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1章 第81章
听得素正持的问题, 君既明轻轻笑起来,说道:
“自然是如实说。”
他说得简单,素正持面色却有几分迟疑。
君既明见了, 心知素正持顾忌颇多, 复又抿了口茶, 悠悠道, “是霞举会穷凶极悖,意欲以妖气炼化素问城全城人的性命, 将人族炼化为妖傀, 天理难容——与素家, 有什么干系?”
他说道,“素家只是倒霉的,被霞举会选中了。”
君长明根本没提血脉神术的事!
素正持心中最大的一块石头落下来了,只是依然踌躇不定,“素家的早夭祸事, 详细查起来, 恐怕瞒不住。若是瞒不住,素家的血脉神术也是要交代出来的……”
犹如稚子持金过闹市。
素问的传说故事, 九州四海所有人都记得。当外人知道素家拥有草药一类的血脉神术后,又怎么可能相信素家人的血肉入药没有效果?
要说没有效果,素问又是怎么一回事?
素正持百转纠结,什么都好说,唯独血脉神术他不想往外说。
君既明惊讶地看了他一眼,说到,“你咬死了说没有, 难道那位素问城的城主会像对待犯人一样拷问你吗?”
“……”素正持的视线落到了素安敏身上。
方才他们的谈话,素安敏都听到了。
他问道:“小安敏, 你怎么想?”
这一场谈话,信息量太大,素安敏还在回味。
他已经许久没有开口说话了,只是沉默的听,沉默的在心中思考。
片刻后,他说道:“血脉神术不能说。霞举会的所作所为,更应当叫天下人知道。”
想起封雪融、素嘉容,这一辈子再也无法拥有的一家三口相聚的时光,素安敏的心渐渐冷了。素家被逼自保酿就的苦果,未免太苦了些。
“我愿将与霞举会有关的记忆凝练成魂珠,交由你们。”素安敏说道,“至于我,我想去陪小雪、嘉容了。嘉容的尸身在官庙碑林第三列的小槐树下面,小雪的尸身,方才有劳君道友为我收起来了……弟子只有一个遗愿,万望成全。”
素安敏轻声说道,“请将我一家三口合葬。”
素正持凝眉不语。
“引狼入室,乃我自取其咎。纵然我现在不死,霞举会知道我还活着的消息以后,也会想办法杀了我。”他看得清楚明白,不等素正持和君既明说话,便强行运功冲破了君既明下在他经脉里的禁锢。
强行运功,嘴角流出鲜血。
素安敏抬掌在头上一拍,一颗撇去今夜议事厅谈话的魂珠凭空出现。
紧接着,素安敏身上的衣服一寸寸爆开,撕裂成条纹,他所剩无几的灵力在他的经脉里发生着微型爆炸,犹如一场存在于他身体内的山呼海啸,将剩下的一切都炸开了。
……转瞬间,只剩一具空壳倒地。
素安敏心灰意冷,自爆而死,留下了一颗魂珠。
君既明沉默。
素安敏的修为,如今在他之上,春长老教授的那门逆仙为凡的道术是用不了的。
况且……素安敏心存死志。
他长叹一声,将封雪融的尸身从储物法宝中取了出来,与素安敏的摆到了一处,“既是素家人,他的遗愿,当由素家人来完成。”
“……”素正持毫无迟疑,应声道,“当然。”
“兄长。”
素正持侧过头,是素正和在喊自己,“正和。”
“待此间事了后,你当上秉将官庙撤去。”
素正和只是平时不管,不是眼睛瞎了。素问的声名传颂经久不息,除却故事本就极具传奇色彩外,亦有素家推波助澜的缘故在里面。
……尤其是在借助祭祀之道以后。
君既明颔首,“正是,素长老不说,我也准备提起此事。官庙建立在祭祀之术的基础上,自立庙之初,便有了私心。百姓的香火信仰,不曾入天地,而是入了素家的血脉,很不妥当。”
“加之凡人小病小灾祭拜即免,虽说看着不显眼,都是些很容易渡过的人劫,但积少成多,聚沙成塔,因果业债报应无门,只能找到受益的素家人身上……”君既明轻叹,“素家主,这才是素家祸事的缘由啊。”
素正持点头称是,“若霞举会当真能再不敢谋陷素家,这官庙自然是要拆掉的。”
“……”素正和不太认同他的话,“兄长,应当是无论霞举会要怎么做,我们都应该把官庙拆掉。五百多年,官庙从素家的护佑神变成了催命符,已是害人之物,当尽早除去。”
素正持看了眼自己的四弟,暗自喟叹。正和到底是不曾在素家长大,缺了些对素家陈规的敬畏……但说实话,他很羡慕这样的素正和。
君既明含笑道,“霞举会的事情,二位不必忧心。”
“有什么说法呢?”素正持虚心请教道,“这霞举会之名,虽有家主代代相传,但我平素里……从未听闻过,隐藏得太好了。”
君既明颔首肯定他的推测,“霞举会背后的大能,施展了能够蒙蔽天机的道术,使得常人对霞举会有关的事情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好在,如今已有转机。”
这是青云真人来信告知他的事。
“镜明城的暗窟事变,在九州的仙门和各州城主处都有隐约流传吧?”君既明如是问道,见素正持与素正和点了头,他才继续往下说,“镜明城的暗窟,亦是霞举会暗中操纵。玄清教查抄暗窟时,在暗窟主事者的神魂中搜到了有关霞举会的确切消息,相应的结果,已经提交到了中道神州。”
他微笑道,“即使没有素问城的事,中道神州不日也将发布关于霞举会的通缉令了。”
素正持震惊无比,脱口而出道:“太衡宫不管吗?”
“管?”
君既明嘴角挑了挑,似笑非笑,“他们拿什么管?霞举会在镜明城做的是拿人族、灵族当试验品的恶事,等霞举会行径流传出去,流言蜚语如刀剑,多数人是会批判、唾弃霞举会的……太衡宫不会去当这个出头的猴子。”
他慢慢说道:“他们要的是仙门之首、一呼百应的尊位,不可能主动承认他们同霞举会的关系的。”
事实上,青云真人呈给中道神州的查探结果里,把他们对霞举会幕后之人身份的推测隐去了,只说了这是一个拐骗修士误入歧途的教会,把镜明城暗窟的牺牲者数量如数记载了上去。
看得见的事实,总比猜测更有力。
何况,他们猜测的对象,还是仙门之首的太衡宫。
短暂的隐去,是为了更好的清算。
君既明垂在身侧的手,轻轻抚上剑柄。
……不能急。
人间有句俗语说得很不错。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南普寿洲。
一座与素问城相距不远的城池内。
霞举会有一处秘密据点布置在这里,外表看去,只是一栋生意萧条了些的酒楼——价格太贵了,但是架不住主家有钱,这酒楼竟也在城里占据了脚跟,没有立时倒闭关门,而是开了下去,隔三岔五的,也会有客人过来。
此刻,酒楼内地下深处的暗房内,酒楼老板陶阳正对着一面水镜,不停地汇报情况。
明面上,他是这家酒楼的掌柜。实际上,他是霞举会的一员,奋斗多年,地位尚可,手底下能够调动四五支小队了,辐射了周边几座城池的霞举会。
这一次,素问城的计划,正是交给了他来监管。
计划十分重大,为此,霞举会上面的大人物特意来视察过情况,他的直属上级更是千叮咛万嘱咐一定不可以出纰漏。
……但是。
陶阳嘴角苦涩,但是还是出纰漏了。
他今天,不会死在这里吧?
陶阳提心吊胆地同水镜对面的大人物汇报情况。他不知道这位大人物的身份,但是直属上级十分恭敬……总之,是自己惹不起的人。
水镜对面的青衣儒生眉目冷淡,轻合眼,听陶阳汇报完毕后,方才睁开眼睛,淡淡说道:“教中信任你,才将如此紧要的大事交给你去跟进,可是你却做不好,太令教中信任你的人失望了。”
陶阳很羞愧:“是!”
但他忍不住为自己辩解:“素家那对夫妻,不知得了什么失心疯,明明没有到约定的时间,却催发了秘仪。否则教中原本计划,万无一失……”
药香无声无息控制精神,画卷神鬼不知传播妖气,整座素问城在顷刻间就能成为霞举会的掌中之物。
多么完美的计划!
而负责执行这个计划的他,本该成为霞举会的大功臣。
陶阳心中暗恨。
却听得水镜对面的大人物问道:“左不过提前了三日的时间,纵然功效上略有缺憾,也不该这么快就被发现。出了什么纰漏?”
陶阳立时恨声道:“据我在素问城安排的探子来报,是有人发现了妖气,根据妖气找到了素家夫妻布置的秘仪,并且将秘仪破坏了。”
青衣儒生皱眉,继续追问道:“什么人?”
“似乎是从玄清教过来的一位修士……”
第082章 第82章
玄清教来的修士。
青衣儒生十分在意陶阳提到的这条消息, “他叫什么名字?什么修为境界?”
玄清教近来愈发活跃了,这并不是一件好事。
青衣儒生还是更喜欢以前的玄清教,好糊弄。
“那位修士并没有掩饰身份, 在素问城中停留了好几日了, 他姓君名长明, 君长明, 是一名识微境修士。”陶阳如是答道。
“君长明……”青衣儒生忽然问道,“他是一位剑修?”
“您明见万里!确是一位剑修。”陶阳说道, “他是一个人来的素问城, 进城的第一天就进了素府。”
“为何不向上报告?”青衣儒生问道。
“……”陶阳面色讪讪, “一名识微境修士,即使是玄清教出来的,也不可能……”
呃。
说着说着,陶阳自己闭嘴了。
毕竟他已经想到了,那话说出来就是要被打脸的, 还是不说为妙。
青衣儒生哼笑一声, “东阳洲的镜明城,就亡于玄清教, 你早该提起警惕。”
出现在镜明城的,是青云真人的嫡传弟子桂小山与一位入玄境的剑修。如今,桂小山还待在玄清教里面,难道,是那位剑修出来了……
可还是有一事十分蹊跷。
画卷拓本传递的妖气,为了不引起南普寿洲的察觉,在他手上已经处理过将近十轮了, 其中的妖气含量……近乎于无,但是和药香搭配, 就能使人体内的妖气变成最原始的、未经处理的那一种。
而在转化以后,药香又能控制住这些人的精神,消息没办法传出去,霞举会能兵不血刃的拿下素问城,拿下素家。
玄清教的人,能如此敏捷的辨认出妖气吗?而且,他们特意在妖气中动了手脚,会让人沉湎其中。
青衣儒生沉了眉眼。
除此之外,这个剑修的名字,似乎也有说法。
君、长、明。
什么意思?
模仿君既明吗?
还是……刻意取了这个名字,要引鱼上钩。
联想到玄清教递给中道神州的案卷,青衣儒生重重地冷哼了一声。瞒了这么多年,还是叫外界知道了霞举会的名字,不日,中道神州的通缉令就要下放了。
纵然与霞举会暗中牵连的宗门,会阳奉阴违,暗中放过属地里的霞举会据点,但亦有许多还没有发展为他们势力的宗门,会和玄清教一般,按照通缉令上的说法来做。
行至此处,多少有几分亏于一篑的意味。
六百年前,究竟是哪一步走错了?
陶阳听到他的冷哼,连忙心惊胆跳的低头,注视着自己的脚尖,不敢有别的动作。
而青衣儒生,其实并不在意陶阳是怎么想的——他怎么想都无所谓。对青衣儒生来说,陶阳并不重要。
“你在素问城,安排了几个探子?”
陶阳心虚道:“……一个。”
“一个?”
“对,虽然只有一个,但是他好用。”陶阳说道,“和素家夫妻联系,查探素问城的消息,都是他来做的。”
但见青衣儒生沉吟片刻,开口说道:“将他的命牌毁了吧。”
“啊?!”陶阳猛地抬头。
“不愿意?”青衣儒生冷淡反问他。
陶阳心里打了个寒颤。要是说不愿意,死的人会不会就是自己了……
陶阳没有说话。
青衣儒生已经知道了他的回答,又交代了一句,“另外,素家夫妻留不得,他们知道我们的情报,亦要除去。”
“这也简单。”陶阳点了点头,“当初合作之时,便让那对夫妻留了心头血。”
如今隔空用心头血咒杀他们,易如反掌。
“嗯。那便去做吧。”青衣儒生不冷不淡的勉励道,“做完以后,暂时进入静默状态,停缓一切行动,等待教会安排。”
若非素家夫妻提前动手了,素问城的计划也是要喊停的。
……归根究底,还是玄清教给中道神州递过去的那一纸案卷惹出的麻烦。
说罢,青衣儒生关闭了和陶阳通话的水镜。
静坐片刻,青衣儒生招手唤来属下,重新交代道,“去告诉妖皇陛下,素问城的计划被人族发现了,要他做好被问询的准备。另外……”
他想了想,还是说道:“告诉他,玄清教出现了一位叫做君长明的剑修,正在素问城中。”
属下疑惑道:“只告诉他么?”
青衣儒生:“还要告诉谁?”
“……明河真人?”
面对属下天真的话语,青衣儒生好脾气的摇了摇头,“没必要告诉他。先让妖皇陛下为我们去探探路吧。”
属下点了点头,抱拳应声,“是!”
他迅速隐去行迹,青衣儒生还在思索君长明这个名字。
……希望会有惊喜。
又希望没有。
哎呀,真是……一颗矛盾的心。
他抬手抚上自己心口。
好想……挖出来看一看.
水镜对面的大人物主动挂断了通话,陶阳瘫坐在地,反手摸了摸自己的脊背——
已经被冷汗浸湿了。
“……”
这就是,教会的大人物啊。
即使隔着水镜,依然令人窒息。
他将水镜重新放好,移步去了暗房里放命牌的地方,掏出了主人在素问城的那一枚令牌。
入霞举会多年,这是第一位死在他手上的教友。
可恨的素问城!
陶阳一边在心里怒骂,一边握住了令牌,将这位命牌粉碎成末,再也拼不起来了。
命牌的主人死了。
陶阳暗自猜测道,也许,教会会像放弃西梧洲那样,放弃霞举会……?
心中想着事情,手上的动作不停。陶阳又取出了装着素安敏和封雪融心头血的小瓶子。
“!”
看到瓶内的景象,陶阳倒吸一口冷气。
这这这……
心头血已经变黑了!
他们已经死了!!
陶阳坐立不安。
是谁杀的?
霞举会的消息有没有被泄露出去?
顷刻之间,原本动手毁灭了教友命牌的愧疚便荡然无存,陶阳只牵挂素家夫妻这一件事了。
这件事的程度,可比教友生死与否更重要。
关乎整个霞举会!
他的手不知不觉已经覆盖到了水镜上面,即将按下呼叫的按钮。
鬼使神差的,陶阳停下了手。
“……”
我应该去呼叫吗?
呼叫了,就要说明素家夫妻死了的事情……
那不就成了我的罪过?
没有第一时间把他们处理掉。
陶阳打了个冷颤,命牌的粉末似乎在他的指甲缝里留下了痕迹。
他将两个瓷瓶毁掉了。
从通道上去,短短几步台阶,便调整好了心态,出现在人前的,是酒楼掌柜陶阳,不是霞举会的陶阳。
陶阳熟稔的和店里的客人打招呼,往后院去。
——他要洗手。
要把指甲缝里的粉末洗的干干净净!.
素问城中。
天光朦胧,一夜忙碌。
按照君既明的建议,素正持派人去城主府通传了消息。
知道消息的第一时间,城主便赶来了素府的议事厅。
这是君既明第一次见到素问城的城主,与荆致有几分不同——倒也正常。一方水土一方人,素问城和镜明城不一样。
他的神色并不焦急:在通传之时,素正持派去的人便同他说过了,受到画卷拓本妖气影响的人,已经被素家分拨出别院、素家的药堂统一安置了,接下来需要处理的问题,是尽早拔除他们体内的妖气。
虽是一场大祸,好在发现得及时。
君既明静静打量着他。
素问城的城主有一个与素问城气质南辕北辙的名字:山关。
在他到来之前,素正持同君既明说了些山关的基本情况。山关是极北之地出生,只是当初中道神州天授册封时,将他划来了素问城,他便专心在素问城安了家,与素家井水不犯河水,是一个聪明人。
素家的家主徒有修为,却很短寿。
光是山关任上,便已经换了两任了。
山关是一位资历很老的城主,相对于他来说,素正持就很年轻了。
只见山关叹了口气,很是实诚地说道:“素家主,你可要多活些时日啊。我可不想在任上再接触一位新家主了!俗话说,事不过三。”
素正持:“……”
旁听的小花震惊,和君既明悄悄感叹道:“这人说话真直接。”
君既明微微颔首,认可他的话。山关的目光又转向了君既明,“这位便是长明道友了吧?我给洲主的公文上,一定给你请功!你们玄清教的弟子考核,看不看这些?应当是看的吧?”
“……”
说实话,君既明不清楚玄清教的考评是怎么一回事,不过不妨碍他回答:“那就多谢城主了。”
山关看他,挺合眼缘,又哈哈大笑了两声,“好小子,不同我客气,这很好。修道之人,客气来去没有意思了。”
素正持轻咳一声,把话题拉了回来:“您要给洲主上文?”
“自然。是要教洲主知道的。”山关不遮不掩,拿出了一份草稿,摊开来给素正持看,“听过你派来的人汇报后,我已草拟过一份,但是个中细节,还需要请两位补全。”
素正持目光落到上面,招呼君既明一起来看,“君道友也来看看。”
“虽然素家的药修已经全数出动,但是……素老弟,我的想法是让洲主再调派一些药修过来。”山关琢磨道,“你帮我看看,是不是这个道理?”
素正持没生气,反而点了点头,“是该如此,集思广益说不定有更好的法子祛除妖气,这等害人之物,早一日祛除,早一日好。”
……若是拖得久了,不知道那些被妖气侵蚀的人,会变成什么样子。
第083章 第83章
一番讨论, 素正持与山关拟定了章程,将要呈给洲主的文书写好了。君既明看过,条理清晰, 逻辑顺畅, 虽是一份请罪的文书, 但是又点出了素问城处置得还算及时, 情况还在控制之内,摆出了姿态, 表示素问城需要帮忙, 那位南普寿洲的洲主收到文书后不至于太过恼怒。
君既明心知, 这是山关与素家的默契。
显然,山关不打算挪动自己工作的城池,他还想待在素问城。
商定之后,外边的天色已然大亮了,早过了吃早膳的时间点, 素正和出去了一趟, 着人准备了些餐食送上来,同素正持说道, “三哥那边能够处理的已经处理过了,等会他会过来说城里药堂的情况。”
坐在边上的山关颔首,“好。我也听一听。”
素正持没有不答应的,依照君长明的意思,素家要和城主绑在同一架战车上才好,况且,素问城是受九州四海管辖的正规城池, 不是他们素家一家说了算。
于情于理,山关都不需要回避。
素正和回来后又过了半刻钟, 三长老素正杉风尘仆仆踏入了议事厅的门,“大哥,四弟,城主。”依次招呼过,素正杉目光转向君既明,“长明道友。”
君既明颔首示意,“正杉长老。”
“客气的话我也不多说了,青石带过来的手链十分有用,缓解了药堂里的燃眉之急。”素正杉在素正持的右手边坐下来,那儿给他留了一个空位,“听青石的说法,画卷拓本里的妖气也是长明道友最先发现的,您是我们的大恩人呐。”
君既明说道,“与我结契的灵族,对妖气很敏感。”
小花听了,静悄悄的很开心。
结契诶。
说出来了诶!
“原来如此。”素正杉点了点头,问道,“不知道那手链是什么来历,有没有更多的……?素家愿意采购。”
君既明一怔,“十分有用么?”
“当然!”素正杉赞不绝口,“有几位被妖气侵蚀得严重的,正是依靠手链香丸的香气续了命,如今恢复了平静沉睡……唉,修士尚且好说,浅度的侵蚀运转定心功法可以自行消退,城中的百姓才是遭罪。”
他同在座的三人解释着目前的情况:“目前是以素问城中,每一处的素家药堂为中心点,往周边辐射,情况危急的再送到药堂来——人太多了。”
素正持长叹一声,扭头去同山关说话,“山城主,此间事了后,城中百姓对素问先祖的敬仰风气,要好生采取措施遏制一番了。”
乍一听此话,山关很是稀奇。他是知道的,素家喜欢让人吹捧素问。
但观察素正持的神色,不像是在开玩笑。
山关试探性问道:“如此说来,官庙应当裁撤吧?”
“自然。”素正持面色平静,“画卷拓本能在短时间内波及到城中大部分百姓,与他们对素问的敬仰喜好分不开关系。凡事一体两面,我只恐在无知无觉的时候,百姓们对素问的虔诚敬仰……化作无尽流毒,祸害了他们自己。”
山关挺高兴:“好!”
这也算是他任上的一笔政绩了。
山关仔细一琢磨,却是笑道:“稍后从长计议之!”
百姓们心中的想法,并非是一朝一夕能够改的,素家人能有此心,已是一大进展了。
另一边,素正杉还在问君既明手链的来由。
君既明本想顺其自然的略过这一话题不回答,但素正杉见缝插针的追问,大有不问出来不罢休的架势。君既明无奈道:“我亦不知是何来历,是一位朋友所赠,只得了一串。”
这般说完,素正杉很是可惜:“哎,是我同那位大师有缘无分了。”他不止想采买一些手串,还想与那位制作手串的人探讨一番其中药理……仅凭药香便能压制妖气,很是罕见。
以素正杉的多年修为见识,亦只能从中辨别出十余种药材——香丸的气息浑然天成,仿若是天生地养的特殊药植,而非后天炼制的香丸。
足见炼制之人的不凡之处。
素正杉有些心向往之。
但君长明也只得了一串……
奇物从来稀有。素正杉很快便看开了,“君道友,稍后我将那手链取来还你。”
君既明摇了摇头:“暂且放在素家吧。妖气尚未除尽,恐有变数……放在我这里,亦是无用之物,不如用到需要它的人身上。况且,我不急着离开素问城。”他微微一笑道,“妖气之事未尽前,我不会离开。”
素正杉展颜一笑:“道友高义!”
小花在神识之中同君既明说道:“不告诉他们是清福客栈来的么?”
“嗯,先不说。昨夜,望来没有敌意。”君既明说道,“等会从素家离开,去街上看看情况,我们该回一趟清福客栈了……正好,借着手链一事,试探一番。”
小花恍然:“哥哥聪明。”
“……”君既明无奈一笑,“休息好了么?回去了喂你吃药。”
这回,把剩下的涅元还真液都用了吧……
君既明暗自在心中盘算着。
“对了,正杉长老。”提起压制妖气的手串,君既明记起素安敏死之前的遗言,将素安敏给出来的方子同素正杉说了一遍,“这是素安敏留下的祛除妖气的药方,他自称有三成的成功率。但具体如何,还需要药师们仔细分辨,不可轻信。”
这倒是意外之喜了。
素正杉未曾想到能有意外收获,喜不自胜,“好好好。”
想起素安敏,想起他的儿子、自己的曾孙,被自己寄予过厚望的素嘉容,素正杉的眼神有一瞬间的黯淡。
他听着药方,甚至能想到素安敏钻研药方时的纠结。
想当一个坏人,又想做一个好人。
最终……什么都不是。
素正杉轻轻叹了口气。
事已至此,作为素安敏的长辈,作为活着的人,他只能尽力去弥补错误。
君既明说完药方,观察素正杉的神色,心知他恐怕不想说话了,便不再开口与素正杉谈话。
他猜得不错。
素正杉同样没有再和君既明搭话了,只是机械性的动筷子,脑子里则在想素安敏的那一张药方实际应用出来会是什么效果、哪味药材用得并不合宜……
如无意外发生,同素家人、山关一起用过早膳后,君既明就要告辞了。
但世间的事情,总是说什么来什么,怕什么来什么。
早膳将近尾声的时候,青石着急忙慌的跑回来了。
素正杉讶然:“青石,你怎么回来了?”他朝素正持解释道,“药堂里处置得差不多了,我便请青石随着护卫们一道,在城里的街道上走一走,怕有遗漏的。”
青石面色不好看:“惠南街上死了一个人。我回来报信了,现场已经让同行的护卫守住……但是街坊们看到了。”
素正持蹭地起立,“因为妖气?”
青石摇了摇头,“药师在他身上没发现妖气的痕迹,也没有外伤。”
山关皱了皱眉:“素老弟,动身去看看吧。”
惠南街。
这是靠近城南官庙那边的街巷了。
君既明心中浮现出惠南街的地理位置。
在素正持等人离开时,一同跟了上去。
素问城的街道十分冷清,不见了往日叫嚷的小贩,来往的茶楼饭馆也关了门,只剩下药师、护卫等在街上奔忙,城主府同样派出了兵力,帮忙维护素问城的秩序。
走到惠南街,才多了几分喧闹。
君既明的目光移向惠南街两侧的院落。多数院子半开着门,里面的人在观察外面的他们,时不时一家人窃窃私语——正是细碎说话声的来源。
青石带他们去到了死者的住所。
那人住在惠南街的最末尾的一间院落。
护卫牢牢的守住了门口,没让人进去。除却护卫以外,院落外还站着一个中年男人,神色尴尬中夹杂着害怕,双手揉搓着衣角,嘴里嘟囔着“这事真的和我没关系……”
君既明顿住脚步。
那位中年男子有些面熟。
舒徊也认出来了:“既明哥哥,我们在素问庙里见过他。”
“嗯。他被传唤到这里,应当与死者相熟。”
君既明跟着素正持的脚步,走到院落近前。素正持已经在同看守院落的护卫交流情况了。
而那位焦急为自己辩护的中年男人,也见到了君既明。
他的脸上瞬间迸发出了强烈的亮光,“小……大人!大人!我们见过的啊!您帮我说说话,我和宅子里的人,一点关系都没有!冤枉!”
君既明温和地朝他笑了笑,安慰道:“只是常规问询你,你如实说明情况就好了。”
另一边,素正持等人同护卫了解清楚了现在的情况,准备进去看一看现场,见君既明和中年男人说话,问道:“认识?”
“我去素问庙里取材的时候,见过他,听过他的故事。”君既明说道。
素正持的脸色缓和了几分。
“对对对,当年素问庙着火的时候,我想去救火呢!”中年男子说道,“大人们一定要明鉴啊!”
素正持笑了笑,“等会自然会来问你。”
说罢,中年男子被他们晾在了门口,只能看到他们进去院落的背影。
第084章 第84章
院落里的空气莫名有些浑浊。
素正持挥了挥袖子, 同君既明说道:“这座院落的主人,是半路来的素问城。在他入城登记的路引上,门口的那位男子是他的介绍人, 称二人是表兄弟关系。”
君既明问道:“实际呢?”
“……”素正持笑了笑, 他就知道君长明反应得过来, “实际上, 自然是假的。”他看向山关,“城主来说?”
山观说道:“没什么好说的, 素问城对外来百姓的移居卡得比较严, 门口那人应当是专门做移居生意的, 方才我收到下面人来报,他的名下,登记了十余位外来者——如今都在素问城。除此之外,他的家人名下亦有五六个名额 ……”
他微微一笑:“做生意没关系,但是他挑选生意对象的眼光不太行。先让他在门口待着吧。”
素正持倒是笑着和君既明说道:“我们这位城主, 早就想整治帮忙落户移居的风气了, 如今算是送上来了一个让他下刀的借口。”
山关面色淡定。
他们已经走到了案发现场。
青石在护卫的陪同下,挨家挨户做问询, 这一家却迟迟没有开门——分明名册登记上写着有人的。
破门而入后,青石才发现这院落里的主人已经死了。
死亡的现场很干净。
如果不是倒在地上的人没有呼吸,恐怕只会以为他是睡着了。
一行人走到近前去查看情况。
素正持沉吟:“伤自内发,而非外来……”
素正和:“体内没有妖气。”
一名药师的说辞,还有可能是看错了,但如今他们一行几人都做出了与药师一样的判断,便不可能错。
君既明的目光落在死者的脸上——
这张脸他见过。
正是去素问庙取材的那一天, 这人和中年男子一起去的素问庙,只是提前走了。
思绪流转, 君既明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他有可能是霞举会安插过来的探子,在霞举会留了命牌,如今突然死亡,是霞举会的人把他的命牌毁掉了。”
命牌乃心魂之所系。
听了君既明的猜测,素正持和山关沉思了片刻,发觉君长明的猜测……竟然十分可靠!
“什么?!”院落中央,被提审的中年男人张大了嘴巴,“他是奸细?!”
他看了看地上的死者,非常嫌弃地撇开了目光,把头摇成了拨浪鼓,极力申辩道:“我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啊!”
君既明静静观察他的表情,说道:“你和他一起去过素问庙。”
“…………”中年男人欲哭无泪,“大人,去素问庙很正常吧?”眼见面前的几人都没有继续说话的想法,中年男人咬咬牙,说道,“对,我是他入城落户的担保人,但是……我做入城落户前,把他们的祖宗十八辈都调查过了的,不可能主动放不三不四的人进来!”
他伸手指着地上的死者,在今天之前,他和他的关系还算不错,但是今天之后么……
“他家里是凌安城的,家中只剩他一个人了,想要到素问城来落户,修行一点药修的手艺。”
山关作为城主,对他们私下的流程很清楚,“你依照规矩收了引荐费,就应当和他没有关系了。”
中年男人很是无奈:“没错,大人,理论上是这样的。但是他只有一个人,找的宅子又在惠南街,和我家里挺近的,都要当街坊邻里了,平时有事没事可不是得搭一把手吗?”
他看向君既明:“……至于这位大人在素问庙撞上我们两个,我是日常要去素问庙祭拜,他似乎也是要去素问庙祭拜,我们路上碰见了,就一同过去,但是您见得分明,他比我先走啊!我还和您讲了个个故事,从您那儿拿了报酬……买了点家中的必需品回去了。”
君既明轻笑一声,看出了他心里的小算盘。
自己本就不是要去追要通宝的人。
他微微颔首,对中年男人的话以示肯定。
“那我……”
山关打断了他的话,“这位死者牵扯甚广,请您先去牢里待一待。放心,这也是保护您……城中局势复杂,恐怕外面还没有地牢里安全。”
“啊?”
中年男人先是震惊,在意识到自己没办法拒绝以后,弱弱提议道:“既然大人们说牢里最安全,能不能把我的家人也一起捎进去……”
还能省几餐饭钱。
山关:“……”
他没好气的挥了挥手,示意护卫把中年男人带走。
院落中再度只剩下他们几个自己人。
山关皱眉:“那霞举会的人,好生猖狂。”
“土生土长的素问城人难以策反为探子,就暗中派人埋伏……”素正持同样心惊,“只怕这城中还有漏网之鱼。”
君既明却持不同的看法,“霞举会急着逼杀的,定然是与画卷拓本事件紧密相连之人。逼杀他,正是为了让我们查不出东西。”
素正持说道:“但是素安敏留下了一颗魂珠。”
君既明点了点头,“我们抢先了一步,这是他们不曾预料到的。”他看向山关,“山城主,送去州府的文书,多久能送到?”
“我已经安排了最快的,最可靠的人去送这封文书。”山关说道,“稍后,我亦将通过水镜与洲主口头汇报此事,先请他安排更多的医修过来。”
闻言,君既明颔首示意知道了,并没有继续追问。
素正持却听得君长明的暗中传音,愣了愣。山关神色自然,没有听到这一道私人传音……是君长明单独问询自己的:“素家主,八年前大火后,素问的金身去了哪里?”
素正持抿了抿唇,回以神识传音,“唉,君道友。听你一问,我回看过去种种,才惊觉……或许八年前,霞举会就已经盯上了素家。”
“嗯?”君既明追问道,“怎么说?”
素正持眉目深沉:“那场大火来得蹊跷。在大火发生前……那是一种感觉,当时我觉得素问城暗流涌动,看谁都是不安好心,不知道是心血来潮还是人劫将至,我便选择了闭关。我辈修士,修为终究是根本,若没有修为实力,万般种种皆是空谈。”
素家人之所以不敢暴露自己的血脉神术,不正是因为他们没有在层层窥伺中自保的能力么?
“并且,火灾发生的那一天,山关城主启程去了洲主府述职,没有三五日是回不来的。”素正持回忆道,“大火疑点重重,素安敏负责当日值守,亦莫名不曾察觉到火势……事后我疑心,是有人模糊了认知。正如霞举会,虽然星星点点布九州大地,却没有人真正的摆到明面上来说,都会不自觉的忽略他们一样。”
他沉默了一瞬,继续说道:“我怀疑是霞举会又盯上了素家。六百年来,素家对霞举会有一些微末的了解——那就是一帮为了飞升可以不顾一切的疯子,只要是他们觉得对飞升有帮助的事情,他们不会在乎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想到镜明城暗窟的事,素正持眼中闪过一丝厌恶,“六百年前,在烛家血祭后,他们消停了一阵子……然而,近年来,愈发极端了。”
君既明冷然说道,“得到了希望却又失望的人,是会更疯狂一些的。”
他仿佛在说一件和他没关系的事,“六百年前,他们应当以为天门通了,可以飞升了吧。天地灵气充盈,仙宗广开仙门,也是那一段时间的事,对不对?”
素正持一怔,“确实如此……我从前竟没有联想到一处去。”
“所以,素问的金身真的失踪了?”君既明回归正题,继续问道。
“对。”素正持说道,“当时,素安敏和城中百姓反应过来,去灭火的时候,素问的金身雕像就已经失踪了。不可能是被火融化了,因为一丝余烬都不曾留下来。我猜想过,或许是被霞举会的人拿走了?但是,他们拿着金身,也看不出所以然的,那只是一座普通的金身,我们没有在上面动手脚。”
素正持轻声说道:“放着金身的桌子被烧成了灰,但是金身无影无踪……总不能是金身自己长腿,跑了吧?”
君既明笑了笑,“谁说得准呢?素问金身沐浴香火上百年,说不得当真有了自己的想法。”
素正持愣了愣,说道:“若是这般,金身想要离开也是应当的。素家留给金身的,只见业债,不见福报,我若是素问金身,也不愿再庇护了。”
君既明却说:“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总之,金身的下落,是一桩悬案。”素正持说道,“除非素问金身出现在我们面前,否则……它永远是一桩悬案。”
君既明想了想,却是又问了一个问题:“虽然有几分冒昧,但是……素问前辈,是男是女?”
素正持一怔,一时语塞,竟是回答不上来。
神识传音就此终止。
山关回去了城主府,同洲主汇报情况。
君既明也辞别了素正持等人,往清福客栈的方向走。
街道上冷清得很。
往日里的摊贩都不见了踪影。
小花挺惆怅的,在神台里和君既明感慨。
“等风雨过去就好了。”君既明望着不远处的清福客栈招牌,“现在,该去见一见这位从不露面的客栈主人。”
第085章 第85章
“他在客栈里面等我们了么?”
“我想是的。”君既明轻声道, “素问城里出了这么大的事……”
说话间,君既明已经推开了清福客栈的大门。
两扇木门开合。
因为画卷拓本的事情,清福客栈同外边的摊贩一样失去了生意, 店里除了跑堂小二和君既明, 再无其他客人。
没有客人, 客栈小二的工作十分清闲, 望来手里拿着一块抹布,时不时晃荡在一楼的桌椅上——那里本就不脏, 经过他的擦拭, 更加亮可鉴尘。
听到了脚步声, 望来抬头,就笑了笑:“客人,您回来了。”
君既明嗯了声,“其他客人呢?”
清福客栈前院一共有四层楼,除了一楼以外, 二三四楼都是普通的客房, 里面也是住了人的。只有君既明所在的后面独院,因为价格太过昂贵, 一般没有人住——生意火爆的寻药季除外。
但是现在的清福客栈,寂静到一颗灰尘落在地上的声音都能被听见。
望来笑着说道:“城里出了事,客人们都在房间里休息了。”
君既明点了点头,“城主府上的人来过么?”
“是呀。”望来从面前的桌上,捡起了一张传单,上面的墨痕崭新,是今天留下的。传单上写着一封城主府告百姓书, 让城中百姓近日听从安排,减少出门的行程, “您看,这是卫兵们发的告示。”
君既明探究的目光在望来身上打量。
现在的望来举止正常,满身人气,客栈地板上投射出来的影子也是正常的,仿佛昨天晚上出现在自己院落里的、眨眼消失的望来是自己的错觉。
但君既明清楚,那不是幻觉。
他沉吟片刻,接过告示收到怀中,轻声说道:“多谢你家主人昨晚相赠手链,但手链暂时没有办法归还,我借给素家人了。”
“……”
望来的动作突然停住了。
就像是背后操纵他的人,突然停止扯动丝线,前台运作的傀儡自然而然的跟着一道停住了动作。
一瞬息的时间很快,又似乎被放到很慢很慢。
清福客栈里的一切事物,都陷入了停滞的时间中,唯一还明晰的,是柜台后方的那八个大字——“清福无边,入我者享”。
浓重的墨色,是周遭骤然褪色的景象中唯一的不同点。
无尽的沉默中,君既明听到了一串笑声。似男非男,似女非女,清灵渺渺,自虚空中来,附耳说道:“您何必与我家小二为难?”
小花动了动。
“哎呀……您养的花,性子真烈。”声音离开了君既明的耳畔,拉开了距离,哀婉叹息,“您想见我么?为什么?”
“自然是要向你道谢。”君既明说道,“您派望来相赠的手链,十分有用,昨夜救了许多人,避免了很多人的死亡。”
“……”那声音却是哼笑,“所谓生死,死去亦是一种新生啊……望来者,望去者,望留客,望不尽的留不住的,总要走的……我非生非死,回答不了您的问题,相见无用。”
闻言,君既明挑起眉毛,“你知道我要问什么?”
“呵……”那声音绵长叹息,“您站在素问城,要问我的问题……除了素问以外,不做他想。”
只听他说道:“而我只是一位留守的人。望日升月落,潮水取来,花开花谢。我只是站在这里。”
漫长的岁月中,站着的守望亦是一种力量。
那声音轻轻唱起一首乡歌。
“望来客,来客去日苦多……送归人,归人要归他乡……”
语调绵软黏糊,一个词要拐七八九个弯,是南普寿洲的民间小调。
君既明沉吟片刻,却说道:“但我想问的是手链的制作者。”乡歌声停住了,只听君既明说道,“素家想采购一些手链上的香丸。”
那个声音沉默了一会,说道:“香丸乃故人所赠。余音渺渺,斯人不在……若是素家人,或许能自己复刻出来呢?”他的语气中带了几分神往和期盼,“我也想见到那一天。”
这么说来……
香丸的制作者,其实是素家人。
君既明脑海中冒出了一个名字:
素问。
“故人何处?”
“我说过啦。”声音怅然,“我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被声音抽走的丝线似乎在缓慢的被它还回来,周遭褪色的物品逐渐染上了本来的颜色,“您是有缘人,我会让望来把您的房费退掉。”
君既明重复了一遍:“我是有缘人?”
“相遇即是缘。”那声音轻轻叹道,“我许久没有和人唱起这首歌了。”
君既明轻抬手,往下压了压。
周围物品恢复颜色的进度停止了。
“……”声音有几分僵硬,“您不想走吗?”
“请神容易送神难。”君既明微微一笑,不肯走,“既然您说相遇是缘,何不多与我聊几句?”
“……”
君既明望着柜台后的那对大字,十分虚心的请教:“这幅墨宝是您的作品么?”
“当然!”提起这个,声音还是很骄傲的,“这是当初清福客栈开业时,我亲自题的字。墨如我心意坚,你观我的字如何?”
“笔走龙蛇,渴骥奔泉,是一幅好字。”君既明说道,“听望来介绍,这幅墨宝是清福客栈第一任主人的作品。”
“正是在下。”那声音坦然自豪答应,旋即却又弱了下去,“……但是这家客栈的地契不在我手上。”
“诶?”
“来去过客,而我仍在。”那声音说道,“哎……一晃竟然,好多年了。”
君既明若有所思。
“你是客栈明面上的掌柜,实际上的掌柜不是你。”君既明沉吟道,“那后面换的掌柜呢?”
那声音又笑了起来,幽幽道:“自然是我操纵的人。”
他说完,刻意停顿住了。他在观察君既明。但是君既明面色不变,十分平静。
那声音先按耐不住了:“你不说点什么?”
君既明笑了笑,“我该说什么?”
“……”那声音顿住,似乎是在思考,“比如,我操纵别人,这很不应当吧?”
“嗯。”君既明微微颔首,“但是他们也不是活人啊。”
“…………”
声音沉默了。
外来的这个人,竟然看透了吗?
“不过……”君既明收回视线,“我确实有一件事想要请教。理论上来说,这些死去的魂魄,是凡人的该去轮回,是修士的该归天地,但是清福客栈……把他们留住了?”
这一回,声音沉默得格外久。
“因为执念。”许久的沉默后,君既明听见了回答,“不散的执念,无处可去的归途,指引他们来到了我这里。”
君既明懂了,“所以,你也是执念。”
他一语道破了关键。
声音再度沉默了。
但听轻笑一声,声音恍然大悟:“是啊,我也是……执念。”
君既明面前浮现出了一大片白雾,朦朦胧胧。
白雾中,再度传来了歌声。
“望来客,来客去日苦多……送归人,归人要归他乡……杨柳依依别,何日共我还……?”
待白雾散去后,原本空着的柜台后面,突兀的出现了一个人。
他的脸上没有五官,是一张可以任人作画的白纸,又似乎有着每一秒都在变化的五官。
上一秒,或许是老人,下一秒,就变成了少年、少女、青年、妇人……没有固定的形状,没有固定的身份。
他是一个执念,但他已经忘记了他最开始的样貌。
呈现在他的五官上的,是所有的执念集合体……
他朝君既明拱手示意,“某一介无名无姓者,若要称呼,可唤清福。”
他用清福客栈的名字当了自己的名字。
君既明看着他,原本的困惑倒是迎刃而解了,“你们是素问城里的执念,怪不得能提前知道城里的动态。”
他说的,正是昨天晚上,望来过来赠送手链的事。
幻化出形状的清福有几分腼腆,“正是。您是客栈的客人,我们自然要保证您的安全……但是,您似乎用不上。”
清福好奇的打量着君既明。
他有点看不透他。
明明只是一位识微境修士,却能突破自己的干扰,影响到自己的灵境空间。
“我用不上,却有需要它的人。”君既明说道,“未经允许将手链借出去了,实属情急之举……”
清福摇了摇头,“不必道歉,这正是我们想做的事。”
他们的执念,全在素问城一城之地。
愿清福无边,愿入者平安。
清福眼神清澈,“借给素家人,也很好。”
君既明轻轻挑眉。
这句话……
他读懂了,小花也读懂了。
——“他们信任素家人。”
君既明以微不可见的幅度颔首,直截了当,“你在等的,是素问吗?赠送香丸的,也是素问?”
清福的脸上变幻无穷,刹那间闪过了千百张脸。
“……要说是素问,也没有错。”
他如是说道,“但素问已经走了。”
清福看向君既明,“城里不舒服的味道,什么时候能够散去?”
“药师们正在努力。”君既明说道,“希望一切可以尽快解决……你们给出的香丸,起到了很大的作用。”
“真的!”清福很高兴,但紧接着他的脸色就暗淡了,“可惜,可惜我们没有香丸的配方。”
“嗯……”
套话了这么久,感情牌也打了,还是这般说法。
看来清福客栈是当真没有香丸的配方了。
君既明微微一笑,“相信素家,可以妥善解决此事吧。”
“我的心总是在跳。”清福一边说话,一边伸手抚上自己的胸口。
虽然他是执念,他没有心跳,但他认为他有。
“……很不安。”
他看向君既明,“如果有需要,清福客栈的一楼,可以对外人开放。”
顿了顿,他补充道:“免费的,不收钱。”
这一回,君既明没有再阻止周遭物品恢复原本的颜色了。
须臾之间,他又回到了一开始的清福客栈。
望来还保持着将告示递给他的姿势。
在他看到望来的一瞬间,望来眨了眨眼。
“客官,用餐吗?”
第086章 第86章
吃饭与否, 总是一个令人关心的话题,即使是修士也不能免俗。
在素家才吃过早膳不久,君既明婉拒了望来的提议, 但还是让他上了两杯琼玉轻酥饮过来。
晨风轻畅, 君既明手里拿着琼玉轻酥饮, 行走在清福客栈后院的路上, 恍然发觉清福客栈里的草木药香,其实比外面的更好闻一些。
……区别在哪里呢?
神台之中, 小花有着和他一样的感觉。
君既明暗自把这件事记了下来, 回到独院中, 取出剩余的涅元还真液为舒徊调养。等到舒徊将涅元还真液吸收完毕,状态恢复得差不多时,才准备继续出门。
这一回,望来没有出现在他面前,拦住他的去路了。
君既明顺利的离开了清福客栈。
回头看去, 客栈的门虚虚半掩着, 那位自称清福的执念者,履行着他的承诺, 将清福客栈的一楼开放了。
不知道素家的药堂够不够用……
君既明往离得最近的素家药堂走去.
南普寿洲,主城,洲主府。
文书还未送达,但山关的汇报已经通过水镜传音进行过了。
南普寿洲的洲主名唤元鸿志,在南普寿洲经营多年,从前也是南普寿洲一座城池的城主,因为修为进阶等原因, 在三百年前的天授册封中成为南普寿洲的洲主,一当就是三百年。
他的修行岁月, 几乎都是在南普寿洲度过的,对南普寿洲很有感情。成为洲主之后,更是如此——南普寿洲每一座城池的情况都是他洲主之位考评的一部分……自然要更加关心下面的情况了。
若是出了问题,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
就等着考评时吃挂落吧。
元鸿志对南普寿洲有很深的感情,但他也有大志向。
虽然并非数得上名号的仙门大宗出身,做不到那些大宗弟子般,安安妥妥的在宗门里修行,等修为境界够了就可以去中道神州……但元鸿志,是想去中道神州混个一官半职的。
没有为什么,就是想。
去中道神州,或许没有在南普寿洲来得逍遥自在,但元鸿志想去。
从他开始修行,知道有天授册封以后,了解了那些城主洲主的来历后,这个念头就一直在他的脑海中徘徊不去。
从小城主做起,到洲主,再到中道神洲里的官职……元鸿志把自己的升职之路规划得清清楚楚,而他也做到了。如今,他的升职之路已经来到了最关键的地方。
越是关键时候,越不能出错。
元鸿志小心谨慎,生怕自己行差踏错,断送了考评升职的希望。
……然而,他能够确保自己不出问题,却不能保证别人不出问题。
挂断和山关的水镜传音后,元鸿志怅然长叹一声,仰躺在椅子上。
千算万算,谁能想到一直安安分分,妥妥当当的素问城会出问题?
并且——还不是简单的小问题!
作为洲主,他能够接触到的消息,自然是比山关这样的城主更多一些的。
比如山关在汇报中提到的幕后黑手,霞举会。
元鸿志就清楚,近日,因为玄清教递上去的镜明城暗窟事件的案卷,因为玄清教剑指霞举会的行为……中道神州早已暗流涌动。
明面上来看,霞举会的通缉令被顺利发了出来,似乎是玄清教占据了上风。
但……
那些大人物们背地里的事,谁又说得准呢?
如此说来,素问城的事,也是一件好事……
元鸿志暗自想到。
暂缓进入中道神州……是可行的。
如今的中道神州,属实不太平。对于他这种并非仙门大宗出身的,只能依附神州世家的人来说,现在的中道神州,就是一个风暴眼,一旦被卷进去了,很难脱身。
他不是个擅长站队的人。
素问城的事情,虽然也与霞举会有关系,但这很好做选择——毕竟,任谁来了都要说素问城才是有道理的那一方,霞举会无故驱使妖气,侵蚀普通百姓,已失去了公义道理,一点都不占理。
元鸿志站在素问城这一边的行为,便很好解释了。
——他什么都不知道,从前与霞举会背后的大人物也没有瓜葛,他帮助素问城,只是在履行他的洲主指责。
何况!
元鸿志冷了眼。
霞举会当他是死的吗?
想要在他的治下,吞下一城的人沦为妖鬼。
欺人太甚!
想到此处,元鸿志已在心中拿定了主意。
他挥了挥手,对着空中吩咐道:“发洲主令,征集南普寿洲的医师前去素问城,另外,再以我的名义邀请其他大洲的医师来素问城,请他们共同商议,如何解决素问城的麻烦。”
素问城的事情,不能够被掩盖下去。
闹得越大越好,越人尽皆知越好。
元鸿志清楚,那些和霞举会做对的人,会乐意见到这一点的。
随着霞举会的事迹被传扬出去,百姓的心中自有一杆尺子衡量错对,沸沸扬扬的流言蜚语,完全能够掀起大部分人的对霞举会的怨言。
至于他自己么。
元鸿志在心中轻笑。
自己只是太心急素问城的情况了,希望快点把素问城的情况解决了,以免有更大的隐患……他能有什么错呢?
元鸿志放下手,他的命令已经传递出去了。随着洲主令的发出,一大批医修都会赶去素问城。想到这儿,元鸿志又给山关留了条消息,告知他自己已经将此事安排下去了,要他们做好接待医修的准备。
洲主令的效果十分好。
一众医修云集响应——
妖气侵蚀之毒,或有见过的,但如此大规模、如此大手笔的妖气侵蚀,实在罕见!
值得研究!
元鸿志放下了半颗心。
有这么多医修赶过去,凭借山关的能力,处理这件事没有问题吧?
与此同时,中道神州对霞举会的通缉令,伴随着南普寿洲的洲主令、伴随着南普寿洲洲主广邀医修的行为,伴随着终于广为流传开的镜明城暗窟传奇,在九州四海传播开来,掀起轩然大波,一时间物议沸腾。
霞举会这个黑暗组织,暗中谋害了镜明城的成千上万人,还想把素问城毁了!让好好的普通人去当妖怪!
需知,妖族的名声虽然比魔族好一点,但好得有限。至少一个普通人族,是不愿意转换血脉,去当妖族的。像暗窟黑袍那样的人,终究是少数。
一时之间,霞举会的成员们,犹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但这般热闹的通缉行为中,真正被抓住的霞举会成员,寥寥无几……又是另一件事了.
南普寿洲,素问城。
外界对霞举会的讨论、通缉令的执行情况……这些事情很重要,但对素问城里的人来说,还有更重要的事。
因此,这些喧嚣的声音,都在素问城里停住了。
所有来素问城的人心中,只记挂了一件事:要怎么把妖气无害的从人体里祛除掉?
这段时日以来,素安敏临终前留下的那道所谓“有三成概率祛除妖气”的药方,被纷至沓来的医修们研究得透透彻彻。
然而……
越是研究,越是令人怀疑。
素安敏口中的“三成概率”是真实存在的吗?
无论是一丝不苟按照配方来、还是依照配方药材调整比例、或是调整药方炮制的方式……所有能想到的办法,医修们都试过了。
根本没有三成概率这一回事!
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
君既明是唯一一个没有对素安敏的药方抱有期待的人,他在一开始的时候就提醒了素正持,要他安排人去另外研究新的药方,不要从素安敏的思路上着手。
而今,听到素正持沮丧的告知,素安敏的药方确定没有效果后,君既明很淡定:“新的药方研制进展呢?”
素正持轻叹一声:“不太理想。”
过来的医修一批接一批,研究的队伍不断壮大,但是那些妖气,犹如已经吸附在了骨髓里,成为了他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根本没有办法在祛除妖气和保证生命安全之间找到平衡点。
君既明凝眉,同样颇觉棘手,“这几日,我走访了素问城里所有的药植售卖店、种植基地以及各大药堂。素问城空气中的草药香气,并没有问题。”
“……”素正持沉默一会,说道,“最不想面对的结果,是药香已经被我们吸收了。”他苦笑道,“说不定我体内也有药香呢……以我的修为,那天晚上竟然要依靠香丸才能挣脱妖气的引诱。”
君既明轻声道:“这不是最坏的结果。”
“那是?”
“最坏的结果,是药香蔓延到了别的城池。”君既明说道,“而我们没有检测的办法。”
素正持的眉毛越皱越紧,君既明又说道:“当然了,这只是假设。霞举会应当不会做这般自取灭亡的事,他们提炼出来的这种妖气,十分罕见,恐怕即使是霞举会的人,想要提炼出来也极为不易。他们的目标是素问城,不是别的地方。”
素正持苦笑一声,“本以为霞举会还有后手,严阵以待了这么久,却什么都没有。霞举会如今算得上自身难保了吧?我们的……”
君既明摇了摇头,“行百里者半九十。不可放松警惕。”
他正欲继续说下去,在看到一个人前来的素正持时却转了话题,“正和长老他们呢?”
第087章 第87章
素正持叹息道, “他们在药堂里研究解药,没跟我过来。”
按照安排,素正杉负责与医修们一起, 研究素安敏留下来的药方, 而素正和则是负责寻找新思路的那一个人。
但是随着素安敏的药方被确认没有效果, 素正杉便与素正和一起, 开始研究新的药方了,一切药材选用和君成佐使配比都要重新来。
这无疑是一件大工程。
好在如今素问城里的医修非常多。
有本来就在素问城的医修, 有从素问城修行离开又回来帮忙的医修, 还有因为洲主令赶来的医修, 受元鸿志邀请来的医修……
闻言,君既明提出和素正持一起去药堂看情况。
素正持欣然同意,走在前面带路。
“君道友,近来可还好?”素正持苦笑道,“城中事务杂乱, 恐有忽略之处, 还请多包涵。”
君既明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都好,如果药方能快点研制出来就更好了。”
远在洲主城的元鸿志,因为派来素问城的医修迟迟没有传回捷报,一颗心不上不下的掉在半空中,他每日都要与山关问询情况。
而在素问城的君既明,同样提着一颗心不肯放下。
他能够辨认出妖气,小花也可以, 但就到此为止了。
过去修习的丹药之术,在祛除这古怪妖气上起不到作用。至于从春盈长老那里修习到的逆仙为凡之术, 能否将其中的“仙”替换成“妖”……
理论上是可行的。
但是,受逆仙为凡之术的人,将在修为失散的瞬间死去,留不下性命,只有一个或可期待的来生。
这并非长久的解决之法。
毕竟,若是能够活下来,谁愿意去死呢?
——身无挂碍的人是少数。
君既明通过传音之术与春长老探讨过此事,她也做不到在不损害性命的情况下完成逆仙为凡的道术。
一来,此术创造之时,受术者本就一心求死,春盈在创术时便没有想太多,直接一气呵成满足了受术者的愿望。
二来,修士的修为乃天地灵气在身体里的显化,这个道理,用在魔族、妖族身上也是一样的,妖气也好魔气也罢,同样是他们吸收天地精华凝练出来的,与人族修士修为等同的东西,要祛除它们,便是要祛除修行的依凭,天地收回了灵气,更要收回那具修行之前的躯壳。
既然此术无法实现他们想要达成的目的,君既明根本就没有和素正持提起过这件事。
归根究底,素安敏说的那一句话并没有错。
素家人的事情,终究要让素家的人来解决。
“哎,我也是这般希望的。”素正持苦叹,“好在并非素家孤身战斗。”虽然只是日常谈话,但是听得出素正持语气中的感激之情,“诸多医修奔赴来素问城,只为解决妖气之灾,玄清教亦慷慨相助,我从前……或许太狭隘了。”
君既明说道:“可以理解,从前素家觉得四面楚歌,时时刻刻都提满了警惕之心吧,这亦是人之常情。”
素正持笑了笑。他们此刻正经过了清福客栈,客栈的门大开着,里面原本供给客人吃饭的桌椅变成了医修们摆放行囊、放置药材的地方。
“比如这家清福客栈。”素正持虚虚指了指客栈的大门,同君既明感叹道,“我才知道,这家客栈的掌柜,原来是个乐善好施的性格。”
君既明一怔:“这话怎么说?”
“实不相瞒,这家客栈很让我们头疼的。”素正持说道,“他们客栈在的那块地皮,是素家的地,但是清福客栈从来不交租金。他们掌柜的说法是,和我们素家祖上签订过了契约……可是素家早就找不到那份租约了,他们客栈的掌柜也拿不出租约,却咬死了有这么一份租约在,说是租金早就交完了。”
君既明若有所思:“不见了租约,恐怕素家人觉得客栈掌柜空口无凭,只是不想交纳费用罢了。”
“正是!”素正持点头,“上一任家主就是这么想的!上上任家主也是这么想!……说实话,我们老早就没有再去清福客栈催过租金了,只是心里难免会有些介意,毕竟那份租约双方都拿不出来。”
“租约有可能是真的,也有可能是假的。素家姑且相信了那份租约真的存在,却……”君既明哑然失笑,“想来,在此之前,你们都觉得这位清福客栈的掌柜小气抠门了。”
明明赚得盆满钵满,却连租金都不愿意给。
“……那都是老黄历了。”素正持摆了摆手,“这次清福客栈毫不犹豫相助,他们的掌柜绝不会是那等吝啬到想要赖掉租金的人。素家祖上应当确与他们签过一份租约,只是年岁日久,租约不见了踪影。”
君既明笑了笑,没说什么。但他心里也十分认同素正持的话。
想起清福和他说的话,君既明暗自在心里同小花说道,“所谓的租约大概率是素问和清福签下的。”
“嗯……清福在等的人是素问了?”舒徊还记得清福唱的那首乡歌,他想到了自己等待君既明复生的六百年……
他等了六百年,已觉得无时无刻不在深受煎熬,恨不能以身代之。
而清福客栈的清福,等的时间远比六百年更久。
想到这里,长生花的花瓣耷拉下来,很是低落。
但是,他又比清福更加幸运一点。
他找到了既明哥哥。
现在的自己,已经很幸福很幸福了。
只有经历过失去,才会明白,从前在太衡宫那些宛若寻常的相伴岁月,是何等来之不易,何等珍贵。
言谈之间,君既明和素正持已经走到了素正和所在的药堂之处。
素问城中的药堂很多,但是要论数量,最多的肯定是素家的药堂——他们在素问城的每个街区都开设了分店,既可供族中弟子练习,又可为求医者治病,还可以售卖药材,赚些银钱灵石,可谓一举多得。
布设药堂时,未曾想到还能派上这般用场。
妖气之灾中,每处街区的素家药堂都是一个联络点,十分便利。
素正和所在的药堂,自然也是素家的,门口挂着一个牌匾,写着素家第十二分店,简洁明了,来客一看便知,喔,这是素家开的药堂,去里面求医购药不必担忧,是有保证的。
此刻,药堂里分设了好几个区域,受妖气侵蚀最严重的病人在最里面的区域,素正和所在的地方,也在那里。外边则是一些中等症状的病人,一扇屏风分割开来的,是药堂的药柜,每隔几个人,就能见到在采样的医修。
素正持在前方引路,径直把君既明带到了药堂最里面的房间。
“正和。”他站在门口,敲了敲门框,轻声唤道,“进展如何了?”
埋首案头的素正和抬起头,“大兄,君道友!你们来了!”
他的面容疲倦,但眼睛炯炯有神,精力十足,“我近日的研究重点是君道友给的,手链上的那一枚香丸,三哥加入研究以后,有了一些进展,只是还不太明朗。试制了一剂,等待结果。”
君既明说道:“我已问过赠送香丸的人,这枚香丸,他亦是从另一人手中获得的,那位制作者已经去世,没有留下药方,只能从香丸倒推配方了。”
“无妨。”听到君既明这么说,素正和并没有气馁,“我信功夫不负有心人,再者,我又不是一个人在研究,城中这么多医修与我一起呢!”
在他们二人说话之时,素正持拿起了素正和放在书案上的脉案合集翻阅,摆在最上面的,是药堂之中的重症病人的脉案,每半个时辰就要更新一次,往下依次是中症和轻症的。
素正持忧心忡忡,一边翻阅,脸上的愁色更浓,“唉!”
“听闻有一位自愿配合实验解药的兄弟,他在哪里?”君既明四下环顾,这个房间是素正和日常待着研究的地方,东西不多,唯一称得上可圈点的就是素正持手上的脉案了。
解药研究试验进展不在这里,想必还有一个更重要的房间。
他所料得不错。
素正和起身,引着他们去了另一个更加隐秘的房间——当然,这房间的所在,素正持早就知道的。
自愿报名试药的那位义士正待在里面。
他现在神志清醒,虽然已经萌发了妖族特征,但仍然可以正常交流说话,状态尚可。一个时辰以前,他服下了素正和他们研制的试剂,昏睡了过去,如今还处于观察期。
素正和没有开门邀请他们进去,只是站在窗外,让他们看了一眼。
君既明发现自己见过屋内的那个人。
他是素问城里一家酒楼的老板。
君既明记得他,是因为前不久才和小花去他开的酒楼里吃过饭,恰逢这位老板亲自登台说书,给人的印象十分深刻。
素正持长叹一声。
事已至此,他们只能,也必须全力以赴。
早一点解决妖气之祸,才是真正对素问城的百姓好。
静立一旁的素正和皱了皱眉,说道,“大兄,我要去正厅一趟。”
第088章 第88章
素正和接到传音要走, 素正持和君既明自然与他一道,一同离开了药堂的试药观察间。
“可是有什么急事?”素正持关心道。
素正和简单说道:“……门口来了人,说是探望这位试药者的。”
“嗯?”素正持恍然, “是他的亲人吧。”
“……”素正和沉默了一瞬, 答道, “不是。”
君既明偏过头, 看了素正和一眼。
他在有意隐瞒来人的身份,但这是藏不住的, 等他们去了正厅, 自然就知道来的人是谁。
素正持微微挑眉, 没有继续追问。但走着走着,素正和自己想通了,在接近正厅前开口说道,“是受过这位试药义士恩惠的孩子……他经营酒楼的时候,偶尔会通过帮工的方式接济他们。”
君既明:“……”
这个描述……
舒徊说道:“莫不是那对兄妹?”
“有可能。”君既明看着素正和去推门的背影, 没有动用神识, “马上就知道了。”
确实有段时日没见到那对名唤平安的兄妹了。
素正和推门入正厅,君既明紧跟其后。
疑问尘埃落定。
正厅里的两个小孩子十分打眼, 素正和迎了上去。他的心态多少有些复杂,这对他从来都只是单方面认识的兄妹,活生生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是与冷冰冰的文字汇报、朦朦胧胧的想象虚构不同的,有血有肉会说会动的真人。
面对两个身无修为的普通孩子,素正和心中竟然凭空生出了几分胆怯之意。
素正持的眉头拧了起来,他看到素正和走上前去,和正厅之中的那对兄妹说话, 但是语气……仿佛他天然低了那对兄妹一头。
“他们是……”
君既明看向素正持,“他们是最后一任守庙人留下的孩子。”
素正持想起来了。他喃喃道:“我有印象……”
“那场大火, 最终只有他们这对兄妹活了下来,是天幸。”素正持回想起报告中的记载,说道,“或许,也是素问的庇佑吧……”
他提到了一个从来没有人提过的细节:“他们被人找到时,正待在供台的灰烬上。”
“供桌……”君既明念着这个词,恍然道,“放置金身的供台?”
“正是。”素正持颔首肯定,“那儿有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隙,护住了他们的性命。”
“……”
可是君既明知道,平安兄妹在那场大火里活下来,并非天命无故垂怜,而是那位素衣女子在火灾中苏醒,出手相帮。
知道兄妹的身份,素正持拧起的眉头松开了,分出心思去观察兄妹身上的穿着。普通得粗麻布,打着补丁,针脚密密,为他们缝制衣裳的人相当细心,过得……恐怕不太好。
不,不是恐怕,而是肯定。
素正持往前的脚步停顿住了。
……
自己,是不是真的做错了?
他陷入了恍惚,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
那一天,他在闭关,而素问庙起了大火。
一时间,素正持神情恍惚。君既明见状,抬手在他背后点了一指,素正持的这才恢复平静,恍惚飘荡的思绪从空中落到了实处。
而当他收回思绪时,君既明已经走到了平安兄妹面前。
哥哥小平抬起头,仰着脸朝君既明笑了笑,“大哥哥。”
君既明半蹲下来,笑着摸了摸他和妹妹的发顶,“有段时间没见了。”
“嗯!”小平点了点头,“姐姐不让我们出来。她说外面太危险了。”
君既明若有所思,“今天不是偷偷瞒着她出来的吧?”
兄妹两摇了摇头,却是妹妹先开口回答:“没、没有!”
“嗯,姐姐知道我们出来的事情,她让我们按时回去就好了。”小平捉住君既明衣袖的一角,“大哥哥,你能让我们进去看看掌柜吗?叔叔不让我们进去。”说话的时候,他小心的看了一眼素正持。
素正持:“……”
为什么喊我就是叔叔?
但是……
想到自己的实际年龄,素正持对于兄妹两的称呼不发表意见了。
君既明微微一笑,给他们两手里塞了糖,“这位叔叔说得没错,你们的掌柜刚刚服了药,还在观察期,即使你们去了也只能在房间外面看他,说不上话。”
“没问题的!”小平满口答应,“那我和妹妹只看一眼掌柜就出来。”
君既明起身,顺势牵住小平空着的手,他另外一只手和妹妹牵在一起。“正持家主,正和长老,我作保让他们进去看一眼吧。情义难得。”
素正和与素正持对视了一眼,倒是没再坚持下去,“那我就陪你们再去一趟。大兄,劳烦你留在这里,帮我看顾着情况。”
素正和心细如发,也发现了素正持的不对劲,只是他没有明着点出来。
“大哥哥,你好厉害啊。”
离开正厅,小平仰着头感慨道。
君既明轻笑一声,“为什么突然这样说?”
“过来的路上,听好多叔叔阿姨都在说。”小平说道,“都说是一位玄清教的弟子明察秋毫,及时破解了霞举会的阴谋,并且为城里的百姓奔走。”
君既明有些意外,“城主和素家也做了很多事。”
“我知道呀。”小平点头说道,“但我觉得,那本就是他们应该做的事。”
而且……
小平在心里想到,而且,他和妹妹更喜欢玄清教的大哥哥。
君既明笑了笑,“那位自愿试药的掌柜,你们很熟悉么?”
“嗯!我平时在他家做工的次数最多,掌柜的还会送一些卖相不好的糕点给我带回家去吃。”小平十分担心,“他的病很严重吗?”
“不轻不重,病症属于中等。”涉及到自己的专业问,素正和开口了,“但是得病的人太多了,我们还在研制解药。”
说完,他恢复了闭口不言的状态。
小平低着头,沉默了一会,“掌柜的是个好人。”
为数不多的,他在素问城里喜欢的人之一。
“嗯,我们在努力。”君既明说道,“试剂是经过正和长老测验后,才给他服下的,安全性上,不会有什么问题。”
唯一的问题,只可能是试剂在他身上没有效果。
“这样啊……”小平叹气,“我还以为,阿姐放我们出来,城中的问题已经解决了。”
君既明眸光微动:“你家阿姐怎么说的?”
“我也不是很清楚……”男孩回忆道,“那天早上醒来,阿姐就不让我们出门了,好在家里还有些储备的粮食,够我们吃的。”
“但是今天阿姐没有拦着你们了。”
“嗯呐。”小平点了点头,“我们待在家里的时候,不清楚城里发生了什么大事。还是今天出来,在街上听到的消息。”
君既明若有所思,“你家阿姐是素问城里的灵族,对素问城里的情况,确实应当更加敏感一点……”他朝着素正和说道,“他们口中的阿姐是一位素问城本地的灵族,我照顾他们两个很久了。上次我去他们家里时,见过一面。”
“原来是这样……”正在疑惑自己怎么不知道平安兄妹有一个姐姐的素正和点了点头,心中的困惑迎刃而解,“等一等,那岂不是说,素问城的空气已经没问题了!”
君既明颔首,很是严谨的说道:“可以当做参考。”
他没把话说得特别肯定,但素正和还是松了一口气,暂时了却了一桩挂心的事。
走到了试药观察间外面,平安兄妹隔着门窗看到了里面的景象。
掌柜好端端的坐在里面,打着瞌睡。
一切安好。
素家没有说谎。
平安兄妹放下心来,妹妹举起手,将她一直提着的小竹篮递给君既明,“哥、哥哥!”
兄长小平帮她说话:“哥哥,这是我们给你带的礼物。”
“嗯?”
君既明半是意外半是惊喜的接过竹篮,掀开蒙在竹篮上的盖子,里面装了满满一篮子的甜味根茎——
正是他在兄妹两家中吃过的那一种。
为了保证新鲜度,这一回的根茎并没有提前洗净,上边还带着新鲜的泥土块。
虽然卖相不甚好看,但是君既明吃过,他知道洗干净以后的根茎雪白可爱,清甜润口。
“谢谢,我很喜欢。”
小平松了口气,“哥哥喜欢就好——”他解释道,“感觉大哥哥你是喜欢吃甜食的人。”
“……是么?”君既明愣了一瞬。
“没错!”
声音在他的神台之中响起,回答他的人是舒徊。
“既明哥哥,你可喜欢给我吃甜的东西了。”舒徊的喜好就是这样被君既明一点点培养起来的,起初舒徊不理解,后来他就懂了,其实,是师尊喜欢吃甜食。
……只是从前的君既明,不喜欢把自己的喜好坦白的说出来。
舒徊审视着君既明面前的兄妹两,“……他们两个,眼光不错。”
兄妹两要跟着他们的阿姐一起生活,嗯,影响不大。
小花又安静了。
“是呀,不过,也是我的感觉啦。”小平不太好意思地开口,“家里也没有别的好东西了……”
唯独这一篮子甜味根茎,勉强拿得出手。
君既明微微一笑,捡起四根,用道术将上面的泥土块清洗干净,一人分了一根。
入口甜脆。
“是好吃的。”
一旁的素正和点了点头,深有同感。
不仅是甜的,入口之时还有果腹感。
第089章 第89章
给君既明送了礼物, 探望过平日照看他们兄妹两的掌柜后,平安兄妹两乖乖的提出了告辞的请求,不需要大人护送他们, 小平牵着小安的手, 走出了药堂, 扭头朝后方目送他们的君既明和素正和挥了挥手。
竹篮被君既明挽在臂弯, 他温和的笑了笑,把空着的手举起来挥动。
待兄妹两走远后, 君既明方才同素正和说话:“正和长老为什么要阻止我?”
刚刚在观察间外, 他本想和兄妹两说明素正和与素嘉容的渊源, 点出素嘉容是受素正和的安排才会去接济院的,但是素正和用眼神制止了他,甚至于……素正和全程没和平安兄妹两说话。
素正和神色淡淡的,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想了想,开口说道, “无论如何, 站在他们的角度来说,素家是既得利益者。我不能用我的同情心去要求他们来原谅和接受我的道歉。何况, 我让嘉容去接济院……并非是想要得到他们的原谅。”
他叹气道,“只是为了让我自己能够心安,睡个好觉。”
君既明沉默片刻,说道:“他们是喜欢素嘉容的。”
“什么?”素正和睁大眼睛,“真的么?”
“嗯,你把素嘉容当做半个弟子,不清楚他的秉性么?”君既明轻声说道, “嘉容没有按时出现在接济院,他们很担心。”
而如今, 为了探望一位关照过他们兄妹的掌柜,他们可以冒着城里尚未消散的风险跑过来。
素正和恍然:“这对兄妹……很重情义。”
他想起了平安兄妹的父母,默然了许久,“他们的父母……也是这样。”
唇齿间泛起苦涩的味道,但那根甜味根茎带来的清甜依然存在。
素正和问道:“君道友,刚才我们吃的是什么东西?”
舒徊轻咦了一声。
君既明亦有几分困惑,“你不知道?”
“……我应该知道?”素正和不大肯定,“我从未见过。但以方才未经清洗的形状来说,应当是某种草木植物的根茎,需要洗净、剥去外层的硬壳方能食用。”
君既明凝眉沉思,“对,这是我上次去他们家时吃到的。有时候没东西吃了,他们两兄妹就会吃这个。”他沉吟道,“具体是什么植物的根茎,我没看出来。但应当就在他们家的不远处,方便他们摘取得到地方。”
否则,不会成为平安兄妹食物的首选。
“在他们家么……”素正和喃喃自语,“素问庙的后山……”
“君道友,可否再予我几根根茎?”
君既明递出竹篮,大方的任由他挑选,“有何特别之处么?”
“君道友,你知道的,为了试药,我一直在接触妖气。”素正和神色凝重,“但是……方才,吃到这种根茎之时,忽然心血来潮有所感。”
修士眼中的心血来潮,正是一种天启。
素正和说道,“或许,这种根茎予我们一直寻觅的解药有关系。”
他没同君既明客气,从竹篮中择取了十数根。
君既明若有所思。
素正和的心血来潮突然,但他的猜测不是没有道理的。
万物生克有常,杀人药与救人药往往便生长在一处,只看医师是否慧眼能辨。
“既然如此,我会去寻找这种根茎的生长地。”
君既明主动认领了一桩差事。
平安兄妹摘取的根茎,并非是他从前见过的任何一种草木植物。不曾见过,当然辨认不出来。或许,是一种只生长在素问城的植物?
见君既明主动提出来帮忙,素正和很高兴,“那便多谢君道友了。”
他欢欢喜喜抱着根茎回了药堂的后院。
君既明往药堂里看了一眼,素正持已经同正厅里的医师、病人混迹在了一起,满身华服淡了气势,仿若也只是一位普通的会些医术的人。
没有再去和素正持打招呼,君既明独自离开了药堂。
却听得舒徊说道:“既明哥哥,我能找到它的生长地。”
“嗯?”君既明一怔。
“我可以试一试。”
神台之中的藤蔓被舒徊调动,弯弯折折形成了一道符篆的纹路,“这是一道……勘寻用途的符篆。”
纹路构造是君既明从前没见过的,“你创造的吗?”
“……嗯。”舒徊说道,“创造此符时,极耗心力,还在终得此符,还算有些用处。”
他说得简单,“既明哥哥,你可以只用普通的绘制之术来画符。这植物根茎是天生有之,而非凭空虚造,无中生有,以普通的绘制之法来驱使符篆足够了。”
“……”
君既明压下心中疑惑,找了个僻静的地方,取出符篆的绘制工具。
“我试一试。”
绘制符篆只在一瞬间。
一次便绘制成功了。
但是……
君既明收起绘制符篆的工具,心中疑惑难解,这个符篆的复杂程度特别高,小花有哪里需要用到这种程度的勘察符?
将绘制好的符篆用在竹篮里的根茎上,冥冥之中,君既明感受到了符篆的指引——沿着指引走,就能找到根茎的生长地。
与他猜测得差不多,根茎生长地离城南素问庙所在的那座山不是很远。
却也有一段距离。
山竹飒飒,清风和畅。
沿着符篆指引,君既明和舒徊路过了城南的官庙,路过了碑林,离开了素问城的范围。
“他们居住在碑林地下,或许有通往外界的通道。”君既明足尖轻点,翩然越过了城墙,在心中同舒徊说道,“他们不可能走正门进出。”
舒徊颇为认可,“这对兄妹的秘密真不少。”
君既明笑了笑,却说:“难得糊涂。”
他似乎是在说玩笑话,但是舒徊听着却心中一紧:“就如……你我之间,没有秘密么?”
舒徊:“……”
他仔细一想。
竟然不少。
好在君既明没有往下追问的打算,似乎只是随口一提。
舒徊默默缩小存在感。
君既明轻轻浅浅,无声笑了笑。
离开素问城,再出去一里地左右,便是一道河水蜿蜒经过。
清风送来了河水的味道。
清澈的,澄净的。
河水两岸生长着足足有半人高的不知名植物。植物的上半身是窄长的叶片,下半身则是笔挺的杆身,杆身每过三四指宽度便有一节横着的纹路生长,将长长的杆身分割成了许多节。
——这种不知名的植物,就是平安兄妹采摘的根茎来源。
勘寻符很是灵验。
到了近前,勘寻符便失效了。
君既明快步走近河水处。
“天下水源,皆出清江。”君既明说道,“这河水,亦是清江的一道支流。”
只是几度分流而下时,奔腾的气势减缓了,变成了一道无害的温婉的河。
舒徊道:“又是清江。”
……所谓天命,所谓天运。
舒徊闭口不言了。
“是啊,又是清江。”君既明已经站到了那一丛丛生长得茂盛个的植物堆面前,俯身摘下了一株。
留了三四节的根底。
君既明从摘下的杆身上取下一截,仔细辨认过,“嗯,正是这一种草木。”
“不曾记载在草木经书中……”君既明轻声说道,“无怪乎医修们不知道。”
这一处河水处人迹罕至,恐怕平日里只有平安兄妹过来。
而放眼望去,只有素问城到这里的一小段河水边上生长了这种草木植物,再走得远一些,就没有了。
远远看去,它们生长得与河水畔的杂草无异。
有人路过,恐怕也只当是寻常的杂草。
只有吃不上饭的平安兄妹找得到这里。
君既明默然。
他静立片刻,溪风卷起他的衣袍,冷淡的阳光落在他的侧脸,轻吻上他的鼻梁。
胸口的长生花,静静的看着这一幕。
不由得心驰神晃。
清江之畔,若有神灵,可比得上师尊一分一毫?
……肯定是比不上的。
君既明按住偷偷在身上作乱的藤蔓,开口说道,“回去了。”
“噢。”舒徊正经道,“是该回去了,素正和研究出成果了么?”
“……”君既明哑然,“半日的功夫都没有,能有成果么?”
他弹指在河水处落下了一道阵法——防止有人恶意前来破坏。
“走吧。”
只能等素正和的研究结果了。
希望他的心血来潮,确实是天启,而非臆测。
君既明带着那株被他折断的样品回到了素问城,一道把植物生长地的消息带给了素正和。
素正和讶然:“竟然是一种不曾有记载的,可以入药的植物!”
君既明:“可以入药?”
素正和点了点头,“对。初步测定了一下,确实是具有药性的,属清正平和的药效,生吃亦有果腹的功效。”
他猛地伸手拍案,“这可是没有记载的植物!”
若是……
若是……
素正和呼吸有些急促。
君既明笑了,清楚他在想的事情,却是提醒道:“眼下最重要的事是研制解药。命名的事情,可以往后面放一放。”
素正和平复呼吸,点了点头,“君道友,你说得对。而且,我还有想法……若是够得上命名的标准,也该由他们来命名。”
“他们?”
“……那对兄妹。你说呢?”
第090章 第90章
面对素正和的提议, 君既明很认同。
不过,这一切都有要建立在这种植物确实能够对祛除妖气起到效果,并且确实从未被记载过的基础上。
从君既明口中听到这件事时, 兄妹两显然那有些吃惊。
“那……真的有用么?”小平很疑惑, “当时实在没东西吃了, 我才去找的那种植物, 我也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
“怎么找到的?”
小平回忆道,“是姐姐告诉我的。她让我沿着她给的路线一直走, 然后, 我挖了好多好多回来——”
他口中的好多好多, 落在大人眼里,其实也不过小小的一把。
只是足够提供幼儿急需的营养罢了。
“姐姐说,她感觉到那儿有能吃的东西,就让我过去了。”小平说道,“没有啦, 就这么简单。”
“可能会有用。”君既明摸了摸小平的发顶。他们正一同坐在一处桥面的台阶上, 因为妖气的缘故,这座人来人往的大桥难得安静。“正和长老在研究了。”
“希望可以快一点。”小平手臂支在膝盖上, 托着腮,“掌柜叔叔可以快一点好。正和长老是谁?”
君既明说道:“是那天药堂里和我们一起去见掌柜叔叔的人。”
“噢,是他啊。”小平摇头晃脑,找到了记忆中的人,点评道,“他身上的味道不讨厌,对不对, 安安?”
“嗯!”妹妹用力点头,附和哥哥的话。
君既明笑了笑, “你们这么说他,被他知道了,应该很高兴。”
“会么?”小平皱着脸,“我以为他们不喜欢我和安安。”
“那就要你们自己去看、去判断了。”君既明沉吟片刻,如是回答道,“等会还要去药堂做义工么?”
“要。”小平点头,“药堂包吃饭呢。而且……”
他心中涌动着一种莫名的情绪,但是他说不出来。以他的年纪知道的词语,似乎怎么说都同那莫名的倾诉对不上号。
男孩沉默了许久。
君既明再次抬手摸了摸他的发顶,“我明白。”
送入男孩手中的,又是两颗桂花糖。
他抬头望去,君既明眉目温和,“最后两颗啦。”
糖纸的触感停留在掌心,小平展颜一笑:“大哥哥,以后我要当自己做糖的人。”
他拍了拍胸脯,“到时候,第一个请你吃。”
“是么?”君既明说道,“那很好啊。这个桂花糖是我一个朋友做的,他和你一样,小时候吃过糖,后来想当一个会自己做糖的人。”
小平歪着头:“他成功了?”
君既明笑了起来,“他如果没成功,你手上的糖是哪里来的?”
男孩嘿嘿一笑,从台阶上站起来,牵着妹妹的手,“大哥哥,我们先去药堂了,拜拜。”
君既明抬起手挥了挥,“嗯,去吧。”
等平安兄妹两走了,就只剩君既明坐在台阶上。
远看只有他一个人。
实则,他的花也在。
“既明哥哥,我也会。”小花突然说道,“我也会。”
君既明又笑了起来,“我知道。”
“知道?”
君既明抚上胸膛处铭刻有契纹的地方。
“嗯,知道。”
他轻声说道:“虽然世上好吃的糖很多,但迄今为止,最甜的一份,是在太衡宫时,你带给我的。”
小花沉思片刻,迟疑道:“……蜂蜜?”
君既明不由得笑起来,“你也记得。”
“很难忘记。”小花嘟囔道,“害你被罚抄门规了诶——”
这可是小花的黑历史!
“哈哈哈哈。”君既明大笑出声,莞尔道,“怎么不算是一种全新的体验呢?”
他从出生起,便一丝不苟的做君家的继承人,做太衡宫的大师兄,片刻不敢停歇。
却是在抄写门规的那时顿悟了。
他的人生,终归是自己的修行。
除了他自己,没有人可以为之定义。
君既明飘飘看向了远处。
那一天,小花刚刚学会分出一株分身的技巧,紧接着,就欢快的跑走了。
君既明本以为这株花要走。
毕竟待在他身边很无趣。
但君既明猜错了。
到了傍晚时分,长生花捧着一份灵蜜回来了。与甘甜的灵蜜对应的,是藤蔓上深深浅浅的伤痕。
偏偏长生花不在意,只是把灵蜜捧到了他面前。跟着君既明读了许久的经卷书文,长生花已经会说话了。
面前的灵蜜芬香,君既明不由自主地接了过来。
“既明哥哥,给你吃!”长生花蹭着君既明的手腕,“给你吃。”
“……给我?”君既明有些错愕,旋即想起了前日师弟宴请时,满座皆有一份灵蜜,除了君既明。
师弟说料想师兄不爱此等甜腻之物,为君既明准备的是比灵蜜更加珍贵的灵饮。
君既明没有喝。
而此刻,低头看着灵蜜,君既明心中触动,“哪儿来的?你吃过了么?”
“没有。”小花摇了摇花瓣,“给哥哥吃。”
君既明微微笑了笑。
灵蜜这等身外之物,他想要多少就有多少,并不稀罕。
但这一份被小花千辛万苦捧过来的灵蜜,格外不一样些。
只是……
“哪儿来的?”
君既明抬手摸到藤蔓上的伤痕,“你闯到哪里去了?”
小花想了想,形容道:“ 师叔?讨厌的人的师父……是师叔。”
“……”
君既明知道,小花口中的“讨厌的人”,指的是师弟,正是前几日宴请的那位。
而师弟的师父,则是明河真人的师弟,也是君既明的师叔。
君既明沉吟片刻,这份灵蜜他肯定是不会交出去的了,而……
当是时,有弟子来报,师叔亲自过来了。
小花被君既明藏了起来,重新藏回了身体里。
君既明一力承担下了责任,说是自己贪食,才去师叔的园圃里取了灵蜜。
师叔并不在意,甚至多赠送了他三罐灵蜜,让君既明若是吃完了还想要,可以直接去找他,不必独自去园圃里取。
……但这件事被明河真人知道了。
总之,明河真人罚君既明抄了一千遍门规。
没想明白的时候,君既明以为是自己做的事情背离了大师兄的身份,让明河真人不高兴了。
而现在……
而现在回头来看,君既明只觉得索然无味,那分明是明河真人认为君既明这种行为超出了他的掌控范围,为了试图再次掌控他建立权威性的手段。
事情回忆多了,总是不愉快的。
君既明敛眸。
轻声说道:“那份灵蜜,很甜,很好吃。”
回忆起来,也是甜的。
小花就得意了:“我肯定比别人厉害呀。”
君既明笑了下,“嗯。”
他想起昨日桂小山的来信,“……还没有给桂小山回信的。”
素问城中发生的事情,早随着南普寿洲洲主元鸿志的洲主令,令九州四海的人都知道了,根本瞒不住。
君既明早在信中同青云真人以及桂小山等人说明过此事。
青云真人没有问他需不需要帮助,只是说了如果需要他来,可按照之前说定的办法呼唤他。
桂小山咋呼一点,十分关心君既明他们的进展情况,依然恼怒自己的修为不能够出来历练,错过了这么一桩大事。顺带提到了,郁衍那位书呆子终于动脚,离开了玄清教,说是家中有事需要回去一趟。
舒徊想起郁衍身上物宜教的味道,和君既明提起此事。
“物宜教……”
君既明沉思。
有一点在意。
毕竟素正持提到了,那一条导致清江烛家覆灭,导致此后种种的预言,就是物宜教出来的。
……巧合?还是冥冥的安排?
君既明在回信中问候了郁衍家中是否有急事,可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桂小山一定会乐意去帮他问清楚的。
如是写完,君既明又提了些细枝末节的事情,凑了点字数。
将回信给桂小山发过去,君既明重新投入祛除妖气这一桩正事。
往后几日的素问城风平浪静。
街上偶尔有人出来走动了。
一切似乎都是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
君既明又见过几次平安兄妹,都是在药堂里见到的,他们脸上流着汗,眼里却开着高兴的花,显然乐在其中。
还见到了,曾经在素问庙里见过的,带着自己身患离魂症的妹妹来素问城求医的那位女子。
再次见面之时,女子脸上的愁苦之情少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对未来的期盼。
她记得君既明这位好心人,主动与他说了些事情。
因为这次的妖气事件,素问城里涌入了许多别洲的医修——这都是从前她接触不到的资源。
她们姐妹二人侥幸,不曾被妖气侵袭……说到此处时,女子坦然说出了缘由。
实在是太穷了,买不起供奉素问的画卷。
没有被妖气侵袭,已是幸事。更幸运的事,别洲过来的医修中,有那么几位对离魂之症有了解的医修,出手医治了她的妹妹。
虽然离魂之症没有彻底痊愈,但对比之前,已经好了太多!
至少,支撑到素问城那位专精离魂之症的医师回来时没有问题的。
也不需要她寸步不离的照看了。
她能抽出时间多赚一些银钱。
夏日将至。
一派欣欣向荣之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