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1章

    ***

    乔茜低头看看阿飞面前的虫草花鸡汤、又抬头看看一脸淡然且深藏功与名的六钧弓。

    她张了张嘴, 指指自己、又指指阿飞,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又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一点红:“…………”

    二月霜:“…………”

    一点红转身进了厨房。

    二月霜用一种一言难尽的眼神, 盯着六钧弓。

    六钧弓:“?”

    怎么了二师兄?有什么不对么二师兄?

    一点红自厨房里走出来, 手上端了一盅虫草花鸡汤来, 放在了乔茜的面前, 又顺势坐在了她的身边。

    六钧弓:“!”

    六钧弓露出了恍然大悟的神色。

    二月霜:“…………”

    二月霜偏过了头,实在不忍再看。

    对于蠢人,探究是一种残忍。(1)

    乔茜却歪了歪头, 显然还没想通这件事。

    阿飞的目光却倏地抬起。

    他对人的视线非常敏感,倏地一抬头, 就正好对上了中原一点红那双毫无温度的碧绿眼睛, 二人的目光在空气中无声的相撞, 似乎击出了一连串的火星。

    而火星的中心——乔茜正低着头喝鸡汤。

    鸡汤的味道……嗯,就是鸡汤的味道,虫草花鸡汤倒是蛮补的,清亮的汤上头浮着一点鸡油花, 热乎乎的,喝起来很是鲜美,令人产生一种奇异的错觉——

    养生+1, 健康+1。

    乔茜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睛,细细地品味。

    忽然!

    对视线敏感的乔茜警惕地抬起了头!

    “楚哥,你干什么这样看着我?”

    乔茜这样问道。

    餐桌的另一边,楚留香的唇边正噙着一种极神秘、极趣味的微笑,乔茜说话的时候,他那双春风般的眼睛,当然正笑盈盈地瞧着乔茜。

    听闻乔茜这样问, 楚留香挑了挑眉毛,又慢吞吞地夹了口菜吃,道:“我没有在看你。”

    乔茜:“…………”

    乔茜危险地眯起了眼睛。

    楚留香悠然笑道:“我在看全世界最有魅力、最招人疼爱的女孩子。”

    乔茜:O-O

    乔茜:o(*////▽////*)q

    这样的话虽然谁都能说,但是从楚留香的嘴里讲出来,就好似格外具有说服力、格外容易送进人的心坎里去。他的声音是一惯的低沉、优雅,富有难以言喻的煽动力,令乔茜只觉得自己的耳根子麻麻的……

    楚……楚哥夸我是全世界最有魅力、最招人爱的女孩子诶……可恶,嘴巴怎么那么甜!

    她几乎是在瞬间就膨胀了起来,整个人变成了一只圆滚滚的狸花气球,飘飘然地浮了起来,在天花板上“duang~~duang~~”的一撞一撞。

    然后她就看到了陆小凤看智障一样的表情。

    狸花气球“啪”的一声,被戳破了。

    乔茜掉下来,瞪着陆小凤,大声质问道:“你干嘛这么看着我!”

    陆小凤道:“我没有在看你。”

    乔茜:“…………”

    乔茜危险地眯起了眼睛。

    陆小凤叹了口气,道:“我在看全世界最有魅力、最招人疼爱的女孩子。”

    乔茜:“…………”

    乔茜立即感到浑身刺挠……

    果然,这种话真的要分是从谁嘴里说出来的。楚哥说这话,就让她飘飘然到忘乎所以,但是陆小凤说……就只会让乔茜开始疑神疑鬼——他到底是不是在阴阳怪气?!

    乔茜从来不肯内耗,她既然这么感觉了,就立即做出了回应。

    陆小凤“哎哟”一声叫了出来,大怒:“乔小茜!你干嘛踢我!你是听不得别人说你好话么?!”

    乔茜无辜地睁大了眼,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看了一圈儿,道:“嗯?说谁?我么?我没有踢你呀!”

    陆小凤:“…………”

    陆小凤嘿嘿冷笑:“你人都快伸到桌子底下了,你说是不是你?”

    乔茜有一个在场诸人都没有的特点——那就是腿短。

    陆小凤坐在她斜对面,这样一张大桌子,想要夺命连环三十六狸花飞踹还真是有些难度……乔茜只好尽力地伸长腿……

    乔小茜:“…………”

    乔茜有点尴尬,咳咳两声坐正了,不声不响、不言不语,看起来特别乖巧、特别老实地在喝鸡汤。

    陆小凤斜眼瞅着她,哼哼唧唧地收回了视线,也开始喝自己面前的鸡汤。

    楚留香还在神秘的笑……

    宋甜儿大怒:“你到底喝不喝?!”

    大厨生气了!

    楚留香:“…………”

    楚留香赶紧投降认输:“喝、喝,当然喝。”

    他低下了头,也喝了一勺养生鸡汤。

    ***

    阿飞回来了,乔茜很开心。

    整个下午,她都在酒馆里四处扒拉。

    牛轧糖——在外面吃不到,阿飞一定很想念吧!

    杏皮茶——一向是酒馆众人的日常饮料,几乎每隔两三天,厨房里就会传来咕嘟咕嘟的声音,伴随着热乎乎的杏子酸香,要把两升水熬成一升……阿飞自己在外头,肯定很不耐烦喝这个吧?

    他看起来就是那种……会在溪水边随便用手舀起一捧、把脸埋进去大口吞咽的人。

    乔茜:(个_个)

    阿飞:“?”

    阿飞莫名觉得乔茜的目光很……谴责。

    ……他干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么?

    少年皱眉反思到。

    好在乔茜很快忘记了这件事,塞给了阿飞一大堆零食之后又钻进厨房了。

    厨房里当然也有很多好东西,秋天的时候和姐妹们一块儿上山,采到了几只松茸,她一直不舍得吃掉,就这么晒干了存起来……要不今天晚上,就吃松茸奶油炖鸡?

    阿飞其实是很标准的肉食动物,虽然他看上去对一切食物都同样珍惜,但他其实很爱吃牛羊肉,每次吃烤串的时候,就一言不发地消灭食物……桌上剩下了什么吃食,他都可以一言不发地消灭干净,一顿能吃乔茜三顿!

    吃完之后,他的眼睛瞧起来就亮亮的,看起来更像是一只吃饱喝足、幸福感满满的小雪狼了。

    真是半大小子、吃穷老子呀!

    乔茜偶尔也会深沉地这样想到。

    那明天就吃西红柿炖牛腩吧!她其实真的很爱吃这个,沙瓤番茄又酸又鲜,牛腩炖得烂烂的,就这样盖在米饭上,真的是好吃得不得了……唔,不是因为她想吃哦,是因为阿飞爱吃牛肉。

    乔茜捧着脸这样想到。

    下午,她又很摩拳擦掌地要自己下厨,阿飞安安静静地跟在她身后,准备帮她切菜。

    从前,他们两个人也经常这样啦,阿飞总是跟在她后面进厨房,手里握住菜刀问她“切什么”的时候,就显得格外可靠。

    不过,阿飞决定不告而别的时候,似乎有什么澎湃的情感大爆发了,还冲到厨房里来,把乔茜打算拿来煎牛排的肉全切了……全切了……全…切…了……

    搞得乔茜连吃了半个月的番茄炖牛肉……土豆炖牛肉……当然了,品质很好的牛排肉拿来炖,那是真的超级香,含泪吃掉两大碗。

    想到这件事,乔茜的嘴角就忍不住翘了起来。

    阿飞瞧了她一眼,道:“怎么了?”

    乔茜快活地道:“我想到了很高兴的事!”

    然后一把薅起了阿飞,道:“走走走,做饭去,切菜去!”

    她的手一把抓住了少年的袖子,就这么扯着他要把他拉进厨房。阿飞只穿了一件粗布的单衣,袖子上被她抓起的褶皱擦过了他的皮肤,令他恍惚之间感受到一点奇异的瘙痒,好似顺着皮下的神经,一路蹿到了心脏。

    阿飞的小臂忽然绷紧了一点。

    乔茜有点疑惑:“阿飞?”

    少年的喉头上下轻轻滚了一滚,道:“没事,走吧。”

    然后一块儿进厨房。

    ……厨房里塞满了杀手。

    六钧弓垂眸,眼神亮亮地瞧着乔茜,道:“主人,要切什么?”

    乔茜:“…………”

    乔茜:“…………?”

    乔茜双手抱胸,笃定地道:“你们今天不对劲。”

    六钧弓:“…………”

    六钧弓略有点心虚地移开了视线……

    乔茜狐疑地道:“是红大爷让你们过来的么?”

    杀手们身子一震,竟然齐齐摇头否认。

    乔茜:“…………”

    真可疑呀……

    她歪了歪头,放弃再想,挥舞着桌上的抹布,把杀手们全都赶出了厨房……这才和阿飞安安静静、舒舒服服地做了一次饭。

    当晚,乔茜果然拿出了珍藏的松茸,做了暖呼呼的松茸奶油炖鸡,松茸不多,所以只能拿来炖一只鸡,酒馆现在住得人很多,这样一锅鸡,一人动上两筷子就没了。

    但是吃饭好像还是这样比较香呢!争着抢着吃饭才有意思呀!

    乔茜这样想着,“嗖”的一声伸出筷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走了陆小凤即将要夹走的鸡肉。

    陆小凤:“…………”

    陆小凤板着脸:“……你干嘛?”

    乔茜啊呜一口吃掉鸡肉,神在在地道:“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我替你吃,我替你吃!”

    陆小凤:“…………”

    陆小凤不说话,陆小凤只是嘿嘿冷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抢夺了乔茜即将夹起的一朵松茸,大吃大嚼,直呼鲜美!

    乔茜:O-O

    乔茜:(╬◣ω◢)

    乔茜哪里肯就此罢休,嗷呜喵呜咕咕咕地与陆小凤开始抢食……

    真好,饭更香了呢……

    桌上众人见怪不怪,楚留香喝了一盅温酒,舒舒服服地瘫在了椅子上。

    第282章

    ***

    这头, 小酒馆里正吃着晚饭,松茸奶油炖鸡的香气热腾腾,乔茜与陆小凤那种惊天动地的动静, 又无疑为饭桌增添了些热热闹闹的欢乐气息。

    酒馆之外, 天色已渐渐地暗了下去, 透出了一点虾壳青的色彩, 然后慢慢地染上了更多的黛色。

    星星亮了起来,月影也圆——如今,又快到了十五。

    众人吃完了饭, 一块儿拾掇了餐桌,把碗筷一起扔进洗碗机里去, 一块儿去院子里扇着蒲扇纳纳凉。

    陆小凤:“…………”

    陆小凤作为一个毫无心理准备, 就从冬天的赌场里被抓来人, 真的觉得浑身刺挠——他还没把季节差给倒过来。

    他已经预感到自己这两天可能又得脱一大把头发……或许连胡子都得掉几根。

    算了,胡子掉就掉了,本来都被拽出一个缺口了,干脆全剃了得了, 不要舍不得!

    哎……

    命好苦啊……

    陆小凤叹气。

    乔茜正好路过,问:“陆小凤,你喝青梅气泡水还是醪糟气泡水?”

    陆小凤一下子开朗了起来:“都要!”

    乔茜瞧了他一眼, 老成地摇了摇头,道:“……真贪心啊。”

    但是陆小凤毕竟是她最好的朋友呀!

    不仅绿帽要带最别致的那一顶,饮料也得喝两杯。

    乔茜果然给陆小凤准备了两杯饮料,冰块在玻璃杯中晃荡,淡金色的青梅露兑了气泡水,气泡一个个浮起,在水面上“砰”的破碎, 释放出芬芳的青梅味道。

    乔茜又从柜子里拿出今年新晒的干桂花,洒在醪糟气泡水上,如此,滋味更足一些……但是桂花拿来增香很好,真的把花要吃进去,反而会觉得有点苦。

    她化身能干厨娘,忙忙碌碌地弄了一堆来。

    一点红不是那种看着她忙碌、自己却无所事事的人,他就陪在乔茜身边,同她一块儿忙活。

    阿飞坐在廊下,瞧了一眼酒馆前厅的方向,嘴唇不由自主地抿了一抿。

    楚留香适时问他:“阿飞,这一年来,你过得如何?”

    这时候,乔茜也端着饮料出来了,她把饮料放在树下的石桌上,又挥挥手,“去去去”地赶走了觊觎米粒的鸠魔智——可恶啊,醪糟的米粒和珍珠斑鸠吃的米粒完全不一样,这傻鸟。

    她回过头来,也笑盈盈地问:“对呀,阿飞,这一年在江湖上闯荡,感觉如何?有没有人欺负你呀?”

    她这话说得倒是非常有过来人的口气……明明她自己其实根本就没闯荡过江湖。

    ——带着小酒馆可不算,闯荡江湖,当然要有风餐露宿的经历啦。

    要问阿飞这一年来的经历如何……那自然是一言难尽。

    江湖当然并不是只有打打杀杀,一柄快剑虽然能入江湖,但倘若这江湖是个烂泥塘呢?

    李寻欢的经历,或许已完全说明了这一点。

    他不是梅花盗,却被构陷成梅花盗;他有情有义,但龙啸云最恨的却恰恰是他的慷慨;秦孝仪之流的人,老迈腐朽、蝇营狗苟,但他们却掌握着这江湖的风向。

    梅花盗之事,恰恰就能反应出这江湖的众生相。

    阿飞这一年来,也不知道经历了多少事,在这些事中,有些人像龙啸云、有些人像秦孝仪田七……而如李寻欢、乔茜一般的人物,却很少很少。

    他杀了很多人,他认为这些人都该杀。

    他也被很多人所仇视,不知遇到了多少次陷阱。

    人与虎狼的确是不同的……虎狼杀人,是因为它们饿,而人要害人,有时却没有任何理由。

    他的身上……当然也已多了一些伤疤,有新有旧。

    现在,他只庆幸他受伤时,是十杀手来帮他的……否则她瞧见了这些伤疤,一定又要担心难过。

    阿飞笑了笑,道:“很顺利。”

    这一年来,他在江湖上很顺利,没有人针对他,他沿着他要走的道路在走,大路通明,他走得很顺利。

    乔茜也没有多想——或者说,她也很明白,这种时刻,的确是报喜不报忧的。

    乔茜紧接着又问:“那有没有姑娘追着你,要给你送花儿呢?”

    好奇!

    这个问题超好奇的!就像好奇楚哥的情史一样!

    而且,阿飞还是比楚哥乖巧多了……像楚哥,他不仅会顾左右而言他,还会假装喝醉来戏弄她!

    那次之后,乔茜就学乖了,再也不探究楚哥的情史了。

    她转而盯着阿飞,想来听听阿飞的八卦!

    结果,少年人一听这话,神情居然瞬间古怪了起来,连身子都好似绷紧了,脊背僵硬了一下,手臂的肌肉也鼓了起来。

    他的睫毛忽然颤了一颤,喉头极不自然地滚了一滚,张了张口,道:“……没有。”

    乔茜:“…………”

    乔茜:“……你紧张的鼻尖都冒汗了。”

    阿飞:“…………”

    阿飞身子完全僵住了。

    乔茜步步紧逼:“真的没有么?”

    楚留香叹了口气,适时地帮阿飞解围:“阿飞,近一年来,这江湖上乔乔的仇人都有什么动态?”

    不错,这些事当然是很需要了解的。

    楚留香没来过这边,然而只以江湖人的经验去考虑——乔茜失踪一年多,这才刚回来,立刻就发现江湖上有个针对她的大阴谋,甚至将此地天下第二的人也招来了,说明这阴谋已成功了一半。

    但乔茜的手上,根本就没有什么《怜花宝鉴》。

    制造阴谋的人知不知道这一点呢?

    或许知道,或许不知道……或许他的目的就是掘地三尺地找出乔茜,然后——借刀杀人!

    ——以上官金虹的个性来说,什么样的宝贝只要入了他的眼,那就必然要被他拿到手,杀人夺宝这种事对于金钱帮来说,根本就是家常便饭。

    可是,这对于暗中筹备阴谋的人来说,同样是一把双刃剑,因为上官金虹也容不得半点欺骗,更遑论是利用!

    一手炮制了这阴谋的人——难道就不怕上官金虹看破了阴谋,反而转头去对付了他?

    ……乔茜在此地究竟得罪了什么人?究竟做过什么事?才让这幕后之人如此仇恨,甚至开始算计此间的天下第二?

    楚留香感到很疑惑。

    乔茜挠挠头,道:“……我也没干什么呀。”

    她掰着手指头数一数:“嗯……杀了儿子又杀爹,这算不算?”

    楚留香:“…………”

    乔茜掰第二根手指头,道:“嗯……抢了天下第一美人的十几万两银子,然后把她杀了算不算?”

    楚留香:“…………”

    乔茜掰第三根手指头,道:“让龙啸云被采花贼采了?哈哈哈哈陆小凤你感觉怎么样?”

    陆小凤:“…………”

    陆小凤想起了令人不适的往事,脸色不是很好。

    楚留香:“…………”

    楚留香:“……这叫‘你也没干什么’?”

    乔茜无辜地眨眨眼,道:“他们都是坏人!”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正是坏人,才会想出这样的法子来对付你。”

    乔茜也叹了一口气。

    这么一想,她还真是得罪了不少人。

    固然,她是先揭露了林仙儿的罪行,然后才当众杀死了她的,但证据并不充分……况且,即使她证据充分,林仙儿的那些死忠的爱慕者们,照样不会相信,只会觉得自己是在给那位第一美人身上泼脏水。

    而兴云庄……那就得罪得更彻底了。

    龙小云因为在王家铺子里耀武扬威、欺负老王掌柜一行人,被陆小凤当机立断地废掉了功夫,从此只能当个病恹恹的病鬼,这辈子都同习武之路无缘了。

    而龙啸云虽然身上没受伤,但他的精神无疑受到了巨大的摧残,他那“龙四爷”的江湖地位,也已完完全全地被摧毁,从此再无翻身出头之日了。

    对于龙啸云那样的人来说,他绝不可能反思自己的错误。

    他不会认为自己构陷李寻欢有错,他只会完全恨上令自己身败名裂的人,无论是李寻欢、还是乔茜。

    现听楚留香问起她仇人们的动向,乔茜本以为阿飞会不知晓。

    但谁知,阿飞居然道:“龙啸云不在兴云庄。”

    他丢下老婆孩子,完全失踪了。

    林诗音在这一整年的时间里,几乎连一次门都没出过,兴云庄门庭冷落,只有这母子二人相依为命。

    哦……还有李寻欢。

    李寻欢不在兴云庄里,他只是在保定、在某个无名的酒馆之中度日,守护着这对母子,既不远离、也不靠近。

    而龙啸云的去向,却无人知道。

    他似乎已是个过去的名字了,再耸动的艳闻,过去了一年半,也早就平息了,龙啸云这名字消失在了江湖上,这一年多来,他似乎也完全没有干出任何惊天动地的大事。

    阿飞却一直在留意他。

    他早已把这人放在了“必杀”的名单之中,哪一日若是见到了龙啸云,阿飞必然要一剑封喉,彻底送他去见阎王。

    而这一次的阴谋……他已怀疑正是龙啸云一手炮制的。

    乔茜显然也这么想。

    林仙儿的爱慕者虽多,却早都死得死伤得伤——心鉴和尚、江湖百晓生、丘独、伊哭,这是已经死了的,秦重没死,却被废了手腕,至于游龙生……以他的人品来说,就是再爱死了林仙儿,也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的。

    这阴暗爬行的风格,倒是真的很像龙啸云的手笔。

    不过,无论是不是龙啸云,现在的重点其实倒也不是这个。

    计划已成,阴谋已布,连上官金虹的目光,都已被吸引过来。

    倘若乔茜真的是此世之人,那么现在估计已急得满嘴起燎泡了……不过很可惜,她对这个江湖一点感觉都无,外面闹得再天翻地覆,其实根本奈何不了她,只要她擅用「更多地图」功能跑路就行。

    跑路了再跑回来,来去自如,主打的就是一个行踪不定,溜得就是你上官金虹!

    而且——还得先把老王头一行人给安顿了。

    金钱帮可没有什么不杀普通人的高尚规则,况且只要想查,就能查见老王掌柜与乔茜相熟的事,上官飞死了,上官金虹这当爹的若是不迁怒那才怪了!乔茜可不想因为自己的事,令无辜的人受伤!

    所以,她昨晚就同王家铺子的人说了,要带他们去避避难。

    老王掌柜从善如流地收拾包裹……动作熟练得很!

    乔茜默然……果然,江湖对普通的百姓来说,真的是灾多福少。

    今日,她就打算先回一趟秦岭,把老王他们安置在镇子上——正巧十杀手住的宅子空出来了,就让他们先住着。

    众人在院子里纳了一会儿凉,等到了老王掌柜一行人,又重新安排了屋子,陆小凤与花满楼的屋子是套间,很大的,乔茜就把楚留香给塞进去,如此乾坤大挪移一番,把王家铺子的四人给塞了进去。

    好,活儿干完,睡觉!

    众人散了,乔茜又在酒馆里翻了些零食出来,往屋子里带。

    刚一进门,就瞧见了一点红正在脱衣裳,里衣刚脱了一半,两条袖子还挂在肘间,露出一片苍白的脊背,和脊背上密布的鞭痕。

    哇哦~~

    乔茜一点儿也不委屈自己,一下子就扑上来,挂在一点红的背上,亲亲热热地把头搁在他的肩头,又小鸡啄米一样地亲了一口他的耳朵。

    他的身体几乎是在瞬间变得坚硬,连背肌都收紧,腰腹之间更是收紧到了一种抽痛的地步。

    乔茜一边啄还一边说:“红大爷,红大爷,是不是你叫六钧弓他们进厨房里给我添乱的?”

    他们都齐齐摇头了……这和承认有什么区别!

    一点红:“…………”

    一点红道:“没有。”

    乔茜才不信呢!

    她又愉悦地翻滚到了床上,仰面躺着,道:“红大爷难道在吃醋?”

    一点红:“…………”

    一点红又道:“没有。”

    乔茜却愈发开心了——有男朋友吃醋,好像也是一件让人的虚荣心膨胀的事情呢!

    而且红大爷真是乱担心!

    她笑道:“红大爷真是想太多,阿飞虽然很俊,但还是个小孩子呢……我怎么会多想!真奇怪,就从来不见你吃陆小凤和楚哥的醋!”

    一点红:“…………”

    一点红在心底冷笑了一声,想:你是没什么想法,那小子可实在不一定。

    不过,迟钝的狸花大王……真可爱啊。

    他之前有多难受乔茜的迟钝,现在就有多爱。

    第283章

    ***

    乔茜快快活活、懵懵懂懂, 全然没发现她口中的“孩子”阿飞包藏祸心。

    不过,话虽这么说,中原一点红也完全没有挑明的意思……她最好一辈子也不晓得, 全然被蒙在鼓里, 才是最好的。

    ——严防死守的中原第一杀手如此想到。

    此刻, 乔茜舒舒服服地仰面躺在她的床榻上, 正瞧着自己的男朋友。她的男朋友已褪去了上衣,露出一副紧实苍白的肉体,灯光照在他的身上, 强烈的像是在无情地审视着什么,就连他手背上淡青色的筋络, 乔茜也能完全看清。

    乔茜不由自主地咽了一下口水。

    真奇怪, 红大爷其实看上去非常……禁欲冷淡, 但是仅仅瞧着他的手,乔茜就已感觉到自己的魂都被勾着走掉了,整个人开始想一些有的没的……嗯……

    难道像这个类型的男人,都会有这种神奇的气质么?

    ……不知道, 毕竟她只有过红大爷一个人。

    一点红打算去洗澡,便抬起胳膊,伸手解下了头上的发绳, 漆黑长发随之而下、好似瀑布倾泻,他的头发如墨一样漆黑,落在他肩头、胸腹与脊背上的时候,便有一种黑与白的强烈对比。

    黑与白,翡翠般的绿眼睛……还有,一点殷红的鲜血,这就构成了他的全部颜色。

    乔茜忽然“嗷呜”一声叫了起来, 从床上一跃而起,扑进他怀里,控诉道:“红大爷勾引我!!!”

    一点红:“…………”

    杀手从善如流地抱住自己的情人,眉毛古怪地挑了一挑,没有说话,唇角却勾起了一丝极温柔的笑意。

    乔茜道:“一起……一起洗澡好不好?”

    一点红身子顿了一下,哑声道:“好。”

    他的声音低低哑哑,好似被什么湿润的东西给打透了一样,已立即情动了。

    乔茜的脸马上就红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抱住了他的腰,把头埋进了他的胸膛里,一点儿表情都露不出来。

    她的呼吸声细细的,热气儿一下一下地喷洒在杀手的心口,令他的神经里也爬满了细细密密的战栗,舒服到好似每一个毛孔都张开了。

    杀手的呼吸声陡然粗重了起来,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伸出了手,手指自她的长发间插进,摁住了她的后脑,指腹也好似在按摩着她的头皮,令她感觉酥酥麻麻的。

    乔茜的耳朵都红透了,看上去已羞涩到了手足无措的地步。

    看,乔茜就是这样一个人。

    明明是她自己提出要一起洗澡的,一点红只是答应了这提议,结果她立刻就做出了一副被欺负了的模样,连脸都不肯露出来。

    一点红的唇角轻轻地勾起来,眼中闪过愉快的笑意,抱起乔茜进浴室去了。

    乔茜的浴室里没有浴缸,她一向觉得浴缸不是实用的东西。

    也就是说……乔茜的浴室只能站着,即使站不稳了,也只能扶住墙,或者被他扶住腰。

    一点红竟还很期待这样的感觉。

    或许,乔茜之前的感觉也并没有错,像一点红这样的男人,看起来虽然又冷淡、又禁欲的,但实际上却很闷骚。

    ***

    站着的感觉果然不大一样,头顶的花洒淅淅沥沥地落下热水,浇在乔茜的腰窝上,她身后是比热水还要更燥热的一具肉躯,她还要站稳一点……

    这感觉果真大不一样的,乔茜一边迷迷糊糊地觉得可怕,一边又觉得自己提出这个邀约其实也很好……

    过了半晌,杀手长长地吐出了一口灼热的气,他的身子覆盖过来,伸出手去,关掉了花洒。

    乔茜跌进他怀里,被杀手稳稳当当地抱住。

    他的体力显然还很充足,也不觉得困倦,先是把乔茜用大浴巾裹起来送出去,乔茜困困的,不住打盹要睡觉,却只听杀手温柔地说:“等一会儿再睡。”

    乔茜嘟嘟囔囔:“现在你倒知道要温柔点……”

    一点红:“…………”

    一点红没说话,从抽屉里取出吹风机,坐在她身后给她吹头发。

    乔茜一边打盹儿,一边安安心心地享受着这服务,等杀手关上了吹风机时,她又变成了一只蓬蓬松松、温温暖暖的狸花大王了。

    乔茜“扑通”一声跌进床铺里,大大打了个哈欠。

    一点红没急着睡,又去浴室里拾掇了一番,把地上的水都弄干净了,东西整齐归位,这才上了床,躺在了乔茜身边。

    这时,乔茜当然已经睡熟了。

    杀手伸出手,把她揽入了怀中。

    乔茜在睡梦中发出一声口齿不清的呜咽,也伸出手,抱住了一点红的腰。

    第二天,山峦之上覆盖着积雪,保定却已不在。

    今日要送老王掌柜一行暂住眉镇,因而昨夜乔茜换了地图,她提前打开了地暖,现下院中积雪甚厚,屋中却温暖如春、舒舒服服,清早起来,大家都很淡定……除了老王掌柜一行人。

    不过,乔茜倒是也不知道,因为昨夜闹得有些晚,现下她还在睡觉。

    她往旁边拱了一拱。

    一般来说,一点红这时候应该已经起床了,他从不懈怠练习,经常是小酒馆里起得最早的一个人,乔茜早习惯了听他练剑的声音……不过自从她的房间里新增了隔音软包之后,这声音就听不见了。

    怎么说呢,有得必有失吧。

    今天他却一反常态地没早起,这都不知几点了,他还躺在床榻上闭目养神,一只手揽着乔茜,有一搭没一搭地抚摸着她的背。

    乔茜舒服地抻长了身体。

    迷迷糊糊之间,她半睁了一下眼睛,口齿不清地道:“红大爷还没起啊……”

    一点红淡淡地嗯了一声,又道:“你接着睡。”

    乔茜小鸡啄米般地亲了一下他的心口,脖子一歪,又睡着了。

    又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的生物钟开始奏效——在午饭做好之际精准醒来。

    一点红居然还在屋子里,而且连头发都没扎起来,身上也只穿了件里衣,不复一惯的精干。

    乔茜眨了眨眼,翻了个身,又伸手揉了揉眼睛。

    一点红坐在沙发上,撩起眼皮瞧了她一眼,道:“醒了?”

    乔茜嗯了一声,伸手抱住了被子,道:“红大爷今天好懒散。”

    一点红听了这话,不置可否,挑了一下眉,没说话。

    这时,屋外忽然传来了敲门声。

    阿飞站在门外,低低道:“乔茜,吃饭了。”

    乔茜正要回应,却见红大爷忽然站起来,直接就保持着这头发披散、身着里衣的模样开门去了。

    乔茜:“…………”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总觉得红大爷今天这么懒散,好像就是为了这一刻……

    第284章

    ***

    阿飞今日却起得很早。

    他自然也不需要那么多的睡眠, 况且,像他这样自小生活在荒野之中的人,睡觉的时候也警惕得很, 像是那种虽然耷拉下了一只耳朵、却又竖起另一只耳朵的奇怪动物一样。

    珍珠斑鸠自积雪上飞过时, 阿飞立刻就睁开了眼睛, 那双漆黑的瞳孔一片清明, 全然看不出他刚刚还在深眠之中。

    ……当然了,珍珠斑鸠扑闪翅膀的声音其实非常大,呼啦啦的, 这只傻鸟显然被乔茜精心地养育着,羽毛油光水滑、胸脯饱满柔软, 就是实在太胖, 想要飞起来还得助跑, 落地的时候,十次里有八次都是用胸脯着陆的。

    今日也不例外,它自树下扑闪着飞下来,胸脯撞进积雪之中, 又复而弹起来一下,两只翅膀在空中扇出了残影,终于堪堪平稳落地。

    ……这样大的动静, 阿飞要是听不见,那他干脆直接拔剑自杀算了。

    阿飞倏地睁开眼。

    透过半开的窗户,是一片雪亮的颜色。

    他已离开了保定,远处没有平整延绵的黛色屋顶,院墙外的紫茉莉已消失不见。天地间一片银白,延绵的山峦寂静而高远,初升的太阳已洒出金色的光辉, 照得山峦顶端的积雪熠熠生辉。

    ……是秦岭。

    他回到了……秦岭山麓之间,回到了近一年不见的眉镇之外。

    阿飞躺在床上,他盯着窗外,好似有些发怔。

    而玻璃窗之上,当然已笼罩了一层迷迷蒙蒙的雾气。

    阿飞瞧着这片结了雾气的窗户,忽然一下子,就想到了他与乔茜初识的时候。

    那个时候,他发烧了,是乔茜把手轻轻放在了他的额头上,也是她发出了那么怜惜、那么温柔的声音。等他醒来之后,就是在这张床榻上养伤。那时候他们在保定,但也是冬天,窗户就像现在一样,蒙上一层这样朦胧的冰雾。

    当时,他还是个非常没有常识的人。

    他没下过山,更没见过多少人,连房子都没见过几栋,全然不了解这种大而明亮的琉璃窗户的价值,只当是山下人人都有的,没有表现出丝毫的惊讶。

    乔茜就在这窗户上……

    她做了什么呢?

    阿飞忽然伸出了手、握成了拳,用手侧在玻璃上印了一下,又伸出五个手指头,在那痕迹上头点了五个点。

    看,是脚丫子。

    他瞧着这小小的脚印,忽然忍不住笑了起来,心中有一种软绒绒的情感在生长、在浮起,令他身上的每一根肌肉都处于完全放松的状态。他忽然想要缩一缩身子,只让自己永永远远,都在这干燥的、温暖的被窝里裹着。

    这少年其实很少去笑,他不笑时,整个人身上便有一种摄人的锐利、摄人的魔力,已不知有多少个老江湖,只是在面对他时瞧了他那双石头眼珠一眼,就被骇得心头一震,甚至还有勇气全失、连决斗都斗不下去的。

    但是,当他笑起来的时候,却又好似春风拂过大地,万物竞相复苏。他笑起来的时候,鼻子会先轻轻皱一皱,好似一只小狼的鼻子在抽一抽,随即,那种笑意就令他整个人都好似突然融化了一般。

    坚冰融化,格外可爱。

    不过,阿飞可不是那种真的会赖床的人。

    乔茜的骨子里,对自己非常宽容,所以她经常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怎么偷懒就怎么偷懒,陆小凤和楚留香与她是同一类人。

    而阿飞和一点红本质上来说是另外一类人,他们对自己非常苛刻,如果过得太舒服……他们反而会生出一种奇异的负罪感来。

    所以阿飞很快就翻身而起,利索地拾掇了自己,又把床铺收拾得干干净净,他就推门出去了。

    小院儿里,积雪像是一床被子。

    阿飞也不需要人吩咐,自去角落里拿了大扫帚来扫雪,过了一会儿,六钧弓从他身边路过,目不斜视、毫不关心,连装都不装一下,和昨天那殷勤的模样形成了极为鲜明的对比。

    阿飞:“…………”

    ……这人到底怎么回事?真是怪怪的。

    不过,阿飞的情感其实也挺淡漠的,根本不关心十杀手,对六钧弓这反常的举动,根本想也没想,完全不放在心上。

    又过了一会儿,宋甜儿出来了,她一出来,就风风火火地来敲楚留香的门。

    “楚哥楚哥,快出来给我打下手!”

    门内没反应。

    宋甜儿歪头。

    “楚哥楚哥,快出来给我打下手!”

    再说一遍。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一脸惺忪睡意的楚留香披散着长发,身上的衣裳也穿得不甚整齐。他大大地打了个哈欠,无奈地道:“甜儿,你不是一直嫌弃我闻不到味道么?”

    这一点上,宋甜儿和乔茜高度一致,乔茜也很嫌弃重度鼻炎患者楚留香,他那时候才刚来酒馆,正是对什么都感兴趣的时候,经常有事没事往厨房里钻,然后乔茜就一脸正经地把他推出去,说什么“楚哥你一边儿玩去把不要给我添乱”。

    楚留香能说什么呢?遇到这种情况的时候,他通常只有摸一摸鼻子,苦笑着退出了。

    结果今天甜儿姑奶奶怎么一反常态?

    甜儿姑奶奶双手叉腰,很是诚实地道:“是啊,虽然你帮不上什么忙,但是看你睡得正香我就很想捣乱!快起来,不许睡!”

    楚留香:“…………”

    楚留香能说什么呢?这是妹妹对自己的爱啊!

    他只好伸手摸一摸鼻子,又故作夸张地捋起袖子,笑道:“好好好,给甜儿姑奶奶打下手,也是我楚某人的荣幸……”

    他们说说笑笑地去厨房了,路过阿飞时,楚留香似乎想要说什么……张了张口,最后却只道:“阿飞一会儿过来喝粥。”

    阿飞淡淡道:“多谢。”

    又过了一会儿,酒馆里热闹起来,老王掌柜一行人醒来,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尖叫声……陆小凤摩拳擦掌,正打算好好宽慰宽慰他们……老王掌柜的尖叫却已经停了。

    才尖叫了三秒,他的身子就放松下来了,用他那一惯的姿势倚在酒馆的柜台上,挥了挥手,道:“算了、行吧,凑合过吧,就这样吧~”

    陆小凤:“…………”

    陆小凤震惊了:“你就不多惊讶一下么?!”

    老王掌柜见怪不怪地瞧了他一眼,双手一摊,道:“生米都煮成熟饭了我惊讶什么呀,况且我这老胳膊老腿儿的,好像也不是很招妖怪待见,谁吃驴不是吃口鲜嫩的啊……啊,我这意思不是说我是驴啊,我就是这么一比方……”

    掌勺大厨:“你要是头驴,早二十年杀了下锅还差不多。”

    老王掌柜:“哎哟,怎么说话呢你!嘴比吃了两斤下水还臭!”

    陆小凤:“…………”

    陆小凤忽然哈哈大笑了起来。

    既来之则安之,我身上又没几个钱,人家惦记我什么呀——有的时候,老百姓这样淳朴的价值观,恰恰让他们很容易接受一些怪异的新鲜事物。

    可以说迄今为止,老王掌柜一行人,是亲眼瞧见小酒馆长腿跑之后最淡然处之的人了——还有心情插科打诨呢!

    陆小凤相当快活,几个人一块儿吃了早点,陆小凤与花满楼负责送他们去五十里外的眉镇上暂住。

    十杀手就不回去了,他们还没得到大师兄的许可呢。

    大师兄,对这少年飞剑客还真是……严防死守。

    二月霜如是想到。

    对于他们这样的人来说……得之所爱,大约就会是这样的情形吧。

    他们这一生得到的东西实在太少,失去的东西却实在又太多,前半生里,师父永远在教导他们不配……他们不配过上普通人能有的生活,他们只是工具、只是一柄剑……被握在师父手中的剑。

    沾满了鲜血的剑,难道也配拥有美好的感情么?

    大师兄看似骄傲……但实则也同他们一样,在心底深处,有被师父摧残到完全碎掉的部分。

    或许这就是他对主人严防死守的原因?他或许在心底里觉得自己不配,所以害怕主人会被……区区一个毛孩子给抢走。

    二月霜的双眼中划过了一丝讶然的情绪,又很快归于冷静。

    小酒馆里自来了宋甜儿宋大厨之后,饮食水平有了不小的提升,从前乔茜早上也醒不来,所以中午大家都是谁起得早谁做……有的时候很不巧赶上了陆小凤,那就全员吃泡面!

    ……算了,算了,泡面总比巧克力炖牛肉好。

    某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花公子如是说。

    自宋甜儿来了之后,情况就发生了一些改变,她与乔茜分工配合,中午是宋甜儿主厨、晚上是乔茜主厨,当然了,其他人也不会闲着,该切菜切菜,该炖汤炖汤。

    今日也不例外,宋甜儿起来,又把楚留香也薅起来打下手,陆小凤和花满楼今天中午大概就在眉镇吃了,剩下的人就随意吃点——指酿豆腐、板栗蒸鸡、白灼菜心、虾仁滑蛋和番茄虾仁豆腐汤。

    宋大厨的规格……

    怪不得楚留香的口味那么刁……这是被惯坏了啊。

    阿飞见饭好了,便去叫乔茜起床——以前,他也经常就叫乔茜这样起床,她被薛笑人弄断了手腕时,还是他负责照顾她的。

    阿飞穿过回廊,在乔茜的门前站定,伸出了手,恍惚之间品见了一点熟悉的安心感,又惊觉——距离上一次他这样叫乔茜起床,其实已经过去了一年多。

    他的手顿了顿,轻轻叩下,低声道:“乔茜,吃饭了。”

    门内没有人说话。

    但却有个脚步声。

    乔茜的屋子似乎比一年多以前多了什么,里头的声音基本传不到外头来,只有敲门声清晰,直到那人走到门口时,阿飞才听见了脚步声,随即,那脚步声站定,门从里面被拧开,锁扣发出了“嗒咔”的一声。

    门开了。

    中原一点红冷冷地瞧着他。

    这……这是……

    少年的瞳孔立即缩紧了,身体几乎在一瞬间绷紧!

    中原一点红就站在门里。

    他身上只着里衣……里衣也松松垮垮地没穿太整齐,头发也未曾束起,漆黑的长发极为随意地搭在肩头,屋子里传来暖烘烘的气息,热气迎面而来,阿飞只闻到一股被蒸得温温热的皂角香气。

    而在这皂角香气之中……是那股他很熟悉的蜜渍桃子味。

    几乎是瞬间,阿飞浑身上下的肌肉都已完全紧绷,好似一只应激的狼,正在面对自己强横的同类!

    他在……他在宣誓主权——!

    阿飞如遭雷击,几乎是在瞬间就反应过来!

    少年霍然抬眸,一双黑漆漆、冷冰冰的眼神已对上了他。

    而中原一点红当然也正冷冷地盯着这少年看,二人的目光在冰凉的空气中无声的交汇,好似刀光与剑影相击一般,击出了一连串爆裂的火星。

    阿飞的小臂肌肉紧紧绷起,已好似将整条袖子都鼓鼓胀胀的撑满,如果此刻他捋起了袖子的话,就一定能瞧见小臂上的那根青筋都已自皮肉下凸起、颤抖、收缩——

    杀手将这一切都收归眼底,却没有一丝怜悯。

    求爱的战争,恰恰是这自然界中最凶猛、也最残忍的战争,一点红从不是什么善茬,不可能会在可以一击毙命的时候对自己的对手手下留情。

    况且,他很能看得懂阿飞。

    他们在某些方面有些像,而阿飞又太过年轻、太过稚嫩,不大懂得如何去隐藏自己——他或许还根本没想明白自己对乔茜究竟是什么样的感情,在他的心中,那种依恋、渴望的情绪与愧疚、逃避的情绪同时存在,懵懵懂懂,还不明朗。

    此时不快刀斩乱麻,更待何时?

    杀手的声音没什么温度,道:“她还躺着,一会儿就来。”

    阿飞默然。

    他死死地盯着一点红,一点红也居高临下地盯着他,唇角带着一丝讥诮的笑容。

    乔茜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你们杵在那里干什么呢?”

    一点红与阿飞在这时候的反应居然出奇的一致,同时开口道:“没什么。”

    乔茜:“?”

    乔茜狐疑地眯起了眼睛……他们的关系什么时候这么好啦?默契简直满分。

    一点红却不再多废话,他收回自己的视线,反手关上了门。

    阿飞站在门外,默然半晌,拳头攥紧了又松开、松开后又攥紧,复而抬头,面无表情地转身走了。

    第285章

    ***

    一点红反手关上了门。

    门外, 是寒冬凌冽;门内,却是温暖如春。

    这屋子里总是一直弥漫着一股蜜渍桃子的香气,乔茜显然是个很长情的人, 用惯了什么东西后就舍不得换掉, 这股味道好像已成了她的标志, 像这样在被窝里窝上一夜, 整个床榻上都是她泄露出的甜味。

    当然,现在来说,这屋子里的味道已被他入侵了。

    皂角的清香与桃皮的微涩味融合纠缠在一起, 构成了一种……他们的味道。

    ——他们厮守、相爱的味道。

    乔茜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慢慢地从床上爬起来, 头发乱蓬蓬、衣裳也没穿几件, 还得用被子遮住前胸。

    她有点奇怪地问:“你们的默契什么时候这样好了?”

    杀手眯了眯眼, 伸手打开了乔茜的衣柜,道:“穿哪件,我帮你拿出来。”

    乔茜:“…………”

    乔茜道:“红大爷转移话题的技术还是这么差……”

    一点红:“…………”

    一点红能说什么呢?一点红当然什么也说不出来。

    好在乔茜似乎肚子比较饿,她很快就忽略了这个小小的问题, 从床榻上跳了下来,洗漱拾掇、穿戴整齐、又随意扎了个大马尾辫子,在头顶上系了个大大的米妮蝴蝶结。

    一点红拉住了她的手, 两个人手拉手的出去了。

    噫……

    今天的红大爷……好黏人呢……

    乔茜这样想着,把手蜷缩起来,用两根手指头在他掌心里挠一挠。

    杀手侧头瞧了她一眼,手上稍微收紧了些,镇压了她这些窸窸窣窣的小动作。

    乔茜:(*^▽^*)

    去了前头,饭已经摆好了。

    以前,常驻人口还不多的时候, 酒馆里是摆了七八张木桌,如今人口变多,乔茜就在酒馆正中摆了张大的餐桌,周围零散地摆了三张小的四人木桌,如此,酒馆看上去不像酒馆,倒更像是一家人吃饭聚会的地方了。

    这也很好,乔茜就喜欢这样团团圆圆、热热闹闹的生活!

    而且所有人都在。

    陆小凤回来了,楚哥被缠着走不了,还有久违的小阿飞。

    乔茜高高兴兴地进门来,十杀手正在从厨房里往出端饭,桌子上七七八八地摆了一桌,番茄的酸香味是最具有侵略性的,才一进来,乔茜就被刺激到了,嘴巴里开始分泌口水。

    陆小凤和花满楼不在,他们去送老王掌柜一行人了。

    六钧弓也不在,因为老王掌柜一行人要暂住的地方毕竟是他们的房产,他们也得派人跟着去,二月霜就顺手把六钧弓给扔出去了。

    ——六钧弓和陆小凤的关系倒是不错,二月霜又不是薛笑人,认为杀手不该有常人的感情。

    他认为多交朋友也不错,既然关系好,那就一起出去玩儿吧……别在这里又闹出什么笑话来,真是不够他丢脸的。

    六钧弓当然不知道二师兄心里是这么想他的,脚步轻快地走掉了。

    宋甜儿正在骂楚留香:“楚哥楚哥,你真没用啊!怎么会糊掉呢……你说说,你说说……!”

    楚留香:“…………”

    楚留香一指自己的鼻子,耸了耸肩,意思很明白。

    宋甜儿双手叉腰,大声要求:“楚哥就不能用毛孔来闻味儿么?”

    楚留香:“…………”

    楚留香震惊:“……你说什么?”

    宋甜儿大约也意识到自己提出的要求实在太为难人了……有点讪讪地吐了吐舌头。

    阿飞却立在沙发前,抬头远眺窗外的雪景,玻璃上映出了他的半面脸颊,没什么表情,让人瞧不出他在想什么。

    乔茜道:“阿飞快来吃饭啦。”

    阿飞脖颈侧的肌肉似乎抽动了一下。

    他没有回头,只是张了张口,沙哑地道:“就来。”

    乔茜歪了歪头,一点红已给她舀了一碗番茄虾仁豆腐汤放面前了。

    她的注意力当然立即就被吸引过来,伸手拿住了汤勺,舀一口颜色鲜亮的汤……那酸鲜的味道立即在她口腔里炸开了,将每一个味蕾都完全激活。

    乔茜:= ̄ω ̄=

    真好喝~~

    阿飞没什么表情地走过来了,楚留香瞧了他一眼,无声的叹了口气,温声道:“阿飞,来坐这里。”

    他拍了拍自己身边的那个空位。

    阿飞眸光闪了一闪,没有拒绝,坐到了楚留香身边去。

    楚留香又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天底下总是充满了遗憾,有些遗憾大到一辈子都无法去和解,有些遗憾却在过去之后回看时,会泛起淡淡的甜蜜与惆怅……少年人无疾而终的暗恋,或许就是后者。

    楚留香年近三十,已是个完全成熟的男人。

    他当然也有过初恋喜欢的女孩子……他当然也不是完全顺利,以他的人生经历与经验来说,他并不觉得这样懵懵懂懂就结束的感情有什么不好,也不觉得这是多么大的事情。

    但楚留香之所以是楚留香,正是因为他从不以自己的经验去判断、去对待别人。

    他只是给阿飞夹了一筷子虾仁滑蛋。

    又给阿飞舀了一碗汤。

    再给阿飞夹了一筷子酿豆腐。

    再给阿飞……

    阿飞:“…………”

    阿飞忍无可忍,默默把自己的碗往旁边推了推,却也不肯看楚留香。

    他看起来谁都不肯看的样子,嘴唇紧紧地抿着,呼吸之间微微有些颤抖……但还算大体平稳。

    楚留香笑了笑,把自己的筷子缩回去了。

    他的面前伸过来另外一只碗。

    楚留香撩起眼皮,无奈地道:“姑奶奶,你又怎么了?”

    乔茜理直气壮地道:“我也要楚哥夹菜给我!楚哥父爱大爆发……怎么可以不疼我!”

    楚留香:“…………”

    楚留香能说什么呢?楚留香当然只有老老实实地从命,他认命似得给乔茜夹菜,每一个菜都夹一筷子。

    然后,他的面前就又伸过来了三只碗。

    ……那当然是他的三个好妹妹姑奶奶咯。

    楚留香:“…………”

    幸好,一点红没把自己的碗伸过来,不然的话,他可能会当场吓死。

    杀手倏地抬头,冷冷地瞧了楚留香一眼。

    他似乎总有一种格外敏捷的雷达,能精准地捕捉到楚留香腹诽他的那一刻。

    楚留香无辜地眨眨眼,冲他笑了一笑——表示自己什么也没做。

    杀手才懒得理他。

    ***

    如此,老王掌柜一行人就算暂且安置好了。

    而乔茜也算是正式被卷入了这场阴谋之中。

    金钱帮、龙啸云、快活王宝藏。

    只要她不在那江湖上行动,管他们怎么说呢?就算他们把人脑子打成狗脑子,那也完全波及不到半点乔茜,随便他们怎么闹都行。

    但是此刻,老王掌柜一行人,却无家可归了。

    乔茜于王家铺子门口击败上官飞的那一刻,这兢兢业业了一辈子的老掌柜和大厨子,就已经被卷入了这场喋血之战中,如果乔茜不管他们,他们就会被金钱帮掘地三尺的找出来——能活命么?大概是不行的。

    而乔茜管了他们,让他们来眉镇暂且避难。

    眉镇虽好,但毕竟不是他们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

    他们什么时候能回去呢?那就是乔茜杀死上官金虹,彻底颠覆了金钱帮的时候。

    乔茜已决心要去这样做。

    但是,他们却不必立刻就回去,上官飞失踪了,金钱帮的人自然要来在保定城中搜查一番,找她的麻烦,乔茜还不想应付太多小喽啰,且让事情降降温再说。

    如此,又过了半个月,乔茜才换了地图,重新回到了保定。

    半个月的时间,已足够发生许多事。

    比如说……

    荆无命!

    乔茜回到保定的那天清晨,一打开门,就瞧见了立在门口的那黄衫青年。

    可是,他同半个月前却已完全不同了!

    他的双眸依然是死灰色的,那种摄人的恐怖魔力也依然存在,然而他的身上却已风尘仆仆,他的面色也苍白到了一种病态的程度,他的左臂就这么垂下,皮肤透出死灰的颜色,而他整个人身上,也仿佛散发着腐烂的味道——

    他竟然还站着,就这么直挺挺地杵在原地,死死地瞪着乔茜,沙哑地道:“上官飞的尸首在哪?”

    乔茜吓了一跳,叫道:“你为什么还没有处理你的伤口?”

    他这个人是傻的么?胳膊废了半个月,既不清洗也不处理……到了现在,这条胳膊已是非截不可了,他居然还一副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立在这里和她要上官飞的尸首!

    结果,乔茜的话音刚落,这黄衫青年的身子就晃了晃,直挺挺地扑倒了。

    乔茜:“…………”

    第286章

    ***

    乔茜:“…………”

    乔茜明明什么也没干, 只是乖乎乎地睡觉起床、打开了门……然后就有人栽倒在她面前了。

    乔茜:呆滞.jpg

    黄衫青年荆无命无疑是个非常骄傲的人,剑客大多孤傲,如荆无命这般天下顶尖的剑客, 更是绝不愿弯一下脊背!

    乔茜先前在沈氏祠堂之中, 一飞刀飞中了荆无命的肩膀, 他不愿受人恩惠, 竟一掌拍在飞刀之上,将那刀刃全根没入肩头、彻底废了自己的肩膀——这无疑就是他骄傲心性的铁证。

    但现在,他竟倒下了……直挺挺地倒在了乔茜面前。

    乔茜吓了一大跳, 根本连什么都没有想,立即就冲了过去, 手刚一扶住他, 就差点被烫得缩回来——他身上的温度简直高得吓死人, 也不知道究竟高烧了几天?也不知道他在这种情况之下,究竟是如何做到一直强撑着不肯倒下,一路又跑来了保定的。

    他是为了……上官飞的尸首?

    不错,倒下之前, 他唯一说过的话,便是向乔茜索要上官飞的尸首。

    乔茜有点惊奇地瞧了荆无命一眼。

    这青年人正急促地呼吸着,双眼紧闭、额头沁出冷汗……而他的身上, 也正散发出一股很不妙、很不妙的气味,这是腐朽、死亡的味道。

    他的手臂已经完全……废掉了。

    他救过阿飞。

    阿飞亲口说过,他用剑去挡住了玉箫道人的三枚白玉透骨钉,无论他的目的是什么,无论他究竟有多想杀阿飞……他的行事作风总是正大光明的,可以担得起旁人的敬佩。

    只凭借这一点,乔茜就无法放着他不管。

    乔茜左看一看、右看一看, 确定巷子里没有人后,这才鬼鬼祟祟地把黄衫青年给拖进小酒馆里了。

    ***

    荆无命在发高烧。

    他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受过这么重的伤了,左臂完全废掉时,他的脸冷如冰雪、硬如岩石,仿佛连一丁点的波动都无,这世上的英雄或许大都如此……看淡生死,连自己的一条膀子,也全然不放在心上。

    他必须这么做,因为他的骄傲与自尊绝不允许他去受别人的恩惠!

    但他心底的另外一个地方,却在害怕。

    人就是人,人永远不是工具。

    即使这个人是被当成一柄刀、一把剑来养大的,但人性与情感却是永永远远都抹不掉的。

    一点红与十杀手是如此,荆无命也是如此。

    他在怕什么呢?

    他在怕……怕上官金虹。

    不错,上官金虹。

    他是上官金虹收养来的孩子……年幼时,他是在山林中、像狼一样长大的小孩,然后在不经意之间误入了红尘俗世,在完全陌生的环境中应激,撞得头破血流,然后被一根绳子套走了。

    套走他的人就是上官金虹。

    上官金虹教了他许多东西……而荆无命,荆无命或许有一种很奇异的雏鸟情节,他从没有被这样好好地对待过、从来没有享受过亲情的美好、从来没有过一个遮风挡雨的屋檐,这一切都让他感到好奇、舒服,还有……依赖。

    在他十岁的时候,上官金虹走在前面,他就已亦步亦趋地跟在后面了。

    他学会了上官金虹要他学的一切,也非常无师自通地明白了他想要的样子,于是就默默地把自己扭成那样子,因为这样的话……他的养父就会多看他一眼了。

    但是,在心底的某个地方,他又是患得患失的,因为他不是上官金虹的儿子。

    他还见过……上官金虹对他的真儿子的态度,那是对他从没有过的。

    上官飞总是在嫉妒荆无命能时刻在上官金虹身边待命,乃是他父亲最倚重的左右手。

    可是,他不知道的是,其实荆无命对他的嫉妒,也早已扭曲变形,阴暗到了极点,恨不得一口咬死他。

    荆无命希望上官金虹真的关心他,不是因为他的剑,而是因为他的人。

    这疑问一直都在他心中,但毁掉了持剑的左臂之后,他终于可以得到这答案了。

    踏进金钱帮总部之前,他的手臂痛到失去了知觉,脊背收紧又放松,好像有一种强烈的恐惧感把他击中、那种恐惧感中,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这兴奋或许是……挑战的兴奋?他不知道,他是个很少思考的人,甚至连自己的情绪都不大懂得……他只知道自己的手脚在发烫,像是、像是他在杀人之前的那种感觉。

    走出金钱帮总部之后,他却已完全变了。

    这时,夜色已深,天地之间一片浓黑,一轮尖锐的勾月在夜空中撕出一道口子。

    雨滴落了下来,随即连成了细细的珠线,噼里啪啦地落在芭蕉叶上、落在玉兰花丛之中,打出草木的旺盛腥气,也打出了他那条废掉的手臂里令人作呕的腐烂气息。

    他浑浑噩噩地立着,茫然地盯着斗笠上的水珠,那双灰色的瞳孔好似已完全地扩散、完全地失焦。

    他的灵魂好像突然被碾碎了。

    他进门,他来到上官金虹面前,他站定。

    上官金虹正站在他的桌前批复条陈,听见他进来的声音之后,就抬头瞧了一眼。

    他瞧见了他的左臂,血迹斑斑,呈现出死灰的颜色,无力地垂在青年人的身侧,痛到连手指都无法蜷缩了。

    上官金虹没有说话。

    他的脸色甚至没有任何变化,只是这样淡淡地扫了他一眼,然后就低下了头去,继续处理桌上堆积如山的条陈。

    荆无命一动不动地立在他的面前,瞳孔已茫然地放大。

    上官金虹放下了笔。

    上官金虹走出了门。

    荆无命的目光一直紧紧地追随着他,瞧见上官金虹抬脚踏出门后,他也迈出了脚,跟在了他的身后。

    但是,上官金虹的步伐却已发生了变化,荆无命忽然就跟不上他的步伐了,他们那配合默契的脚步,居然已完全对不上了。

    荆无命追了两步,上官金虹的身影却越来越远。

    他停下了,茫然地盯着他的背影。

    他的养父……养他长大的那个人,教他这配合默契步伐的那个人……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荆无命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好似突然就变成了一块石头,一块冰冷的、没有灵魂的石头。

    天色暗了下去,天色完全黑了,雨淅淅沥沥地开始下,打在他的肩头,打在他的伤口上,那种持续了半个月的痛苦像是钝刀子割肉一样,侵蚀着他的每一根神经,令他肌肉颤抖、青筋凸起。

    不知站了多久,他忽然踏出了步子。

    上官金虹不要他了,金钱帮……不是他应该呆的地方了。

    他浑浑噩噩地走着、走着,衣裳已完全在雨中湿透。

    雨水是否干净呢?答案是否定的。

    他的伤口早已经溃烂脓肿,早已容不得半点摧残,如这样完全被雨水浸透,情况只会更危及。

    但是,荆无命竟浑然不觉。

    他或许完全没有常识,也或许是完全不在意自己的死活。

    ——江湖上被当做工具养大的人似乎总是如此,他们被磨灭的第一个欲望,往往就是对自己生命的重视。

    荆无命反应很慢……他似乎过了很久很久,才终于反应过来了。

    ——上官金虹不要他了。

    ——他根本不在乎他这个人,只在乎他手中的剑,当他无法再握剑时,就不配再站在他身后!

    荆无命的心中燃起了仇恨、深深的仇恨。

    他这一辈子只杀人,却从没恨过人……如今,他的心里却突然涌起了一阵足以燃烧一切的仇恨!这仇恨烧得他浑身打颤、一阵阵地发抖,如果不发泄出来的话,他感觉自己就要就此烧尽、从此就成为一条丧家之犬!

    他要……他要报复上官金虹——!

    上官金虹最重视的东西是什么?一是金钱帮、二是他的儿子,上官飞。

    他的心里忽然又燃起了那种扭曲的嫉妒,他真的很想看看……很想看看上官金虹看到他儿子的尸体时,会是一副怎么样的表情?

    要……要抢过来,把上官飞的尸体抢过来,伪装成他杀的……

    荆无命的大脑这样乱糟糟地想着,那双死灰色的瞳孔又慢慢地收缩,死死地盯住了保定的方向。

    ——如果有一个人,有胆色、有本事得罪金钱帮,杀死上官飞,那那个人一定就是乔茜!

    他就这样朝保定的方向走着、走着,他的手臂一天比一天腐朽得更厉害,他的身体一天比一天更虚弱,他不在乎极……他什么都不在乎,他只有一个念头。

    ——他要看到上官金虹恐惧痛苦的表情。

    所以,他来到了乔茜的门前。

    他完全错过了先前半个月保定城中的大搜查……等他来的时候,保定城中金钱帮的势力已往别的地方去了,荆无命完全没有多想,他没有想为什么乔茜的酒馆还好端端地在保定、也没有想为什么其余的人都没找到她。

    他只是撑着最后一口气,嘶哑地道:“上官飞的尸首在哪?”

    然后,他就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天旋地转地倒下了。

    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最后感知到的,是一股极甜蜜、极温暖的蜜渍桃子的香气。

    第287章

    ***

    乔茜只是出了个门, 在小巷子里转了转,居然就捡回了一个人!

    对此,乔茜很无辜地表示:“我也不知道哇……我一出门, 他就直接摔到我面前了!”

    仔细想想, 这场景总觉得有点熟悉……

    啊!想起来了!

    她当时也是这么摔在金九龄面前的!

    就地腿一摔, 讹他八万八!

    所以……这是被碰瓷了么……

    乔茜:“…………”

    酒馆里的诸人倒是都看起来情绪很稳定……尤其是一点红, 他大概已极习惯乔茜这样子捡人回来了——阿飞就是被这样子捡回来的。

    当时,一点红只以为自己迟早是要去面对师父,是要死的。

    所以他对阿飞不假辞色, 故意要与乔茜唱红黑脸……乔茜却很不赞成他这样做。

    很久之后,一点红才知晓, 原来她很早就已筹备着要对付薛笑人了……阿飞正是她所看中的帮手。

    这件事令一点红如浸泡在了温泉水中一样, 心中暖洋洋、软绒绒的, 爱意在疯狂涌出,包围了他、也同样想包围住她。

    此刻,眼见乔茜又捡回了人,杀手倒是也不多问什么, 只是顺手从她手里把人接过来……然后他立即就皱起了眉。

    ——这个人的手臂,已完完全全废掉了。

    楚留香也走过来瞧了一眼,立即皱眉道:“再不截肢, 怕是性命难保。”

    黄衫青年浑身都在散发着高热,脊背上却一层一层地涌起冰冷的战栗,这令他的身子忍不住地发起了抖,他的眼睛紧紧闭着、牙齿也紧紧咬着……也不知道在忍耐着怎么样可怕的痛苦。

    但他竟然一声不吭。

    楚留香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忽然抬头扫了一眼一点红。

    一点红:“…………”

    一点红:“?”

    看他干嘛?

    楚留香却没有说话。

    其实,他在想的是:被当做工具养大的人,是不是每一个都很擅长忍耐?比如说一点红,比如说十杀手, 再比如说荆无命。

    坚强是一件好事,但这样的坚强,却只能叫人觉得是一场悲剧。

    而更可悲的是,好像无论在哪一个江湖,像一点红这样的人都不少……只因无论是那个江湖,都不会缺少薛笑人、上官金虹这样不把别人的命当命的人。

    他们在源源不断地制造着悲剧。

    一点红走出来了,那么,这个姓荆的青年能不能挣脱出来呢?

    ……但现在却并不是去想这件事的时候,因为当务之急,是先保住他的命。

    众人立即动了起来。

    保定是个大城,也有很多有名气的大夫坐镇,先前那五毒童子带着一堆极乐虫前来闹事时,乔茜因为制作解药,与城中几个大的医馆有过来往。医者仁心,乔茜当时能为周边百姓考虑周到,结下了善缘,如今正到了用的时候。

    陆小凤去请大夫,大夫很快就会到。

    与此同时,乔茜又翻出了恒山派治疗内外伤的良药,外伤敷天香断续胶,内伤吃白云熊胆丸,那么荆无命属于内伤还是外伤呢?

    好像是因为外伤耽误治疗顺便引起了内伤……

    乔茜:“…………”

    不管了,统统糊上去!

    乔茜抱着药就冲进去了,这时候,二月霜已用尖刀划开了荆无命的衣裳,露出了他苍白的胸膛……

    乔茜:探头.jpg

    二月霜就要扯下他的袖子,露出他完全腐烂掉的那条手臂。

    乔茜:探脑.jpg

    一点红忽然挡住了她,道:“别看。”

    乔茜:“?”

    一点红道:“腐肉脓流……恶心得很,你晚上还想不想吃饭了?”

    那倒是还想的……

    看死人、和看腐烂掉的肉……自然是两种完全不同的感觉,乔茜自己反正也不是大夫,无所谓看不看的,听一点红这么一说,就把头缩回去了。

    一点红接过了她手中的药,扔给了二月霜。

    乔茜歪歪头,道:“你们好熟练啊……”

    一点红淡淡道:“以前处理多了。”

    杀手当然不会处理别人的伤,他们一般都是处理自己的伤,少时还在师父的别院里受训时,他们就时常被鞭子抽得鲜血淋漓,有时伤口浸了水,就会发炎腐烂……后来入了江湖,去做杀手行当,这样的事更是家常便饭。

    不过,大概没有人伤得和荆无命一样重……因为他们不会故意去拖着。

    这黄衫青年剑法绝佳,脑子却很有问题,二月霜瞧着他的伤势,怎么也想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拖到这个地步。

    ……脑子比小六还不好使啊。

    二月霜如此想到。

    在外院的六钧弓忽然打了个喷嚏。

    六钧弓:“?”

    有谁……在骂我么?

    大概是错觉吧。

    他垂下头,自米缸里抓出一撮小米,洒在了鸠魔智的面前。

    鸠魔智的胸脯一鼓一鼓,脑袋一蛹一蛹,用鸟类特有的云台稳定器型走路法过来了。

    诶,等等,这傻鸟今天吃了几顿来着……?

    算了……能吃是福。

    六钧弓开始认真地喂鸟……

    而这边的乔茜已又快眼泪汪汪了……

    不是因为荆无命受伤太重,而是因为一点红轻描淡写地说出的那句话。

    呜呜……红大爷,以前真的受了好多苦啊……

    乔茜:蛋花眼.jpg

    一点红:“…………”

    即使过了这么久,杀手依然会因为她的这种怜惜而产生毛骨悚然的快感。

    他似乎明白了她的致命吸引力到底源自何处……也明白了她为什么总是吸引着灵魂破损的人的目光。

    他忽然扭头看了一眼昏迷的荆无命,什么也没表示,只是对乔茜道:“你歇一会儿,这里让二月霜来。”

    乔茜道:“唔……好。”

    二月霜果然面不改色地对待着这狰狞可怕的腐烂伤口。

    他拿出了白云熊胆丸,淡淡地道:“你想死,还是想活?”

    荆无命的双眼还是紧紧闭着,睫毛却在痛苦地颤动,他的额头上沁出了大颗大颗的冷汗,脊背似乎也想要弓起来——这是动物在受伤时最本能的反应。

    但二月霜却没有什么怜悯,只是接着道:“想活,就吞下去,想死,那就随你。”

    他把白云熊胆丸塞进了荆无命的嘴。

    说也奇怪,荆无命似乎真的听到了这话,他的人也突然变得很乖,虽然他的喉咙现在像是被烧起来一样的痛,但他还是努力地把这药丸给吞了下去。

    昏迷之中,他潜意识里那种求生的欲望,好似已完全被激发。

    二月霜收回了手。

    大夫很快就来,瞧见荆无命之后,这老大夫立即倒吸了一口冷气……当即就要动刀子。

    ——他的手臂的确已经没救了,就是神仙来了,也保不住的。

    那就动吧。

    整个这一天,小院儿里都忙忙碌碌的,屋子里满是血腥与腐烂的味道,麻沸散煮了不少,血水更是一盆接着一盆地往外端,荆无命中途甚至还醒来一次,他痛苦地喘息着,双眼无神地瞧着自己失去的手臂……

    大夫吓了一跳……这家伙怎么中途醒了?!

    然而,即使是截肢的痛苦,也没有让荆无命叫出一声,他只是瞧着自己的手臂……这只持剑的手臂,原来才是他的意义。

    无法持剑、他就没有活着的意义。

    一块吸满了麻沸散的布被罩在了他的口鼻上,令他昏昏沉沉,失去了意识。

    他的意识像是消散了,又重新聚拢,所有的痛苦对他来说好似都没有了意义,他在梦中昏昏沉沉,又梦见了自己被第一次领进金钱帮的时候……

    他亦步亦趋地跟在上官金虹的身后。

    那个时候,上官金虹的背影对他来说,还很高大,像是一堵宽厚的墙。

    他很好奇自己未来的家,就从这堵墙背后探出了半个脑袋去观察。

    那个时候,他就看到了上官飞。

    上官飞的手里抱着一对特制的小金环,飞奔着扑过来大叫:“爹,爹,您今天有没有空教我练双环!”

    然后,他就看到了他。

    他的笑容立即消失了,惊疑不定地盯着荆无命,荆无命一动不动地探出头,根本不明白这个和他同龄的小孩为什么要这样看他。

    他也不在乎。

    他有家了。

    转瞬间,他的梦又剧烈地变化着,这些年发生的一切都好似浓缩成了一串走马灯,他记得的事并不太多,因为他从来不喜欢思考、也不喜欢观察……他的优点是话很少,缺点却是不肯听别人说话。

    他记得敌人的鲜血溅到他脸上时他那种恨不得烧起来一样的快感。

    他记得上官金虹立在一旁看他杀人,他的眼中永远不会有赞许,他只是如此沉默地站着。

    他还记得他抬头看了他受伤的左臂一眼,然后就立即决定放弃他。

    如果上官飞的手臂废了,他会那么容易放弃他么?

    ……不,不会的,上官飞的武功那么差、上官飞甚至有极大的可能已经死了,可是他没有放弃。

    他派出那么多的帮众,只为找一个废物上官飞。

    ……因为他是上官飞。

    荆无命的胸膛里忽然燃烧起了一簇毒火!这嫉妒的、仇恨的毒火恨不得把他浑身上下的每一寸肌肉都给烧透!他的咽喉中忽然发出了一种低沉嘶哑如动物一般的奇怪声音,然后——

    骤然睁开双目!

    他看到了洁白的天花幔。

    他躺在一张柔软如云朵儿般的床榻上,床榻清洁、被褥馨香,屋子里明明亮亮的,床榻旁的一张小木桌上放着一只花瓶,花瓶里插着一朵新鲜的紫茉莉。

    身边有人——!

    虽然重伤,但荆无命的警惕性却没有丝毫下降,他霍然转头,死死地盯住了朝他走来的那个人。

    她穿着一条嫩紫色的裙子,整个人都清清透透、亮亮堂堂的,像极了桌上的那株新鲜紫茉莉。

    她瞧见了荆无命那双死灰色的眼睛。

    这双眼睛盯着人看的时候,时常都会令对手感到毛骨悚然,甚至难以呼吸……这是一双十足令人厌恶的魔眼。

    然而,这紫茉莉一样的女郎,却好似完全没有受到任何影响一般,轻轻地笑了,快活地道:“你醒啦,手术很成功。”

    ……你已经变成女孩子啦。

    ……最后这句玩笑话,乔茜实在没敢说,怕荆无命理解不了她的幽默感。

    第288章

    ***

    荆无命一动不动。

    他的眼睛也一眨不眨, 紧紧地盯着她。

    那双死灰色的瞳孔似乎因为屋子里的光线太强烈而缓缓收缩着……亦或者是因为,他在思考?

    很难说,因为荆无命的确是个非常难懂的人。

    他盯着乔茜。

    乔茜盯着他。

    他的眼睛忽然极缓慢地眨动了一下。

    ……是她。

    在沈氏祠堂的那个夜晚, 他对阿飞起了浓厚的杀心, 快要得手的那一刻, 被她飞出的暗器击中肩头, 阻止了动作。

    然后……他们放过了他,让他离开。

    再然后……

    他来保定,为了找上官飞的尸首, 结果……

    他想起来了。

    结果,他直接跌倒在了她的门前, 之后就是一段极为痛苦的记忆, 他在中途睁开了眼睛, 瞧见了自己的手臂……而现在……

    荆无命缓缓低下头,看了自己一眼。

    左肩肩头被干净的布条牢牢包住,药味与血味一齐冲进他的鼻腔,但那种之前时刻萦绕着的、令人作呕的腐朽味道, 却已经完全消失了。

    ……他失去了左臂。

    荆无命的眼睛又极其缓慢地眨了一眨。

    一个江湖人……一个使左手剑的剑客,还是这江湖中出手最快的剑客,他失去了自己的持械手, 却居然没有什么反应,双瞳之中空空荡荡的,好似什么都没有、好似什么都不在乎。

    乔茜探头探脑地观察他。

    荆无命一动不动,瞳孔好似又扩散成了一团迷迷蒙蒙的灰雾,好似在看人、又好像不是在看人,他直接把自己变成了一团奇奇怪怪、不知所谓的断臂雕像,谁也不晓得他在想什么。

    乔茜伸出手, 在他眼前晃了晃。

    荆无命没反应。

    乔茜用手指比了个“耶”。

    荆无命没反应。

    乔茜用两只手比了一只老鹰的造型,在他面前飞来飞去。

    荆无命的眼睛又很缓慢地眨动了一下……但这并不是因为他想说话,而是因为人的眼睛长时间不眨会很干很涩。

    乔茜松了一口气,道:“好,确定了,你是人类,不是木头人。”

    荆无命:“…………”

    荆无命的瞳孔缓缓收缩,凝注在了乔茜的脸上,冷冷地开口道:“为什么救我?”

    他的声音干涩、嘶哑、难听至极,好似一把生锈十年的断刃,被强行从刀鞘中拽了出来。

    为什么救他?

    明明上官金虹都不救他。

    明明上官金虹见了他,就像是踢走一只野狗一样的踢走他……而且她是敌人。

    在来之前,荆无命的想法其实非常简单——上官飞一定是死在她手上的,他要把尸体夺过来,如果她不给,那就死!

    乔茜赶紧给他倒了杯水——他的声音听上去都和沙漠里的那些旅人差不多了。

    但是荆无命却连瞧也没瞧一眼那杯水,仍然死死地盯着乔茜。

    乔茜只好把手缩回来。

    她叹了一口气,道:“因为我没法子见死不救,这是人之常情啊。”

    一个明显就快要死的人跌在了她的面前……就算真的是碰瓷的,那也总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人死掉吧?

    没有什么大道理。

    这世间的道理,往往就是这样的朴素,“同情”乃是刻在人类骨子里的情感,“见死不救”本身,才是反人性的行为。

    乔茜只是说了这样一句非常朴素的话。

    可谁知,荆无命听了这话之后,瞳孔居然突然收缩,好似受到了什么极大的刺激一样,他浑身的肌肉都紧绷起来了,脖颈侧的青筋从苍白的皮肉之下凸起,好似在发颤,他那断肢的伤口当然容不得这样子的造作,几乎是立刻就渗出了鲜血!

    乔茜跳了起来:“你做什么?”

    荆无命死死瞪着她,瞳孔突然变得血红,好像两滴血。

    ——两滴干枯的、变了色的血。(1)

    他的身子在颤抖,而他左肩处包裹伤口的布条,也立即变得血淋淋的。

    中原一点红忽然从门外一掠而入,骈指如剑、出手如电,重重点在了荆无命的穴道上,青年人的身子陡然软了下去,无力地陷入到了床榻被褥之间,呼吸粗重颤抖到了一种令人心惊胆战的地步。

    一点红冷冷地瞧着这小子。

    荆无命却浑然不在意这些,他的嘴唇翕动着,似乎喃喃道:“人……人之常情……”

    人之常情是什么?

    是指……像这个样子,把胳膊废掉的敌人拖回家中救治回来……么?

    这是……人之常情?

    乔茜这句简简单单的话,竟然好似化作了一条浸了盐水的牛皮长鞭,一下子就抽打在了他的身上,令他在一瞬间鲜血淋漓,抽搐颤抖——

    这是人之常情么?那么上官金虹为什么不这样做?

    难道对于上官金虹来说……他真的,连条狗都不如么?

    青年怔怔地躺着,又好似完全陷入了自己混乱的思绪之中,无法沟通、无法交流、无法理解。

    一点红:“…………”

    一点红对乔茜道:“他烧成个傻子了?”

    乔茜:“…………”

    乔茜拉一拉一点红的袖子,小小声道:“红大爷,不能当着人的面这么说呀……多不礼貌!”

    一点红:“…………”

    一点红皱着眉瞧着荆无命,道:“我叫二月霜来处理,你别管了。”

    ——他一向不喜欢给乔茜添麻烦的人,比如阿飞、比如荆无命。

    乔茜却有些担心地瞧着荆无命,过了半晌,才叹了口气,道:“也好,叫他先自己安静安静吧。”

    他们一起先出去了。

    荆无命的情绪太过激荡,显然听不进去任何话语。

    乔茜大概明白为什么……却只有叹一口气。

    荆无命无疑是个很傻的人,他如今变成这样,当然只能是因为上官金虹。

    何必呢?

    ——这样的话说起来是那样的轻飘飘,好似一个人痛苦的来源完全是自己想不开一样。

    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

    剥离哪有那么容易?

    荆无命之所以会产生强烈的恨,是因为他有强烈的爱,剥离掉这些令他痛苦、令他仇恨的东西,其实也就相当于让他剥离掉构成他的一切,他本就是为了得到养父的认可,才把自己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想让他放弃幻想、认清现实,就好像是让他把刺在心肝脾胃上的、与内脏肉体骨头完全纠缠扭曲在一起的肿瘤给一点点刮掉……刮骨疗毒的痛苦,岂是常人能够忍受的?

    如此说来,薛笑人倒是比上官金虹更厚道一点,至少他没有把红大爷给扭曲成这样。

    不……是红大爷撑过来了,他的心性之坚定、自我之明确,都是世间罕有的,薛笑人没有对他手下留情,是他自己撑过来的。

    乔茜:“嘤!”

    一点红:“?”

    乔茜扑进了一点红怀里,伸手抱住了他的腰,把脸埋进了他的胸膛,闷闷地道:“红大爷,好厉害!”

    她的声音细细的,呼吸也细细的,就这样隔着衣物打在一点红的心口,令他感到好似有一株细小的藤蔓正在顺着他的心口生长。

    但是她怎么突然说这种话……晚上睡觉的时候,她倒是经常忘情地这样喊。

    杀手的眸光暗了一暗,侧开了头,没有说话。

    乔茜把埋在他胸膛的头抬起来,刚好就瞧见了他的下颌角……还有有点微红的耳朵。

    ……红大爷,好像误会了什么呢。

    乔茜歪了歪头,还是选择不解释了。

    屋外,众人该干什么干什么,宋甜儿因为酒馆里多了个重伤的病人,于是便打算做些清淡又有营养的吃食——蒸蛋来一个、清蒸鲈鱼也该来一条,再来些好下饭的菜,譬如说番茄虾仁,最是酸鲜开胃。

    乔茜道:“米布丁!米布丁!”

    楚留香:“…………”

    楚留香揉了一下乔茜的脑袋,笑道:“你是不是觉得,所有人生病了,都要吃好吃的米布丁?”

    乔茜点了点头。

    而屋子里的荆无命,却好似一只没有装入任何东西的空袋子,空空荡荡地躺在床榻上,双眸又扩散成了一片奇异的灰雾,迷迷蒙蒙,像是一片野火烧尽的死灰堆。

    他或许已经意识到了上官金虹的残忍……远比他想象中的要更残忍。

    他或许已经心如死灰。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阴影遮在他的脸上,一半明、一半暗。

    门被推开,六钧弓端着食盒进来。

    吃食被一样一样地摆在荆无命的面前。

    蒸水蛋又嫩又滑,放了一勺醋、一点香油,还有一撮翠绿的葱花;番茄虾仁颜色鲜亮,味道浓郁,热乎乎地冒鲜气儿,这道菜是最下饭的;清蒸鲈鱼的鱼刺已被去掉了,这是专门去保定城中最大的大酒楼里买的,本来人家就是现杀现做,只是宋甜儿对别人的手艺信不过,才只买了鱼回来自己做,这样的新鲜鲈鱼无需太多调味,简单蒸了,用酱油与白糖调味,就是人间美味;最后还有个熬得浓浓白白的鲫鱼豆腐汤。

    当然,还有米布丁。

    冰冰凉凉、软软甜甜,是病中最好的小甜品。

    这样一顿饭,当然可以称得上是色香味俱全,令人食指大动、胃口大开。

    可是荆无命居然还不动。

    他不仅不动,他简直连看都没看这些菜一眼,依旧空空荡荡地躺着,好似连灵魂都已失去。

    六钧弓离开了。

    日落星移,天完全黑了下去。

    他的门又被推开了。

    “嗒咔”一声,灯被打开。

    强烈的白光,霎时打在了荆无命的身子上。

    他的瞳孔骤然缩紧……好似一只应激的猫!

    乔茜保持着开灯的姿势,忍不住笑了起来,道:“你的眼睛好奇怪。”

    会像猫一样一缩一缩的呢……要是白天成竖瞳,晚上会变圆,那就更像了。

    不过如果那样的话……乔茜肯定会怀疑他是妖怪的。

    荆无命冷冷地瞧着她,一句话也没有说。

    乔茜看了看架在床上的小桌板……上头的菜果然完全没动过。

    乔茜叹了口气,道:“你究竟是想活、还是想死啊?”

    荆无命不理她。

    乔茜又叹了一口气,道:“你想要上官飞的尸首,是为了报复上官金虹么?”

    荆无命不说话,脖颈侧的青筋却在颤抖。

    乔茜发现他的情绪其实还是挺好懂的……只要好好观察就行了。

    她似乎掌握了一些拿捏他的方法,于是便试探性地靠近,坐在了他的床榻边儿上,端起米饭的碗,安抚似地对他道:“好好吃饱饭,才能有力气做坏事啊……”

    第289章

    ***

    这句话果然戳中了荆无命的心事, 他那双尖锐冷漠的眼睛里,忽然闪过了什么极为难懂的情绪,下一秒, 他就挣扎着坐了起来, 一把就端起了那个盛着鲫鱼豆腐汤的碗, 咕嘟咕嘟, 一口气全喝干净了。

    乔茜:“…………”

    乔茜赶紧阻止他:“都凉透了……等一会儿,我去热一下你再吃。”

    荆无命忽然嘶哑地道:“为什么?”

    非常没头没尾的话。

    乔茜歪头,道:“为什么救你?刚才不是说过了么, 因为这是人之常情啊。”

    这黄衫青年的瞳孔却又忽然紧缩,尖锐好似针芒一般, 刺在乔茜的身上, 竟好似能穿透她的衣裳, 带来一种被针扎刺的痛感。而那种憋闷难受,令人无法呼吸的感觉,也在同一时刻袭击了乔茜。

    荆无命嘶声道:“你不怕我暴起杀人——!”

    他的右臂忽然紧紧绷起!

    他受的伤太重,皮肤苍白到刺目, 白炽灯的灯光打在他的身上,刺透皮肤,令那些青紫色的经络微微透出颜色, 他的肌肉扭曲着鼓起,一种奇异的张力忽然自他身上爆发出来,筋络青泠泠的……令人感知到他的情绪是……绝望?

    他好像一只正在哀嚎的大山猫……一条前腿被猎人的捕兽夹给夹断了,只能夹着尾巴一路悲惨地逃跑,在遇到危险……他以为的危险时,又如此色厉内荏地咆哮着。

    他的右臂……

    好吧,其实也不是色厉内荏。

    荆无命藏了一个天大的秘密, 那就是他的右手剑,其实比左手剑更快。

    上官金虹觉得他是个笨蛋,他在某些方面也的确笨得不成样子。

    但他在另一些方面,却极其敏锐。

    他的心里,其实早就隐隐发觉,上官金虹对他并无感情,他只是从来不表达出来而已。

    这个被上官金虹当成一条狗去养的人……他也在暗中蛰伏着,他留了一手,他背着上官金虹,自己发明了一套右手剑法,从不示人,谁也不知道。

    此刻,他却这样质问着乔茜……这原本该是他最大的秘密,但或许他的心绪已经激荡到了一种无法再冷静思考的地步了。

    ……亦或者他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自己这句话泄露了一些重要信息?

    ……毕竟他不爱说话,也没掌握过什么特殊的对话技巧。

    乔茜:“…………”

    乔茜假装没发现他说漏嘴了,苦恼地道:“可是你胳膊都没了啊……要怎么暴起杀人呢?难道要用嘴巴来咬我么?”

    荆无命:“……”

    乔小茜:“……”

    荆无命:“…………”

    乔小茜:“…………”

    乔小茜在这场大眼瞪小眼(她是大眼)的游戏中率先败下阵来,道:“……对不起,我开玩笑的。”

    荆无命:“………………”

    荆无命面无表情地瞪着她。

    乔茜忍不住笑了起来,道:“我救你,是因为你是荆无命。”

    荆无命面上的肌肉忽然抽搐了一下。

    乔茜叹了一口气,道:“那日你与我们还是仇敌,却救了阿飞,是也不是?”

    荆无命冷冷道:“那只因为我要亲手杀他。”

    乔茜道:“这足以证明你是个有原则的人,是也不是?”

    荆无命:“…………”

    荆无命忽然闭上了嘴……或许他没被人夸过?

    那却倒是不可能,荆无命这人性情古怪,但他在金钱帮中的地位高,剑法更是出神入化。

    在江湖之中,武力高,就代表他掌握了生杀予夺的大权……有权力的人,无论心情怎么样古怪,都有人要追在他身后死命拍马屁的。

    他一定没少听人拍过马屁。

    但他或许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因为这个人时常都陷入自己的世界里,不大愿意听别人说话、也不大愿意思考的。

    然而,现在,他已失去了被吹捧的资格。

    任何一个人瞧见他……瞧见他缺失的左臂,或许都只想要痛打落水狗。

    只有乔茜……只有这个完全陌生的敌人,她把他从鬼门关里救回来,又当着他的面,如此……认真地说:因为他是有原则的人。

    这句话也清清透透、亮亮堂堂的,一如她的人。

    荆无命的脊背忽然绷紧了一点,像是在警惕地应对着他不熟悉的东西。

    ……不熟悉,但不讨厌。

    乔茜却没有发觉他这微妙的变化,她只是继续道:“你那日中了飞刀之后,不愿接受他人恩惠,所以重重将飞刀给拍入肩头,是也不是?”

    荆无命紧紧闭着嘴,仍然不说话。

    乔茜也不管他回不回答、捧不捧场,只是自顾自地继续道:“所以,这足以证明,你是一个从不愿意欠别人人情的人,对不对?”

    和小阿飞、红大爷一模一样呢~~~

    乔茜已经数不清自己穿越之后到底见过多少大叫着“我不愿意欠别人的债”的冷面剑客了……她已积累了丰富的经验,说拿捏就拿捏,捏圆搓扁、任她把玩~~~

    荆无命果然不肯说话,牙齿紧紧地咬住。

    乔茜突然很邪恶地笑了,道:“所以,我救了你,你还没有报答我,大约是不会突然暴起杀人的吧?对不对?”

    荆无命:“…………”

    乔茜:“对不对、对不对嘛?你不说话,今晚上我要吓得睡不着觉了!明天就要猝死了!那这样的话,你就再也没有机会报答我了!”

    荆无命:“………………”

    荆无命的声音简直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嗯。”

    他败下了阵来。

    但这也并不丢人,因为像他这样沉默寡言的青年人,败在能说会道的乔茜手中,实在是太正常不过了。

    乔·常胜将军·茜的鼻子又翘了起来,她得意洋洋,一下子就跳起来,道:“那我去热一热菜,你稍微等一会!”

    她端着菜跑了,桌上只留下了不需要加热的米布丁。

    米布丁被放在一个玻璃小盅里,杯壁蒙上了一层细细的水雾,荆无命面无表情地盯着这东西……他当然从来没见过、也没吃过这东西,不过他对平时吃的东西也没什么记忆,他从来都不在意这样的事……

    或许是因为乔茜那句“吃饱了才能做坏事”,激起了他强烈的求生欲,他抓起了放在桌上的勺子,大大舀了一勺米布丁,一口吃下!

    ……是甜的。

    他没有太复杂的感受。

    复杂的感受,其实就是对生活细微的感受,这个世界是非常嘈杂的,即使同一道菜,不同人吃了,也会有不一的感受。

    乔茜喜爱美食,咀嚼一道菜时,便能吃出十分复杂的风味,她还喜欢闭着眼去猜里面放了什么调味料,吃个饭还能吃出名侦探柯南的感觉。

    但荆无命自然不是这样,他是个被磨灭了的人,许多许多的情绪都被磨灭,只留下对上官金虹有用的那些——对养父的孺慕、依赖之情,以及对杀人的快感!

    所以他只能吃出这里头有大米,这是甜的。

    但这淡淡的甜味,还是令他的脊背不由自主地放松了,直接瘫在了床上。

    又过了一会儿,乔茜重新进来,把热好的饭端给了他,荆无命这次乖乖地拿起了筷子,一口一口,把所有的食物都吃进去了,好似在尽力地吸收每一根菜的营养。

    这样子甚至也很像阿飞……不过阿飞这样子,是因为他对食物天生的尊重,而荆无命这样子,却是因为他胸中那种扭曲的仇恨!

    ……这是什么暗黑版飞剑客。

    乔茜有点蠢蠢欲动,想把拍立得拿过来拍一下……但是又很害怕荆无命会被吓到直接跳起来……

    算了、算了,徐徐图之、徐徐图之。

    荆无命忽然“噌”的一下抬起了头,警惕地盯住了她。

    乔茜把头移开,装模作样地开始玩自己的手。

    荆无命:“…………”

    荆无命又把头低下,继续一口口地吃饭。

    乔茜啪啪鼓掌,不遗余力地夸赞着他:“很好!很有精神!”

    荆无命:“…………”

    荆无命浑身刺挠,于是选择无视她。

    第290章

    ***

    通常情况下, 只有荆无命让别人刺挠的份,却没有别人让荆无命刺挠的情况。

    但现在,他居然感觉浑身刺挠……

    乔茜还在一旁啪啪地拍手鼓掌、为他叫好。

    如果荆无命是个现代人的话, 如果荆无命见过幼儿园的老师是怎么鼓励挑食小朋友吃饭的话, 那么他一定会觉得此时此刻的场景有些熟悉……

    但他不知道、不知道, 哈哈哈哈哈。

    他冷着一张脸, 一口一口地咀嚼着这重新热过的饭食,眼神锐利而冰凉,脸上的那三道刀疤格外狰狞, 令他的表情显得格外酷烈、格外诡秘……

    乔茜:托腮.jpg

    乔茜:沉思.jpg

    乔茜:灵光一现.jpg

    荆无命认真地对付着自己面前的事物,根本没发现乔茜的异常……亦或许是发现了也不想理会呢?

    乔茜也不管, 她忽然跳起来, 冲出屋子去, 跑回自己屋子里翻箱倒柜,抓出一张画纸与一根铅笔,然后又“轰隆隆”地跑回了荆无命所呆的那件屋子,坐在椅子上。

    她闭上一只眼睛, 伸出铅笔,对着吃饭的荆无命比了比,大拇指在笔杆上滑来滑去, 似乎是在调整对照比例,相当之严谨、认真,颇有大师风范。

    荆无命不理她。

    乔茜灵感如泉涌、下笔如有神,抬手就是一通唰唰唰,很快完成了自己的大作,放得远了一些细细欣赏,唇角露出了一丝满意的微笑。

    荆无命还是不理她……他截去了一只手臂, 只能用单手吃饭,现下还不大习惯,当然要更慢一些。

    乔茜把她的画纸凑到了荆无命眼前,给他也欣赏欣赏。

    ……现在,他实在不能不看了。

    这阴沉的青年人垂下眼帘,静静地盯着乔茜的大作……上头画着一只正在低头吃猫粮的三脚猫,猫咪肌肉虬结、身形伟岸,面上三道刀疤,显得格外凶恶,大作上还专门提了字,上书“丧彪吃粮图”。

    这是和“小鸡啄米图”相对应的名字——乔茜觉得取得不错。

    而且,荆无命真的好丧彪!

    比红大爷更丧彪!

    她的眼神亮晶晶的,看起来很是得意,还非常开心地问荆无命:“你觉得怎么样呀?”

    荆无命:“…………”

    荆无命:“………………”

    荆无命不动了。

    乔茜:“…………”

    乔茜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他不动。

    乔茜伸出手,在他面前比了个“耶”,他不动。

    乔茜伸出两只手,在他面前比了个老鹰造型飞来飞去,他还是不动。

    他好像宕机了……

    遇到什么自己完全无法理解、无法接受的事情,所以就直接宕机了——上官金虹抛弃他的时候,其实他也是这样的,他在金钱帮的总部从下午站到半夜,一动不动,花了好久好久才终于理解发生了什么事。

    此时此刻也是一样的。

    乔茜老成地叹了一口气,道:“你呀,还差得远呢!”

    荆无命:“…………”

    乔茜收走了她的大作,负着双手,又十分老成地走出了门……一出了门,她立刻破功,捂着肚子哈哈大笑,差点就地打滚。

    一只英俊的陆小凤在此刻路过。

    陆小凤狐疑道:“你笑什么呢?”

    乔茜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把手上的画纸递给他,又指一指窗户,示意他看里面的荆无命。

    陆小凤果然凑过来看。

    他看一看丧彪吃粮图,又抻长脖子,暗中观察一下荆无命。

    荆无命:“…………”

    荆无命依然保持着乔茜离开时的姿势,一动不动。

    陆小凤再低头看一眼乔茜的二创丧彪喵。

    陆小凤:“噗……”

    陆小凤也捂着肚子哈哈大笑起来。乔茜本来已差不多笑停当了……但是呢,快乐这种事就是越分享越乐的,听见陆小凤的笑声之后,她一下子又忍不住了,仰着头张开血盆大口……和陆小凤一起,变成了两只梗着脖子嘎嘎大叫的鹅。

    楚留香被这惊天动地的动静给惊动了,从屋顶上探出了头来,那张传神的大作刚好掉在了地上,被他给瞧见了。

    楚留香:“…………”

    ——单独一个陆小凤、或者单独一个乔茜,看起来都是很正常的大人,但是当他们两个人凑在一起的时候,年龄好像“砰”的下一子就缩小了,两个人的年纪加在一块儿,可能也不超过十岁……

    楚留香无奈地摇了摇头,摸了摸鼻子,又把头缩了回去。

    ***

    现下,酒馆的常驻人口可以说已越来越多,整个小院儿里塞得满满当当的。

    一点红原本还留着那个他自己单独的房间,放放东西之类的,眼见如此,他从善如流,直接带着包裹搬进了乔茜所处的正房,算是完全住下了。

    如此,空出来了一间屋子,荆无命才算有地方住。

    他算是住下来了。

    至少,在伤口痊愈之前,他会一直留在这里。

    这是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他的心境也是完全陌生的心境。

    从前,他总是对什么都不在意。

    客观的来说,这是因为上官金虹对待他,的确像是对待一条狗一样,而且是在训狗。

    训狗,微妙的控制他的情绪,使得他永远处于那种不安定的精神状态之中,随时都想要确认自己在对方心中的地位,这种焦躁与不安定,为荆无命构造起了一个毛玻璃一样的罩子,将他罩在里头,将他与这世界上一切的事物都隔离开来,只思考上官金虹的意志。

    这何尝不是一种精神上的虐待呢?

    但,正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当荆无命真的被上官金虹一脚踢掉的时候,当他真的被那种钻心的痛苦弄得恨不得去死的时候,为了自救,他会逼迫自己把注意力放在其他地方,不再时刻钻牛角尖。

    第二日,他仍然不能起身,面色与嘴唇仍然苍白至极,乔茜早晨过来给他送早餐。

    今天乔茜破天荒起得很早,早饭也是她亲自下厨做的,她做饭就比宋甜儿简单朴素很多啦,早饭是一碗肉沫蒸蛋、一碗青菜瘦肉粥、一碗番茄鸡蛋面。

    她推门进来的时候,荆无命正瘫在床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什么。

    乔茜有点惊讶地道:“就醒了么?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荆无命缓缓偏过头,缓缓地瞧了她一眼,又缓缓地对她点了点头。

    经过昨夜的话疗之后,他的态度发生了很明显的转变,那双死灰色的眼睛里不再是空寂寂的一片,对乔茜这些随便拉家常的话语,也不再完全没有反应。

    乔茜笑道:“既然醒了,那就吃些东西吧。”

    她又把小桌板放在荆无命面前,三个碗依次一摆。荆无命垂着头,面无表情地瞧着自己面前的饭食,面无表情地抓起了勺子,一勺一勺地吃着饭。

    荆无命虽然和阿飞、一点红的气质有些相似,但他却无疑是最奇怪、最古怪的那一个,乔茜对他其实蛮好奇的,所以就坐在桌边,托着腮观察他。

    她发现荆无命吃饭也很怪。

    别的人吃饭,是一口菜一口面……总而言之,要搭配起来,才不至于吃腻。

    可荆无命吃饭却不是这样的,他是先吃完肉沫蒸水蛋、再吃青菜瘦肉粥、最后再抄起筷子,吃那一碗西红柿鸡蛋面。

    这说明他的确味如嚼蜡,吃东西只是在补充营养,并不欣赏滋味。

    乔茜的心脏忽然收缩了一下,似乎有一些同情的情绪泛了上来,令她感觉心里有点酸酸的。

    她无声地叹了口气。

    荆无命放下了筷子——他吃完了。

    乔茜冲他笑:“你觉得哪一道菜最好吃?”

    荆无命:“…………”

    ……什么?

    乔茜的笑容愈发甜美,道:“三道都是我做的,可真是废了功夫啦!早上鸡还没起呢,我就起了……你感不感动啊?”

    荆无命:“…………”

    荆无命道:“……有鸡?”

    金钱帮里也养了鸡,不过作用便是报晓,上官金虹认为一个人的精神状态绝不可松懈,他很喜欢祖逖闻鸡起舞的典故,故而金钱帮总部之中,每日清晨,都有雄鸡唱晓,而此时,上官金虹已翻身起床了。

    荆无命自然也会在那个时候醒来。

    所以,他对雄鸡唱晓的声音其实很敏感……小酒馆里,他今早却没听见声音。

    乔茜却镇定地点了点头,道:“养了的,养了的,我养了一只胡子小鸡。”

    陆小鸡嘛……那她确实起得比陆小鸡早多了,说的话没有半句假的,没毛病。

    荆无命:“…………?”

    乔茜继续不依不饶地问:“所以,你最喜欢哪一道菜?”

    荆无命面无表情地伸出手,随便指了一个碗。

    乔茜却很开心,她点了点头,道:“原来是喜欢喝粥,明白啦……”

    她收了碗筷,又慢慢地出去了,只留下一点甜蜜的桃子香气,在空气中丝丝缕缕地散开。

    荆无命的鼻尖忽然动了动,似乎嗅了一嗅……他的肩头还散发着血与药的味道,这一缕桃子的香气混入其中时,就显得格外的明显、格外的香甜。

    到了第三天,荆无命已可以慢慢下床、慢慢出门了。

    ——他的身子骨无疑也非常好,胳膊废了,还能支撑着走大半个月才倒下,截去一只手臂,仅仅三天,高烧就已消下,力气竟也回来了一点。

    乔茜却不许他出门……再好的身子也经不住这么造作的!

    乔茜又把他推回了房间里,荆无命也没说什么,面无表情地转身又回去了。

    照顾病号显然让乔茜很有成就感——荆无命又这么奇怪,她像是拆盲盒一样,整天对着荆无命磨磨爪子,扒拉扒拉……很有新鲜感。

    一点红:“…………”

    一点红:“………………”

    一点红眉头皱了一皱……十杀手便立刻感到浑身一紧,脊背僵直。

    二月霜无声地叹了口气。

    二月霜道:“六钧弓,你过来。”

    六钧弓顺从地过去,听从二师兄的吩咐。

    第二天,荆无命就吃上了保定城内最大的酒楼里出品的清蒸鲈鱼、芙蓉鲜蔬汤和冬瓜蒸排骨。

    六钧弓又化身殷勤小厮,包揽了荆无命身边的大小事务,完全不让乔茜累着一星半点!连端水果都要抢着来!

    乔茜还很困惑:“小六为什么时不时要这样一回?”

    上一次是阿飞,这一次是荆无命。

    一点红淡淡地回答:“他手痒。”

    此时,端着水果的六钧弓正好路过。

    六钧弓看了看一点红。

    一点红冷淡地瞧着他,直视。

    六钧弓:“…………”

    六钧弓垂下了头,不敢作声,默默走了。

    一点红道:“走吧,你也歇一歇,这两天累了。”

    乔茜其实的确有点累啦,她立刻笑开了,道:“好呀,那红大爷疼疼我,帮我去拿点鲜柿饼好不好?还有黄油……记得帮我夹好!”

    杀手的唇角轻轻勾了一勾,道:“好,你先去屋子里歇着。”

    乔茜点了点头,就回屋躺下了……既然要歇着,今天她就打算和红大爷整天窝在一起了,正好,好久都没玩掌机了,她要靠着红大爷的胸膛,就这么打一整天游戏!

    而杀手则去了前头……正巧就看到了阿飞。

    阿飞正立在廊下,显然瞧见了刚才那整整一出好戏。

    他冷冷地瞧着中原一点红,眼中迸射出一种尖锐的讥诮。

    一点红却完全无视了他,显得相当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