爷,喝点水么?”

    一点红淡淡道:“不必。”

    乔茜:“…………”

    乔茜有点不知所措,又想开始绞她的腰带了……她从以前到现在都是如此,一旦紧张了就会做这个动作。

    杀手擦剑的动作突然停下,他的睫毛好似轻轻地颤了一颤,才抬起头来瞧着她。

    ……她的表情看上去好像是做错事了一样,眼巴巴地瞧着他。

    杀手的心好似突然被攥紧,重重地跳动了一下。

    他……竟然表现的如此明显么?

    他以为自己隐藏得很好,无论是对长孙红的抗拒、还是对她的……怪罪。

    他的确是在怪罪她——因为那句加钱。

    可此时此刻,瞧见乔茜这样的眼神之后,他却突然开始自省。

    他想起了在保定的某个夜晚。

    那个时候,保定是冬天,阿飞那臭小子才刚与乔茜大战一场,他送给乔茜的金小粽子被削断了,乔茜在屋顶上寻了好一会儿,才把东西寻回来。

    阿飞醒来之后,乔茜就带着那金小粽子去找他了……那时候他刚巧从外头路过,听见她在里头恐吓阿飞,说这首饰乃是“挚爱亲朋”送给她的。

    那时候,她的目的其实也不单纯,是为了让阿飞留下来卖身还债。

    这不也是“加钱”的一种么?归根到底,这是谈判的一种策略。

    但那时候,他并没有生气、也没有失望,更没有怪罪她如此对待他。

    今天却不同,他居然在生乔茜的气。

    乔茜对他的感情没有变,是他变了。

    是他……对她的要求变得更多了。

    一点红忽然闭上了眼睛,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好似在叹息、又好似在痛恨自己的任性。

    乔茜有点小心翼翼地道:“红大爷……对不起嘛,你不要生我的气……”

    一点红半晌没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道:“……不要道歉,是我的错。”

    他的声音显得沙哑而疲惫。

    第202章

    ***

    一点红是个惜字如金的人。

    小酒馆里, 几乎整天都回荡着乔茜的笑声,与陆小凤的驴叫,但很少听见一点红会说一连串的话, 他的嘴巴通常都闭得很紧, 若是乔茜不缠着他玩闹, 恐怕一天也说不了十句话。

    但他的声音其实很独特、也很奇异。

    嘶哑、低沉、冷酷、简洁——这就是中原一点红, 他的声音好似带有一种奇异的强横、如一柄出鞘的利剑,只叫任何一个人听见,都绝不会忘记他所说的每一个字!(1)

    但现在, 他的声音竟好似被打湿了,带上了一种奇异而难以言喻的疲惫感, 令他整个人都透出弱势的感觉。如果说平日里的红大爷是出鞘的利剑, 那么此时此刻的他, 却让乔茜联想到……

    ……联想到一只翅膀被雨水完全打透的蝴蝶,湿沉沉地落在地上抖翅膀,再也无力起飞的模样。

    乔茜:O-O

    乔茜极少见到他这个样子,上一次还是……

    ……还是他被她拉过来一起打分手厨房的时候。

    乔茜:Q-Q

    愧疚的感觉瞬间淹没了她, 令她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失落,整个人又变成了一只耳朵耷拉下来的垂耳兔。

    她伸出手,似乎想要拉一拉他的衣服角, 她从前已经这样做过好多次了,红大爷从来都是依着她的,就连刚刚杀长孙红时,他心中虽然伤心,但也没有拒绝她。

    可是,她现在却第一次感到踌躇,她的手刚伸出了一点点, 就又缩了回去,不自觉地绞住了自己的腰带。

    一点红坐在床边,闭着眼睛吐息,似乎是在平复自己方才那不理智的心情。

    半晌,他缓缓睁开眼,抬眸瞧着乔茜,沙哑道:“怎么不吃东西?”

    乔茜如梦初醒地道:“吃、吃的啊……”

    她急急忙忙地端起了装布丁的小碟子。

    蛋奶布丁冷藏了一夜,比之刚从烤箱里拿出来的时候更加紧滑,上头的焦糖液微苦,与布丁一起被舀下,在勺子里颤颤巍巍。

    乔茜盯着那勺子,一点红这种对食物没多大兴趣的人,也破天荒垂眸,盯着那勺子。

    乔茜忽然福至心灵,把这一勺布丁往一点红的方向递了递,假装若无其事地道:“你吃第一口……好不好?”

    杀手的睫毛突然轻轻颤动了一下。

    他安静放在膝上的右手,手指也轻不可见地痉挛了一下。

    他缓缓抬眸,那双翡翠般的瞳孔安安静静地凝注着乔茜,乔茜还是有点无措……他一眼就瞧出,她还是在试探他。

    其实一点红在人际交往方面并没有什么天赋,与楚留香、陆小凤那种人精比起来,他真的只是一根木头。但乔茜实在太好懂……或者说,他实在太熟悉乔茜了。

    乔茜就是这样的,当初她死死拽住他不让他离开时,总是假装不经意地提起以后要一起做什么做什么,然后偷偷抬眼,观察他的反应。

    现在也是一样的,她不确定他心里在想什么,所以就假装若无其事地跟他说各种不搭边的话,来试探他到底有没有生气。

    一点红的脸上简直连一丁点表情都没有。

    乔茜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眼睛睁得圆圆的瞧着他,时间也似乎在这一刻被拉得很长……她明明才刚刚把勺子递出去,但是那种难堪、不安、忐忑的心情却已快要将她淹没。

    为什么他还不伸出手接过去呢?

    ……明明刚才还给出门给她拿饮料拿布丁来着。

    乔茜:“…………”

    乔茜的眼睛开始肉眼可见地融化……又变成了一摊蛋花。

    一点红却仍然没有动,他安安静静地瞧着她,那双冷碧色的眼睛里似乎有复杂的情绪、又似乎完全的平静,竟然令乔茜完全琢磨不透。

    ……这样的红大爷,令她觉得有点陌生。

    乔茜垂下了头,讪讪地想要把递出去的勺子缩回来——但她也不打算就这样委屈地跑出去赌气。

    毕竟,是她做了令他伤心的事,正所谓负荆请罪……她一向是个能够勇敢面对自己错误的人,她还不想失去红大爷,所以她要暂时先把羞耻心给丢掉,死缠烂打把他哄回来!

    乔茜下了狠心!

    但就在这时,一点红忽然垂下了头,他的身子凑过来,一言不发,张嘴含住了勺子,轻轻抿掉了勺子上的布丁。

    香甜浓滑,上下唇一抿,便颤颤巍巍地碎在了他的舌尖上,与微微焦苦的焦糖液融合在了一起,好像化掉了。

    乔茜:O-O

    乔茜呆住了。

    杀手神色如常地抬起头来,瞧了乔茜一眼,声音略带了一点低哑的味道,平静地说:“你吃吧,太甜了。”

    乔茜:“哦……哦……”

    乔茜似乎有点反应不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有点晕晕乎乎地坐在沙发上,捧着布丁碟子给自己舀了一勺,送到嘴里。

    杀手抬眸,瞧着她一口一口吃东西,又伸手端起桌子上的杏皮茶递给她,道:“喝些水。”

    乔茜如梦初醒,窝在沙发上抬眸瞧他。

    杀手道:“怎么了?”

    乔茜歪歪头:“……不生气了么?”

    一点红安安静静地看着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要解释什么,最后却又什么也没说,只道:“我不该生你的气,抱歉。”

    乔茜的眼睛睁大了。

    这话简直是天籁之音。

    半晌,一种极幸福、极雀跃的情绪从她身上陡然爆发了出来,如果她真的生了一双动物耳朵的话,此时此刻一定完全竖起来,开心快乐地抖一抖。

    乔茜眼泪汪汪道:“红大爷……你真好。”

    一点红:“…………”

    一点红沙哑地道:“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

    方才他的举动其实已经逾越了。

    很奇怪的冲动,他本该克制,但就像他克制不了自己要用剑身去蹭她的脸一样,他同样没有克制住自己方才的举动。

    乔茜明明只是要把勺子递到他手上而已,他却装作若无其事地样子,好像是她是把东西送到他唇边、要喂他吃一样。

    不,其实他那个时候是可以控制的,只不过他不想克制。

    他只是在那一刻突然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冲动,他也想试探试探,乔茜对他的容忍,究竟能到哪一步。

    千万莫要忘记,中原一点红从不是什么善茬!

    一头狼虽然会被捆束、会被束缚,甚至会自己把自己关进笼子里……但那种本能的进攻欲望,却不会因为被压制而磨灭,反而会因此变得更加……难耐。

    他根本没有乔茜想得那样好。

    乔茜叫他红大爷……可是他、从前的他、现在的他,都肮脏得配不上这称呼。

    乔茜却已完全恢复了。

    方才那种忐忑不安的情绪已完全自她身上褪去,她又变回了那个快快活活的乔茜,连带着有点僵硬的脊背也已完全放松,她横着躺在沙发上,两只脚又翘了出去,像是猫咪的尾巴一样神气。

    乔茜笑道:“哪有!我不管,我说红大爷最好,你就最好啦~”

    一点红定定地凝视着她,那双冷翠色的眼眸之中,似乎也流淌出了一点柔和的感情。

    乔茜又道:“我可以在这里多待一会儿么?”

    她还想多和红大爷待一会儿!

    之前他们经常这样子的,乔茜被楚留香逗得满面通红的时候,就喜欢往一点红的房间里钻,一呆就是一下午,她翻话本的时候,一点红雷打不动地打坐调息。

    一点红道:“好。”

    乔茜道:“那红大爷帮我去拿掌机好不好!”

    这一下就不是试探了……她已完全恢复了那种惬意的感觉,浑身上下的每一寸都被安全感所包裹着,这时候她是最爱撒娇的,所以她现在其实就是翻出肚皮在撒娇。

    一点红自然不会拒绝。

    说起来……他好像真的从没有成功拒绝过她一次,最接近成功的那一次,还是他下定决心,一定要走的那个晚上。

    ……结果当然是没能走得了,他口不择言说出来的那句话还彻底被乔茜给记住了,时不时就会被拿出来,戳一下他隐秘的痛点。

    他突然想起了那件事,唇角忍不住向上勾了一下,站起身来,准备去帮乔茜拿她要玩的东西。

    乔茜托腮道:“红大爷想到开心的事情了吗?”

    这么柔和的神色,真的很少见。

    一点红道:“嗯。”

    但他却没说是什么事,也不让她问出口,径直走出了门去。

    片刻之后,他又带着些葡萄瓜果,还有乔茜要的掌机回来了。

    掌机他随手扔给了乔茜,乔茜敏捷地抓住,换了个姿势,舒舒服服地窝在了沙发里,打开游戏机开始摁摁摁。

    一点红照例打坐。

    但很快,他就发现自己无法静下心来,因为乔茜身上那股蜜渍桃子的味道正在蔓延开来,正在挤满整间屋子,令这里重新变成她的领地。

    一点红整个人都好似被这味道给缠住了。

    他的精神稍一松懈,心神便瞬间又被勾到了那个泡着冷泉的夜晚,他的掌心里散发着她的桃子味,而他的掌心紧贴着那根……

    一点红的身体忽然微妙的紧绷了一下,他又开始觉得折磨了。

    他忽然抬眸扫了乔茜一眼。

    乔茜怀里抱了一个抱枕,正全神贯注地打着她的游戏,连一下都不肯挪动……不知道要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才肯出去。

    就算她出去了,这味道也能留一整夜。

    而一点红也不能选择自己出去,和楚留香一块儿喝闷酒,因为这样她肯定又要多想……

    一点红:“…………”

    他已经预感到自己接下来会多难捱了——这或许就是他方才逾越的代价、惩罚。

    而他也应该接受这样的惩罚。

    他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

    乔茜的眼睛还紧紧盯着游戏机屏幕,随口问道:“嗯?红大爷怎么啦,好端端的怎么叹气呢?”

    杀手道:“……没事。”

    第203章

    ***

    一点红是不是没事不知道, 反正乔茜是真的没事了。

    她从小时候开始就是这样的,心里藏不住事。和朋友们闹了矛盾,急吼吼地当天就一定要把事情说开、解决, 必须明确得到对方的答复“我们已经和好啦”……否则晚上连觉都睡不好。

    而一旦她觉得没事了, 就会立刻开开心心、高高兴兴, 真的觉得关系恢复如初, 完全没有一丁点改变,依然是纯纯粹粹的。

    这样的性格其实是有点幼稚的,尤其是人在慢慢成长的过程之中, 就会发现其实大部分人的关系,都是面子上过得去就完了。

    许多不愉快的事情, 发生了就发生了, 无言地让它过去才是最好的, 何苦要拿出来说明白呢?裂痕虽然永久的留在那里,但只要见了面还能笑一笑打招呼,那就这样吧。

    乔茜明白这一点……在社会之中,人的确要学会这样做, 才能更好的保护自己。

    但红大爷是不一样的啊。

    他是纯粹的人,他们之间的感情也是纯粹的感情,没有利益的纠葛, 只有纯粹的友谊、快乐与平和,而且,他们也已逐渐习惯了住在一起的感觉。

    乔茜哪一天早上要是听不见红大爷在外头舞剑的声音,简直都连觉都睡不好。

    而且……他缺少太多。

    他的前半生的确缺少了太多应该有的教育,令他完全不懂得人际交往之间那些必要的保护措施,他不懂得如何先发制人、也不懂得如何倒打一耙……他甚至只会把问题和责任都拦到自己身上去。

    明明是她伤了他的心,他却只说“是我的错”。

    ……他有什么错呢?

    乔茜听见这话的时候, 只觉得自己整颗心都快融化掉了。

    她怎么忍心用“技巧”去对付他呢?

    她也只好老老实实的道歉,然后得到了明明确确的答复,他们和好如初,关系依然纯粹亲密。

    而且,红大爷真的好包容她……

    乔茜:o(*////▽////*)q

    乔茜再一次确认了这件事,心里只觉得暖洋洋、软融融的,身子不自觉地放松了下来,像是一根长长的猫条一样抻长身体,斜躺在沙发里不肯走。

    红大爷就在她身边不远处打坐,他的气息依然均匀、脊背既然笔直。屋子里那股温热皂角的香气,她也喜欢得很。

    时间已过正屋,日头渐渐往西偏去了,这时候的东厢房里,阳光也没有那么强盛,坐在窗前,晒一晒天光、吹一吹空调,桌上有杏皮茶和焦糖布丁、玻璃杯的外壁上凝结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水珠。

    真惬意啊……

    真喜欢这个下午。

    乔茜化成了一摊猫饼,窝在单人沙发上打游戏,打了一会儿又觉得无聊,便又悄悄咪咪地打开了系统面板翻上一翻。

    那个【发卖「中原一点红」*1】的任务后面,用绿色字体大大写着(已完成)三个字。

    乔茜:“…………”

    系统真的不是故意的么?难道她酒馆里的每一个人都要这样被发卖一次么……?

    陆小凤倒是很有自我管理的意识,在乔茜缓缓朝他伸出魔爪的时候,还知道献祭一个花满楼……

    楚哥……嗯,如果是楚哥的话,说不定会觉得这种发卖的游戏也挺好玩的,说不定还会很配合她——说起来,明明楚哥看起来更适合当男宠,长孙红怎么偏偏想不开,要来触红大爷的霉头呢?

    如果今天长孙红选的是楚哥,那会不会系统的任务就会变成【发卖「楚留香」*1】?

    ……都怪长孙红!伤了红大爷的心!

    还有什么最不受宠的……哪有啊,她到底是怎么看出来的啊,长孙红眼睛大倒是很大,但是却瞎得很!

    她理直气壮地把错误全部往死人头上一推,就暗搓搓地点开了那个「沙漠特别活动十连抽」。

    这是个还没到账的抽卡活动,说是72小时之内发放到系统账户里……真是半遮半掩,神秘得很呐!

    不知道这一次能抽到什么好东西呢?

    反正,她是再也不想试手气了,陆小凤是昆虫之友,要么大马蜂要么大蜘蛛的……来到沙漠里,不会抽出什么油光水滑的大蝎子之类的吧?

    敬谢不敏!

    这是「黑店经营系统」,又不是真的「动物森O会」,抓蝎子是无法致富的!

    楚哥也算了……中央空调。

    乔茜:嫌弃.jpg

    她倒是很好奇胡铁花和姬冰雁的固有属性是什么……但是她决定收敛这种好奇心,把所有的名额都留给红大爷!

    这可是用红大爷的清白之身(?)换来的珍贵十连抽!一定不能浪费啊!

    沙漠特别皮肤……不知道会是怎么样的东西呢?总不至于真的只是一套衣服吧?

    乔茜:搓手手.jpg

    而从一点红的视角来看,就是乔茜玩着玩着游戏,忽然脖子一歪、双眼失焦、表情痴呆……然后忽然莫名其妙地笑起来,两只手像苍蝇的细棍前腿一样迅速搓了一搓。

    一点红:“…………”

    ……他似乎没给乔茜灌酒吧?

    乔茜注意到了他的目光。

    乔茜伸手揉了一下自己的脸,欲盖弥彰地道:“没事!”

    这毕竟是用红大爷的清白之身(?)换来的十连抽,她也不好表现的太过开心激动……不然总觉得自己更禽兽了。

    一点红:“…………”

    杀手面无表情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乔茜已开始思考下午吃什么了。

    牛羊肉这两天着实吃了不少,大西北的羊肉的确好,肉串穿得肥瘦相间,在炭火上烤得滋滋冒油,多放辣椒面子和孜然,她每天都能吃个二十来串。

    但是吃多了实在腻得慌,还容易上火,乔茜这才吃了几日塞外的粗犷美食,就开始想念眉镇的肉夹馍、香椿豆泡儿还有油皮扯面了。

    可惜,她自己是做不出店里头的肉夹馍风味的。

    晚上吃点什么好呢……

    啊!想到了!

    乔茜一跃而起!

    杀手的目光安静地抬起,瞧着她。

    乔茜已经推门跑出去了,一边跑一边道:“晚上吃火锅啊红大爷,没油的那种!”

    一点红:“…………”

    她真的是个想一出是一出的人。

    一点红没理会她,翻身下床,锁上了自己的门——近来,他似乎已越来越重视隐私,越来越喜欢锁门了。

    屋子里又只剩下他一个人,但乔茜的气息依然留在这里,好像一只夏日的水蜜桃被蹭破了桃皮,那种甜香的汁水顺着破口流出来,味道溢散的到处都是。

    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瞬……觉得自己今晚大概无论如何也睡不好了。

    至于乔茜,她已开始准备晚上要吃的无油火锅了。

    其实是因为在系统商城里看到了这种火锅的底料——主料就是大量的孜然与辣椒,打成粉后直接用水冲开去煮,这是一种来自陕地北部肤施的特色小吃,论起源也很近,不过是近二十年的事情。

    这种小吃最早就是起源于小学门口的,就是一个小炉子上坐着个小锅,菜只有一种,就是肤施本地的凉皮,叫“擀面皮”,吃起来有点韧,可以下锅煮,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用小竹签串了,五毛钱十串,掏了钱就给你捏一把。然后一堆小学生就一起围着一个锅坐了,沾一沾、煮一煮,吃掉。

    这小吃一开始还因为不干净被批评来着,结果后来十几年间,居然发展成了肤施最有特色的小吃之一,菜色也变得非常丰富。

    它本质上来说,吃的其实就是孜然的香气,整锅汤中一滴油都没有,就是裹满香料来吃——这样一顿在古代应该非常奢侈吧?毕竟孜然是很昂贵的香料。

    乔茜说干就干,在系统商城里买了汤料,又买了些特色的黑色凉皮切开,去找陆小凤来苦一苦洗面筋、去把楚留香拉过来摘菜切菜,弄些小腊肠、土豆片和花菜,这三种裹满孜然吃是最香的。

    最后还得配三鲜伊面!

    真·孜然煮面,好吃得很。

    乔茜又煮了一锅酸梅汤,这料是她自己配的,煮过之后放进冰箱速冻,冰凉凉的,乌梅的酸香甜美之中,还夹杂着一丝若隐若现的烟熏风味——乔茜认为这正是酸梅汤的精髓之所在。

    晚上,大家伙儿果然一块儿吃了这种沾一沾的无油火锅。

    姬冰雁瞧见海量的孜然被直接扔进锅里煮开时,人已经彻底麻了。

    ……安息茴香,价值千金。

    前两天吃烤肉时还好,今天她就跟这东西不要钱一样的往锅里撒,瞧着她豪放的动作,姬冰雁都觉得她往锅里撒的不是安息茴香,是沙漠里的沙子。

    等等……该不会真的是吧?

    姬冰雁的心中再次浮现出一些志怪传奇来——比如说什么前一天晚上被招待吃了大鱼大肉、山珍海味,结果第二天早上醒来发现就是烂泥烂叶什么的……

    胡铁花已经开始快乐地吃东西了。

    姬冰雁:“…………”

    算了,吃吧。

    他也提起了那小签子,把签子上的东西沾进锅里,让豪放的孜然辣椒香裹满它,拿出来再裹上一层芝麻酱,放入口中。

    ……还挺好吃的。

    ……废话,放了那么多安息茴香,这锅里头就算是煮了鞋底子也会好吃。

    乔茜和一点红坐在一起。

    因为乔茜还是有一点对不起红大爷,所以她今天又变得很殷勤,一会儿给他拿这个、一会儿给他拿那个的……陆小凤都看不下去了。

    陆小凤语气凉凉地道:“还得是红兄啊,哎,像我,除了苦一苦,什么都得不到。”

    乔茜:“…………”

    乔茜歪头想了想,对他说:“您是先洗澡,还是先吃饭呢?”

    陆小凤:“……”

    陆小凤:“…………”

    陆小凤回想起了不太美好的回忆,又开始浑身刺挠了。

    陆小凤瞬间投降:“……我还是苦一苦吧,姑奶奶,你这样我真是消受不起。”

    乔茜的嘴角得意地翘起来,四处跟人说:“看到了吧,看到了吧,是他自己要求的……怎么会有人提出这么奇怪的要求呢……是吧楚哥、是吧楚哥……”

    一点红瞧了蔫了吧唧的陆小凤一眼,又瞧了喜气洋洋的乔茜一眼,唇角似乎微微勾了一下,浅淡的笑意一闪而过。

    楚留香只是笑,不说话。

    乔茜斜眼瞅他:“怎么不说话?”

    楚留香神在在地道:“看破不说破。”

    一点红:“…………”

    一点红古怪地抬眸瞧了他一眼。

    乔茜晃了晃脑袋,道:“打哑谜,讨厌你。”

    楚留香失笑,伸手揉了一下乔茜的脑袋,道:“你这小混蛋,还记不记得谁今天喂你葡萄吃?嗯?”

    好像也是……

    乔茜突然又乖巧了起来,伸手拿了几串吃食,在锅中涮熟了,一串一串递到楚留香唇边,楚留香自然笑纳,他懒洋洋地斜倚在圈椅之中,任由乔茜把东西喂过来,张口吃下,唇角带笑。

    这就是流连花丛的楚大少的派头了,他吃个味道贼大、五毛十串的小吃,居然能吃出一副赴风流宴、喝百花酒的感觉……

    姬冰雁无情地道:“别喂了,汤水全淋在领口了。”

    乔小茜:“…………”

    楚留香:“…………”

    姬冰雁继续锐评:“你还真捧场。”

    楚留香只好摸摸鼻子,有点无奈地苦笑起来。

    总之,这顿饭吃得还算蛮好,最后又下了好几包方便面,乔茜喜欢吃硬一点的,在里头煮了一小会儿就捞出来,和芝麻酱蘸料拌拌匀,唏哩呼噜地吃掉,吃完之后,她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只刚吃完的双开门大斑鸠……

    再连一口……都……吃不下了……

    乔茜:瘫软.jpg

    今天这顿饭还意外解决了一点红的安睡问题。

    一点红本以为自己今晚也会过得很煎熬,但没想到,吃完饭回屋之后,他就发现那股桃皮渗汁的味道已完全被……孜然味给取代了。

    他身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好像在散发孜然味……

    一点红:“…………”

    一点红洗了今天的第三回澡。

    但是没用,他躺下的时候,只觉得连自己的枕头都被孜然腌入味了。

    第204章

    ***

    整个小院儿都被孜然的味道给淹透了。

    乔茜吃得很饱, 又开始与陆小凤保持同步的姿势,并派躺在小院儿的躺椅之上,一起海豹拍肚皮, 她懒洋洋, 连个懒腰都不肯伸, 就这么仰面躺着, 瞧着天空。

    天空是辽阔而高远的。

    蔓延千里的沙丘都安安静静,只能听见风吹过沙丘时,那种砂砾震动的尖锐声音, 好似幽幽的哭声。

    夜空在这样的环境中显得很冰凉,像是一整块的冰镶嵌在穹顶之上, 偶尔几颗明星闪出锋利明澈的光芒来, 便被这块大得惊人的天冰封存起来, 等到天亮时,就融化成了砂砾。

    即使是夏日里,大漠的夜晚也很冷,这极冷与极热的转化, 就像是一条残酷的鞭子,重重地鞭笞着每一个胆敢踏入此地的人,就连楚留香都逃不过去。

    ……不过这倒是让乔茜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原来男人胡子拉碴也会很性感!

    她又开始胡思乱想……如果楚哥在现代,会是什么样呢?应该可以当个大明星之类的吧?其实乔茜还挺像看他穿西装的,一定要穿锃亮的尖头皮鞋,每走一步、就能在地上发出清晰的一声响,像是把人踩在了脚下一样。

    可恶,明明想了那么多种限定版本的楚哥,结果一个也没瞧见。

    至于红大爷……

    红大爷就算穿西装, 大概看起来也不像从事合法工作的……

    乔茜:T▽T

    楚留香忽然问:“乔乔,要不要看银河?”

    乔茜的注意力被拉回来:“嗯?”

    银河么?

    说起来,她只在书里听到过关于银河的描述,除此之外就是延时摄影了,可用肉眼……她从来没见过。

    乔茜抬头瞧一瞧,不明所以地道:“在哪里呢?”

    楚留香忽然屈指一弹。

    他的指尖不知什么时候已撷住了一颗小小的石子,屈指一弹,石子飞出,从一个刁钻的角度直打在了电闸的总开关上,只听一声小小的“啪”,整个小酒馆便都陷入了黑暗之中。

    楚留香含笑道:“乔乔,闭着眼睛,不要睁开。”

    乔茜无可无不可地闭上了眼睛,真的等着他提醒自己睁开眼,她的手一下一下拍在躺椅的扶手上,有点百无聊赖。

    一阵风忽然又刮过,被小院儿的院墙挡住了大半,却依然锋利如刀子。

    乔茜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哆嗦。

    忽然,有什么极温暖的东西裹住了乔茜,是乔茜自己的珊瑚绒小毯子。

    那双抓着毯子的手很稳定、也很有耐心,把四个角都塞紧了些。一缕长发落到了乔茜的鼻尖处,乔茜的鼻头动了动、嗅了嗅,便闻到了那一股好闻的……孜然味。

    对方捻好了被子,悄无声息地撤去了。

    乔茜轻轻道:“红大爷,你真好。”

    她虽然没有闻到对方身上那种标志性的淡淡皂角香,却听到他衣料的摩擦声,这是粗布衣料的摩擦声,与陆小凤、楚留香穿的衣服是不一样的。

    而且,她今天早上才刚刚听到过这声音,那个时候,她还在因为自己伤了他的心而忐忑,在他的门前探头探脑,把所有的声音都记下来了。

    那个时候的衣料摩擦声,应该是红大爷正在穿衣裳吧。

    杀手的眸光倏地落在了她脸上,似乎在借着星月黯淡的光观察她。

    这一次,他没有否认,也没有说什么硬邦邦的“我没你想的那样好”,他只是淡淡的嗯了一声。

    他缩回了手,没有借着这机会碰她一下。

    楚留香的唇角又勾起了神秘的笑容,他温声道:“乔乔,睁眼吧。”

    乔茜缓缓睁眼,望向天空。

    ……天空之中真的有银河。

    与电视剧里的特效展现的不同,银河其实没有那么明亮,不会像玉带一样在夜空中流淌。它是黯淡而庞大的,好似永远都在空中沉默的流淌,那几颗乔茜方才瞧见的星星在里头格外的亮,星星碎碎、明澈动人。

    习惯了地面光亮的人是瞧不见的,必须关了灯,让眼睛适应绝对的黑暗,再望天时,瞳孔才能捕捉到这些永恒而黯淡的星光。

    所有人都没有说话,似乎都在欣赏这一刻。

    楚留香住在船上的时候,其实非常爱在晚上躺在甲板上看天。大海与大沙漠大概是一样的,辽阔到无穷无尽,碧海蓝天时会令人心情愉悦,但一旦到了晚上,就只有浓黑、无尽的浓黑。

    海浪翻滚之间,银河在头顶沉默。

    一点红却没有抬头,他双手抱剑,坐在廊下的位置,眼睛盯着那棵胡杨树,心思却仿佛已经飞走了。

    他很少会有这种心不在焉的时刻。

    乔茜把被子裹紧了一些,一点红的目光安安静静地落在了她的身上,她正抬头瞧着那片银河,唇角带着淡淡的微笑——一点红总是觉得,她这种几乎能从所有风景中获得快乐的能力,其实也令人敬佩得很。

    而他不具备这种能力。

    或许薛笑人的确毁掉了他的一部分,或许一个杀手只有将自己的心磨炼到极其坚硬,才能更坚韧的活下去……简而言之,他只能从很少的事情中榨取出快乐。

    ……他是个无趣的人。

    他想得到乔茜的青睐,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做……更不想破坏他们现有的关系。

    杀手的眸光闪动了一瞬。

    突然,他感到一束目光朝他扫来,一点红倏地抬眸,冷冷地朝那人扫去,结果就瞧见了脸上带着神秘微笑的楚留香。

    一点红:“…………”

    这个人在神秘什么?

    一点红皱了皱眉,又开始莫名瞧着楚留香不顺眼了。

    杀手懒得理会他。

    楚留香却抬起了手里的酒杯,朝他遥遥一敬。

    一点红眯了眯眼,没有说话,也端起了自己的酒杯。

    干燥的夜风,似乎已将每一个人都吹透。

    乔茜看完孜然味的银河,裹着毯子进了屋,洗了个澡,又用沐浴露和洗发水把自己淹没,才觉得身上的味道好了许多……舒舒服服地躺下睡了。

    第二天,一点红又早早起来,将整个院子里里外外用线香熏了一遍,才觉得鼻子容易忍受些。

    今天大家心照不宣地吃了很清淡的东西,连牛羊肉暂且都不想吃,乔茜弄了些素凉面来,众人吃了喝了,便又到了日头毒辣的时候,便都窝在酒馆里,连院子都不肯去。

    玻璃窗外,是绵延起伏的黄沙,一只矫健有力的兀鹰,忽然自沙丘之外飞来。

    随即,是更多的兀鹰!

    鹰群飞扬,奇怪的是,它们飞行的高度却很低,乔茜定睛一看,只瞧见每一只飞鹰的脚上,都挂着个精巧的铁链,无数银链锁住无数的飞鹰,这些银链在日光之下,散发着璨璨的光辉。

    一艘船突然冲了出来!

    这是一艘长而狭窄的竹船,船底做成了雪橇一般的样式,被无数飞鹰所带,居然将沙漠当做沙海一般航行!

    而这船上白纱垂帘、珠光璨璨,其富贵风流,竟连江南的画舫也比不上。

    除却大漠女魔头之外,还有谁有这派头、还有谁有这财力!

    众人早在瞧见这沙漠轻舟的一瞬间,便已绷紧了全部的神经!

    姬冰雁一双判官笔已分持于双手,交叉架在身前。

    胡铁花的身形在一瞬间改变,他那松弛而充满爆发力的身躯,亦是像极了一只亟待捕猎的猫科动物——他摆出来的起手架势,正是他的独门功夫,蝴蝶穿花七十二式!

    楚留香与陆小凤的目光,已紧紧盯住了门口;乔茜的长刀“锵”的一声出鞘,刀锋向外、横于眉前;一点红倏地抬头,那只苍白稳定的手在瞬间握住了剑柄,指骨凸出。

    一声轻笑忽然传来。

    这轻笑声是如此的优美动人,令人听之忘俗,只好似是一匹极为华美而冰凉的缎子,正顺着人的耳膜滑过去。

    有人缓缓道:“妾浮沉江湖多年,却未曾听说过‘江湖千晓生’的大名……既要见我,这便来了。”

    这声音轻轻柔柔、忽远忽近。

    没有人曾听过这声音,但所有的人心中,都同时浮现出了同一个名字——石观音!

    “叮铃——”

    门上的铜铃忽然响起了清脆的声音,随即,木门也发出了“吱呀”的一声,小酒馆终于又迎来了一位它的客人。

    先出现的,是一只纤纤素手。

    这只手既不太丰腴、也不太清瘦,润腻得令人联想到上好的羊脂玉,优美的令人联想到空谷之中的幽兰。

    然后,一双脚踏着莲步而来。

    这是美人的风姿,摇曳生姿、步步生莲。

    最后,她露出了她的容貌。

    无人能形容她那无与伦比的美貌。金色的阳光照在她的身后,令她一半的面容仿佛渡上金砂,另一半的面容,却好似雨中芍药、雾里桃花,只教人看上一眼,就绝不会忘记。

    而夺走了众人所有注意力的却不是这些,而是……

    ……她身上披着的塑料大棚薄膜。

    陆小凤:“…………噗。”

    陆小凤一个没忍住,差点喷笑出来,他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了自己的嘴。

    第205章

    ***

    石观音无疑是个美人。

    她虽年过五十, 不再如二八少女。但这天下只有最肤浅、最可笑的男人,才会将女人的美与年龄做正相关关联。

    但是她的身上披着一条塑料大棚薄膜……她大概是想将这一层做纱衣穿,里头一袭月影般的白纱、外头罩上一层透明的“绡蝶纱”, 只令她好似身披了个劣质雨衣, 十块钱三件都嫌被坑。

    而且这劣质雨衣竟然还有一排珍珠做的排扣——石观音的裁缝水平显然很不错, 居然能把珍珠坠在劣质塑料上。

    虽然说美人披麻袋也好看, 但她未免太一本正经了……认真到了一种好笑的程度。

    但从石观音的角度上,这件事却很好理解。

    石观音于武学之上的造诣很高,然而武学造诣并不等同于做人的追求。

    石观音其实是个毕生都在追求权力的人, 她享受那种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快乐,享受旁人因为她一念之间的决定, 要么攀上高峰、要么坠落地狱的感觉。

    理所应当的, 这世间所有罕见的宝物, 都该归她所有。

    这“绡蝶纱”轻如蝉翼、透如琉璃,半点瞧不出织物的痕迹,竟不是丝线织成、而真的如同流动柔软的玉石琉璃一般。

    石观音在大漠之中,当的可是土皇帝, 什么好东西没见过?

    但“绡蝶纱”她还真没见过。

    东西本身是客观存在、不会改变的,然而它的价值却随评价体系的改变而改变,对于乔茜来说, 这就是陆小凤那非洲人摇出来的无用东西,若不是来了大沙漠都派不上用场……当时说要送给石观音当见面礼,不过就是她恶趣味发作了一下而已。

    然而,对石观音来说,这从未见过的陌生东西、从未感受过的奇异触感,这无疑就是世上最珍贵、最罕见的华美布料。

    天下所有的珍宝,都该属于她。

    而那突然出现于大漠之中的小酒馆……

    听完了手下弟子的禀报, 石观音那饶有兴趣的目光,已完全笼罩了这无名酒馆。

    江湖千晓生,无名的沙漠酒馆。

    举世罕见的绡蝶纱,还有极乐之星的秘密。

    她对小酒馆产生了极大的兴趣,顺手摸了一下这绡蝶纱。

    乔茜送这东西来,其实挑衅之意满满,她先杀长孙红、后剥夺了剩余弟子们的财物、鞋袜,大肆抢劫一番,最后再拿出个珍贵布料,说是要“送给石夫人当见面礼”。

    这是什么意思呢?这岂非不正是轻视石林洞府的表现?难道她认为打杀了石林洞府的大弟子,随手打发一匹布料就没事了么?

    但石观音竟然一点都不生气,她居然还觉得很有意思。

    这或许正是上位者的悠闲姿态,有人挑衅她,那又如何?她又不是没法对付。挑衅她的人能不能活、该如何活,全然要看她的心意……那她为什么要生气?

    对于长孙红的死,她也表现的很无所谓,绡蝶纱是用鲜血换来的,可她觉得这布料做成衣裳有趣,便就要披在身上,穿出来给人瞧一瞧。

    至于见着她真容的人能不能活,她倒不是很在意。

    ——石观音就是这样一个人,她这随心所欲的残忍,才是最可怕的。

    此刻,这不知是魔鬼、还是仙子般的人物,已站在了众人的眼前。

    但她迎来的,居然不是她最熟悉的、对她容貌的惊艳……而是一声忍笑。

    其他人的神色,也都古怪得很。

    石观音眯了眯眼,目光已倏地凝注在了陆小凤的脸上。

    陆小凤的两条小胡子正一抖一抖的,简直都要抖成毛毛虫了。

    石观音的眼波又陡然温柔下来,轻轻道:“‘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你是那四条眉毛的陆小凤。”(1)

    陆小凤忍住了笑,道:“我的名声居然能有这么大?连石夫人都晓得我?”

    石观音的声音柔和如春水,道:“天下之青年才俊,只以陆小凤、楚留香为首……妾虽远居大漠,却也不是耳聋目盲之辈。”

    她的目光又落在了楚留香的身上。

    楚留香就立在屋中、负手而立,他的脸上依然带着那种似漫不经心、又似春风拂面的淡淡微笑。

    石观音道:“妾本欲招待名满天下的楚香帅,却不想香帅竟蜗居于这小小酒馆之中。”

    这话却显得没头没脑。

    楚留香微笑道:“还请夫人解惑。”

    石观音微笑道:“香帅可曾记得,进入大漠之后所遇见的那几个被捆着的人?”

    ——那几个被捆着的人,便是他们一行三人进入沙漠之中所遭受的第一场劫难了。

    那时,胡铁花瞧见几个人被捆缚于大沙漠之中,被晒得浑身皮肤皲裂、只能苦痛地呻吟着,他当即跳起,要去救人,却不想这几人竟飞身而起,甩出毒针,将他们所有的水囊全都给污染了。

    这才导致楚留香在大漠之中没有食水、苦捱好几日。

    ——原来,这竟是石观音下的手,他们早在进入大漠的第一时刻,就已被这大漠女皇给盯上了。

    楚留香怔了一怔,苦笑道:“原来在下是折在夫人手上的,惭愧、惭愧。”

    石观音微笑道:“能使名满天下的楚香帅栽一个跟头,也算是妾的得意之事了。”

    楚留香道:“却不知楚某人何时得罪了夫人?”

    石观音道:“不过想请香帅过府一叙罢了。”

    楚留香忍不住摸了摸鼻子,道:“夫人请人的法子,真令楚某甘拜下风。”

    这便是在讽刺她做事之霸道了。

    然而,石观音丝毫不以为意,她微微一笑,只道:“香帅可知道,即使是这样的手段,许多人也求之不得。”

    有多少人,为了见她一面,甘愿去死呢?

    她的骄矜自傲,至此已显露无疑。

    而她话中那挑逗之意,也已显露无疑——此时此刻,她已瞧出,聚集于这小酒馆之中的,除却那江湖千晓生寂寂无名之外,其余诸人,都乃是江湖中有名有姓的英豪。

    他们显然早有防备,也正等着她来。

    再加上这“江湖千晓生”目的明确,石观音已完全猜到,她出现在大沙漠之中,或许就是为了“替天行道”,要将她除去哩!

    在江湖之中,这样的人并不少见。

    石观音盘踞大漠二十年、凶名远扬二十载,这种自诩正义之士不知见了多少,他们来自五湖四海,下场却只有两个。

    ——长相丑陋的,都已成为了她那片罂粟花海的花肥。

    ——长相英俊的,都已成为了那些灵魂都被搅碎的空壳,穿着褴褛的衣衫、带着空洞麻木的神情,永恒地成为了她的奴隶,无论是肉体还是心灵。

    乔茜虽然解救了几个奴隶,但在她不知晓的地方,还有上百个这样的人。

    石观音已想好了酒馆众人的下场。

    为首的“江湖千晓生”,自以为一呼百应,能令江湖上的青年才俊都为她所用,殊不知男人这种生物实在可笑得很,石观音对男人的本性摸得那么透,她只肖勾勾手,就绝没有得不到的人。

    或许,这些男人会为了得到她的青睐,主动向千晓生出手哩!

    只要一想到这画面,她就不免觉得有趣。

    石观音的武功已然登峰造极,她想要杀一个人着实容易简单,这也就导致,她其实早已经厌倦了简单粗暴的手段。

    所以,她才会将那些爱慕她容颜的男人们都折磨成没有灵魂的躯壳。

    所以,她才会要秋灵素自毁容貌,并在二十年之后还不放过这可怜人,要让她的养子毒杀她的丈夫,彻底毁掉她的一切希望,却仍留着她的性命。

    如今,她已想出了个好法子,来彻底摧毁“江湖千晓生”的尊严与希望!

    石观音那如水的眼波,已又流到了一点红的身上。

    这是个如出鞘利剑一般的男人,挺直的鼻梁、薄薄的嘴唇,似乎昭示了此人的无情与冷酷,他那一双野兽般的绿瞳,此刻正一眨不眨、冷冰冰地盯着石观音……的咽喉。

    石观音又笑了,道:“‘搜魂剑无影,中原一点红’,原来你就是中原第一杀手。”

    一点红面无表情地瞧着她,忽冷冰冰道:“你没有你以为的那么美。”

    石观音的笑容僵住了……她大概这辈子都没被男人当着面这么说过。

    中原一点红,果然是根木头!

    乔茜却忽然笑了,道:“久闻石夫人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这本来是一句用来恭维人的常见话术,可有一点红那石破天惊的一句放在前头,这句话听起来就更像是在讽刺了。

    石观音那温柔的眼波,在一瞬间化为了鹰隼的冷酷,眼风如同出鞘刀刃一般,锐利地朝乔茜扫了过来。

    “你就是江湖千晓生?”她冷冷道。

    乔茜微笑道:“不错。”

    石观音道:“听闻江湖千晓生消息灵通、耳聪目明,知道这世上绝大多数的秘密,是也不是?”

    乔茜谦虚地道:“哪里哪里、没有没有、过奖过奖。”

    石观音冷笑了一声。

    她的面容却再次柔和下来,那温柔亲切的神情,足以打动这世上绝大多数人的心。

    只听她温柔地道:“那么,江湖千晓生知不知道自己会怎么死?”

    这温柔的声音,却显得光滑而冰冷,令人不寒而栗。

    乔茜诚实地道:“不知道。”

    石观音淡淡道:“用不了多久,你就会晓得了。”

    乔茜瞧着她。

    她想了想,突然又诚实地道:“不过我知道你自恋成疾,晚上没事做的时候,一照镜子就是好几个时辰,还会对着镜子里的自己说我爱你呢!”

    石观音:“…………”

    石观音:“………………”

    石观音愣住了。

    这是她最大的秘密,从别人口中说出来,竟一时令她感到陌生。

    随即……陌生变成了不可置信!

    石观音的双目在瞬间睁大,死死地瞪着乔茜,厉声道:“……你在石林洞府有卧底?!”

    是谁、到底是谁?这本该是只有她一个人知道的秘密!

    乔茜老成地叹了一口气,压低声音道:“低声些,这难道很光彩么?”

    这句话成了压碎石观音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她的整张脸都已涨红如煮熟的虾子,她的一双眼睛里早已没了那种优雅的风情,只余下山呼海啸般的愤怒。

    石观音蹿了起来,闪电般的出手!

    她在一瞬间就已出了七招,这七招已完全笼罩了乔茜浑身上下所有的要害命门!

    第206章

    ***

    石观音急了!

    她最大的秘密, 就这样被乔茜轻松随意地说出了口……而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时候暴露的!

    强烈的屈辱与愤怒在一瞬间席卷了石观音的全身,令她像是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一样跳了起来!

    那恼羞成怒、脸色涨红的模样,与她方才那种游刃有余、美丽高贵的姿态形成了极其鲜明的对比, 甚至叫人觉得滑稽。

    但她的招式却绝不滑稽!

    她明明只有一双手, 却在一瞬之间打出了七招, 这七招竟好似是同时击出, 既没有先后、也没有虚实,刹那之间就将乔茜浑身上下所有的命门给笼罩住了!

    快!

    她的招式只能用这一个字来形容!

    穿越一年半,乔茜也算是经历过了不少决斗, 见识到了形形色色的高手,他们之中出手最快的人, 是薛笑人。

    薛笑人的剑势快如闪电!

    “天下武功, 唯快不破”这句话, 她正是从薛笑人的身上学到的!

    然而石观音出手的速度,居然比薛笑人还要更快,这一瞬间的七招,即使薛笑人再世, 恐怕也接不住!

    而她的招式更是叫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石观音曾经点评:少林派的功夫太浓太笨,就像一碗过于油腻的红烧肉,只有贩夫走卒才会满足;而武当派的功夫又太讲究“清妙自然”, 像是一碗没有滋味的白菜豆腐,实在叫人提不起胃口。(1)

    天下武功,皆出武当少林,武当派与少林派,乃是中原武林中的泰山北斗。石观音将这二派的武功贬得如此一文不值,足见其狂傲。

    可若是楚留香听了这话,却也只能承认她说得对。

    石观音武功虽好, 做人的追求却很肤浅可笑。

    石观音做人的追求虽然肤浅可笑,可她博览天下武功,掌法、剑法、刀法无一不精、无一不通,十八般武艺皆藏于她的胸中!

    她甫一出手,招式只如羚羊挂角、全然无迹可寻。

    这七招竟是全然陌生的七招!

    这七招竟也是极其博大的七招,每一个招式之后,都藏着数十种精妙的后招变化,乔茜只肖的瞧上一眼,就知道她无论怎么防、无论从什么角度防,都必然要落入她后招的计算之中……

    而石观音一旦一掌打实在了,她简直即刻要死,连哼都不会哼一声!

    攻势与守势,原本就具有极其微妙的优劣之分,比武之人所说的“抢先手”,其实指的就是先下手为强。

    那么问题来了,乔茜难道不知道“揽镜自照”乃是石观音死穴中的死穴么?

    她难道不知道,只要一提起这件事,必然令石观音恼羞成怒,出手就是杀招么?如果她知道,她又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

    乔茜一刀横出!

    刀光蓦地一现,这是极冰冷的刀光,杀气凝成一线,迎风一刀,斩!

    然而,这刀光却根本挡不住石观音!

    石观音出手之快,根本令人难以想象,她明明只有一双肉掌,却能令掌风连接成一面杀气磅礴的墙,直朝乔茜碾压推来……而乔茜出的一道,只是一条线而已!

    一条冷线,如何挡得住一堵石墙?

    她平日里也算聪慧,怎地会使出这样的笨招来?

    碎裂声却已当空炸开!

    突然!突然!一抹明澈的奇异光芒当空炸开,只在一瞬间化作了漫天的金光,铺天盖地、呼啸着直冲石观音的面门而去!

    这奇异的光芒,竟当真是凭空出现的!

    石观音哪里见过这样的怪事……而她浑身上下已全部都在那些细碎金光的笼罩之下——

    石观音出手的动作在一瞬间变化为守势,袖风迅疾地甩出,卷起千堆雪,已将这些金光一个不落地卷入袖中——定睛一看,才发觉这是片片碎琉璃。

    ……看形状,乃是一个琉璃杯在瞬间被击碎。

    不错,这正是一个最普通不过的玻璃杯。

    乔茜为什么一定要选择在酒馆中打斗呢?酒馆是她的主场,而她的主场之上,其实有一个非常好用、非常奇异的能力,那便是「快捷装修」功能。

    「快捷装修」功能,能令乔茜随心所欲地移动酒馆中的各类摆设,满足更轻松、更自由的装修体验,她刚刚获得这功能的时候,实在爱不释手,天天摆弄自己的房间,以及陆小凤花满楼的那一间屋子。

    而「快捷装修」在杀死无花的时候,同样起到了极大的作用,乔茜杀死无花,靠得是抽腰带的神来之笔……以及将一把菜刀召唤到她的手上,然后一刀剁掉了无花的四根手指头!

    但这功能的判定其实相当严格,只能用来随心转移系统商城内购买的各类摆设,所以如果乔茜搞了个土制炸弹,想直接转移到石观音脸上去……那是做不到的;她想直接转移青魔手,把那只武器当做“法师之手”来用,那也做不到。

    石观音的动作的确快逾闪电!

    那一面由掌风推来的石墙,的确气势磅礴、碾压而来!

    乔茜的招式还没有那么精妙,能够在一瞬间出七刀,将她的招式全封死,而她也不可能跑……同样的问题,石观音太快了,跑也是跑不掉的。

    然而,这个世界上的确有比动作更快的东西。

    那就是思维!

    电光石火之间,她已在脑内完成了「快捷装修」,令一个玻璃杯凭空出现在石观音与她之间,与此同时,她同步出刀,一刀斩中杯壁,内劲在同一时刻爆发,令这玻璃杯在瞬间碎裂成千万片,裹挟着内力,朝石观音铺天盖地打去!

    玻璃碎无毒,自然不会对石观音造成致命的伤害……内力不是乔茜的强项,这一招甚至像是小猫挠爪子一样不疼不痒。

    可是千万不要忘了石观音最大的弱点——脸。

    石观音只爱自己,石观音爱自己爱到会对着镜中的自己痴迷,她认为自己浑身上下的每一寸都是浑然天成,绝没有半分缺憾。

    她也决不允许有人令她绝美的容貌留下一丁点的伤痕!

    所以她必定回防,绝无例外!

    万千碎片飞来之时,石观音果然收手回防……楚留香与一点红一左一右,拳风与剑势已朝石观音袭去!

    乔茜既然要在酒馆内对付石观音,那么己方的优势自然不会藏着掖着,她先前已坦诚布公地与众人细细讲过这“劈空取物”的能力。能力如何与众人配合,大家也热烈讨论、推演了数次,方才的种种举动,正是为了促成石观音回防的这一空档。

    这是空档,也是破绽!

    趁你病,要你命!

    青光荧荧的剑光,只好似一条突然蹿出的毒蛇,直咬石观音的咽喉!

    比这剑光更盛的,是中原一点红那如同恶狼一般的惨绿眸光!

    石观音袖风顺势反扫!

    这飘飘大袖之中,正裹着方才她卷起的玻璃碎片,反手一甩,碎片直冲一点红而去,一片碎玻璃擦过杀手的面庞,令他冷硬苍白的脸上,留下了一道殷红的血线——

    杀手一往无前!

    他的剑势也一往无前,他的剑招全然称不上是好看,只是极端的毒辣与有效,只好似一头野兽正在撕咬,除了杀人之外,再没有半点别的意思!

    而楚留香的拳风也自石观音的腰侧打来!

    楚留香高大健美,浑身上下都覆盖着有力而结实的肌肉,平日穿衣时不显,然而此刻……他浑身上下的每一寸都已被完全调动起来,肌肉在瞬间狰狞,将他的劲装完全撑满、鼓起,属于江湖人的血性,已在瞬间自他身上爆发出来!

    楚留香脾气虽好,可千万莫要忘记,他也是个江湖人,还是这刀山血海中的佼佼者!

    他这一拳只要打结实了,石观音起码也得吐出半块肝来!

    石观音现在已明白……自己这是进入别人的陷阱了。

    而这陷阱究竟是如何构造……她竟然到了现在也不理解、不清楚。

    她心头火气,厉声喝道:“不自量力!”

    杀气骤然爆发!

    桌上的杯碟碗筷,都已被激得不住作响!

    乔茜就在一旁紧张的观战,她的衣袂,也已被这冰冷霸道的杀气,激得猎猎飞扬!

    缠斗中的三人,出招之迅捷、动作之凶狠,简直令人心惊胆战。一剑一拳、一左一右,中原一点红与楚留香都是老江湖,出手默契、有效,简直已完全封死了石观音所有的出路。

    以现在一点红一日千里的进步速度来说,就是薛笑人来了,这二人的围攻,他也吃不住。

    但在此处的人是石观音!

    一点红与楚留香出招的时机掌握的非常好,趁着她还在防守,就已迅疾猛攻,一点红原本就是以快剑出名的,而楚留香出手的速度更是骇人听闻……他们在一瞬间,就俱已攻出了三招。

    可是等他们出到第十招时,石观音却已还出了十二招!

    她的动作简直快得匪夷所思!

    石观音,石观音,好可怕的石观音!

    以一敌二,非但不落下风,竟还能完全压制住对手……乔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战局,她自然也已经看出,就算一点红与楚留香联手,也在石观音手下撑不过一百招。

    但是,一百招的时间,已够做许多事了!

    乔茜集中精神,又一次发动了「快捷装修」的能力——

    有什么东西忽然自石观音的头顶落下!

    她的掌风已笼罩住了前后左右,转守为攻,令一点红与楚留香只能防守、无法进攻。

    然而头顶呢?

    她毕竟只有一双手,难道还能兼顾五个面不成?

    这东西迅疾下落,石观音果然来不及分出手来打落此物,然而她可以躲……只见石观音的身形步法立刻发生了妙之又妙的变化,千钧一发之际,她的身子一闪,就已躲开了那物。

    电光石火之间,一点红一剑击中那物,于是又是万千碎片直冲石观音的面门!

    再重复一遍,石观音最大的弱点,就是她太爱自己这张脸,她决不允许任何人、任何事物伤到这张美丽的脸,哪怕只有一丁点!

    招不再多,有用就行,同样的招式再来一次,石观音也照样还是要入圈套!

    石观音自然也已瞧出这赤裸裸的意图,她的脸上,已满是扭曲的愤怒之色。

    但她果然还是收手回防,袖风再次卷起,将那些碎瓷片悉数卷入大袖之中,她那诙谐的“绡蝶纱”,早在这两次攻击之中被划出了无数道口子,露出了里头柔软的白纱。

    白纱瞬间被扑来的液体打湿,这液体之中也蕴含着一点红的内劲,化作了点点箭雨——

    等等,液体,哪里来的液体?

    一股浓烈的酒味立即包裹了石观音……石观音这才惊觉,方才自她头顶落下来的东西,是一瓶酒,一点红击碎的正是酒瓶!

    这酒味之浓烈,竟还在二十年陈酿的秋露白之上!

    不好!

    石观音心头警铃大作!

    然而已迟了——

    中原一点红冷冷地瞧着她。

    他的手中捏着一只打火机,火苗“哧”的一声亮起,倒映在他那双冷碧色的瞳孔之中,好似他的眼睛里也燃烧起了毒火!

    杀手屈指一弹,打火机朝石观音激射飞去!

    第207章

    ***

    一簇火苗, 仿佛一根闪动着蓝光的獠牙!

    这是死亡的獠牙!

    石观音已很久很久都没有距离死亡这么接近……她的瞳孔骤然收缩,整张脸都已因为那种极致的震怒与仇恨而扭曲!

    他们竟敢?!他们竟敢?!

    他们竟然敢用这样的手段来对付她!企图杀死她!

    无论是什么样的美人,狰狞起来的表情都不会好看, 此时此刻的石观音, 看起来甚至像是一头被激怒的野兽!

    她甚至已能感觉到火苗的热度!

    酒馆众人的手段, 竟是如此层层相套, 每一步都精心计算过,激怒她、惹她出手,瞄准她的脸让她不得不回防, 然后是一左一右密不透风的攻击……最后是火与酒!他们要将她活活烧死!

    石观音的瞳孔,已燃烧起了暴怒的火焰!

    电光石火之间, 她爆喝出声, 内力在一瞬间爆开!

    酒馆里几乎所有的东西都在震颤!桌子上的碗碟杯具发出磔磔的声响, 所有人的衣袂都被这骤然爆发出的内劲给吹动,猎猎作响——

    这一瞬间是非常快的,火苗点燃了吸饱高度烈酒的衣裳,刺啦一声就燃烧起来, 披在最外头的那片塑料大棚薄膜也很易燃,且燃烧时还会释放出一股奇异的黑烟,呛得人难受极了——一看就知道, 这质量真的很差很差。

    然而,没有石观音的惨叫声响起。

    石观音的掌风已朝乔茜扑面而来!

    她的身上,只剩一件轻薄而贴身的里衣。

    窗外的日光照射进来,她的里衣上就滚出一道冰凉而滑腻的光。

    方才发生的事情,说起来很复杂,但众人配合起来,却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一点红与石观音本就在方寸之间争斗, 他屈指弹出的那打火机,即使是石观音,也不可能完全避开。

    而她更不可能用袖风卷住,因为那就意味着燃烧。

    在那一瞬间,石观音厉喝出声!她的气息与内劲在同一刻爆发出来,只将自己的外衣完全撑起,撑成了一个圆球似得形状,这圆球一接触到火焰,立即就燃烧了起来……可它毕竟阻了一阻,而石观音本人就在这个空挡之中飞身而起,脱出了包围圈,直扑乔茜而来!

    她已完全意识到了这场死斗的关键所在!

    这“江湖千晓生”怪异非常,几次凭空取物,逆转局势……这难道真的是人类能做到的事?

    而这酒馆本身也奇异非常,石观音甫一进来,就发现了种种怪异之处,想要在沙漠之中建造出这样一座两进的院子,是绝不可能瞒得过她的耳目……

    然而现实却是,没有人知道这里是什么时候出现的,相隔不过二里的半天风,更是连哼都没哼一声,就死掉了。

    ——不似人类,倒似是妖鬼之类的秽物。

    然而那又如何!

    无论这“千晓生”究竟是个什么东西,她与楚留香、一点红等人合作杀她,就说明她自己的能力有限,独自对付不了她!她的手段也只有这么多了!

    既然如此,先杀了这祸害!

    石观音纵横江湖二十年、统治大漠二十年,这样的高手,胸中的狂傲之气足已让她蔑视全天下,绝不可能因为对手可能不是人就被吓破了胆!

    她的掌风,已将乔茜完全笼罩!

    快!这是毋庸置疑的快!

    石观音的掌势变化之复杂、之包罗万象、之迅捷猛烈,都是乔茜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而她身形变化之快,更是令人惊叹——须知楚留香的轻功之高,已是举世罕见,然而他却依然落后于石观音一整个身位!

    这速度,竟然比她方才出招还要更快!

    原来她方才恼羞成怒、跳起来出招时,竟还没用全力!

    乔茜的瞳孔剧烈地收缩!

    她一刀横出、疾斩直下……于此同时,她整个人已经飞退!

    石观音显然认识到了她的威胁,根本不想给她再次“隔空取物”的机会——其实这一招说难破也难破,说好破却也好破,只需要动起来就好了!

    这「快捷装修」功能的取物定位,自然就是立体坐标系,系统里也的确拥有辅助划线的功能……

    石观音不懂这些,但石观音的直觉与战斗意识显然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当她的身形如鬼魅一般不可捉摸、又如流星一般朝乔茜飞来的时候,乔茜根本不可能在瞬间定位她的位置!

    她只能后退!一边退一边抵挡!

    “砰”的一声,后门被乔茜直接撞出了个人形大洞,漫天的碎木飞起,而在这碎木之中,石观音的身形简直已快出了残影,流星追月一般,与乔茜一前一后掠进了后院。

    一点红额角青筋暴起!掌中那口青光荧荧的剑身,居然在不住嗡鸣!

    他的人已飞掠而出!他的轻功已运转到了极致!浑身的每一丝力气都被榨了出来,绝不肯留下分毫!

    比他更快的是楚留香!

    楚留香的身形紧随石观音,与她之间的距离,不过是一个身位!

    然而,这一个身位却好似是无法被逾越的一个身位,石观音身法之快、武功之高,简直比中原七大门派的掌门人加起来还要更高明。

    此刻,楚留香的确可以一拳击出,然而即使他这一拳打实在了,那也是乔茜被一掌拍死之后的事情了——

    更何况,他毫不怀疑,石观音能在杀死乔茜之后的一瞬间回过头来对付他……他们之间隔了一个身位,距离就是时间、就是容错率,这时间对于其他人来说只是一刹那,但对于石观音来说,却已足够她杀人了!

    情急之下,楚留香忽然厉声喝道:“看我暴雨梨花针!”

    暴雨梨花针!

    暗器之王!

    天下绝没有比它更快的暗器,天下也绝没有一个人能躲得开暴雨梨花针的攻势——石观音其实是个制作暗器的大师,她制作了一种乌色铜管,能以机簧之力飞射出毒针。

    千万莫要忘了楚留香一进沙漠时遭受的暗算。

    他们三人,正是因为被毒针污染了水囊,才落到了差点饿死渴死的境地,而暗算他们的人,用的正是这一种奇异的乌铜管。

    方才石观音主动自爆,那些人其实就是她派去的。

    于是楚留香便知道,这种厉害的暗器出自石林洞府,也知道了石观音对暗器颇有研究。

    那么,她就不可能不知道暴雨梨花针的厉害!她所制作的那乌管,连暴雨梨花针的一个零头都比不上!楚留香这一招,正是在攻心——暴雨梨花针固然是假的,可是石观音敢不敢赌?

    石观音的动作果然骤然变化,身形倏地一闪,躲了一躲……这一躲令乔茜逃脱了死亡的笼罩,也令众人再次重整旗鼓。

    中原一点红一剑戮来!

    剑光烁烁!杀气腾腾!

    楚留香飞身而起,在一瞬间攻出了五招!

    拳风猎猎!衣袂飘飘!

    乔茜也已加入了战局,她的刀风与杀气就隐藏在一点红的剑气与楚留香的拳风之中。这是被压缩到极致的刀风,只仿佛一条冷线一般,一刀朝石观音咽喉上抹去!

    三个人的配合,已好似只是一个人,一个人若生出了三头六臂,那么对手还有什么赢得空间呢?

    但他们的对手是石观音。

    石观音明明只有一双手,却能在一瞬间打出七八种完全不一样的招式,石观音明明只有一个人,但却能与他们三人打得平分秋色,全然不落下风!

    甚至还在上风!

    陆小凤没能插进去,他正在一旁紧紧地盯着战局,从中寻找机会。

    ——陆小凤心思灵活,出招随心所欲,观察力极为细致,乃是天才中的天才,让这样的人物来担当机动人员,或者说“自由人”,也是众人提前定好的策略。

    战局之凶险,已令陆小凤的额头,都渗出了一层冷汗。

    石观音,的确是他迄今为止见过最强横、最可怕的对手,与她相比,与薛笑人的那一战,甚至都可算得上轻松了。

    杀机处处!

    在如此凶险的局势中,她的动作却依然优美动人,好似绝世的舞姬正在翩翩起舞,刀光剑影之下,她居然是如此的游刃有余。

    中原一点红的喘息,已如野兽一般粗重。

    他已感到自己的剑势越来越沉重。

    乔茜的刀势也被压制了,她的刀势之中融合了无花的“迎风一刀斩”,与五岳剑派的各派精髓……但问题来了,无花那“迎风一刀斩”本来就来自东瀛,来自他的父亲天枫十四郎,而石观音是天枫十四郎的妻子,对这招式岂能不熟?

    而五岳剑派的剑法,虽然各有各的妙处,但却毕竟不是顶级的武功,石观音博览天下武功,对剑法自然多有涉猎,乔茜百般变招,却始终也脱不出她的掌风。

    这功夫的名字叫做“男人见不得”,乃是石观音自创的武功,她给这功夫起的名字十分戏谑,但她的招式,却的确凝结了天下武功的精髓,高妙至极。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句话说得果然不错。

    乔茜也在此时更理解了这话……在这种决一死战的时候理解了与对手之间差距,这岂非是一件非常绝望的事情?

    但她没有绝望!

    她紧紧地盯着石观音,仍然在寻找着反击的机会!

    他们已掠至胡杨树下,刀光与剑影,只激得树叶不断发出簌簌地响声,沙漠中的胡杨树树冠不丰,每一根树枝都清晰可见,上头绝无半个活物——珍珠斑鸠早就逃得不见踪影了。

    陆小凤的身形正紧紧随着四人移动,他脸上那种时常出现的懒散笑容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专心到冷酷的神色——

    这神色乔茜一定也有过,那就是在她与楚留香一同对付任我行时,那时她感觉到时间被无限的拉长,任我行的一举一动,已完全被她所观察到。

    陆小凤是否已想出了办法来?

    乔茜忽然就地一滚,一刀斩出!

    滚地刀!

    如今他们三人组成的攻势,也可算得上是一个小小的阵法,将石观音紧紧困在里头,石观音要想攻击其他人,就需先杀死他们,三人互为犄角,虽然不占上风,但百余招过去,却也没能让石观音伤到一个人。

    这是很稳健的打法,石观音似乎也适应了这样的节奏……这对石观音来说其实是有利的,因为此刻她占上风,再过五十招,此阵必破!

    乔茜兵行险招!攻她下盘!

    这令她的整个脊背全都暴露在了石观音面前……但她当然选择相信自己的伙伴!

    一点红厉喝一声,这声音简直有如凶恶的困兽!

    在这一瞬间,他浑身上下所有的潜力都被激发、被榨取,剑风有如狂风骤雨一般朝石观音袭去,完全挡住了石观音双手的动作!

    剑身那森然的嗡鸣,原本是极可怖的声音。

    然而这声音在乔茜上方响起时,她却只觉得安全。

    红大爷会护着她的,他们一直都是这样走过来的,从无花开始,他们已在一起,经历过了许多场大大小小的决战。

    乔茜的长刀打出了复杂的刀花,直削石观音足底!

    石观音的掌风拍上一点红的胸膛!

    这杀手却已被激发了全部的凶性!他绝不退让!

    作为伙伴,乔茜将后背交给了他,他即使自己要死,也绝不可能抛下她!作为男人,他也决不能接受自己心爱的女人在眼前受到伤害!

    石观音也只好飞身而起。

    从前,乔茜也试图这样做过,那是在面对大欢喜女菩萨的肉阵时,唯有这样,才能从肉阵中逃脱。但她当时立即就放弃了这个想法,因为在阵法中飞身而起,就意味着下盘空虚——在半空中人难以转向、做出复杂有力的攻击,被人趁虚而入,那就是最大的灾难!

    石观音难道不晓得这一点?石观音年过五十,江湖经验如此丰富,怎会犯这样低级的错误呢?

    ——她当然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比武也是讲究因地制宜的,在狭小的屋子里打架、和在空旷的戈壁中打架自然不同。乔茜被大欢喜女菩萨的肉阵围困时是在沈氏祠堂的院子里,前后左右都空空荡荡,一旦起跳,没有任何可以借力的东西。

    而石观音此刻面对的情况却是不同。

    他们就在胡杨树之下过招,胡杨树的树冠就在他们头顶,石观音飞身而起,手臂已顺势要勾住一根粗的树枝,只要稍一借力,立刻就能变招,乔茜攻她下盘的这举动,在这时仿佛已没有了意义——!

    就是现在!

    陆小凤飞身而起,一拳击出!

    但这一拳想要击中石观音,却也困难得很……他们之间的身位距离很远,难道他的招式,真的能够出其不意攻其不备么?!

    能!

    因为这一招根本就不是攻向石观音的!

    陆小凤一拳击在了胡杨树的树干上!

    树叶簌簌而响,石观音的手已勾住了树枝,完成了借力的过程,她的眼中凶光大盛,已不打算再拖延时间,先一掌拍死乔茜再说!

    但就在这时,有什么东西,“咚”的一声砸中了她的头。

    ……是胡杨树上掉下来的东西。

    可是,这胡杨树的枝干树叶并不丰茂,一眼瞧去,树上什么都没有,根本不可能有陷阱啊?

    一阵奇异的嗡鸣声,忽然笼罩了石观音。

    她忽然觉得脸上一痛,已被什么不知名的东西给蛰了一下,皮肤在片刻之内迅速地隆起、红肿……

    马蜂窝!掉下来的东西竟然是马蜂窝!

    这颗胡杨树的前身是丹桂,也是乔茜的酒馆抽奖池,陆小凤的手气简直臭得不行,抽出马蜂窝都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了,上一次他在玩新春十连抽的时候,乔茜事先都准备了火把,严阵以待,就是为了大战马蜂群的。

    这一次,他的手气当然还是一如既往的烂……然而有句话说的不错,天底下没有真正的垃圾,只有放错地方的宝贝。

    无数嗡嗡作响的马蜂,已完全笼罩了石观音,石观音哪里能想到会有马蜂窝凭空出现?就那么一瞬间,她的脸上已被蛰中——

    “啊啊啊啊啊啊!!!”

    她的口中骤然爆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惨叫,掌风一扫而出……马蜂能杀死石观音么?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但它们可以毁掉石观音完美的容颜!

    容颜就是石观音的死穴,她绝不可能接受自己被蛰成猪头!

    这一瞬间,她整个人简直已惊骇到了极致,乔茜哪里会放过这种机会?她在飞退着逃离蜂群的时候,大叫一声:“镜子!”

    姬冰雁飞身而起,一面大而光滑的银镜朝石观音飞去!

    于是,石观音看见了自己的脸。

    ——那已不再是一张绝世美人的脸。

    她一扫之下,绝大多数的马蜂已毙在了她的掌风之下,可这变故毕竟完全超出了她的理解范围……于是在最初,还是有十几只马蜂成功蛰中了她的脸。

    她的眉毛依然秀美如春山,她的双眸依然明亮如星子……但她的脸,却变成了一种奇异的五边形。

    五边形的脸,大概无论如何也算不上一个美人的脸吧。

    石观音愣住了,她那奇形怪状的脸完全扭曲在了一起,她浑身颤抖,整个人竟像是被完全击碎了一样,口中惨呼:“不……不……这不可能……这不可能……!”

    平心而论,比起秋灵素,她这根本都不算什么。

    秋灵素的脸已完全变成了一滩烂肉,五官就像是这滩烂肉上被戳出来的几个黑窟窿,她一辈子都无法恢复曾经的容貌……而石观音只是被马蜂蛰了几下而已!

    可她绝不会想到秋灵素,她只能想到自己,她只能感受自己的痛苦!

    她已近乎疯狂!

    一蓬乌砂,就在这时朝她的眉心袭来。

    这是梅花乌管,一种极细、极快的暗器,梅花乌管正在乔茜手中。

    乌砂在空中无声划过,留下了五道细细的乌光,石观音的心神正处于极大的震动之中,她神情恍惚,居然没有注意到这一蓬乌砂。

    高手相争,哪里容得这样的错误?

    五点乌砂,带着呼啸的劲力,正中石观音的眉心!

    一朵血梅花,已绽放在了石观音的眉心,好似仕女精心贴上的花钿。

    石观音仰面跌倒。

    她连哼都没哼一声,脖子一歪,在瞬间断了气。

    凶名赫赫的大漠女魔头,居然死得这样滑稽、这样可笑。

    但在场诸人,又有哪一个不心有余悸?

    楚留香纵横江湖十余年,经历过大大小小几百场斗武,却也不得不承认,与石观音的这一战,实在是他平生所经历过最凶险、最骇人的一战!

    乔茜亦有这样的体会。

    她怔怔地盯着石观音,心跳如擂鼓一般,耳膜都被震得一鼓一鼓的。太阳忽然被乌云所遮蔽,一阵阴风忽然自她的背后吹来,只令她的脊背瞬间蹿起了一阵冰凉的战栗。

    她这才发现,原来自己身上的冷汗,已完全浸透了脊背。

    可怕,可怕。

    但是……他们还是胜利了!依靠着主场作战的优势、信息的差距、默契的配合、灵光的一现……以及不到最后一刻绝不放弃的坚韧!

    胜利就是胜利!

    满足感令乔茜激动得浑身发热……她下意识地抬头去寻找一点红,想要与他一起分享胜利的喜悦。

    一点红就立在那里,身躯如出鞘利剑一样的笔直,这世上似乎绝没有任何一件事,能令他弯下他的腰!

    但乔茜却注意到,他的脸色异常惨白。

    乔茜的脸色忽然变了,那种喜悦的晕红在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苍白。

    她有些不确定地说:“红……红大爷?”

    他的唇角,有一丝细细的鲜血。

    ——方才乔茜攻击石观音下盘,一点红正负责保护她,石观音一掌拍出,那含着劲力的掌风,已击中了他的胸膛。

    因为乔茜与楚留香,石观音的这一掌没能拍实在了,但一点红却已中了不轻的内伤,即使不提息运气,他的心口也觉得剧痛难忍,只令他浑身上下都沁出了一层冷汗。

    他的脸色已是完全的惨白。

    他凝视着乔茜,忽然冲她笑了一笑,只道:“我没事。”

    说完了这句话,他整个人就倒了下去!

    第208章

    ***

    他的身躯总是如一杆标枪般笔直、坚硬, 好似即使将他的两条腿全部打断,他也绝不会倒下。

    薛笑人曾重创了这个叛逆的大徒弟。

    那一剑几乎完全剖开了一点红,令他的鲜血都几乎要流尽!

    但他那时也没有倒下, 他的身子虽然已痛苦到颤抖, 但他是被楚留香扶着、自己走回屋中去包扎的。

    然而现在, 他却倒下了。

    乔茜的大脑一片空白!

    她的行动, 远比她的思维要更快,眼见一点红就要跌倒在地,乔茜已飞奔向了他!

    她的眼睛瞪得圆圆的, 不由自主、几乎是出于本能张开了双臂。

    一点红那炙热的身躯,就落入了乔茜的怀抱之中, 沉甸甸的, 压得她踉跄着向后倒了几步。

    杀手的影子漆黑, 几乎完全将她淹没,她的手臂与他的胸膛之间,就只隔着两层粗糙的布料,她已完全感觉到了这具承受了苦痛的身躯……他在因为剧痛而颤抖。

    他似乎已失去了意识, 口中却忽然呕出了一口鲜血。

    楚留香已飞身掠来,伸手托住了一点红的身子。

    江湖人受伤流血乃是家常便饭,除了乔茜这种真·萌新之外, 大家伙儿多多少少都知道些疗伤法门,楚留香当即伸手扣住一点红腕脉,只觉得他脉象紊乱、内力失控……这是被石观音一巴掌拍出来的内伤。

    他当机立断,伸手在一点红身上的七处大穴上一一点过,先封住他紊乱流走的内力,而后,又立即将他带回屋内。

    乔茜一句话来不及说, 奔回屋内,去拿来自恒山派的内伤圣药「白云熊胆丸」。

    ***

    一点红做了个梦。

    通常情况下,他很少做梦。正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在他闯荡江湖的十多年中,他很少去想自己、很少去想自己的境遇……这其实不大像是没心没肺,而更多的是漠然。

    这是对自己的漠视。

    但最近,这状况已开始有所改变,因为他想着某个人的时间开始变久了。

    ——乔茜。

    他时常梦到乔茜。

    这些梦其实都乱糟糟的。

    有的时候,他梦到自己和乔茜成婚了,他们一起隐居在秦岭山麓、靠开小店挣钱生活,春天他们一起去山上采集竹叶,来做那一种他印象深刻的竹叶甘露,但这似乎卖不上价格、维持不了生活。于是他们操起了老本行,乔茜负责念“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他负责拔剑、助威、抢劫等多项技术工种。

    “…………”

    前半截还是挺美好的。

    更多的时候,他会梦到一些……一些不能明说的内容。他梦到乔茜在身上裹着一块被子过来敲他的门,她赤着脚、小腿白得像是一汪牛奶一样,就这样羞羞怯怯、开开心心地露给他看。

    然后,她用被子裹住了他们两个人。

    那块被子就开始轻轻地颤抖,她的脚趾会紧紧绷起,足心与脚尖都是艳红的颜色……

    这样的梦令他饱受煎熬。

    他也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单恋,明白了喜欢上一个女人,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别人喜欢上女人,也像他一样禽兽么?

    一点红深深疑惑着。

    他根本就不知道!因为他的少年时光是在严酷的训练中度过的,根本没有时间、没有精力、没有意识去做什么荒唐的事,他的身边也没有朋友,更不会与任何人提起情爱的话题。

    他本认为自己的心就是一块石头,绝无法体会到这世上任何一丝情感。

    但事实证明,他错了。

    他的情感来得如此汹涌,那些年少时被压制的热潮,在他已完全成熟之后,加倍反扑回来,令他饱受煎熬,这冲动被他认为是不道德、不应该的,所以他强行压制下去,但情与爱,真的能压制住么?

    答案是不能。

    他在那种反复袭来的欲望之中变得更加难耐,他梦中的乔茜变得更加热情,她用那双泪水涟涟的眼睛迷蒙地瞧着他,用各种各样不同的语调说“爱你、爱你、最爱红大爷了”,然后这些爱语再被他完全撞碎。

    ……他这样真的正常么?

    诚然,他现在有了一些新朋友,楚留香和陆小凤看起来都对这问题很有见解的样子……但他怎么可能去问出这样的问题?!

    他本已觉得自己这梦相当肮脏……又怎么可能透露出哪怕一个字?这根本就是对乔茜的玷污!

    这是只有他一个人知晓的秘密,他艰难地保守着这秘密,这秘密像是甜美的蜂蜜、又像是杀人的砒霜。

    痛苦与快乐同在,这就是他爱上乔茜之后的感觉。

    他虽然痛恨自己对乔茜的肮脏肖想,但心中有个极隐秘的地方,却还在期待着与她梦中相会。

    然而,今天,他却做了第三种梦。

    梦里,乔茜在哭。

    她在抱着他的尸体哭。

    从他身上流出的鲜血,已将她弄脏,她的手上、身上全是血,眼泪一串串往下流,像是永远也流不干净一样,她的身子在抖,抖得这样厉害,浑身上下的每一寸好像都很冷……

    不要哭了,他想这么说。

    像他这样的人……像他这样的人,本就不会有什么善终的,留有全尸,已是很好的结局了。

    而他这样的人,也不值得她流泪。

    她的眼泪一滴滴地砸在了他的脸上,恍惚之间,一点红似乎感到了一点滚烫的痛苦。

    ……他只后悔没有把心意说给她听。

    一点红霍然睁开双目!

    他的身子似乎在瞬间紧绷,胸膛前那股撕心裂肺的剧痛又令他瞬间失去了所有的力气,肌肉绞紧、胸膛起伏、冷汗渗出。

    乔茜焦急地道:“红大爷?”

    一点红的意识渐渐回笼。

    他的眼前,是他熟悉的天花板。这是他的房间,浓重的血腥气与药香笼罩在屋中。血的味道是从他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他的喉头还余有一股甜腥之气。

    ……他没死,他只是被石观音打得内伤加倍。

    而他身边的是……

    一点红缓缓偏过了头,就瞧见了坐在床边的乔茜。

    她的脸色苍白得很,头发有点乱蓬蓬的,看上去状况不是很好,眼圈也红红的。

    杀手似乎有点……恍如隔世的感觉。

    他有点怔怔地瞧着她,过了半晌,才张了张口,干涩地道:“……乔茜。”

    乔茜的眼泪哒吧一下就掉下来了。

    一点红昏倒之时,乔茜的动作不可谓不快。她飞奔着冲过去抱住了他,又飞奔回屋去寻找治疗内伤的药物,把提前储存的药物都拿出来,姬冰雁对药理懂得更深一些,迅速写了方子,乔茜又亲自去熬药,守着药罐一刻也不离开。

    这些时候,她都没想哭。

    可是现在,红大爷醒了,用那双她无比熟悉的碧绿瞳孔安静瞧着她,她却一下子觉得委屈起来,眼泪几乎是在瞬间涌了出来,哒吧就掉下来了。

    杀手有些不知所措,他瞧着乔茜……那种痛苦与欣喜的感觉几乎是在同时涌了起来——乔茜是在为他而哭么?

    ……她是在为他而哭。

    一点红的心脏好似忽然被一只手给攥紧、重重地跳动了一下,血液好似已全部集中在了胸膛中。

    他忽然挣扎着要坐起。

    但石观音的那一掌,的确让他伤得不轻,被子自他身上滑落,露出他精赤的上半身,胸口偏右的位置,留下半个乌黑的手印。

    这就是石观音留下的。

    倘若她那会儿没有被乔茜逼着飞身掠起,而是把这一掌找准位置打实在了,恐怕他的心脏会当即被击碎、死得不能再死。

    幸好,他还活着。

    杀手挣扎着用手撑着自己的身子,想要坐起来,却再一次牵动了内伤,胸前瞬间传来剧痛,令他忍不住发出了一声痛苦的闷哼。

    乔茜忙上前来扶住了他,帮着他慢慢靠在床头的靠垫上。

    她的眼泪还没擦呢,就忍不住说:“怎么急着要坐起来呢?”

    杀手没有说话,他伸手抓起了床头干净的手绢,抬起手臂,替她擦去了面颊上的眼泪,这才道:“……不要哭。”

    乔茜怔了一怔。

    这话果然起了奇效……乔茜的眼眶又一下红了,眼睛肉眼可见地开始融化,变成了一摊眼泪汪汪的蛋花。

    一点红:“…………”

    怎么更委屈了?

    他不知所措地瞧着她,只觉得自己这张笨嘴无论说出什么样的话,都只会惹得她伤心难过,一时之间,竟连一句话都说不出,只能默默地伸出手,用手绢擦一擦她的眼泪。

    乔茜一把抢走了手绢,跳起来从房间里冲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她眼睛红红、鼻头也红红地回来了……不知道是不是躲在哪个角落里抽抽了一会儿。

    一点红:“…………”

    一点红道:“你……”

    乔茜却立即打断了他,道:“红大爷,先吃点东西吧。”

    她转身,把饭食端了进来。

    今天吃粥,香菇滑鸡粥。

    一点红其实是个相当坚韧的人,一般人在重伤之后,浑身剧痛,绝无半分胃口吃东西,但他上一次几乎被薛笑人开膛破肚之时,仍然能坚持每一顿都吃下足够的食物,摄入足够的营养,如此才能好得更快些……

    无论她端来什么,他都会沉默地吃下。

    但乔茜只想让他能吃得更舒服些,入口能更顺一些。

    香菇滑鸡粥,粥体浓稠、米粒开花,米油的香气与鸡肉、香菇的咸香交织,比吃干饭要好入口得多,咸粥比之甜粥也更不容易吃腻味,她还在里头放了一些生菜丝,味道很是不错,不知不觉就能吃下一碗。

    乔茜又一次坐在了床边,她一只手端着粥碗,另一只手拿着勺子,舀了一勺,凑到唇边吹了一吹,递到了一点红的唇边,就要喂他吃下。

    一点红盯着乔茜,人似乎已怔住了。

    她垂眸为他吹粥,又把东西喂到他唇边。

    一刹那,他似乎又想起了那些不切实际的梦,他梦见自己娶了乔茜,他们两个人关起门来过日子……她就像这个样子。

    这个样子的她,令他真的有种、有种奇异的错觉,好似她已是他的妻子。

    乔茜道:“红大爷?”

    一点红的睫毛颤了一颤。

    他垂下了眼帘,张开了嘴唇,含住了那勺子,将一勺浓香的肉粥抿去。

    他的喉头上下一滚,将粥咽下去了。

    他又想到了方才做得那个梦——他死了,乔茜正抱着他在哭。

    梦是假的,但梦里那种强烈的心情却是真的。

    ……他只后悔没有把心意说给她听。

    现在,他还活着。

    他有机会能把自己的心意说给她听,只要他想,现在就可以。

    但是……他说出这份心的目的却绝不可能是向她诉一诉衷肠,他想要得到她。

    他无比想要得到她。

    ……该怎么做才好?

    第209章

    ***

    中原一点红精通杀人技。

    他出剑之快、力道之准、出手之狠, 在江湖上都是数一数二的,正所谓“但寻杀人手,中原一点红”, 旁人杀人是暴力, 到了他这里, 好像就已变成了艺术。

    他毕生都在学这一件事, 在这件事上,他的确已做到了登峰造极。

    但……他缺失的东西却又太多。

    从薛笑人的杀手集团中脱出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究竟有多么贫瘠。

    从他意识到自己对乔茜的感情之后, 他才陡然发现,原来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做。

    所以他只能隐藏。

    他不知道怎么得到乔茜, 又不想破坏他们现在的关系……他想要从她身上索取的东西却未免有点太多, 那天, 他居然就因为那么一句场面话,就直接生气了。

    他想要隐藏,却隐藏不好。

    又是一勺粥被送到了他的唇边,乔茜安安静静地坐在他身边, 这么关心他、照顾他,她身上那股他极喜欢的蜜渍桃子味被满屋子的药味给冲淡了,但他的鼻腔似乎总能精准地捕捉到这味道, 甚至令他的舌根都有点发麻。

    他张开口,含住勺子,喝下粥。

    乔茜再舀一勺,垂头轻轻地吹了吹,又温柔、又细心。

    杀手抬眸,安静地瞧着她。

    今日这大沙漠上的阳光不知怎地也温柔了下来,透过窗户, 斜斜地打在她的脸上,令她的面庞微红、清透,甚至能让他看清她脸上细小的绒毛,透透明明的。

    一点红的心中有一种极奇异的感觉在扩散,酥酥麻麻的、鼓鼓涨涨的。

    他本不是个毛头小子,然而此时此刻,他却的确生出了一种只有十八九岁的少年才会有的傻想法。

    ——能被她这般照顾一番,受什么样的伤,也都值了。

    杀手忽然忍不住勾了勾唇,似乎是被自己给弄得有些好笑。

    乔茜道:“红大爷?”

    怎么心不在焉的呢?

    近来红大爷心不在焉的时候似乎有那么一点多……不过,他现在身上受着伤,一定很痛苦,想一些别的事情也好。乔茜本来也有意在他醒来之后多和他聊聊天、分散分散他的注意力呢。

    但她准备的那一箩筐聊天的话题,一句也没用上……

    一点红张口,吃下了最后一口肉粥,道:“我没事。”

    肉粥吃完,乔茜又从怀里掏出小手绢,凑上来要替他擦擦嘴角。

    之前她也试图这样做过……比如在衡山的时候,他打赢了那青城派掌门余沧海,她就像这个样子凑上来,想要替他擦擦额头上的汗,一般他都会拦下来,自己接过手绢胡乱擦一擦的。

    但是今天,他一动不动,一双眼睛安静地瞧着她,看着她凑过来。

    她是很娇小的,两个人站在一起时,她只能到他胸口偏上一点的位置。如今他坐着,乔茜也坐着凑过来,腰稍微塌下去了一点点,便令一点红可以瞧见她头顶软蓬蓬的头发……楚留香是很爱揉她的头的,一点红却从来没有敢逾越半分。

    她的头发看上去真的非常柔软,或许摸上去真的很像猫毛。

    杀手乱糟糟地想到。

    她的目光已落到了他的嘴唇上,手绢也轻轻地压了上来。

    手绢不过是一片薄薄的料子……她的手指,正是隔着这么薄的一层料子,在抚摸他的嘴唇……

    这奇异的认知,几乎立即令他的肌肉兴奋地紧绷了一瞬,又牵动了他胸前的伤口,令他的面上浮出了忍痛的神色。

    乔茜吓了一跳,“唰”的一下就把手给缩回去了,问:“红大爷,你怎么样,很痛么?”

    一点红摇了摇头,道:“不打紧。”

    乔茜有点担心地瞧着他。

    杀手淡淡地道:“内伤不轻,但没伤到要害,养一养就好了。”

    他对自己的伤势居然也认知得很准确。

    一点红倒下昏迷之际,楚留香立即采取了行动,将他身上七处大穴全部封上、防止紊乱的内力流窜,又将白云熊胆丸化了给他喂下,稳定了伤势。

    一点红方才醒来之时,已试着运转了一下自己的内力,把自己的伤势完全摸清楚了。

    他的确是个做事很妥帖的人、对这种受伤的事也很知道怎么处理,明明伤得是他自己,此刻脸色与唇色都是全然的苍白,但他居然还有心情安慰乔茜。

    乔茜:O-O

    乔茜:Q-Q

    乔茜的鼻头略有一点酸。

    她的鼻尖轻轻抽了一抽,又道:“红大爷先睡一会儿吧,待会儿醒来喝药。”

    她又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扶着一点红躺下。

    一点红倒下之时,一口鲜血喷出,瞬间将他的衣裳弄得血淋淋的,再加上他受伤就在前胸,楚留香为了给他处理伤势,便将他的上衣全脱去了,此时此刻,他正是精赤上身的状态。

    乔茜的手当然就碰到了他的皮肤。

    他一句抗拒的话也没说,一点要躲开的动作都没有,他只是感觉到那双手贴了上来,软而温热,像是要缠住他一般,她的一缕头发落在了他的胸膛上,有一点微妙的瘙痒泛开……

    杀手闭上了眼睛,似乎在仔细地感受。

    他重新躺下,乔茜又替他捻了一捻被子,屋外的阳光又刺眼了起来,乔茜走过去拉上了一半的窗帘,屋子里就立刻昏暗了下来。屋内的空调开得恰到好处,既不冷也不热,他身上的那床被子轻轻软软的,好像羽毛、又好像云朵儿。

    乔茜把碗碟放进食盒里拎起来,又打算出去了。

    杀手忽然道:“乔茜。”

    乔茜的步子停了下来,扭头看他:“嗯?”

    杀手张了张口,似乎有些迟疑着。

    乔茜道:“怎么了,难受么?”

    杀手沉默着,过了好一会儿,才嘶哑地道:“……下午,还过来么?”

    乔茜怔了一怔。

    这话似乎令一点红感觉有些难堪,乔茜的目光瞧向他时,他忽然极不自然地别开了脸,避开了她的目光,连眉头都皱了一皱。

    乔茜的一只手不由自主地绞住了自己的腰带,道:“来……来的呀,我把东西拾掇了,就过来陪着你,好不好?”

    杀手的眸光闪了一闪。

    他忽然又觉得自己有些任性。他重伤昏迷一天一夜,然而乔茜这一天又岂能过得很好?她的头发乱蓬蓬的,面色也比往常要苍白不少,显然没休息好,他却……

    ……他却仗着自己受伤,要把她扣在自己屋子里。

    一点红张了张口,又道:“不急,你先去休息吧,我没事。”

    乔茜歪了歪头……似乎觉得这很不红大爷。

    红大爷从来也没有开口要人陪过的,也从来没有决定了一件事之后,又突然反复。

    ……受伤之后,人果然会变得更脆弱些。

    乔茜的心里,似乎也升起了一种怪异的感觉。她其实说不上来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只觉得自己从足心到心脏,浑身上下的每一寸都感觉到了一点奇异的瘙痒、焦躁。

    一向坚韧强横的红大爷突然露出了……好脆弱的样子,这样子令她……对不起……但她有点……不只是心疼……还有点更乱糟糟的东西……

    这奇异的感觉令她又难受又不难受的,乔茜有点晕乎乎地从一点红的房间里出来了,外头炙热的阳光晒在她身上,令她的皮肤浮起了一层小小的、尖锐的刺痛感。

    一点红一直盯着乔茜出门去的。

    直到她反手带上了他的门,屋子里又重回寂静、只有他一人时,他才忽然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气息灼热、还带着喉头的血腥味。

    他盯着那扇门,仍然不肯挪开眼,直到听见乔茜的脚步声渐渐远离,他才缓缓收回了视线,盯着天花板看。

    她的手臂方才环过了他,扶住了他,掌心紧贴他大臂的皮肤,那种温度,现在似乎仍然留着,令他有点止不住地暗暗抽搐,身体每紧绷一次,胸口的伤势就刺痛一次,好似在惩罚他的心猿意马、胡思乱想。

    乔茜……乔茜当然是最好的。

    她心思细腻、待人真诚温柔,永远都是快快活活的。

    她娇娇小小的,人也生了一副俏丽的面庞,叫人见了,免不得生出要好生看顾她的心思,然而她并不脆弱、她的心其实很坚定。

    在面对薛笑人时,其实是她在护着他。

    她找来了那么多帮手、搜刮了那么多宝贝、想出了那么多办法……原来都是为了保护他。

    或许,从很久很久之前,他就瞧上了乔茜。

    或许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问他要不要吃点东西的时候,他就已经嗅到了她身上那种蓬松、快活而松弛的气息,他向往这样的气息,所以才一直不肯离开,直到此刻,对她生出了强烈的占有之心。

    他闭上了眼睛,脑子里乱糟糟的,也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听见自己的门又发出了“吱呀”一声,有人悄悄咪咪地溜进来了,像只猫儿似得。

    一点红的唇角,忍不住勾起了一丝淡淡的微笑。

    他的声音也变得更柔和了些,低哑地道:“你来了。”

    对方的声音也很柔和,道:“嗯,我来了。”

    ……男的。

    一点红:“…………”

    一点红霍然睁开双目,就瞧见了楚留香的那一张满面春风的脸。

    杀手脸上那一抹柔和的笑意立刻就消失了。

    楚留香的唇角却还止不住往上扬,一双深邃的眼睛里满是愉快,他含笑瞧着一点红那张硬邦邦的脸,还忍不住要逗一逗他,道:“瞧见我,红兄是不是高兴得很?”

    第210章

    ***

    不, 一点红很不高兴。

    杀手瞪着楚留香,简直连一句话都说不出,这人的脸上还带着那种极神秘、极愉悦的笑容……

    一点红瞪着这笑容, 额角忍不住迸出青筋, 如果眼神能杀人的话, 楚留香恐怕浑身上下已被他戳出几十个透光的窟窿来了……

    眼见一点红的怒气值开始飙升, 楚留香赶紧道:“我叫乔乔先去睡一会儿了,她昨晚上一晚没睡。”

    杀手浑身的杀气果然一滞,皱眉道:“……一夜没睡?”

    楚留香舒舒服服地把自己陷入了乔茜的宝座——那架单人沙发里头, 叹了口气,道:“不错, 她很担心你。”

    一点红是个太倔强太倔强的人, 只要他身上还有一丝力气在, 就绝不可能倒下。

    ……但他还是倒下了。

    这无疑吓到了乔茜。

    楚留香当机立断为他封穴把脉时,乔茜手中捧着那白云熊胆丸,站在旁边一句话都不说,陆小凤瞧见她神色不对, 上前安慰她,她也一言不发,只是直勾勾地瞧着昏迷的一点红。

    再然后, 她就忙碌了起来,抓药、熬药、煮了鸡汤、熬了米粥,过来瞧了一点红十几回,声音特别小,似乎生怕吵到了他一样。晚上一口饭也没吃,只说自己不饿;也不睡觉,只说自己不困。

    楚留香却没有劝她去睡, 只是温声道:“睡不着,就去瞧瞧红兄吧,咱们一块儿守着他,也好放心些。”

    他其实能够理解乔茜的感受。

    人在焦虑惊慌的时刻,其实就是这个样子的,完全感觉不到饥饿和劳累,勉强吃也吃不下的,胃部像是被绞紧一样,一旦摄入了什么,甚至会觉得恶心、想吐。

    楚留香刚刚发觉三个妹妹被黑珍珠掳走时,就是这样过来的。

    唯一能缓解焦虑的,就是行动。

    所以他连骑三天三夜的马,沿路一点儿也没休息,直奔大沙漠而来……后来缓过了那个劲儿,才好一些。

    让乔茜安安静静躺在床上去,比让她熬夜还要更难受得多。

    所以,她昨晚就是窝在这沙发里的,听着一点红唇齿之间浅浅的呼吸声,她才能安心些。

    至于陆小凤,陆小凤不在。

    石观音毙命,她的石林洞府却还在,那艘沙漠行舟还停在外头。

    姬冰雁冷酷、精明、极富行动力,一点红这头有楚留香照料,出不了问题,他便拉上胡铁花,趁着那沙漠行舟里的人还没意识到她们石夫人已死,跃上船去,擒获石观音的弟子!

    十杀手们也悄无声息地出现——他们一向负责扫尾工作。

    石观音是个可怕的对手,却并不是个高明的师父,与她对外貌的态度一样,她也绝不允许自己的弟子青出于蓝胜于蓝……哪怕只是有这种潜力!

    用这种态度去教徒弟,能教出的弟子自然多数平庸。

    于是,沙漠行舟之上的人就全都被活捉了。

    她们自然知晓石林洞府的所在地。

    石观音一死,石林洞府群龙无首,若不在第一时刻解决,她们必定内斗,况且石观音还有一片可怕的罂粟花海,那片花海若不及时处理、而是流了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昨日傍晚时分,陆小凤、姬冰雁、胡铁花并十杀手,便一起乘上了那沙漠行舟,前往石林洞府善后。

    乔茜当然没心情去,她和楚留香一块儿,窝在一点红的房间里,即使这个房间满是血腥气与药味,她也不愿意挪开。

    乔茜窝在沙发上,抱着自己的膝盖。

    楚留香就更随意些、也更放松些,他席地而坐,靠着墙角、闭着双目,似乎在闭目养神。

    乔茜幽幽道:“楚哥……”

    楚留香道:“怎么了,乔乔?”

    乔茜阴阴暗暗,把自己埋进抱枕里头,只露出了一双眼睛,幽幽盯着楚留香,道:“我是不是……太冒进了……”

    红大爷因为她的冒进受了这么重的伤……

    乔茜:Q-Q

    楚留香却“嗯?”了一声,似乎有些听不懂她的意思,道:“可乔乔若不来,你楚哥岂不是要渴死在沙漠中?”

    乔茜狐疑地眯起了眼:“……你是不是在安慰我?”

    楚留香揶揄道:“我看起来像那种只要姑娘开心,什么胡话都说的人么?”

    乔茜诚实地回答:“像。”

    然而这种不给面子的回答,却根本难不倒楚留香。

    只见他勾唇一笑,懒洋洋道:“那么咱们的乔乔姑娘要听什么样的胡话,才能赏楚某人一个微笑呢?”

    楚留香就是这样一个人。他身上那种松弛、愉快的情绪,总是很容易去感染别人,令紧张的人也会不自觉放松下来。

    好似无论发生了什么事情,只要瞧一瞧楚留香,只要那种愉快的笑容还在他的脸上,一切就都会好起来的。

    这就是他的魅力所在。

    他不是不关心一点红,他只是知道乔茜太紧张,所以才会这样子出言逗一逗她、安抚一安抚她。

    乔茜脸上那种紧绷的表情果然放松了些,她不由自主地笑了一笑,毫不客气地道:“那我要听楚哥的情史!”

    楚留香:“…………”

    楚留香:“……你真的想在红兄的病床前听这个?”

    乔茜:“…………”

    他这么一说,乔茜也觉得这样做似乎很对不起红大爷……

    这时,一点红忽然发出了一声痛苦的闷哼。

    乔茜的笑容立即消失了,她一下子跳了起来,去查看他的伤势。

    杀手面色苍白,嘴唇上连一丝血色都无,他似是疼得狠了,额头上和脖颈之间都已渗出了一层冷汗,浑身的肌肉都似乎在颤抖,牙关紧紧地咬着……他竟真的这样能忍,即使这般痛苦,也没有发出更多的声音。

    乔茜一下子又难过了起来……他这个样子,她也没什么能做的,只好去弄了一盆热水来,替他擦一擦额上的冷汗。

    过了一会儿,杀手紧张的肌肉放松下来……痛苦平息了,他的呼吸声也稳定了下来。

    乔茜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楚留香忽然道:“把他衣裳脱了吧。”

    乔茜一呆:“啊?!”

    楚留香耐心地解释道:“他这样出汗,背上一定已汗湿了,当心要着凉……这样,我扶他起来,你脱他衣裳。”

    ——先前,一点红那件沾血的外衣和中衣已脱了,现下上身只穿了一件薄薄的里衣。

    乔茜道:“哦……哦!”

    还是楚哥想得够周到。

    二人便立即行动了起来,楚留香身形剽悍、内息充沛,力气自然也不小,扶起个百来斤的男人,轻轻松松,不成问题。

    杀手的双眼依然紧闭,他平日里最讨厌失去主动权的感觉,如今却昏迷不醒,长发凌乱地贴在侧脸上,头也无力地歪向一边,任由人动作,全然没有半分反应。

    乔茜有点怔怔的。

    她伸出了手去,碰到了他里衣的衣襟,动作却又有些迟疑。

    楚留香适时地微笑、催促:“乔乔,动作快些。”

    乔茜回过神来,道:“哦……哦!”

    她解开了杀手腰间的系带,将他从衣裳里剥了出来。

    然后,她就看见了一具伤痕累累的肉体。

    她当然不是第一次瞧见他精赤的上身……早在他们刚认识的时候,一点红被双开门大冰箱砸了个半死,乔茜心虚地把他拖回房间,脱了他的上衣,替他把身上的血给擦去了。

    那个时候他还是陌生人,乔茜作为一个不讲究男女大防的现代人,根本无所谓的,麻麻利利干活,干完就走了。

    但现在,她却有点……有点心慌意乱。

    红大爷的确拥有一具……很漂亮的肉体。

    他的身体经过了很多年的锻造与打熬,肌肉紧实、线条流畅,薛笑人做人虽然很垃圾,选弟子的眼光却着实好极了,一点红长手长腿,宽肩窄腰,原本就是最适合做剑客的。

    但……这样一具漂亮、结实,充满劲力的身体上,却遍布着大大小小的伤痕。

    一道狰狞的伤疤就自他的胸膛上一路下划,一直划到小腹——这就是薛笑人留给他的,他差点被薛笑人开膛破肚。

    还有手臂上的那道伤疤,薛笑人差点废了他的右手。

    伤疤令他看上去像是被……束缚住了。

    乔茜似乎有点看得呆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他的身体,楚留香扶着一点红,含笑瞧着乔茜的耳根子一点、一点地变红,浑身的热气儿好像都被蒸起来了……

    他适时地开口:“好了么?乔乔。”

    乔茜如梦初醒:“好了……”

    楚留香若无其事地道:“那再帮他擦擦身子吧。”

    乔茜:O-O

    乔茜的声音细如蚊蚋:“好……”

    结果等到给一点红擦完身子时,乔茜整个人看起来都像是一只煮熟的虾子,呆呆窝在沙发里,半晌都没说话。

    楚留香唇角那丝微笑就更神秘了。

    所以说,乔茜之所以一晚上没睡,也有楚留香的功劳在,但他却在一点红怒气飙升的时候拿来给自己解围,真是狡猾、狡猾。

    杀手的注意力果然立刻被转移了,他听见那句“她很担心你”之后,眸光忽然像是泛起了涟漪,就连胸膛都轻轻地、急促地起伏起来,心绪突然有些激动。

    楚留香:微笑.jpg

    一点红:“…………”

    一点红却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不对。

    他虽然受伤如此之重,但耳朵又没聋、总不至于连楚留香和乔茜的脚步声都分不出来。

    但他的确没分出来,因为他听见的动静的的确确……同乔茜别无二致,无论是脚步声,还是那突然蹿进门来的举动。

    楚留香平时不这样的……

    而他今天居然没有往自己身上撒郁金香粉……平日里,他人还未到,香气已至。

    他在大沙漠里搞得那么狼狈,自然不可能还带着这玩意儿,可乔茜这里却备着这东西,那日他来了,还很愉快地给自己身上撒香粉。

    他是在他面前,故意模仿乔茜进来的动静!

    一点红的目光倏地凝注在了楚留香的脸上。

    楚留香:神秘.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