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第 111 章
林子里凉风不断,树上枝叶摇晃相碰,到处都是沙沙的响声,像极了四面有人在走动。
秦霁在洞壁试了几回,两手从白到黑,始终没爬上去。
月光越来越暗,不多时被乌云彻底遮住,洞底只剩下一片深黑,和停不下来的沙沙叶声。
秦霁摸出火折子吹燃,在洞底边上挖了个小洞,将火折子半埋进去,暂作烛火。
现在是走不了了。
她回到陆迢身边,依旧是跪坐的姿势,膝头轻抵着他的腰。
先前的木牌随手放在一边,并排写着的两个名字又一次落进眼底。
陆迢。
秦霁想了会儿,重新拾起木牌,放进陆迢袖口。她只当作没见过,也不认识上面的人。
他自己都说认错了人,不是么?
秦霁轻吐一口气,视线顺着上移,猝不及防对上了一双漆亮的眼睛,正牢牢盯着自己。
心重重一跳。
他是几时醒的?
陆迢刚刚才醒,他做了梦,梦到这几日的一切其实是场幻梦,从未发生过,前胸后背早已浸满惊出的冷汗。
洞内昏暗,微弱火光映出她的面容,他分不清是梦是真,只知道贪婪地看着她。
掉下来的时候陆迢给秦霁垫着,身上的牙色长衫沾满了泥土落叶,发髻也有少许松乱,上面扎着两根杂草。
素日的端正仪容已经一点不剩,深邃五官木木楞楞没有反应,唯剩双漆眸还算有神,可是眨也不眨一下。
怎么瞧着像在冒傻气?
秦霁轻推了他的肩,“你没事吧?”
心底已经做好准备,若是摔傻了,她绝对不会管他。
陆迢怔然,半晌才想起刚刚发生了什么。碰到秦霁若有所思的眼神,他兀地咳嗽两声,摇头道:“无事。”
不考虑更早的原因,这人好歹是为护着自己才掉进陷阱,秦霁扶他坐起来,浅显地表示一下关心。
“这里太深,你有没有摔到哪儿?”
这话还有一个问法:她今夜到底能不能上去。
陆迢听了出来,微微垂首,对上她那双被烛火照亮的杏眸,因着男人突然靠近,瞳仁收缩又放大。
瞳仁中的黑色清润纯净,没有丝毫杂质,像一面镜子,将周围一切映照得清清楚楚。
秦霁先时还有些想笑,这会儿警惕地瞪大眼睛。
他要做什么?
她攥紧手心,想了许多应对之法,一种都还没使,先看到陆迢抬起了手。
他取下头上的两根杂草,理正发冠,又在她眼底确认一遍,方才坐直身子,与她隔开距离。
未出口的说辞通通化为沉默,秦霁用力抿唇,把两边唇角压平。
一定是刚刚憋笑被他看见了。
“好笑么?秦霁。”陆迢拍拍她的发顶,站起身,“笑完了我帮你上去。”
话音落地,两人都怔了怔。
太久没与她有这样的相处,陆迢心下被欢喜占满,忘形喊出了这个名字。
秦霁本就不信自己,这时只怕更要躲着了。
舌尖抵着上颚打转,陆迢一边琢磨找补的办法,一边垂首去寻她的眼睛。
目光相连,秦霁躲闪不及,眸中那抹慌乱被陆迢收入眼底。
她想起来了?
陆迢很快便否定这个念头,倘若真想起来,绝不会有今夜她与自己安然坐在一处,甚至还关心了一句。
在他心思百转千回的时候,秦霁起了身,“怎么上去?”
洞外八丈,两个人影伏在铺满落叶的地上。司午侧过脸,看向对面的赵望,“咱们是不是该过去了?”
他从金陵取了东西回来,赶着去见大爷,不想先在这儿遇上赵望,这厢也不下去救人,光在洞外守着,一直到现在。
赵望拍拍司午的肩,“耐心等着便是,大爷醒了哪里还用得上咱们。”
他眼见大爷在姑娘院外守了三日,整天昼伏夜出,好不容易能和姑娘有这样一段独处的时候,这时候过去把人捞出来,不是缺心眼么?
司午没这么笨,“我知道你的意思,只是此次回来我有要事得回复大爷,耽搁不得。”
赵望不以为意,“还能有什么事比得过姑娘?你也不分分清楚。”
司午回忆起这次途中所遇之人,心道未必就不要紧了,他摇摇头,“也罢,我等大爷出来。”
两人说完话,重新把耳朵贴回地面,不出一刻,同时抬头望向彼此。
“有人来了。”
笃笃马蹄和匆乱的脚步声穿过厚重的土壤,洞底听上去更为明显。
秦霁踩在陆迢肩上,才露出头,便看见远处密密麻麻亮起的火把。林间一片漆黑,这些红色的光点高高低低,像是一张网,不断在朝这边逼近。
这个时候,只会是何家的人。
秦霁扒在洞壁,只犹豫了一小会儿,继续用力往上爬。
俄而,她手上的力气像是被人卸下,掌心只能扒住一团空气。
陆迢察觉到这片刻犹豫,小臂横在她膝窝,把人接在怀里慢慢放下来。
“出不去了,何姑娘。”
用不着他说,秦霁自己知道。就算能出去也跑不了多远,那些人很快能追上来。
她心里憋着气,“你跟我一路,就为了现在来添堵?”
“并非如此,我是来帮你的。”知她现在难过,陆迢语气放缓,继续道:
“燕王底下的人挑中你去王府,又以何晟为要挟,何老太太不敢不应。你这一走,何家必然有大麻烦。可你不走,便要去燕王府那种脏地方。”
秦霁不说话,只攥紧了手心。
陆迢看见,牵起她的手腕,轻轻掰开几根纤长的指头。她才扒完洞壁,手上还黏着好些沙。
陆迢抽出帕子正要给她擦去,蓦地想起什么,抬起头,秦霁已经蹙了眉。
他把帕子放进她手心,克制放下手,不再有其它动作。
远处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秦霁接过话,“办法呢?”
“他们只能找未婚女子。”陆迢低声道:“你可以先和我成亲。”
秦霁抬眸,在她开口之前,陆迢补充道:“是假成亲。”
快到秦霁险些没听清。
陆迢继续道:“我这里有一张盖了契的婚书,婚期在几日之后,你若愿意,便写你的名字。有了名目,何家只需将这婚书给那亲信看过,再赔上些钱财,此事也就揭过去了。届时你想去何处便去何处,我不会拦。”
说了许多,却不提他自己要什么。秦霁还在疑惑,洞顶先来了两个人。
“姑娘。”赵望和司午先跟她打了个招呼,接着看向陆迢,“大爷,那边——”
不必把话说完,他们迅速从陆迢的冷脸里得出答案,前脚赶后脚离开了此地。
秦霁和陆迢从陷阱出去,何家的人将将赶到附近,把他们围了起来。
为首的管家顾不得惊讶,上前对秦霁摆了个请的手势。
“小姐,夜深了,早些回府罢,老太太知道您出来抓兔子,心里正着急呢。”
秦霁默然,少顷,她应了声“好”
见没有闹出争执,管家松了一大口气。他抬袖抹去额上的汗,却没发现秦霁说话时望着的是另一个人。
一回何府,秦霁便被牢牢看了起来,屋子里间外间都有人守着,原先服侍她的采莲换成了另外一个侍女,还被告知每日往老太太那儿的请安也给免了。
秦霁没有多大反应,一切都如平常。
不是内心真有多平静,而是不习惯把内里的不安展示出来。
她想起自己上马车的时候,陆迢也被这帮人一并“请”回何府。
回程路上,他要了马,一路陪在自己那辆马车的旁边。秦霁一次也未往外看,却听见他低声说不必担心,一切有他。
她躺在床上,闭着眼依旧是辗转反侧。
四处都是乱麻,理也理不清。秦霁一早便知这人是团谜云,原本离他远远的,现在却不得不靠近他了。
*
陆迢那边,何家人一时拿他没有办法,这人不止是生意上的大主顾,身边那些带了功夫的侍卫更是不简单。
只客气地说请他今日先好好休息,明天到正堂一叙。
回到何家的客房,司午递上这次去金陵取回来的东西。
一封厚厚的信笺,里面是一纸盖了契的婚书。
上面的名字空着,年月也空着,陆迢当初被欢喜冲昏头,什么都想着要预备下来,到最后什么也没能用上。
他再看见这张婚书,恍若隔世。
司午又道:“大爷,松书还给了我一个包袱,里面说是衣裳。”
陆迢瞥了眼,“放着罢。”他继续去看那封崭新的,曾以为再也用不上的婚书。
每一句盟誓都在眼底过了一遍,抬起头,司午还站在面前,一双眼睛偷偷窥探着他的神情。
陆迢拧眉,“还有何事?”
司午拱手,神色颇为为难,“属下这次回来的路上,遇到了……秦小公子。明日,他们应当就会踏上黎州的地界。”
是还在水上的时候,司午的船与另一辆蓬船擦身而过,对面船舷上站着个清朗少年,眼睛自带笑意,望过去舒服极了。
还没看上两眼,司午便亲眼目睹这少年的东西掉进水中,少年不会水,在船上干着急。司午于是跳了下去,后来被人盛情邀进船舱。
少年打扮普通,举止却热情有礼,不似寻常人家出来的孩子。且他的神貌,也总让司午觉得似曾相识。
暗卫都有的本事,司午不动声色试探过后,猜出了秦霄的真实身份。他继续道:“秦小公子与另一中年男子同行,他虽未明说,可依属下看,小公子多半得了什么消息,是过来找姑娘的。”
陆迢捏着婚书,指节僵停一瞬,“下去罢,放你歇息五日。”
翌日清早。
陆迢去了正堂见何老太太,何晟还没动身,一道在正堂里等着他。
这二人没好脸色,陆迢态度亦是平平。
他这次来不为磋商,只是一场简单的告知。
“她不叫何雨,你们三年前把她拐走,现在又想将她卖出去,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陆迢呷了一口茶,心内火气难消。
有多少人都等着她,他们却把她拖在这种地方,欺负秦霁好性,还妄想借恩义的名头压住她?
若不是为了叫秦霁心里好过,他根本不会有这样久的好脾气,还来替他们家考虑后路。
堂中站着一排暗卫,何老太太面色铁青,何晟沉着脸,站在老太太身前。
“表妹当年奄奄一息,若非我祖母礼佛途中遇见,把她救下来,她哪里还能活到现在?陆先生今日这话未免太过咄咄逼人,我们救人还救错了不成?”
救人?
当初他的人手一夜之间把金陵都翻了一遍,若不是有意相瞒,他根本不会错过秦霁,错过这三年。
与这种人多说无益,陆迢不愿再浪费时间。
“她只能跟我走,你们若想在燕王底下好过,便拿上这纸婚书,后日高高兴兴送她出嫁,燕王的人我来打点。若是还有话想说,我今日便带她离开,你们告状还是报官,悉听尊便。”
陆迢点了两张纸放在桌上,拂袖出门。
侍卫跟着散去,赵望留在最后,拿起桌上那两张纸,双手递至对面。
“老太太照顾了我们姑娘三年,苦劳不少。这里面还有在大通票号存了三千两银子,这份存票权作姑娘此次出嫁的聘礼。另外,我们同何氏药铺两年药材的买卖契也都算数。大爷他说话虽不好听,但好处都是实实在在,还望二位好好掂量。”
祖孙望着那张三千两的存票,对视一眼,一起沉默下去。
*
秦霁不知陆迢究竟做了什么,一日的时间都没到,那些看着她的人便撤出了院子。
当日下晌,便有一套崭新的婚服送到房中,还配了齐全的冠钗珠饰。
按说她的婚事应该很简单。因婚书是假的,时间大约是今日才填上。纳采,问名,纳吉……六礼省去了五礼,只当以前有过,她与陆迢,只走迎亲这一礼。
秦霁原以为只是走个过场,可送来的这些东西一样比一样正式。
隔天晚上,她又在院墙边上见到陆迢。
他已经搬出何府,在几条街外新赁了一间宅子,两人要见面还有些费事。
秦霁仰着脑袋看他,“这些都是假的,对么?”
陆迢沉默了会儿,回答时语气半真半假,“倘若是真的呢?”
倘若是真的,她会答应么?
对视半晌,秦霁没答这话,扬起唇角回了一个浅笑。
第三日,是陆迢上门迎亲的日子。
黎州地小,六抬喜轿便能挤得街道通行不畅,只好又放下一抬。
起轿时,欢庆的笙歌铺延十里,布满了整条街。陆迢着一身大红色的喜服,容貌俊朗,英姿琅然,引得路上行人纷纷侧目。
他骑着高头大马,穿过两条街,拐过最后一道弯,停在了何府门前。
偌大的门庭,却像是生搬到这条街来的一般,冷冷清清的氛围与周遭格格不入,怎么都不像是要嫁人的。
凭身上的喜服再红,也盖不去陆迢阴沉的面色。
守在大门外的管家颤颤巍巍走出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先生,先生息怒。我们小姐她……她”
第112章 第 112 章
不大宽敞的山道上,一辆马车轧着道旁的杂草驶过。
秦霁半靠在车厢,眉心微颦,额心敷着一条热帕。半晌过去,疼痛稍缓,脑中也不似刚才一团乱絮,她才侧首瞥向自己身侧穿着桃粉裙衫的人。
从刚刚醒过来,他就抱着她的手在哭。头上扎着双丫髻,哭起来上面的珠串跟着一晃一晃。
若不听这粗犷的哭声,还真像个伤心的小丫头。
秦霁伸出一根细长的指头戳他脑门,“别哭了,好吵。”
少年抱着她的手哽咽,“姐姐,这三年……我真的好想你。他们都说你……你……”
秦霄一想到那个字,差点又哭出声,“姐姐,那托盘是不是砸疼你了?”
他来了黎州三日,前日在一个失意男子身后捡到一封信笺,认出上面的字迹与秦霁相仿,又打听到那个男子是何氏药铺的公子,说是告假的日子过了,两日后家中表妹的亲事都不能留下来。
秦霄登时眉心一跳,写信之人在纸上称呼的不正是表哥?
何家外面有人守着,秦霄琢磨两天,让扶风在墙头接应,自己扮成府上的侍女在今早混了进去。
他端着漆木托盘,托盘上是缀满珠饰凤冠珠饰,得两手才能拿稳。这样沉的托盘,就在他走到里间穿着大红嫁衣的人身后,撞见妆镜中那张美人脸时,落了下去。
秦霁被砸了个眼冒金星,怎么出来的也不知道。她现在手被抱得发麻,动了动,秦霄咽声,慢慢抬起头。
“姐姐?”
视野中忽然盈满少年的脸,他面像打翻了脂粉铺,之前涂的脂粉被泪光冲散,横流在端正的五官周围,
秦霁没忍住笑了声,这一笑,头疼好了些。从远到近,脑中的一团乱絮渐渐清晰,变成一条条形迹分明的线。
她慢慢念出少年名字,“秦霄?”
秦霄止住哽咽,要揉眼睛。秦霁挡住了,拾起一边的帕子给他擦脸,浮腻的脂粉抹到帕上,少年原本的容貌显现出来。
三年不见,他眉眼间褪去了分别时的稚气,肤色也比那时沉,多出几分男子才有的英气。
好像大变了模样,可只要看见,秦霁又能一眼认出这是自己的弟弟。
她把帕子塞进他手里,“自己擦,我衣裳都被你哭脏了。”
秦霄揉着眼睛撇嘴,道:“我垫了帕子,不会弄脏,不信姐姐自己瞧。”
他垂首去提秦霁的袖口,双丫髻上挂着的流苏摇了摇,慢慢停下摆动。
秦霁与他一同垂首,看到了自己被提起来的广袖,他哭的小心,的确没弄脏。
大红的杭绸广袖,上面用金线绣着朵朵缠绕的并蒂花,缭乱人眼。
秦霁一怔,才想起自己原本还有一桩婚事。撩起车帘,外面是僻静的山野,不见有人。
“我从何家出来多久了?”
“不到一个时辰。”
外面驾车的是扶风,半回过身道:“小姐,这截山路快走完,前面是一个路口,过了那儿,咱们又能回到小路,两个时辰便能上船。”
秦霁思量少顷,“再赶快一些,我已经好多了,回去要紧。”
“是,小姐。”扶风听出她语气里的隐忧,赶着马车又快了些。
车辕辚辚往前,暮秋的山景从车轩一幕幕轮换而过,秦霁收紧掌心,攥住了嫁衣的丝织裙边。
陆迢这几日的所作所为让她费解。
三年过去,他还是不肯放过自己么?今日这一出,又是为的什么?
右肩被安抚似的拍了拍,秦霁扭过头,秦霄在对她笑,微沉肤色底下亮出一口白牙。
“姐姐别怕,有我在呢。”
秦霁也没害怕,只是想不通,她倾身扶正少年发髻上的银钗,眼眸弯弯。
“知道了,好妹妹。”
马车从一条小巷钻进主街,混在周遭的车马人流之中,顺利驶过路口,上了一条山路。
原本好好驶着,扶风忽然喊道:“公子小姐坐稳了!”话音落地,车厢猛地一晃,朝前陡然快了起来。
秦霄脸色一变,撩开车帘往后回看,后面是一队侍卫,约莫十余人,各个腰间都挎着长刀,纵马追在后面。
笃笃马蹄声越逼越近,马车眼看就要落了下风,秦霄坐回来,急道:“姐姐,马车跑不过他们,我们换下衣裳,扶风哥哥护着你乘马先走。”
扶风在外头也觉出不好,拔剑要砍断马车上的栓绳,“小姐公子,你们骑这匹马先走,我拦住他们。”
这两人前话赶着后话,说完各自就要动作,秦霁一面按住秦霄半解的裙衫,一面道:“扶风,你只如先前赶车即可,慢一些,我头快晃晕了。”
“可后面那些人都是……” 扶风尚有犹疑,然而对上身后明亮的眼睛,他改了口。
“好”
车厢里,秦霄重新系上裙带,“姐姐,我看见后面骑马的人里有一个穿着喜服,他是个讲理的人么?可会放你走?”
虽说爹爹现在官复原职,拐带官家女子按律法可判重罪,可他们现在远在黎州,势单力薄,这帮人若是不守王法,吃亏的总是他们。
秦霄想了想,又说:“若是他们非要带姐姐走也不怕,我跟你一起,让扶风哥哥去搬救兵。”
秦霁托腮,还未答一字,两侧便踏过阵阵马蹄。接连几处吁声过后,他们的马车被团团围住,停了下来。
扶风紧盯着面前那身穿喜服的男子,见他还要走近,蹭一声拔出腰间长剑直指过去。
剑鞘抽空的瞬间,周围声声清脆的剑鸣紧跟而上,扶风颈侧围上了一圈刃光,手上剑锋却是一寸未退,依旧指着对面。
陆迢从始至终只看着马车,脚步未停,丝毫未有避让之意。
剑刃离他越来越近,赵望见状,剑锋直接贴上扶风脖颈,厉声警告,“把剑放下!”
扶风置若罔闻,手上迸出的青筋透出杀气。
“住手。”剑拔弩张之时,车厢一道女声传出,青布帘子跟着动了动。
陆迢抬手,一众侍卫收剑入鞘,往后退开十数步,背过身去。扶风怕误伤身后之人,也收了剑。
青布帘打里边掀开,陆迢望过去,却见下来的人头顶双丫髻,一身桃粉撒花褶间裙,抬起脸却是与这一身娇俏全然违和的沉色面庞。
秦霄不曾见过陆迢,也不知这人就是秦霁刚刚问起的陆大人。对上他灼灼的视线,拧起了眉,一时不放心把秦霁一人留在马车上。
身后传来轻声催促,秦霄无奈,走到陆迢跟前,合手行礼,“大人,我姐姐请你上去说话。”
穿着打扮虽然古怪,但举止斯文端正,是个风度少年。
陆迢颔首,与他错身之时,蓦地听这少年咬牙说道:“不许对我姐姐放肆。”
陆迢侧首,才发现他眼睛有些肿,应是哭过一场。并不应这话,只淡淡收回视线,撩开车帘。
秦霁端坐在里面等他。
她今日一早便被拉起来打扮,换上了繁复的喜服,又是画眉,又是上胭脂。打扮出来的人儿面如桃瓣,目若秋波,姣好脸蛋被未簪钗冠的一头乌发衬着,越发惹人心意频动。
早在榴园,陆迢便想过秦霁穿嫁衣的模样,然而想了那么多回,都不及今日一见。
对上那双眼睛,只片刻,陆迢便知她记起来了。
他明知今日一切都是假的,也知他弟弟找来了黎州,可在何府外听说她不见了,心内依旧急如火烧。
陆迢心里终是存着一丝侥幸,想趁秦霁失忆换一个合适的开始,可还是差了一步。
她记起来了。
秦霁认准的事情,不会轻易回头。今日追到这里,已经失了分寸。
他怔在原处,久久没动,秦霁抬手替他掀起帘子,陆迢才回神上了马车。
他与她相对而坐,想要说些什么,喉间却如哽住,无从说起。
秦霁放下车帘,想这人应是追了一路,身上的喜服多出道道皱褶,额上挂着层层细汗,陆迢少有这样不体面的时候。
她新取一条干净帕子,叠起一角替他擦汗。
秦霁的动作轻柔,擦的也仔细,绸帕点在额头,像被猫尾轻轻扫过,还带着她袖角的浅香。
他们离得很近,陆迢抬眼就能看见她细密的长睫往上卷起。她擦完将要坐回,他握住她的手腕。
“秦霁。”
喉结上下滚动,声音透着低哑的磁性,像被沙砾磨碾过一番,乍一听,带了恳求的意味。
求什么呢?
手里的帕子落了下去,秦霁攥紧拳心,默默看着他。短暂一阵对视,陆迢松了手。
秦霁在他对面坐下,唇角翘起一个浅笑,如释重负般舒了一口气。
“好险,差点就要嫁给你了。”
穿着喜服的姑娘眼波似水,一如当日情意绵绵送他出门的时候。可说出来的话偏偏无比扎心,跟淬过毒似的。
陆迢嗤了声,暗嘲自己不自量力,什么都没准备就来接她的刀子。
“今日本也不能当真。”他佯作轻松无事的口吻,“现在要回去了?”
“嗯。”
“黎州离京城太远,你们姐弟上路多有不便,过几日我送你们。”
“不必。”秦霁应得很快。“陆迢,有些事我要与你说清楚。”
被拒绝完全在意料之中,陆迢摩挲着手上的扳指,“你说。”
“听秦霄说你高升了,现住在京城。那我们以后——”
听她提起以后,陆迢一顿,抬起眼皮。秦霁也顿在这里,渐渐敛起眸中笑意,再抬眸时换上一副认真的神情。
“我们以后不要再有牵扯,就当是好聚好散,以前那些就一笔勾销,行么?”
话音落地,陆迢一阵长久的沉默。
“没有别的话了?”他艰涩开口。
“没有。”秦霁如实道。若是今日没被拦住,她连这几句话也不会和他说。
陆迢亦从她的回答中知晓这点,偏首望向车轩,“明后两日有雨,不宜行船。”
他拾帘下了马车。
第113章 第 113 章
黎州,陆迢的住所。
已经入夜,卧房正亮着灯烛,烛光投在窗纸上,金箔剪的双喜字样贴在四处,反出灿灿耀耀的光。
原是院子里一派喜气,可赵望端了刚熬好的药站在外边,只感到阵阵冷清。
今日原该是大爷和姑娘新婚的日子,虽说只花几日作戏,但这院子里里外外,每一处都是按照新婚的规矩装点。
三日的功夫,却连姑娘的影子都没等到。今日打外面一回来,大爷便摔门进了屋,直到此时也没传出任何动静。
赵望在房门外犹豫良久,抬手敲响了门环。
“进来。”
里面的声音一如平时,赵望松了口气,推门进屋。
“大爷,这是刚熬好的药,您趁热喝。”
陆迢已经换了一身牙白缎面宝格纹长衫,端坐在临窗的小案前,屈指敲了敲楠木案面。
赵望将药放上去,陆迢喝完,问道:“替何家交涉的人如何了?”
“燕王的这位远亲急功近利,他这趟本想带姑娘去……这次没成,因着何家失信,张了不小的口,要两千两,咱们的人给了钱,他没再起疑心。”赵望又补充道:“咱们派过去的人都是生面孔,不曾与燕王打过交道。”
大爷明面上不曾与燕王起过冲突,可近年这一桩桩的事情,多少漏了些口风出来,两人私底下也算是结了怨。
过来江省,大爷没有大张旗鼓,缘故之一就是为了避开燕王的风头。此次为了何家的事过去交涉,虽然只是燕王的一个远亲,也不得不小心应付,故而让对方有机会敲上一笔。
陆迢神色淡淡,“燕王的人未必没有察觉,去收拾行李,留一个人看着何家随时报信,明日离开黎州。”
赵望一愣怔,一想也是,今日闹出的动静可不小。随即拱手应声,退出了屋内。
卧房中重新回归寂静,漆金缠枝花灯架上的红烛已经挥去一半,剩下的一半还在火芯的炙烤中煎熬。
听到门外脚步声远去,陆迢面色才缓缓沉了下来。移步去到屏风后头,八尺高的木楎上挂着他今日穿的那套喜服。
这是当年在金陵备下的,绣娘在花纹上费了不少巧思。乍一眼不见稀奇,只要一对新人站在一起,两人衣裳上的连理枝纹绣便能相连,合为一簇。
陆迢伸手抚过,只觉上面微微凸起的花纹有些刺手。
她今日便是穿着与之一对的喜服,与他说好聚好散,一笔勾销。
说完这样冷冰冰的话,甚至还要问一句行么?
简单直白的两个字,没绕一点弯路就问了出来。
就是这样简单的一句,却叫陆迢如鲠在喉,答不出来,唯有胸口滚过一阵炽烫,叫他难受到现在。
她不在的这三年,他尚且做不到放下,如今她回来了,他又如何能轻易作罢?
不时没想过,而是做不到。
*
与陆迢分说清楚之后,马车便离了路口,驶到渡口附近,已是黄昏时分。
秦霁三人找了客栈落脚,在掌柜的簿子上开了两间房,秦霁一间,秦霄和扶风一间。
晚上,秦霁留秦霄在房内用晚饭,饭后,将这三年家里发生的事粗略问了一通。
“那师父呢?你与他一同留在南边,现在师父在哪儿?”
“师父留在金陵,这次过来,只有我与扶风哥哥。”秦霄喝下一盏茶。稍稍解渴后又道:“姐姐,我找到你的事还没告诉爹爹,你可要给他写信?明日一起送去镖局。”
“要报平安的,时候不早了,你先回屋歇息。”
“哦——”秦霄拖长尾音。
一旁的烛火暗了下来,秦霁拿起铜簪去拨灯芯。余光里秦霄一动未动,坐在原处。抬眼瞥过去,发现他满脸都是欲言又止。
“怎么了?”
“姐姐,今日那个要同你成亲的人究竟是谁?听他说话还有几分京城口音,以后不会再见到他吧?”
这个问题来的猝不及防,秦霁一怔,错手掉了铜簪。
“他是……”秦霁试了几回,才说出口,“他是我以前的一个朋友,今日的婚事是假的。”
秦霄望一眼桌上的簪子,半信半疑地点点头,“我知道了。”
秦霁清咳两声,认真叮嘱,“今日我和他的事情,不许告诉别人。爹爹也不行,记住了么?”
“……”
只犹豫一会儿,秦霁的份量便占了上风,秦霄再度点头。“姐姐放心,你既然不想,我什么不会说的。”
秦霁送他出了门,梳洗过后,屋内的灯烛又暗上一截。
床上整齐叠放着一件嫁衣,今日一踏进客房,她便换下了这件朱红色的繁复裙衫,放在这儿。
白日的事情还历历在目,秦霁拉着帘帐,怔在了原地。
和陆迢的事情,她不想再让别人知道。那是她不光彩的一段过去,回忆里横落一点的污迹。
自始自终,秦霁就没打算带着这样的关系离开金陵。
只是……他是怎么想的?
马车上,陆迢还没回答自己就走了。
秦霁抱起嫁衣,尚在发怔的空当,瓦檐落上淅淅沥沥的声响。
走到窗边,丝丝凉意铺面而来,外面下起了雨。她忽然想起来,陆迢并不是一句话都没回。
他说——“明后两日有雨,不宜行船。”
这是应,还是不应?
半晌过去,秦霁倏地发现自己竟花了这样长的时间去想陆迢,一时觉得浪费又心堵,抬手关上了窗。
第二日,小雨变成大雨,雨势瓢泼。秦霁未能启程,暂留在客栈。
瓢泼雨幕下,却有一辆马车顶雨而行。
秦霁在客栈下边听旁人议论这件事,全没上心。世上事何其多,有一两人着急并不奇怪。
回到客房,她推开临街那面墙上的支摘窗透气,不意低头就看到旁人口中的那辆马车。
车厢四面裹着油绢,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只有车轩处空着,竹帘半卷,从里面漏出一阙暗影。
马车很快驶过这条街,车后跟着的两道水花随之消失在街角,秦霁站在窗边,缓缓舒了一口气。
*
马车里,密密斜雨飘进车轩,沾湿了陆迢半边下裳。葭灰的杭绸被雨浸过之后,变成了鸦青色,微微有些发闷。
转过街角,陆迢放下竹帘。竹帘碰上车轩,轻微一声响,马车驶得快了起来,在雨幕中掀出一道白浪。
不久,就有马蹄笃笃踏过白浪经过的地方。头戴雨苙的瘦长男人望着前边将要在视野内消失的马车,咬咬牙,挥鞭跟了上去。
出了城,马车走上山路,赵望拉紧缰绳,低声问道:“大爷,后面的人如何处置?”
“按原定的路走,让他跟着。”
赵望闻言不再去管身后,定下心继续赶马。如大爷昨夜所料,燕王的人果然对他们有所察觉,今日一早,宅子外便围守了几个耳目。
但这事儿,赵望私心觉着,未必是燕王那边有多敏锐,而是……而是昨日大爷没娶到人的事实在是出了名,这个出名程度,说是名声尽毁也不为过。
比当初金陵风传大爷收了花娘做外室的事情还要传得深远,也不知那事是谁嘴碎,到现在大爷都没能洗清。幸好这回出来用的是假名,不然大爷可真是英节难保了。
陆迢坐在车厢内,尚且不知有人为自己操了这么一圈心。
手里书卷翻完一半,他抬帘望向外边,深秋的山野漫黄一片,在雨中发散着濛濛雾气。
已经出了黎州地界。
此次来江省巡查,圣上给的时日宽松,暗卫这些日在其余几州探查得来的密信存放在对侧坐席上的木匣里,昨夜尽数看完,没有几件要紧事。
即便如此,路上也赶不上她了。
雨丝渐细,陆迢揉起了眉心。他原本想的多好,把秦霁先娶回来,在此处待上几日。等他办完了江省的事情再送她回京,亦是顺路。
如何不算一个好的开始?
可是晚了一点。
偏偏晚了一点。
天知道昨日在马车上他有多想带她走,到底是忍了下来。
事缓则圆,不能急于一时,惹恼秦霁只会得不偿失。
陆迢一遍遍提醒自己。
*
两个月后,巡查江省的事宜结束,陆迢回到京城。
京城的雪早,下过一场又一场,遍布整个冬日。陆迢的马车行到城外,天上地下,满目皆是皑皑白雪。车辕在雪面滚过,轧出来两道深深的辄印,能陷进半只靴子。
马车特意绕路经过了永昌坊,行至路宽处,陆迢掀帘,只见那间宅邸已经换上秦府的门匾,从外看去如旧庄严古朴。
又往下扫了一眼,台阶上干干净净,未有积雪。
陆迢一顿,接着目光便扫到了停在侧门的马车。
果然有客。
已近酉时,这个时候只怕还要留人一起用饭。就不知是谁,能在秦家留到这个时候?
行过永昌坊,陆迢叫停马车,招来暗卫吩咐一番。
两个时辰后,暗卫带着消息进了主房。陆迢正对著书案临字,头也没抬,“说。”
暗卫道:“回大爷,今日上秦府做客的人是李思言李大人。”
“他几时走的?”
“就在刚刚。”暗卫拱手道:“秦大人亲自送他出的门。”
陆迢手上停顿片刻,仍是心平气和的神态,“出去吧,明日找司午领赏。”
暗卫一喜,连忙退了出去。
房门从外合上后,陆迢方搁下笔,上半张纸的字遒劲有神,笔锋凌厉,与之相对,下半张犹如铺开了一团浓墨,几乎辨不清字形。
陆迢目光停落在一侧木匣里的纸张上,盯了半晌,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新取出一张纸,铺平临字。
*
京城这场大雪落了十数日,天边才现出一轮晴月。
秦府。
秦霁小院里的灯还亮着。
京城一连多日都在下雪,院中的雪越积越多,彩儿白日无事,用它们堆出了好几个雪狮。
好不容易雪停,掌灯时分,她玩性又起,带着新买的小丫头环儿在院子里打雪仗。
秦霁怕冷没出去,只披了裘衣倚在窗边看她们闹。
这三年彩儿被清乐收在身边,没有许人,仍与以前一般留着些孩子天性。秦霁回到京城是月余以前的事情,清乐没几天就得了消息,来府上做客,顺道将抽抽嗒嗒的彩儿也送了回来。
院子里雪球一来一往,梅树的枝桠也不时被砸中晃动,两个没什么准头的人追打半天,啪嗒一下,总算有人中了招。
天色太暗,彩儿光顾着笑,提灯走进才发现是屋内的秦霁头发上挂了白。
“啊!小姐!”
她丢开灯跑到屋内,和环儿一道解开秦霁的头发,梳掉乌发上的雪粒。
没过多久,秦霁自己打发她们去睡,自己拿着蜕巾擦头发。环儿歇下了,彩儿出去后又端来一碗热姜汤。
秦霁失笑,“我哪里有那么娇气?”
“小姐前几日不是还说不舒服么?府里堆了好几张帖子,你一个也没去,清乐县主昨日还派人过来问您好没好呢。”
秦霁指尖无意识摩挲温热的碗壁,微微有些心虚。
她其实哪里都好,没有一点不舒服。不出门只是因为前些日听说陆迢回了京,不想碰到他。
秦霁还记得,她回京没多久,便听清河提到了陆迢,知晓他如今在任刑部侍郎,声名赫赫,风光无限。
当初把自己送上通缉令的那桩冤案,亦是由他在两年前亲手查清,洗明清白。连父亲的案子,也有他的手笔。
“我在家中的时候听父兄提到的,他们转头又说无缘无故,陆侍郎没理由这么做,也许是有人捕风捉影。”清乐当时咬着糕点,不过是信口一提,秦霁却能在回忆里找到对应的片段。
在榴园的时候,他拿走她写的假调令,答应会帮她。
爹爹的案子没有这么容易清算,背后推动的人十有八九就是他了。知道的越多,秦霁想的也越多,索性不出门,彻彻底底避开这人。
她小口喝着姜汤,猝不及防对上面前一双亮晶晶的眼,彩儿烂漫一笑,道:“小姐快半个月没出门,家里已经堆了好些邀帖,不管去不去,多防着些总没错的。”
秦霁不知时间过得这样快,有些惊讶,“已经半个月了么?”
“是呀。”彩儿说完,忽地想起什么。
“昨日李大人过来,叫我问小姐一句‘上次说的事情可还要办?’。我不知小姐问的什么,便只答了您这两日身子不舒服。他听完就变了脸色,又要细问,也就是被老爷撞见才没继续下去,我瞧着他是想关心小姐呢。”
李思言?
他在南边待了三年,只比她早一个月回京,已调任京城兵马司的卫指挥使佥事,最近因一桩仇杀官员的案子与爹爹往来频繁了些。她前些日也与他见过两回,还托他帮忙,这几日竟然全都忘了。
“怎么现在才说?”秦霁咬住唇瓣,有些丧气。
彩儿绕到她身后,替她揉起了肩,告饶道:“小姐前几日说过的,叫我接下来五日都不要再提这些请帖见面一类的事情,我数着日子,才等到这会儿。”
秦霁想起来,自己确实说过这样的话。
彩儿见状,偷偷笑了声,挤眉弄眼道:“小姐放心,李大人昨日那副模样显见就是放心不下你,他用不了多久还会过来的。您只在府上等一等就好了。”
都不用抬头,秦霁便能知道彩儿说这话时是什么表情。喝完姜汤,秦霁摇头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彩儿满脸狐疑,显然不信。
她记得当初在京城,李大人还是指挥使的时候就对自家小姐不一样,那会儿御史府落难,他却上门来抓无赖,还替小姐扶过梯子。
现在小姐找了回来,他那天过来还与小姐说了会儿话。动辄就往这边院子望一望,如果不是对小姐有意……何苦给自己添麻烦?
“那他上次找小姐做什么呢?”彩儿想不出,好奇问道。
“不是找我,是找秦霄。”
李思言前阵子往府上来的勤,前次秦霁在正房外遇到了他,同他道谢时被秦霄看见,这小子知道了他们认识。
秦霄近来想学弓箭,京里最适合练箭的地方,莫过于校场。他知道李思言以前是武将,进出校场方便,便想找他来教。此事若让爹爹去说未免有以职压人之嫌,秦霄索性央上了秦霁。
之后李思言过来府上,秦霁等在侧门跟他提了此事,想请他找一个能教秦霄练弓箭的人。
李思言当时说稍等一等。
隔日,秦霁知道陆迢回京的消息,便把此事给忘了,一直到现在才想起。
秦霄出门前把这事儿交代给她,眼下只怕还在学塾巴巴等着好消息呢。
彩儿则听得云里雾里。
小公子回来还没过几日,便被老爷送去了松山学塾,半月才能回来一次。
李大人满打满算与他也见不上几面,找他做什么?
秦霁趁机喝完姜汤,把空了的瓷碗送进彩儿手里,捏她的脸,“不要想了,这个时辰还是先回房歇着罢,再想下去该掉头发了。”
“啊?”彩儿大惊,捂住自己的发髻,“我不要掉头发!”
秦霁忍住笑意,严肃道:“那快去睡觉。”
廊下很快出现哒哒的脚步声,越走越远。秦霁在榻上坐了会儿,洗漱一番,吹灯上了床。
她也害怕掉头发。
翌日,雪日初霁。
秦霁在家,将这几天收到的帖子拿出来翻看。
当初一张通缉令,让她在京城出了一番名。秦霁消失三年,这次回来的消息传得奇快,没多久京里都知道了。
刚回来那几日,传她闲话的人实在是不少,有说她沦落风尘揽客为生的,也有说她给人当了外室的。秦霁出门一趟,能听回来三种说法。
好在闲言碎语虽多,但都没传多久,就被哪家新出的丑闻给盖了过去。
数了数,共有七封。各色各样的花帖,上面留的香气亦不尽相同,多是以前在闺中一块儿顽过的姑娘,听说她回来,怕她不适应,特特写了帖子相邀。
帖子上时候早的,彩儿都以秦霁身子不适为由推拒过一遍。
剩下的这些理由都寻常,看花的,赏雪的,听戏的……秦霁拆开下一封,看到上面的百日礼三字后顿住,默默放在旁边,去拆下一张,这次直接睁圆了眼。
“周岁宴?”
她也到了收这种帖子的年纪?移眼去看右下角,上面写着王澄儿。
上一次见她,还是几年前送秦霄离开京城那天,王澄儿一口一个姐姐,非要上自己的马车。
她似乎比自己还小上一岁,秦霁不由轻叹,“好快。”
“小姐,这可不算快。”彩儿立在一边,拿着新在院子里采的梅花给她戴上。
“王小姐成婚一年才怀上孩子,这事放普通人家也没什么,偏偏她的婆家是个势力人,没怀上的一年到处拿这个说事,我在县主身边都能知道的一清二楚……哎呀我说岔了,不是这个‘快’。”
想起来秦霁不爱听这些,彩儿改口道:
“小姐,与您同年的其他小姐们,大多在前两年就嫁了出去。现在有孩子满月周岁过来请您,一点也不稀奇呢。等过了年,老爷定然也会给小姐留心的。”
这话秦霁也不爱听,她别开脸,“去叫门下套马车。”
“小姐现在要出门?”
“嗯。”
秦霁应了声。
陆迢回京已有半月,他现在长住京城,自己总不能一直躲下去,总要面对的。自己之前已经说清,他该明白才是。
再者,秦霁垂首看向手中牙白色的素帖。
这才是她出门的真正原因。
帖子是清乐给的,邀她上晌去新开的戏楼听戏,还煞有介事地在帖子上提了一句事不过三。
漫漫的日光透过窗楹,落在案面,微微有些刺眼。
时候不早了,秦霁提裙起身,得快点儿过去。
戏楼离秦府不远,马车弯弯绕绕驶过两条街,便在道旁停下。
这座戏楼地段不怎么好,布置装饰却别有一番风情。大门两边各栽一株玉兰树,冬日无花,空堆了满枝的细雪。晴光洒在上面,折出一片粼粼闪烁。
外有冬枝载雪,内有水流山石,高低相伴的楼榭间,隐隐传出伴着月琴弦声的唱词,悠扬婉转,是江南唱腔。
秦霁还未走近,便在戏楼外遇见了一个熟人。准确来说是两个,跟在后面的且青她也认识。
且青亦看到了她,快步赶至李思言身侧,小声道:“主人,秦姑娘在那边,她好像在看您。”
主人年纪也不小了,可这三年,婚事一直没有着落,家中老爷夫人问过也都是推辞。且青一直不解,直到前些日,主人亲自去挑了一把弓箭,说是给秦小公子准备的。他才明白过来,主人心里记挂的原来还是秦姑娘。
果然,他刚说完,李思言大步流星的步伐便停下来,顺着他说的方向看了过去。
视线猝然相遇,秦霁停下来,对他笑了笑。
李思言先朝她走去,两人一道站在戏楼外。
他问道:“前几日去府上,听说你病了,现在可有好些?”
且青听了一惊,主人竟然说出一句既没有什么事,又能让人接下去的话。
“只是风寒,已经无碍。”秦霁今日着绥蓝暗花对襟小袄,领口围了一圈软绒绒的兔儿毛,衬得面如桃瓣,眸若含星。
李思言微怔片刻,转眼去看一旁的玉兰树枝。
秦霁问道:“彩儿昨日说大人有事找我,可是与秦霄有关?”
李思言点头,耳廓热意缓和之后,说:“令弟学弓箭一事,这次暂安排在廿八廿九,不知他有空么?”
廿八廿九,正能合上秦霄学塾放假的日子。
“有的。”秦霁仰面,对他浅浅一笑,“多谢大人费心。”
“举手之劳。”李思言看向戏楼,他今日到这里是为公务,她应当是有约而来。李思言不想耽搁她,告了辞,才折过身,便听到秦霁往前踏了小步。
“对了大人。”
他停步回身,见秦霁站在原处,“忘记问大人给秦霄找的老师是谁?他回来也好准备拜师礼。”
“是我。”
秦霁双眸放大,站着没动。
李思言看着她意外的模样,一本正经道:“拜师礼随意些,别叫人抓住把柄就好。”
“……好。”
秦霁抿唇,笑意仍止不住,从弯弯的眼角眉梢露了出来。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戏楼。
且青紧步跟在李思言身后,后背有些发凉,他打了个寒噤,却没多想,一门心思都在琢磨李思言的喜宴都要准备些什么。
无人发现,曲意楼外他们刚刚站过的地方,有另一道影子覆了上去。
地上薄雪未化,垂眸便能见到两个相对而立的足迹。
原来方才他们二人离得有这样近,你问我答,言笑晏晏。
陆迢以前竟然不知,冬日的阳光,也能有这般刺眼。
第114章 第 114 章
曲意楼,二楼看台。
屏风隔出了一个个雅间,秦霁才上来,屏风内的人便耐不住探出头。
“声声,快来。”清乐冲她招手。
两人一处坐下,清河捧起她的脸看了会儿,满意点头,“病都养好啦?”
“好着呢。”秦霁抬抬下巴,像只得意的波斯猫。
气得清乐把她扑倒在看戏的坐榻上,两只手齐齐上阵,挠她的腰,“那你还放我鸽子!”
屏风隔开了三面,下面又在唱戏,笙箫管弦齐聚,哪里都听不见两个姑娘的动静。
秦霁强撑了好一会儿才跟她求饶,笑得说不出一句完整话,“清乐……清乐姐姐,我错了……”
清乐这才罢手,笑嘻嘻把半倒在榻上的秦霁给扶起来。两人对坐,互相打理彼此的衣襟头发。
台下的戏子唱完了一出,台下喝彩不断。银钱落入瓮中的声音叠叠涨涨,许久未能停下来。
清乐也取出荷包,把里面的银子一股脑倒进面前的铜瓮中,“这家的戏子是江南人,戏本子也是江南新出,听起来倒还新鲜。”
她说这话时望着下面的看台,柳眉微压。
秦霁捏捏她的脸,“怎么了?想什么呢?”
清乐仍是望着下面,半晌,粉衣的小生退场,她缓缓叹出一口气。
“我在想……挑哪个戏子带回去放在家里才好。”
她语出惊人,秦霁缓缓提上一口气,“啊?”
清乐去年年初成亲,对面是兵部尚书的长子。虽未亲眼见着,也听彩儿提过,他们夫妻相处融洽。
秦霁极力忍住语气里的惊讶,可仍是逃不过清乐的眼睛。
她已是妇人,哪里能不知这样的眼神是误会到了何处。
“是家里太冷清了,原先养的那帮戏子只会唱一些旧戏,夫君与我商量着再换一拨。”清乐解释完,扑哧一声乐出来。
“声声,你学坏了。”
看台的戏子换了一拨,咿咿呀呀又唱起新戏,这一出唱的是县令为自家独女招女婿的戏。
清河这是第二次听,跟着哼了两句,转头拉住秦霁的手。
“声声,你若是还想成亲,该快一些找了。”
“我不急这个。”秦霁去看戏台。
她不愿,家中也无人会逼她。
清乐认真道:“你现在或许还是不急,但再过上两年,急也未必管用。”
她虽然只成过一次亲,但相看的次数着实不少,在这方面颇有心得体会,“京里那些及冠后还未娶亲的男子,十个里八个都有些毛病。”
清河一面说,一面掰着指头给她举了好些例子。
五个指头都掰下去,她眉心一皱,“现在就没剩下几个好的了。”
她原本还想,声声能找一个离自家府上不远的夫家。清乐苦着脸,忽而精神一振。
“欸,还有一个陆侍郎,他看着似乎没什么毛病,不过是金陵人,前两年才搬来京城。”
秦霁刚捻起摆在案上的一块梅花糕,听到这句话又放回去。
清乐跟着她的动作一顿,脸色变灰,“我忘了,陆侍郎也不行,他是最不可能的了。”
“此话何解?”秦霁听她语气肯定无比,重新拾起那块梅花糕,咬了小口。
酸酸甜甜,唇齿间似乎都浸入梅花的香气。
“我家有两个小姑子,都是待嫁的年纪。家公有意与陆家结亲,铁了心非要嫁一个过去,魏国公府那边也有意促成这门亲事。家公说过几日,永安郡主会上门来看,两个妹妹这些日正废寝忘食练仪态呢。”
秦霁想要点头,可还是不放心,要再确认一遍:“当真么?”
清乐仔细想了想,道:“自然,我家大妹妹前几日被邀去长公主府赏花,在那里与陆侍郎见过,一道喝了茶,他们应当相处的不错,小姑娘高兴了好几日呢。”
她十指并成一排,弯下来一根,举到秦霁面前。
“十有九成,好事将近。”
秦霁眨了眨眼,闪出一点光亮。
清河伸出剩下的那根指头晃一晃,笑道:“剩下一成归户部尚书家的千金,他家也对陆侍郎有意。”
魏国公府与这两边都是实权在握,根基深厚的世家,有意结亲实属寻常。
秦霁微舒一口气,没忍住说道:“没有眼光。”
“你说她们?”清乐弯眼,“可我听说这个人还不错,别的不提,他去年来到京城,未去过花街柳巷,身边也未有过通房侍妾,光洁身自好这一点,就远胜于旁人了。”
秦霁别开脸,“我看未必。”
“你说什么?”清乐没听清,还没问出来,便有侍女绕过屏风,进了雅间。
“县主。”她一脸肃容,附在清乐耳侧道:“大爷在兵营操练的时候掉马,摔伤了腿,眼下太医都在往府上赶呢。”
清乐手中的茶盏一晃,“当真?他性命无碍吧?”
侍女摇摇头,急道:“得您亲自去看一看。”
“也对。”清乐起身,回眼看了看,把身旁的秦霁给按回榻上。
“声声,你好不容易出来一趟,多坐会儿罢。下一场是我最喜欢的,你可不许漏掉。”
她使了力气,秦霁只得听话点头,目送她离开此处。
不多时,小厮又送上两碟精致糕点,一壶新茶。
屏风内四角都放了熏笼,暖意融融,把寒风隔绝在外。
戏台的旦生掩面而笑,黛青的柳眉一弯,眸中水波潋滟,碎步轻摇,款款唱了一段。
秦霁许久没出门,这会儿真听出了新鲜,托起腮,指尖和着拍子在案上轻点。
她一时听入迷,连周围是何时静下来的也未发现。一转头,彩儿都不见了,身后的屏风多出来一道宽挺的人影。
这道影子,有几分眼熟。
良久,她走出屏风。对上那双阒黑的瞳仁,却没感到什么意外。
“你来做什么?”
“有事找你。”陆迢站在屏风外,未再走近。
与她的疏离不同,他眼神和缓轻柔,语气也是商量,“你方便么?只有几句,我就在这里说?”
廊上的过道现在虽是空空无人,却随时都会有人经过。
秦霁抿起唇瓣,退开一步,“去里面。”
进了雅间,两人前后一齐停下来。
陆迢回身,目光轻扫过她的脸,曼泽怡面,血气盛只,不是虚弱的模样。
“听人说你前几日病了,现在……”
“与你无关。”秦霁及时打断,耐着性子问道:“找我有何事?”
声音也未有虚浮。
既然生病是假,那这十几日都不肯出门,原因已经十分明朗。
陆迢垂眸,望着面前那双清凌凌的乌瞳。
“以后,不必再躲着我。”
秦霁怔然,又听他道:“我没想过再逼你,秦霁。”
今日陆迢突然出现,突然戳破她,突然说出这些话。
秦霁有些措手不及。
正是一头雾水的时候,清乐的声音忽而出现在脑海——“十有九成,好事将近。”
陆迢的一切举动霎时都有了解释。
他在京城的名声好得不能再好,既要新娶,最大的麻烦只有一个自己了。
秦霁恍然大悟,迎着他沉沉的眸光点头,“我知道了,还有么?”
她脸色回转,陆迢往前走近一步。
只有一小步。
离她还是很远,可他明白,不能再近了。
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不止是三年,还有过去他刻意放纵的许多。
“对不起。”
磁沉的声音入耳,秦霁呆了片刻,怔怔地抬眸。
“嗯?”
“早在以前,便该与你说的。”
陆迢隐去榴园二字,他明白,那里于他是留恋之地,于她只有避之不及。
他唇角掠过一抹笑,像是自嘲。
“可那个时候,道歉对你而言,大抵是最没有用处的东西,说出来反而虚伪。”
即便在秦霁答应与他成婚的那日,她依旧是被他牢牢控在掌中的一只雀鸟,哪怕只想振翅也是徒劳。
那时道歉,得到的只会是她虚与委蛇,没有选择的回答。
于他们之间,没有任何意义。
陆迢从那时就在等,等她父亲重新变成她的依靠,她能有底气与自己翻脸的时候。
真到这一日,心中还是免不了忐忑。
听完他说,秦霁面色如常,“那现在呢?”
她抬眸看他,两手却藏在背后,死死绞在一起。粉软的指腹上压出了一道道月牙印子。
“现在……”陆迢喉间滚了滚,只觉有口难开,只怕一个不慎她就又能接出一拍两散的话。
他不想再听。
“现在我与你道歉。秦霁,你想拒绝也好,出气也好,尽管凭凭自己的心意行事,我任你施为。”
陆迢俯身,脖颈低下来,与刚刚没过自己肩头的秦霁平视。
他离得近了些,眼下带着疲惫的青色,可盯着自己的瞳仁却幽沉发亮。
秦霁两手背在身后,没怎么冒头的指甲更用力地压在指腹,一个搭着一个,指腹白了又红。
见到陆迢的第一眼,她甚至以为,他想以救了爹爹的恩情胁迫自己,可是他一字未提。
她没想过他能做到如此……为了一门门当户对的婚事,他还真是煞费苦心。
秦霁避开面前这道灼烫的视线,去看旁侧屏风上的山水图。
“我不想对你做什么,我要回去。”
“好。”
陆迢站直身子,给她让道。
错身而过时,他看见她手心的指甲印,默然一怔。
秦霁似有所觉,在迈出屏风的前一刻止步。负在身后的手心虚虚握紧,捏成一个粉拳。
她想,还是再说一遍,两个人都清清楚楚才好。
“陆迢。”秦霁回身,他就在身后,一步未动。
秦霁定了定心神,语气不再如先前冷淡,多出几分认真,“你大可放心,我不会干涉你。”
无论他与谁成亲,都不关她的事,不必担心她会从中作梗。
他们,互不相干。
陆迢望着她离开,半晌,才将投在屏风上的视线收回。
赵望在外面多站了会儿才进来,他绕过屏风的那刻,陆迢的手恰恰从扳指上离开。
赵望拱手,“大爷,刚刚遇着大理寺的人了,说是要把证物誊录进册,催咱们把画送过去。”
“画?”陆迢望了眼台下,“让他们再等半月。”
赵望摸着后脑勺应了声是,心中仍是疑惑不解。
再等半月?那时不是冬狩么?
第115章 第 115 章
秦霁下到一楼,在拐角处碰上了正要上去的彩儿,彩儿先解释道:“我急着出来解手,想着快些回来就是了,便没与小姐说上一声。”
“无妨。”秦霁摇头,拾步往外走。
彩儿仰头望了眼二楼,原先自己站过的地方多出两个男人。其中披着银丝弹墨鹤氅的,玉树琼姿,丰神隽永。他微低着头,目光正正落在自己旁边。
这样的人端看一眼,便知不是寻常子弟。
彩儿楞怔一瞬,碎步跟上秦霁,“小姐,戏好像还没唱完,不继续听啦?”
“不听了,我们回去。”
她们才出戏楼,后面跟着跑出一个十来岁的少年,穿深灰粗棉长袍,一溜烟似的跑没了影。
马车撇下了街巷闹声,辘辘驶远。
先时的少年从卖糖人的铺子后头出来,没走几步,路边小巷里伸出一只手,把他拉了进去。
少年被蒙眼带走,再睁开,到了一间茶馆的厢房。
不等他站稳,里面那人便问道:“看清楚没有,叫你跟着的人怎么样了?”
问话这人一双眼睛细长,能窥人而不被人窥,透着十足的精明。若是赵望在,必会觉得他眼熟,当初在黎州,正是此人带着“聘礼”登了何家的门。
“他上了二楼,楼下有护卫守着,不让人上去,我不知道他在上面发生了什么。”少年怯怯说道。
“你在里面待了许久,只有这一句?”
少年缩着脑袋,连忙否认,“不是不是,大爷。我一直等在大堂。后来二楼下来了一位小姐,先前的大人便出现在栏杆处,低头看她。”
男子听后点头,从袖中取出五张女子画像,展开在案上。
“认一认那位小姐。”
少年一一看过,直接挑出压在最末那张。“这张画像与那位小姐最为相似,但不如那位小姐好看。”
问话的男子暗暗心惊。
在黎州那阵,何家表小姐婚事未成,失了去向的事情传的满城风雨。几个兄弟半途又在黎州认出那娶亲之人是姓陆的,他废了那么大功夫,竟然还没娶到?
当时他们几人怎么都想不通,禀报给王爷,王爷同样捉摸不清这人的心思。
直至今日,他终于摸出了一点头绪。自己差点给王爷纳进府的何家表小姐,真身是秦御史的女儿。
原来早在那时,这对男女就有了首尾。
他锁眉思量少顷,“那位小姐出来的时候,是笑还是哭?”
“她没哭也没笑。”少年想了会儿,形容道:“那位小姐面上淡淡的,什么都看不出来。”
“她回头了没有?”
这个倒是好回答,少年很快摇头,“没有。”
如此便是不高兴了。
男子扔给少年一锭五两的银子,挥手道:“出去罢,此事勿与人言,否则你的狗命留不到明日。”
少年不敢多留,风一般卷出了厢房门。
跟在男子身边的小厮将门合上,问道:“爷,现在可要写信告诉王爷?”
今年赶上三年一次的冬狩,问天祈福,圣上诏令燕王回京一趟。
正是料到如此,前阵子燕王使他先入京打探。
“不写了。”男子呷了一口热茶:“王爷已在途中,不日便能入京,此事我当面禀报给他。”
*
秦府。
秦霁回来后,先给秦霄写了封信,告诉他学箭一事李思言已经应下。信交给彩儿送出去后,便对着面前的笔洗发呆。
一整日都是如此,连自己也说不清是什么感觉。
夜深时分,雪簌簌落下来。秦霁熬得久了,撑不住去揉眼睛,指尖触不及防摸到了眼下湿润。
凉意在手背流淌,秦霁揉了会儿,才发现自己在哭。
她哭什么?
陆迢今日道了歉,那些过往与她不会再有干系。
明明一切都是自己想要的,可为什么——
她想要深吸一口气,却觉胸臆如堵。心底的闷气无处可去,东扑西撞之后,齐齐涌上了眼眶。
酸胀过后,一颗颗泪珠渐次滑落眼睫,秦霁垂首,把它们接在掌心。
因为他的话难过么?
好奇怪。
她明明早就没把那些事放在心上了,有时也委屈,可她分得清,他帮自己的那些,比带给她的委屈份量更重。
秦霁原以为,不开心的事情不去想就好了,可今日遇到陆迢,才知并非如此。
就算不去想,发生过的还是会留在心底,时日一久,就变成了结,不时在哪里堵一堵。
秦霁哭了一场,伤心过后,是一夜好眠。
醒后她整个人都轻快不少。
几日过去,到了十一月末。
深冬的寒风凛冽,屋内倒是暖意融融,四角都放了熏炉,舒服得让人直打呵欠。
秦霁坐在榻上,翻看铺子里的账册。
几日前,秦甫之把家里的老本翻出来,买下东市的一间铺子送了她。
秦霁起先觉得奇怪,秦甫之接着就告诉她,“里面还有你师父的老本。他说得对,女孩子家得有个来钱的地方。我们思来想去,先给你一间铺子试试手,你若是有想做的生意,便告诉爹,爹去看看。若是没有,你师父说把他的画挂进去。”
秦甫之说到此当即摆手,“依我看大可不必……”
总而言之,东市里多了一间属于秦霁的铺子,生意做得成做不成都不打紧。爹爹说若她不擅经营,便为她多置几处田产。
她现在翻的帐册,就是这间铺子以前卖药材留下的。
秦霁翻完账簿,看向彩儿手里的绣绷。
“彩儿,你的手笼绣了几日?”
手笼已经完成大半,今日便能收尾。彩儿数也不用数,直接答道:“已有六日,早就数好了的,等小公子从学塾放假便能做好,也是今日。”
“秦霄今日放假?”秦霁这几日光想着铺子,忘了他这茬。
“小姐不是想问这个?扶青一早就赶车去接小公子了,他们眼下约莫正在回来的路上。”
彩儿想了想,“小姐难道想开个织锦铺?”
秦霁摇头。“京城里所有的织锦铺凑到一起,都能新开一条街了,比肩倒袖,绫罗花样,随便一种挑出来都有佼佼者,我若是去掺和,只怕连汤都分不到一口。”
“姐姐在喝什么汤?”
开了一道缝的支摘窗外传来秦霄的声音,他在窗口探出半张脸,“给我留了么?”
“进来吧,有茶。”
秦霄在院中绕了半圈,推门进屋。他回来见过了父亲,自己院子都还没去,直奔向了秦霁这儿。
他在长榻的另一侧坐下,秦霁给他倒了一盏热茶,他喝完才问道:“姐姐,你信上说的当真?真是李大人要教我弓箭?”
秦霁嗯了声,“他亲口答应的,让你明日去林苑等他。”
秦霄闻言笑出一口白牙。未过一会儿,他又将白牙收起来,背手在屋内踱步。
“明日第一次见先生,我得准备些什么。”
“李大人平日不大爱说话,他是不是也喜欢稳重些的学生?”
秦霄走了一圈又一圈,末了停在门边,与秦霁道别,“姐姐,我先回去准备拜师礼,明日再来看你。”
“好。”
房门轻轻合上,彩儿转过来,笑道:“小公子高兴成这样,都叫人分不清他这是喜欢弓箭,还是喜欢李大人。”
秦霁也笑,“他嘛,一定是都喜欢上了。”
*
翌日一早,秦霄又到了秦霁屋里,看见打扮好的秦霁,他一楞,“姐姐,你也要出门?”
“去东市看一看铺子,怎么了?”
“李大人还上值,我在想何时过去才好。若是去早了,等在哪里给他平添麻烦。若是去晚了,又要让他等我,这更加不妥。”秦霄有些纠结。
“我拿不准什么时候过去。”
秦霁替他想了出来“李思言既说了让你今日过去,自然是有空的。”
她按按他的脑袋,“不用担心许多,他这人只是看着冷漠,相处起来其实容易得多。”
“姐姐连这个都知道?”秦霄抬起脸,面上的纠结变成了怀疑。
提都提了,秦霁不得不多说一点,“是,我以前就认识他。”
秦霄似是安了心,秦霁道:“你如果实在不放心,便跟我一同出门,我去了东市,马车再送你去林苑,那时也不晚,你再去等如何?”
秦霄当即采纳这个提议,与秦霁一道上了马车。
马车在东市停了一阵,等秦霁和彩儿下去后,调头往林苑去了。
这时还早,东市外热闹的动静多来自摆卖早点的小摊,街上的铺子只零星开了几家。
秦霁今日出门,是想在东市看一看别人家的铺子,再筹谋筹谋自己的铺子做什么生意才好。
彩儿本以为今日得好好走一番,不想到一座茶楼,秦霁便拐进去了,她解释道:“我们直接上三楼,能看全整条街。”
……此言有理。
秦霁包下三楼临街的一间厢房,点了一壶上好的武陵春后,便站在了窗边,垂眼看街上。
半个时辰过去,厢房里多出两人。
是清乐与月河。
她们前几日便约好今日见面,秦霁一回头,先时摆着一套青瓷茶具的桌面已经满满当当铺上了叶子牌。
“声声。”两个人一起对她笑,“看完了没?过来玩牌。”
秦霁合上窗,与她们坐到一起。
“你想开什么铺子?”清乐摸了一把牌给她,“织锦铺,胭脂铺,我家里都有,届时把你的小铺子也带上。”
“还没想好,我想自己做。”秦霁靠在她肩上,“好好玩嘛。”
玩了几圈,月河输得最多,脸上已贴满了字条,她一口气把它们都吹起来。
“声声,过几日的冬狩,你准备了么?”
冬狩是前朝沿袭下来的传统,原是一年一次,后来改成了三年一次。其余倒是没有变动。
年末,天子携群臣去京郊围场狩猎三至五日。从所得到的猎物选出最好的那些用于祭天,天子为先,向上天祈佑,愿来年能够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冬狩能够随行的大臣皆是三品及以上,朝中重臣,且按照惯例,或多或少得带上两个家眷。届时公主们皇子们也会过去,小辈也需。
秦霁爹爹已经官复原职,她此次定会收到宫里的帖子,尽管如此,她还是不解。
“我要准备什么?”秦霁打出一张牌,抬头对上两道惊讶的目光,愈发觉得奇怪。
“你们都准备了什么?”
“我们不去。”她们同声说道。
“为什么?”秦霁刚问完就明白过来——她们都成亲了。
月河轻捏秦霁颓下去的脸蛋。“这回冬狩不比寻常,随行的世家子弟中还会举办一场比试,说是考量,其实呢是为了给康阳公主择婿。”
清乐在旁边接过她坚定的目光,投向秦霁。
“声声,你这次过去,好好留意一番,说不准就摸到了如意郎君。”
两人面上都是神采奕奕。
秦霁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着,干咳了两声,“我不去!”
第116章 第 116 章
清乐先行回了府,剩下秦霁与月河,待了好些时候,月河问道:“你家的马车还没回来?”
秦霁如实点头,马车送秦霄去林苑了,应是等在那里。
月河笑笑,“我送你回去。”
秦霁没有即刻答应,“马车回来没看见我,只怕要满大街找人。”
“这个好办,留个人传话便是。”
“留谁?”
秦霁问完,月河与她对视一眼,一起转向小桌上正在敲核桃壳的彩儿。
把事情交给彩儿后,秦霁同月河上了马车。
马车穿进一条街巷,正是无人的地方,那头却忽然窜进十数人,狂跑而来。
这些人多是无赖打扮,唯有领前跑的那个与旁人不同,身上的衣衫褴褛,跑起来也比旁人要快上一截。
车夫定睛一看,拉停了马车,在外道:“夫人,是……是二老爷在被人追杀。”
“二叔?”月河眉心一拧,这人最爱往赌坊里去,屡教不改的性子,前次还在家里闹了一场,已经十余日未曾归家,这回只怕惹了不小的麻烦。
正在思量的空当,那群人已经擦着马车跑了过去,月河吩咐道:“别停了,先去秦府。”
车夫应声挥鞭,然而没走多远,刚刚拥挤的人群动静重新出现在马车后。
一个声音道:“就是那辆马车,是我们……们家的,有钱给你们。”
月河在车里骂了一句,车夫也反应过来了,握着缰绳,一下都不敢停,奋力驱车向前。
越是着急,越是容易出岔子。马儿不知绊到何物,嘶鸣一声,发起狂来。
马车控不住左右摇晃,秦霁与月河双双下了马车,后面那群无赖眼看就要追上来,秦霁拉紧了月河的手,奋力往前跑。
她太着急,转过又一条巷尾,来不及抬头,撞上了一堵极硬的人墙,额角撞得生疼。
那人身后跟着官兵,一声令下,追来的无赖即刻便转了方向,四散而逃。
“月河!”一道男声擦过身侧,秦霁循声望去,是月河的夫君。
“二叔闯下大祸,我才得到消息去请官兵寻人。你怎么被追上了?有没有伤着?”
夫妻在一旁细细叙话,秦霁放了心,捂着额角转回来。
面前那堵人墙还在。
陆迢垂眸把她打量了一遍,月河的夫君走过来,“今日辛苦陆侍郎带人,后面的杂活我去做,抓到人了一定先送去你刑部。”
“不急。”陆迢道。
他这样说,月河的夫君放了心,叫人将受惊过度的月河送回府,又带人继续去追刚才跑散的无赖。
巷尾忽然变得空空荡荡。
秦霁后撤一步,折身离开,行至转角处,一道不怎么清晰的人影投在跟前。
她停了步。
墙后是先前掉队的无赖,如今两头都有官兵在寻人,出不去,只好躲在这里。听到要送去刑部后便一直惴惴不安,眼看要被发现,管不了许多,咬牙提刀,一个跨步先冲了出来。
刀刃在日光下泛着浊光,秦霁呼吸一滞,接着就被环腰抱起,玄色宽袖在视野中一拂而过,迎着刀刃劈下的方向挡在她身前。
秦霁被陆迢护到了身后,那无赖提着刀,却不急陆迢身手迅捷,几下便被掣在地上。
赵望来迟一步,利落地把人捆起来,回身看见陆迢滴血的衣袖,心中失悔不已。早知道就不躲那么远了。
事已至此,他拱手:“大爷,这附近只怕还有藏着的杂碎,您又受了伤,此时出去不安全,你们不如先到后面的屋子里躲躲,属下先去请大夫,将周围搜寻一番,再来告知于您。”
他领着陆迢和秦霁进了几步外的一间杂房,这房子才搜过,临时歇脚挡风不成问题。
转眼屋内只剩下秦霁和陆迢。
秦霁环视周围,房梁挂着张张蛛网,四处积灰。走一步,便落下一个脚印。
此处荒废了应有些时候。
门口摆着个镜台,上面却没有镜子,也不知是拿去做什么了。
秦霁轻轻挪步,没发出任何声响。
刚刚进来的有些莫名,她其实……也可以去外面等。
“咳……”
倏地,身后传来一连串咳嗽声。
秦霁止步在门前,抬至一半将要去拉门环的手亦放了下来。
陆迢刚刚替自己挡的那一下,伤口着实不浅,光明正大把他撂在这里,秦霁做不出来。
她有些后悔自己动作没能快一点,这会儿想装忘记了都不成,只得回到他身边。
“你怎么了?”
语气中含了关心,但是不多。
陆迢掀起眼皮,脸上因血色不足,透出些微苍白。
“冷。”
他今日穿的是玄锦宽袖直裰,上有银线刻丝竹纹,乍眼看去通身的玄色没有异常,可倾身细瞧,便能发现他衣袖上面的竹纹,已经从银白浸成了暗红。
流了这么多血,不冷也怪。
秦霁抿起唇瓣,抽出帕子,在他手臂紧紧绑上一圈。
“大夫马上就来了,你将就一下。”
如她所言,屋后的巷子里,司正一手提着药箱,一手拉着大夫,正疾步赶过去。
他刚迈出巷口,就有一道身影拦在面前。
“赵哥,你先回来怎么不在里面守着大爷?大夫已经找来了,我们快进……哎哎哎你挡我路做什么?”
司正着急道:“大爷身上还有伤,别给耽误了。”
要不说这人到现在连姑娘的手都没牵过。
赵望叹一口气,暗自庆幸,得亏是他先回来。
要是让你们闯进去,才真是耽误了大爷。
“趁现在没人看见,先把大夫送回去,大爷那边我来交差。”
“可是……”
赵望推着他转身,肃声道,“什么可是可是,你要是非得进去,我可捞不起你。”
“要是还想不明白,去问问你司午哥哥。”
屋内,秦霁等了许久,外面终于有脚步声响起。
但却只有一人。
进来的人是赵望,“大爷,剩下的人都抓到了,只是这附近没有大夫,也没有药铺。”
不必再等下去。
陆迢转向秦霁,“走吧,我要回府,先送你回去。”
秦霁想了想,没有推辞。
马车在秦府停下,秦霁掀帘,不防又瞥见陆迢苍白的脸色。
已经有一会儿,他的伤口还没做处置。
犹豫稍顷,秦霁抿紧唇瓣,仍是一个字也没提。
将要进府的时候,赵望在后喊住了她。
“姑娘。”
秦霁顿住脚步。
赵望顾不得许多,“我家大爷晕倒了,姑娘可否收留他一下。”见秦霁无动于衷,又道:“姑娘不知,我们大爷前阵子受过一场重伤,近些时日来,身子总是虚弱。”
秦霁回过身,看他面色急切,不是作假,黛眉微微颦了起来。
赵望抬手保证,“劳烦姑娘寻人给大爷包扎伤口,把他的血给止上,我们绝不多留。”
“我不是这个意思。”秦霁停了停,道:“等着,我让人抬他进去。”
“多谢姑……秦小姐。”赵望后知后觉,忙改去称呼。
扶风撩开车帘的时候,陆迢已经睁了眼,他沉默思索一阵,退回原处。
陆迢扶着车轼自己踩下马车,目光寻到旁侧的秦霁,思索一会儿,对她笑了笑。
他的脸色比刚才还要不好,秦霁一垂眼,看到了他衣上的血,到底说不出拒绝的话。
怎么说这人都是因为自己才受伤。
她唇角抿成一道淡粉的直线,“家里有药,先给你包扎?”
“好。”陆迢低声应。
秦霁不与他多话,旋身进府。
她面上平静无波,但心里已经纠成一团。外面停了谁家马车,府上有客人在。这个时辰秦霄应当练完弓箭回来了,爹爹十有八九也在家。
秦霁绝不想被人看见自己与陆迢有往来,脚步越来越快,生怕慢上一点,自己就要后悔。
陆迢默默跟在她身后。
他刚刚是真晕了。
气晕的。
他看着她下马车,视线送她到大门口,冷不丁瞧见了秦府角门外停着的马车。
那马车陆迢见过许多遍,即使不挂姓氏,也知它的主人姓李。
李思言。
他手上那桩案子已经了解,再没有需与御史台往来的事情,既没有公务,为何会出现在此?
陆迢眸光暗了下去。
此人对秦霁的心思一向就不清白,他早就知道。
纤柔的身影就在眼前,陆迢心头忽地一滞。
那她呢?
她是怎么想的?
秦府是一座三进的宅子,秦霁领着他进了前院,暂且没见到旁人,只有两个洒扫的小厮坐在廊下烤火。
他们大约都在正堂,窗下隐隐传出些说话的声音。
秦霁没有犹豫,避过长廊,直接走上小径,跟在她身后的陆迢却停了步。
“秦霁。”对上不解的眼神,陆迢道:“我不过去了,倘若方便,我在树后等你,你直接拿药给我如何?”
除去上次道歉的时候,秦霁还没见过这样通情达理的陆迢,她忽然觉得有些陌生。
微微的诧异过后,秦霁定下心神。
陆迢即将要迎娶的人是兵部尚书的次女,而清乐是她的嫂嫂,自己与清乐往来亲密向来不是秘事。
陆迢比她想的还要谨慎。
秦霁点点头,“那你不要被人看到。”
不去是陆迢自己选的,可看到她就这么答应了,他心底仍不好受。
凭心而论,他自然想去秦霁的闺房坐一坐。看看这些日她睡的是什么样的床,屋内是什么摆设,整日都在做些什么——
可是不行。
他要的不只是一时半刻,而是以后和她的每时每刻。
陆迢来过这里一次,她父亲对他是何态度显而易见,这次自然不能再背着她的家人偷偷摸摸进去。
陆迢嗅过她发尾飘过留下的木樨香,“好。”
就这样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可天不遂她愿。
秦霁刚刚折身,正堂的窗户从里推开,秦霄探出头,一眼就看见了要走的秦霁。
“姐姐——你”
他的话音在看到陆迢的时候戛然而止。
秦霄只花两息就记起了这张脸,这是当初追在他们马车后面,拦下姐姐的人。
秦霁停下来,眼睁睁看着窗下又多出两个人。
十目相对,秦霁忽然觉得京城好小,她家也好小。
小到此时连一个能将自己藏起来的地方也没有。
秦甫之和秦霄看见陆迢,脸上的笑意一齐沉下,又同时皱起了眉头。李思言掠过陆迢,压下错愕,望向了秦霁。
陆迢更早感到这道视线,挪步挡在秦霁身前。
秦甫之和秦霄一起变成黑脸。
纵是一向不表露情绪的李思言,也蹙起了眉。
秦霄头一个跑了出来,拦身挡在秦霁身前,警惕道:“怎么又是你?你——”
秦霁捂住他的嘴,快速说道:“爹爹在这里,不许多说。”只一下就放开了他。
屋内两人随后走过来,秦甫之一手负在身后,看了眼秦霁,继而瞥向陆迢,把他手上的伤口收入眼底。
“这是怎么了?”
秦霁把街上发生的事情解释了一遍,全程的称呼都是陆侍郎。
秦甫之面色稍霁,朝陆迢拱手道谢。
陆迢连伤也不捂了,先去扶他,“举手之劳,御史不必多礼,都是我该做的。”
秦霁瞧了一眼陆迢的手,道:“路上未能找到大夫,爹爹,先让人给陆侍郎包扎伤口吧。”
再不给他上药,血都快流干了。
经秦霁一提醒,他们才重新注意陆迢身上的伤口。
陆迢好不容易听到她关心一句自己,偏过脸,看见的却是挡在秦霁身前的秦霄,清秀的少年换了神情,与他一笑。
“我会包扎,我来帮陆侍郎。”
秦甫之在一旁颔首,让人去取药来,对秦霁说了声“好好歇着”,随后把陆迢请进了正堂。
风穿梧叶,声声清响。
一眨眼,秦霁面前只剩下了李思言,她这才发现他也出来了,隔着三两步的距离,不远也不近。
像一棵没有声音的树。
秦霁没走,与他相对而立。
“你——”两人一齐开了口。
走到远处的陆迢脚步一顿,秦霄抬头,“怎么了?”
既然救了姐姐,也不是那么罪不可恕。
陆迢按住手上的扳指,垂睫掩去眸中晦暗。
“无事。”
走进正堂前,他回过头,梧桐树下站着一对俪影,枯黄的叶片飘落,秦霁眸子一闪,面上展开了清甜笑靥。
心口仿佛被钝物敲了一下,又闷又涩。
第117章 第 117 章
梧桐树下,秦霁请求李思言不要将当初在济州遇到过自己的事情告诉旁人,更不能谈起她与陆迢认识一事。
在听到李思言说出“从未与旁人提过,以后也不会。”后,便大大松了口气,不自觉弯起春水般的眉眼。
“谢谢大人。”
李思言这回却没同往常一般颔首答应,他看着她,深沉眸色中露出少许不一样的情愫。
“秦霁。”
“嗯?”她应声仰起脑袋,视野蓦地被李思言占据。
或是校场中摔打出来的气质,他笔挺站着的时候,整个人犹如磅礴的山水墨画,深邃眉眼则如画中山水一般,可凭细看。
秦霁头一回这样看他。
她倏尔发现,他们间的距离近了一步。
“以后,能叫我的名字么?”李思言温声解释:“秦霄现在叫我老师,你还叫我大人,好像对不上。”
“好。”
秦霁眨眼,眸子里映着一点屋檐未化的雪。
亮如天星。
*
秦府角门,停放着两辆马车,旁边石阶上,坐了两个人。
且青原本被留在里面的耳房烤火,瞥见一道久违的身影后左思右想,还是迎风来到了外边。
主人的大事好不容易要有着落,决计不能毁于此处。
思及此,他转头看向赵望,面上六分着急三分疑惑,剩下的一分是幸灾乐祸。
“你怎么不进去跟着陆侍郎?他瞧着脸色可不大好,秦御史都急了,一见到就把他带进了正堂。”
赵望原是眼观鼻鼻观心,不乐意搭理他,却在听到最后一句平静的表情有了一丝崩坏。
和秦御史在一间房?秦御史还急了?
上次大爷和秦御史一间房,出来时可是血淋淋一片,眼睛都没睁开。
这一回大爷身上本来就有伤,秦御史若想做些什么……他现在要不要进去?
且青觑到了赵望脸上的担忧,暗自点头。
他猜的果然不错——秦御史不待见陆侍郎。
如此一来,主人的成算就大多了。
赵望发现他的小动作,横眉直竖,提剑横到他的颈端,“你耍我呢?”
“莽夫,莽夫。”且青把剑鞘推开,“我哪里耍你了?陆侍郎的确被带进屋里了,秦小公子还要给他包扎。”
“呵,卑鄙,与你家主子一样。”赵望冷笑,望了一眼身后秦府的牌匾。
且青不乐意了,“我卑鄙和主人有什么关系?再说了,我们每次来都有自己的事由,这叫堂堂正正,就连秦御史对我主人亦比常人亲切。真要说卑鄙,你们差到哪里去了?”
“……”
赵望细细一想,大爷的确也很卑鄙。
可卑鄙未必不好,不然他现在怎么能在里面坐着呢?
天边,金乌偏落西山。
且青望了眼,嗤笑一声,“你别歇了,还是去给车上的炭笼点着吧,陆侍郎估计就要出来了。”
前几回过来到了这个时辰,他家主人可都是会被留下来用饭的。
赵望呸了声,“你家主子才被赶出来。”
他刚刚才想明白,自家大爷今儿个好歹救了姑娘,秦御史既然急着给他包扎,又怎么会一顿饭都吃不上?
他和且青争了半天,听到角门打开的声音,一齐回头去看。
门后,老管家笑眯眯请出了两个人,他们面色皆若冰霜,一眼便知已经“交流”过一番。
“大爷。”
“主人。”
将上马车时,陆迢偏过身,斜乜向李思言,唇角勾出微笑。
“就此别过,改日再会。”
李思言冷眼盯着他,脸色要更沉。
刚才在正堂,秦霄要留自己在府中用饭,可这厮却凭空说今日的贼还没抓到,要动用兵马司的人手,硬生生把秦御史的挽留变成了告辞。
贼当真没有抓到?
他们二人都心知肚明。
“改日再会。”李思言掀帘上车,唯有拂帘的那一刹,露出了一点真实的不耐。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离开了永昌坊。
*
马车上,遮覆的竹帘在陆迢脸上罩了一层阴影。
一抹晦暗镌刻在他眸底。
陆迢张开手心,握出的薄汗已经凉透。
如何能不流汗?
他这回失策了。
自与秦霁重逢的第一日起,陆迢便打定主意,这次要慢慢行事,每一步都要悉心筹划。
可是他忘了,秦霁不会在原地等自己。
从来不会。
回到府上,松书正守在正门外。
这两年陆迢一直将他留在金陵,成日最要紧的事就是照看榴园,前次从江省回京,才又让他跟了过来。
他迎上前,道:“大爷,郡主刚刚过来了,来时脸色不好,现在厅中等您。”
脸色不好的原因松书不懂,赵望一旁听了却暗自心惊。
大爷前一回在秦府险些丧命,这一次当街救下姑娘,转头又去了秦府。她这个做母亲的知道了,脸色怎么能好得起来。
正厅。
身着魏紫芍药锦裙的贵妇人坐在主位,听到脚步声,端起了桌上的青花底琉璃盏,垂颈品茗。
到京城后,永安郡主常陪在长公主身边,平日就是养花,赏花,游玩登山。她的闲趣多出许多,品茶这一项则遥遥排在前边。
陆迢跨过门槛,永安郡主无动于衷,眼神偏也未偏,仍是低头呷饮。
陆迢泰然自若在下首右侧的椅子上坐下,受伤的那只手朝着门口。
“这是蜀地的涪茶,比母亲平日喝的竹叶青要苦。您若是喝得惯,我叫松书去拿一盒来。”
永安郡主哼了声,“这茶偶尔尝尝倒也无妨,时日久了,未必还能咽得下去。”
陆迢漫不经心挑眉,“是么?我倒是爱喝。”
缭绕的白雾自盏口腾起,弥散成朦胧一片,隔着这层白雾,永安郡主看了他一眼。
陆迢侧身坐着,然而玄色宽袖上那抹偏深的痕迹未能逃过她的眼睛。
永安郡主眯了眯眼,看来今日传来的不是风声,而是实话。
他还真替那个秦氏女挡刀了。
永安郡主直入正题,“陆迢,你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婚姻大事,你就是这样对付?”
陆迢面不改色,“既是大事,哪里是催赶着就能做成的?母亲最近越发着急了。”
永安郡主柳眉直竖,“这一样么?陆迢,你今年二十有五,与你一样年纪的,孩子都能请先生了。上次中秋家宴,今上特意问过我一回,我遮掩了过去。婚姻一事你横竖躲不过去,总要选上一个。”
再不选,指不定何时就来了一道赐婚的圣旨。
陆迢今日一下午没真正歇过,听到这番话更觉疲惫。靠进椅圈,大有任尔东西南北风,我自岿然不动的架势。
“母亲不是知道么?我早就选过了。”
永安郡主气得拍案而起。
是,她是知道是谁。
秦甫之清名在外,不是阴险刻薄之人,缘何会刺陆迢那要命的一剑?陆迢只字不言,她却没把这事放下。
后来秦家的大姑娘回京,某次宴会上,她亲眼见到了那个姑娘,与他夕日养在榴园的竟是一人。
这一眼解开了所有疑惑。三年前是她,现在还是她。
永安郡主道:“无论如何,秦氏女不行。”
陆迢靠在椅圈,“这是我的亲事。”
“正因为这是你的亲事,更加不能马虎。你要娶的是妻子,与你共度一生之人。你们可以门不当户不对,但必须能做到心意相通。
当初在金陵,我能应下你想要的婚事,是以为你与她已经互通心意。可现今看来,都是你一厢情愿,强——”
陆迢直接打断了她,“母亲既然知道,为何还要撮合我与陈氏女?我与她莫非就是情投意合?”
陈氏女便是兵部尚书家的女儿,他前次被叫去长公主府,并不知有此一人,偏偏长辈在前,他还不好拂了谁的面子,只能应付下来。
“陆昭行!”永安郡主拍案,“这能一样么?陈家二姑娘心性柔软,难得满心满眼都望着你,你还想如何?”
一个是喜欢你的,一个是你喜欢的,她选错过一次。后果不是一时半刻的痛,而是常年累月的恶心,最后堆积成死一般的麻木。
其中的滋味并不好受,她不想让他再经历一遍,时日久了,就成了附骨之疽。
“母亲的意思我都知道。母亲的难处,我也知道。”陆迢收起了那副漫不经心的神色,去扶她坐下。
“可我与母亲不一样。我想了三年,并非凭着一时意气。纵然娶了旁人,也不会快意。”
说这么多,他到底是没听进去。
永安郡主挥开陆迢的手,摇了摇头,“你会后悔的。”
一厢情愿,强人所难的感情,永远不会有善终。
陆迢垂眼,黑睫低覆,语气冷然又坚定。
“她不一样。”
第118章 第 118 章
天幕将暗,一只乌鸦低低飞过,落在精心雕绘的榆木翘檐。
燕王入京,京城的府邸被收拾清洁过一番,就连这地板也冲洗过多次,此刻光亮如新。
男子上前,将近日所得的消息一一禀报给燕王。
垂首时,看到了地上自己被烛光映出的影子。
燕王:“你说那秦氏女走的时候不见高兴?”
“是,王爷。属下亲眼所见,她面上没有半分喜色。”男子停顿了一下,又道:
“属下还打听到有隐秘传言,道这国公府有意与兵部尚书家里结亲,陆迢极有可能是要迎娶他们家的次女。”
“原来如此,那秦氏女失意,就是没与他谈拢了。”燕王敲了敲面前的杯盏,凝眉沉思。
陆迢本就不能为他所用,保不准什么时候还来坑害自己一把。
六部里,尤以兵户吏三部掌有实权。现今户部已经与自己无关,此人若是与兵部尚书家的女儿结成了姻缘,于自己只会更加不利。
这门婚事,绝不能成。
前一刻还在男人手中把玩的青铜杯盏,铿一声落在了地上。栖靠在窗沿的乌鸦被惊起,扑棱着翅膀凄叫一声。
禀报的男子拱手,“王爷莫急,此事也是小人捕风捉影,他们的事还没个准头。”
燕王展开眉心,松弛道:“有准头就晚了。”
禀报的男子还欲再劝些什么,抬起头,看见燕王面上气定神闲,分明有了法子,于是闭上嘴,应声而出。
且青睡梦中听到一声鸦叫,他不由打了个哆嗦,醒后在八仙桌上撑起身子,周围亮着只剩矮矮一截的灯烛。
西面的长案上,李思言还在翻阅公文。
他揉揉眼睛,细瞧过去,看的似乎还是自己睡前看的那一页。
主人以前可不是这样。
且青对着跃动的烛光思量了一番,起身朝他走了过去。
“主人,主人迟迟未歇,莫非是在想今日之事?”
今日没什么公务,称的上事的只有两件。一件是教秦霄练弓,剩下一件……便是秦霁。
李思言的目光从一动未动的纸页上移开,看向且青。
“乏了不必在此守夜。”
“不,我是想为主人分忧。”且青道:“主人,依属下今日所看,秦御史对陆侍郎似乎有成见,在角门外我说出陆侍郎与秦御史共处一室时,陆侍郎的护卫,显得很是担心。”
且青说的他亦有所察觉,今日在正堂里,秦御史没多给陆迢一眼,客气得十分疏远。两人间,应当是发生了什么。
可陆迢不行,与自己有什么关系?
偶尔能有机会去她的家里,遇见她,见她笑,和她说话,于他而言,已经是莫大的欢喜。
再进一步,或许什么也剩不下。
李思言默然不语。
且青见状继续道:“秦小姐现在尚未议亲,秦御史不近人,对您却比旁人亲近两分。主人为什么不肯试一试呢?况且在属下看来,秦小姐对您也比旁人不同。”
李思言的表情有了松动,“她……有么?”
“怎么没有!您是当局者迷。”且青一拍大腿,道:“这些天,秦府出现的男子只有主人一人,也只有主人与秦小姐说过话。属下与秦小姐虽没说过几句话,却能看出她不是一个拖泥带水之人。她若是无意,应当会躲您躲得远远的。”
“可您为何不肯再进一步呢?当初在济州,秦家小姐说什么都要离开陆侍郎的魔爪。都成这样了,陆侍郎一回京,都要苦心积虑地赶到秦小姐身边。主人难道甘心让他——”
“且青。”李思言面色沉晦地止住他。
且青低下头,“是属下失言,这就出去领罚。”
“现在出去,板子就不必了。”李思言目光重新落向书页,平声道:“明早不许进食。”
*
梅月十五,秦霁收到了宫里的帖子,邀她参加冬狩。邀帖的留名是陈贵妃,此次随行的女眷,由她一手安排。
秦霁当日便以风寒为由推拒了。
只要是三品大臣乃至以上的官员之女,都会收到这样一封。京中闺秀众多,每年都有人因故不去,再者她与宫中并不相熟,那里应无人会留意她。
于是第二日,宫里的女官忽而造访,和刚刚堆完雪狮的秦霁碰了个正着。
彼时,她额上还出了汗珠。院中姑娘的脸蛋如鹅羽,既白且明,腮边隐然两团红润又不外露。
女官在宫中遇到的姝丽没有上千,也有成百,等闲不将人放在心上。饶是这样高的眼光,在见道秦霁的时候,也不免怔了一回。
又看向她后面的雪身雄狮,炯目提爪,神气活现,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堆成。
秦霁看到了与她随行的女医,未有半分被抓包的窘迫,而是笑起来,款款施了一礼。
女官眼中带笑,没多为难,“贵妃听说秦小姐身体有恙,心中挂念,特让我带着太医来看望。如今看来,是我们来得晚了,姑娘的病能早些好起来,是喜事,冬狩务必要到,不然可是伤了贵妃的心。”
“多谢宫正提醒,民女知道了。”
女官领着女医离开了永昌坊,秦霁回到雪狮跟前,捡起地上的梅花给它簪上。
要与彩儿去东院时,秦霄回了府,进门便是一声姐姐。
今日是他去林苑学箭的日子,每次去学箭,秦霄回来的都晚,回来后也是兴致勃勃,做什么都高兴。
这会儿还早着呢,他怎么回来了?
“今日回来得这么早,舍得你的新老师了?”秦霁慢悠悠转过身,原是想取笑秦霄,冷不防看到了随后进来的李思言。
他望着她笑了笑,秦霁尴尬站在原地。
两人走近,秦霄自然而然接过秦霁的取笑,道:“今日也舍不得,是老师的手受伤了,便没久练。姐姐,今日我要请老师留下来用饭。”
秦霁忙点头,“应当如此,我去吩咐厨房。”
秦霄拦住她,“不用姐姐,我请的老师,我自己过去说。姐姐替我。”
他走后,彩儿不知何时拉着后进来的扶青去了一边,只剩下秦霁与李思言一同站在雪狮旁。
两人好几日没有见过,秦霁刚才的尴尬劲还没过去,缓了会儿,对他道:“爹爹还没回来,先进屋坐吧。”
李思言颔首,“好,劳你带路。”
秦霁稍稍怔了一下。
几年不见,她发现他的话似乎变多了一点。
譬如以前,李思言若是答应,大概只会有一个字——“嗯”或者是“好”
是当知州时变多的么?
秦霁唇角抿了起来,压住笑意。
将要折身,手腕忽地被拉住,李思言唤她:“秦霁。”
秦霁错愕抬眸,只一瞬,他便松开了她。秦霁睁大了眸,不说话,只望着这人。
李思言后撤一步,“对不起。”
“没……没事。”
她刚想重新领路,李思言又开了口,“方便借一步说话么?只有我们。”
秦霁犹豫了一下,应道:“好。”
他帮过自己很多次,没什么不好信的。
秦霁带他去了东院影壁前的一从矮林,一前一后停下来,她好奇问道:
“是什么事?你放心说吧。”
李思言知道她十有八九会错了意,“不是要你帮忙。”
他认真地看着她,语声柔缓又郑重。
“开春的元夕夜,东音庙可以结绳,你可愿与我同去?”
东音庙在京郊,这些年的名气不小。因着求姻缘极为灵验,去那儿的人除去未婚嫁的年轻男女,又多了已经婚嫁的夫妻。
相传古人不知日数,凭结绳记事,东音庙的结绳却是为记誓,每年的元夕夜有一次,只有成婚的夫妻才去。
秦霁怔在了原地,明明是冷的天,身上不知何处发起了热。
脸是烫的,露出来的小块脖颈也是烫的,指尖同样在发烫。
半晌,秦霁张口,声音小到几乎连她自己都要听不清,“但是,我和陆迢……”
“我知道。”李思言打断她,弯身扶住她轻颤的肩膀,轻声道:“秦霁,我不会再让他欺负你。”
她无需解释这些。
秦霁默了片刻,松开紧咬的唇瓣,仰起脸,依旧是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一时兴起,说这番话有没有好好想过。”
李思言的心原本坠入冰潭,听完她的话又浮上来。
“想过的。” 李思言吁出胸中还新鲜的凉气,缓缓答道。
想了许久许久,只是从来都无人知晓。
秦霁莞尔一笑,“我现在不能说,再过几日吧。李思言,这几天你认真地想一想,我也是。等冬狩那日,我们再拿出自己的答覆,好不好?”
她拢紧了身上披风,精致小巧的脸蛋被领口一圈白白的绒毛围起来,只露出一双清亮的美眸,正微微弯着,如天上的新月。
“好。”李思言答应下来,又唤她,“秦霁。”
“嗯?”
“我能不能……抱你一下?”
秦霁又是一怔,呆呆地站在原地不动。
李思言暗悔自己冒失,改口道:“我先出去,改日再见。”
他正要挪步,忽见面前的姑娘移了一步。
水蓝色的身影晃过眼底,跟着的淡香扑进鼻下,手臂被什么轻轻束起,往里收了一厘。
那力道很轻,像掉进水中时,延展而上将人裹住的柔软水面。他尚未好好体会,就被松开了。
“改日再见。”
她说。
第119章 第 119 章
秦霁脸上的红热至晚间才渐渐消退。
在书案前,铺上了新裁好的几张纸,这些纸大小深浅都有不同,都是前两日在各处纸店采买回家的。
秦霁提笔沾墨,在这些纸上写字。
彩儿端了壶热茶进来,见状将茶搁在乌漆榆木八仙桌上。
“小姐。”她喊完,就在秦霁身边坐下,静静看她写字,等秦霁写完,彩儿歪起了头,“明明是同一个字,怎么瞧上去又不尽相同呢?”
秦霁点点头,取出那张最为不同的,递给她道:“是纸不同。”
“这张是玉扣纸,原身是竹麻,经过十几道工序制成,附水要比别的纸强,着墨后的字瞧着便显一些。桌上那一张是狼纸,原身是山上的狼草,工序亦简单许多。”
彩儿接过来,“小姐是想作画?”
秦霁道:“不是。”
她还没解释,彩儿就恍然大悟般“哦”了声,“我知道,小姐是要给李大人写信!”
还要选最好的纸!
才消退的热意又爬上秦霁耳垂,“你胡——咳,咳……”
她一时着急,被自己的口水呛着,咳嗽半天才停下来。
彩儿去倒茶,做贼心虚地笑,“小姐脸都红了。”
她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秦霁深呼一口气,严肃解释,“我这是咳的。”
“嗯嗯。”彩儿小鸡啄米一般,连连点头。
这是根本没信,秦霁不抱希望,“算了,你早点回房歇着罢。”
人走后,她拾起桌上的纸一一看了遍。
那日出门,她把东市早摊看过一遍,来往的多是干力气活的男子,冬日也只着一件单衣,身上腾腾冒着热气。其间亦有不少头戴纶巾做儒生打扮的人,在早摊上点了一碗,吃完便往一个方向走。
不消会儿,又能看见他们中的三两人从原路回来,手上抱着几刀纸。
秦霁那时就想好了,要在东市开一间纸铺。
彩儿真笨,这都想不出来。
秦霁咬了咬牙。
明明是彩儿猜错了,可秦霁脸上荡起的一抹粉,睡下的时候依旧挂在耳垂。
李思言今日说了那样的话……应当是喜欢自己。他从不是个擅言辞的人,济州是,现今依旧是,但他做的却一样不少。
曾今自己以为的善意或许不仅仅是善意,还有情愫藏在其中。
越想越通,他甚至连自己与陆迢也不介意。
秦霁窝在被子里,把自己团成一个团。
李思言的话音仿佛又在耳边回荡。
真的要与他成亲么?
这两个字一经浮现,秦霁像是醒了过来,耳垂的红热渐渐褪去。
成亲不是儿戏,一旦答应,以后就要为夫为妻,同居一檐。
想起这些,她忽然开始犹豫。
倘若只说喜欢,对着自己,秦霁一定会大大方方的承认。
她自然喜欢李思言,于困境中数次伸手相救的人,份量自然与旁人不同。甚至,在更早以前,她就记得他了。
禁卫每逢十五会巡街一次,她记得幼时的那张脸,看着他披上甲胄,从队伍后面,走到了前面。
可是比起他来,她的这点喜欢,似乎太少了。
李思言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这样对他真的公平么?
秦霁希望他可以平平安安,喜乐长寿,不想要他后悔。
*
离冬狩还有五日,这几日里,秦霁没再想起李思言,一心都在忙纸铺的事情,
竹纸造纸程序繁杂,需取竹,漂洗,杀青,煮竹,舂泥,成了竹麻,而后才是洗晾。
南方竹贱,比的多是纸张花样名气。北边却不同,竹子只有片角之地,商贩时有掺假,那些纸张需好好甄别。
甄别完,秦霁又在家列单子,需要招几个伙计,工钱如何……
五日很快就从指缝溜走了四日。
冬狩的前一天,秦霁恍然想起与李思言的约定,心中的犹豫淡去,她没再管晾在院中的纸张,而是上街去逛了绣铺。
她选出几条青色的丝绦,那店家见她的眼神多在男子用的颜色中流连,一下便猜出来意。
“姑娘是想打络子吧?我们这儿还有一样别致的。你来瞧瞧,若是看的中,我再便宜卖两个剑穗给你,那花样精巧,即便郎君不使剑,挂在荷包扇子上也合适。”
她在一个小屉中取出小簇丝绦,店家喜道:“真是巧,这里也是绀青的络子。姑娘看看,这可是西域商人带来的,只剩下这么两簇,全京城再也找不出第二样。”
屉子里的丝绦的确不同,丝绦下端套了细小的木珠,木珠上有西域的纹图。
“这个,别的地方当真没有?”
店家四指朝天,保证道:“童叟无欺。”
秦霁买下了这些丝绦。
回府后,她把自己关在屋内打络子。结绳记事,结绳记誓,那她便用绳结打一个络子送给他。
李思言……应当会喜欢罢?
桌上的油灯烧到半夜,秦霁总算做出一个自己满意的剑穗,把它收进荷包。
*
冬狩日,天子出巡,仪仗自宫门摆开。禁军,宫女,还有一同出行的大臣。随行人马浩浩汤汤,一眼望不到尽。
半日的时间,抵达了京郊围场。
围场地势高,占地数百顷,近处没有树木遮挡,冬风猎猎,展眼便能望见披上银装的京城。
围场后是一处平坦的草场,女眷被安置在此处消遣歇息。
陈贵妃带来的人得力,不到一个时辰,便在周围布置好了屏风画帷,精雕长案摆上花卉。有腊梅,水仙,天竺,瑞香,各色芬芳齐绽,与后来的歌舞极为相宜。
秦霁在一扇屏风前坐下,此处刚刚搭好,屏风间有一处漏缝,正对着远处的围场,有风灌进来,是故附近没什么人。
她扭头看过去,日光之下,有个眼熟的人影正在扶着粉裙短袄的姑娘上马。
清乐说的果然不假,陆迢与兵部尚书家的小姐想必好事将近。
没找到李思言,秦霁收回视线。
她在这片角落原是想躲清闲,不想今日的主角还是相中了她。
陈贵妃来之前与入宫的燕王见过一面,屏围安顿收拾好之后,在随侍宫女的手指下看见了远处的秦霁。
这是她第一次见她,陈贵妃顿了顿,冷笑出声,“若真是这样的姑娘,他陆迢还真是一点亏都吃不上。”
她吩咐人把康阳公主叫至身边,低低耳语了几句,康阳眼中露出欣喜,“母妃放心。”
康阳公主在十几步外与身边的宫女确认一番,对方点点头,康阳便拿过她手中轻巧的弓箭,朝秦霁走了过去。
“秦家大姑娘。”她眼睛弯弯,“你怎么一人坐在这里?多无聊啊,与我一起去打猎如何?”
静永公主一面问,一面伸出手拉秦霁。
静永手心搭在秦霁的手背,甫一相碰,竟没能拉起,就这样僵持在案前。
静永公主的母妃早逝,如今寄养在陈贵妃名下,秦霁与她们二人都不相熟,唯一能称上交集之处,便是之前在黎州,她险些被送去给燕王做妾。
可那一次,她连燕王的面都没见着,事情就已作罢。
对视片刻,秦霁主动抬起了手,露出微笑,“多谢公主美意,臣女愿意陪同。”
静永说打猎,真的带她进了围场,在人少的背坡,她们逛了好些时候,总算发现一只猎物。
两人各持一柄弓箭,对着枯黄草丛里冒出的灰兔瞄了半天,灰兔不动,这厢谁也没舍得下手。
“它受伤了。”康阳公主道,两人走过去,康阳小心抱起草丛里的灰兔,懊丧地垂脑,“我先带它回去,明日你再陪我。”
康阳由身边的侍女陪着,先回了女眷休息的地方。
秦霁落在后面,彩儿道:“静永公主不像来打猎的,更不像找小姐相陪的。”
“那她是来做什么的?”
“我不知道。”彩儿瘪瘪嘴,用同一句问回秦霁。
“我也不知,明日自会有答案。”
走到斜坡的竹林边,秦霁止了步,对彩儿道:“你先上去,见到有人过来,悄悄知会一声。”
催她离开后,秦霁折身,与青竹后的人影相视。
李思言今日并非伴架,故而未着甲胄,一身,立在青竹间,颇有些
“你怎么还在这儿?”秦霁拂去他肩上接的化雪,与静永公主第一次经过此处,她便看到他藏在林间。
现在少说都过去了半个时辰。
“等你。”李思言道。
他眼眸绽亮,秦霁滞了会儿,抿唇一笑。
“我有东西想给你。”
毡毛雪兔荷包里倒出来一条绀青的剑穗,秦霁递给他,两人正要再说些什么,彩儿忽地跑了下来,猛地朝竹林咳嗽两声。
有人来了。
“我得走了,你……” 秦霁匆匆扭过身,却被一只温暖的手掌抚过眉间。
竹叶间有半化的积雪落下来,李思言指尖点去她眉间的一点白,温声道:“去吧,明日再见,秦霁。”
说话时,他眉棱眼梢都带着含蓄的笑意。
秦霁点点头,快步走了。
过来的是兵部尚书家的两个女儿,其中穿着粉裙的姑娘眼眶红红,鼓着腮,一副赌气模样。
“父亲说了让他教我打猎,永安郡主也在旁边瞧着,他倒好,拿个侍卫来糊弄我!气死我了。”
“姐姐别难过,陆侍郎他许是有事——”
“
他能有什么事!”粉裙姑娘气得跺脚,猝然看到对面的秦霁,及时噤声。她们与她隔得远,两边互相见过礼,各朝着自己的方向离去。
等秦霁走远,粉裙的姑娘的火气消下去,低头黯然,“他说了已有心上人,非她不娶,也祝我早日觅得如意郎君。”
一副好相貌的作用实在太大,若是常人,她定然要斥对方有眼无珠。可偏偏是这人,男人有着英朗的俊容,一派坦然说出如此讨厌的话,让听的人也不觉尴尬。
“陆侍郎喜欢谁家的小姐?”妹妹好奇问道。
“我不知。”粉裙的姑娘顿了顿,回忆起陆迢说这话时低沉的语气,蓦地多出几丝幸灾乐祸,“但我猜,他的心上人十有八九瞧不上他。”
围场坪地,陆迢喉间忽然有些痒,他清咳一声,忍下了即将出来的喷嚏。方才他借口腿脚不便,没与其他人一起去后山,留在坪地。
对座的燕王斜乜一眼,笑道:“都说陆侍郎近来的身体不好,看来传闻非假,一阵风都没有,你自己还能咳嗽。”
陆迢平静地望着远处,消失一个时辰的人影重新出现,他拳心松了松,起身告辞。
“燕王殿下说的是,臣近日的身体的确不好。只怕将这风寒传给殿下,臣先告辞,不在这儿耽搁殿下赏景了。”
言毕,他往帐子的方向走去。
燕王望着他的背影,半晌,一声冷哼。
僚属见状,给他端上一盏茶。
燕王饮过两口,睐眼问道:“叫你们办的事情如何了?”
“回王爷,陷阱已经布置好了,两人深的洞,足够他们爬上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足够燕王带着嘉元帝去到竹林。
燕王心情大好,哼起了小曲。
帐子外,陆迢遇上了刚刚回来的李思言。
两人将要擦肩,陆迢一眼瞥见他剑柄吊着的青色络子。
颜色莫名扎眼。
他脚步微顿,视线偏移到李思言脸上。目光交汇,冷冽的气氛在尺寸间交锋。
赵望在后边打了个寒噤。
二人错身而过。
第120章 第 120 章
翌日,围场比试狩猎,参与的都是年轻世家子弟。三声鼓响之后,马蹄入场,马背上的人英姿爽健,追狩围场中的豺狼。
看台上,陈贵妃陪坐在嘉元帝身侧,捻起一颗冬枣,柔情蜜意送入他口里。
嘉元帝推开她的手,“今日在场的儿郎不少,你别顾我,给康阳看看,她一把年纪,再不嫁好郎君可都没了。”
陈贵妃尴尬收回手,朝对面的康阳公主一笑,“公主年轻貌美,陛下怎么能说这话,今日这场比试可是聚满了京城的好儿郎,该由公主自己挑个如意的才是。”
康阳公主撇撇嘴,“父王,我也想去狩猎。”
嘉元帝应允,“干坐着不如下场好,你去吧,身边多带些侍卫。”
少些时候,陈贵妃亦起身,邀请看台下其余的女眷们,去围场东坡的马球场上松松身子骨。
人群四散开来。
秦霁慢吞吞落在后头,有意避开人群,她到马球场的时候,姑娘们已经打起了马球。
静永公主坐在看席,也没忘记秦霁,一见着她,就欢快跑了出来。
“我不擅马球,咱们今日继续打猎如何?”她笑吟吟道:“你可是答应了我。”
秦霁不打算弄清昨日的答案,正要以自己腿脚不适为由推辞,陈贵妃由宫女扶着,环佩叮当,挪步而来。
年尽四十的妇人自有旁人没有的风情,她着华服配繁饰,举手投足如旧美丽高贵,然而近了,秦霁却看见她的面容下有粉黛遮不住的苍弱之色。
但陈贵妃说起话来依旧中气十足,“难得静永遇到个合她脾气的朋友,还是秦姑娘本事高。你的风寒才好,正好该走动走动,就与她一道去,若能得个兔子野猫,我这里重重有赏。”
仅凭三言两语堵住秦霁所有借口,她没法推辞,只好颔首应承。
马球场中,永安郡主瞥见此景,眉头轻蹙,召来近身的侍女,低声道:“叫迎春带几个宫女,远远跟着她们。”
陈芙蓉不是个好对付的人,其隐私手段之高也算榜上有名。毁掉一个姑娘清白的手段于她而言,只是轻而易举的小事。
一路上,静永都挽着秦霁的手,在她说闲话,声音时高时低,没停下过。
她们去的照旧是昨日那个背坡,不是正经打猎的地方,少有人来。
经过几丛树影,周围已经不见有人。
“公主。”秦霁将要停步,静永哎呀一声摔在地上,当即哭出声。
秦霁和她的侍女一同去扶,稍一动她,她就哭着喊疼,怎么都扶不起来。秦霁松开手。
脚边的土里,确然半埋着一块拳头大的硬石。秦霁的疑心未落,对宫女道:“公主想必是崴伤了脚,你快去叫人抬春凳过来,我在这儿陪她。”
静永公主的痛吟暂时停住,“她不能走,她走了谁来服侍我,我事情多,总不好一直麻烦你。”
“既然如此,那便由我去叫人,公主在此稍等。”秦霁起身退开,不给她抓住自己的机会。
“不行!你不能把我扔在这里。”静永公主大声拒绝,指着秦霁身后的彩儿道:“你去叫人,你主子留在这里。”
此处没有旁人,彩儿一去一回怎么也要三刻钟,她们究竟要做什么?
秦霁不依,忽而被身侧宫女拉住衣角。
“秦小姐,如果不是你,公主怎么会摔倒?现在让这个侍女去叫人来理所应当,莫非你是成心要害公主?”
宫女的架势咄咄逼人,这样快就图穷匕见,有些出乎秦霁意料。
她慢慢拧起好看的一双眉,“你就是这样血口喷人?”
漠然又威严的眼神让宫女惊愕一瞬,放下秦霁的衣角。
静永公主心慌神乱,拧了自己一把,含泪催促道:“快点去,我真不行了,若是耽搁了我的腿,母妃要罚,你们谁也别想躲过去。”
说完触到了秦霁明亮犀利的眼神,她下意识便要闪躲,用力偏过头,厉声催促彩儿,“快去,迟了我饶不了你!”
彩儿吓得不轻,结巴着说话,想要留下。秦霁拦住她,道:“听公主的,快去叫人过来。”
话音落在一个快字。
彩儿走后,这两人像是松了口气。秦霁离她们远远的,尤其是静永公主身边的宫女。
她的力气比寻常女子大,自己的短袄都被她捏皱了一块。
宫女留意着秦霁的位置,不再掩饰,直接道:“秦小姐放心,奴婢并无恶意,只是要您在这儿待着,多等一等。”
秦霁不理会宫女,看向地上的静永,“这是公主的意思?我陪你出来打猎,你却从昨日就开始如何算计我了?”
“我没有算计……”静永犹豫着,不是因为心虚,只是担心事情生变,牵扯到自己。
她道:“反正今日不是要害你,你坐享其成便是。”
今日父王,陆侍郎,还有众多世家子弟皆聚于此,待王兄先把人引过来。众目睽睽,要是能成了陆侍郎与秦霁的婚事,王兄不必来找母妃,母妃不必日日焦急。
对所有人而言都是百利无害的事情。
两人还在论说,宫女等不及了,察觉到秦霁在拖延时间,她踱步走近,秦霁闪身欲逃,不过几步,就被抓住了衣角。
忽地,远处树影中传来人声。彩儿人还没到,先喊了起来。
“小姐!小姐!”
随即,一个嬷嬷领着一行宫女到了近前,静永公主与她的宫女皆是错愕。
一盏茶的功夫不到,那丫头应该刚跑到坡上才是,如何把人叫来的?
嬷嬷对秦霁与静永公主各行了礼,
“永安郡主路过附近,听说公主伤着了,担忧不已,叫我等过来接您。”
她抬手,身后的宫女纷纷上前搀扶静永,静永不悦,想要躲开,被嬷嬷按住手,“公主受了伤,莫要乱动才是,要是自己不小心伤着了哪儿,奴婢们可不好交差。”
秦霁听到永安郡主的名号,垂低黛眉,那嬷嬷不看她,扶着静永走了,静永的宫女也被催促着一起离开。
秦霁有意落在后头,问彩儿道:“这是怎么回事?”
彩儿小声道:“巧得出奇,我刚从这里出去,就遇见了这位嬷嬷。”
此地等闲不该有人逛来,若真如彩儿所言,那她们便是一直跟在后面。
彩儿担心问:“小姐,她们想做什么?”
秦霁想起那句坐享其成,心有疑惑,但着实不想知道,“不是要紧的事情。”说完便与她一道往外去。
林间有风吹过,竹叶沙沙响动。
“秦霁。”
陆迢不知何时到了这里,就在她身后。
秦霁微顿,“陆侍郎。”她折过身,冷淡的语气问道:“你有何事?”
陆迢借口从围场脱身而出,比永安郡主的人先跟上她,不过是为了一个单独说话的机会。
他身量高,皂靴几步就迈到她面前,俯下身凑近她,轻轻道:“正事。”
陆迢面上正经,语气也正经,但他说话时的吐息却有意拂过秦霁耳垂。
她警惕万分,后退了一步。
再一步。
眼见秦霁要跑,陆迢掣住她的小臂,“说了是正事。”
他低下头,凑在她耳边悄语几句。
秦霁听完,仰起雪白的小脸,眸光清透,“你——”
“一个小忙。”陆迢笑着打断她,适当提醒,“此地不宜久留,那副画我带来了,你要现在跟我去么?”
是秦霁在黎州时给何晟交上来的那副,画上漏了一处细节,被他给找出来了,要她现在去补上。
秦霁沉默片刻,点头答应。
她不想和他做什么以后见的约定。
男人箭袖玄衣,身姿颀长,身旁穿着湖袄长裙的姑娘只能够到他肩膀。秦霁问起漏画的东西是什么模样,陆迢细声解释,用手指给她比划。她便侧脸,认真去看。
两人走在小径上,他忽而伸手揽住她的腰,将她锢在原地。
“有陷阱。”
陆迢说完又放开手,掷了块石子过去。应着声,距离秦霁履尖一寸的地方,枯黄草皮塌陷几厘,多出个黑黝黝的洞。
秦霁蹙了蹙眉,应道:“哦。”
彩儿跟在他们后面,望着两人的背影,莫名觉出一种匪夷所思的相配。
陆迢使人在围场的一处偏僻无人的看亭中摆了屏风,两人到那处,画被摊开铺在案上。陆迢让秦霁安心在里面画,他则避嫌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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坪上围场,燕王前前后后环视一圈,都没找到陆迢,心中焦火正旺。未几,派出的人赶了回来,说道:“王爷,公主那边没成。”
他将来龙去脉说了一遍,燕王不耐上马,斥道:“滚!这点小事都办不好,吃干饭的废物。”
他找到远处由卫兵环绕在中间的明黄身影,深深吸了口气,夹紧马腹,驱马赶去。
今日一计虽然不成,也绝不能就此改道。
燕王陪侍在嘉元帝身侧,父子配合围射了好些猎物,嘉元帝大悦,面上也浮现笑容。
燕王趁机问道:“陛下,今日天气甚好,如何不见皇兄与我们一起?”
说的是四皇子,他自幼身体带疾,身边陪伴最久的人不是他母妃,而是太医院的太医。也正是因此,四皇子才迟迟没被封地,留在京城。
“你四哥啊,最近好了不少,和工部那帮人在南堤疏通河道。”嘉元帝笑着说完,瞧见树影中一闪而过的白狐,扬起马鞭,撇下他驱驰往前。
燕王暗中思忖,却不耽搁,跟了上去。
白狐多疑狡诈,在树丛中跑得极快,嘉元帝驱马追了许久,一连几箭皆未射中,摇头叹息一声。
他终是老了,若在当年,区区一只白狐,哪里用得上三只箭,如今却一发也没中。
燕王亦落空了几箭,笑道:“从未听闻东郊围场还有白狐,不想如此机敏,今日想必听说天子出狩,冒死也要跑出来一睹父王尊颜,便放过它吧。”
嘉元帝改叹为笑,两人追着白狐,已经到了围场西侧。跟随的亲卫内侍不得骑马,一众人或跑或走,此时都在偷偷侧身揩汗。
“父王,我记得这外面有座亭子,我们去歇一歇如何?”燕王抬手指向树丛外,接着去扶他。
“你的记性倒是好。”
那里确有一座朱盖四角凉亭,此时还摆了架平时没有的三折水墨屏风。
秦霁已经画完,将晾干的画轴卷起,放在匣中交给陆迢,两人前后从屏风出来。
嘉元帝与燕王亦恰恰走出草丛,两厢迎面而立,亭中两人同时行礼。
“围场之上不见陆侍郎,原来是在此处狩猎。”燕王先出声,语气颇有让人误解的意味。
“想是王爷在江省待的太久,连什么是猎物都分不清了。”陆迢冷言回视。
燕王叫这话一呛,止不住心虚,讪讪觑向嘉元帝,父王一向瞧不上整日浸□□色之徒,当初被封到江省,亦有此因。
嘉元帝此时心情正好,只是警告地看了他一眼,没真动怒。
燕王心下一松,随即注意到陆迢身子微侧,有意将身后女子挡在身后,他见过秦霁的画像,一眼便认出是她。
费尽心思绕一大圈没能得到的机会,如今直接送到眼前,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江省那边确实物宝天华,风俗野物数不胜数,像我这种携妻带子的人去了,每日的趣味颇多。”燕王赔笑揭过此事,话锋一转。
“陆侍郎的年纪也不小了,听说还未娶亲?上次到江省,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为国尽忠固然是要事,可家业家业,先有家后有业。你能耽搁,姑娘家的韶华亦逝,可经不起耽搁。”
他扭过头,笑着对嘉元帝道:“再这么下去,只怕姑母都要操心了,您说是吧,父王?”
他说话时,嘉元帝在旁捻须,不动声色瞧着陆迢与秦霁。此时才朗声笑道:
“你今日说的极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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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一个下晌,赐婚的消息便传到了各处。
秦霁就这么稀里糊涂多出一桩婚事。
从亭中回来之后,她再未去过别处,没有见陆迢,也没有见李思言。冬狩只剩三日,最近的时候,李思言离她只有一步。
可接着,就有宴上的宫女找了过来。
他们,始终差那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