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时机
李恪这才回神, 撑着湿漉的泥壤,快速爬了出来。
他的膝盖受伤不轻, 刚才被压得麻木,现在陡然松开,灼烧感格外剧烈,强撑着想起身,又再摔坐回地上。
李恪越是一副闷声不吭的倔强样,沈北陌就越是来劲,扯着一边唇角, 哼笑着将人拉起来,故意道:“记好了, 我救你,完全是看在大楚救了南邵雪灾的面子上。”
李恪面红耳赤被她架着胳膊,男女大防何其要紧, 他这辈子除了母亲, 没还不曾跟个女人这般亲近的距离过, 一开口竟是有些结巴:“你成成成、成何体统?”
“你是二爷明媒正娶的夫人,你、你你怎能与旁的男子、”两人的身高压根没差多少,那眼睛稍稍对视便是相当近的距离。
沈北陌扫了他一眼,然后干脆利落松手将人一丢, “那你自己体统去吧, 谁稀得管你。”
李恪脚下没站稳直接给扔地上去了,他踉跄一跤摔下去,好半天才勉强又爬起来,但被血污浸染的裤腿里锥心刺骨的疼, 根本就走不动路。
他咬牙硬撑着,缓慢吃力地迈动步子, 一瘸一拐跟在沈北陌身后,但平路尚且艰难,更别提有个什么坡子或是水坑了。
如果鬼火刀还在手上就好了,起码能借个力,不会叫这个女人这么看笑话奚落。
腿受伤的李恪速度实在慢,不过半盏茶的功夫,前面的沈北陌就已经走没影了,他疼得满头汗,精神最为恍惚的时候,忽然被人一拽胳膊。
是那个倒霉郡主不知什么时候又折返回来了,拽着他直接转身一顶一颠,李恪活了十好几年,破天荒的竟是被个女人给背起来了。
“你??”少年的一张脸给臊得通红,震惊盯着面前那深邃起伏的侧脸,心里翻江倒海,却是久久发不出声音来。
沈北陌也懒得再跟他解释什么了,一口气背着人走出了这废泥坑,离开了可能二次滑坡的危险地带后,便找了个相对背风的坡子后面,生了个火,准备将就着歇一晚上。
李恪从被她背起来的那一刻到现在为止,就跟被人点了哑穴似的,一声都没吭过。
他耳根子的殷红退不下去,好半天才犹豫着憋出一个字来:“你……”
“草原人天生的力气大,我母妃也背的起父皇。”沈北陌敷衍解释着,把枯枝扔进火堆里,“你也就跟沈北陌差不多的身量,我以前也背过他。”
“背……你背过……”李恪那几个字在嘴里绕不明白,向来巧舌如簧的人现在一时竟是分不清楚该先关注‘父皇’用词不当,还是该关注二爷的王妃以前怎么背过别的男人。
最后磕巴着说了句不相干的:“啊……那草原人力气确实大啊……”
沈北陌没再接话,李恪忍不住悄悄往她侧脸打量了一眼,撇开其他不说,这张脸生的确实是无可挑剔,皮相美艳,骨相却是清绝,只是眉目间太过凌厉,全无女儿家该有的温和端庄。
是草原上的女人都跟她似的这么邪门,还是单就这个公主,与众不同。
李恪开始细细琢磨从前未曾关注的过的一个问题,那南邵究竟是怎样的水土,能把公主养成这个样子。
沈北陌不知道这年轻将军的心思,也没什么兴趣知道,她慢慢折着枯枝,盯着那跳跃的火苗,心中成算着另一件事。
贺霄带着人找过来的时候长夜已经过半了,见到火堆旁假寐的两人,沈北陌却是衣衫不整的,当即便直接命随行所有人都转过身去。
“二爷、那个、”李恪这才意识到自己跟王妃孤男寡女的不合适,正着急开口解释是她救了自己,贺霄就已经先一步抬手示意无妨,“天灾无情,幸好你们都没事。”
贺霄的眼神一直落在沈北陌身上,她还是那副面不改色的淡定模样,好像并没有觉得眼前的情形有多么危急。
但除开终于找到她下落的喜悦之外,贺霄却是更加在意刚才看见沈北陌时候那第一眼的感觉。
那种满腹心事的深思模样,让他有种微妙的直觉。
她身上好像有种想一走了之的可能性。
或许是这一次突来的意外,让她发觉,若是南邵郡主就这么殒身在了天灾之中,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又或许,是那场雪灾之后大楚对南邵的态度,让她的心态有了些改变。
贺霄猜不透这种感觉。
“哟,你倒是来的比我想象中要快些。”沈北陌的笑打断了男人的思绪,他的注意力重新回到她脸上,眼里的戏谑映着些透亮的月华。
贺霄压下那种莫名的患得患失,对她道:“有没有伤着哪?”
沈北陌拿下巴指了指李恪,“你还是关心关心他吧。”
李恪连忙摇头,悄悄又看了沈北陌一眼,“不碍事,王妃……幸得王妃搭救。”
出了这样大的事情,这趟巫云山之行算是彻底告终,楚乾帝又带着众大臣回到了楚京之中,下旨修缮受灾百姓的屋舍,开仓赈粮。
接下来的日子便又好像回到了之前的索然无味之中,很快,便又是一年的酷暑时节。
沈北陌没有那些个跟楚京贵妇逛园子打马球的心思,谁上门来邀都是要吃闭门羹,久而久之,便也成了众人口中眼高于顶性子孤僻的怪人。
沈北陌自己倒是乐得自在,偶尔在院子里练武,更多的时辰还是在打盹睡觉,想要耐心静待一个合适的时机。
随着时间的推移,‘南邵郡主’的存在感在逐渐弱化,那些个能够优化善待南邵百姓生计的政改推行下去,沈北陌觉得,或许真的差不多到了她能死遁抽身的时候了。
盛夏时节,虫鸣鸟叫之声此起彼伏,贺霄刚出了一趟公事回京,进宫跟楚乾帝汇报之后,便急匆匆地赶回了府中来。
这些日子他跟沈北陌之间相安无事的,但也正因为太安静了,几乎都没有闹出过什么很不愉快的争执,他觉得很不正常,就感觉这人的心思已经飞走了,保不齐哪天回到府里,人就没了。
可有些时候,贺霄自己心里也很矛盾,他看着她的懒散模样,好像对什么事情都不上心,草原上的格兰玛莎被强行移植到了不适合她生长的地方,难免状态恹恹,骨子里就没了生机。
贺霄一面舍不得人走,一面又在想着,不若放她走吧,难道真的要这样困住鹰隼的翅膀吗。
这两个念头总是一时一时的出现,各占上风许久,以致于贺霄自己在其中左右为难,反倒成了优柔寡断。
阳光从庭院树下照射过去,树影斑驳,高大的异族壮汉熊图鲁正用草原话跟沈北陌小声密谋着些什么。
虽说都在楚京之内,但熊图鲁不常到沈北陌这来,一是军营里纪律森严几乎没什么机会,二来沈北陌也从没想过将熊图鲁直接捞到王府里身边来放着。
他们两个打小一起长大,她自己不喜欢这地方,自然也明白熊图鲁的脾性,更加适合待在军营里。
但今日却是不同,熊图鲁给她带来了一个利好的消息。
“赫露莎,我这几个月跟着大楚的军队挖水渠,他们将长河跟草原上的回回湾挖通了水路,估摸着再有一两个月就能完成了,到时候我想办法给你搞点金枯草来,装死跑路得了。”
熊图鲁看惯了她戎装的模样,这样穿着一身滑溜溜的绸缎装束怎么看怎么不习惯,眉毛一皱,脸色显得更凶悍了。
熊图鲁是个粗鲁人,随了草原人率性的脾性,考虑事情向来不怎么周全,没有想过‘灵珑公主’身死会给南邵的民心带来怎样大的动摇,他只知自己的挚友被困在着矮矮的屋舍矮矮的墙院中,连天空都看不见。
沈北陌原本是有诸多顾虑的,但到了现在这个时候,却又正好被熊图鲁歪打正着给卡上了时机,成了她悄然退场最完美的时机。
“金枯草不行,我这身体底子这么好,骗不过中原人的医师。”一旦开始真正密谋这件事,沈北陌就难以压制自己的兴奋,用草原话对他道,“我觉得吧,要不还是装晕霉靠谱点,谁也不敢心存侥幸,谁也不敢闹着玩。”
“靠谱,听你的,有什么需要的,你再派你手下那个傻小子去军营里寻我,现在那些个中原人的愣头青都给我打服了,我们那个营,熊爷的地位还成。”熊图鲁把胸脯拍得梆梆响,正说着,忽地视线转向院外的树下,对她道:“你嫁的那个将军回来了。”
沈北陌往回看了眼,贺霄身上的朝服还没来得及换,显然就是刚从宫里回来的。
“赫露莎,你跟他,真的做了夫妻?你会跟他做那些夫妻间的事情吗?”熊图鲁怎么都想象不出来赫露莎这样的英雄跟人做夫妻,还是做妻子的那一方,是个什么样的情形。
沈北陌淡淡扫了他一眼,“你别在这给我哪壶不开提哪壶。”
“听不懂,跟壶有什么关系?”熊图鲁一摊手,“算了,不管壶的事情,将军回来,我先撤了,咱们回头再合计。”
贺霄走近的时候熊图鲁已经离开了,他心里有数,情绪稍有些沉重,面上却还是故作轻松过来,“难得碰上你在南邵时候的旧友,怎么没多聊聊,我打扰到你们了?”
沈北陌没答他的话,只微微扬眉,不置可否。
贺霄瞧着她这张艳丽的脸,和第一次见面时候没什么很大区别,只不过那个时候她装成舞姬混在枕霞楼里,现在则是披了南邵郡主的外皮,总之代表的都不是真正的沈北陌。
男人慢慢半蹲在她面前,仰脸瞧着,好像这一瞬间脑子里争吵的两个念头汇聚了起来,他说:“没事,跟他多聊聊,如果军营那边不好说话,我给你块令牌,他便能在大部分地方自由出入了。”
沈北陌微妙扬起眉来,若真有贺霄的令牌,熊图鲁替她张罗这事,就更加容易了。
贺霄也不多啰嗦,话说出了口,就直接将腰间的令牌解了下来,他胳膊搭在沈北陌的腿上,唇角笑意浅淡,递给了她。
“拿着。”
沈北陌不跟他客气的接了,若有所思打量着,觉得这人今天的状态稍有些反常。
“别这么看着我。”贺霄轻笑了一声,“做男人么,顶天立地,很多事情,还是要果决些。我不希望看到你变得不像你,我也变得不太像我自己了。”
第42章 始料未及
接下来的这几日, 贺霄每天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的。
这种明知道将会发生些什么,却又无法预判具体时间, 等待的感觉最是煎熬,或许哪一天他下朝回府,就会听见她要离开的消息,可能是装病,也可能直接装死。
贺霄还是每日都会去偏室的庭院里看她练武,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许是心里有了盼头, 那日之后,她的精气神都看着好像要充足不少, 没再像之前那些懒散样。
后来有一日,他状似无意地向她打探:“如果没有嫁来大楚的话,你会去哪里?”
沈北陌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你这是什么没用的假设?”
“说说看么, 如果有一天, 能抛开身份和立场的话, 你最想去哪?”贺霄的目光中带着深意。
沈北陌扬眉,嘴硬道:“我抛不开。”
“如果不会造成什么很严重的后果,如果也正好是你自己心心念念所想,也抛不开?”贺霄接着诱导, “当你仅代表你自己的时候, 总会有一个地方是吸引你的吧。比如草原,比如某个你曾经去过却念念不忘的地方。”
沈北陌做了这个假设,浅淡勾起唇角,“草原吧, 有很久没有回去过了。”
“草原很大吧,你的家乡, 是在哪个部落上?”
“跟说了你能知道似的。”沈北陌没告诉他,扯唇笑着,“草原很大的,一望无际,散落的部落儿女们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多,有最烈也有最柔和的风,从山坡上看群马跑过河湾的景象,这辈子都难忘记。”
贺霄跟着一起笑了笑,“有机会的话,带我一起去见识见识?”
沈北陌盯着他,笑得挑衅:“草原不欢迎侵略者。”
贺霄举起手示意投降,“那就你先去吧,我再去找你,等你不用再有那诸多顾忌的时候,我想看到最真实的那个你。”
沈北陌听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眯起眼问:“你憋什么坏心思呢,我警告你,草原不是南邵,没有那么些腹背受敌的隐患,你要是敢把心思打到草原上,我们一定叫大楚吃不了兜着走。”
贺霄却只是笑笑,抓着她的手往唇边亲了一口,“聊个天罢了,给你紧张的。”
随着七月的尾声来临,仲夏的夜晚也没能带来多少凉意,四处蝉鸣声嘈杂,搅得人的心神也跟着焦躁。
随着通往草原的河道将要竣工,贺霄心里那种隐秘的直觉也变得愈渐强烈。
这一步放出去,未来犹未可知,在这种即将到来的分离面前,贺霄也并不太能压制自己心里那压抑翻涌的念想,做了很长的梦。
他梦到沈北陌一身美艳的宫装,与他相携走在草原上,又毫无逻辑可言地转换成了宫宴上其乐融融的场景,他们甚至有了孩子,活蹦乱跳在边上跑,楚乾帝笑得欣慰,一切都非常美好。
然后梦醒之后,贺霄靠坐在床头前,伏着额头,心里唾弃自己这种自私的想法。
他倒是觉得幸福了,但这画面对沈北陌来说,简直能算个上个鬼故事吧。
那是翱翔九天的鹰,不是什么堂前燕。
高大的男人凝固一般良久未动,然后毅然决然起身,往她的偏室走去。
屋里的沈北陌并没有睡死,至少有人推门进来,矗立在她床前的时候,她的意识是醒着的。
贺霄慢慢将帘幔拉开钩在床头,指背轻轻在她脸颊上碰了碰,他知道沈北陌必然是在装睡,她不会有这个闲心思夜深人静时侯跟他坐在一起闲谈聊天,所以她不会睁眼。
沈北陌的呼吸平缓,脸上那温热的指腹慢慢摩挲着,顺着下颌与脖颈,然后她感觉上方压下来一阵阴翳,唇瓣上一沉,贺霄的嘴唇覆盖上来。
他阖眼,吻得认真仔细,既是不想将人吵醒的温柔,却又坚定探索着每一处想要到达的壁垒,与她纠缠吮吻,交换着绵长的呼吸。
沈北陌没被人这样亲过,很不适应,她不喜欢嘴唇上湿漉漉的感觉,也不喜欢有人靠她的脸这么近的距离。
但夜深的懒惰让人不想睁眼,贺霄就始终踩在那临界点上,既没有做得太过火,又能让自己尝到白日里没有的温软。
沈北陌甚至有种微妙的直觉,莫名从中体会出了告别两个字。
还来不及仔细探究,伏在床前的男人就慢慢抬起了身子,他臂弯将她拢着,摩挲着鬓角栗色的碎发。
“飞吧。”他说。
沈北陌听不懂这两个字,或许是他说错,或许是她听错。大约是是睡吧。
贺霄心里的滋味不好受,而就在这节骨眼上,第二日清晨,哨兵八百里加急从边关送回了紧急军情,南邵天水湾的堤坝修筑过半,被天缅奇袭炸毁,损伤惨重。
楚乾帝震怒,召集众大臣于御书房议事直到深夜,决议出兵,伐缅。
沈北陌知道这个消息比熊图鲁还晚一些,他用草原话骂骂咧咧,整个院子都能听见他的低吼声:“那天杀的狗东西我就知道没憋好屁,打了突厥下一个就是把心思打在咱们南邵上,手伸的可真长啊,大楚这么雄厚的兵力都吓不住这群孙子。”
熊图鲁义愤填膺道:“赫露莎,火药火铳,熟悉吗?是咱们的老对头,是靳家军。”
沈北陌面色深沉的可怕,那场大雪灾的动荡才过去多久,百姓尚且没能得到休养生息,马上就又要面对这无妄战火之灾。
虽然都是侵略者,但天缅人生性残暴,崇尚以暴制暴,这也是当时南邵腹背受敌之时为何国君两害相权取其轻,选择归降于楚的原因。
沈北陌咬着后槽牙恶狠狠道:“不回草原了,脱身之后,咱们直接扑前线去,捶死这群狗东西。”
熊图鲁一百个赞成,原本他也就是这么想的,挥手道:“投军去,投前线,想踏进南邵领土,先从熊爷尸体上踏过去!”
“你先回去,该准备的先准备着,”沈北陌觉得不能浪费贺霄这么个消息灵通的路子,“这几日我想办法多探听些情况,咱们知己知彼,才能帮得上忙。”
贺霄匆匆从宫里回来的时候已经夜深了,沈北陌等了半宿终于是将人堵住,急促问道:“外头都传开了,南邵要打仗了是吗?宫里怎么说?”
沈北陌想问的是大楚会出多少兵力增援,是真的将南邵当成了自己领土的一部分施以援手,还是坐视不理光凭南邵自己的兵力冲锋陷阵被消磨。
“别着急,陛下已下旨,命我领兵,讨伐天缅。”贺霄拍着她的肩膀安抚,“天缅蛰伏多年,此番成功吞下突厥,方才如此猖獗。天心湾的大坝一旦建成,御敌能力大大增强,他们再想从这个口子奇袭就困难了,所以这场仗,打成了就是未来数十年的安定,非打不可。”
“你领兵?”沈北陌心里开始推演着贺霄领兵的路子若与那疯狗似的靳家军对上,谁能技高一筹。
“对,我。”贺霄盯着眼前人,终究还是舍不得地将她抱进怀里,原本她就已经在惦记着要一走了之,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情,她更加不可能被困封在这皇城之中,或许脱身之后,就会直接奔赴前线。
到时候藏在不知道哪个军营的角落里,战火无情,乱世动荡,再想于茫茫人海中相见,谈何容易。
“我舍不得你。”贺霄深深叹出一口气。
心口最是悲怆之时,他忽地一下峰回路转,脑子里灵光一现,“你觉得,沈北陌能帮上忙吗?”
“别的战场她不肯出力,但南邵,她肯定一百个愿意。”贺霄眼里的光像是能将眼前人给洞穿,他双掌紧紧攥着面前一脸诧异的沈北陌,满脸的神采奕奕。
沈北陌始料未及,懵了片刻:“沈……啊?”
第43章 沈兄啊
贺霄大笑着往她手臂拍了几把, 觉得这主意简直完美极了。
“反正那沈北陌的晕霉也好了,待在陵州实属屈才, 正是她为国效力的时候,就这么办。”
贺霄自说自话,沈北陌半天插不进嘴,难得的有些结巴,几番张口语言却又不知该说什么,被他那大力的两下拍得有些发愣,“沈、她、”
贺霄的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捉着她的脸往上亲了好几下,“我这就上书奏请陛下。”
这强势的男人没留下任何反驳的余地, 风风火火就走了。
夜色下,尊贵的王妃一身紫纱罗裙,苦恼得叉腰扶额来回踱步, 最后狠狠一跺脚, 转身走了。
又过了两日, 出征的圣旨正式传进了亲王府里。
贺霄特意将请来的旨意在沈北陌跟前嚷嚷了几遍,告诉她大军走淮水线,往陵州给‘沈北陌’传旨的哨子将会与大军同时出发,届时双方会在紫砂渡汇合。
沈北陌原本就担心时间不够, 贺霄的这些话全成了变相的催促, 于是第二日,王妃便称病闭门不出了。
贺霄相当配合,立刻便吩咐手下寻了一处山清水秀的庄子给她养病,说是王妃喜欢清净, 也没带很多人,故意遣了几个实心眼的丫头和小厮跟着, 给足了沈北陌发挥的余地。
庄子里,锦瑟一边给沈北陌换着衣裳,一边忧心道:“郡主,奴婢还是觉得冒险,那贺将军之前跟您毕竟只是战场上远远瞧过,这才没认出来,但现下朝夕相处一年多,这……也总不能一直将面具戴着吧。”
沈北陌何尝不是没办法了,只好道:“旁人也就算了,尽量避着他吧,若不亲自去,别遮掩了这么久这个节骨眼上被看出来了功亏一篑。”
“您考虑的更周全些,按您自己的想法做吧。”锦瑟又问道:“那郡主,此行还回来吗?”
“之前我有想过干脆称病带你一走了之,但现在情形有变,皇帝既然下了旨,这趟兵我是必定得出的,只是后面这郡主的身份是否还要继续穿下去,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再做打算,就辛苦锦瑟姐姐先帮我在这遮掩着。”
沈北陌穿好了骑装,将臂缚整理好,“原本我还想着装一装晕霉,省的隔三岔五有人来探视,但现在那贺霄给找了这么个清净地方,倒是省了许多事。”
七月十五,城郊大营正式点将出兵,沈北陌骑着马在山头上远远瞧了一眼,军队密密麻麻阵列有素,找不见熊图鲁的位置,倒是能一眼瞧见前面领队的贺霄。
那厮一身戎装铠甲,骑在大马上,端的是威风凛凛的气势。
沈北陌正凝视着,贺霄却忽然回头瞧了一眼。
虽然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她又在树下遮掩,明知是巧合,沈北陌心里还是一紧。
“诡计多端的中原男人。”她一声冷哼,拉着缰绳走了-
贺霄这么灵机一动,沈北陌从王府搬去京郊,再一路快马加鞭去寻已从陵州出发赶往紫砂渡的‘沈北陌’,前前后后忙活了大半月有余,才终于是赶在了大军抵达紫砂渡口之前找到了他们的踪迹,将人给换了回来。
原本伊扎已经假扮她在陵州藏了那么久,若无什么特殊情况想来也不会轻易露馅,但毕竟这次要同贺霄李恪那些敏锐之人一同上战场,她不敢赌。
而且看那日贺霄眼里放光的那架势,不像是会把她撂在一边当摆设的样子,估摸着还是想重用一番。
伊扎也是沈北陌打小一起长大的玩伴,是个身形清瘦的异族年轻男子,原本只是负责装病不出,结果赶上之前的雪灾,别无他法只能冒名出来振臂一呼,带着神策军回去救援。
再后来就成了严密看管的对象。
此番奉旨前往南邵抗敌,听闻有那位贺将军领兵,原本他心里还有些打鼓,记着之前在碧水山庄时候的那一面之缘,便知那不是个好蒙骗过关的主。
即便他再如何咬死不认,装得再像,对方只需拿出千机伞,他这冒牌货就没有一点狡辩的余地。
怪只怪沈北陌这手本事,实在太过刁钻。
结果伊扎这厢正苦恼着,人还没到紫砂渡,竟是正主回来换他了。
沈北陌趁着楚京传旨的那几个侍卫松懈时候将伊扎带进小巷,恶鬼面下的那双眼睛看见救兵似的亮起了光:“赫露莎,你可算是过来了!那皇帝怎么会突然召我去前线?是不是存心试探?”
“应该不是试探。好兄弟,这些时候辛苦你了,时间紧迫,长话短说,咱们换个时间再好好喝酒叙旧。”
沈北陌拍着他的肩膀,“有多少人见过你的样貌?外衫脱给我。”
伊扎依言跟她换着外衣,一边说道:“不多,也就陵州那偏僻小营里的几个,皇帝还是忌惮你的,不敢叫我碰到正经军队,而且之前装晕霉时候蒙着口鼻,后来出来了也是恶鬼面带的多,你知道的,神策军也只有几个你的心腹知道我是谁,当时雪灾时候策动你的部下,我跟个吉祥物似的被他们护在中间,摘了面罩就该露馅了。”
“那就行。”沈北陌听他这描述忍俊不禁笑起来,又往外看了眼,“外面那几个传旨的呢?”
“也没见过,几个闷葫芦,一整天憋不出几句话来。”伊扎脱了恶鬼面递给她,“对了,还有个事,灵珑公主来看过你一次,她没去草原,后来好像又偷摸着回南邵去了。”
“什么?”沈北陌一愣,“子期怎么回事,就由着她到处乱跑?南邵开战了她还往那跑。”
“子期怎么拦得住公主要去哪,况且那时候他们也不知道天缅要奇袭南邵。”
就这么短短几句话的时间,士兵便察觉异样,回头来找了。
沈北陌重新戴上这张阔别已久的恶鬼面,道:“罢了,先这样吧,前头就是紫砂渡,你找个地方藏好,剩下的事情,交给我了。”
“沈北陌?”几个士兵正要进拐角小巷,里面的人忽地就自己出来了。
还是一样的装束,一样的恶鬼面,栗色的发在阳光下反着金色的光泽。
“这呢。”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藏在面具下,甚至还带着点浅淡的笑意在里头,明明什么都没有变,士兵的话却是堵在了嗓子眼里。
年轻的士兵挠着头,找不着心里这种怪异感觉的由来,只能招手催促道:“快走吧,别磨蹭了,过了这个渡口,前面就能骑马了。”
码头前人来人往,就在这时,后方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伴随着几个百姓的惊呼声,沈北陌直觉危险逼近,回首的同时避过迎面削过来的鬼火刀。
李恪骑在马上,一身银亮软甲,马尾长发迎风而动,张扬又桀骜,他一拉缰绳调转马头,久未见到旗鼓相当的对手,眼里的兴奋毫不遮掩,笑得满是兴味:“沈北陌,又见面了。”
沈北陌面无表情睨着他,“怎么哪都有你。”
李恪哈哈一笑:“你那晕霉好全了吗?我听闻此番出征军书里有你的名字,可是吃了好大一惊。怎么,养了这么长时间,小爷看看你拳脚功夫丢了多少。”
年轻的将军说风就是雨,也不欺负她手无寸铁,将鬼火刀往下一掷插在了路边泥壤中,赤手空拳跳马而来。
沈北陌蹙眉接住他飞踢过来的身形,二人的体量本就相差无几,李恪不过也就二九年岁,尚且还没长成贺霄那般结实健壮的成年男人,在体力上并不能给她造成太大压迫。
“行,你要上赶着挨打,我成全你。”沈北陌憋了一整年的郁火全撒在了这一架上,拳拳生风招招狠辣,但李恪的武术也是集百家所长练出来的,二人不分伯仲对了几招,却是谁也没法真正将对方伤到实处上。
周围看热闹的百姓越聚越多,李恪一记扫腿迫开沈北陌的追击,与她拉开距离后笑道:“哈,怎么样,之前给你所伤那是小爷轻敌了,真要动真格的打,半斤八两嘛。有机会,你要能拿回千机伞,咱们再比过。”
李恪瞧着她脸上那恶鬼面不顺眼,忽地好奇起这位宿敌的样貌,伸手就要去摘,“你这大男人一个的天天带着个破面具,装什么恶鬼罗刹的。”
沈北陌出手快如闪电,擒住他的小臂用力一扭,李恪为了避免胳膊脱臼,顺势旋身跟着她动,二人见招拆招近身搏斗几下,双双攥住对方用力一扯,视线陡然逼近的时刻,李恪恍惚看见恶鬼面下有一双秀丽深邃的漂亮眼睛。
沈北陌直接一个翻身飞踢将人蹬开,李恪猝不及防胸口挨了一脚后退好几步。
“住手!”
这时又是一队兵马戎装而来,领头的贺霄气宇非凡,老远就看见这掐架的两人,才赶忙过来制止。
缰绳勒住高头大马,李恪见贺霄来了便也没再继续,揖手行礼道:“二爷。”
“你们在干什么?”贺霄的视线在沈北陌身上扫了一圈,跳下马来,行至二人中间挡着。
李恪眼里闪光,轻巧道:“没什么,放心吧二爷,就是过了两招试试身手,我看看他功夫躺退步没有。这小子还是挺结实的,应该是不会给咱们拖后腿。”
沈北陌朝他招手:“来,你再来,我让你看看谁拖谁后腿。”
贺霄看着沈北陌这一身英气逼人的装束,无声轻笑,他凑过去一把勾住她的肩膀,熟络道:“好了沈兄,这人多眼杂的,咱们还是尽快赶到紫砂大营要紧。”
第44章 别见外
沈北陌直接撂开他的手臂, “谁是你沈兄。”
贺霄的胳膊沉,掀起来没多少又自己死皮赖脸勾了回去, 他轻笑着将人揽着往码头走,“何必这么见外,咱们中间有灵珑郡主这个牵扯,谁兄谁弟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情谊,对吧。”
“谁跟你有情谊?”沈北陌反应更大了,觉得这人大约是有什么毛病, 撂开他大步往前走,一边回头威胁道:“再敢碰我揍死你。”
贺霄扬首在后面叫了声:“诶, 沈兄,慢点走,船在那边。”
紫砂渡口风大浪大, 渡河的船只也是极大的游船, 贺霄这一行人是快马先行的, 往紫砂大营先行点兵,大军行进慢些,还要再缓些时日才能抵达。
沈北陌一个人盘膝坐在船头前,日光下她那头发的颜色越发浓郁饱满, 红绳束起高马尾, 她对这大楚军营的所有人都有敌意,整个人便散发着一股生人勿近的疏离感,像跟这尘世画卷给剥离开来,叫人忍不住就想去探究这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藏在恶鬼面具下的那张脸究竟生的是个什么模样。
唯独贺霄跟其他人的感受都不一样,他双臂环着胸前, 脑子里已经能想象出她的样貌按在这样一身装束里,越想越喜欢,唇角压不住情绪,最后还是慢悠悠地晃到了她跟前去。
“沈兄,别这么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此番出征,咱们是来并肩作战的。”贺霄自来熟地往她身边坐下,二人一正一反的,他盯着她侧脸的半张面具,说:“今时不同往日,这会儿咱们不是敌人,是战友了。”
贺霄说着说着就往她肩上捏了把。
骨架匀称,姿态挺拔,看着身板也没什么奇特的,怎的就能那么大的力气,那么好的身法。
女子之身比肩世上诸多儿郎,那些说书先生的故事都没她这个人精彩。
男人掌心的温度微热,沈北陌到底是担心他认出自己的眼睛,要避讳这个距离下跟贺霄正面对视,她岿然不动平视前方,冷声道:“你少在这攀亲。”
贺霄咧嘴笑着,闲散道:“怎么不算,沈兄于我夫人亲如兄长,对,差点忘了,沈兄算半个草原人,不知道耶正常,按照咱们中原人的习惯来讲,我该叫你一声舅兄的。”
沈北陌面具下的整张脸都紧绷着,额角因为舅兄这两个字狠狠跳了一下。
“灵珑老跟我说起你,她怪想你的。”贺霄接着道,“也是缘分匪浅,之前她还以为咱们见不上了,不成想还能有今日这样的景象。”
沈北陌忍无可忍地慢慢转头凝视他,忍耐沉声道:“手拿开。”
贺霄一点也不恼,能跟她以沈北陌的身份这般谈天,高兴还来不及,笑着收回了她肩膀上的那只手,“还不知沈兄酒量如何?”
沈北陌皮笑肉不笑盯着他,“跟草原人比酒量,你可真有胆。”
贺霄扬起唇角,“是吗,倒真想见识见识。不过大敌当前,还是先办正事,待咱们退了天缅,有的是机会能一醉方休。”
沈北陌忍无可忍起了身,往船尾躲清净去了。
船只停靠在紫砂渡口,风沙迷得人睁不开眼,渡口与紫砂大营之间隔着五里地,中间大多是一些集贸市场,来往的百姓衣着朴素,有的还会戴些面纱头纱,以遮挡风沙。
众人骑马往前狂奔,快速掠过周遭的场景,在经过一处大型的市集之时,沈北陌却是忽地勒马回头。
“怎么了?”负责看管她的两个侍卫立即跟着停了下来。
沈北陌定睛再一看,却是已经找不见刚才人群里恍惚看见的那张脸了,她又再多看了两眼,才打马道:“没事,走吧。”
紫砂大营是最靠近南邵的一处大本营,兵力雄厚,军备军粮也是十分充足,是南邵天心湾被袭击之后,最快接到调令出兵援救的军营之一。
贺霄抵达大营之后便立即与紫砂驻守的主将了解商讨战术去了,剩下的一应将士则各司其职,往相对应的营队而去。
李恪此番担任前锋将军,诸多交接事宜忙活到了傍晚时分,再有闲工夫听自己部下汇报消息之时,才知道沈北陌压根没去天字营入队,一进大营就跑没了影。
“什么?陛下不是专门派了两个御前侍卫跟着他,怎么能叫人跑了的?”李恪有些恼火,但转念又觉得以沈北陌这样心性的人,别的时候或许满身反骨不听调令,但现在的主战场落在南邵上,他应当不会随便意气用事,或许事出有因。
“侍卫说他一来就说想去看看紫砂入海口的情形,被拦了没让,他表面上老实了去天字营,结果稍不留神就跑没影了,已经去追了。”
“紫砂入海口……”李恪琢磨着这地方能有什么蹊跷,随即站起身来,提起鬼火刀往外走,“二爷要问起就说我拿人去了,天黑之前我必把他逮回来。”
李恪骑了马出营,结果刚跑出去没多远,就正好迎面碰上了骑马回来的沈北陌。
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落日在她身上镀了一层金边,或许草原人骑马天生就有股松弛感,那匹黑马扬蹄往前小跑,极听她的话,那开心的状态完全不像被驾驭,跟驮着朝夕相处许多年的主人似的。
但这显然是紫砂大营的马,她今日才第一次骑。
李恪看着人靠近过来,张口第一句就是问责:“沈北陌,你好歹也曾经是个将军,怎的学起那些兵痞子的做派,不遵军令,擅自离营。还有,军服都没换,你这穿的什么玩意。”
沈北陌嘴里叼着根草,从恶鬼面里一口吐了出来,吊儿郎当哼笑道:“我可是发现了战机才特意跑的这一趟,水边上的仗,你们可没我熟。”
李恪半信半疑蹙眉:“你这刚放出来的能发现什么战机?还有,为何不换军服?跟我回去,按律论罪。”
“一身衣裳能有敌情重要?紫砂入海口藏了渡船,你们斥候干什么吃的。”沈北陌嗤笑一声,引诱道:“我在那个贸易口看见靳家军的二当家了,偷渡进来肯定没好事,怎么样,跟我走一趟,活捉一个回来?”
沈北陌原本还想着回去露个脸,晚上再偷偷摸出去,省的还被论个什么逃兵罪。但若是能匡得这傻小子跟她一起走一趟,那性质就不一样了。
果不其然李恪一听这话就上钩,眼神都变了:“靳家军的二当家,你说那个靳连城?”
第45章 恶鬼面
贺霄从将军帐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 营地里很安静,只有巡逻守卫有节奏的脚步声。
副将凑上来小声禀报道:“二爷, 沈北陌沈将军下午就跑没影了,下头的人传信说小李将军出去寻人了,后来就一直没回来。”
“什么?他单独一个人去的?”贺霄一愣,这两人的脾性都冲,若真是言语相争动起手来,伤着谁都不好,“什么时辰的事?”
“酉时前后。”
贺霄心里咯噔一下, 若是李恪没找到人,这么长的时间他早该回来了, 只可能是出了意外。
“可有说往哪个方向去了?”
副将道:“紫砂入海口。”
听着这地名贺霄反倒是冷静下来些,入海口离大营的距离可算不得近,沈北陌不会平白无故往那边去, 更有可能是发现了些什么。
知道她不是故意藐视军纪, 贺霄心里稍稍松了些, 还是谨慎道:“备马,点一队轻骑跟我走一趟。”
丑时刚过,紫砂入海口边一片静谧,这是一片连绵的水湾, 岸边生长着茂盛的水草, 贺霄带人在好骑马的地带搜罗了一圈,没发现什么人迹,但剩下的草湾在夜里视线不明时候搜寻太危险,范围也实在太广了些, 远不是他们这几个轻骑能完成的。
一名将士问道:“将军,现在怎么办, 咱们还找吗?”
水边的夜风微凉,也将贺霄的情绪吹醒了几分,他觉得自己这行为多少有些意气用事了,所谓关心则乱,若这事不是发生在沈北陌身上,原本以他主帅的身份,是不该半夜三更远离阵地的。
即便是战机,也该是命斥候探察先行。
男人还未开口,忽地战马焦躁地甩了甩脖子,贺霄马上意识到有人靠近,示意大伙噤声,翻身下马贴着地面仔细听了听。
密林的方向有动静传来,听着像车架前行的声音,重量还不轻。
这边骑兵刚刚于草湾中隐蔽起来,便见一行人着深色衣裳,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护着中间一架蒙着黑布的大车,往海岸边上走着。
这个时辰,寻常百姓不可能这般鬼鬼祟祟在此逗留,贺霄默不作声打了个手势,示意几个骑兵弃马跟他上前打探情况。
夏日的水草荡里闷热,却是极好藏身,贺霄沿着坡下前行,隐约听见上面传来断断续续的交谈声,但声音小距离远,只听见了几个‘铁钩’、‘水路’之类的字眼。
他直觉此事不简单,正全神贯注着,忽地拨开前面的水草,一刀毫无光亮的暗芒袭来,贺霄迅速避过面门后回防擒拿,二人短促的交手,不过须臾瞬息,他借着微弱的月华,看见了对方那双透亮的眼睛。
一晃而过,是没戴恶鬼面的沈北陌。
她显然也没料到会在这里碰上贺霄,心脏险些直接从嘴里蹦出来,当机立断猛地将他用力往水下一按,两人的身形双双沉进水湾里。
水声被起伏的潮汐声盖过不少,岸上几人并未在意,只往这边远远瞧了一眼,便继续赶路了。
跟在后面匍匐前行的几个骑兵倒是听见了动静,但一眨眼将军就人没了,他们不敢声张,面面相觑,只能目光四下搜寻着。
沈北陌跟贺霄相互捉着对方的手臂,再一齐心照不宣静悄悄破出水面的时候,她已经重新戴好了面具,一双湿漉漉的眼盯着他,压低嗓音问道:“你怎么在这里?”
若不是天太热,她仗着这四下荒野无人,也不会轻易脱下恶鬼面,谁知道就这么一点疏忽的空袭,就差点当着人的面自挂东南枝。
贺霄面色如常,像是刚才那瞬间并未看清什么,只将视线转向了她手里的鬼火刀,颇有询问之意。
沈北陌压了压自己加速的呼吸和心跳,下巴朝岸上的车架扬了扬,沉声短促道:“靳家军的人,在运什么武器的核心材料,李恪倒挂在那车下面了。”
贺霄点头,注意力重新回到那缓慢前行的车架上,沈北陌盯着他的侧脸,这样的月色,旁人如何她不清楚,但凭她的目力是足以分辨贺霄的样貌的。
他真的没看到吗?
“你刚才……”沈北陌有些犹疑,但话没问出口,面前近在咫尺的男人就单指示意她噤声,手往她肩膀上轻巧带了下,示意跟上。
岸上的车架快到水岸前,泥壤开始变得湿漉,为首的靳连城扫眼注意到了地面上拖曳出的痕迹,微眯起眼,抬手示意停下。
“怎么了二当家的?”
靳连城问道:“一百件阔海钩,有这么重?”
车下的李恪浑身紧绷起来,他屏着呼吸,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有人在解释说道:“水边上潮湿,印子深些是正常的,属下这就处理干净。”
就在这时,长刀猛刺带起破风声,李恪如灵活矫健的猎豹从车下翻身落到地上。
“杀了他!”靳连城一击不成立即换了方向往车下刺去,周围的几个手下也立刻反应过来,数道兵器往车下插去,亏得李恪的个子不大,又身手了得,险险从缝隙里扭曲着滚了出来。
与此同时,水里的贺霄沈北陌等人也同时暴起,贺霄的动静大,前冲的趋势瞬间引来大半注意力,沈北陌则趁机迂回意欲偷袭。
蛰伏在草湾里的骑兵们也持着兵刃冲上前来,靳连城一看糟了埋伏,尚未来得及下令,就被鬼魅般缠上来的李恪给打断了话语。
水岸边上刀剑碰撞之声铿锵有力,沈北陌手持鬼火长刀,一个大跳悍然劈下,靳连城这厢尚且没甩脱李恪,猝不及防硬接了她这一记猛击,整个人连连后退,兵刃也被震脱了手。
漆黑的鬼火长刀在月色下也没有反出一丝一毫的刀光,挥舞间根本无从辨认,靳连城在这年轻力盛的二人合力围攻之下毫无胜算,随手拽了个小兵推出去做肉盾,很快就被沈北陌由天到地一记劈砍斩杀。
靳连城仓惶后撤,心知今日这车东西肯定是保不住了,也不愿便宜了敌人,当即反手抽出背后漆黑的大火铳筒,扯下油布。
“拦着他!”沈北陌一看不妙,一边往前冲一边朝李恪大叫,李恪拿身体往上生扑,硬是撞歪了靳连城的方向。
火铳筒朝天喷出猛而疾的长长火舌,瞬间将夜色点亮。
沈北陌厉声警醒道:“别让他们点着了,这车里肯定有火油——”
话音未落,天边一支无名火箭咻的与她擦肩而过,精准射在了车架之中。
火势迅速窜猛,黑布被火舌舔舐燃烧,路面的铁器尚且还来不及露出真容,就被轰隆一声巨响炸开。
爆裂的火舌将周围的野草点燃,烧的焦黑卷曲,浓烟滚滚的爆破力太强,靠近车架的人都被这一下给掀飞了出去,沈北陌猝不及防呛了一大口烟尘,但不追上靳连城誓不罢休,倒提着长刀往前撵。
大楚骑兵在贺霄的指示下纷纷追上去擒王,火光冲天之下,靳连城独自一人往前赶命似的跑,沈北陌和李恪紧随其后,同时也借着这火光,看见了前面不远处的水面上,一艘半大不小的漆黑木船。
船上用黑布蒙着高耸的货物,有几个士兵把守着,而船头则是站了一个戴着银铁面具的男人,长长的臂展正将一把宽大的霸王弓拉至满弦。
靳连城以为他是要射后面的敌人,就连李恪也当这一箭是冲着自己来的,随时准备着横跳躲避,结果下一瞬,火箭破风,精准命中了靳连城的胸口,力道之大,将他穿胸而过钉在了地上。
靳连城倒地时候不可置信瞪大眼睛,余光死死往下,想要看一看那元凶的表情,但到最后一刻也只能晕眩的看见满天繁星,很快便没了气息。
船上的面具人笑得戏谑,对着岸边被拦住的沈北陌和地上的尸体挥了挥手,顺利劫走了靳连城藏在紫砂入海口的战利品。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沈北陌隔空跟他对视了一眼,但很快就因咳嗽的窒息弓起了腰,那恶鬼面平时都好,这种本就喘不上气的节骨眼上简直要人命了。
李恪赶上前来,先是喘着粗气探了探地上死尸的鼻息,然后见她咳得像要死过去了还不愿意脱面罩,只踉跄着要往草湾树丛里钻。
“你这破面罩还不摘喽,你找死啊。”李恪追上去想攥她胳膊把人扳回来,却是被后面赶上来的贺霄给拦住了,“好了,别动她,让她自己咳一会。”
“啊?可是二爷,他那——”李恪指着自己的脸示意那面具得拿下来,贺霄一边往林子里担忧看了眼一边打断他的话,“没事,她喘不上气知道摘的,你带人去看看火势,风大,别叫把林子烧着了。”
贺霄在林子外踱步转了两圈,见人一直没出来,也担心会不会真呛出事了,便绕了几棵树想往里面看看情况。
林子里的沈北陌伏在水边上剧烈地喘息着,那种要窒息的感觉叫人眼前发晕,她呛红了眼,勾着腰,偏头恍惚往外看了眼,看见是贺霄拦住了李恪,还把他给支走了。
沈北陌头疼欲裂,这口气终于是缓了上来,疲累地原地躺倒,半个后脑勺都浸在了微凉的水里,瘫软着浑身都不想动一下。
她攥着手里的恶鬼面,眼眸紧闭着,脸色在晦涩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惨白,但胸膛起伏的速度慢慢减缓了,想来是已无大碍。
贺霄隐在树后没出去,想给她多一些的时间放松,免得见着他又得将面具戴上,见人没事便又折返出去看查外面的情况。
火油炸开的火势一时半会灭不掉,但好在这是水边上,也没能蔓延开更大的趋势,李恪对贺霄禀报道:“二爷,我之前藏在那车下面,还是听见了东西,他们天缅人做的这个玩意叫做阔海勾,像是专门用来打水战的,能远远的把两艘船给钩在一起,只要绳子够结实,上面跑人都不在话下。这东西是走水路运过来的,但紫砂入海口的暗流暗礁太多,所以没办法非得过一段陆路。”
此番能半途截下这一车兵器,还叫靳连城身首异处,可算是大功一件,李恪到底年轻沉不住气,说得眉飞色舞:“他们就是怕招人眼球没留多少人运送,还特意分了三趟走,也亏得沈北陌那厮眼睛毒,一眼给看着了,这回那靳家军可是吃了哑巴亏,虽然没能毁了全部,但这一车加上补给的火油也不少了,快一小半呢。”
“做得不错,有勇有谋。”贺霄拍了把他的肩膀,回头又再盯了眼波光粼粼的水面,最在意的还是最后那一箭射杀了靳连城的面具人。
这边火势渐缓之后,李恪的注意力便又回归到了沈北陌身上,眼睛不住往林子里瞅,“怎么还没出来,不会真呛死了吧,二爷,我去瞧瞧。”
贺霄也想着时间差不多了,又再拍了把他的肩膀,转身道:“我去吧。”
林子里一片寂静,火光减弱之后,视线也跟着一道昏暗了下来,贺霄在水边转了一圈,没见着人,叫了声道:“沈兄?还好吗。”
无人回应。
贺霄又再换着方向叫了几声,正当心中有些打鼓担忧的时候,他停住脚步,往后看了眼,只见沈北陌戴着恶鬼面正悄无声息站在身后的坡子上。
“怎么不出声,喉咙呛着了?”贺霄冲她温和笑着,沈北陌却仍是一言不发,只定定盯着他的眼睛,缓步从坡子上绕跳下来。
这副审视的目光让贺霄有些无所适从,轻启唇角道:“怎么了,这样盯着我。”
“贺将军。”沈北陌嗓子不舒服,说话的气息也弱了些,慢慢接近过来,一边道:“刚才在水里,我是看见你的脸才收的手,那你,可瞧见我的样子了?”
“嗯?”贺霄故作轻松道:“沈兄方才没戴恶鬼面吗?天太黑了,我是见着你衣裳便知是你。”
沈北陌一副原来如此的模样缓慢点着头,口吻中又多了些笑意,问他:“李恪满肚子好奇我的长相,偷着想摘了好几次。你不好奇?”
贺霄没轻易接话,只平静地盯着眼前的人,半晌后眸光熠熠地郑重道:“如果你愿意叫我看见的话。”
沈北陌顿了良久,两人就这么相视而立,谁也没回避。
她嗓音更沉了些,似是压抑着某种情绪,“那贺将军不妨猜猜,我是个什么模样,又为何天天以这副恶鬼面示人。”
第46章 窗户纸
“样貌如何有什么打紧的, 重要的是沈兄这副热血报国的赤诚之心,贺某敬服得很, 你是什么样貌都好。”贺霄率先打破了这僵持紧张的气氛,轻笑着道。
说着他便来套近乎地揽住她的肩膀带着往外走,试图将这一茬翻过去,“走吧,咱们该启程回营了。”
沈北陌一动不动睨着他,装傻固然能混过去,但逃避解决不了问题, 若不能弄清楚他的意图,无异于刀子悬在脑门上。
在贺霄加重了手臂力道想半推半就将人拐出去时候, 沈北陌撂开了他的胳膊,一把扯下了脸上的恶鬼面,随手往地上一扔。
这一瞬间贺霄下意识假装看向了别处, 转头转得飞快。
但这种举动无异于掩耳盗铃, 这极快的一下之后, 男人回过神,又再默默将视线转了回来。
她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沈北陌的马尾打湿了,栗色的发丝粘了些许在脸上, 却丝毫不显娇弱, 英气逼人的女将军五官锐利,和他从前见过她的所有模样都不一样,轻易就超过了贺霄心中所有幻想。
他定定看着她,心中那种吊在半空七上八下的感觉真到了这一刻却反倒成了踏实, 摩挲着指尖,坦然道:“有段时间了。”
“有段时间?”沈北陌蹙起眉, 但把柄捏在人手上,到底投鼠忌器,心里有气又不敢发作,“所以你此番把我逼上战场,有什么目的?”
贺霄有些心虚的轻碰了下鼻子,底气不足道:“也不叫逼,没有这一出,你自己不本来也准备来前线的。”
“承认了?”沈北陌火往上一冒,瞪着眼往前逼近了一步,“你这般坐在幕后看我被耍的上蹿下跳,很得意吧。”
贺霄语塞,但又想起此前那些误会种种,叹息道:“上蹿下跳的人其实是我吧。”
沈北陌咬着牙,不想再在这些事情上跟他争论长短,深吸一口气后,开门见山问道:“说吧,什么条件,愿意帮我保守这个秘密。”
话音刚落,后面李恪不知从哪个角落窜进了林子来,年轻的将军脚下跑得飞快:“二爷,咱们该走了,那沈北陌有事没有?”
这一嗓子直接打断了二人之间的对峙,沈北陌万分懊悔自己刚才为什么要将面具往地上扔,想回去捡,但李恪步子太快,已经从坡子上跳下来了。
沈北陌立刻抬胳膊捂脸,贺霄也在同时一掌将她按进了胸前,冲后面的李恪道:“站住!”
武将的嗓子本就冷硬,情急之下越发显得严厉,李恪给吼愣住了,再仔细一看,贺霄竟是单臂正将那沈北陌搂在怀里。
沈北陌被埋在他胸前的软甲上,已经成了这种情形自是不好挣扎,然后她听见后面李恪磕磕巴巴的声音传来:“二二、二爷、我那个、”
“先出去,我们就来。”贺霄沉声道。
“是、是。”李恪转了过去,浑身都有些不自在,一阵风似的跑了。
他冲出林子之后,脑子里却是挥不掉刚刚看到的那一幕,一个男人搂着另一个男人,而更杀千刀的是,那脾气暴躁的沈北陌居然一声都没带吭的。
“不可能,不可能,李恪你疯了,二爷这样顶天立地的男人,怎么能这样揣测他。”李恪一边念叨着一边用力扇了自己一嘴巴。
这场谈话被中途打断,还是以这种滑稽的方式,贺霄松开沈北陌的后背,“没事,他没看到。”
沈北陌一掌将他推开,一言不发抄起地上的面具,气自己接二连三的大意,这局面已经快乱成一锅粥了。
出了林子之后,李恪的视线就一直忍不住在二人之间来回游荡。
沈北陌本就情绪不佳,语气不善道:“看什么看,再看抠了你的眼珠子。”
李恪难得没跟她呛声,心想这才对啊,沈北陌脾气这么差,刚才二爷把他当女人似的搂着,他怎么不骂人呢。
贺霄也是一言不发,但李恪能感觉到二爷的注意力是落在沈北陌身上的,这二人明明没干什么,无端便让人觉得中间的气氛粘成了丝线,若有似无的牵扯着,太不对劲。
李恪实在受不了这让人浑身发毛的安静,转移话题道:“那个……二爷,我把靳连城的脑袋割下来了,正好带回去能振振军心,也不知道最后射杀他的那个戴面具的男人是谁,带走了那么多兵器,看着还像是天缅的人。”
沈北陌径自翻身上马,沉声接话道:“靳连城手下的一个前锋,叫柳战。”
贺霄找着机会跟她说话:“有打过交道?”
李恪的视线一起看过去,追问道:“前锋杀将军,内斗吗?”
“谁知道他们内里什么样的,不熟。”沈北陌拉着缰绳,即便心里翻江倒海,说到正事的时候也仍是镇定的,“打法很激进的一个前锋,靳家军在南邵的疯狗之名,很大程度都是他咬出来的,但这般不要命的做派,不像是受什么器重。”
回到紫砂大营的时候天色已经有些蒙蒙亮了。
这一整日的奔波劳碌下来,沈北陌的精神却是没能松懈分毫,她将自己烟熏火燎的衣裳简单收拾了一番,心里这块大石头始终压得慌,趁着天色还未大亮,偷偷摸进了贺霄的将军帐。
贺霄猜到她会来,帐门也没落锁,就在屋里等着。
长夜在慢慢褪色,将帐壁印出深邃的灰紫色,再逐渐转浅。
沈北陌一声不吭站在那,贺霄轻咳了下嗓子,上前招呼道:“过来坐吧,你那面具……”他按着她的肩膀,往自己脸上示意,“闷的话,先摘了吧,这也没别人了。”
沈北陌没有抵抗,任他把自己带到了桌前,她单手取下恶鬼面,放在他面前,淡声道:“说吧,你的条件。”
“如果没有这次战争的意外,我本来都准备好了放你走了。”贺霄坦然盯着她,眸光温和,无论看她多少次,再凝视的时候,都还是会被这张脸给定住心神,“所以放心吧,我不会揭穿你的。”
沈北陌分辨着他情绪的真假,问:“为什么帮我隐瞒,欺君是重罪。”
“你顶了南邵灵珑公主的名号,无非是担心她嫁过来会有危险,你的初心并无歹念,这是其一。其二,现在南邵属地收编情形大好,百姓能够安居乐业,这是双方都想看到的局面,跳开真假不论,于陛下而言,郡主入京的作用已经发挥得很好,于公无碍。”
贺霄笑了笑,“既然于公无碍,那于私的话,天知道我看见嫁过来的是你,那个时候有多高兴。”
沈北陌蹙起眉,问出了最在意的一个问题:“所以你到底什么时候发现的?”
“接亲的时候,也是在紫砂渡,那天晚上你咳血了,我探了你的脉象。”提起这茬贺霄又显心虚,他的掌力有多重他自己心里清楚,也亏得是沈北陌身体底子好,才没落下什么病根。
沈北陌的回忆被这句话找到了落脚点,恍然嗤笑道:“怪不得,我当那内伤怎么忽然给个江湖郎中治好了。”
话说开了,贺霄也就有了解释的机会,他忍不住将人抱进怀里,下巴搁在了她的肩膀上,缓声道:“如果早知道是你,那一掌我不会下那么重的手。”
然后他听见沈北陌不屑的声音从脑袋后面传来:“你怎么不说若早知道就放水不打南邵了。”
贺霄叹了口气,最后又无奈笑起来,“真是孽缘。”
“不过孽缘也是缘。”他珍重地将人抱紧了些,也不知道下回再能抱她是什么时候,坦然道:“我很高兴,能与你这样的巾帼英雄,有这样的缘分。”
贺霄的胸腔震动着,传到沈北陌的胸前,她并没有全信他的这番说辞,但这个节骨眼上,既然他自己做出了承诺,她自然是要应下的。
“不管你之后想怎么打算怎么处置,现在的当务之急,也要先把这场仗打完再说。”
“仗打完了也不拆穿你。”贺霄轻笑着,往她耳廓上快速啄吻了一下,趁她未发作前将人松开。
沈北陌不置可否,达成共识之后转身便要走,身后的男人却又忽的叫住了她:“唉、”
“还有事?”沈北陌驻足回头。
贺霄闲散靠坐在桌上,问她:“之前一直问不了,赫露莎这个名字,到底是你的,还是那灵珑公主的?”
沈北陌顿了片刻,答道:“我的。”
贺霄唇角笑逐颜开,他就知道是这样,“嗯,知道了。快回去歇着吧,天都快亮了。”
第47章 面具吻
十月金秋, 南邵海防成型,楚军与缅军交手数次, 占据抢回天心湾以东阵地,天缅借西湾地势迂回易守难攻藏匿,神出鬼没,战局一时之间僵持不下,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南邵多雨,秋雨时节断断续续能下好些时候,整个天地都充斥着潮气。
沈北陌在军帐里盯着沙盘出神, 也没太注意周围进出的人,过了好一会才发觉屋里只剩下自己和贺霄两个人了。
男人靠在后面环臂看着她, 也没打扰,见她回神了才勾唇轻笑道:“我看你这些天总在看沙盘,有什么想法?”
外面还在下雨, 淅淅沥沥的, 显得帐子里愈发安静。
自打沈北陌将这层窗户纸给捅破之后, 也或许正值紧凑的战事,两人之间的关系反倒比之前缓和了些,虽谈不上什么很好的感情,但倒也没有跟之前那般一言不合就要打起来的火气了。
贺霄走近了些, 觉得她看起来像有话说, 对她道:“但说无妨,你对南邵的地形熟悉些,或许会有些地方是咱们忽略了的。”
沈北陌直言道:“西海岸易守难攻,但世外坡就跟大凤山一样, 只有上坡艰难,一旦占据高地, 那局面就会立即扭转,现在正好借着秋雨,缅贼的防范心不会太重,说到底他们也是外来的,看不懂这些地势真正的要紧处。”
毫无疑问在楚军里贺霄的位置站得比她高,消息面覆盖也比她广,沈北陌心里很明白这一点,于是接着问他道:“我看你这几个月排下来的阵局意思,世外坡明明能事半功倍,何故要再费周折迂回,为什么不趁着这场雨,拿下世外坡。”
贺霄因她的口气稍稍一顿,视线从她脸上重新回到沙盘上,扬眉道:“能拿世外坡自然是好,但你以前可有在这种密林陡坡中行战过?上坡想要压制,实在太容易,这不是能急于求成的事情。”
沈北陌并未解释太多,心中自有成算,直接问道:“若有世外坡,进攻西岸是否有胜算?”
贺霄察觉她想铤而走险,他往帐外看了眼,外头雨幕迷蒙,这个时候也不会有什么人到这来,便回身按住了沈北陌的肩膀,亲密地慢慢揉捏着安抚,“我知道你忧心战事,但这地方我和斥候去探过两次,不可轻举妄动。”
沈北陌被他扳过了身子,却是不以为然:“你只需告诉我,有,或没有。”
“赫露莎。”贺霄无奈叫了她一声。
这个名字知道的人并不多,能叫出来的都是相当亲密友好的关系,沈北陌听着别扭,纠正道:“沈北陌。”
贺霄私底下没人的时候就喜欢这么称呼她,之前也没被禁止过,或许是今日他这口吻叫的有些太粘腻的缘故。
贺霄有些不是滋味,“这又没别人,连你那些萍水相逢的朋友,还有熊图鲁都能这么叫你,怎么我不能叫这个名字。”
“我在跟你说正事。”沈北陌不想跑题,妥协道:“罢了,随你叫什么。先回答我的问题。”
贺霄看着眼前戴着恶鬼面的女将军,从缝隙里看见那双漂亮的眼睛,他双手慢慢从手臂往下,探过手腕,像是一个试探的过程,但也像是思考的过程。
“自然助益良多,”半晌后他松了口,询问道:“但那片地势本就崎岖,下过雨后更是难行,你能有什么办法?”
沈北陌轻启唇角,“那就是我的事了。”
她眼里总像有光,如此坚定的眼神,即便再如何艰难的事情从她嘴里说出来,便能让人觉得可行。
贺霄没法将目光从她眼里挪开,然后便见沈北陌竖起了两根手指,“神策军,千机伞。”
她狡黠盯着他,似乎并不担心他不同意,“这两样蒙尘的宝物换一个世外坡,我想换谁都会算这笔账。”
贺霄无声轻笑,握住她的手腕带下来,承诺道:“神策撤了番号拆散在了各大军营,整合需要些时间。千机伞的话,我修书向陛下讨要。”
贺霄原本也想过找机会将那柄武器还给她,但这种事情,若不能一次要到手,再开口就难了,此番时机,正好合适。
沈北陌眉眼一动,“成交。”
午后闲暇的时光,雨声轻响着,贺霄耐不住眼前人生动鲜活的情绪,又再往后确认了一遍不会有人进来,视线重新回到恶鬼面上的时候,就忍不住伸手去摘她的面具。
他动作不快,碰到面具后见她没抵触,指腹往她耳后摩挲了下,将恶鬼面轻轻往上推了些。
沈北陌的视线就被面具给挡住了,光洁的下巴就从狰狞的鬼面下露了出来,她天生的唇红齿白,但这种唇形却比那些千金贵女明显多了锋利,即便是只露了这么半张脸,也能看出它的主人不是个寻常娇弱的女子。
沈北陌睫毛扇在面具上,眼睛转动了两下,觉得这场景有些怪异,启唇问:“你干什——”
贺霄的手掌落在她后颈,原本只想浅尝辄止,但唇瓣相贴的时候就不怎么能控制行为,他仗着身高优势俯面往下吮吻索取。
那面具影响了二人的交缠,贺霄亲了一会后就换了个方向,重新侧过脸去,衔住她的嘴唇。
鼻息喷洒在嘴角,沈北陌眼前看不见,只觉得那大手从颈后挪开后就将她抱得很紧,勒着后腰,避无可避。
面具影响了呼吸,沈北陌的嘴唇被他缠吻着,鼻息显得稍有些吃力,仰着脖子往上躲了些,喉间溢出些许声音来提醒他别再跟着亲上来了。
贺霄气息沉重着,恨不能将她的腰勒紧身子里,他与她紧紧贴着,心里很明白刚才那声鼻音是沈北陌最后的警告,再不知道见好收,她就要正经反抗了。
她仰着头,唇线还微微张着,呼吸比平日里稍快些。
贺霄将这一幕深深瞧着,退而求其次往下巴和脖颈上啄吻了好几下,才歉然轻笑了一声,将人松开。
沈北陌双臂获得自由的第一时间就将那碍事的面具给扯下来了。
视线重新清明,面前的贺霄满眼中都盛着满足的笑意,有道是说伸手不打笑脸人,沈北陌的肝火也没太烧起来。
“那次你们去追靳连城的时候,恪儿看见我在林子里搂着你了。”贺霄接过她的恶鬼面,展开打量着,“结果后来第二天清晨,又看见了你从我军帐里独自一人出去。”
沈北陌眉毛都竖起来了,“那你怎么到现在才说?”
“哈,别紧张,他不是怀疑你的身份,倒是误会了另一件事。”贺霄轻松笑着,好奇将那恶鬼面往自己脸上比划着想戴上试试,又被沈北陌一手抢了回来,追问道:“什么事?”
贺霄的双掌扶在她腰身上,想起李恪鼓足勇气磕磕巴巴教训他的那样子,又忍俊不禁笑起来,“也不全算误会吧,他问我可有想好该如何面对家中的妻子,既然八抬大轿将王妃娶进了门,夫妇一体,该负起丈夫的责任来。”
沈北陌顿了数十息才绕明白过来他小子脑子里想的什么玩意,嗤笑一声:“他怕是个傻的吧。”
贺霄神色颇有几分不自然,慢悠悠道:“也是你的功夫太厉害,任谁都不会将你往女子的身份上去猜想……你从前在军营里,可有被谁怀疑过?”
“没有啊。”沈北陌一口否决,唇角噙着笑,似是颇有几分得意,“一开始说我长得太美像女人,挨了几顿打之后,他们都四处替我辟谣,再有谁说我像女人,那一个个脑袋要晃掉。”
贺霄跟着她一道笑起来,“看来你也没受过什么伤是吗,听闻厉害的郎中号脉能把出男女之别,我是学艺不精瞧不出,但南邵的军医该是有这本事的吧。”
沈北陌无所谓道:“都是凭着气血分辨的,我气血旺盛,本就雌雄莫辨,至多只是怀疑罢了,再说了,知道了是女人又怎样,我原本也没怕过这事暴露。”
贺霄深以为然点头,对她的身份愈发好奇,今日气氛好,就想多聊几句,笑着道:“早就听说你原本也是皇室宗亲,是哪家的千金?我此前在调令上找过一次,没见着有沈姓的宗亲,若有机会,倒是十分想拜见一番,什么样的双亲,能诞育你这般不同寻常的姑娘来。”
沈北陌扬着眉,没过多解释,一边重新戴好恶鬼面,一边随口道:“他们没在南邵,我父亲是草原人,常年都是在关外定居的。”
她说着推开了贺霄的胸膛,转身摆手,提醒道:“走了,记得,千机伞和神策军。”
又过了十来天,秋雨才慢慢有了停歇的征兆,空山雨后秋高气爽,泥壤的气息混着草木香,还能听见飞鸟的长鸣。
这日清晨,从楚京八百里加急赶来的士兵护送着神兵千机伞而来,铁骑踏破水坑,沿着山路往东岸疾驰。
沈北陌连着好几日都兴奋得没睡好觉,算着日子差不多了,从清早就开始巴巴地等着,李恪路过瞧见了,都是颇有深意地道:“二爷竟然把千机伞都给你弄回来了,待你着实不薄。”
沈北陌心情正好着,懒得理他,扫了一眼算完。
“诶,沈北陌。”李恪却是并没有轻易离开,实在耐不过心中那猫抓似的七上八下,凑过来打探道:“你到底长得是个什么模样,二爷有见过你的脸吗?你也是南邵皇家的宗亲,你该不会跟王妃是什么亲戚之类的,其实长得很像吧?”
第48章 雨中
李恪说着, 见她的注意力似乎并没有在自己身上,计从心起, 飞快地去偷袭抢她的面具,被沈北陌一肘子打飞了手腕,“嘶——你小子下手真重。”
沈北陌不耐烦瞪了他一眼,“哪凉快哪待着去,别在这招我烦,小爷今天没空搭理你。”
李恪悻悻收回了手,往衣摆上搓了搓, 半晌后仍是耐不住心里的好奇,嘴痒问道:“诶, 沈北陌,都是大男人,有什么好遮遮掩掩的, 给我看看?他们都说你是长得好看没杀气才戴的恶鬼面, 你让我看看, 男人是个怎么好看法。”
沈北陌反手作势要抽他,李恪条件反射地缩起胳膊跳开了。
就在这时,大营前面山路上一骑快马奔来,上面的士兵神色慌张, 身上还沾了血迹, 冲进来后急切喊道:“护卫队在山腰遭天缅偷袭抢夺千机伞!对方有火铳,速速驰援!”
沈北陌听见这几个字一整个火冒三丈,掉头就去找马,“狗东西, 活腻歪了,抢劫抢到我的东西上。”
李恪一听天缅竟然这么大的胆子敢越界往东岸来, 也立即招手摇来最近的一队士兵:“带好武器,随我杀敌!”
半山腰上的激斗十分惨烈,沈北陌等人赶到的时候双方已经打得不可开交了,其中一个戴着银黑面具的高大男人一剑斩断一名士兵的脖颈,缓步走到了被摔飞的木盒前。
“柳战。”沈北陌几乎是从牙缝里咬出这两个字。
“好久不见,我的对手。”柳战笑得森寒,像一条阴冷的毒蛇,他捡起地上的大木盒,翻身上马,隔着中间数十个铁甲士兵,遥遥向她挑衅:“想要的话就亲自来拿吧。”
说罢这群人风风火火策马扬场而去。
沈北陌气得跳脚,一拉缰绳扬声喝道:“走这边,跟我追!”
身后的李恪带着一众部下跟在她后面,隔着一层高高的山壁,远远瞧见下方快马驰骋的队伍在快速移动着,李恪加速追上沈北陌并肩,大声问她:“赶不上啊!咱们走山路怎么也要慢一步,你有什么近路能抄的?”
“跟着我就是,世外坡前一定撵的上。”沈北陌的声音穿透力强,即便在大风中也能落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李恪振臂一呼催促道:“都跟上!不要放跑了这群王八羔子!”
天空一声闷雷响起,秋风瑟瑟,刚刚停歇两日的阴雨又再有复苏的征兆。
沈北陌带人抄小路下山,借着半个山头的迂回成功赶超,她下马躲进了崖边半人高的草堆里,这一番剧烈的奔袭下来,已经入秋的天气甚至是燥出了满身的汗。
李恪蹲在她身边,二人离得近,他自然问道:“靠谱吗?能从这经过?”
“必经之路,他们不可能比我快。”沈北陌扬着下巴朝旁边山崖边的桃树示意,“还没到世外坡,这些树龄都不长,土是湿的,一推就倒。”
沈北陌做了个往下砸的手势,李恪连连点头,“靠谱。”
就在这时,后方几支羽箭袭来,两个还未来得及藏匿的士兵登时中箭滚落山崖,沈北陌猛地回头,顺着方向一眼找到了隐藏在崖壁上的暗哨。
“有埋伏!?”李恪立即示意所有人隐蔽,他弓着身子预备还击,沈北陌沉声道:“不像埋伏,可能是天缅的哨兵,这里藏不住了,该死。”
正当沈北陌天人交战之际,下方山崖林中传来疾驰的马蹄声,是柳战等人正好赶至,沈北陌当机立断对李恪快速道:“赌一把,推树。”
“好!”李恪也立刻下令道:“你们几个盯住那几个弓箭手,掩护其他人,剩下的跟我上!”
崖边湿漉的泥壤抓不住树根,伴着萧瑟秋风,沈北陌一人当先跳起跃下踩断了其中一棵,树干轰然落下,带落无数泥壤碎石。
沈北陌也在同时往下坠落,她迎头照着柳战跳下去,悍然一拳往下砸,男人猝不及防被她正面骑撞出去,从马后滚落,双双摔在地上。
李恪也没想到沈北陌这么莽,竟是直接单枪匹马的就上了,他赶紧顺着山体往下滑跳,鬼火刀锋利,斩断了好几株拦路的歪脖子树。
此时崖边滚砸下来的树与石也落了下来,下面的小路一片混乱,不少缅兵被砸下了马,情形紧迫之下,李恪挥刀砍伤一名敌军,抹了把脸上的水珠,赶紧去找沈北陌的下落,“沈北陌!到这边来!”
沈北陌和柳战缠斗在一起,他身边有帮手,又刻意以千机伞的木盒做引,稳稳占据了上风,柳战趁机一脚照着她的面门踢去。
沈北陌后仰避过,腰身韧性极强,但对方速度太快,仍是带飞了她的恶鬼面。
清丽姣好的一张脸,与这浑浊泥泞的山间小路格格不入。
李恪眼前的光景好像停住了一瞬,他惊诧张着嘴,还没来得及叫当心,就见沈北陌满脸的沉着冷静,借力飞跳起来,一脚勾飞了柳战手中的木盒。
阴雨的水幕绵绵密密撒下来,水雾遮挡了视线,柳战的面具也在混乱的争斗间掉落,露出了侧脸上狰狞的疤痕。
这短短须臾之间接连而来的冲击太多,李恪转头愣愣盯着那张脸上丑陋的疤,柳战眼神闪烁着挡住脸,手脚并用将面具捡起来。
面具重新戴回脸上的时候,柳战的嗓音也变得前所未有的森寒:“沈、北、陌、”
“沈……”李恪这才猛地回神,再转头时,正好看见树下那身银亮铠甲的沈北陌一脚踩着木盒,徒手‘咔嚓’一声,将变形的盖子彻底损坏。
雨幕打湿了她鬓角的栗色头发,沈北陌喘了两口气,戏谑轻笑着回头。
那笑脸跟有邪性似的,李恪久久无法发出声音,然后下一瞬,他看见千机伞上的层层绷带被丢弃下来,森然的寒光重见天日。
大雨中,一柄锋利硕大的铁伞绞动撑开,恍若活物般灵活,倒提手中,跟着它的主人一同从阴翳中慢慢走出。
她盯着柳战,唰地甩落伞上水迹,简短道:“来战。”
李恪的瞳孔放大,彻底陷入了呆滞。
第49章 反差感
柳战凝视着千机伞, 满眼不甘,雨水淌过面具和下颌, 他以一种扭曲怨毒的目光,盯着沈北陌那张艳丽漂亮的脸。
南邵与天缅的两位名将,都戴面具,都是悍猛激进的前锋,战场上不分伯仲各有千秋,但摘了面具,一个惊为天人, 一个却是张顶着丑陋疤痕的脸。
这是二人第一次看见对方的脸,以这般狼狈的方式。
但沈北陌没给他留下太多酝酿情绪的时间, 千机伞在这风雨中如有神助,硕大的伞面御风将她承托而起,那一腿飞蹬力道恐怖, 柳战掉头就跑, 快得像草原上逃命的羚羊, 飞快跳过一棵横倒的断木。
沈北陌于半空收伞,身形借着力道下坠,与此同时千机伞前端伞面快速收拢成了长锥,似矛似枪, 横扫划开了柳战背后大半的铠甲。
暴雨越发的倾盆, 很快就连视线都受到了影响,上方的山体隐约又有滑坡的征兆,李恪方才如梦惊醒,往前大吼着:“别追了!沈、那个, 唉!”
那三个字像是烫嘴一般,李恪一跺脚疾步跟上前去, 试图追上前头穷追猛打的沈北陌。
沈北陌是杀红了眼,锋利的长矛挥斩于半空,将来不及逃窜的天缅士兵一一诛杀,血珠溅在雨幕中,很快被冲开,消失不见。
就在这时后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沈北陌回首见一人一骑逼近,雨太大,晃得人快睁不开眼,但那人身影实在眼熟,沈北陌被他一把攥住腋下带离地面,然后战马凌空一跃跳过了断木。
暴雨冲得山林间朦胧一片,沈北陌被贺霄带进一处山洞里暂避,两人一马,连同后面跟进来的李恪,全都浑身湿漉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水鬼。
铠甲沉重,沈北陌喘着粗气,不服气就这么被柳战跑了,仍是一副不死心的模样盯着洞外。
贺霄是真怕她一个上头就冲出去了,结结实实拦在她身前,一把将人往洞里推了些,“不准去,雨太大了,这种全是峭壁的半山腰最是危险。”
沈北陌被他推着往里退了几步,视线方才回到男人脸上,“他有胆子抢我的伞,我非弄死他不可。”
“你现在出去就是老天爷一起弄死你俩。”贺霄不咸不淡说着,太阳穴也是突突地疼,眼看着她脸上的恶鬼面没了,又再转眼看向角落里的李恪。
平日里话最多的主变成了个哑巴,显然是受到的冲击过大,还没回过神来,年轻的小将抹了把脸上的水渍,脸上藏不住心事,满腹震惊全给写在了表情上。
“二爷……”李恪惶惶叫了他一声。
沈北陌偏头盯着他,这才算是有功夫注意到了这小子身上,千机长矛肃然挥指过去,李恪整个头皮一麻,但震撼太大,实在难以理清其中关系。
“南邵嫁来的公主和沈北陌是同一个人?”李恪摇着头,满脸的不可置信。
贺霄拦着不让沈北陌上前去,他两手攥着她的肩膀往身后压,劝架似的,沉声对李恪道:“既然你都看见了,这件事,务必保守秘密。”
李恪的心防被这句话给彻底捶垮了,“二爷你早就知道?这可是欺君大罪啊,纸是包不住火的。”
沈北陌的思路简单又粗暴,“我宰了你一样瞒得住。”
李恪看着她这张脸,说话都有些底气不足,告状道:“二爷你看她这臭脾气,能瞒住几时啊。”
贺霄一手一个拦住沈北陌又挡住李恪,这二人各说各的,她单手抄着千机伞试图越过贺霄:“你小子给我当心点,他我是杀不动,杀你还是绰绰有余的。”
李恪确实也是不敢大意千机伞,往后退了两步避其锋芒,嘴上还是不肯认输:“你少在这说大话,你这不、不、不不男、”一句话还没骂完,沈北陌就一把推搡开贺霄的肩膀作势要来打他,吓得李恪掉头就跑。
“好了你们两个,都给我站住!”贺霄牢牢抱住沈北陌的肩膀,仗着体型给她困在怀里,把整个人都抱离了地面,替李恪承诺道:“放心吧,他不会说出去的。”
三个人一匹马挤在山洞里,都是浑身狼狈,这时一道惊雷响过,山间的天气恶劣起来格外骇人,战马不安地扬着脖子嘶鸣。
水流哗哗顺着峭壁往下冲刷,外面的电闪雷鸣让洞里人无法再继续争吵下去,沈北陌还被贺霄困在怀里,沉着脸色往外看了眼,“坏了,这雨要坏事。”
话说完没多久,一阵斜风刮来,积水跟海浪似的倒灌进山洞来,连带着前头一棵倒塌的大树,根系带起泥泞,重重砸在洞口上。
几人眼疾身快狼狈避过,虽是没有受伤,但却是又再重新暴露进了暴雨中。
沈北陌睁不开眼,勉强辨认了一番地形,扬手道:“跟我来。”
南邵的山头,贺霄李恪这种外人自然是比不得沈北陌熟悉,她在雨中绕了一段,带着二人换进了一处崎岖的洞壁。
面前的洞壁道路狭窄,约莫只够一两人通行,但胜在上方的山体崎岖,遮挡了些雨势,雨水顺着山体往下流,再汇聚成水涧而下,好歹是没有再跟豆珠子似的直接往脸上砸了。
李恪气喘吁吁,拉着战马躲进来,慢慢往前艰难行进,忍不住往上看了眼缝隙般的天空,“这要是掉个什么东西下来,直接砸头上,躲都没法躲。”
沈北陌走在最前面开道,嗤声道:“这种山壁才最结实,多少年的穿堂风,该掉的早掉完了,要真给你碰上掉什么下来,那是你阳寿已尽命里该有此一劫。”
这个节骨眼上李恪也没心情跟她斗嘴,只要咬牙心想好汉不吃眼前亏,年轻气盛的小将军安慰自己出去了再说,然后视线就不自觉穿过前面贺霄的胳膊,看到了沈北陌手中的千机伞。
那把神兵已经被她收成了最帖服的样子,伞面紧闭,连那修长的伞柄似乎也比战斗时候显得短一些,应当是她为了方便给收起来的。
好神奇的兵器。
好神奇的女人。
……真的是女人吗?
这个疑问很不合时宜的从李恪脑子里冒出来,但他无法接受二爷娶了一个男人,过了洞房花烛夜,二爷甚至是让这个男人担着王妃的名号整整担了一年。
可这样阴柔漂亮的面相,哪个男的能长成这副模样来。
李恪无法将这张脸和那个踹飞自己导致十天半月下不了床的悍匪联系在一起,这种结合实在太过割裂,一想起来好像胸口又在隐隐作痛。
“二爷……”李恪忽然小声拉住前面贺霄的胳臂,“她到底是男的女的啊?”
贺霄很能理解李恪现在这种矛盾的心情,和他当初简直如出一辙,这种感觉终于有人能同样体会到,他轻咳了一声后肯定道:“确是女儿身,沈北陌,是个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将军。”
“女、女将军、”李恪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贺霄拍了拍他的肩膀,“她待灵珑公主亲如妹妹,这才孤身犯险而来,如此忠义两全的女子,世间哪还能找出第二个来。”
李恪又再偷偷往前看了眼,心情从最开始的震惊,到混乱,理不出头绪,只能给出最本能的情绪反应来,到现在看着这个高挑的背影,有种不可名状的反差感。
他往前看了眼,又再看了眼,然后被贺霄按着脑袋扒拉了一把打断了思绪,“别看了,总之这事听我的,烂进肚子里,有什么后果我担着。”
第50章 臊得慌
这条洞壁往下延伸, 越往后走,逐渐便能听到一股令人震颤的海浪声, 慢慢盖过了上面的雨声。
“这下面应该算是西海岸的某个地方了。”沈北陌站在洞口,看着下面起伏冲向礁石的海浪,雨势并没有转小的意思,反倒是更加助长了风浪的肆虐。
她抹了把额上的水珠,“等雨停了再走吧,就一匹马,绕回大营可得些时候, 天晴了去坡子上套两匹野马对付对付。”
正当此时,贺霄眼尖道:“躲一躲, 前面有哨岗。”
这一句话李恪和沈北陌同时心头一紧,这种情形之下万一要是被天缅的军队给发现了,那可真是万事休矣。
结果情急之下, 几人刚一绕到边上, 脚下山壁一松, 贺霄踩着碎石往下掉,沈北陌离得近,眼疾手快抓住他,但她自己脚下也不稳, 反手将千机伞插进山壁中。
李恪惊惶想去拉人, 可惜这脚下的石壁太不中用,塌陷着连人带兵器一起往下掉,连沈北陌的千机伞都吃不住力往下歪了一大截。
“二爷!”李恪不敢太大声叫唤,几下没能捞住人, 竟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俩往下滑了一段,栽进了下面起伏的海浪中。
沈北陌跟贺霄都是精通水性之人, 但再好的水性,在这种极端天气下的海水中都是无能为力的。
海浪卷得人沉浮其中,天空雷电交加,光线晦暗,沈北陌只觉得腥咸的海水呛进口鼻,没多久就失去了意识。
再次醒来的时候,鼻腔里还残留着难耐的酸胀感,沈北陌一个激灵猛地起身,发现自己正身处在一间小小的屋子里。
屋子里陈设简单,除了一方硬榻,就只有张略显陈旧的木桌。
沈北陌跳下床后第一时间凑到整间屋子里唯一的气窗边上往外看了眼,天色已经放晴了,外面是一望无际的蔚蓝大海,而且似乎是已经行船到了海中央,水面上飞着几只她没见过的水鸟。
沈北陌蹙起眉,注意到自己身上的军甲也被换了,换成了一身朴素的布衣。
这屋子委实不大,拿目光就能走个完全,沈北陌扫了一圈后才发现,刚才跳的太急没看见,那硬榻上竟还躺着另外一人,正是不省人事的贺霄。
“醒醒,还没死吧?”沈北陌坐过去往他脸上拍了几下,人还是温热的,鼻息也正常,应该只是呛水了还没苏醒。
没多久贺霄就被她晃醒了,第一眼时,怔怔愣了片刻。
“干什么,呛水呛傻了。”沈北陌疑惑在他眼前伸手摇了下。
贺霄失笑,抓住她的手腕没让她再继续,温声道:“只是甚少见你如此打扮,刚才恍惚以为投胎了。”
“人还没死,你能不能说点好听的。”沈北陌白了他一眼,翻身在床上盘坐着。
贺霄坐起身来环视了一圈,问道:“这是哪?”
“我哪知道,就比你早醒没一会。”沈北陌懒洋洋把身后打结的头发慢慢解开,一边编排道:“我从小到大上山下海从没出过意外,捎上你,人都跟着变倒霉,离水那么远的洞最后都能栽海里去。”
她说完这句动作停顿下来,忽然有点紧张道:“我把千机伞插山壁上了,李恪那个蠢蛋子能知道怎么拔出来吗,那浑身都是机关,他要是没抓住给我掉海里了,我这辈子都跟他没完。”
贺霄一边审视周围一边道:“放心吧,你那兵器寻常人根本不敢碰,之前南邵战争结束时候,最初上去试毒的兵将全都是挂了彩,后来是请了好几个能工巧匠合力才封存住的,恪儿不会随便动千机伞的,至多找东西遮盖起来。”
这屋子里除了个气窗之外就没有门了,贺霄往顶上看了眼,找到了一块能供人通过的暗门,“看这情形我们像是从海上被捞起来的,外面的水线看着矮,估摸着像船底舱。”
贺霄抬手试了试木门闭合的力度,“强拆应该不难,就是不知外面是些什么人,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就在这时,上方忽然传来响动,有人的脚步声传来,然后木门被打开,上面一个金发碧眼的异族青年探了半个脑袋下来,又快速回头用草原话嚷嚷着:“哎呀,那两个人醒过来啦。”
这是一艘往来行商的游船,大半的舱位都装载着货物,沈北陌与贺霄被请上了甲板,一船的水手和力工伙计,大部分都是外邦人,脸上都是憨厚的笑,悄悄打量着这两位海上打捞起来的命大福大之人。
年轻的异族人热情洋溢,见着沈北陌的发色就知她是自己人,叽里咕噜道:“你们穿着一身铠甲,是从中原国家的军营来的吧?为什么会漂在海上啊,我们一开始还以为是两个男人,没想到居然是个漂亮的姐姐,原来中原人里,姐姐也是可以从军的。”
站在旁边的中年夫妻和蔼笑着教训自己的小儿子:“你也不知道中原人能不能听懂咱们的话,说这么多。”
青年指着沈北陌笑出了八颗白花花的牙:“这位姐姐一看就是我们草原上的人啊。”
沈北陌跟着一起笑起来,用草原话回答道:“能听懂,我自小就是长在草原的,多谢救命之恩,有什么我们能帮上忙的千万别客气,我们力气很大的。”
她一笑,几个愣头青都给看愣住了,跟着一起傻笑摆手:“哪能让姑娘家出力,有我们呢!”
异族人一多,说起话来七嘴八舌的,场面看起来闹哄哄的,又再热络闲谈了一阵,老板娘便将大伙遣散了,也好让两位落水的客人好好休养。
这艘货船不算大,除了伙计们睡觉的通铺之外,大多都是装满了货物的货舱,没有多余的位置,下面的底舱也是专门收拾出来给他们暂住的。
沈北陌与贺霄二人回到底舱后,男人方才有机会开口问道:“他们是要往什么地方行商?我隐约听着说水草的集市,大约是听差了。”
沈北陌稀奇地看了他一眼:“你学了点草原话?”
“一点皮毛罢了,没太精通,本来想着以后若是有机会,跟你去草原上看看。”贺霄浅淡勾唇笑着,“但好像师傅教的跟真正的草原人说话,还是有很大差距,刚才那些伙计一开口,说得快了些,我就得靠猜了。”
沈北陌揶揄道:“正常,草原地大物博,光是语言就分好多种,有的部落还有自己独属的口音,刚才那些伙计说话就嘟囔囔的,别说你,我这种本土人听着都费劲。”
沈北陌一边说着,撑着后腰往床沿坐下休息,一边解释道:“刚才他们跟我说,这一趟是往珍珠滩的水草集去的,那片地方我以前听说过,是草原东部最大的贸易集市,紧挨着两个大部落,地位在中原国家里应该跟大楚差不多的意思了。那地方回中原不算远,跑马的话估摸着三两日的功夫,能看到天缅和南邵的交界线,只是现在战局紧张,这一趟下来,想要绕回去,怕是要耽搁些时日。”
“那也只能如此了,大营里还有宋将军坐镇,他也是身经百战的大将,想来稳住战局不会有什么大问题。”贺霄的视线注意到她的动作,跟着询问:“你怎么了,是伤着了?”
“嗯?”沈北陌无所谓地摇头,“没什么,后腰有点胀,可能在海里的时候扭伤了点,不妨事,躺会就好。”
沈北陌是个什么身体底子,贺霄再清楚不过了,寻常小痛根本不会去在意,能这么轻描淡写的说出来,该是不能忽视的,他走过去卷起袖子,大掌盖在她肩膀上往下推了些,“趴下来,我给你看看。”
“不用了吧,没这么矫情。”沈北陌被他往床上提了点,不怎么适应被个男人的胸膛怼在眼前这么近,蹙着眉想躲开。
贺霄任她偏头,也趁着她往床边爬的功夫顺势坐下来,直接上手按着人的后腰将她按趴在了自己身上,“这又没有别人,那顶门也是关好的,不会折了你沈大将军的威风的,别动了,我看看。”
沈北陌半边身子趴在他腿上,即便没什么男女之防,但这种撅着屁股的模样总叫人觉得怪怪的,耐不住脸皮上有些臊得慌。
“你……”沈北陌扭动两下似要说话,贺霄偏头看了眼,以为她是这么凌空趴着不舒服,扯了干草枕过来塞在人胳膊下,“这样舒服点。”
说话间,他的大掌贴上她的后腰,锻体宗门人掌心的温度炽热,还有丝丝点点的真气往下,那种使不上劲的酸胀感很快就得到了缓解,沈北陌本来还想撑着手挣扎下,这会儿也老实下来了,又重新趴回了他腿上。
贺霄慢慢走着她后背上的几个穴位,女将军的体型匀称,虽然力气大,但肩膀后背这些地方也并没有长得过分雄壮,摸起来是一层劲韧的手感,很难想象其中竟能蕴含这般大的爆发力,能将千机伞那等重物挥舞自如。
“你说过双亲都在草原上,是在哪个部落?”贺霄忽地问起了这个上次没能得到答案的问题。
后背的按揉让沈北陌的声音略微有些变调,比平时听起来在少了些中气,嘟囔道:“挺远的,没在一个方向,这回是碰不上了,以后我再找机会回去看他们。”
贺霄有些可惜,没再说什么,只专心揉走着她背后的穴位,询问道:“这样舒服吗,手重了跟我说。”
沈北陌的耐受力强,还是被按得哼了一声:“不重。”
过了半晌她觉着差不多了,挣动了两下要起身,“可以了。”
这回贺霄倒是没多阻拦,托着人侧腰让她起身,在瞧见她脸色的时候微微一愣,沈北陌不明所以盯着他:“这么看着我干什么。”
除了那天晚上新婚夜里二人掐架气得脸红脖子粗,贺霄还是头一次在沈北陌脸上看见这种漂亮的红霞,将原本深邃明艳的五官,衬出了些难得一见的俏丽模样。
贺霄胸膛的心跳加速了些,还有些不同寻常的期待,指节往她脸蛋上轻轻蹭了下,“怎么脸都红了,真是难得见你这个样子。”
沈北陌蹙眉打开他的手,整了整自己的头发和衣裳,“我这么按你来试试。”
贺霄轻笑着瞧着她这副模样,脾气不怎么好,但又没有真的动气,落在旁人眼中或许会觉得盛气凌人,但贺霄本就吃这一套,也深知这种状态下的沈北陌有多难得,极其享受这种氛围感。
“赫露莎。”他忽地叫她。
“干什么?”沈北陌动作顿住。
他手臂向后撑着身子,笑着闲聊问道:“你练了多少年的千机伞,才有的如今的身手?”
听他打听的是这件事,沈北陌随口道:“我天赋好,第一眼看见它的时候就走不动道了,摸到的时候就比别人顺手,最开始几年还偶尔会切着自己,现在就像是我的第三条手臂一样灵活。”
贺霄本就心猿意马,见着那唇红齿白,视线就越发深沉,他凝视着,然后猝不及防将她拉进了怀中。
沈北陌的四肢力量都稳,半个身子倾盖过去,也没有直接摔进男人怀里,她一动不动盯着他,贺霄先礼后兵道:“给我亲一会。”
沈北陌眯起眼,倒也没有要反抗的意思,贺霄便直接上手扣住她的后腰,将人往怀里按。
他说的亲吻往往都不是只接吻,那双手总是情不自禁往不同地方摸,或许是后颈下颌,或许是用力勒住她的肩头腰身,又或许,是情之所至到别的什么地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沈北陌被他牢牢勒着,身形就好似和那日洞房花烛夜似的,跪坐在了他身上,她两条腿不肯收力,跪上床就直立起来,瞬间身形就高出了面前的男人一截。
贺霄并不介意,仰起头来将她的脖子往下扣了些。
交缠亲吻的声音比气窗外的海风更醉人,贺霄很久没有在这种隐秘舒适的环境下与她亲昵,阖眼吻得沉醉而深入,过了一会他微微睁开眼,一边往里试探着啄吻一边温声道:“松开点,赫露莎。”
沈北陌蹙着眉,一掌控制住他的脖颈,不动则已,一动就是转换了进攻位置,直接从城门闭守到长驱直入,掐着他往里亲。
贺霄就知道她会这样,顺着她的攻势热情回应着,严丝合缝贴合着亲吻,每一次呼吸都能接触到更真实的彼此。
沈北陌后背的衣衫有些松散,也不知那手是怎么钻进去的,她用力往他唇瓣上吮了一下结束了这个绵长又热烈的亲吻,贺霄却是没有想这般潦草结束,鼻息喷洒间,又再顺着脖颈亲了两下,想在她身上留下些属于他的印记。
半晌后,贺霄埋在她颈间的脑袋恋恋不舍离开,胸膛起伏着,轻笑平复自己的情绪,“够了,不能再亲下去了。”
沈北陌仰着脖子,颈窝里因为他说话而有些痒,半睁半阖的琥珀色眼瞳在这种昏暗的光线下,像山里勾魂的鬼魅,淡淡凝视着,似乎没有料到他会在这个时候停下来。
沈北陌原本立起的腿忽地往下坐了个实心,戏谑笑着,故意调侃看他笑话:“柳下惠,定力不怎么好啊。”
贺霄喉间动了下,似是压抑,顿了半晌后才发出声音:“这是我对你的正常反应。”
他的手往下垫着,想将她稍稍托起些,但接触到的手感却是叫人根本没法遵从心里的想法,迟迟没能做出下一步的动作。
贺霄想,这样的情形下,但凡她再往前挑衅一句,恐怕他就没法考虑什么理智了。
只要再一句。
男人心情复杂矛盾地等待着,沈北陌却只是轻笑了声,起身离开了他的身前,舒适地往床上一趟,“睡了,别吵我。”
“……”贺霄一个人被留在那坐了好一会,方才有些无奈失笑。
傍晚时分,红霞将整个海面都给照亮,沈北陌和贺霄一起跟这一船热情的异族人一起在甲板上吃了顿晚饭,海上自是没什么好东西,但二人都不是挑嘴的人,沈北陌喝到了家乡的马奶酒,高兴极了,沾了酒液的红唇在夕阳下亮晶晶的,看愣了一船的大男人。
但也就只是看看罢了,这种明艳的美丽,叫人兴不起歹念,她将骄傲与自信全写在了脸上,整个人洋溢出来的气质就好像只可远观的格兰玛莎,能够一睹风采已是万幸。
家乡的酒味道醇厚,沈北陌多喝了两杯,靠在栏杆边上吹风醒酒的时候脸颊上都还是红扑扑的。
“看,前面应该是个水岛。”沈北陌心情好,指着前面海平面上的一处,对贺霄道:“我猜他们会去那里补给淡水和吃食,然后就是一鼓作气往珍珠滩去了。”
贺霄的视线从她脸上移开,顺着往前看了眼。
“天下什么时候才能不打仗呢。”沈北陌打了个哈欠,懒散地靠着栏杆,“天缅一年要往南邵的海湾进犯十来次,有时候挠挠痒就跑,有时候能打上好一阵。诶,你们楚,真的能把这六国,都给收起来?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干过。”
贺霄道:“这将是个漫长的过程,但事在人为。古书言,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总有人来结束这乱世。”
“嘁,话都是赢家说了算的,成王败寇,输了我认,但别说的一副为天下人好的样子。”沈北陌看他这正经摸样轻嗤了一声,又再眯起眼去吹海风。
天色将暗,就在这晨昏交替之时,水面上传来些许异样的动静,原本在犯懒的沈北陌警惕睁开眸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