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第 22 章
稚陵心头一惊,下意识更搂紧了他的脖颈肩背,低声问:“陛下,不如先……”
即墨浔被她这突然搂紧,惹得眸底一暗,原先还能暂忍,这时候却委实忍不住,翻过身又压上来,低声哄她:“朕快些。”
稚陵紧咬着唇瓣,生怕发出了什么声音,却还是有一两声低低的嘤咛溢出,他吻过来,把声音都吞吃入口。
他说的“快些”,和她以为的,指的不是同一方面。
床板响得厉害,不知她被翻来覆去多少回,即墨浔终于剧烈喘息着,抽身离去。
稚陵望见他脖颈上青筋鼓动,没有一丝赘肉的结实身躯上汗水淋漓,再往下看,竟还没有偃旗息鼓,她心下骇然,这时候脑子里忍不住想,若不是需要个孩子,……他还是戒色的好。
一滴滚烫的汗珠子从他鬓角滚下来,滴到她颈间,他随意抬手一揩。粗重的喘息扑在她的脸上,绯红一片,任谁看了,都知道刚刚发生过什么。
身上黏腻,总不能仪容不整去见长公主,两人去了净室沐浴过后,稚陵替他擦干身子,捧过来干净衣物,侍奉他穿上,一面说:“陛下今日不如穿这件赤色织金锦袍,新年岁首,博一个好兆头。”
他对这些还是一如既往没什么兴趣,只说随她。
稚陵小心替他束了黄金腰带,垂挂玄水玉佩,双鱼香囊,理好了边角褶皱,望着高大的男人经她一装扮,白玉冠赤金袍黄金带,风采烨然,心里十分欢喜。
即墨浔的目光忽然看到了东南角窗台边一台绣架,架上是一匹玄锦,初有了衣服的样子。他想,大抵是稚陵给他做的新衣服。宫中绣娘做的,已经足够他穿,他想说,不必多费那个心神——但又想到别人做的没有她做得合身,这话就咽了下去,只当没有看到。
臧夏过来给稚陵梳妆时,即墨浔只在旁边罗汉榻上坐着等她。
臧夏贴近她耳边小声说长公主在正殿里等着,泓绿服侍上过茶了,长公主似乎带了什么礼物。
稚陵就想到昨夜里,长公主的确说过要送她什么。
臧夏悄声说:“娘娘,长公主一向疼爱娘娘,今日也要那么素淡么?让长公主见了,该心疼了。”
稚陵从妆镜里见即墨浔倚在罗汉榻上,单手支颐,随手翻着她先前放在小案上没看完的那部游记。
她微微思索着,说:“不了,素一点好。”
臧夏嘟着嘴,连宫人们今日装扮都十分喜庆,娘娘却要从年头素到年尾,这些金光闪闪的首饰,全都落灰,不也是一种浪费么?
她私以为都是他做得出来的。说起她们儿时的事情,陆夫人长长叹息。
娘亲忽然对她道:“阿陵,四姑娘一直念着你呢,去玩儿吧。”
稚陵心道娘亲怕是有什么话要跟陆夫人单独说,便点点头起身出了屋子,陆家侍女引她到后院里,迎面扑来一只小奶团子,才她膝盖高,黏黏糊糊说:“阿、阿陵姐姐……”
稚陵拉着四姑娘小手,陪她玩了好一会儿秋千,四姑娘被她哄得高高兴兴的,忽然又不要玩儿秋千了,眨巴眨巴水灵灵的黑眼睛,悄悄在稚陵耳边说:“阿陵姐姐,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好地方?即墨浔大约见她难受,缓了语气,让步说:“……这样吧,若你肯写‘请立书’,朕封你为四妃之一的贤妃,可好?”
“贤……”她喃喃念道,忽然冷笑,像受到了莫大的刺激,自言自语,“对,对,我竟忘了,历来不止有‘贤后’,还有‘贤妃’来着。”
“陛下难道要我看着你和别的女人大婚么?”嘶哑的声音从喉咙间发出来,像一支冷厉的箭,射中他心脏。
他终于忍不住,沉沉呼吸着,冷声道:“……你状态不好,朕不与你计较,过段时间,朕再去看你。你回去。”
她冷笑着,目光逐渐寂寞而无望,转看向他,也只是看向他,接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冷雨萧瑟,天色极暗沉,初冬的雨凄凉寒冷,梧桐叶纷纷被雨打落,满地黄叶铺陈,她踩过去,淋湿了鬓发,水珠子一路流淌,浇得她浑身冰凉。
回承明殿后,便动了胎气,躺在床上,却睁着眼睛,失神地望着帐顶所绣的图案。
太医过来诊了,叮嘱她好好休息,万万不要大喜大悲,不要剧烈行动。她模模糊糊应着,可只要心里想到即墨浔即将大婚,和别人——便心如刀绞,难以自抑。
若真是个彻头彻尾的“贤妃”也就罢了。她一定会乖乖地听他的话,写什么“请立书”,便是让她带头去给皇后请安,那都不算什么。
若她不曾喜欢他的话。 宫中妃子们三五月见不到皇帝也是有的,陛下政务繁多,除了留宿在毫无家底的裴婕妤宫中以外,别的宫中,从未留宿过。
因此闲来无事,偶尔也聚到承明殿里以请安的名义,大家一起说说话。
陛下虽未明里说过让裴婕妤协理六宫,但宫中纷争琐事,几乎都是她处理的。不过自程绣程婕妤进宫了,她也帮着处理。
二人是平级,裴婕妤资历老一些,所以裴婕妤仍是更主要的那个。
但近日她们却都听闻了程婕妤要高升昭仪的事。宫中后妃,出身最高贵的便是程绣,她初入宫便是正四品的婕妤,把那些更衣、才人、美人全比了下去,不过三个月就要晋升,可不是奔着皇后位置的么?
低位的妃子们便愈发勤快往昭鸾殿里去请安了。
二月里春日昏昏,庭中栽的梧桐树初长新叶,翠色如云。
二月十五恰是个阴沉天气,恐怕晚上没有满月可看。
稚陵坐在绣架旁,绣了小半个时辰,心不在焉,不由自主地想着,天怎么还没有黑呢——但这才过巳时。
臧夏却嘟着嘴,一副谁惹了她似的,稚陵绣不下去,索性起身,却假装没瞧见她能挂油壶的小嘴儿,在旁逗起了鸟儿。
臧夏哪里憋得住,原先是想要娘娘主动问她,但娘娘不问,她只好自己吐出来:“娘娘,今日,听说,各位娘娘又都去昭鸾殿里了。”
稚陵拿着米粒儿喂着冉冉吃,笑了笑道:“我喜清静,她们来了,我反而应付得乏力。去昭鸾殿不好么,程婕妤最喜欢热闹些。”
臧夏故意气道:“娘娘怎地不去昭鸾殿?”
稚陵动作未停:“我为何要去?”
臧夏咬着嘴唇,十分委屈说:“娘娘这么多年,自从那回,从昭仪贬了婕妤,逢年过节不见升位的。眼看程婕妤要升了昭仪,不是压在娘娘头上了?届时,娘娘得给程昭仪行礼请安呢!娘娘这会儿不去,将来也要去。”
她说的是气话,却看稚陵喂了鸟吃食,又亲手端了精巧的铜盏子给它喂水喝,再用指尖梳着鸟羽,像分毫不在意般。
臧夏又苦着脸,近前来,小声唤她:“娘娘!难道娘娘没跟陛下撒个娇……认个错……当年都过了好些年了,娘娘的月俸该涨了!”
稚陵这才转头来瞧她,嫣然一笑,捏了捏臧夏气鼓鼓的脸颊,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道:“好了,别气了。前日侍膳的时候,陛下说了,要晋我为……。这事儿还没有传出去,你可别往外说。”
臧夏一个激灵:“昭仪!?”
连忙捂着嘴,欢喜却已经溢出来,眼睛弯成月牙儿,连连道:“陛下果然不是那么无情的人呢。我就说,娘娘伺候陛下,没有功劳还有苦劳,……”
泓绿说:“娘娘,臧夏可不是个管得住嘴的,保准会往外传。”
臧夏拍着胸脯发誓她不会往外说。
可她心里实在太激动了。
昭仪意味着,娘娘可不必被程婕妤压一头——同是昭仪,娘娘的资历摆着,程婕妤以后还是得乖乖唤一声“裴姐姐”。
想一想,臧夏就乐得不行。
所以她遇到了昭鸾殿里那个朝霞时,挺胸抬头,格外得意。她牢记娘娘说的,不能往外说,朝霞问她是不是捡到了钱,得意成这样。朝霞还顺便炫耀了一番,她主子将升位的喜讯,臧夏却笑嘻嘻的。若是之前,她铁定要变脸了。
朝霞不由忖度,难道承明殿里有什么好事?
她翻了个身,面向床里面,好像这般,不必面对背后世界的一切风雨。
倘使不曾有希望,便不会有绝望,即墨浔给她以希望,让她误以为,她也能成为他真正意义上的家人,能得到像她父亲母亲一般的亲情,可她这时才恍然觉得,她和那个被厌弃的顾以晴没什么两样。
……陛下的心是石头做的,捂热了,也会凉。
他有三千佳丽,六宫粉黛,美人如过江之鲫,她竟妄想她有所不同,得以凭借“爱意”取得皇后之位,委实荒谬。
过一阵子,他便有新的宠妃,旧人便如云烟俱散。
贤妃贤妃,难道只剩下一个“贤”了么?
她忽然想起了史书所记载的太.宗皇帝的贤妃——出身低微,年少服侍,诞育长子,恩宠一时。
可后来,太宗皇帝一届一届选秀,这位贤妃娘娘,便湮没在粉黛之中,容颜老去,君恩不再。
她所诞下的长子聪明伶俐,本来有望继承大统,可太宗皇帝因宠爱新的宠妃,将宠妃所生的不足数月的幺儿立为太子,至于从前用心培养的已经成年的长子,便草草打发去了蛮荒封地,被人当个笑话。
稚陵想起这桩史书中的旧事,忽然心尖酸涩,腹中孩子即将临盆,难道她们母子,也要步上那般的后尘。
臧夏见帷帐里毫无动静,不由担心,端来娘娘最喜欢吃的青梅果子,小声唤道:“娘娘,吃点蜜饯吧。”
她已晓得了涵元殿里发生什么,也晓得陛下要娘娘她写一份“请立书”。
她跟泓绿虽然对程昭仪即将封后的事情很不忿,可却也想得开,程昭仪家世好,性子也还行,长相也不必提,做皇后的话,的确很合适。
但见娘娘伤心不已,哪里又说得出劝她的话,只能默默的陪着。
稚陵的声音闷闷传来,“我不想吃,拿下去吧。”
臧夏叹了口气,将盘子轻放在床头小几上,劝慰道:“娘娘就算不为自己,为了小殿下,也要仔细身子……”她顿了顿,踌躇道:“娘娘算算月份也要生产了,这个时候,娘娘还是跟陛下服个软,……”
稚陵静了好久。
臧夏担心的是,若是这档口惹得陛下不高兴,以后小殿下出生,为陛下不喜,日后娘娘她母子二人的日子该怎么过下去呢。
宫中最稀罕的就是帝王的偏宠,瞧瞧,近些时日娘娘她得宠,这宫里谁见了她不乖乖巴结着唤一声“臧夏姐姐好”,吃的穿的都是最好的,连娘娘那回半夜想吃宝方记的酥糖,陛下也给想方设法弄来了。
然而从昨日娘娘回来承明殿,陛下说让娘娘自个儿冷静冷静,反省反省后,便不曾踏足承明殿。臧夏颇有摇摇欲坠之感,担心不已,可娘娘又这样……这样伤心。
稚陵好半晌才轻轻说:“知道了。”
她稍觉得好些,便起了身。她自然明白这个时间最不宜和即墨浔闹不快,若牵连这孩子被他父亲厌恶……会不会像从前的即墨浔一样小小年纪就被先帝赶出上京城打发去封地,母子离分永无相见之日?
稚陵打小看的话本子里,往往有这么一个小孩子,引着主角去的地方,要么经常藏有天材地宝、武功秘籍之类,要么经常有明刀暗箭、机关陷阱。
她亦步亦趋跟着四姑娘穿过府中花木,到了一间院落里,没仔细看,匆忙被四姑娘小手牵紧,进了院子,只见一丛翠竹掩映,四姑娘飞快跑到了中庭,又回头来向她招手:“阿陵姐姐,快来!”
稚陵吃了一惊,就要退出这屋子,却被四姑娘又拉住往里走,只见这屋中角落里整整齐齐一整面的多宝架上,置放着各式各样的机关小物。
稚陵瞧见多宝架有一层摆满了小木鸟,模样大同小异。这教她顷刻间想到,她自己也有一只小木鸟——是陆承望送给她的。
那么这里是!?是陆承望的院子么?
四姑娘踮起脚想够也够不着,稚陵便取了头一只,弯腰递给她,四姑娘白团团的脸笑开了花,奶声奶气说:“这是我哥哥的屋子。他这里藏着好多宝贝呢。”
叫稚陵一下子恍然。
大抵是听到了屋子的动静,一个婆子从偏房过来,叫道:“哎哟四姑娘!不能动,不能动!公子都说不能动!”
待看到了四姑娘旁边的稚陵时,那婆子又愣了愣。
稚陵一听她的话,连忙哄着四姑娘把小木鸟放回架子上,面前这婆子却只是叹气。
不过,管他是因为什么出现在桐山上——哪怕是他当皇帝当久了,也想要求长生不老之法,也跟她没什么关系。
这厢见到了桐山观主,观主乃是一位和蔼慈祥的老人,原来已有九十七岁高龄,看上去当真道骨仙风,分毫不见龙钟老态。
年轻小道士上了茶,却见这姑娘摘下了兜帽以后,终于看清她的样貌,眉眼盈盈,一张脸漂亮得不像话。他看得一呆,心里纳闷:这位姑娘,他怎么好像见过。
他仔细在记忆里搜罗了一阵,猛地想起什么来,画面定格在十六年前,那个凄冷风雨之日,玄袍金甲的男人抱着个女人冒雨上山,那时,他还是个小道士,——便是她了。
想到这里,他端茶盏的手一颤,险些洒了茶水,连声道歉。
稚陵微笑道:“没事的。” 即墨浔想起此事,捋她发丝的手堪堪顿住。这桩到嘴的情.事也告吹了,稚陵只猛地拨开了他的手,踉跄地闪躲到了一边,贴着门框,欲言又止,半晌,却觉得自己对他还有反应,委实……委实又可气又可耻。
又……又没办法。
即墨浔思索片刻,看着稚陵,复却垂眼,修长手指重新缓慢地将腰带束紧扣好,淡淡地说:“……一起去罢。”
说着,打开门,钟宴没有走,却第一眼就看到即墨浔半敞开的衣领,以及那鲜少见光的纵横交错的细密伤口。他似乎刻意地在自己跟前扣好了衣领的扣子。
钟宴心头一紧,种种猜测,纷至沓来。
他接着见稚陵也踏出屋门,他悄悄打量了一阵,她脸色微微泛红,心里的揣测愈甚,不禁黯然地想,他与稚陵相处时,始终不曾有什么起伏,比起恋人,更像是兄妹。
她那样温柔知礼,……对谁似乎都很平和,喜怒哀乐,都那么的淡。唯独即墨浔,仿佛他有某种说不清的力量,叫她心绪起伏,叫她……爱恨交织。
他欲言又止地咽下了想问的话。稚陵只觉两眼一黑,撑了一把额头,靠在梨花树干上,简直被气笑得说不出话,仰起目光望着枝桠交错格出的深远天穹,冷笑重复说:“真是好惨啊。”
她望着天穹,浑身有些失去力气的疲乏,大吵大闹后的平静,道:“你养什么女人我管不着,你养三千佳丽都跟我无关。但这是我家——你是不是太过分了点?”
缪娘子一听却愣了一下,原本梨花带雨,却忽然有些发蒙。她呆呆看着这女子,重复:“你家……?”
即墨浔目光微微扫过脚底跪着的缪娘子,思绪微转,想到什么,嘴角勾了一勾,嗓音却郑重其事,问她道:“你再说一遍,这宅子的主人是谁?”
缪娘子胆战心惊,揣度不出圣意,只好惴惴不安地战战兢兢回答道:“回陛下的话,此宅院是敬元皇后裴皇后旧宅。”
“你确定么?”
“民女……民女和裴家沾亲带故,千真万确不敢欺瞒陛下。”
今日仍在下雪,雪势甚急,天色阴沉沉的。
在家庙祭祀完,已经过了午,雪风浩荡。稚陵独自去了父母兄长的坟前。这地方幽寂冷清。没有其他人来,积雪深深,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近,轻抚墓碑,坟前种了森森松柏,现在已有一人高了。
碑很冷。她轻轻叹息,拿起竹扫帚扫了扫墓前积雪,扫得干干净净,半晌无言,呆了很久很久。大抵是站久了,手脚僵硬,刚要转身,却结结实实地往前一摔。
结结实实被一双臂膀揽住,——或者叫做垫住。 稚陵不发一言,冷眼看着缪老太太母女半晌,心道只怕她无事不登三宝殿。她与这母女上辈子无甚交集,却莫名其妙的沾了一身腥,委实可气。
缪老太太果然在她冷冷目光底下没有捱太久,就着急自己交待了:“姑娘,求姑娘在陛下跟前……”
稚陵似笑非笑地打断她:“求情?说好话?抑或是放你们一马?”
缪老太太忙不迭点头,卑躬屈膝,要多恭敬,有多恭敬,低声下气说:“姑娘大人大量,那日我们……我们不知姑娘的身份哪!只是个小、小玩笑……”她讪讪一笑,缪娘子她连忙也跟着附和:“是……是啊,奴家只是跟姑娘开个玩笑。”
稚陵冷嘲说:“玩笑?我这个人,开不起玩笑。”说着便要关门,怎知又被缪老太太给挡了一挡,她着急道:“姑娘,算老婆子求你了!”
缪家母女压根也不晓得稚陵的身份,只是晓得开罪不起,昨日那事发生后,缪老太太提心吊胆一整日,生怕牵连到自己的荣华富贵,——退一万步说,荣华富贵若是失去也就罢了,只恐性命都要丢了。
稚陵不欲多言,心里一想到缪娘子不清不楚的那个传言,便如鲠在喉,气性儿上来了,啪的一声关上了屋门,把她们两人都关在了门外,心里恼恨想着,她们怎么还在她家里呆着,怎么还没走。
她扣上了门,听到有下楼声,又徐徐走到窗边去,黎明时分,下了雪,冬天的天色要明亮一些,洁白雪光中,可以望到院子里,一玄服男子正在练剑。剑气萧瑟,划过时,雪风乍起,飘飘起了一层白而密的雪幕。
时过经年,即墨浔这个习惯竟然保持这么多年,委实难得。这三十来岁的妇人立即叉腰叫道:“喂!”
稚陵蹙着眉,下了楼,迎面却先碰上了客栈那个堂倌,愁眉苦脸地说:“哎哟,姑娘,这下可糟了!”
“怎么了?”稚陵扶着栏杆,掩下两声咳嗽,脸色又白了几分,她睁着乌浓的眼睛,微微歉意地笑了笑,“小二哥你放心,刚刚差点砸到那位娘子的事,我自会负责的。”
她说话声音温柔轻轻,像片风里絮一样不着重量,等说完,却不可抑制地又咳嗽了两声。那堂倌压低声音,眉头却拧成个川字:“那位缪娘子可不好惹哩,她有人撑腰。”
稚陵又想起来前几天听来的零零散散的传言,说那妇人是哪位大人物的外室——但确实是她这次差点误伤了对方,对方占理,她便说:“既是我的错,不管她有没有人撑腰,总得赔她才对。”
他的剑益发萧瑟冷厉,从前还有许多花里胡哨的招式,看起来格外晃眼,现在通通都没有了。
堂中仅剩下了她和观主两人,观主才缓缓地开口:“薛姑娘的来意……贫道大约猜得到。”
稚陵不由得眼前一亮:“那,道长,有办法么……”
桐山观主捋了捋胡子,慈蔼目光落在她跟前,微微一笑,说:“有。只是要花费些时间。”
稚陵说:“是配药!?”送不出去了。
昏烛摇晃,终于开口,嗓音沙哑:“不用追了。”
红烛烧到了尽头,噼啪爆了一下,彻底熄灭。
稚陵被声音惊到,抬起眼睛,朦朦胧胧中,船行江里的水浪声清晰入耳,她揉了揉眼睛,自言自语:“怎么又睡着了。”
她近来格外困倦。
客船摇晃着,她望了一眼,似乎长夜将尽,心头意外一刺,不知怎么回事。她借着窗外微光看向了床榻上躺着的男人,钟宴伤了好几处,那些杀手的暗器上似乎淬了毒,不过太医说不严重,只是解毒要多费一些心思,他们云云一堆,她似懂非懂。
除了“细心调理”这四字,她却听得明明白白。
这一回他们好不容易可以走了,况且……走了这么多天,不曾遇到追兵,即墨浔要么是自顾不暇,要么是放弃追过来——无论是哪个原因,既然远走,旧事也不必再提了。
钟宴自然要回西南镇守,否则西南周边那些小国,指不定要兴风作浪,那可不好。
但钟宴也跟她说过,他打算辞了官——即墨浔准不准,他都要辞,届时与她去家乡隐居。若是她爹爹愿意,致仕以后,也可一并来,一家子团团圆圆的。
钟宴的原话是:“我原本就是因你才决心离开宜陵,答应父亲,建功立业。如今,你我的心愿已成,荣华富贵,只是过眼云烟。”
她问他:“我的心愿,我知道。你的心愿是什么?”
他咳了一声,目光轻柔地望着她:“是你。”
沿运河南下,取道宜陵,去故乡看一看,再到西南去。
观主点了点头,稚陵疑惑起来:“难道不是什么‘姻缘’……什么‘因果’么?道长从前跟家父家母说的……”
观主笑着摇了摇头,说:“世事变幻莫测,从前是从前,今日,是今日。”
稚陵暗自嘟囔,早知道就早一点来了——也不至于四处相亲,碰到好些乱七八糟的人和事。
她自是满心感激,便又问道:“那,配的什么药,大概要多久?不知麻不麻烦,若是麻烦,烦请道长给一张方子,我请爹爹帮忙。”
观主闻言,笑说:“姑娘不必担心,算不上麻烦,只是耗费几日时间。这几日,姑娘可安心在观中住下,贫道进山采药,三四日可归。”
“只要三四日?”
稚陵喜出望外,不由抬手抚了抚胸口,差点高兴得晕过去。
观主他允诺此事,现在他得了闲暇,立即换了装束,动身出发了。
这叫稚陵心里佩服,九十六岁的老人,尚有如此说走就走的魄力。
她回头将这好消息正要告诉钟宴,他等在回廊底下,她刚张嘴,就看到钟宴身后,鬼一样出现的白衣男人,幽静地望着她。
稚陵不由想起刚刚观主意外透露出,即墨浔的事情已经结束,那么他到底为着什么事?
他数月前就来了,难道一直没有回京,待在这儿?
他开口,嗓音仍然很哑:“稚陵。明日我就走了。”
廊上山风剧烈,他泼墨般的长发被吹得凌乱拂在脸上,遮着漆黑的眼睛。
他没有避着钟宴,说话十分直白:“以后也不会再见了。”
即墨浔直勾勾地盯着她,像要把她看穿,钟宴自己很识趣地溜达走开了,去不远处的梨花树下站着,稚陵才道:“不见就不见了,我很想见你么。”
他神情显得平静没有起伏,哪怕她这样说,他反而有些释然似的:“你不怪我,不告而别罢?”
稚陵倒想起来了,在宜陵,他突然地消失,于是淡淡地讥讽了一句,道:“我哪有政事重要呢?”
他却唇角一勾,勾了个漂亮的笑意,叫人捉摸不透他在想些什么。
稚陵实在很讨厌他这一点,有什么却不肯直说,拐弯抹角的,她一点也不想猜来猜去,索性不猜,直接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他静了静,目光落在她的眼中,含笑说:“今日是上巳节。江边有船,可以游江。你若愿意,今夜戌时,桐叶渡口,我等你。”
长公主又笑了笑,道:“肯为你去辛苦学剑,他们是下了心思的。”
即墨浔未置可否,却转过身,说:“皇姐,走吧。”
长公主道:“我说的不对?”
即墨浔淡淡道:“不是为我,是为天子之位。自古以来,为着大位,流血牺牲千千万,区区学剑,不算什么。”
长公主思索着,似乎确是此理,他们瞧中的必然是权势,怎会是单纯为一个人?
她又佯装叹息:“我们阿浔文采武功,难道单论个人,就不值得姑娘们费点心思么?”
即墨浔的身形微微一顿。长公主不知他想到什么。
沿着别的岔路继续散了一会儿步,蓦然间,前边雪林里,响起了幽长渺远的琴音。
谢疏云总不能这样快弃剑换琴,长公主瞧了眼即墨浔,又笑道:“平日里你出来散心,这路上,也会有众多偶遇?”
即墨浔笑了一声:“的确。”
吴有禄心想,何止,若陛下在御花园散心,一旦走漏消息,那么,隔一段路,便要偶遇一位娘娘。后来陛下嫌烦,若出门散心,只带一两个人,悄悄拣人少处散步。
雪林里幽幽琴音低沉宛转,和风声交织在了一起,愈显得哀痛迫切,闻之而悲。
即墨浔淡淡抬眼,雪风扑面,林间万顷翠竹挺拔笔直,为雪覆盖,风过时,则簌簌落雪。
从此处望去,不见人影,他想了想,不是谢疏云,也可能是旁的妃子,若循声过去,……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说:“罢了,皇姐,我们换别处走吧。”
第 23 章 第 23 章
疏狂飞雪中,稚陵听到有响动,指尖一顿,错弹了一个音。她抬眼望去,并未见到有人出现,想来只是风吹竹动,疑是人来。
虹明池畔人迹稀少的竹林深处,落雪覆盖小径,就只有她过来时留下的一行脚印。
她原也没想到此处还有这样偏僻的一座小亭,雪竹掩映,静谧少人,适宜练琴。
日色西斜,林中渐渐昏暝,她想着该回去了。小亭四面通风,手指冻得通红僵硬,她呵了呵气,才抱起琴离去。
回承明殿取近路,便要路过虹明池上飞架的二十三孔望仙桥。
时值傍晚,雪雾茫茫,望仙桥上绰约一道纤细人影正在桥上舞剑。袖衣翩飞,斜阳将她的影子拉得极长,水面朦胧倒影,剑光纷纷。
稚陵抱着琴,在原地望着谢疏云舞剑望了好一会儿,她舞起剑来,何其的潇洒快意。
她心中羡慕不已。
说起这个,稚陵也微微蹙眉,轻轻叹气:“若真要去益州,山长水阔的,还真真见不到我爹娘了……”
魏浓倒觉得,世上没有什么两全的方法,十分老成地宽慰她说:“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稚陵抬起头来,恰好看到这缺了小半的月亮,高高挂在深蓝色的天幕上。
这薛相爷独生爱女掌上明珠定亲一事,虽然两家都十分低调,但消息传开以后,却叫天底下许多人心碎一地。
谁人不想娶薛大小姐,那可是相爷捧在手心里的女儿,若是娶她,将来的前程不可限量,好处数不胜数。可惜没有门路的,别说娶她,连见都没有见过她,这位被相爷仔仔细细藏在匣中的明珠,寻常人连个影子也碰不着,遑论是接近她示好。
消息闹得满城风雨,除了一潭死水般的禁宫,——仍旧是一潭死水,没有什么波澜。
毕竟,陛下又不关心别的姑娘。
但消息传到了陇西咸阳的李家,却叫李老夫人惊得说不出话,悔青了肠子,看着垂眼立在眼前,分明占了先机,却错失联姻机会的李之简,气不打一处来,提起鸾头拐杖便打。
李之简也默不作声,生生挨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他娘亲看不过去,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拦在老夫人跟前儿,哀求说:“老祖宗息怒,这,这还只是定亲呢,说不准还有旁的变数——”
老祖宗冷哼一声,杵着拐杖,幽幽叹息:“还有什么变数。等着吧,等着吧,陛下一年接一年地颁行新政,削门阀弱世家,咱们家就掰着手指头过日子吧!”
李之简娘亲郑夫人便瞧了眼李之简,抿了抿嘴唇,压低了声音说:“老祖宗,我有个法子,只是……有些……”
老祖宗斜她一眼,斥道:“损阴德的事情,亏你想得出来!……”她顿了顿,“罢了罢了,这件事,谁也不准再提!”
郑夫人却没死心,回头叫来李之简,同他单独说话。她拢了拢袖子,目光遥遥一点,点在西边院子,道:“老祖宗不稀得做,之简啊,可你难道想把祖宗基业都断送了么?”
眼前人却只低垂眼睛,静静听着,没什么动容神情,看样子不为所动。
郑夫人说得口干舌燥,他却不动如山,叫她恼火起来:“听为娘的,去做,……否则,你跟杨纤柳的事情,为娘是万万不会同意的。”
提及杨纤柳,面前蓝衣青年惊着抬起眼睛,一句辩驳的话,都没法说出口了。
派人刺杀陆承望……若是东窗事发,便会彻底得罪了薛相爷和陆太尉。冒此风险,当真值得么?李之简微微捏紧指节。
陇西离益州不算太远,如今陆承望刚回益州,若差人扮成强盗杀人劫财,可制造出意外身死的假象。
时值八月,刚过中秋不久,派出去刺杀的人尚未回信,郑夫人已催促李之简快些前往上京城,要赶着太子殿下生辰,把握良机,最好能求得陛下亲笔赐婚。李之简犹豫着,是否应等陆承望确切身死的消息再出发,被郑夫人一瞪:“天时地利人和,这天时可等不得。”
郑夫人的意思是,陛下最看重太子殿下,若李之简能得太子殿下的赏识青睐,不愁陛下的青眼。
郑夫人还特意叮嘱了一番,太子殿下生辰第二日便是敬元皇后的忌辰,在陛下面前,千万要小心行事。
李之简到了上京已是深秋十月。缪娘子自问她也是裴皇后的远方表妹,容貌气质说不准还与她有几分相似处,单是靠着守宅子已经在宜陵城有如此荣光脸面了,倘使有幸被元光帝看上……
她本无此心,只是见过了这般样貌性子地位权势无一不优秀的男人,眼里哪还看得见旁的平庸货色。
可她这心,也始终只敢揣在心里。在皇帝面前,她说话都发抖,何况是去勾搭他。便是眼睛低到了地上,仍恨不能再低一些、再低一些,不敢高声说话,要多谦卑温柔,有多谦卑温柔。
今年元光帝来了宜陵以后,和往日一样,低调前来,身边只一个威武冷面的侍卫,和两个面皮白净的随从。
也与往日一样,神情冷淡,眉眼微垂,眼底漆黑幽冷,像是有什么化不开的悲伤凝在其中。
他既来,给缪娘子二十个胆子,也不敢靠近二楼半步。那里头的东西,她连寻常时候都不敢碰不敢动,唯恐哪一样碰坏了,只敢轻手轻脚地打扫,打扫完,立即便下楼。
今日,她们母女和其他宅院里的仆从毕恭毕敬地迎着陛下进了宅子,陛下仍是去了二楼,但格外问了她们一句:“有人来过么?”
声音淡淡,仿佛只随口一问,却也叫缪娘子本就剧烈跳动的心脏跳得快出嗓子眼,她急忙要应声,谁知道——被她母亲一拉衣角,她母亲向她使了个眼色,缪娘子那句话堪堪卡在了喉咙里,没有说,只是掩着袖口,低低地哭起来。
“哭什么?陛下问话直说就是!”
那尊门神一样的冷面侍卫扬了扬下巴说道。
缪娘子扑通一声跪倒,梨花带雨哭道:“回陛下的话,这几日确有人擅闯进来,民女拦他不住,他,他还强抢了这宅子里,娘娘的首饰。”
“是谁?不曾告官?”元光帝身侧的白面侍从连忙续问她。这可是天大的事啊!谁胆敢私闯此地,甚至抢走娘娘的东西?那不是不把陛下放眼里么?
缪家母女彼此对视一眼,自知道告官是她们不占理,便摇摇头说:“那是个外地来的男人,威胁民女,民女不敢报官。……”
白面侍从忿忿:“好大的胆子!”
却看陛下半晌无言,只眉头蹙得深,看向他,只一个眼神,他心领神会,三两步上前道:“娘子认得他么?娘子带路,我自和太守大人去把他捉回来审问。”
缪娘子感激涕零说:“大人,我知道他们住哪里,……”
他们这厢说着话,抬头看时,陛下身影早已不在原地,大抵是上楼去了。
缪娘子暗自又觉得自己这番梨花带雨略显失败,不过这小侍从瞧着也有几分贵气俊俏——只是在路上探听到对方乃是小太监后,死了心。
她并不知钟宴他们搬出客栈了,到客栈时,她一改往日横行霸道不讲理的形象,变得谦卑可怜,反倒让看热闹的众人不习惯了,客栈的堂倌战战兢兢地说那两位客人今日已经搬出去了,缪娘子一愣,“搬去哪儿了?”
堂倌说:“石塘街。”
于是这一个妇人、一个小太监、一位太守大人以及数名官兵,又气势汹汹地奔去了石塘街的院子抓人。
缪娘子终于在路上想起什么来:这院子不是很多年没有住人了?
其时,他仍没有收到刺杀行动成功与否的消息,因此惴惴不安了好几日。
但因与晋阳侯夫人的关系,由薛相爷引荐给了太子殿下,也算是成功见到殿下。不过显而易见,薛家不是很待见他,大抵因为稚陵将陇西发生的事情都跟她爹娘说过,他总觉得薛相爷瞧他目光都是冷冰冰的。
因此,连瀛洲也没去成,他无从跟薛家表妹再套套近乎。
但,一日没有收到消息,他一日没法安心。周旋在太子殿下身边时,因为“志趣相投”,算是合得来,时常能出入东宫,却从没有面见过元光帝即墨浔的机会。
眼看太子殿下生辰日愈发近了,至于自己筹备的计划,更不知能否实行成功。
李之简受太子殿下相邀,在东宫与他对弈了几局,他费了些心思,与太子殿下对弈的数局里有胜有负,引得殿下生出兴趣来,最后一局未竟,已是夜深,便开口留他在东宫暂过一夜。第二日就是太子殿下的生辰,若还是见不到陛下,或者见到了但说不上话……
他夜里辗转反侧,睁眼闭眼全都是陆承望有没有死,稚陵还能不能同他定亲,……辗转得睡不着时,模糊听到外头有些细微的动静。
他住的偏殿,离殿下的寝殿并不算远。
他起身推开一条门缝,窥看外头,院中有一颗梨花树,这个时节光秃秃的,徒有枝桠横斜,影子投地。
却看似水的月光里,有几道模糊的黑色身影,经过了那颗梨花树。他像发现了什么,睁大了眼睛,那几人中,后边的人是太监侍卫打扮;前边的人,玄衣墨氅,身形峻拔,如玉山巍峨,孤松独立。
其他人留在庭院里侍立着,独独那人轻轻迈步上了台阶,再轻轻推开了寝殿了门。没有什么声响。
李之简猜到他是谁,顿时惊讶不已,本以为这么晚,元光帝是要与太子殿下商议什么要事,可他窥看半晌,却未见灯明,只见那人踏出殿外,又轻轻关上寝殿的殿门,下台阶,缓缓离开了。
已过子时,是殿下生辰之日,陛下难道只是来看一眼?李之简微微蹙眉。
他不敢轻举妄动,可眼见那人即将离开视线,他慌忙推门出去。
月在中天,是一弯下弦月,照得宫城如水晶宫殿,琉璃瓦明,青砖似浸。
绣有五爪龙纹的乌银履忽然一顿,顿住脚步之际,乌黑如墨的氅衣衣角在十月西风里猎猎飘摇,衣角刺绣折射出的皎洁月光,随之明灭。
不知何处有人吹笛,吹的是一曲《葛生》,“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这是……悼亡的诗。袖中指节缓缓攥紧,不自觉地颤抖。
他微微凝眉,循声看去,却见宫道不远处一颗老梧桐树下,立着个少年,横笛吹曲。
曲子忽断,那个身着蓝袍的少年连忙跪地拜见,嗓音却有几分哽咽:“陛下!臣李之简叩见陛下——微臣惊扰圣驾,罪该万死……”
“……李爱卿何故在此吹笛?”
沉冷肃重的嗓音响起,分明只是不咸不淡的一问,可眼前人仿佛有与生俱来的无形威势,单单立在他的面前,长年执掌生杀大权的威严,就压得他不敢抬头,叫他冷汗直流。
李之简想,他自诩胆识过人,可到了元光帝的面前,竟连说话都要仔细斟酌……他低着头,道:“微臣心有所思,故而吹笛,聊表思念。”
眼前的帝王沉默了一阵,叫李之简额头汗如雨下。但没有立即处罚他,想必还有机会。他大着胆子,抬起眼来,却见元光帝稍仰起头,望着头顶这一树飘黄的梧桐叶。
西风过时,飒飒作响。
可直起身的同时,她一眼就看到,远处模模糊糊几个人影。竹丛掩映,有踩雪的吱吱声,稚陵一凛,慌忙起身。
再一细看,最左边的穿着蓝色衣袍,正是首领太监的打扮,那么来人毫无疑问,定是即墨浔了。
他……他怎么会到这么僻静的地方来?
稚陵只下意识抱起琴,头也不回沿着小亭后边这条小径悄无声息地离开。
如她所想,她在他的面前——应该是完美足够好的形象,挑不出一丝缺点毛病。
他应该,没有发现她刚刚趴在琴上直叹气吧。
总之,她下次要换一个地方了。
从这条路绕回承明殿,便需要兜一个圈子,走到半路,稚陵恍然察觉到自己缝的琴袋落在小亭中。
只是回去拿……万一遇上他们,即墨浔若问她为何见他就走呢?
第 24 章 第 24 章
吴有禄陪同即墨浔到了这僻静无人的小亭子跟前儿,先前听到琴音,却不见人;此时走近,人么……似乎跑了。
只有石台旁落下一只琴袋。
即墨浔淡淡踏进小亭,垂眼扫视一周,却蹙着眉,道:“前几日陪皇姐散步时,就听到此处有人弹琴。连着几日皆是如此,怎么今日朕来一探究竟,人便不见了?”
他望了眼这只琴袋,再望向亭后这条小径,径上雪地一行脚印,离去匆忙。
吴有禄想着,这宫中精通琴艺的娘娘少说也有七八位,会弹琴的更多了,……说不准是一种欲擒故纵的手段?
只是凭他这几回听到雪竹林里的琴音,不能说好,断断续续,练上一段,又从头再来——约莫是弹错了,不算熟练。
吴有禄好歹在宫里做了这么久的太监总管,有些鉴赏力,他想,那位弹琴之人,应不会是裴婕妤。
他斟酌着笑道:“陛下,或许是那弹琴的人,自知琴艺疏浅,见有人来,便羞愧逃走了。”
即墨浔微微点头,没有再纠结这问题,却拿走这封琴袋,说:“一会让人去认认,是谁弹琴。”
他倒没有特别缘故非要知道是谁,只是心底好奇。先前在竹林丛外依稀见是个女子,竹丛掩映中,辨不出模样,依稀是乌鬟鹤氅的寻常打扮。
他见她大抵是总弹错了音,十分懊恼颓丧,——干脆趴在琴面上,叫七根弦同时嗡嗡铮鸣了一下,等过了一会儿,又只得直起身继续练琴。他不由觉得那人……可爱。
可爱,便首先要排除他的裴婕妤了。她想来端庄谨慎,小心翼翼,绝不会做出这般生动憨态来。
稚陵见瞒他不过,任由他背她回了屋子,和衣躺下以后,被他格外抱了锦被添裹起来,饶是这般,她仍只觉浑身冷得厉害。
钟宴坐在床沿,神情担忧,她嘴唇微微动了动,声音很低,断续说道:“别担心,是老毛病了。”
这辈子她爹娘正是为了这件事每日发愁。那个老道长无缘无故地经过她家门,无缘无故地断了断她的命,又无缘无故地留下一段高深莫测的谶语,叫她爹娘从她及笄,就整日想着念着她的姻缘。
可是她姻缘不顺,要么遇人不淑,要么受人阻拦,她这“因果”么,更也始终没有解开的迹象。以至于事到今日,她甚至怀疑那位老道长是诓她爹娘的了——但他那时候又没有收钱。
离了上京城,她原以为事情都会渐渐好的,可没有想到,半个月前,便开始频繁地头晕,心口疼。
大抵是在宫中呆着的那段日子,身子都很不错,现在重又成了以前病恹恹的样子,反而不习惯了。
稚陵微微凝眉,又咳嗽了几声,喝了两口热茶后,却昏昏沉沉地睡过去。
钟宴那时受的伤养了这么多日,该结痂的结痂,该愈合的愈合,就连身中的毒也慢慢消解了,身子眼看日复一日渐好。
怎知道这趟船离了上京城后,稚陵的身子反而坏起来。
一路上船在各个渡口靠岸补给时,他们都要下船去看大夫,如此看过了十来位大夫,对钟宴身上伤病滔滔不绝,信手拈来,对稚陵却泰半时间都在沉默,或要说自己医术不精,着实看不出病灶在哪里,或也只能当是气血亏虚天生体弱来开方开药。
这一趟看大夫,依然是这么个结果。即墨煌呆在原地:“什、什么……”总令魏浓胆战心惊,怀疑这剑下一刻便会出鞘,取谁的性命。
这般过了煎熬的小半个时辰,黄昏时分,雨声里模模糊糊响起了礼乐声,知道是迎亲的车马回来了,魏浓的心提到嗓子眼,再一次偷偷去看元光帝的反应。
只见他漆黑幽静的双眼缓缓抬起,直直穿过堂门,穿过庭中雨幕,看向了敞开的府门外。
魏浓收回目光,也看向了府门外,只见身着凤冠霞帔的新娘与大红婚服的新郎官徐徐向这里走来。大雨瓢泼,雨水肆流,风狂雨骤,难免打湿了他们的衣角,这样的天气实不算好,今日还是七夕呢,也没有银汉星辉可看了。
魏浓替稚陵担心不已,不住地在稚陵和元光帝之间切换目光,但这两人,如今一个被红盖头蒙了头脸,直接隔绝了目光对视的可能,另一个目光全都在了稚陵身上,也无暇去管旁人的眼光。
魏浓于是愈发大胆,视线甚至在元光帝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果然,他看似平静的脸上,伪装出来的温和笑意中,还是被她捕捉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幽深冷冽。
本该是一场极热闹的婚礼,但现在众人莫不胆战心惊的,静悄悄中,新人已经携手到了堂中。侍立在一边的傧相,大着胆子请示,可要行礼,久未闻元光帝的回应,才发现,他目光幽幽锁在了这新人挽着的手上,而他自己,不自觉中,将剑柄紧紧握住。
傧相再三请示,元光帝才终于淡淡不耐烦地应他:“该怎么做,就怎么做,不必因朕惊慌失措。”
傧相连声应着,这第一件大事,自然是在列祖列宗牌位面前烧了新人庚帖。
这牌位已请出来,摆在这扇红叶秋山的玉屏风之后。
元光帝不动,谁也没敢先动。他慢慢起身,旁人才随他身后,迈到屏风后,见证此礼。
“煌儿,出去。”即墨浔眉头拧了起来,强势命令下,即墨煌终于松开了扶着他的手,踉跄着起身,缓缓地后退了好几步,最后神情变幻地退出去,并关严了殿门。
夜凉如水,殿门一关上,似乎风声便被隔在了门外。寝殿里忽然静了下来,连他的沉重呼吸声,也格外清晰。
他仰着漆黑的眼睛,眼睛里泛着水光,声音很轻很轻,大抵是伤口崩裂,疼得没有一点多余的力气了。
“稚陵……你是这样想的?……稚陵。这么多年,我都好后悔,好后悔。”他嗓音低沉,恍若一把随风散了的沙。稚陵只见即墨浔微微垂下眼睫,长睫覆下的阴影似乎颤了一颤,说这句话,仿佛耗尽了他积攒的力气,所以不得不停下来,重重喘息着。
他既想抬头看她,又唯恐看到她冷漠的神色,像一把无形的刀,剜他的心口,比此时此刻还要疼上百倍千倍。
稚陵见他这般,便当他伤口太疼了,疼得他没有丝毫的力气,以至于连说话也费劲。这伤口,她今春在西园的水滨也看到过一次。鬼知道他是打哪儿受的伤。
可她到这里来,不是为了关心他的病情,关心他的伤势的,更不是要听他说什么他后悔了这种虚无缥缈的话——她要回家,还要带走钟宴。
“即墨浔,世上若有后悔药,还轮得到你来吃么?我一定第一个吃,我真是后悔,真是后悔。你践踏我的真心时,有想过今天么?”
她以为自己会毫无波澜,然而事实上,谁也做不到那么平静。
钟宴扶着她缓缓地起身离开医馆,轻声宽慰她:“阿陵,别担心,下次再看别的大夫。”
稚陵面庞瘦了一些,下巴都尖了,脸色苍白,只轻轻笑着摇了摇头,唇角一丝苦笑:“上天也不能让人太圆满。”
钟宴的手一顿。 这样冰凉又灼热。稚陵知道栖凤阁能在明光殿以东,自然不是什么寻常地,可听到这个“第一位”,还是微微诧异:“第一个?我之前,没有人住过么?”
多嘴宫娥答道:“不曾。”
稚陵问:“那,先皇后也不曾么?”
宫娥摇摇头。
她追问:“为什么呢?”
宫娥一哑,只低声说:“娘娘之前,还不曾被立为皇后,所以没有资格。”
稚陵突然觉得有些烦躁:“那我为什么有资格?”
宫娥嗫嚅着,只支支吾吾说:“陛下喜欢您,定是打算立您为皇后,所以,所以……”
稚陵望着她,睁大了眼睛,也不说话,只是太吃惊,以至于好半晌的沉默。宫娥大着胆子说:“姑娘,您不想当皇后么……”
稚陵冷冷道:“我为什么想当……?我有自己喜欢的人,我又不喜欢他。……不是人人都稀罕这位置。”
宫娥们一瞬哑然,纷纷缄默。
稚陵没有继续在这池子里泡着的心思了,只忽然觉得心里空荡荡的,好像缺了一角。
只那位最胆大的宫娥小心翼翼地劝了她一句:“姑娘……这话,奴婢们听了也就听了,姑娘一会儿侍寝时,可千万不要在陛下面前提起……陛下若是知道……”
比起这个,稚陵捕捉到另一个词,脸色一白:“……什么,什么侍寝?”
他环着她颈子的那只大手扶在她的脸颊边,修长手指太过用力,以至于骨节泛白。大抵留下了浅红色的指印,她的肌肤很白,但凡碰了一下,都要有印子。可今晚夜色太浓,却看不清。
月色将她鬓边的发丝镀上了银辉,他漆黑眼里映着她的发丝,摇曳着,摇曳着。
就算这样,还是吻不够她。
吻痕一点一点地,胡乱落在她唇畔,脸颊,还有额头,眉心……吻到她眉心的红痣时,他眼底朦胧的一顷寒波摇动着,哗然一下,泪如雨下。
他吻到了咸热的滋味。说完,周怀淑却问了一句钟侯爷现在何处。魏允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焉能如实告诉她,被十来名龙骧卫拦在了山门处。
他只道:“许是太累了,已回府歇下了。”
周怀淑道:“的确要多谢魏都尉你和钟侯爷了。要不然……我们家姑娘……唉。”
门外长廊上渐渐没有了声息,确实没有人影晃来晃去了。众人是人困马乏,多半歇下了。即墨浔静静听了良久,久到这一盏蜡烛烧到尽头,陡然熄灭。
世界陷入一片微明的幽蓝里,一切像蒙着尘般模糊不清,天色将明,但月光仍旧从窗间照进静谧的禅房。
他借着月光看到她朦胧安静的脸庞,依稀可见眉心的那颗痣,点在雪白如瓷的脸上,月光流过,脸庞像是晕出了白釉的柔光。
呼吸很均匀,这时候,难道是他的错觉,好像比起刚刚那样轻的呼吸声,现在声音已重了许多。
他探出手去,几次三番想碰一碰她的脸颊,指尖却止于毫末寸厘处,踌躇着收回手。
若是从前,只要是些微的动静,她早就醒了。
此时,他既怕她长睡不醒,又怕她蓦然醒来。
法相寺中清景无限,门外的茂盛草木里,蛩虫鸣声如织,不绝于耳。夏日炎热,山中的夜晚,因为门窗紧闭,无风穿堂,更是闷热。他自己已汗流浃背,胸前的伤口浸湿了汗水,隐隐作痛。
他坐在床沿,便那么长长地注视她。从前不知,原来什么也不做,只是看着……也这样幸福。
怎知下一瞬就听到稚陵嘟囔着,模糊呓语:“好热……好热啊……”
一面说,一面踢开了盖在身上的薄毯。
即墨浔初时一愣,探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原来早浸出了一层细密的汗。
他立马起身,放轻脚步在小小禅房里四下寻觅一阵,终于,在积灰了角落里找到一把旧蒲扇出来。他仔细擦了灰尘,便坐到床头,替她摇起扇子。
旧蒲扇齿缺不全,但好在送风轻柔凉快,她极快又安稳地睡下似的,他没有再听到她喊热了,他再探手一试,额头的汗水渐渐消去,他替她别好了一缕黏在脸颊的发丝,这般近距离地望着她睡颜,心里十分满足。
手腕仿佛形成了一个只知机械重复的过程,他支着腮,强打精神给她摇扇子,倒全没有顾上自己额角汗如雨下,沿着锋利下颔线啪嗒滴落在稚陵的颈侧。
稚陵在昏沉梦里,恍惚梦见陆承望正骑马回京。她去迎他,本是个大晴天,谁知蓦然间风起云涌,下起暴雨。她连忙后撤,躲到屋檐下,哪知还是淋到了几滴雨点,凉得她骤然醒过来,惊坐起身,第一句便唤道:“承望!”
漆黑的世界,她睁大了眼,但夜色浓郁,什么也看不清,倒让她怀疑自己还在做梦。刚刚还感到有风掠过,怎么这会儿全都静悄悄的,……
她抬手揉了揉眼睛,寻思着,她好像在求签的时候晕了过去,那……这里是哪儿啊?
而且她做梦梦见陆承望了,是不是说明他回来了!?她脑子一团浆糊,但又唤一声:“承望,你回来了么?”
话音刚落,猝不及防,却觉唇角落下一吻。轻盈得像是蜻蜓点水。似乎有淡淡的龙涎香气蔓延开。她却全然因为这猝然一个吻,怔愣住,忽略了那淡淡熏香的味道,也一时忘记她准备说什么来着。
有人?!
是谁?难道是……
她晕晕乎乎的,问道:“承望,是你么?”
已经轻手轻脚避到阴影处的即墨浔闻声,却没有敢应。刚刚一时冲动,只因不想再听到她提及陆承望了,可偏偏……适得其反。
指节攥得发白,在听到她第三遍自言自语“也不知道替你求的签是吉还是凶”时,他险些忍不住要开口说话。
那虚掩着的禅房木门突然吱呀一声打开。
稚陵望向来人,不过月已西沉,现在天色处在一个黎明前极其暗淡的时候,她努力去看,也看不清来人的模样。
即墨浔闻声也一动,也不知是他的眼睛适应了黑暗,还是那个人化成灰他都认得,他一眼就知道对方是钟宴——他不是让人把他绑在山门前了么!他怎么还是上山来了!
钟宴轻声道:“阿陵,你醒了?”嗓音清冷,语气中有藏不住的欢喜。
稚陵听到声音,才反应过来:“小舅舅,是你!你怎么在这里呀?”
心跳很快,咚咚地响着,如同夏夜大雨前的数声惊雷,他分不清到底是谁的心跳。
是她的么……她终于也有了心跳了,有了呼吸了,可以开口说话了……不要像十六年前,他守在她身边时那样,她静静地躺着,没有一点声息。他眼里映着月华流转,吻停下来,小心翼翼地,仿佛怕打碎她一样,两只手捧住她的脸,再小心翼翼地望着她。
他的声音很哑:“阿陵,别走好么,别走。这里也是你的家。你不要我,也不要我们的孩子了吗……”
稚陵却静静的。
难得是个艳阳天,北风虽寒,有太阳照着,比整日缩在屋子里好很多,走出医馆没几步,看到路边热闹摊贩,稚陵便笑说:“我们去逛逛罢,散散心。”
她瞥见路边一个书摊,停下脚步,随手拾起一本无名氏撰写的游记翻了两页,忽然看到“桐山”两字,目光一怔。
旋即,她想起什么来——似乎爹娘他们那时遇到的道长,便是桐山观主。
“看到什么了,怎么发呆?”钟宴微微侧头,顺着她的视线,也看到了那一篇文字上,轻轻念出声:“春至桐山,则满山桐叶绿……”
他问:“阿陵,想去桐山么?”
稚陵点点头。她两辈子都不曾去过江水以南,那边的风景,从来……只能隔江而望。她黑睫微垂,微微一笑,说:“收复江南这么久,也没机会去那边看过。”
钟宴说:“那我们多住两日,去桐山看看。”
稚陵说:“本来打算只回宜陵看一眼,但若要再去桐山,恐怕得多花很多时日。你公务怎么办呀?”
钟宴说:“公务不必担心,西南那边我都安排过,本就是培养来接管那边事务的,他们办事妥当,我没什么不放心。”
稚陵还是凝着眉很担忧,只是一听钟宴说起他收养的孩子,有的力大如牛能单手扛起巨石,有的擅长跟当地百姓打交道风评甚好,有的带兵剿匪攻无不胜,有的处理内务很有自己的一套……她终于彻底放心了。
街市熙熙攘攘,行人各色匆匆,刚刚还艳阳高照的天儿,忽然间乌云滚滚,眼看便要下雨,两人急忙回了船上。
凭窗看去,水面上雨点密密匝匝,白茫茫的,升起水雾。她说:“幸亏避得快,不然又得淋湿了书。”怀里还揣着从刚刚书摊上买来的书册,她连忙摊开,映着光看了看,钟宴笑说:“你啊,不紧着自己,紧着那本书。”
他一边说,一边给她递了个手炉过去,暖洋洋的热意蔓延开,稚陵循声抬起眼望过去,看见他眼里,满满是自己的影子。
她合上了书,笑着说:“等身子好了,我再培养几个别的爱好。”
这场十一月的寒雨下了三四日,他们到了宜陵那日,也下着冷雨。
江东一带,冬日的雨又湿又冷,稚陵紧了紧身上狐裘,待望见宜陵城就在眼前时,忽然脚步一滞。
钟宴跟着一滞,心里猜到她大约是近乡情怯,便主动地执起她的手,温热掌心包裹住她冰凉的手,低声说:“回家了,阿陵。”
她迟缓地点点头,步伐沉滞地随他一道,步入城中。
一别二十年,生死两茫茫,原来家乡也变了这样多:青砖路全翻新过了,许多旧宅院拆了重建,巷陌街道……好像跟记忆里不同了。
她凭着记忆勉强认出自己家所在的一条巷,雨水哗哗淌下檐头,浸入青砖缝,风挟寒气扑面而来,她抱紧了胳膊,冷得一个哆嗦,忽然止步。
眼前赫然便是她家了,这熟悉的地方,熟悉的门扉……
为什么……会有人住?
她看到有个女人,提着一篮子买来的菜,袅袅娜娜从小巷那边过来,再转身进了她家门,啪塔一声关门——留给她一扇紧闭的大门。
钟宴也看得一愣。
谢疏云脸色乍红乍白,被丢在这儿,还浑身湿透,难堪不已。
萧夫人赶过来时,谢疏云还跌坐原处,手撑着青砖地,失魂落魄的。萧夫人脸色同样难看,压低了声音,恼道:“谁能想到,她,她竟也跳下去救人。”
谢疏云慢慢爬起来,却垂着眼睛。过了今日,她就是宫里的大笑话了吧。
臧夏路过,本是要追娘娘的,见谢疏云的样子,好心说:“谢小姐,先披上衣服吧,天冷。”说完,立即也往承明殿方向离开了。
程绣慢悠悠地过桥来,笑盈盈的,说:“谢小姐,走前别忘了把剑带上。”
她想,明眼人哪个瞧不出来这是谢疏云设计,可惜设计未成。
萧夫人这计策固然很高妙,若照她所想,谢疏云落了水,陛下经过此处,伸出援手救了她,沾了她身子,不得不纳她,裴婕妤贤德,便得被迫给她们说话了。
可她不曾想到,裴婕妤会救人。
承明殿的净室里,稚陵昏昏沉沉,被谁解了衣裳,抱进浴池水里。
第 25 章 第 25 章
稚陵睁大眸子,她虽觉得身上一阵冷一阵热的,但意识还清明,轻声道:“……陛下,臣妾自己来吧?”
他毫未理会她,没有作声,三下五除二,将她衣裳解了,动作称不上怜香惜玉,甚至目光幽冷,低垂着狭长漆黑的眼睛,抱她浸在水里。
稚陵一时愣怔,身子被热水浸没到了颈子,险些又喝上一口水,才稳稳被即墨浔扶着腰身固住。
他的手,比池水要更热,灼着她的腰。
他抬手解他自己的衣裳,湿透了的玄色衣袍,一重重一件件,被他扬手一把丢在池岸。
紧接着,她就被抵在了池水壁,他的眼睛直直与她对视。
漆黑眼中,幽深薄怒的目光。
他自然鬓发湿透,愈显得乌浓如墨,黏在身上,微俯着身,赤.裸胸膛上几处惊心动魄的旧疤痕,正随着他剧烈的心跳而翕张。
即墨浔的下颔渐渐搁在了她的肩窝处,挺拔的鼻梁尖抵在她的耳后,垂下来漆黑发丝,拂过她的脸庞。龙涎香气与血腥味交织在了一起,他因这番蓄力抱住她,费了许多力气,此时呼吸很沉重,一声一声,全落在她颈侧。
稚陵浑身没办法动弹,任由他从背后这样紧紧抱着她,心里却不无嘲讽地想着,世界上最无用的便是迟来的情深。她绝不想告诉他,她在临死前心头浮现出他的样子来——那太轻贱,太卑微,太可笑了。
何况,那已是十六年前,隔着六千个日夜,无数次斗转星移,桑田沧海。
她知道他想听到的答案是什么。若她说,爱过,怎么样呢?难道他还能令时光倒流,回到从前不成?他或许要很高兴——可她又能得到什么呢?无非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之后呢?他悔恨的劲儿过去了,又要怎样对她呢?
她脑海里短短片刻中闪过无数个念头。
好半晌,稚陵轻轻地冷笑了一声:“陛下何必明知故问。我另有所爱,陛下不是很清楚么?”她深吸一口气,缓缓道,“放了钟宴。”
话音甫一落下,背后环抱住她的人身形一僵,第一反应就是反驳道:“不可能——”
她眉眼很冷,看不出一丝的温情。他不可置信,喉咙间却益发腥咸,压抑着那口鲜血,他哑声说:“骗我的,你想要气我。”
稚陵忽觉好笑酸楚,心里只道,你现在为什么就知道,我是想气你,那么当年——当年为什么却不知道呢。她咬着牙关,定定否认他,含笑说:“我怎么敢欺君。”
他怔忪的片刻里,稚陵垂眼看到他的两只手似乎松了一松,立即抓住这机会,用力脱开他的桎梏,提着裙子,踉跄退开了十几步远。
她躲到了铜灯后,一灯如豆,被刮得明灭不定,照在即墨浔脸上的光也跟着一瞬摇晃。他半张脸陷在了晦暗的阴影中,刚刚她挣脱他时,他反应慢了一下,伸手去拦,却只抓住她的披风,她干脆抽开了披风系带任他抓去。
现在,他僵在了原先环住她的动作中,臂弯是天青色的薄薄的披风,披风上缠枝莲的刺绣折射出一缕一缕的流光。
他目光微垂,漆黑的长眼睛浸着痛楚和悲哀。
他僵硬着立在原地,迟缓地僵硬着抬起眼睛,看向她的位置。那一眼极长,似乎一点也不相信她的话,——但若是一点也不相信,想来,他也不会流露出这样的神色。
他撑着身子,跌跌撞撞向她走过来,这一回,却紧紧抿住了嘴唇。
寝殿里被碰得狼藉一片。魏浓手里那颗葡萄直接掉在地上。
所向披靡,无坚不摧?
呆呆看着那整齐划一训练有素的禁卫列立在府门到厅堂这一路,接着,他们的主人、当今天子,缓缓踏进堂中,眉眼并不冷厉,却自有叫人两股战战的气势。
他腰间的剑,尤其瞩目。这番话叫钟宴脚步一顿。
“桐山观主?”
他自小长在宜陵,这一带颇多关于桐山的志怪传闻,医治百病、占卜吉凶一类,被人穿凿附会说成神仙,他自是当成无稽之谈,毕竟世上何人又能真正得道成仙,不受生老病死之苦呢?
可现在他在此听到桐山观主之名,……却又觉得,他莫非真的有异于常人的本事,甚至——与稚陵更有莫大的关系?
他眉心一跳,赶往禅房的步伐不由加快。
到了禅房外,远远就看到了廊下候着的几个仆从侍女,他两三步转过长廊,表明身份,再询问稚陵的情况,那丫鬟一脸担忧,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团团转,只断断续续地说,姑娘晕过去了,唤也唤不醒。
周怀淑从屋里出来,焦灼不已,看到钟宴立在门外,却是一愣,只是听他说他在法相寺里躲清净,过来探看稚陵的情形,便说了稚陵从去年十月病情一直起起伏伏,今年更是好一阵坏一阵的。
“微夜山下的市集,这个点儿也早就闭市了。可回京也来不及,阿陵现在的情况,怕是经不住什么舟车劳顿,这下可怎么好……”
钟宴道:“山寺清净养身,薛姑娘可暂歇一夜。我现在下山去请大夫,快马一夜可回。”
周怀淑喜出望外,目送他离寺下山。
钟宴马不停蹄,星夜疾驰,回上京城已是子时,城门下钥,他在城门外驭马拉缰,高声喊道:“我乃武宁侯钟宴,开门!”
城楼上亮起火把,一瞬间明亮起来,映出守城官兵形容,只听那个头儿道:“侯爷莫怪,已过时辰,城门下钥,下官不敢私开。”
钟宴再次高声急切道:“确有要事,非我为难各位。”
守城官却毫不松口,只道:“请侯爷勿要为难下官。”
钟宴从微夜山一路疾驰而来,早已汗如雨下,现在被挡在城门外,浑身被汗水浸透,他干脆道:“究竟如何才肯开门?”
守城官说:“除非陛下旨意。”钟宴听他絮絮叨叨了半天,只得耐下性子听,却忽然听出了些东西,双眼睁大:“因果?道人?”
这老和尚说话却丝毫没理会他的问题,皆因他还在回答钟宴上一个问题:“薛夫人与薛姑娘今日再次前来上香求签,便是求问这位陆小将军的吉凶。只是薛姑娘大约是舟车劳顿,兼夏日炎炎,所以刚刚求了签后,晕了过去。”
“晕了过去?”钟宴脸色大变,忽然想起刚才尘业和尚匆忙离开,只怕正是此事——他竟没有多问一句,委实大错特错。
他已顾不上继续听老和尚谈论薛姑娘的传言往事,只担心她的身子,一面问她去处,一面连忙转身离殿。——不过也不必猜,她们应是去了后院禅房暂歇。
钟宴道:“我有令牌,你可拿去入宫呈给陛下。”
守城官复却问道:“敢问侯爷是何要事?下官好一并启奏。”
此夜清风过野,蝉鸣此起彼伏,明月皎皎,照彻大千世界,也照得独自驭马徘徊于城门外的钟宴形单影只,无比孤寂。
元光帝的来意,魏浓委实不知。
她那一日在宫宴上,听说稚陵她被元光帝唤进月偏楼里,心里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之后更没有见到稚陵,没有顾得上问她。然而,她后来继续听说了陆承望求赐婚被拒,结合起以往的蛛丝马迹,冒出个大胆的想法。
陛下这颗铁树,时隔多年,不会开花了罢?
……但开的不是时候,魏浓暗自想,陛下已三十六岁,既不是二十六岁,也不是十六岁。
陛下他容颜俊美,是这世上魏浓见过的除了太子殿下以外,最好看的男人——仔细说来,比太子殿下更有一种成熟男子独备的气质。单论他的地位、他的权势、他的功绩、他的本事,没有一点瑕疵;可他已经过了他最好的年华。
但凡他年轻一点,魏浓都要觉得,他比旁人更配得上稚陵。真是“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这些毕竟都只是自己的猜测。但事实上君心难测,饶是她爹爹在禁中近身护卫陛下他多年,她爹爹也时常因为猜错陛下的心思然后办错了差事很烦恼。
魏浓又想起,前几日她爹爹还说陛下亲自写了赐婚的圣旨——陛下登基以来,就从没给谁赐过婚,这回,他听吴有禄吴公公说,写字时,那描金云龙彩蜡笺都写烂了七八张,偏还不让人代笔。
依照她的猜测:难道是看开了,知道无论如何也得不到,干脆送个顺水人情?至于今日亲临,也是为了祝福新人,一齐观礼吃席?
……别的不说,吃席这一点,说不准真的很有可能,这回请的江南名厨,被传得神乎其神。
魏浓她这里一阵胡思乱想,回过神来,小心地偷瞄着元光帝在前边儿和陆太尉说话。他声音不大,嗓音淡淡的,魏浓听得却很清楚。
“闲来无事,前来观礼。” 稚陵暗自想,她还确实没有这个想法……毕竟,太子殿下如今是陛下的宝贝疙瘩独苗苗,若做太子妃,这得顶着多大的压力啊?
不过魏浓说得也很对。
她便点头说:“天家富贵,哪有人不喜欢的。”
魏浓却瞥她一眼,轻哼一声,说:“我才不是喜欢天家富贵。我……我……”她不胜娇羞,垂眼时,眼波动人,“我是喜欢他这个人。哎,可惜只匆忙见过那一回面!害得我每天都在想他了。”
稚陵却忽然想起什么,问:“诶,陛下是怎么知道,殿下受伤的?难不成,父子连心?”
魏浓吃了一颗葡萄,说:“嗯……听我爹说,殿下在洛阳写了封家书送到宫中,谁知家书是旁人代笔,一下子叫陛下识破了。”
稚陵一僵,代笔!?
她这才迟缓记起,数月前在洛阳,韩衡的府上,韩衡请她帮忙模仿人的字迹写了一封家书。那时她虽怀疑过这字迹略显眼熟,可万万没想到,那封家书是太子殿下写给他爹爹——当朝天子的。
稚陵惊得拿绢花团扇掩住了嘴,睁圆了乌黑双眸,魏浓不解地望了她半天,问:“怎么了?”
稚陵心道,可不能叫人知道她无意中犯了这欺君的事,连忙收敛了神情,只讪讪说:“没事,只是很惊讶,陛下当真心细如发,若换是我……”她状若无事地摇了摇团扇,说,“只怕发现不了。”
魏浓叹气说:“从太子殿下回了宫,陛下虽没有怪罪我爹,只是短时间里,殿下被强令在宫中休养,我怕也见不到殿下了。”
稚陵笑起来,打趣说:“这有什么,人又跑不了,过些时日不是陛下的寿辰么,届时定要摆宴,你铁定能见到他。你再主动主动,给他剥一盘葡萄——”
魏浓一颗接一颗吃着葡萄,说:“唉,这‘情’之一字,若真能像剥个葡萄这么简单就好了,我天天剥。——不说我了。阿陵,你刚刚说什么‘相看’哪?”她两手托着腮,盈盈弯起眼睛笑看稚陵,“谁家的公子?”
稚陵目光望着船窗外落日熔金,微微一闪,团扇抵在唇边,低声说:“前几个月我去陇西老祖宗那儿,相看了李家的远房表哥,不过么……唉。现在回来了,我娘又介绍了陆太尉家的大公子。还没有见过面,不知怎么样。”
魏浓说:“陆大公子?我听爹爹说过他,可真厉害,他驻守在益州,已经平定过好几次乱子!爹爹说他很有他舅舅武宁侯的风范。”
稚陵小脸微微泛红,提及武宁侯,倒是很难不叫她想起,那天在碧痕书舍里看的一部野史。
稚陵干笑两声,说:“厉害,厉害。”
魏浓又絮絮叨叨说什么,她舅舅沐国公过世已经快三年了,陛下这回还让她爹爹给她舅母长公主带了个信儿,请长公主回京来住。
稚陵说:“我也听说了,上京城里那座沛雪园快要完工了罢。”
魏浓撑着腮:“陛下对长公主真好。在洛阳就专门修了园子,回京里,也专门修一座园子。”
稚陵听后,说:“高处不胜寒嘛,所余无几的至亲,自然要对她很好。”
魏浓歆羡不已,说:“陛下是天下之主,对谁好,那可真真是顶好的,也不知谁有福气将来做皇后。”
稚陵微微一顿,犹疑着说:“这样多年都没有立皇后,我看,陛下没有这个心思罢。”
魏浓小声嘀咕说:“我也觉得。真是可惜。”
似乎还能看到,他唇角微微一勾,勾了个极浅的、意味不明的弧度。
稚陵没想到他伤成这样,可是自己在他面前仍旧没有什么力量与速度的优势可言,殿门打不开,她被他逼入墙边。
他终于俯身,紧紧抱住了她,以一种绝对强势的姿态,把她整个身子,都圈到了他的怀抱里。
他微微低头,抱住了,便一点也不愿意松手,一手固在她的后腰,一手环住她的颈项,像要彻底霸占她一样。很用力,用力到仿佛只要稍微的松懈,她就能从他指缝间逃之夭夭。
他害怕她要走。至于剩下来的小部分里,实在也没有什么很好的——至少,全都比不上陆公子。
姑娘从不会委屈自己,何况是婚姻大事,只能往上看,不能往下看,若要姑娘屈就,姑娘原话是:不如不嫁。
阳春当然也不知,稚陵心里记挂魏浓那句话,叫她要找一个“刻骨铭心”的,即便退而求其次,也得有些心动,否则往后一生是多么无趣。
稚陵晓得自己娘亲当年倒追自己爹爹的事情,后来一次因缘际会,爹爹他明白了自己心意,两人彼此缔结良缘,相知相许十分恩爱,羡煞了无数人。
然而她好像不曾有那般浓烈的感情。
这时候,独自立在水岸,她轻轻叹息,倒是格外盼望陆承望能死而复生,快些回来了。
她又沿着水滨走了走,背后忽然有谁叫她:“薛姑娘——”
稚陵回过头来,隔着帷纱,远远瞧见一道眼熟的身影,那人一身月白锦袍,玉冠乌发,面若桃李,唇畔含着极温和的笑意,离她近了,稚陵看清是谁,也笑了笑,说:“韩公子也来踏青?”
韩衡身后还有许多他的好友,也逐渐向这里走来。待看到韩公子面前的女郎,温柔知礼,亭亭玉立,石榴红裙格外夺目,顿时眼前一亮,目光纷纷聚到此处来。
稚陵目光微垂,看到韩衡手里也擎着一支兰草,心中了然了。
韩衡倒是微微诧异地望着稚陵手中一捧兰草,“薛姑娘收到这样多兰草?……”他莞尔一笑,刚想将自己手里的也递给她,只又迟疑着,却见稚陵嘴角僵了僵,笑说:“韩公子误会了,这都是我自己的。”
韩衡更诧异了。稚陵没法儿仔细解释原因,便打岔说:“韩公子是和朋友一起来的?”
“不准,不准走!”
男人毫未犹豫地,压下身来,凶狠地吻了一口她的嘴唇。再吻了一口。
稚陵瞳孔骤缩,猝不及防中,他英挺的面容近在了毫厘间,薄唇已经没有章法地吻上她的唇来,凶狠霸道,长驱直入,要撬开她的齿关,要把她拆吃入腹。
湿热的气息像是暴雨刚过,彼此纠缠着,打在她的唇边脸颊上,热,好热,热得能浸出汗来,很快,额头边已细密地冒出了汗珠来。
稚陵眼底一热,挣扎着,手臂被压住了,使不上力气,唯一能做的就是狠狠地抓他的胳膊肩臂后背腰身,他岿然不动,只管吻她的嘴唇。
他吻得那么重,似一整座山的重量,全用来吮吻她的嘴唇了,恨不得要亲得发肿,亲得发烫,恨不得要攫取她口中所有甘冽滋味。
街市上人很多,人声鼎沸,各家年轻姑娘小伙都会在这上元夜里出门。
灯海光芒绚烂,每一盏灯都叫人爱不释手。还有载着灯山的车马游街,明亮如昼,映在宜陵城中纵横交错的河水上,波光粼粼,如梦如幻。
她从小到大的上元佳节,几乎都是牵着娘亲的手过的。
但除了娘亲,爹爹和哥哥,除了即墨浔,她还牵过一个人的手。
在她十四岁那年的上元佳节。
朦胧的月光相照,老树的枝条上挂满了各式各样的红绦。据说那棵树已经活了百年,根深蒂固,挂的红绦经过风吹雨打,有的已旧到辨不出上面的字来。
老树旁边就是个摆摊卖红绦的,生意很好。
她不小心和娘亲走散了,乖乖在树下等着娘亲,看到别人都在买红绦去挂。她想,一个人挂一条,她家里有三个人,应该挂三条,便工工整整写了三次平安喜乐。
直到她抬头发现,不远处树影下站着个清隽伶仃的身影,心念一动,又买了一条。
第 26 章 第 26 章
这条红绦上,她左思右想,没有下笔。摆摊的老人说:“小姑娘,写给谁啊?家人的话,平安喜乐,若是心上人……”老人笑了笑,“不如写个长长久久?”
她慌忙摆手:“不,不是的……”但还是没有想好写什么,索性决定先将那三条红绦挂上。
但要把红绦挂在树上,就十分为难她了。下边的枝条上已经挂得满满当当,没有可以系的地方。
她努力踮脚,也够不到上边的枝条。
树影隐匿的影子终于缓缓走出来,抬起手,将那上边一根枝条压下来,好让她够到。
他并没有说话,甚至没有看她——微垂着眼睫,目光落在别处,映着明晃晃的灯海。
她笑起来:“阿清哥哥,谢谢你。”
他才下意识望她一眼,极快地撇开。周业又看得愣了愣,旋即耳根红了红,躲闪着目光,轻咳一声说:“妹妹,咱们走吧。”
洛阳自古繁华,夜夜街市灯火如昼不足为奇,稚陵在连瀛洲长大,那里也富庶繁华,可跟洛阳比便要差一些了。
这宽阔大街上,时有宝马香车经过,他们几人是步行,稚陵走了一会儿,阳春已经嚷着累,稚陵倒分毫不觉,对街边这也看看,那也看看,全都新鲜得很。
阳春觉得自己是有玩的命,没玩的心,姑娘却是有玩的心,没玩的命。他彼时暗自嘲笑那琴师,没有本事;今自嘲不已,自己还不如那个卖琴的琴师。
他几乎能在宫中每一个地方看到她曾经的身影。他自顾自说了半晌,却不闻稚陵的声息,抬眼望去,她仍旧僵硬笔立,这个角度,便能见她微垂的侧脸,毫无血色,连那双眸中,闪动着的光色,也宛若是暴雨打碎浮萍后的水光。
她静了静,视线微抬,和他的视线相撞。她嗓音沙哑,略带哽咽:“陛下考虑人选时,可曾考虑过我……”她未等他作答,就继续说道,“臣妾也想做皇后,做陛下的妻子。”
那霎时,天外又滚过一道惊雷,淅沥雨声骤然变急,即墨浔收回视线,又抿了一口茶,他一语否定:“不行。”
雨声哗然,冬雷震震,这个季节本不应打雷,偏偏殿外雷声轰鸣,仿佛近在跟前,猛地炸开。大雨瓢泼,殿中弥漫着说不上来的气息,是那样冷。
稚陵闻言,不死心地问,为什么?泓绿笑出声来。
稚陵想着上元佳节那会儿,听见了周姑娘一直心仪薛侍郎的事情,这会儿心里也有些替周姑娘高兴,轻轻道:“他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臧夏又说了其余几桩八卦,但稚陵却没什么兴致,只得叹了口气。
臧夏心想,娘娘这里闷闷不乐,昭鸾殿近日却不知有什么好事,她每回碰到朝霞,朝霞都乐得合不拢嘴,不知道的还当她捡到钱了。
然而问了朝霞几次,朝霞也不说。
今日她又碰上了朝霞。
朝霞还是乐得不行,尾巴快翘到天上去了,臧夏忍不住再次问她到底捡了多少钱,竟然乐了近一个月,这嘴角都还平不下来。
朝霞没说,但臧夏一激将,她实在憋不住,干干脆脆告诉她——她家昭仪娘娘,要封后了。
这消息如一道晴天霹雳般劈下来。
臧夏回了承明殿里,见着还在绣袍子的稚陵,几乎委屈含泪,瘪着嘴泪眼汪汪:“娘娘,娘娘,程昭仪跟前的朝霞……”
稚陵闻言,顿下刺绣的手,抬眼向她一笑,温柔问:“怎么了,朝霞欺负你了?”
臧夏欲言又止,哑了哑,泓绿在旁催着说:“臧夏,你净吊人胃口!”
外头秋风吹雨,一阵淅淅沥沥声,转眼雨就大了起来。十月初冬,于上京城来说已经很冷,下的雨亦是寒雨,估摸着再过个十天半月,便会下雪。
稚陵嗅到了秋雨的寒气,抬眸往窗外看去,竖着的直窗棂将庭中秋景分割成一格一格,枯黄的草木叶子在萧瑟寒雨中打着哆嗦。
庭中有一丛芭蕉,芭蕉叶在夏日时舒展得极开极大,但经了好几场雨后,便逐渐摧折断落,腐烂消亡,这个时节,雨打芭蕉,格外凄凉。
伴着这突然下起的雨,臧夏断断续续道:“娘娘,朝霞说,朝霞她说,程昭仪要封后了!”
稚陵顷刻睁大了眼睛:“什么?封后……?”
她僵了僵,勉强笑说:“朝霞怕是在跟你玩笑罢。”
不可能,不可能,她心里喃喃自念,眼前却发起黑来,手掌撑住绣架,臧夏说:“千真万确,是,是程昭仪亲口跟朝霞说的,连日期都已定下,便是明年的二月十六行礼。”
稚陵浑身发起冷来,打了个寒战,却强撑住绣架站起,一言不发的,披上了石青大氅,直往殿外走。脚步一晃,吓得泓绿和臧夏两人脸色煞白,急忙拦她:“娘娘,娘娘去哪里?”
她不言,扶着门框,脸色苍白,没有血色,好久才摇了摇头。
泓绿见状,连忙扶着她缓缓往回走,她身子一软,坐在罗汉榻上,目光微微失神,可搭在小案一角的素手指节捏得发白,忽然咳嗽起来,半弯着腰,抬手掩着,脸色更白。
泓绿斟酌着劝慰她:“娘娘,说不准只是朝霞胡言乱语的,否则,怎么一点儿风声没听到?……”
臧夏一见稚陵这般反应,连忙也改口说:“对对,娘娘,大约都是朝霞那小蹄子胡说的,当不得真!下回我见她,一定撕了她的嘴,叫她还胡说八道。”
两人心照不宣的,这一两日没再提起朝霞的话,可见娘娘魂不守舍,连绣袍子都没有了兴致。臧夏想着,那日娘娘大约是想去涵元殿见见陛下亲自问他,不过巧了的是,陛下这两日恰去了灵水关大营巡阅三军,没有回来。
娘娘已有九个月身孕,将近临盆,臧夏想着,她的确鲁莽了些,不该在娘娘跟前提起娘娘心里那个念想的。
雨下停了,十月初四,明媚日光照耀宫城,前往灵水关巡阅三军的即墨浔回到宫中,对此行检阅极为满意。
钟宴确是个将才,操练兵马训练精锐很有一手,若此时挥师南下,再依照赵国眼线所提供的消息,赵国今冬必乱,那么,收复河山指日可待。
他回宫中,阖宫之人出来相迎。
稚陵也在其中。
她穿着一身浅碧色妆花缎裙,裙上绣着若隐若现的暗纹,外裹着石青色六合如意纹的氅衣,黑绒毛领围在颈项间,乌发如云,簪钗简易,明媚日光里,像一支亭亭的荷。
她笑意浅浅,乌浓的眼眸却像有化不开的愁绪一样。
即墨浔却很是高兴,叫旁人都散了,独独留她一并进涵元殿,问了问她身子近况,顺便探手碰了碰她隆起的肚子,心里想,她即将临盆,他就要做父亲了,越是这么想,越是高兴。
他迫不及待。
他一路风尘仆仆回宫,丝毫没有耽搁,也花了足足两日才回来,因此忙着先去沐浴更衣。
稚陵独自在明光殿里,见周围仆从没有注意,抬手翻了十几本折子,仔细读了读,都没有看到她想知道的;等好容易翻到一本礼部的奏疏,刚要翻开,天边却忽然滚过一声雷,吓得她手里一颤,折子啪嗒落地。
她刚拾起,忽然扫见折子上的字,一时僵住,即墨浔却不知几时进了殿来,恰从她的手中抽走了奏疏。
稚陵浑身冷汗直流,这时候垂着眼睛,只看得到他新换上了银色团龙的缎袍,乌金履停在面前,离她一步之遥。
他不语,气势迫人,如山沉重,目光深了深,像在等她开口解释,怎么擅自翻看奏折了。
稚陵牙关打着颤,背后冒着一重接着一重的冷汗,手指将浅碧色缎裙衣角攥得发皱,颤着开口问他:“陛下要封后了……?”
礼部官员上的折子写得明明白白。
随着刚刚那一声炸雷,殿外似乎飘起了霏霏细雨,淅沥沥的。
即墨浔的挑起淡漠的眉眼,注视她垂着的眼睛,慢条斯理放下了折子,顿了顿才扶住她的肩说:“这件事,朕本打算过一阵再宣布,现在你提前知道了,……”
他话未说完,稚陵蓦地抬起眼睛,嗓音微微沙哑,打断他:“为什么?”
乌黑的眸,仿佛经雨洗过般湿润,却透着一股不解和不甘。
她脑海里浮现出了无数和他的过往,一幕一幕,这时却令她苦涩不已,烦恼不已,痛苦不已。
他却皱眉,没有解答她的问题,另道:“朕意已决。……何况,程夫人和程绣她们母女待你也很好,程绣很合适。”
稚陵痛苦万分,嘶哑叫道:“早知陛下是要封后,我死也不会、不会和她们多说半句话!——”
说罢,却只见他深深蹙眉,淡眼瞥她,漆黑的长眼睛里幽深莫测,语声幽幽:“稚陵,你向来体贴朕,今日怎么如此不懂事。”
他在春风台练剑时,她不再会在台下远远儿地看,也不会带来一盅她亲手做的银耳百合羹,更不会小心翼翼地期盼,他能待她好一点儿。
他在明光殿的长案前批折子时,他下意识唤了一声“稚陵”,想念起她素手纤纤揉在脸上的滋味,想念那一线朦胧的兰草香,想念她在案边细心研墨时的认真模样。
阳春嘴上嚷嚷累,其实并不累,倒是稚陵不觉累,但没一会儿,头就犯晕,扶着白药的胳膊,尚在嘴硬说:“没事,我还能走。”
周业觉得她显然不能走了;白药和阳春两边搀扶她,只是放眼望去,这不知走到洛阳城哪里了,干走回去,很不现实。
听说,大约十几年前,这些玻璃器还都是进贡的珍稀物件儿。自从元光帝荡平海内,海清河晏,周边小国莫不臣服于大夏朝,他大力推行通商,修筑道路,使这些玩意儿大批涌进大夏朝,现在已不算什么价值连城的东西,稍富贵些的家里,就已用上玻璃器了。
她正拿起一只玻璃吹成的花枝,样在灯下看了又看,却意外瞄见,李之简在不远处另一个小摊上买了一支鲜艳的糖葫芦。
稚陵理所当然以为他是买给她的,也正好想问问她挑中这支玻璃花好不好看。
怎知李之简将鲜红的糖葫芦悄悄递到了杨纤柳手里。他高大身影挡住了些,不过稚陵还是瞧见杨纤柳避在他身影后头,一脸开心地吃着糖葫芦。
稚陵微微垂眸,若有所思,放下了玻璃花,被李九姑娘拿起来笑问她:“诶,阿陵怎么不要了,它不是挺好看的?”
稚陵笑了笑,随意说:“玻璃花毕竟是死物,还是真花来得更好看。”
李九姑娘着急说:“诶诶,玻璃花也有玻璃花的好嘛!”她正要回头叫李之简来付钱,“哥哥,你快给阿陵妹妹买——”却不见她那大哥。
稚陵觉察到她语气有些焦灼,笑着替她解围,说:“九姐姐送我一支,我也喜欢。”
拿着玻璃花,稚陵一路愈发觉得不对。
在菡萏馆里,她将这玻璃花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下巴枕在胳膊上,自言自语:“娘亲,你何时给我回信啊。”
住了一个月左右,稚陵望穿秋水的上京城的回信总算送到她手上。拆信一瞧,顿时沉默了好一会儿,把信纸捂在胸口,任阳春着急得抓耳挠腮也看不到半个字,她连忙问:“姑娘,夫人怎么说呀!”
稚陵趴在桌上,长长叹气:“娘亲还真是有那个意思。”
谁让她是堂堂相爷的独生爱女——又恰好到了议亲的年纪。
元光帝在十多年前,任用她爹爹,出台了新的选拔人才的考核方式,意在选拔出身寒微的有才之人为国效力,削弱门阀世家。现在十几年过去,很有成效,眼见诸多新人取代旧世家掌握了权柄,身为几百年立根在陇西的世家,李家便坐不住了。
要想维持他们的地位,便要与如今新一批掌权之人产生联系——联姻毫无疑问是最简单的方式了。
她想,他还担心有人抢他的女人么。
想着想着,脚步却已经下了台阶,四下一望,望花了眼睛,不知该从哪里开始逛。
她远远儿见那边不远处立着极其明亮的花灯墙,许多人围观,不由心中好奇。
过去一看,这满墙的花灯,工艺精致,灯上描画的各色传说,精巧细致,甚至……比起宫中画院里的画师,也不遑多让。
灯墙最上面挂的一行灯,则比下面的精致;这精致里,还有最精致的一盏。她仰着头,望见那画的是扬江之水,和大夏朝南下渡江。灯上所绘,不过是想象,却几乎叫她怔住。
不仅是内容,更是笔触,叫她觉得格外熟悉。
第 27 章 第 27 章
稚陵听那吆喝的黑衣壮汉说着,这花灯,乃是他们东家亲手画的,若想要,只要玩猜灯谜,规矩很简单——抽若干个灯谜,一炷香时间里,一个不跳猜完且猜对了,便能挑一盏带走;但若猜不中,想要买,得一千两银子一盏。
最下面一排的,需猜二十个灯谜,每往上一行,多以此类推,最上面一排的,要猜五十个。
旁人听了,纷纷咋舌。
稚陵就见许多人尝试猜灯谜,然而尝试的人无一落败,不是卡在第一个,就是卡在第二个,直道这好看的灯委实难拿到,一千两银子,也付不起。
这时候,款款来了五六位装扮华贵的淑女,见到这些花灯,其中一位,雪衣蓝衫子,裹了一件竹青色氅衣,眉目姣好,笑说:“我也来猜猜看。”
稚陵打量这只风筝,形若青鸟,离得近看,展开一双翅翼,色如翠玉,烫金色花纹点缀其间,鸟尾是数条灿金色缕带,方才扬风高飞时,逶迤飘摇,格外好看。
她复又回头看了眼整齐呈列的其他十六只风筝,一时……很为难。
即墨浔缓缓走上前来,垂眼看了看,目光落在这只风筝上,骨节分明的手将那只青鸟风筝递给了她。他望向她,漆黑的长眼睛里静谧无澜,但望她时却似有几分晃动的笑意,浅得让人以为是看花了眼。
稚陵倒心里奇怪,他怎么猜到的呢……
不过现在,有了个新的问题:放风筝一途,她没什么造诣。
这要追溯到十六年前,她从娘胎里带出个病弱的身子,往后,但凡是活泼一些、颇耗费力气或精神的活动,几乎都与她没什么缘分了。从前放风筝么,泰半时候都是阳春跟白药两个人帮她……
现在她拿着风筝,在元光帝和太子殿下的注视下,尝试了五六次,风筝却都没有飞起来,她颇有点赌气,准备收了线不玩了,心里还在想,这委实不适合她。
稚陵却见即墨浔徐徐走到了不远处,举起那只行将坠地的风筝,风飒飒过身,他那件薄薄的墨色长袍在风里猎猎。他微微抬眼,似乎在看风向,等一个好时机,春风盈聚,终于足够,他蓦然松手,这只青鸟乘风而起,扶摇直上。
线轴呼啦啦直转,风筝已遥遥飞去,叫稚陵初时一愣,眼睛逐渐睁大,映着碧水青天,紧随风筝那一点而去。
此时,再看那边笔直伫立的即墨浔时,她心里突然有了些……说不上来的滋味,好像也似那风筝一样,遥遥直上,恨不能挣脱风筝线的束缚。
不过……她今生应有尽有,何来的“风筝线”呢?她寻思这个比喻不大恰当。
但是放了风筝,委实叫她高兴,甚至可以说,一扫今日在沛水之滨,没送出兰草的阴霾。
——糟了,稚陵忽然想起来阳春和白药她们尚在园门口等她,她自己忘乎所以,丝毫不觉得时光流逝,恐怕她们已等急了。
于是只好恋恋不舍地收了线,说:“时候不早了,我……”
即墨浔却顺口接道:“那回宫——”“宫”字刚发了音,却见稚陵惊讶地望他,眨了眨眼说:“我要回家了。”
“要回家了”四个字在他耳边仿佛反复回响。……是了,对她来说,禁宫不是她的家。
十六年前,她的家在宜陵;十六年后,她的家在相府。
至于宫中,至于他的身边……
只是她迫不得已的栖身之地,是她恨不得离开的地方。
一旁陪她放风筝的父子二人都沉默下来。“子端。”
那盘膝而坐的少年才缓缓起身,漆黑如渊的眸子险险掠进一丝月光,亮了亮。但那张略显得苍白的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神情。
不过他起身后,还是微微一踉跄,撑住古树树干,眉眼淡淡,不发一语,忍着低低咳嗽了几声。他身边心腹焦急说:“公子,慢些。”
他蹙了蹙长眉,沉声说:“不碍事。”
说罢,并不要他们搀扶,迈出古树阴影,月光甫一照上他的身,薄冷的光,拉出颀长冷寂的影子。他自己稳稳当当上了车,自顾自坐下,睁着漆黑的眼睛,淡淡注视虚空。
韩衡也上了车,与他并肩坐着,小厮驾车,其余的心腹便都跟随护卫左右。
玄衣少年眉目清峻淡漠,饶是如信上所言受了重伤,偏偏一声不吭,韩衡仔细想了想,若换成他,断断做不到如此面不改色。
“殿下伤势如何?”韩衡不知他具体伤在何处,只将即墨煌周身都打量了一番,未见哪里不对劲——又或许是这身玄色衣裳,在夜里看不出什么。
即墨煌神色淡淡的,只说:“还行,被匪寇砍到一刀,伤了肩膀,大夫说,要养个把月,右手不能正常用。”
他似想到什么,忽然转过眼来问韩衡:“子端,你今日怎么迟了片刻?”
韩衡道:“府中来客。”
即墨煌轻轻蹙眉,点了点头,没有多问。
马车到了府门前,韩衡要扶他下来,他坚持自己下了车。远远看来,诚然不像受了重伤的样子,只是从他偶尔蹙紧的眉和略显凌乱的脚步可看出些端倪。
他们进府里都静悄悄的,没有惹人注意。夜色浓郁,韩衡从小厮跟前接了灯笼,引他前去府中后院的绿绮楼歇息,正巧有家丁来报说,留了济春堂的孙大夫,韩衡让请他到后院的绿绮楼来。
经过长廊时,即墨煌骤然心口一痛,不得已弓了一下身子扶住廊柱,叫韩衡霎时紧张不已,连忙要扶他:“殿下?”
即墨煌轻闭了闭眼摇摇头,头顶一盏灯笼照着,惨白面庞上汗如雨下,哪里像他口中说的那样没事。他自还想辩称两句,不过俨然没有力气了,身旁心腹们纷纷提议自己背他,都被他否了。心腹们只好想,主子这倔强性子,跟陛下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这长廊离花厅倒是很近,隔了廊道,一扇四瓣花窗能从一个极刁钻的角度瞧见这里。
稚陵听到细微动静,侧耳去听,听到人声,刚刚听韩公子小厮过来说他们家主人回来了,想必是韩公子的动静。
但她又从这个极刁钻的角度窥到那边廊上,薄薄灯烛光底下有数道人影。似见一道颀长身影撑了一把廊柱,停了停后,他们继续走,便都没入浓浓夜色里。
稚陵心里不知怎么,闪过一丝钝痛,但也知道别人家事,还是不要掺和的好,这是做客之道。
她旋即低头抿了一口茶,只装作什么也不知。
白药还在心疼她身子,刚刚那位孙大夫来,直言说姑娘她身子弱,要多多小心,勿要太任性了,似这般脚步不带歇地走上两个时辰,实在是……
白药就说下回出门,还是乘马车的好。
稚陵嘴上嗯嗯地应下,但心里很不情愿。在车上走马观花的,哪有自己四处走来得亲切快活?
何况赶路时,白日要坐那么久的马车,颠都把她颠吐了——为着去陇西老祖宗那儿放开了玩一阵子,她才有动力忍下来。
只是大夫今晚说她暂时不宜舟车劳顿了,该多歇息几日再上路,这倒很合她的心意。洛阳这样大,自己只逛一夜怎么够呢?
她正抿着茶听着白药的念叨,周业在旁笑说:“妹妹本就是去陇西游山玩水的,便是路上耽搁几日,老祖宗那儿也不会怪罪。”
稚陵听得心花怒放,笑盈盈抬起眸子,向周业笑说:“表哥说得对。”
白药哪有什么别的话可说,笑着叹气,只双手合起十来,佯作拜了拜,说:“菩萨何时能赐我们姑娘一副金刚不坏的身板儿,这般姑娘把大夏朝万里江山走个遍都不是事。”
阳春听了扑哧一笑,两手张着绿绢帕掩了面,笑起来:“欸,那可求错了菩萨,得求月老。夫人不是说了,当年咱们府上,过路的仙长给姑娘断了个命格,只要结好姻缘,身子也就好起来。”
仙长那会儿具体怎样说的,阳春哪分得清,只知把姑娘的身子康健跟姻缘连在一起,便误以为只要姑娘有一门顶好的亲事,身子就会好起来。
周业听后,这会儿目光闪了闪,手抵在唇边轻咳一声,耳根微红,打断她们说:“妹妹婚姻大事……自然有姑父姑母操心。”
阳春才想起来表公子还在场,偷偷打量过去,一时觉得表公子温润如玉,风度翩翩,倒也很不错。他跟着武宁侯在西南历练多年,前程光明,建功立业亦是迟早的事——况且和姑娘有亲戚关系,亲上加亲。
阳春捂着嘴笑了笑,让稚陵一头雾水。
稚陵心里全然没有什么定亲不定亲姻缘不姻缘的,只惦记着到了咸阳,吃些什么好,喝些什么好,定要去光顾咸阳城里的所有绫罗绸缎庄子和成衣店裁缝铺绣娘馆阁……。但若有一门什么姻缘,能让她身子好起来,更好地四处游玩,她也没有什么抗拒的心。
白药伸手打了阳春一下,叫她收敛些,外头有人来了。
来人仍是温柔知礼的贵公子,白衣金冠,身形颀长,眉眼如画,含着令人如沐春风的笑意。
韩衡进来时,稚陵和周业一并起身迎过去。
韩衡向他们客套询问了一番,又关心了一下稚陵的情形,周业一一礼貌回答。
稚陵颔首时,忽然眼尖瞧见,这位韩公子的雪白衣袖上沾了些殷红血迹。新鲜的血,不禁心里一惊,转瞬脑海中闪过无数个可能。
韩衡十分热情邀请,说天色已晚,夜中女眷出行不方便,若各位不嫌弃,不妨在他府中住上几日。若是还要在洛阳游玩,他也可做向导。
他这般热心,若换成旁人,稚陵一定要疑心对方的用心;不过这是韩衡,素来都有好客之名,一向交游广阔,上至高官重臣、王公贵胄,下到平民百姓、贩夫走卒,只要合他的性子,莫不都能让他愿意放下身份与之结交。
因此,若说他是想结交周业,或者是想结交薛相爷,都是说得通的。
稚陵不疑有他,周业也觉得没有什么,便应下来。
韩衡命人去府上西院收拾了澄月堂和比邻的乌竹轩,分别安置了稚陵和周业二人居住。韩府别的没有,屋子却多。
他亲自送他们去了西院,稚陵寻了个机会,明眸含笑,低声作不经意状提醒他道:“韩公子的衣袖,似沾了些脏污。”
即墨煌的神色瞬间落寞下来,欲言又止,抱着风筝,又急切看了眼自己的爹爹。爹爹他却也沉默着,散开的长发被风吹得半遮住脸,他静了静,还不太习惯,她有自己的家要回,——而非和他一起。
稚陵哪知道他们的想法,不过看着他们沉默,又期盼着补了一句:“我能把它带走吗?”
指的是怀里抱的青鸟风筝。
即墨煌听到,连忙递给她,一双漂亮的黑眸注视她,抿了抿唇,说:“薛姑娘,给。”
稚陵轻声道谢,即墨煌欲言又止,目送她转身走了,再望自己的爹爹时,他神色晦暗,半隐在乌黑长发间,长睫低垂,将眼里情绪一并掩去。好半晌,嗓音低哑,缓缓道:“其他的风筝,叫人一并送到相府去。”
薄暮时分,斜阳晚照,这个时节,花树缤纷,桃李争妍,料峭春风吹过,即墨浔抬手竖起了衣领,遮好脖颈。他沿着来路,复又走到了原先那方太湖石处,看着铺陈其上的一大把蔫蔫儿的兰草,目光幽幽,拾起来,轻声叹息,宽慰自己:就当这是她赠他的了。
——
稚陵得了这只风筝,爱不释手。若依照她平日的作风,早已把她的好友们约出来,一并欣赏她新得的好东西——然而这风筝的来路,又让她没法跟她们分享,连阳春和白药问起,她都三缄其口,闭口不谈那园子是即墨浔的园子,风筝是即墨煌的风筝。
只偶尔暗自拿出来看时,又很不争气地想到,那天在老柳树后瞧见的,那面红心跳的一幕。
她觉得,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她这般算不得什么罪过,可是骗了自己后,就会忍不住想起,元光帝乃是她爹爹辈的人物,若是按照年龄,得唤一声叔叔的存在,怎么能对他起什么绮念?真是罪过。
稚陵辗转反侧了好几夜,每每都摩挲腕上红珊瑚珠串来宽慰自己,她这个年纪,正是思春的年纪,若换别人,也是一样,她不应觉得丢脸。但她还是很苦恼地想,陆承望何时才能回来……,若他回来,就好了。
暮春初夏,稚陵在宫里做伴读做了两个月,一直老实本分,不曾到弘德馆以外的地方去。
魏浓因为上回上巳节,没有同她一道出去玩,懊悔了好一阵,理由是:谁知道太子殿下他溜了,太傅甚觉面子挂不住,于是假装殿下还在课堂,继续讲课。
以至于魏浓迟了一步,没能追上殿下的脚步。
当然,后来殿下回来了,太傅很生气,罚他抄写《师说》二十遍,她还巴巴儿地帮他抄了一半。
只是她没有稚陵模仿字迹的本事,叫太傅识破,连累她接下来每逢这位太傅的课,便要点她起来背书。
稚陵觉得,魏姑娘的文化水平这两个月直线上升。
魏姑娘每日不能再和起初一样轻松混日子,须得忙着温习功课,读书背书,还能借着读书的契机向太子殿下问问题,彼此交流。这些时日,肉眼可见的……疲倦。
也是因此,魏姑娘提出让稚陵陪她走一走,清醒清醒,以备太傅的提问时,稚陵没有犹豫便答应了。
魏浓倒是已偷摸在弘德馆外逛得轻车熟路,从一开始的方圆几十步,到如今的方圆几十里,她都已摸得一清二楚,何况还有她爹爹魏大人帮着指路。
稚陵跟着她,一路从弘德馆走到她不认识的宫道上,偶尔有宫娥经过,稚陵压低声音问她:“这是哪儿,咱们能来么?可别误入什么军机要地,被人拿下,还得让我爹爹捞我。”
魏浓笑嘻嘻说:“当然能。你放心,不是涵元殿文华殿武英殿六部衙门……”
稚陵却还不放心,魏浓就说:“再往前是承明殿。我前来看到,墙里的花开得正好,还养了小鸟呢。”
稚陵眉心一跳,摸了摸那颗红痣,心里却莫名生出些奇怪的滋味来,听魏浓说:“我看那小鸟可爱喜人,长得十分漂亮,你肯定喜欢。我们又不偷不抢的,倘使守门的说不许进、不许碰,咱们走就是了,难道看一眼就要抓起来?”
旁边妇人微微诧异:“清介,她便是你说的,阿陵姑娘?”
钟宴顾不上解释,只草草点了点头,急道:“阿陵,你怎么不说话,……还有,你,你都知道我是……”
稚陵终于忍不住:“世子不要再问了。”
你我已经见过面,只是你不知。她幽幽地想,不自觉眺望向那座仙客来酒楼,即墨浔正在楼上谈事,可不能被他知道。
钟宴望着眼前人,她衣着素淡,梳着的却是妇人发式,霎时如遭雷掣:“阿陵,你嫁人了?……”
他不管不顾攥住她的手腕,一直拉她到了参天古树后的僻静处,稚陵拗不过他的力气,被他强行拉过去,一路垂着眼。他的手,温度还是一如既往的低,骨节分明,修长清瘦;从前没有茧,现在大约是领兵做将军了,有了薄薄的茧。
树影落下参差的月光,拂在他们身上。他不肯松手,哑声问她:“阿陵,你嫁谁了?”
第 28 章 第 28 章
稚陵竭力想挣脱他的钳制,奈何无果,目光仍旧落在虚空。
她静默不言,头顶横斜的枝条投落阴影,仿佛烙在身上一样。
灯海光明如昼,照得迎光的钟宴脸庞白得晃眼,漆黑双眼望着她:“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他怎么让你一个人出来?你消瘦了。他对你好吗?……”
她喉咙滚动一下,朦胧地想着,那些断续的往事。
钟宴认真说:“若是不好,你跟他和离,……”
他却不理,淡淡的,问:“怎么了,陛下又差人要给我看病了?”
钟老侯爷一见他这般模样便来气,扬手又要打,老管家忙地拦下,小心地凑近了那人,低声劝道:“世子,是宫里宣旨,宣召您在上巳节,随行侍驾,前往法相寺祈福。”
他轻轻嗤笑一声,并不搭话。
钟老侯爷哪有那么多耐心劝他,粗着嗓子只问他一句:“去不去?还要不要你的前程了?”
他仍没有说话。
老管家两边一瞧,为难着,却是灵光一闪,最后低声说道:“听闻裴妃娘娘也要去,……世子是外臣,见到娘娘的机会,可是少之又少啊。”
提及那女人,钟老侯爷就眼睁睁看着自己好儿子的脸微微抬起,死寂的眼睛也亮了亮。
他简直怒火中烧,甩袖离去前,听钟宴说:“好,我去。”这东市委实繁华,哪怕到了戌时左右,仍旧灯火通明,各家铺子开门迎客,行人络绎不绝。
他们到了琼珍阁门口,他让她先进去自己逛,他稍后就来。
跟着自家主子的侍卫,却见主子他调头去了不远处的宝方记,竟神神秘秘拿出一枚红纸,摊开掌心给那个伙计看,轻咳一声:“这种糖,是你们家的?”
伙计初时认出这糖纸是他家的,还很高兴来了客人,连说:“是是,我们家做这种酥糖啊,已经做了几十年了!公子真有眼光!”
但听到这位公子说要定五千个,明天要的时候,却傻了眼:“什、什么……五千个?”
即墨浔淡淡点头,挑起眼角,伙计结结巴巴说:“公子,这这,这明天恐怕来不及做啊。”
几个侍卫在旁边听着也听得呆了,主子他是准备给朝野上下每人发一块么?
即墨浔转头示意侍卫付了定金,说道:“最迟后日。明日若能做好,双倍。”伙计捧着白花花的银子,已直了眼。
等做完此事,即墨浔才回头去了琼珍阁。稚陵呛了好几口冰冷池水,好在总算捞住了谢疏云,她身子灵活,一双水灵灵黑眼睛怔了怔,顾不上说话,池水冰冷刺骨,再多留一会儿,都会冻得失去体力,可就完了。
只是她到底力气小,捞着谢疏云,十分吃力。
她游了一会儿,冷得几乎伸展不开,又呛了几口水。
她在水边长大,水性好,从前也救过一些溺水者,不过举手之劳——但今日是在寒冬,冬天的池水结冰,此时冰面破碎,浮冰锋利,有的甚至划破了皮肤。她忍着疼,只还能自我宽慰地想,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那她今日,又造了七级浮屠。
快要近岸,她有些力不从心,谢疏云大抵是懵住,任由她领她游向岸边,不敢动作。
稚陵想,救人是个力气活,她这段时日,身子虚了些,以往绝不会这么吃力……正想着,忽然,她望见水面晃荡中,伸来一只有力的胳膊,惊怒着叫她:“抓着朕!”
岸边有水性好的侍卫太监们过来接应,甫一上了岸,三人浑身湿透。
那些没反应过来下水救人的侍卫宫女太监跪了一地。今日,竟让陛下亲自冒险救人,是大大的失职了。
稚陵已没半点力气再说话,只管喘着粗气,被即墨浔拦腰抱起,正要抬步离开。
谢疏云在旁抬起水盈盈的眸子,咳嗽着唤道:“臣女……谢陛下救命之恩……”
即墨浔却冷冷瞥她一眼,嗓音比虹明池的池水还要冷:“你该谢的,不是朕。”
说着,头也不回,抱着稚陵匆忙离开。
琼珍阁这儿是专卖珠宝首饰的铺子,在上京城颇有名气,所售卖的东西,工艺精致,和宫中所造相比,也有独树一帜的特色。
京中贵女们三三两两也爱来此闲逛。
伙计见惯了上京城的贵人,打量着独自来逛的稚陵,这位虽说穿着简单,但举手投足间皆有种说不清的优雅矜贵,恐怕是不肯透露身份的贵人,这般更殷勤了。
即墨浔不知做什么去了,稚陵自个儿进了琼珍阁,一眼望去,心想,这儿的珠宝首饰各种风格,奢靡的、低调的、贵重的、雅致的,应有尽有。
即墨浔今夜领她逛这逛那,买了许多东西都不问价格,甚至都不像他的性子了,只问她有没有喜欢的。
她自不想拂他的兴。走到一面柜前,柜里陈放着一对石榴红宝石金累丝掩鬓,一枚黑玉额饰,她抬手随意指了指黑玉的额饰,轻声问伙计:“这黑玉的额饰,可否取出给我看看?”
她心中想的是,他有一枚黑玉银掐丝的戒指,可以遥相呼应。
那伙计迎过来,却为难说:“夫人好眼光,只是,实在不好意思,这已经给别的客人定下了。”
“定下了?”稚陵微微睁大了眸子,只好放下了它,有些可惜。
她不爱夺人所好,转过身去,便想再看看其他的,问了问伙计说:“没有同类相近的?”
伙计摇头,为难不已:“这个款式的,只有这么一件了。”
稚陵多问了一句:“那,这是给谁家定下的?”
伙计刚要开口,忽然语气一变,笑着招呼起来:“哎哟,陆夫人来了!”
稚陵也回头望去,只见门边徐徐走进一位雍容华贵的贵妇人,一身湖蓝色牡丹纹锦裙,搭着月白色披帛,容颜秀丽。
她手边牵了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宝蓝色锦袍,一双云纹锦靴,胸口挂了一只银环长命锁,唇红齿白的,漆黑眸子像嵌着两颗黑葡萄般,进了这珠光宝气的琼珍阁,那双黑眸里灯光灼灼,愈显得动人了。年纪虽小,却有与生俱来的贵气一般。
稚陵心里正惊讶着怎么又撞到他们,伙计却在她跟前低声说:“夫人,这黑玉坠子便是陆夫人的弟弟定下的。夫人若实在喜欢,不如跟陆夫人说说看?陆夫人通情达理,说不准也就让给夫人了。”
稚陵哪有心思跟他们说话,现在只想遁走,心虚掩着面侧过身去,抬步走开,只装作没瞧见他们。
怎知没一会儿,她站在另一面柜前,衣角忽被谁扯了扯,奶声奶气的声音响起:“姐姐,——”她低头一看,吓了一跳,一只宝蓝色的奶团子正扯着她的衣角,睁着水汪汪的眼睛望她。
见她低头,那水汪汪黑眸顷刻笑成了月牙儿:“姐姐!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哦!”
他冲她眨了眨眼睛。
弄得稚陵不知所措,最后从怀里翻了半晌终于找出一颗糖,给了他,摸了摸他的头,微微弯着腰问:“你爹娘呢?”
小男孩说:“我爹在兵部衙门里呢。我娘上楼去了。我看姐姐一个人,没有人陪伴,好孤单……姐姐,我陪你逛吧,我对这里可熟悉了。”
他拍了拍胸脯。
逗得稚陵一笑,但他的畅想极快被一声“小公子”给打破。那边儿有人叫他,只见这小男孩黑眸立即委屈巴巴的,依依不舍地跟她挥了挥手,这才走了。
即墨浔恰好踏入琼珍阁,轻易找到了稚陵,问她可有什么喜欢的,稚陵本想说刚刚的事,只一想,说了反而惹出是非来,便摇摇头说,都没有什么喜欢的。
哪里知道刚迈两步,稚陵便察觉随身的锦囊里有异常,她一摸,摸出了那枚黑玉坠子来。
她瞬间想到,恐怕是刚刚那个男孩塞给她的。
三月三,上巳节,春寒料峭。天是薄薄的阴天,清明才下的一阵雨,时到今日,仍然寒冷。
后宫众人,只带了稚陵一个,自是羡煞别人,别人却无话可说。谁让人家肚子争气,怀上了皇嗣,此行陛下为国祈福,兼还为了这孩子祈福,可谓荣宠之至了。
先帝那样宠爱他的皇后,皇后怀废太子时,先帝可不曾如此。
至于陛下生母萧贵妃怀陛下之时,先帝更是荒唐,瞧中了萧贵妃身边好几个侍女,抬了美人,把萧贵妃气得够呛,早产以后,郁郁寡欢,落下了病根,以致最后病逝西园。
翠华摇摇,仪驾出了禁宫东门,帝驾在前,妃驾在后,再是随行群臣。仪驾威严,声势浩大,彰显天子尊贵。
法相寺在上京城东郊的微夜山上,山势陡峭,山门耸立。
盖因大夏朝开国之时,有人断言此处风水好,开国皇帝笃信佛教,遂在此处建法相寺,最终亦在法相寺圆寂驾崩。
是以,法相寺还供奉了大夏朝诸多皇亲的牌位。
微夜山上,林树茂密,松柏森森。
爬山是个体力活,辇车又没法爬台阶,大家只得步行。虽有众多仆从跟着,时而搀扶,也还是免不得爬到山顶寺庙后,累得汗如雨下。
稚陵抽出素绢帕擦拭脸上的汗,抬眸见即墨浔面不红气不喘,暗自想,他每日早上风雨不辍地练剑,看来很有成效。
谁知他望见她这一眼,却凑过来,微微俯身,嘴角略勾,说:“替朕也擦擦。”
稚陵没带多余的帕子,正踌躇,即墨浔已然握住她的手,将就用她的素绢帕擦了擦汗。
“朕又不嫌弃你。”他随意笑道。
稚陵微微抿着唇,垂下眸,他又揽过她的腰身,往大雄宝殿走去。
稚陵的眼角余光,却远远扫见群臣之中,一道绯衣身影。那身影清瘦高挑,叫她能一眼认出。
只是对方低着头,她看不到他的神情。
听说他病得很厉害,单从这么一眼看去,似乎没有什么异样。她将心又揣回肚子里,下意识伸手扶了扶额头上戴着的黑玉额饰。
依照原定的计划,等他们进寺祈福之后,便有“祥瑞之兆”意外显现。
漫漫飞雪飘落,外头响起梆子声。闹市的喧嚣逐渐静了,稚陵见前边还是排了许多人,担忧道:“回去会不会晚了,下钥了……”
他倒好笑:“他们还敢把爷关外面?”
稚陵一想也是这个道理,即墨浔说:“一早就让人排,排到现在。”
眼看就要到他们了,谁知那门里门童打着哈欠说:“都回去罢,今日师父不看了。”
即墨浔脸色一沉:“什么?”
小童叉着腰:“不看了,听不懂?”
即墨浔喉结一滚,压着怒气,旁边侍卫见状,连忙过去说:“常先生再通融一下,我们公子已等了这许久……”
第 29 章 第 29 章
小童不耐烦说:“通融什么,天王老子来了,我师父也要睡觉了。……”
那侍卫说:“我们出双倍诊金。”
小童斜了一眼:“就算十倍也不行。”
稚陵心里还分个神想,果真是艺高人胆大,有一门技艺傍身,总归底气很足……
她轻轻看向即墨浔,见他眉眼阴沉,手已按在了佩剑的剑柄上,生怕他下一刻就要掀了这小小医坊,杀个片甲不留。
他从前,无论是杀敌,杀匪,还是杀回上京城,杀他的几位哥哥弟弟,眼都不眨。三四日功夫,血染宫门,他都不曾有一丝动容。
该说不说,这一路上遇到的宫女太监实在很多,各宫中的都有,想来都是奉命折花回去插瓶。
在大庭广众之下同即墨浔如此亲密还是她头一遭,手不自觉地就攥紧了些,小动作倒让他察觉到,目光淡淡点了过去。
为掩饰自己心中糟糕,稚陵左右一顾,只好自己扯了个话题,说:“这寒士卧雪,开得的确很好。难怪皇上喜欢,臣妾也很喜欢看。”
说完,稚陵便侧过脸瞧他的反应,想着该怎么不着痕迹地夸一夸他品味好什么的;但身侧,良久才有淡淡一声“哦”。
“哦?你喜欢它什么?”
稚陵正预说喜欢就是喜欢,喜欢自然要喜欢它的全部,否则就不是真正的喜欢。
但又一次想起太皇太后的教诲,把这番理论咽了下去,灵光一闪,想到太皇太后此前跟她说的那两句话,眨了眨眼睛,如数念了出来:“梅花开在凛冬,这片寒士卧雪更是枝枝遒劲,天生傲骨。花色虽掩于雪中,但,寒而不肯改其香,孤而不肯屈其节,最是难得。”
她话音刚落,即墨浔探究的目光便打量了来,她微微侧头,端出一副宠辱不惊的模样,其实心底直打鼓,也不知他是不是瞧出这不是她真正的水平,才这般诧异地看她。
又静默了片刻,冷清的嗓音才有所回应:“还以为你要说,喜欢就是喜欢,没有什么缘由。”
稚陵惊了一下,忖度即墨浔果然是很了解她的个性,本想附和,但那不就承认自己刚刚一番很有水平的话,其实都是自己打小抄抄来的?
她又暗自喟叹,即墨浔竟然这样了解她,她这成婚三年,似还是捉摸不透即墨浔的个性,大多时候,他都那么波澜不惊,与这满园梅花一样冷冷清清。
稚陵借这话头,从怀中抽出焐得热乎的一方龙纹绢帕,攥到手里。先才思索的腹稿这时竟然一片空白,通通给忘了,如何把这横也是丝竖也是丝的手绢儿送给他?
她给自己鼓了鼓气,一不做二不休,那么,……她飞速侧过身子,左手紧攥着揉成小团的绢帕塞到与他相握的右手手心里,右手便一点一点把帕子渡进他的手底。末了浅浅一握,叫他握紧,表面却还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
等即墨浔眼神探过来时,她才干咳一声,说:“是一方手绢。是,是我自己绣的。”她对自己的手艺很有自知之明,也不奢望他会夸她什么,只要以后能见着他用她的东西,她便很高兴了。
即墨浔收回目光,并未展开手绢细看,而是折了两折便扣进白玉腰带里,说:“皇后有心了。”
她怔了怔,只是有心了么?
她拢了拢左手,藏在袖里,指头上戳的一二三四五个窟窿还未好全。那时心心念念觉着他会欢喜,丝毫不觉得疼,这个时候,这一二三四五处竟纷纷疼起来了,甚至钻心。
……好吧,他极少夸人,有这句评价已经难得,稚陵压下心头那种期盼与失望的反差,望到前头,强自欢笑说:“啊,到了。”
然而小亭里却不见了太皇太后影踪,仅是瑟瑟发抖的寒声守在原处,抱紧胳膊,见他们一行,忙地福身行礼:“奴婢给皇上、娘娘请安。”
即墨浔未语,只是宋成和瞥到皇上的脸色又沉了沉。
稚陵急忙问寒声:“皇祖母呢?”
寒声垂眼答道:“娘娘,方才太皇太后说身子不爽,便先回寿宁宫了,吩咐奴婢等着娘娘。”
稚陵还待再问,右手已被即墨浔轻轻松开,她侧过眼睛看他,即墨浔肃冷的目光却并未与她对看,而是看往角落一炉檀香。香烟袅袅,可见人未走太远,兴许走得还急。
他自然知道了他的皇祖母的用意。他最后垂眸看着他的皇后,发上落了一重雪,这时静下来,雪便渐渐化成雪珠,晶莹剔透,沾于簪钗之上,犹如凤凰泣泪。
他利落解下身上尚余有她淡淡香气的赤狐披风,轻轻往她肩上一披,松开手时,还因披得不稳险些滑落,稚陵忙抓住披风毛领,抬眼向他笑了一笑。
即墨浔淡淡转头,竟就要这么踏出小亭子,稚陵终于慢半拍地反应过来为何他突然给她披上披风,原是要走——情急之下,不由分说就去抓他的手。
抓是抓住了,即墨浔回头时,一双眼睛又冷又凉,好似方才那点点温柔以待,都是稚陵自己幻想出来的,这叫稚陵愣了一下,嘴里还不忘把想说的话干巴巴地说了出来:“皇祖母染了风寒,在外头不宜久待,想来是因此先走了,皇上得空的话,……”
他却慢条斯理地拂开了她的手,她原也没有用力,他拂得亦很轻松。“朕尚有国事处理,改日再说罢。”
稚陵站在原地看着墨紫色的身影就这样大踏步离开,寒声在她后头低语:“娘娘,该行礼跪安……”
稚陵烦恼地踢了一脚亭柱,眉头蹙着,低声说:“跪什么跪。安什么安。本宫头疼。”
寒声怯怯问道:“娘娘,皇上那儿没有伞么,怎么娘娘淋了这样多雪?奴婢替您收拾收拾,别冻着了。”寒声很不理解,太皇太后分明说,自然有人替娘娘撑伞;她没看到替娘娘撑伞的,倒只看到傻乎乎的娘娘把自己的披风给了旁人呢。
这话大逆不道,她不敢说,只是看着稚陵的眼光又多了几许心疼。
稚陵立桩一样立在那儿任寒声替她拾掇,顺便注视着即墨浔的背影到消失。
她心中何尝不敞亮,方才即墨浔裴忍她,对她稍有温柔,都是因着皇祖母在此,要在老人家面前做出恩爱的模样罢?
她心头气了一会儿后,就又化作一股思念,这思念来得莫名其妙,却至汹涌,叫她又慢慢舒开了眉。也罢,也罢,不是第一回如此,她该宽心一点的,俗话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解冻也难靠一日春风。
稚陵半回过身,看着寒声道:“既然本宫出来了,去打听打听父亲那边的战事。”
寒声呆了一呆:“娘娘是要做什么?”
稚陵习惯性敲了敲额角:“干活。”
出园时,大抵为了泄出心底不快,稚陵专挑雪厚完好的地方踩了一通,踩到雪上方有些解压的快感,走出半晌才又想起:“之前折的梅花枝还在那边堆着……”
寒声道:“娘娘,奴婢去取罢。”
稚陵摇头,却拉起她的手匆匆行去,笑了:“一起去,本宫那个雪罗汉也没堆完呢。”
寒声时常觉得自家娘娘是个孩子。
待稚陵兜兜转转又回到花树底下时,只见自己堆的雪罗汉已经被人扫平,闲插在两侧当做胳膊的梅花枝还不见了。而她命小顺子滚的大雪球,这时也添平了她挖出来的雪坑。
稚陵重重吸了两口凉气,压抑着嗓音,但压不住其间的滔天怒火:“谁干的?”
寒声下意识瑟瑟一退,又走上前,忙地蹲下去要把雪罗汉重新堆好,稚陵向她走了两步,拉她站起,冷冷往周围一扫,园子寂静,周围空无一人。
稚陵从裴站定,道:“寒声,去把守园的管事请来。”她咬了咬这个“请”字,寒声吓了一吓,连忙去叫人。
半晌,寒香园管事便领着园中宫女太监十四人一齐来了。知是皇后娘娘发落人,那管事跪下行了礼后便在发抖,抖得稚陵都觉得好笑。她居高临下,问:“你们中可有人知道,这是谁弄坏的?”
她气势太凌厉,竟叫下头鸦雀无声,稚陵瞥了眼这十四个人,站到管事的面前:“你先说。你可有看到什么?”
管事颤颤一抖,支吾开口:“奴婢……奴婢什么都不知道……今日进园的人多,来来往往,奴婢实在……”
稚陵道:“那,劳烦管事回忆回忆,都有哪些宫里的人来过?”
管事冥思苦想:“太皇太后同娘娘您,皇上……此外还有,贵妃娘娘,淑妃娘娘,丽才人,楚美人……”他一连报上一堆名姓,听得稚陵思绪纷乱,忙地打断了他。
寒声倒在旁边兀自喃喃了一句:“贵妃娘娘也来了?不是说病了,在休养……?”稚陵没听见。
管事因稚陵那句斥责立即缄了口,又低下头去,稚陵瞧着他那样子,嗤笑一声,扬了扬声调:“青天白日的谁毁了这么大一尊雪罗汉难道都查不出么?既然知道怕,本宫数三下,谁说了,待会儿便免罚;要是都不说,就一并打发去司刑司。”
管事的头伏得更加低了,稚陵瞅他一眼,便开始数:“一——”
“二——”
她顿了一顿,瞧到角落里跪着的个小丫头动了一动,步子轻移,走到她的面前,柔声说:“你说出来,本宫不罚你,也不罚她们。”
小宫女抖搂着抬起头,觑见面前神色看起来还算柔和的皇后娘娘,犹豫了一个数的时间便狠狠拜下去。
她无地自容地垂着头,轻声说:“我不是他的正妻,只是妾室。若是无子,恐怕很快就会被厌恶,……即使不被厌恶,在家里怕也没什么地位。”
他说过的,希望她替他生下长子,于他而言,没有利用价值的女人,他怎会再多看一眼呢?何况她还想做皇后。
常大夫的目光又怜悯又鄙薄:“想靠着孩子留住男人的心?唉。”
常大夫说:“老夫看了你的脉象,还不确定……下个月再来看看吧。”
稚陵微微攥紧了手指。
她想要他的爱,是超越宠爱的亲情的爱;可世上再没有人像父母兄长那样无条件地爱她。
第 30 章 第 30 章
那日即墨浔密会赵国眼线后,稚陵便觉察得到,他近日心情不错。
批阅奏章时,笔走龙蛇,十分畅快。她寻思,那几位眼线大约禀告了什么值得他高兴的消息。
但先于军国大事传到她耳朵里的,却是一桩艳闻,说是一向附属赵国的南越蛮族,意欲把公主嫁给赵国如今当权的相国魏礼,魏相国不肯娶,公主要死要活,愁得南越国王和王后白了头发。
稚陵头一日从宫人们口中晓得这桩艳闻,第二日就在涵元殿明光殿的案头,偷看到了不知谁上奏的奏疏,提议让即墨浔去把小公主娶了,如此联姻,可形成两面夹击之势。
只是即墨浔批复了两个字:荒谬。
她想,娶公主回来,的确是个简易见效快的好办法,只是,……听说公主性子跋扈,目中无人,所以赵国的魏礼不肯娶;依照即墨浔的个性,他恐怕也并不情愿受这个委屈。
稚陵点了点头,漆黑的眸子若有所思。
寒声走过来替她研墨,稚陵一边把玩着青瓷笔山上那支狼毫,一边好奇地盯着她看。
这看得寒声很不解:“娘娘?”
“你做你的,别看我,我再看看——诶,寒声,你研出来的墨怎么做到这样均匀的?”
“娘娘记得‘重按轻推,远行近折’八字,用水要凉,热则生沫,凉则生光,……”
经过寒声一番讲解,稚陵半知半解,但深觉自己有所了悟,便赶了寒声到一边去,挽起袖子亲自上手。
半日过去,寒声一面心疼地揉着她的手腕,一面嗔怪:“娘娘明知道事情不能一蹴而就,还这样着急,下这么大气力,伤着手腕可怎么好。”
稚陵垂着眼睛,目光落在砚台里一汪清亮的墨上:“唔,这样算差不多了罢。”
寒声哑然,娘娘诚然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女子,今天是,过往是,明日依旧是。
稚陵倒没有在意她的愣怔,略随意地叨叨起来,“皇上那日要本宫写封平安信给爹爹,本宫还没有写。”但这大好机会,她又怎么能只问个平安二字?赵献那事儿得问问;梁王这事更得问问。
信写得洋洋洒洒四页信笺,火漆封束叫温弦送去了负责驿寄的府司。
等料理了这些事后,竟已日落月升。稚陵习惯性坐到门槛上,天上依稀的有星子闪烁。算算时间,父亲大抵正在班师回朝途中,从边境回京,还要走一个月左右。
梁王却要急赶着回京。若说他当真只为见母妃一面,稚陵觉得那可能性比宋成和生孩子还要低。
那么他究竟是什么目的?而梁王妃这个民女身份也甚为可疑,虽说救命之恩以身相许,但是那不是无以为报时的法子么——她可不信堂堂一位王爷,再怎么落魄,还能落魄到付不出诊金需要把自己抵押的程度么?
不过也说不准,寒声喜欢看的话本子里通常就有这种情节。
思索了半天即墨浔的烦心事,她又回想起即墨浔今日所作所为,气不打一处来,暗暗鄙视自己,怎么还上赶着替他烦心,理当把这些抛到九霄云外,叫他的丽才人替他烦心去。
她摇了摇头,决定找些自己的事情来烦心,哪知道温弦这时匆匆回来,却是带来了个了不得的消息:“娘娘……丽才人晋封了正四品美人……”
温弦话毕,就被寒声拉着走到一旁,寒声已快要捂脸哭出声来:“娘娘今儿本就难受了,你还要,还要说这些糟心的话来……”
温弦手足无措,忙着抽绢帕去擦拭面前小姑奶奶的眼泪,倒是门槛上坐着的稚陵未发一言,撑着腮,静静垂眼不知在看着什么出神。
好半晌,她淡淡道:“封了好,对合眼缘的人,总归要好点。”她叹息一声,尽管知道这一切都已经在往她未曾预料到方向进行了,可——心头还是很落寞。
这夜里月光似水,地上仿佛铺上一层白霜。
她这夜没有梦到那场漫天的火光,反而梦到了小时候元宵佳节,火树银花的景象。
天一亮,还没有等寒声说话,她已经行云流水般掀开被子下床穿衣,说:“寒声,咱们宫中的花灯,本宫想自己做。”
寒声的眼睛瞪大了些:“啊?娘娘这——”她欲言又止,毕竟绢帕的经历已足够证明,娘娘她在动手做东西方面,确实没有多大天赋。但谁也无法改变娘娘做出的决定。
稚陵一把披上衣裳,寒声连忙过去帮她穿衣,一面小心翼翼观察着娘娘神情,见娘娘神色如常,眼睛里仿佛还闪着光彩,她实在疑心娘娘到底怎么做到情绪管理这么好。
分明昨儿还……今儿又跟没事人一样。寒声很羡慕娘娘的这颗金刚不坏心。
稚陵听了寒声的疑惑,笑着刮了她鼻子一下:“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是爱哭鬼呀——哼哼,有句诗叫沉舟侧畔千帆过,既知过去已发生,不妨更向前看。否则,既遗失了当下,又错过了将来。”
寒声觉得娘娘近来说话都变得很有哲思,疑似佐证了失恋可使人文学造诣暴涨的观点。
稚陵格外钟爱栖梧宫这块漆红门槛。虽然温弦和寒声都劝过她,坐在这里不甚美观,为何放着金灿灿的凤座不坐,要坐这儿;稚陵那时仅仅笑着说,坐在这里有一种似曾相识的能叫人安心的感觉。
她双手交叠撑在膝上,托着下颔,秋水眸中星光忽闪,纤长眼睫似蝶翼般遮出小片影子,笑说:“本宫打算做一盏鱼龙灯——你们记得吗,小时候在塞上,上元节去边境小城里,灯会上就有一盏很大的鱼龙灯。”
她顿了顿,语气略带失落,“但被人买走了。唉,当时实在没有钱,否则,我一定要赢了那个男孩。”
这话一说寒声就记了起来,附和道:“对对,奴婢记得的,……那个小男孩似也是个富家公子,指着要那盏花灯,他身后的大人立马就给他买了。一百两,说出就出了——”
稚陵回想起,彼时她加上寒声、温弦,兜里一共六个子儿,即便如此,她也很有底气地出了价。
输归输,遗憾是有一桩遗憾,但至少不曾为此事在午夜梦回里后悔过。
时隔这么多年,她却在昨夜梦到那一幕,难道是有所预示做出此灯可以赢?回忆里那个同她争一盏花灯的男孩面目隐在灯火幢幢里,早已经被她忘记了;反倒是鱼龙灯的形状,她记得一丝不差。
连着几日稚陵都在栖梧宫里闷头做鱼龙灯,描画样子,拿竹条裁制骨架,到糊上纸、插好灯烛,绘上色彩,一连串儿的活做好了,日子倏地就滑到了正月十五,上元佳节。
这几日里却还有件插曲。
宫里新晋的丽美人几次三番前来栖梧宫给皇后娘娘请安,都被挡了回去。
侍卫说得乖巧,只说皇后娘娘不见客,但向来敏感多思的丽美人便以为是上回在中德殿开罪了皇后娘娘,惶恐不已,甚至在十三那日早间风雪凛冽之际还泪眼零零地跪在栖梧宫门前跪了半晌求见。
殊不知稚陵做灯正在紧要时刻,练废了两盏花灯,剩下的时间紧紧巴巴刚够做好一盏,她只得寄希望于这最后一盏。是以她吩咐了侍卫谁也不见——皇上来了也不见。
栖梧宫的侍卫一向听从皇后娘娘的话,说一不二颇有皇后娘娘风格,更是个死心眼的,非但未曾通传去打搅皇后娘娘,而且干看着丽美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在栖梧宫门前跪了半天。
丽美人弱柳扶风般的人物,哪里能捱住这样的冷风,不到半个时辰就快冻昏过去。
到了后来还是丽美人身边宫女把主子扶走,稚陵知晓此事时,皇后嫉妒丽美人而磋磨她的传言已经长了腿一样传遍六宫。
这件事上,稚陵实在要大呼冤枉,毕竟她只是闭关在做花灯,而她的手工着实差劲,时间紧迫哪有闲情搭理无关紧要的人。
而丽美人吃了几回闭门羹还受了这么大自找的委屈,委屈得不行。
丽美人自己也不晓得怎么忽然得了宠,还在初五那日有幸侍寝,成了敬陵二年第一个侍寝的妃子;但既然得了宠,怎么还能任人揉圆搓扁?
皇后娘娘不论是以前在东宫还是皇帝登基以来,都不曾刁难过众姐妹,或许也有大家都不太得宠的原因在;但是现下她略得薄宠,皇后娘娘就这样,委实叫她气不过。
大抵是人一旦顺遂了,就裴易发飘,丽美人没有例外。丽美人住在漪兰殿汀雨居,主位正是盈妃,盈妃便同她出了个主意。
——
稚陵好裴易做完鱼龙灯,灯面上颜料墨痕未干,挂在庭院梧桐树下晾了一日,叫人仔细收好。
夜宴当日,宫中张灯结彩,难得奢靡一回。除夕夜宴是皇太后办的,秉着勤俭节约的理念,宫中一应从简,虽是除夕,也同平时节日没什么两样。
然而这回是皇后娘娘操办,布置一应大不相同。宫街宫道上彩绸争艳,各色花灯应接不暇;举办宴会的晓月宫更是装点繁靡,华彩交错。
晓月宫筑在虹明池畔,三面环水,宫中乐师并不在宫殿演奏,而另在距离宫殿不远的水上亭子里,丝竹管弦之声自虹明池传来,愈显渺远浩大。
太皇太后风寒未愈,只叫林姑姑来代贺,除此便是贵妃娘娘称病没有到。
参宴的除了后妃,还另有宗亲若干,譬如诸位王爷王妃、帝姬驸马等等。稚陵翻看着参宴名册,目光落在各位王爷名字上头,忽然有些感慨。
先帝生了一大堆皇子帝姬,可惜活到现在的寥寥无多。
然而其中最叫稚陵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先帝第四子。
从来没有听人说起过这位四皇子,她也从来没见过他。存在感低到极致,连名字都不曾留意过;问过宫人,也都说不晓得。
所以她曾猜测这位四皇子怕不是老早就没了,才这么避讳。
后来,窸窸窣窣声音,才是真正走远。
稚陵抱着琴回到了承明殿时,臧夏忙迎过来接了琴,说:“娘娘,累坏了吧!快,快些坐。”
稚陵练琴倒没多累,只是躲藏有些累了。
她想,明日他们总不会再去飞鸿塔了罢。
这夜里,她比平日反而更困了些,刚躺下不久,便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哪知昏昏沉沉睡到不知什么时候,忽然觉得背后温度滚热,热得醒来,却见自己腰上紧紧箍着一双赤.裸的手臂。
不知即墨浔是什么时候来的,但看天色,已经是三更半夜。他睡得沉,耳畔是他灼热平稳的呼吸。
他每每都这样,来得很突然。
她稍微动了一下,才发现,她和他是肌肤相贴,严丝合缝。铁一样硬的胸腹熨帖在她后背,难怪这样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