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见到
第二天起来已经过了晌, 哪怕周末和假期元京墨也没睡到这么晚过,看见悬浮柜上数码表上面显示的时间时还不敢相信,又打开手机确认了一遍。
有秦孝发过来的短信, 第一条说他今天要去地窖里给李老头拿些萝卜, 第二条是十一点发的, 就两个字。
【没醒?】
元京墨搓搓脸, 给秦孝打电话过去。
秦孝那边有风声,听着就像能闻到家里冬天特有的冷味。他声音低, 在风里仍旧清楚。
“起来了?”
元京墨耳朵麻了。
“还没起, 刚刚才醒, ”房间没别人, 元京墨还是下意识扯过毯子把身子中间遮住了, “咳……你在干活吗?”
秦孝用肩膀夹着手机脱下泥手套, 说:“干完了。”
“那我们说会儿话。”
“嗯。”
元京墨忽然意识到,他真的太长时间没见秦孝了, 太想秦孝了,以至于只听秦孝“嗯”一声都觉得像心里有什么在抓挠一样。
出神几秒, 听见秦孝问:“怎么吃饭?”
元京墨立刻乖乖回答:“昨天晚上蒋烈说有人给送来, 在住的地方吃饱再出去。”
“嗯。”
提到昨天晚上,元京墨手指绕着毯子的穗头, 说:“昨天晚上本来我们各在各屋的,后来都没睡就去空房间玩了。”
秦孝应了声。
“那个房间两张床拼起来挺宽敞的,感觉和宿舍里的四张床差不多,躺下谁都碰不着谁, 后来玩累了就打算一人半张床那么睡。”
元京墨停下的档口明显话没说完, 又没继续,秦孝几乎能想象他纠结着不自觉瘪嘴的样子。
“怎么了?”
元京墨发现自己实在不适合绕圈子, 于是直接问:“我在那个屋和他们一块儿睡你会不高兴吗?”
秦孝顿了两秒才明白元京墨的意思。
没立刻听到回答,元京墨补充:“昨天晚上我回房间睡的,只是问你会不会,要是你不高兴我就知道以后不能那样了。”
“不会。”
元京墨眨巴眨巴眼:“真的啊?”
“真的,”秦孝说,“和同学该怎么相处就怎么相处,不用考虑这么多。”
“也不算考虑多吧,网上都说了,恋爱是要靠两个人一起用心维护的,当然要注意一点。乔植说他有同性恋的朋友,在外面住的时候从来不会和其它人在同一个房间,我觉得有道理呢。”
“所以半夜专门换地方睡。”
“是后半夜,”元京墨像做了新鲜坏事的小孩一样,压低声音偷偷说,“我们打牌来着,还用连着音响的话筒唱歌,回来睡觉的时候感觉天都快亮了。”
秦孝听着元京墨有点不好意思又隐隐兴奋的语气,神色显出平日少有的松弛:“嗯,好好玩。”
“想你了。”元京墨翻了个身趴下,刚想再说什么,忽然听见两下敲门声。
是谢一鸣在门口问醒了没。
“醒了醒了,”元京墨撑着身子坐起来,“我洗个漱就来。”
门没锁,谢一鸣也没进来,在门外说了句:“那我让送餐了。”
“好。”
秦孝隔着手机听见隐约的声音没了,接着听见元京墨复述:“是谢一鸣,他问我醒了没有,让人送饭过来。”
“嗯,洗漱吃饭去吧,不早了。”
元京墨抓抓头发,伸脚在床前找到拖鞋:“你就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啊?”
“有。”
元京墨不自觉举着手机歪歪头。
“注意安全,”秦孝在北风呼啸的背景音里停顿两秒,补充,“高高兴兴回来。”-
最南边的城市暖和,腊月天穿个薄外套就能出门,赶着起得早中午头出门的时候,蒋烈甚至就只穿件短袖。
抱着插吸管的椰子喝最新鲜的椰汁,从小摊端一碗五颜六色的清补凉,举着弹牙的烤鱿鱼,赶着卷白边的浪踩冲上岸的草贝,戴着面罩下到海底潜水,在日落前的漫天金黄里滑翔……
四个人三辆自行车环着绿树成荫的小岛骑行,不会骑的元京墨坐在谢一鸣后座,举着手机给比赛的蒋烈和乔植录视频。
后来自行车停在路边,四个人垂脚并排坐在靠海的长石台,迎面来的风吹得衣服后背鼓出形状,扬起的发丝裹着太阳光。
元京墨接过从另一头乔植那儿传过来的糖,没多想剥开塞进嘴里,牙一咬才尝出来虽然颜色像但绝对不是菠萝糖。
有点甜有点香又像是有点臭似的,实在奇怪,他赶紧从口袋掏出糖纸展开吐出来:“什么东西?”
“榴莲糖,”乔植隔着蒋烈和谢一鸣说,“你别吐啊,刚开始可能吃不惯,后面越嚼越香。”
元京墨看蒋烈,蒋烈边吃边说:“对,而且这是好榴莲现做的,超市买不到。”
元京墨又看谢一鸣,谢一鸣拿着没剥:“我不爱吃。”
蒋烈眼睛骨碌一转:“不吃给我。”
谢一鸣给他,蒋烈两下剥开,到嘴边的时候忽然抬头一指:“什么东西?!”
“什么?”
其余几个人跟着抬头,没看出蹊跷,谢一鸣问他:“你看见——”
话断在半截,蒋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榴莲糖从谢一鸣牙关怼进去,接着捂住他的嘴笑得张狂:“怎么样,好不好吃?”
谢一鸣皱起眉囫囵咽下去:“哼嗯嗯。”
“等着就等着,”蒋烈撤开手,“你还能把我推下去?”
元京墨在蒋烈朝自己扭头的同一秒把手里的糖团起来塞进口袋,用手挡着嘴发出警告:“劝你不要继续危害宿舍和平。”
蒋烈手停在半路:“没品位的人类。”
确定乔植身上只带了四块,元京墨终于放心说话:“等回去给我几个吧。”
“随便吃,”乔植说完反应过来,“你不是吃不惯吗?”
“嗯,带点儿回去给家里人尝尝。”
“我买了好几包,分你两包。”
元京墨立刻摆手:“我要四五块就行,他们估计也吃不惯,味儿太奇怪了。”
乔植朝他竖大拇指:“我们觉着什么好吃带什么,你是觉得什么奇怪带什么。”
元京墨想了想房间里酸倒牙的夹心糖、咬不断的山楂卷、黑煤块状的芝麻糕,无法反驳。
估计出来玩谁都忍不住不买东西,尤其都是第一次来这儿,看着新鲜的东西多,更少不了买。
元京墨也一样,好吃的买点儿,新奇的买点儿,奇奇怪怪的也买点儿,而且一买就是四份打底。
爷爷一个,爸爸一个,妈妈一个,秦孝一个,如果碰上特别喜欢的,得再加上元京墨同学一个。
东西买了不少,不过临走都由司机安排寄出去了,大家还是一个书包搞定,怎么来的怎么走。
回去的时候几个人没乘同航班,元京墨回想着来时在机场的流程,终于顺利登机并且帮旁边小孩系好安全带的时候,忍不住在心里悄悄臭屁了下。
这才几天,没见过飞机的元京墨同学已经能自己坐飞机,还能教别人系安全带了!
元京墨抓紧时间给秦孝发了短信,又在群里汇报即将起飞,之后就乖乖坐好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飞机起飞的时候他紧张,耳朵也不舒服,来的时候起飞后十几分钟他才能正常和舍友说话。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有经验了,这次没那么严重,元京墨看了会儿书又睡了一觉,醒的时候四个小时航程已经过了大半。
后面没再睡,元京墨看着遥远的地面,脑子里想的全是秦孝。
这会儿到哪里了?
坐车人多吗?
汽车站到机场的公交好找吗?
会比他早到还是晚到?
穿的哪件衣服?
要不要,抱一抱?
要。
元京墨托着脸忍不住嘴角上扬,眼睛也弯起来,从空中弯到落地,又一路弯着在人流里往外走。
他不断超过一个又一个或匆忙或慢走的人,在人群的空隙里七拐八绕,他脚步太轻快,丝毫不在乎多走路,更感觉不到丁点疲累。
临近出口,元京墨步子一顿,眼睛忽地亮起来。
他小步跳着伸直胳膊,朝挤挤挨挨里格外显眼的身影用力挥舞。
秦孝往前一步,也抬起手,直等人到跟前才落,罩在元京墨头顶,朝自己兜了下。
“秦孝!”
元京墨直直扑进秦孝怀里,眼睛弯成亮晶晶的月牙儿:“秦孝秦孝!”
热乎乎的呼吸覆盖过脖颈冬日的凉,秦孝一只手扣住元京墨后背,一只手陷在他软蓬的头发里。
长长了。
“你什么时候到的呀?”元京墨仰起脸一句接一句问他:“从车站过来远不远?等很长时间了吗?”
秦孝垂眼盯着他的脸,胸膛起伏被厚实的冬衣遮掩,低低“嗯”了一声。
元京墨歪歪头,笑了:“问你过来等多久了呢,你嗯什么呀?”
“不久。”秦孝朝旁边指示牌扫了一眼,领着元京墨往那走。
“好敷衍哇,我要单方面宣布入选年度男友敷衍回答合集。”元京墨被秦孝胳膊的力气带着拐弯,虽然是第一次来市里的机场但也看出来不是出口的方向。
“咱们去哪儿呀?啊这边是卫生间,我在飞机上去过厕所了,你要去吗?我在外边等着你。”
秦孝像没听见,带着元京墨进去一路走到最里面才停。
“我不用——”身后的秦孝伸手推开隔间门,元京墨话没说完,本能顺着秦孝的力道进去。
门被秦孝从外面拉上,元京墨一脸懵地拽拽把手,秦孝应该是还没松开,门拉不开也没完全关严。
隔间干净宽敞,白地板映着顶灯,马桶没有半点灰尘,还有挂钩和小置物台,在里面换衣服完全没问题。
在飞机上元京墨把毛衣和袄套上了,不过嫌麻烦没穿绒裤。
是怕他冷让加衣服的意思?
元京墨试探着喊了秦孝一声,没反应。正打算从虚掩的缝往外看,门忽然又被推开。
——秦孝进来了。
有限的空间骤然变得逼仄,秦孝反手拧上锁,一方天地狭窄到只余方寸,几乎能听到心跳的回音。
胸口起伏漏了几拍,呼吸也乱得厉害,元京墨张张嘴,下意识想说什么给自己停转的大脑一点反应时间,可秦孝的声音先落下来。
“元京墨。”
秦孝手罩住他右边脸,又一寸一寸滑过耳廓发尾:“先别说话。”
元京墨仰着脸,感受着熟悉的粗糙和暖意,鼻腔不足以呼吸顺畅,他半张着嘴,闭上吞咽两下,又不自觉张开。
所有的感官能力都迟钝,他一眨不眨看着秦孝,忘记去听到底说了什么。
秦孝圈住温热的后颈,拇指指腹在耳后骨间的细微凹陷处反复摩挲,他看着面前实实在在能碰到的人,看着张张合合的两片嘴唇,喉结滚了又滚。
“我听不进……”
第62章 烫
秦孝的这声“听不进”分不清无奈还是叹息, 甚至像是带了错觉似的软,落下来的刹那能麻痹所有神经。
被控着后颈亲下来的几秒,元京墨大脑空得彻底。
最开始是站着的, 后来更像挂在秦孝身上。
感官清晰的短暂片刻元京墨一直在尽力回应, 他贴紧秦孝的胸膛, 勾秦孝的脖子, 攀秦孝的肩膀,哪怕缺氧也仰着头、张着嘴, 追逐秦孝的亲吻, 接受秦孝的攻掠。
他喜欢这样。
喜欢感受秦孝难得外露的情绪, 尤其喜欢每一分情绪都是因为自己。
恍惚间仿佛分开过几瞬, 可那几个瞬间短暂到可以忽略不计, 像是谁都不能离开对方哪怕一秒钟, 换气都嫌多余。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的反应,也可能在最开始的拥抱亲吻之前就已经开始。
没人注意。
直到再也忽视不了。
元京墨整张脸埋进秦孝的袄领子里, 脸滚烫,喘出的气滚烫, 连被秦孝扣着的后脑勺都在发烫。
又好像, 发烫的不是后脑勺。
是秦孝的手掌。
“秦孝……”
元京墨声音很小,捂在袄领和脖颈间, 闷闷的。秦孝没出声,拇指在元京墨耳后搓了搓。
“我站不住……”
秦孝于是挪开手,卡住元京墨腋下往自己身上托。
袄和毛衣的下摆随着两人的动作堆上去,元京墨腿直接盘在秦孝腰上, 热度轻易穿透牛仔裤灼在大腿里侧。
“……也扒不住。”
秦孝一只胳膊环着元京墨上身, 一只手兜着屁股把人托得稳当,但听见元京墨嘟囔的话还是转了个身, 抱着元京墨在马桶上坐下。
元京墨坐在秦孝腿上,埋头环着秦孝肩膀一动不动,不多会儿就发现不对。
秦孝是腿吃着劲靠边坐的,没实打实坐在中间。
估计是怕马桶担不住两个人重量。
想也知道这么坐得多累人,元京墨赶紧推着秦孝肩膀从他身上下来。
秦孝一下没反应过来,抬头的时候手还半抬着:“怎么了?”
“你别我说什么都……”
——“咚咚!”
门板忽然被敲响,元京墨不设防吓了一哆嗦,话断在半截慌忙转头。
——“哥们儿,几个人啊?”
说话的人语气轻佻,话里带着的笑让秦孝眉头不自觉压低,他攥住元京墨的手把人挡在后边,冷声回:“家里小孩换衣裳,没空地儿了?”
秦孝声音沉,没有少年声线里的清朗稚嫩,很难只听说话分辨出他的年纪。
门外的男人愣了愣,这情形和预想里仓惶窘迫全不搭边,收回敲门的手假咳了声:“哦,我再找找。”
男厕所进来的人基本在小便池和外边一排隔间,里边这排大部分空着,根本不用找。他是进来抽烟的,临走听见一粗一细两个声音以为碰上了刺激现场。
男人撇撇嘴,嘀咕着“还当有好戏”把手机录像关了。
元京墨屏着呼吸,全神贯注听敲门的人走远没有,秦孝转回身碰他的时候又吓了小下。
胳膊僵在半空,秦孝顿了两秒要往下放,元京墨忽然舒了口气抱住他的腰,用比蚊子大不了多少的声音抱怨:“什么破人呀,吓我一跳。”
秦孝手在他后背从上到下抚了两把,沉声说:“怨我。”
“哪有,怨你什么呀。”
秦孝垂着眼皮,没应这句。
是他忘了不能说话的事,忘了压声音。也是他一时冲动,把元京墨带到这儿来。
哪一样都不该。
元京墨也学着在秦孝后背搓了搓:“还好你反应快。”
秦孝嘴唇在元京墨头发上无声贴了下,说:“换衣裳。”
“啊?真换呀?”
“你打算就穿一条裤?”
元京墨摸摸鼻子笑:“感觉也没有特别冷嘛,想省点事来着。”
秦孝捡起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在地上的书包,挂在挂钩上,从里面找出绒裤和秋裤,先把秋裤拿了出来。
“不穿秋裤了吧,在这儿费事。”
“不费事,”秦孝把自己套在外边的袄脱了铺在马桶盖上,“坐上边换。”
元京墨一看就要伸手阻止,秦孝握住他胳膊没让:“听话。”
元京墨哑了。
“盖着袄脱,先脱右腿。”
不知道先脱哪个腿有什么区别,也没想着问。秦孝的袄大,一半在底下坐着还能有一半盖住腿,元京墨老老实实被裹在厚实的还带着体温的袄里,先把右腿从牛仔裤里脱出来。
动作间免不了会有从袄里露出来的地方,虽说机场开着暖气,这么光溜溜裸在空气里也冷起来一片鸡皮疙瘩。秦孝没细致给他盖小地方,只半蹲着握住元京墨的右脚,迅速把秋裤的右腿给他穿上。
动作太快,元京墨甚至没反应过来。
到左腿的时候元京墨特别注意了,才看见秦孝在他脱牛仔裤的空档里,一只手从秋裤的裤脚伸到裤腰,把整条裤腿堆在了手腕。穿的时候不用元京墨一点点地拽,套着裤腿的手握住他脚掌,另一只手三两下就能顺顺当当把秋裤穿到腿上。
脱下来的裤子没往别的的地方放,秦孝折两下搁在腿上,如法炮制穿好绒裤后再把牛仔裤取开,拽着里边的绒裤和秋裤的裤脚让元京墨自己穿最后一层。
裤子腿都穿上了,得站起来提,不等元京墨弯腰,秦孝已经往他脚上套了一只鞋。
“我、我自己穿。”
秦孝没坚持,把另一只给他。
元京墨耳朵烧得透红,刚才还冷出鸡皮疙瘩,这会儿又冒了层薄汗。
他站起来的时候秦孝没跟着起,还那么半蹲着,挨着摸了两只脚踝检查,把跟着窜上去一截的秋裤拽下来重新用袜子裹住。
站起来的时候元京墨一把搂住秦孝的脖子,踮脚亲他下巴。
秦孝搂住人在他嘴上亲了下:“冷着没?”
元京墨摇摇头:“没冷,啊你快穿袄!”
“没事。”
“快一点啦……”
走的时候秦孝先出去,看外面没人,又把隔间门推开让元京墨出来。
两人一前一后往外边走,到拐弯的地方碰见个往里走的人,再往外走人更多,偶尔得侧一下身。
元京墨越走脸越红,像是才后知后觉到刚才他们在随时有人的地方做了什么。
秦孝一只手落在元京墨背上,元京墨跟着走了几步,忽然停下拉住秦孝:“洗手去。”
他要洗手秦孝就换了方向,到洗手池前看着光秃秃的水龙头顿了下,元京墨伸出手去示范:“是感应出水的。”
“嗯。”
秦孝伸手对着自动出来的水冲了冲手,洗完往回收的时候元京墨按了两下墙上挂的洗手液,说:“你挤点这个搓搓。”
“不用。”秦孝已经收回手站直等他,没抬手的意思。
“用,”元京墨做小贼似的压低声音,“你刚才摸我脚了!”
“不脏。”
元京墨一噎,热着脸没了声儿,下一秒直接扯过他挨着自己的手,不由分说把洗手液给抹上。
爱说什么说什么,反正抹完了,怎么都得洗。
于是秦孝又躬身把手伸到水龙头底下冲,他头一次用这种东西,起沫不多,搓几遍还是打滑,不像肥皂冲完能觉出干净。
水自动停后秦孝没再洗,元京墨在旁边碰碰他:“那里有烘手机,也是感应的,自动出暖风,能吹干手上的水。”
烘手机县城没有,秦孝没见过,可头回见也没让秦孝起什么兴趣。他看着元京墨像小孩儿展示新玩具似的模样,没能往别处移开眼睛。
汽车站到机场的公交秦孝来的时候坐过,元京墨只管跟着,零钱秦孝提前备了,硬币也不用元京墨投。
家里打电话来问到哪儿了,元京墨没提秦孝,只说刚坐上去市里汽车站的公交。
“我打电话问发车时间了,能赶上市里去县城的车。”
“嗯……不知道能不能赶上早的,晚点的那趟到县城可能会天黑,”元京墨说着悄悄看了秦孝一眼,对上视线又挪开看窗外,“那样的话我在县城找地方住一晚上也行,明早再回……”
打完电话元京墨低头把下巴往领口缩了缩,觉得脸上发热。
这会儿才晌午,到车站吃个饭坐车完全来得及,从市里到县城三个多小时,车跑再慢也赶趟,不可能到天黑。
就是想跟秦孝单独多待会儿。
他基本没和家里撒过谎,元鹤儒最疼的就是他,林珍荣和元长江也不是严格的家长,他想要什么想做什么直接说就行,没有撒谎的必要。现在无师自通学会了,除了说的时候因为心虚有点磕绊之外居然毫无压力,甚至后悔没一开始把回家的时间晚说两天
元京墨在袖子里搓搓手指,朝秦孝歪了歪身子:“那个,你带身份证了吗?”
带了。
虽然大多时候用不着,但出远门秦孝一向习惯带着。
元京墨问的原因在明面上摆着,住宾馆得用。
其实哪怕没带,真想住也不耽误,到那些犄角旮旯的胡同里顺着住宿的牌子走,一堆多交二十块钱押金就能住的地儿。
可秦孝喉结动了动,说:“直接回家。”
他这么说元京墨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不好意思的劲儿还没消减就“咔嚓”被剪断,人有点懵。
再细想,是元京墨根本没想着秦孝会不答应。
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时候开始的,起码元京墨自己想不出来上次秦孝正经拒绝他是什么时候。
不知不觉的,都习惯了。
元京墨袖口伸出根手指头刮刮鼻尖,问的时候不好意思和秦孝对视,就只盯着看秦孝手背鼓起的青筋:“那个……你不想啊?”
“我不想?”
意料外的一句,元京墨下意识抬头看秦孝。
明明没什么表情的,声音一贯低,语气也平常,可对上秦孝定定看着他的眼睛,不久前在机场卫生间里的情形霎时全部涌进脑海。
紧箍的臂膀,急切的亲吻,杂乱的呼吸——要是不想,可能会那样?
脸上刚褪的热度“腾”地起来,比刚才更厉害。
元京墨扭过头用手指背面贴着脸降温:“我顺口一说。”
公交停靠在站台边,秦孝扫了眼窗外的站牌,视线收回来又落回元京墨脸上。
白净,精致,并拢的四根手指头挡不住底下的红。
又一站,秦孝不得不出声提醒:“下站下车。”
“哦,”元京墨短暂转头又扭回去,压着嗓子说,“你别一直这么盯着我呀。”
别人如果偶然看过来,两个人的姿势正经是在专心看窗外,可到底怎么回事,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元京墨被这么看着,脸热了一路都没消。
“说了回去,别让家里惦记。”
元京墨反应过来秦孝是说不在外面住的事,乖乖点头答应:“知道了。”
即将到站的语音播报响起,元京墨想提前到后门等着,又听见秦孝低声开口。
“明天,我去接你。”
第63章 回来
这一整天从早到晚除了飞机就是车上, 吃过饭的午后格外容易困,从市里到县城的长途没出市里元京墨就开始一晃一晃地往边上歪。
正坐仰着睡没支撑,靠着肩膀时间长了脖子疼, 趴在腿上睡压得半边身子麻, 又困又没合适姿势, 元京墨支着眼皮气呼呼嘟囔着说“不睡了”。
才说完就控制不住闭上眼, 又皱着眉扑扑簌簌半睁开。
秦孝从包里找出围巾,是去年林珍荣给织的那条, 他戴得少, 还很新。本来是备着下午回去晚给元京墨围, 这会儿倒用上了。
围巾从一头开始卷, 卷到粗细差不多停手。
半睡不醒的时候比平时还要听摆弄, 秦孝看不影响后排, 把元京墨座位靠背往后调了调,让元京墨仰在靠背中间, 把围巾卷搁在他脖子底下垫着。
“我想挨着你……”
“挨着,”秦孝抬手托住他下半边脸, “睡吧。”
头不左右骨碌, 减速刹车不往前窜,宣软的围巾和掌心的温度裹着, 元京墨在秦孝的气息里安安稳稳一觉睡到县城。
刚睡醒吹风容易着凉,秦孝提前把人叫醒,元京墨睡得迷迷糊糊,循着秦孝的声音往他身上贴。
呼吸暖烘烘地扑在脖颈, 秦孝眼底盛了笑, 手穿进元京墨头发里指腹抵着头皮抓两下:“在车上,到县里了, 醒醒?”
“嗯……”元京墨醒了会儿盹,转头看看窗外开始熟悉的景象,又看看正把围巾收进包里的秦孝,说话声软乎乎的,“我都做梦了。”
秦孝问:“梦见什么?”
“梦见你去新城了,晚上一块去食堂吃饭,食堂人不多,打饭阿姨把剩下的糖醋里脊全舀给我们,堆了满满一盘……还梦见学校体测你替我跑了第一,老师过来查,你说你就是元京墨……刚才梦见有早课,你叫我起床,蒋烈他们都说还好你醒得早,要不然肯定集体迟到。”
“我住你宿舍?”
“是哦,”元京墨笑了,“我刚才都没发现有什么不对。”
汽车摇摇晃晃,窗外景象不断后退,回秀溪的路上元京墨没再睡。
秦孝在村口下的车,没和元京墨到镇上。
冬天日头落得早,秦孝看着大巴开远,在已经擦黑的天色里骑着停在树下的自行车回去。
脖子里裹着元京墨坚持系好的围巾,他还是不太习惯围东西,但确实暖和。
直接去了李老头家里。
屋里没开灯,李老头省电,一向到黑透了才开灯。
秦孝不管他,进门先拽灯绳。
早上走前做了够吃两顿的饭,秦孝把碗里剩的菜底倒进老狗的食盆,李老头正打算用破布片塞窗户框边上的缝,看见秦孝的动作急急“哎”了一声:“还能吃呐!”
秦孝把碗搁在刷碗的不锈钢盆里,问:“晚上炖白菜?”
“我不用你做,”李老头气得拿破布扔他,“回去倒你自家饭去。”
从地窖扒出来的萝卜白菜在小屋堆着,秦孝过去拿了棵,三两下扒掉蔫坏的外层,冷水一冲搁在案板上对半切,用刚才扒掉的外层叶子把其中一半包起来放一边。
李老头弓着背把炉子点着:“顿顿烧火,你在这待得费多少炭。”
秦孝用刀把切好的白菜弄盆里,说:“等元京墨来,让你炉子烧一天。”
“哟,京墨回来了?”
“嗯。”
“回来好,”李老头在炉子角上磕磕烟枪,“有个玩伴儿,省得天天上我跟前找事。”
秦孝没说话,把锅架到炉子上,烧热的工夫去缸子里挖了勺猪油。葱花爆香下白菜,酱油盐炒进味添水,上边又加了一层蒸屉热馒头。
李老头一辈子不在乎吃穿,秦孝也不看重吃喝上的好坏,能饱就行,俩人晚饭一锅解决足够。
要按李老头的意思,碗里剩的菜底子倒上热水烫烫又是一顿,连火都甭点。
锅在炉子上不用管,秦孝打着电筒到床头窗户边看了看,年岁太久木头框变形朽烂了,除了李老头想补的地方,还有不少地方往里透风。
“先用塑料布封上,开春换。”
李老头吐一口烟:“折腾什么,人都不知道还几年活头,堵上不漏大风就行。”
秦孝低头翻木匣里的钉子,没说话。
他本身话少,除了和元京墨在一起的时候句句都应,平常就像现在这样,大部分时候根本没声。
老狗睡醒了,慢腾腾站起来先在李老头腿边蹭了蹭,接着走到食盆边,李老头扶着椅子站起来:“你等会儿,我倒点热水。”
不知道是不是听懂了,老狗没吃,跟着李老头拿暖瓶倒水在不大的地方来回走了两趟,李老头坐回炉子前,从锅里摸出个热好的馒头掰开放进狗盆,老狗甩着尾巴吃了一半,又回炉子边趴下阖上眼睛。
天冷了李老头睡觉更早,通常吃完饭在桌边看半小时电视就准备睡,秦孝对一会儿唱戏一会儿说话的连续剧不感兴趣,吃完封上炉子走了。
这几个月秦孝在李老头家的时候多,后来夜里不用在那儿住也基本是天黑才回,在家里待的时间少,他本身又不怕冷,自打入冬屋里的炉子一次没烧过,支在炭炉上的小木桌都没挪。
一年没烧,不知道烟囱还通不通,要是堵了明早得拿长竹竿上房顶去捅。
秦孝在夜色里乘着院子灯的光,收拾了一筐干柴和一匣炭端进屋,不多会儿又出来提了壶水。
烟囱出烟很足,炉子火旺,一壶水烧开秦孝没再添炭,放任它熄了没管。
屋里利索,不怎么用收拾,秦孝看了一圈,拿抹布擦橱柜和电视上蒙的灰。电视机顶上排了一排元京墨从李老头那儿淘来的小玩意儿,秦孝擦完搁下抹布,按元京墨原来的顺序整整齐齐摆好。
手机响的时候秦孝意外了下,没想到元京墨会打电话。
“我好像习惯晚上和你打电话了呢,”元京墨捂着话筒小声说话,“总觉得不得劲,漏掉什么重要程序一样。”
秦孝声音也不自觉放低:“在你自己屋?”
“对呀,在被窝里了,我妈说我坐一天车累让早睡,我一想,那正好哇,赶紧洗脸刷牙洗脚分分钟收拾完毕。”
不是在外边就行。
秦孝一手拿手机一手端盆把水倒了:“够呛能早睡。”
“我也觉得,”元京墨笑嘻嘻的,“白天路上睡了好多,现在一点儿不困,而且坐车也不累,又不用我当轮子。”
秦孝笑了声:“那就玩会儿,开着灯玩,别在被子里看手机。”
“知道啦。”保护眼睛这方面元京墨一向听话,戴眼镜多麻烦呢。好在秦孝时时提醒加上他自己注意,近视度数一直没往上涨。
“还有眼贴吗?”
“还有俩。”
“改天去县城买几盒。”
元京墨高高兴兴答应:“顺便去吃烧烤,我馋好久啦,学校旁边的烧烤店没有那家烤得好吃。”
“嗯,明天先给你烤几串。”
这次元京墨没立刻答应。
烧木炭得通风,在屋里不安全,一个不当心容易中毒,但大冬天在院子里弄实在太冷。他其实最馋秦孝烤的,因为想到这点才没说。
不过第二天还是吃到了。
上午坐在自行车后座到秦孝家,一进门就闻见了烤肉味儿。
“好香啊,”天冷,说话总伴着呵出的白气,元京墨直奔院子里的烧烤架,不等到旁边就闻出来,“还没撒孜然。”
他鼻子太灵了,秦孝笑了下,把自行车停在墙边,说:“没熟透,先别吃。”
“哦哦哦。”
元京墨已经到了烤架旁边,木炭还没熄,能感觉到散发的热量。一把肉串被盖在小盆里,元京墨拿开锅盖看了看。
其实颜色能看出来基本熟了,不过没到最好的火候。提前烤好等元京墨来肯定会凉,重新上火容易焦,烤成现在再放烤架上撒点料,既能趁热吃火候又刚好。
秦孝拿火钩拨了拨木炭,元京墨下颌缩在围巾里在旁边小步跺着脚。
知道他肯定要在旁边看着,秦孝没多说,把肉串单摆在烤架有炭的一边,翻面撒料。
前后顶多三分钟,秦孝攥着香味愈浓的一把烤串对元京墨说:“进屋。”
没烤素菜,秦孝弄了些能直接吃的嫩菜心配着。牛羊猪肉和元京墨上次说好吃的鸡胗都有,总共二十串,秦孝一样吃了一串,别的全给元京墨吃了。
一顿不早不午的烧烤吃得元京墨眼睛发亮。
“太好吃了,”又吃完两个橘子元京墨还在惦记,仰着头继续和秦孝发表感想,“我好像能吃一百串!”
先不说到底能吃得消多少,真要照着撑去吃,估计没吃完就得腻。
秦孝垂手罩在元京墨头顶晃了晃:“下次再弄。”
“哇,有你真好,”元京墨笑嘻嘻的,头直接倚在秦孝掌心里,“我也太有口福啦。”
秦孝手上使了点力:“坐好。”
“不要。”元京墨耍赖不肯起,用更大力气往后顶,反正秦孝不会让他摔到。
炉子烧得旺,屋里暖和,不用像在外边裹得那么严实。元京墨围巾早就摘了,棉袄拉链拉下来一截,坐在小椅子上往后仰的时候露出整段修长白皙的脖子,挑起的筋挨着锁骨,在毛衣领口露出一半。
不知道是从哪一秒开始气氛变了调,站着的缓缓俯身,坐着的安静仰头,元京墨已经闭上眼睛准备好迎接一个亲吻,却冷不防一颤。
秦孝的唇落在他喉结上,像含了一下,又像是磨了磨牙。
水壶盖子被沸腾的水鼓动出响声,小椅子悬起的前腿哐当落地,元京墨一动不动坐得板板正正,只有喉结随着接连吞咽不断滚动。
秦孝眼里浮起点笑,随手顺着他头发抚了下,要转身倒水时忽然被拉住手。
元京墨还是那样仰着看他,说:“我刚才没准备。”
“嗯?”
“现在准备好了,”元京墨把脖子露给他,“你还咬吗?”
第64章 咬
元京墨就是有这样的本领, 把暧昧撩人的话说得简单直白,一双眼睛却天真又坦诚。
有时候秦孝甚至会怀疑元京墨是故意的。
就像现在,明明清楚知道他刚才做了什么, 还要把咽喉露出来, 从下往上仰着看他, 问他。
还咬吗。
惹火的是他, 无辜的也是他。
“元京墨……”
生了哑的沉沉一声,秦孝眼底情绪不明, 定定看着跟前的人, 没了下文。
白生生爱说爱笑的人, 干净乖巧, 又俏皮活泼, 全不设防地恨不能把所有东西一股脑给你, 让人心下软和得一塌糊涂,想捧着、护着, 又在某些时刻不可控地滋生出恶劣念头。
想欺负。
想让他哭。
视线如有实质,元京墨不自觉空咽了下, 之后伸手碰碰喉结, 说:“你没用劲,不疼。”
秦孝眉峰一跳:“招我?”
刚才或许不是, 现在是了。
元京墨眨眨眼没说话,拉住秦孝的手借力站起来,踮着脚要亲,秦孝却扣住他后颈, 拇指抵住下颌让他不得不往后仰头。
脖子向后弯出好看又脆弱的弧度, 凸起的喉结不安似的颤动着,秦孝弓着背侧低下头, 不算轻地咬了一口。
“啊……”元京墨低呼出声,意料外的痛感和不顺畅的呼吸让眼里轻易蒙上雾气。
他实在怕疼。
喉结上下滑动得愈发频繁,却没再招来咬。
秦孝叹口气,用嘴唇一下下碰起了红的罪证,又给轻轻吹了吹。
“还招不招我了?”
“没招你,”元京墨说话声小小的,“想你了。”
这次终于成功亲到,亲了一会儿脖子仰得酸,脚也踮得累,于是环在秦孝肩上的胳膊使使劲攀住,轻车熟路抬腿往人身上爬。
炉子炭火正燃,烧水壶滚开沸响。
秦孝捞住元京墨腿根,亲吻间托着人几步走到里屋,到床边俯身放下时分开毫厘,下一秒又吻住。
元京墨喉咙里不自禁发出含糊不明的哼声,像被顺毛摸得舒服的小动物。
上身为了便于接吻往后倾斜,支在粗布床单上的胳膊逐渐撑不住,交叠着躺倒不确定在哪一秒发生。
衣服摩擦,喘息杂乱,触碰交缠,能分辨或不能分辨的细碎声音断续又模糊,偶尔静寂,偶尔清楚。
“秦孝……”
手掌紧贴的腰侧一缩,秦孝随手把几团卫生纸扔到地上,扯过被子:“冷了?”
他嗓音比平时哑,呼吸也不稳,但把被子塞得仔细,方才不注意露在外面的大片腰腹这会儿挡得严严实实。
“没冷。”元京墨不乐意地把被子扯松,要秦孝进来,紧挨着才满意了,低声补充说:“舒服。”
不只是做那种刺激的事舒服。
亲吻舒服,揉搓舒服,拥抱舒服,透过毛衣的体温也很舒服。
被踏实的安全感和归属感包裹着,每一个毛孔,每一个细胞,从发丝到脚跟每一寸每一厘都像浸在温热水里似的慵懒舒展。
冷冬的太阳柔和照进窗,炭火烘得屋子生暖,陷在棉被下、怀抱里,呼吸间是踏实安稳,是干燥日光,是染着洗衣粉香的温热臂膀和胸膛。
不知不觉被熟悉气息包裹着睡了长长一觉,格外放松,醒的时候一睁开眼就对上视线,嘴边还带着没收的笑。
元京墨凑近亲亲蹭蹭,黏黏糊糊地喊“秦孝”。
这种时候喊对方的名字多数是无意义的下意识,像是满到心里已经装不下,所以从嘴里一声一声溢出来。
秦孝,秦孝。
“秦孝,几点了呀?”
“十二点半。”
“啊,这么快,”元京墨刚还有点迷糊,这会儿眼睛都圆了,“我还以为只眯了一小下。”
“没事。”
“痒……”元京墨腰在被子底下一弹,秦孝才发觉他扣着元京墨的手刚才无意识搓了两下。
抽出手来扯着上衣往下拽了拽,接着把下摆往秋裤腰里塞了一圈。
元京墨老老实实让弄,还配合着抬身子,等塞完秦孝往回撤手了出其不意一把抓住,乌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观察秦孝表情:“我发现,你好像特别喜欢摸我腰呢?”
秦孝看着发现什么稀奇事一样的元京墨,没立刻接话,没想元京墨居然为了证明举起了例子:“那会儿——那什么的时候,你左手就一直捏我腰来着,都捏疼了……”
自己非要说,说着说着又把自己说得脸红眼神躲,声音越来越小开始不好意思起来。
秦孝五指张开罩在元京墨脸上把他推回枕头,坐起来伸手拿衣服:“以后注意。”
“啊?”元京墨刚要跟着坐起来就被袄盖住脑袋,也不知道为什么看不见羞耻心就跟着没了似的,借着袄给的脸皮发表抗议:“别呀,又没说不让,我也挺喜欢的。”
秦孝真意外着了,主要前后间隔时间太短,结果掀开袄看人的时候元京墨脸“腾”地就红了,瞬间变成哑巴鹌鹑,睫毛扑扇扑扇的躲着不看人。
“别笑!”
秦孝伸手从后边提着袄让他伸胳膊:“没笑。”
“我都听见声儿了。”
秦孝又笑了声,元京墨袖子伸到一半去捂他嘴:“不许笑!不许!”
“嗯。”
“还笑——”
“没……”
“你眼睛明明就是在笑……”
“嗯嗯嗯……”-
本来打算去李老头那儿吃午饭,可从里屋出来已经一点多,早就过了午饭点。
在床上的时候听见挂钟在外边一声一声敲着响,知道到了晌午,可感受着怀里人的呼吸起伏,身子就像千斤重似的动不成。
好不容易决定起来做饭,琢磨了会儿怎么才能在不扰着元京墨的情况下脱身,终于实行的时候呼吸都放缓了,可胳膊没抽出来几厘米元京墨就往他怀里蹭,嗓子眼里不乐意地哼哼。
到底没能起来。
说白了还是舍不得松。
好在中间吃了些烧烤不会太饿,秦孝拿出来一早买的鸡蛋糕让元京墨先垫肚子,把炉火弄旺,收拾做饭的空档还挑了几个大小合适的地瓜烤上。
秦孝做饭快,元京墨烤着炉子没在群里聊多久秦孝就端着菜进来了。
“哇,”元京墨脑袋跟着秦孝手里的汤碗转,颠颠搬着屁股下的小椅子挪到桌边,“好香好香!”
就是碗白菜炖排骨,让元京墨说得像什么稀罕东西一样。
秦孝朝门后抬抬下巴:“洗手吃饭。”
“哦哦哦。”元京墨答应着把手机搁到高八仙桌上,走到一半又转回去,在宿舍群里发了句[下了],不管蒋烈在群里对他回家就不见人的吐槽,打开设置关掉了流量。
家里不比学校,谢一鸣在宿舍安了宽带上网不需要用流量,元京墨在教室很少上网,一个月最低的流量套餐完全够用。现在离校才没几天,眼见着流量已经要见底了,得额外买流量包。用的流量都是钱,元京墨舍不得浪费。
转眼秦孝已经又进出一趟,端着热气腾腾的馒头进来,朝还没洗手的元京墨看了一眼。
“马上马上。”元京墨自觉提速,好在秦孝现在水桶放在屋里,不用一趟趟往外跑着盛水倒水。
熬汤底的棒骨在锅里留着,汤碗里盛的都是肉多好咬的肋排,白菜对半切掏的菜心,一早新买的碱面馒头白胖宣软,吃起来骨香肉嫩还有一丝丝的甜。
脸大的馒头元京墨吃了一整个,还喝了半碗汤,最后坐在小椅子上拍拍肚,饱了。
“嗝……嗯?”轻轻一声嗝拐了个弯,元京墨朝门的方向嗅嗅鼻子,问秦孝:“我怎么又闻到炖排骨的味儿了?不过是炖的萝卜。”
秦孝正收拾桌子,听见他的话笑了下:“你这鼻子灵的。”
灶屋里确实正炖着萝卜,用余下的骨头汤炖的。
元京墨端着筐里没吃完的一个馒头跟在秦孝后边往菜橱里放,感叹:“白菜萝卜萝卜白菜……”
冬天菜少,家家户户吃的最多的就这两样。
秦孝接过筐:“你想吃什么?”
元京墨又摸摸肚子,诚恳道:“我等饿了再想吧。”
灶屋里的炖萝卜是打算等会儿带去给李老头的,头次熬开的汤更入味,秦孝索性没熄火,盛出白菜排骨之后接着把青皮萝卜剁滚刀块下锅趁热继续。
两根粗木柴烧了半截,秦孝从炉子里拿出来插进灰里灭掉,把保温桶搁在灶台边上一勺一勺往里舀。
保温桶还是元京墨家的,李老头刚摔着的时候元长江带到医院去给他们送饭,后来秦孝刷干净要还,元长江说家里还有新的,让他给李老头带饭用,就留下了。
敲碎成几块的腿骨像镇锅之宝一样在中间杵着,元京墨怎么看怎么碍事:“要不你先把大骨头捞出来搁一边儿呢?”
秦孝于是把立在墙根的锅盖反过来,把腿骨捞出来搁上面。
没了腿骨锅里一下空荡不少,除了萝卜就几块肉,但元京墨一看就知道是秦孝专门留的,李老头牙口啃不了排骨也吃不了精瘦的肉,锅里这种不带丁点骨头、肥瘦相间又软烂的,最适合李老头。
“到了先给李爷爷倒一小碗汤尝尝,保温桶直接放在那儿,等晚上的时候都不用热了。”
“嗯,”秦孝拧紧保温盖,“给他省点火。”
元京墨笑:“李爷爷心疼炭呗。”
从艰苦时候过来的老人都节俭得很,上了年纪也不会忘从前年月的日子,别说浪费,水电炭火都是能不用就不用。
俩人骑着自行车拎着保温桶,还用布袋子裹了热乎乎的烤地瓜。元京墨帽子耳护围巾厚手套全副武装,进屋根本没想着往下摘,和李老头打完招呼才反应过来——炉子里居然烧着炭火,屋子暖烘烘的,显然已经烧了挺长时间。
元京墨一圈一圈往下绕围巾,笑着往炉子跟前凑:“李爷爷,你专门等我来呀?”
李老头往前探着身子在火炉边敲敲烟枪,没烧尽的烟丝叩出来黑黢黢一小撮:“咋,老头子还不能自个儿烤火享享福了?”
元京墨直笑:“我又没说是炉子。”
李老头晃晃烟杆,笑说他:“就你灵光!”
秦孝把元京墨手里抱着的围巾手套接过去,顺便把他耳护摘了,一道搁在八仙桌旁边的大椅子上。
桌子满满当当堆着些七零八碎的东西,没地儿放。
元京墨拿了个马扎放在炉子这边坐下,李老头在中间,那边是趴着的老狗——元京墨和李老头说话的时候它抬了抬头,看看元京墨和秦孝又趴下了,只甩了甩尾巴,没挪地方。
虽然有老话说会咬人的狗不叫,但对元京墨来说,不叫绝对是好狗的最大美德。只要狗没到跟前,不叫就代表可怕程度减半。
何况老狗不一样。
它通人性,不爱叫,不会往身上扑,还和元京墨有过“友好互动”,现在是元京墨唯一不害怕的狗。
咳,相比较而言不那么害怕的狗。
虽然还是不敢挨近,但不止他一个人的情况下隔着炉子和平共处完全没问题,都已经不用非得躲在秦孝后边了。
不过还是会习惯性找秦孝。
元京墨边回着李老头问的“出去好不好玩”边扭头,看见秦孝找了个干净碗放在桌子上才想起来:“啊对,李爷爷,你尝尝秦孝炖的萝卜骨头汤。”
他站起来往桌边走,秦孝端着碗没让他碰:“去拿地瓜。”
元京墨眼睛一亮,差点忘了。
裹着的厚布袋子都暖和了,里边的地瓜还热乎,元京墨拿了一个把剩下的捂起来,捧过去让秦孝掰。
李老头吸溜吸溜喝着汤,伸手用火勾把老狗的饭盆勾过来,把碗里的汤分给它一点:“挺香,你也尝尝。”
老狗慢腾腾站起来,伸舌头舔了两下鼻子,看了看元京墨。
元京墨捏着刚掰下来的小块地瓜稍显僵硬地挥挥手,胳膊肘撞撞身边的秦孝:“它是想吃烤地瓜吗?”
老狗低下头喝饭盆里的骨头汤,它舔得有些费力,盆底和地面不时发出摩擦声。
“看来不想。”元京墨得出结论,塞进自己嘴里。
李老头又歪碗给老狗倒了点,拿火勾把它身上粘的麦秸碎拨掉:“地瓜哪有骨头汤好,是吧?”
元京墨吃得鼓起腮帮,不忘为烤地瓜举旗:“我就觉得烤地瓜好。”
李老头喝完汤,伸手先搁在炉子旁边用水泥板支的石台上,问元京墨:“都到大城市上大学了,还觉得烤地瓜好?”
“必须的,”元京墨毫不犹豫,“秦孝烤的地瓜天下第一好。”
猝不及防被吹了一通,秦孝要笑不笑地看他:“吃你的。”
李老头也笑,笑了会儿说:“才刚出去多少日子,等在城里待个十几二十年,不嫌脏手就不错喽。”
“干嘛要在城里待十几二十年,”元京墨吃完的地瓜皮被秦孝接过去扔在狗盆里,悬着手说,“我上完学就回来。”
李老头眉毛高高吊起:“好不容易考出去了再回秀溪?”
元京墨眨眨眼睛,没想到李老头会这么大反应,连趴下的老狗都动动耳朵睁了下眼睛。
“趁年轻就该去大地方,家啥时候都能回,不差这好时候的几年,”李老头咳了声,“窝在秀溪这旮旯有什么出息。”
“多大的地方算大呀?”
元京墨手黏得慌,环视一圈看见铁桶上的脸盆,秦孝比他先站起来,说:“等会儿。”
于是元京墨坐着没动,继续和李老头说话:“咱们都觉得新城是大城市,我宿舍有两个同学却觉得新城哪哪都不行,在二线里都不拔尖。首都正经是大城市了,可何雨婷说在那儿没着没落的,回家来才觉得放松。反正我觉得大地方小地方的,待得高兴就成呗。”
李老头沉默一会儿,忽然长长叹了声:“是啊,高兴就成……”
说话间秦孝出去又进来,一手拿着脸盆一手提着刚才空了的水桶,盆变得锃亮,桶满着水。
元京墨连忙起来过去接盆又关上门,秦孝提了个暖瓶往盆里倒热水,手里不知道从哪拿了半块干巴肥皂:“自己兑凉水。”
“哦哦哦。”
李老头看着门上起雾看不见外面的玻璃好一会儿没出声,元京墨洗完手擦干搬着马扎往李老头身边挨,笑嘻嘻讨巧卖乖:“我在秀溪多好哇,上学才多久不见,想我了吧?要是一直在外边,不得想我想得吃不下睡不着么。”
“谁稀罕想你,”李老头作势躲开,“去去去,我这褂子一冬没换全是灰,上一边儿去。”
“那不行,上一边儿去谁给你号脉呀?”元京墨伸手拉过李老头的手,说:“小元大夫检查检查你好好养着没。”
李老头没再说话,按元京墨说的张嘴、伸舌头,由着元京墨给他把脉。
真掐指算,才三四个月没见,也没变模样性子,可再细想去年冬里跟在秦孝后头来找木头板子的情形,又分明不一样了。
小孩儿长大,是十几年,也是眨眼。
李老头兀自端详,瞧着瞧着忽地抬手一戳:“你脖子咋了?”
元京墨一愣。
李老头凑近打量,挺明显的两道红棱子:“痒不,这时候也没虫子,叫啥咬着了?”
秦孝手上失了准头,壶口对着暖瓶壳子浇,热水“哗啦”倒了一地。
元京墨听见声立刻扭头:“怎么了?”
“没事。”
秦孝稳住力道把大半壶水先放在一边,隔着距离才看见元京墨喉结位置的印子。
他其实没真用劲,哪舍得?是以根本没想着能留这么明显的印子。加上俩人总挨着,从秦孝的视角完全看不见。
“疼么?”
元京墨耳根蓦地起了热:“不疼,我都没感觉……”
秦孝喉结动了动:“嗯。”
“等会儿,”李老头伸手扯元京墨袄领子,“怎么这还有一块儿?!”
第65章 冬
因为这几道印子, 元京墨晚上没回家,打电话和爸妈说了声在秦孝家住的。
晚上怕再弄出来新印子,亲近的时候提心吊胆的忍不住轻推几下, 可秦孝拍拍他背真不亲了, 元京墨又不乐意, 拉着秋衣下摆往上拽, 说不露在外面的地方就行。
秦孝深深喘了口气,在被子底下一把给他扯下去:“老实睡觉。”
“哦。”
元京墨闭上眼睛进入静止模式, 过了几秒悄悄睁开一只:“那个, 改天咱们去李爷爷家煮火锅吧?”
“……”
一觉睡到天大亮, 不知道秦孝几点起的, 被窝只有裹着自己的这片热乎, 其他地方冰冰凉。
天一冷睡觉都老实了。元京墨从秦孝睡觉的位置缩回手, 抱着身边的热水袋捂了会儿忽然反应过来,这个温度, 像是今天早上重新换的水。
“秦孝——”
没人应,不过能隐约听见院子里传来的细碎声。
“秦孝秦孝——”
元京墨懒洋洋喊了几声, 手伸到盖的两层被子中间摸衣服。
冬天太冷, 得盖两床被子,毛衣棉裤这些在被子夹层里放一晚, 早上暖和和的正好穿。
拿出来不一会儿就得凉,元京墨伸着胳膊在两层被子中间摸毛衣的正反,打算摆弄成最适合穿的样子直接往身上套,尽最大努力减少被冰到的可能。
屋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元京墨的套头毛衣穿到一半循声转头, 隔着毛衣的线缝模模糊糊看见秦孝从外面进来,径直略过了里间门口。这件毛衣领口小又没什么弹性, 不太好穿,元京墨拽了一下没成功直接放弃,任由毛衣套在脑袋上拖着调子喊人。
“秦——”
第二个字没开始往外出秦孝就从外间进来了,在床边弯了下腰,接着上手给元京墨拽毛衣:“不嫌冷?”
“还行,”元京墨闭紧眼睛嘴巴等秦孝把自己脑袋剥出来,摇摇头发说,“它不听话,我以为你会先进来呢。”
“给你拿鞋。”
元京墨“哇”了一声,扒着床沿伸手摸,果然鞋已经被炉火烤过,鞋垫毛毛都热烘烘的。
“穿衣裳,等会儿凉了。”
元京墨连声答应,动作飞快,蹬上鞋的时候还热乎,浑身都暖和和的。
暖和得忘了冷,昂首阔步笑着出去,上完厕所缩手缩脚皱着脸回来。
冬天饭菜冷得快,秦孝先没盛,只把锅从灶屋端进来搁在炉边煨着,看元京墨快步跑进来使劲关门笑了下,像是门冻得他似的。
盆里水只兑到温,秦孝伸手试了试:“过来洗脸。”
“来了来了。”
南瓜小米熬的稀饭橙黄,萝卜腌的脆咸菜碧绿,再加上邻居二奶奶家蒸的白菜粉条肉馅儿大包子,摆在一块儿格外有食欲。南瓜从秋放到冬,沉淀过的甜又香又糯,元京墨喝完又添了半碗。
稀饭照例多做了装在保温桶里给李老头,元京墨用抹布把不小心洒在外面的米汤擦干净,说:“我下次带些药材来,可以给李爷爷做药膳。”
秦孝看他:“怎么做?”
元京墨眨眨眼:“煮饭熬汤的时候放里面。”
他说药膳,秦孝还以为是什么复杂的东西。
“之前元大夫给包了几个疗程的中药,最近说不用煎了。”
元京墨一本正经:“小元大夫说药膳和喝药是两回事,药材种类数量都不一样的,对李爷爷的身体有好处。”
“嗯,”秦孝抬手在元京墨后脑勺按了下,“听小元大夫的。”
元京墨扬扬头:“听就对啦。”
秦孝没忍住又按了下。
元京墨故意躲着往后仰头,闹了会儿忽然抓着秦孝胳膊往上抬,手指头在开线的地方戳了戳:“秦孝,你衣服这儿破了。”
腋下偏后的位置秦孝自己看不见,脱下来先搁在一边,重新拿了件。
秦孝衣服少,元京墨在心里想了半天没能想出几件,换的这件也是熟面孔,倒没破没坏,不过一看就知道已经穿了很久,袖口下摆都磨了。
“你怎么不穿前两天那件呀?”元京墨补充:“就是去市里接我的时候。”
“都一样。”
元京墨说:“你穿那件好看。”
秦孝看他一眼。
元京墨:“可帅可酷了。”
秦孝定两秒,又进里屋把身上的换了。
换的这件里面不用套棉袄,是去年元京墨家里给买的,当时过年穿了几天,后来秦孝没怎么穿。
在家干活穿太费,有旧的没必要穿新的。再者秦孝自己确实不在意这些,他打小不是稀罕新衣裳的那一拨,从不会专门考虑穿什么。
出远门找元京墨的时候除外。
在秀溪无所谓,出去找元京墨的时候,不管在学校还是市里,秦孝都确保自己穿的板正。
不求多好,起码不给元京墨丢人。
说起来元京墨那件也没怎么穿过,和秦孝在一块儿的时候想和他穿一样的,秦孝不在身边的时候还是更习惯穿白色。
“过两天咱们去县城买衣服去吧。”
秦孝单手摁上锁:“买什么衣服?”
“快过年了啊,买过年的衣服。”
“买你的,我不用。”
“可是我想和你穿一样的,啊,不是一模一样,可以同款不同色,你不想和我穿一样的吗?那样叫——”
秦孝把他搁后座上:“坐好。”
元京墨不设防地悬了下空,手抓着后座边老老实实答应:“哦。”
“叫什么?”
“啊?”
秦孝蹬着自行车往前:“穿一样的叫什么?”
“啊!情侣装!”-
最近元京墨见天往下溪跑,元长江夜里和林珍荣说,自家儿子上了大学倒像小学那时候了。
天天早上出门下午回来,不考学没压力,乐呵呵的光知道瞎玩儿。
说起来还是不一样,那时候就一个不大点儿小孩自己琢磨着找趣,现在有伙伴了。
“这风雨无阻一天不歇的,也不怕人秦孝嫌烦。”
元京墨盘腿坐在沙发上给林珍荣扯毛线,头也不抬地回:“他才不呢。”
元长江逗儿子逗一把劲:“说不定是没好意思说,人又不像你似的没正事儿。”
“我怎么没正事儿,”元京墨扭头抗议,“我正事儿可多了!不信你问爷爷。”
元鹤儒在另一边灯底下看书,是省卫生厅编写的《家庭中医保健》,浅显实用的内容给不懂中医却感兴趣的人看最合适,不过元鹤儒一贯认为学无止境,他看得认真,压根没听这边爷俩说话。
不过元京墨确实没光玩儿。今年冬天冷得厉害,老人熬冬不易,镇上已经过世了两位,其中一家就在李老头院墙后面的巷子里。
当时元京墨和秦孝在一块,忽然听见鞭炮响还疑惑没到年关谁家这么早放炮仗。这种事上秦孝比他反应快,但没立刻说,只让元京墨在屋里等着他出去看看,不多久回来才告诉他,是有人去世了。
元京墨才后知后觉地想起“白事鞭响,传告街坊”的习俗。
白事不用请大家伙都会自发过去,秦孝照旧去帮忙,元京墨知道自己帮不上什么,在秦孝家等还会让秦孝惦记,就打电话让元长江把自己接回了家。
之后元鹤儒根据不同体质病症,给了解情况的年岁高身体弱的老人一一配了药,都是元京墨和秦孝挨家挨户送的,还会顺便给诊脉问症,嘱咐平日该注意的琐碎。
元长江朝元鹤儒的方向看了一眼,声音低了点,继续边冲洗茶壶边和元京墨说话:“放假到现在看了几回书?没有作业也不能把学习全忘了。”
“我知道,学校这学期学的都是理论,没什么难的。我最近在练习针灸呢。”
元京墨最近在给李老头针灸的事元长江知道,天冷,李老头的腿经常发疼发麻,元鹤儒去针灸的时候从头到尾示范一遍,之后就由元京墨接手。
不过元京墨嘴里的“练习”听着不像在说这事,元长江问:“你用谁练习?”
“秦孝啊。”
他说得理所当然,连林珍荣都诧异地抬起头:“你在秦孝身上扎针?”
元京墨半张着嘴眨巴眨巴眼,像没想到林珍荣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他对穴位经脉都清楚,只不过实践得少,但跟在元鹤儒身边这么些年不是白过的,都是有把握才落针,不会出事。而且这事儿最开始不是元京墨提的,是有次给李老头针灸的时候元京墨说必须多练才行,秦孝就说让元京墨在他身上练。
当时秦孝说得自然而然,元京墨也没觉得有什么。
这会儿看林珍荣和元长江的反应倒成了不得了的大事。
末了还是元鹤儒合起书要回院子,说了句“不妨事”,元长江两人才神色复杂得答应着没再多说。
元京墨本就没当事,剥了个橘子继续说别的。
“妈,我明后天的想跟秦孝去县城买过年衣裳。”
比起在人家身上练扎针来,这简直是再小不过的事,林珍荣呼了口气答应:“去吧,明早给你拿钱,别光买袄,毛衣裤子秋衣秋裤也都看看。”
“不用给,我还有钱。”
元长江说:“多拿点吧,给人秦孝买几件,白让你扎这么些日子不容易。”
“哪有白扎,”元京墨抗议,“秦孝自己都说最近睡眠质量比原先好多了。”
元长江都乐了:“合着人家还得谢谢你?”
“我俩没那么客气。”
“……”
元长江竖起大拇指,让他赶紧收拾回屋睡觉去。
第二天去县城买了不少东西,几乎从头到脚从里到外买了全套。
开始元京墨还担心秦孝不愿意,悄悄想了半天怎么说,结果秦孝根本没用他劝,元京墨挑好了秦孝就讲价,全是不同尺码各两件。
还给李老头买了顶厚实的棉帽子。
去给李老头送帽子的时候还带了两大兜东西,肉、菜、丸子、调料全都有,还有在家熬了一早上的骨头汤,可以直接倒进锅里做汤底。
棉帽子在屋里戴厚了点,李老头没摘,只揣着袖子在边上看俩人折腾。
“一锅煮?大杂烩?”
元京墨帮着秦孝挪桌拿盘:“这是火锅,边煮边吃的,不是一块儿全放进去。”
“说得新鲜,不就是围着锅吃半路饭?”
元京墨第一次听这个说法,还挺好奇。
李老头咳嗽了声,说:“原先穷,人口多粮食少,不够吃,一天到晚的饿,饭在锅里就都围着抢,半路饭,等不急盛上桌。”
“那还真有点像,”元京墨笑笑,“咱们也不用盛上桌。”
一人一个碗放蘸料,花生芝麻酱、酱油、醋、葱末,元京墨“啊”了声:“还有蒜泥。”
秦孝站起来:“我弄。”
骨头汤在炉火上咕嘟嘟煮开,肉香随着热气蒸腾,老狗趴在炉子边上睡着,过了会儿睁开眼睛抬头看,李老头给它夹了块肉肠。
腊月日子过得快,转眼又是年根,家家户户加紧忙置办不完的年货,街头巷尾每天都能听见小孩玩的炮仗响。
今年冬天干燥,到现在还没下过雪,不过秦孝说年前会有场大雪。
除夕已经没几天,像要印证秦孝说的话似的,天气一天比一天阴沉起来,镇上帮孤寡老人写对联的老师要去外地女儿家过年,提前写好放到了邮局。
秦孝接到电话的时候在元京墨家,他天天早上过来接,有时候会进屋坐会儿,和元长江林珍荣聊几句。
今天不太一样,秦孝看出上午就要下雪,打算在元京墨家待会儿,不载着元京墨去下溪了,太冷。
很快开始零星飘雪粒,元长江和林珍荣也都劝了一遍,说天不好让元京墨在家待着,可元京墨一听秦孝说对联在邮局,撒娇耍赖的就拽着人出门了。
到院子里了想起来报备,冲着屋里喊:“妈——要是到下午路不好走我就明天再回来啦!”
雪看着就是要下大的阵仗,没多会儿路边已经显了薄薄的白。
元京墨坐在秦孝后座上,隔着手套把围巾扒拉下来点,说话间呵出大片白气:“咱们要趁着路好走提前去贴对联吗?”
秦孝说:“再等两天。”
“到时候还能骑自行车?”
“慢点骑没事。他们就这点年味儿,贴早了没念想。”
元京墨心里忽然软得厉害,低头把脸重新埋进围巾里,靠在秦孝背上:“贴的时候你和我说,我让我爸送我过来。”
“嗯。”
临拐弯时元京墨忽然拍秦孝后背:“先不拐,咱们去前边买点瓜子糖块儿。”
李老头过年什么都没置办,也不许他们折腾,元京墨觉得每个人习惯不一样就没坚持。可刚才听秦孝那么说,元京墨忽然改了主意。
就要置办,就要买。
过年嘛。
反正李老头顶多骂两句,又不能舍得打他。
万一李老头真抬手,他就往秦孝后边躲呗。
可真到了李老头家里,什么瓜子糖块、什么福字窗花,全没顾上。
李老头正吃力推着那辆许久没动的旧三轮要往外走。
他摔伤的腿还没养好,走路都得拄着棍子慢慢来,要想和往常似的蹬车根本不现实。
可他像全不知道,连元京墨的喊声都没听见,直到元京墨跑到跟前才抬头。
元京墨问怎么了,李老头干裂的嘴唇无意识地哆嗦,一下没说出话。
雪呼啸着落。
老狗不见了。
第66章 老狗
天阴沉得厉害。
雪像积攒许久终于寻着缺口般洋洒而下, 转眼间墙头已经覆了层白。
天冷路滑,李老头腿还没好,元京墨和秦孝说出去找, 让他在家里等, 可李老头不同意。
李老头性格向来固执, 秦孝没再劝, 想让元京墨在这儿等,可元京墨先开口说:“秦孝, 你骑三轮车带李爷爷出去找吧, 我在附近找找, 谁找到了就打电话。”
秦孝答应:“嗯。”
或许元京墨不清楚, 但秦孝和李老头都明白老狗忽然不见意味着什么。
狗通灵性, 在察觉自己生命走到尽头的时候, 会悄悄离家,到没有人烟的僻远地方, 用最后的力气挖一个坑,在里面安静咽气。
老狗要死了。
秦孝蹬着三轮往没有人家住的田野去, 李老头坐在后斗, 他没拿烟枪,空着手, 沉默看过每一条街巷。
元京墨目送三轮车走远,转身往另一个方向去。雪吹进脖子里冰凉,元京墨把围巾缠紧,往下扯了扯毛线帽, 盖住耳朵。
没有目的地, 只能随便选一条路顺着走。
不知不觉绕了一圈回来,又拐进李老头家后面的巷子。
巷子深处有位老人今年冬天刚去世, 白事才罢不久,经过时仿佛还能闻见淡淡的烧纸味儿。以前秦孝还送信的时候,夏天载着他为了躲阴凉,从门前走过很多次。
木门大敞,院子里有三五个人在顶着雪收拾物件,一只狸猫突然蹿出来,元京墨下意识停步避开,等狸猫转瞬不见想继续走的时候又有个七八岁的女孩急急跑出门张望,看见元京墨问:“大哥哥,你看见有只猫跑了吗?”
她说普通话,不是秀溪的口音,元京墨怔了下接着指了个方向:“往那边去了。”
“哦!”
不大的人跑起来风风火火,眨眼就跑出老远。
可能是去世老人的孙女,在外打工成家的人很多是年关回来待两天就走,没见过正常。
元京墨走出去几步再次停下,女孩明显平时生活在城市,不熟悉环境太容易迷路,恐怕家里人会着急。
元京墨折回去跨进高高的木门槛,在空旷院子里顿住脚,有人招呼他问什么事时回神,说:“刚才有个小女孩出去追猫了,我不知道她认不认路,来说一声。”
男人扭头问一个女人:“妮妮出去了?”
“不知道啊,刚才还在屋里看动画片呢,”女人立刻往屋里去,找了一圈说,“没人。”
“赶紧出去找找,那个小帅哥说看见她出去追猫了——”男人说着想指元京墨,才发现人已经走了。
元京墨顺着路走,视线不断在两边扫过,心里说不出滋味。
去世老人的院子里空荡荡的,和李老头的院子很像。
之前李老头摔倒的时候把院子里堆的废品全卖了,元京墨就觉得奇怪,后来通过秦孝知道李老头没怎么样才逐渐放下心,可现在老狗又不见了。
李老头只有老狗了。
元京墨沿着小路田边走了很长时间,没找到老狗,却看见了不久前追猫的小女孩。
看着像摔了跤,正在认真拍衣服上的脏处。
湿乎乎的拍不干净,小女孩皱着眉站直,看见了元京墨,说:“我没追上猫。”
元京墨说:“我也没有找到狗。”
“它跑的太快了,”女孩噘噘嘴,“狗比猫跑得还快吧?”
“我要找的狗是老狗,跑不动了。”
“哦……”
元京墨走近弯腰拿掉她头发上的枯叶子,把她羽绒服后面的帽子戴上挡住不见小的雪,说:“就算你追上猫也捉不住,先回家,你爸妈可能有办法。”
“猫不听他们的,他们也没办法,”女孩低声说,不太好意思地搓着衣角,“而且,我忘记该走哪一条路回去了。”
周围没看到女孩家人的身影,元京墨说:“我领你回去。”
这儿离去世老人家已经不算近,路上有雪,女孩步子小走得慢,两个人走了十几分钟还没到。
一路上小女孩话基本没停。
元京墨知道她叫什么、几岁、几年级,知道她家在哪个城市,知道她因为外婆去世来到这儿。在元京墨告诉她不应该和陌生人说这些后她专心说起猫,于是元京墨又知道那只猫是她外婆养了很多年的,肚子里怀着小猫,她妈妈想带走养着,但猫不听唤,谁都抓不到它;还知道了她们一家明天清早就要走,再抓不住猫就没办法带它走了。
“它不跟我们走怎么吃饭呢?这里这么冷,它怎么生小猫……大哥哥,它会死掉吗?”
元京墨不知道。
——“妮妮!”
在外面找孩子的女人扬声喊,元京墨认出来,领着小女孩过去。
“爸爸妈妈有没有告诉过你不可以自己乱跑?怎么可以不说一声跑出来这么久!”
小女孩仰着脸辩解:“我不是故意乱跑的,我出来追猫。也不是故意出来这么久,我迷路了,找狗的大哥哥送我回来。”
“不论怎样自己出门前必须告诉爸爸妈妈。”女人说完直起身向元京墨连声道谢,邀请元京墨去家里坐。
“不用谢,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给你添麻烦了,没耽误你事吧?”
“没事,”元京墨说,“我本来就是到处胡乱走着找,没耽误。”
“哦对你在找狗是吧,什么样的狗?黄狗吗?”
元京墨眼睛一亮:“对,大黄狗,你见过吗?”
“我没看见,不过刚才到河坝上找的时候听见两个人聊,说林子下边有只黄狗……”
女人说到这儿迟疑住,那两个人说狗不行了,打算下次去的时候拿农具埋上。
没等她想好后面的话要不要说,元京墨已经大步跑了出去:“谢谢!”
“不……你慢点儿!”
好在路上虽然有雪,但才刚下不久没有压实结冰,元京墨抄田间近路跑上河坝,沿大路走了一段,到可以走人的下坡时在路边捡了根棍子,支着地小心翼翼下去。
棍子在雪上一戳一个洞,元京墨脚下一滑,撑住之后走得更慢,一步踩实才迈下一步。
到了树林就好走了,有树冠遮挡,雪落下来得比路面少很多,厚厚的枯叶走在上面格外稳当,能听见被踩碎的簌簌脆响。
“林子下边……”元京墨自言自语着往河的方向走,雪天外面没人,没法打听,只能自己一点一点找。
这片树林很大,一面靠桥一面是田,另外两面分别是大坝和河,一般说林子下边都是说树林靠近河的一面。
河面冻着,元京墨远远看了看收回视线,摘下右手手套呵了口气,摸出手机给秦孝打电话。
等接通的时候没站着等,元京墨凭感觉选了个方向,沿着树林外缘边走边找。
“喂,秦孝。”
“我也没找到,就是和你说一下,刚才有人和我说在村北树林下边看见只黄狗,她也是听别人说的,不知道是不是老狗,也不知道这会儿还在不在这片。”
“不冷,真不冷,没事儿的。我在这边找找,没有的话你和李爷爷继续往别的地方找。”
元京墨换到左手拿手机,把马上没知觉的右手揣进口袋:“丢不了我,又不是小孩儿。好啦不和你说了,你们如果换地方找和我说一声,咱们别重复,趁着雪没积太厚能多找几个地方。”
“好的好的,拜拜——哎!别挂!”
秦孝因为他骤然提高的声音刹住脚:“怎么了?”
山根这片没法骑三轮车过来,秦孝把车停在路边,和李老头一人一个方向找。
秦孝转身远远看了看佝偻着身子的李老头,问元京墨:“你找到了?”
“好像是,”元京墨放慢呼吸走到一处大坑边缘,确定了,“是老狗,它在坑里躺着,不动……”
“没事,别害怕,”秦孝语速快了点,“你走远点去树底下等着,我这就来。”
“好,我不、不害怕。”
说一点不害怕是假的,但说多害怕,也没有。
这是老狗。
是见到元京墨会甩尾巴、不叫、不凑近的老狗。
是李老头摔倒会跑出去找人帮忙,一路跟到医院守着的老狗。
它安静躺在那里,一动不动。
“老狗……”
元京墨在坑边蹲下,想伸手又不敢,想到不久前捡的棍子,就在近处找了一根枯树枝,把手套摘下来套在树枝上用挂脖的绳绑住,举着树枝用手套小心翼翼扫老狗身上的雪。
雪被树林挡住了大半,不然恐怕这会儿已经被雪完全盖住了。
元京墨一点点扫着,眼睛忽然睁大——他看见老狗肚子动了!
很微弱,很不明显,但元京墨确确实实看见了。
还活着。
元京墨一下笑出来,连忙把余下的雪扫掉。
“老狗,你等等,李爷爷一会儿就来了,”元京墨把围巾一圈圈摘下来折几下盖在老狗身上,说,“你等等,再坚持一下,我们带你回家。”
李老头腿不好,今天已经走了不少路,秦孝蹬着三轮车绕到桥头直接骑到了树林下。
“元京墨。”秦孝过来隔着袄在他背上搓了一把。
老狗去世是意料中的事,找到只为全李老头的念想,秦孝看了一眼没说什么。
可元京墨拽着他胳膊急急说:“老狗还有呼吸,我刚才看见它肚子动了。”
秦孝过去蹲下伸手摸了摸,的确还有呼吸。
腿几乎冻僵了,肚子还是软的,有温度。
秦孝把围巾递给元京墨,抱起老狗,要往车斗放时李老头说:“给我吧。”
老狗是大型犬,重量不算小,秦孝没往李老头手里放。后来李老头把车斗里的马扎收了挂在车把上,自己直接坐在车斗里,老狗卧在他腿上。
车斗里没法再坐人,元京墨说:“我从那边抄近路,咱们到李爷爷家汇合。”
说完就要走,被拽住朝怀里带了一把,秦孝给他戴上手套,把袄的拉链拉到顶:“慢慢走,别跑。”
元京墨点点头答应:“知道了。”
回去的时候秦孝在李老头家门口站着,看见元京墨后几步迎过来。
元京墨问:“李爷爷呢?”
“在屋里。”
“老狗……”
秦孝说:“还在。”
进屋的时候李老头刚烧着炉子,老狗在床上,被李老头平时盖的被子裹着。
刚发现老狗不见的时候李老头急得厉害,但好像从在树林边找到老狗的那一刻起,就安稳了。
屋子里的寒气逐渐消散,李老头拿盆兑了热水,浸了条毛巾。
李老头搓搓毛巾,拧干水,把热腾腾的毛巾叠几下,到床前把老狗嘴边沾的东西擦干净,接着是鼻头、眼角、耳朵。
擦到鼻头的时候老狗颤颤睁开眼,尾巴吃力地动了动。
“我晓得,你到时候了,”李老头一下一下擦老狗的腿,又把毛巾翻了一面继续擦前后爪,“你想躲起来走,悄悄的。”
“外头太冷,雪大,就在屋里吧,老头子送你一程。”
老狗迟缓地动动头,没力气抬起来,只能贴在床上看它的主人。
李老头摸摸它:“不知道莲跟宝儿咋样,给你埋在她们坟边上,你要是碰得见,就跟着走。”
“要是碰不见,就在前头等我。”
李老头念叨着起身,从床尾一个木箱里摸出把梳子,一下下把老狗打结的毛梳顺。
“走吧。”
“到了底下咱俩还作伴儿。”
“莫怕。”
老狗缓缓闭上眼,不一会儿又吃力地睁开一点。
元京墨不由自主走到床边,试探着碰老狗的脖子,手指陷在梳顺的毛里。
它喘的每一口气都费力而漫长。
元京墨颤着眼睫俯身,第一次没有了丁点害怕,甚至在老狗看向他时用额头贴了老狗的耳朵。
“我们会照看李爷爷的。”
“老狗……”
最后一丝呼吸缓缓消失,腹部彻底没了起伏。
李老头没什么表情,只像包孩子似的把老狗包好,黝黑开裂的手隔着棉被拍了拍。
“好狗儿……”
“路上暖和和地走……”
第67章 伴
爆竹声中一岁除。[1]
除夕的炮竹照常炸响, 锣鼓齐鸣,焰火升空,拜年贺春, 走街串巷。
元京墨专程给李老头买的福字窗花都贴上了, 他原本想收起来, 但李老头说, 买都买了,别白瞎了好东西。
破旧的门窗院子被装点得比以往每一年都喜气, 但又怎么看都觉得空落。
李老头好像跟从前没什么不一样, 看见元京墨对着老狗的窝出神时还开解他, 说老狗到这个年纪算长寿, 人也好狗也罢都躲不过死, 这么没病没灾走到头挺好。
可又好像哪里都不一样, 明明腿一天比一天好了,但李老头反而越来越不爱走动, 经常对着电视一坐大半天,院子里保持着秦孝铲出几条小路的样子, 其余地方一直那样白茫茫着。
元京墨家院子里正面上的雪早就除净了。
年后一天赶一天地走亲戚, 元京墨连着好几天没能去下溪。晚上坐在炉子边烤火,听着过来玩的邻居和林珍荣感慨“瑞雪兆丰年”, 又不由得想到李老头那满院的雪。
“这场雪确实下得好,要不地里得旱了。”
“不光这,初三的时候孙家闺女和女婿去山上拜祭,年轻人不懂, 烧纸的时候一把点了好几沓又没围石头, 风一刮,烧半截的纸飞了半山。”
元京墨瞬间回神, 直起身听下文。
“多亏才下完雪,要是没下雪的那时候,满山干叶子枯树枝的还得了?”
林珍荣听得直拍心口:“真是好险,孙家两口子咋没跟着?”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吵起来了,都在气头上吵得恨不能掀房顶,我跟三嫂去劝和,光想着别耽误时辰催小两口赶紧去,哪想差点出大事……”
后面的元京墨没再听,知道没出事就松了精神,继续自顾琢磨。
身体不好可以施针用药,但心病只能心药医。
可是老狗已经回不来了。
邻居走的时候元京墨跟着站起来送到屋门口,林珍荣说着话送出去,过会儿顺便关大门。
元京墨伸着根手指头戳在呵了热气的玻璃上乱画,忽然让元长江敲了头。
“琢磨什么呢?一晚上了,这小眉头皱的。”
元京墨叹口气,刚要说话元长江先笑出来:“小孩家家的,叹个气叹得还挺像回事儿。”
“啊!”元京墨气得想跺脚:“我不和你说了!”
“好好好,不笑了行吧?你说,说不定爸能给你出主意。”
元京墨自己确实没想出办法,于是一五一十和元长江说了。
老狗没了的事元京墨之前说过,元长江知道。老狗跟着李老头生活这么多年,跟家人差不了多少,李老头又是孤零零一个,冷冷清清的肯定难受。
过日子,说到底就是作伴。
元长江想了想,说:“我记着年前镇上有人往外送狗崽儿,明儿我打听打听,要是还有的话去讨只来,给李老头送去。”
元京墨眼睛一亮:“好!”
这时候元长江说“明儿”就是顺口,年后家家户户都走亲戚招待客人,他的“明儿”意思是等有空。
到第二天才意识到问题的严肃性。
元京墨不用叫不用催起了个大早,尾巴似的跟在他后边念叨,看样子恨不能让他现场变出一只来。
三下五除二吃完早晨饭,最后一口没咽完就离了桌。
出门,去给儿子讨狗崽子。
年前说送狗的人家自家养的母狗生了五只小狗,养不过来于是想着谁家想要送给谁,到现在已经基本送完,独独剩下的一只是人家专门挑的最合眼缘的,打算留下自己养。
元长江上门去说的时候那家人直接说没得送了,听元长江说李老头养的老狗没了孤苦伶仃的,才又改了主意,忍着心疼找出个纸箱子,把小狗放里边让元长江带走。
不怪人家舍不得,小狗崽长得确实讨喜,肉嘟嘟的,乌黑发亮的眼睛溜圆,均匀的黄棕色里不掺星点杂毛,只有脖子底下跟四只爪子雪白,活像戴着毛茸茸的白领巾白手套。
箱子不大,元长江搁胳膊底下夹着,路上碰见人问就掀开给看看。小狗崽也不怕人,仰着头呼呼摇尾巴,偶尔被晃厉害了抗议地叫两声,隔着箱子传出来奶声奶气的“汪”。
元家不养狗,元鹤儒认为药馆是给人方便不能拦人,养狗不合适,再加上元京墨小时候正生着病被狗吓过,怕狗怕得厉害,狗这东西就没在元家出现过。
平时在外边看见,元长江要么惦记挡着元京墨,要么想还好元京墨不在,久而久之见着狗习惯性远离,早忘了上回摸狗是什么时候。
是以忽然得着只小狗崽还挺稀罕,到家又是喂水又是添食的,围着摆弄了好半天。
逗着小狗还不忘抽空逗儿子:“可爱吧?要不咱留家里养?”
“可爱,”元京墨嘴巴诚实回答,身体更诚实地躲出老远,“我现在就打电话让秦孝快点来端走。”
元长江让他这模样逗得直乐,被林珍荣说了一句才压着笑正色道:“行了,先收拾出门去你舅姥家,下午回来再送。”
知道元京墨惦记着送小狗的事,元长江和林珍荣没在舅姥家里待太久,吃完午饭唠了会儿就回来了。
讨了只小狗的事早晨元京墨就和秦孝说了,秦孝当时没立刻说话,沉默了会儿才答应。
元京墨习惯他话少,隔着手机又看不见表情,于是没多想。
下午秦孝来接元京墨和小狗,骑的新自行车,元京墨坐在后座,小狗放在前筐。
有秦孝在中间挡着元京墨安心,零星紧张全被兴奋压下去,一路都在哼歌。
车子拐进下溪的时候秦孝叫了元京墨一声,到底忍不住提前打铺垫:“李老头不一定会要。”
“啊,”元京墨轻轻晃晃脚,想了想,“多少狗都比不上老狗,我知道的,但是养只小狗肯定能高兴点儿吧,我爷爷爸妈都可喜欢呢。”
秦孝“嗯”了声:“看看再说。”
虽然元京墨那么说,但秦孝的提醒多少让他上头的兴奋劲儿缓了些,开始思考万一李爷爷真的不愿意要该怎么办。
如果真的不要,好像不能怎么办。
李老头确实没肯要。
丁点儿商量的余地都没有,甚至动了气,指着门口让他俩从哪拿来送回哪去,现在就弄走。
秦孝拎着装小狗的箱子,元京墨缀在后边两步低头跟,一脑袋撞在秦孝身上才回神。
元京墨抬头看忽然停下的秦孝,不等问怎么了秦孝先说:“等会儿。”
元京墨就原地站着等他。
秦孝走到大门口,把装狗的纸箱放在自行车前筐,又几步折回到元京墨面前,抬手在他头上按着晃了晃。
本来还在努力说服自己没什么,秦孝都提前说过李爷爷不一定会要,而且老狗陪着李爷爷那么多年,走了之后李爷爷伤心不想再养,或者不愿意用新的小狗去“替代”老狗,都是非常正当非常合理的。是他自己没考虑周到,毕竟每个人的想法不一样,为别人好的初衷并不一定真的会让对方好。
但秦孝宽大暖和的手掌罩在头顶,视线随着动作轻微一晃,元京墨使劲努力想压下去的那份情绪忽然就翻涌起来,肩膀塌了,嘴巴也瘪了。
不是不理解,不是失望,更不是怨怪。情绪的急转直下和期待的落空固然让人不好受,可最让元京墨难受的是,他好像做不到改变什么,也没有办法让李爷爷好一点。
“秦孝……”
元京墨今天没戴毛线帽,路上捂着羽绒服的帽子,到之后摘了。秦孝手顺着他后脑勺的头发捋下去,在因为露在冷空气里凉凉的后颈位置搓了搓,之后就那么捂着,肩头稳稳接住抵过来的额头。
他比元京墨更习惯接受,尤其是在大部分人眼里不那么好的事情。
老狗死的时候元京墨伤心,之后每次过来元京墨会拣着有意思的和李老头聊,哄李老头说话。
秦孝都没有。
他情感淡,从来没有多少细腻神经。
“元京墨。”
元京墨视线虚虚落在两个人挨着的鞋面,闷声答应:“我在呢。”
秦孝停顿两秒,说:“别不高兴。”
“嗯,就有一点点泄气……这么和你挨一会儿,很快就好了。”
他们站在石头垒砌的迎门墙和敞开的大门中间,一面是李老头的院子,一面是不时有人经过的大街,秦孝只垂着眼,手臂把人拢在身前。
“很快就好了”这句在刚才是预计,放到现在是阐述事实。
秦孝的拥抱是独属元京墨的良药。
开春后已经在逐渐转暖,元京墨感觉到还没落山的太阳照过来的光线。
“我再想想别的办法嘛,毕竟小元大夫第一厉害——”
近处忽然传来声响,元京墨连忙站直回头,确定始作俑者是墙头站的一只狸花猫才长长舒出一口气。
秦孝垂下胳膊,顺着元京墨的角度看了一眼收回视线,说:“没事。”
“吓我一跳。”元京墨嘟囔着仰头和狸花猫互相打量,隔了会儿忽然“咦”了一声。
秦孝看着他:“怎么了?”
“我见过它,”元京墨往旁边走了两步,歪歪头,“就是它,之前和你说的找老狗那天有个小女孩追猫,就是追它来着,不过当时肚子比现在大。”
当时小女孩说它怀着小猫,现在明显已经生了。
没人照料的大冬天,元京墨甚至不敢想生产的后果怎样。
才没一周时间,狸花猫几乎可以说瘦骨嶙峋,如果不是它身上那块没有毛的黑疤瘌,元京墨根本不敢确认。
“我去找李爷爷要点吃的喂它。”
元京墨说着往屋里去,秦孝跟着走。
进屋的时候李老头正抽烟,门忽然被推开让昏暗浑浊的空间闯进光线,李老头在缭绕烟雾里眯了眯眼,弯腰在红砖地上把烟枪敲了。
烟枪熄了,烟味还是重,元京墨刚叫了声“李爷爷”就忍不住咳嗽,忍着压了压想接着说,秦孝把他拽到了门口。
“后面巷子过世大娘家养的猫在墙头上,元京墨想给喂点食。”秦孝说。
“哦,”李老头朝外头看了看,没瞅着,“喂呗。”
还在年关,哪家哪户都不缺肉食,鸡鱼猪羊各类炸货甚至能堆成小山,可李老头家跟平常一个样。他拗得很,甭管是谁送来的什么肉菜一概退回,最近连秦孝用保温桶送来的饭都不要了。
寻摸了会儿,用热水涮了涮碗里的菜汤底子倒在老狗之前的食盆里,让秦孝去橱里拿个馒头:“掰碎泡里边就成。”
食盆给了秦孝,李老头背着手慢腾腾出去看,见猫还在,拧着眉头说:“也是个没眼力的,哪家不好去,上这儿来找食。”
狸花猫顺着墙头走到屋边,对着食盆叫了两声,但没下来。
不知道它吃不吃,秦孝先掰了半个,剩下半个馒头还在手里拿着。
大门那边传来“哧哧拉拉”的动静,中间还夹杂着“呜呜汪汪”的叫声,元京墨想起被抛到脑后的小狗来,和秦孝说:“要不你去给它掰一块馒头吃吧?不知道是不是饿了。”
“嗯。”
秦孝答应一声捏着半个馒头往外走,元京墨端起食盆走到墙根放下,仰头对着墙头的猫唤:“咪,下来吃饭。”
“甭管它,”李老头说,“等会儿没人它自己就下来吃了。”
狸花猫看看远处的李老头又看看近处的元京墨,最后在元京墨又一遍唤的时候从墙头跳下来,贴着元京墨的裤腿蹭了蹭,然后迈步到食盆边。
李老头“哼”了声要回屋,又想起里头一屋没散的烟,扭头跟元京墨说:“赶紧走吧你,别总来,进进出出吵得头疼。”
元京墨蹲在大口吃饭的狸花猫旁边眨眨眼没应声,听见秦孝的脚步声转头往大门口的方向看。
秦孝刚进来,一只手里是保持原样的馒头,另一只手上是肉乎乎满脸无辜的小狗。
元京墨闻到点臭味儿,好像就是从秦孝那边传过来的。
秦孝拎着狗崽停在几米外,面无表情:“拉了。”
第68章 猫
元京墨看着一脸木然里隐隐透着无奈和嫌弃的秦孝, 再看看被秦孝扯开距离拎着后脖颈的耷拉着爪的小狗儿,想笑又觉得不好,扭头忍了半天忍得咳嗽一声, 把正呼呼吃饭的狸花猫吓得停了停才继续。
秦孝没处放狗, 怕它乱跑吓着人, 只能搁手里:“纸箱子撕烂了, 得再找个。”
元京墨努力克制自己不去想小狗爪子上沾的是什么东西,连忙转头拜托李老头帮忙找纸箱。
囫囵纸箱纸盒子都卖干净了, 李老头攥着烟枪进进出出两三趟, 拽出个麻袋来, 让秦孝赶紧扔里边装走。
收拾装小狗的事元京墨帮不上忙, 他蹲在狸花猫旁边陪吃饭, 狸花猫吃完贴着元京墨的手蹭了蹭, 接着动作飞快地没了影。
装小狗的麻袋透风,还有几个破窟窿, 系上口也不耽误喘气。秦孝照旧搁在车筐里,小狗在里边嘴爪并用扒拉袋子, 钻啊钻的, 没多会儿从一个不大点的洞里钻出颗小狗头。
元京墨这个怕狗人士到底没忍住笑出声。
小狗还是得元长江去还。
可人家干干净净给过来,这会儿身上灰扑扑爪子臭烘烘哪能往回还?
折腾这一出的人恨不能躲出两丈远, 还不忘把秦孝也抓着。元长江朝秦孝摆摆手说不用他帮忙,让俩小孩出去玩去。
然后认命给儿子收拾烂摊子,找手套找旧衣裳找纸箱,铁盆里的水换了整三趟。
元京墨没和秦孝去哪儿, 时间不算早, 估计再一个小时天就要开始黑。
不想让秦孝拖到天黑回去,元京墨拉着秦孝去了自己屋, 打算让秦孝挑挑放假前从图书馆借的书有没有想看的,可还没等挑,两个人说了会儿话,不知不觉外面就落黑影了。
元长江已经把洗干净爪子的小狗送回原主人家,林珍荣正在收拾做饭。
秦孝和元长江和林珍荣打了招呼说走,林珍荣习惯性留他吃饭,元京墨挡在前面回绝掉,推着自行车就走。
出门把自行车给秦孝,可还有只手搭在车把上没拿开。
“你说李爷爷会不会愿意养狸花猫呀?”
元京墨心里觉得再合适不过,李老头没了老狗家里冷清,狸花猫没了主人吃不好饭,一举两得。
秦孝说:“那只猫一直在空宅子里,之前有巷子里的人想弄回家养,逮不到。”
元京墨想起之前小女孩说猫不听唤,谁都抓不到它。今天猫倒是听他唤,让摸还会贴着蹭,但吃完就跑掉了。
它不想被其他人养。
“元京墨,秦孝?”
元京墨和秦孝循声转头,何雨婷看着一前一后看过来的两个人,不知道怎么忽然怔了怔,一时说不清心底隐隐不一样的感觉是什么。
“何雨婷?”元京墨看见她手上的药,猜到是刚从药馆出来。
“你给婶子拿药吗,她最近怎么样?”
何雨婷回神:“对,找元大夫抓了些滋补的药,最近好多了,闲不住总想找事情干,年三十的菜都是她炒的。”
元京墨笑起来:“愿意找事干是好事儿呀。”
“嗯,挺好的,”何雨婷比去年秋天时放松许多,也从容许多,“对了,我听雪晴说早上碰见大爷带了只小狗回来,你家要养狗吗?”
“没没没,”元京墨答得飞快,“不养。”
秦孝嘴角不太明显地弯了弯,元京墨敏锐地看向他,对上秦孝含着笑意的眼睛又没了兴师问罪的心思,清清嗓子继续和何雨婷解释。
“是收废品的李爷爷,他家养的老狗去世了,本来想让我爸要只小狗来和李爷爷作伴,可李爷爷不愿意养,刚才我爸把小狗送回去了。”
李老头摔断腿的事何雨婷听妈妈提过,杨春苗失去一只手后对这些事格外敏感,不止一次闲聊的时候和何雨婷说起,担心李老头万一腿好不了,又没人养老,日子怕是要过不下去。
何雨婷便顺着问:“李爷爷的腿怎么样了?能正常走路吗?”
“好得差不多了,能走路,就是需要拄拐杖,走不了太快。”
四个多月时间,李老头这个年纪恢复到这种程度已经算不错。何雨婷说:“那就好,我妈之前还问来着,再养段时间应该就慢慢好了。”
元京墨点点头:“对,都得慢慢来。”
天快要黑,何雨婷想和元京墨说先回家,却被秦孝叫了一声。
“何雨婷。”
元京墨比何雨婷更意外,侧头看秦孝,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忽然出声。
秦孝停顿几秒,视线落在何雨婷身上,缓缓开口:“要是你想去看李老头,可以下次和我们一起。”
元京墨没出声,可表情把心里的惊讶表现得明明白白。
何雨婷也愣了愣,她和秦孝从没交集,除了原来秦孝给她家送单子的时候偶尔碰见说句“你家的”,根本连话都没说过。
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秦孝居然会冒出来这样一句。
可没容她细想到底因为什么,秦孝声音沉,没表情看着人说话的时候有种莫名压迫感似的。何雨婷下意识点了头,磕磕绊绊答应下来。
在简短的一问一答间,元京墨自己把自己的疑问解答完毕,李老头家里冷清,多些人气是好事,而且杨春苗不愿意出门又挂心李老头,由何雨婷去看看回来告诉她也能让她放心。
所以何雨婷走后元京墨没用秦孝解释,眼见天色越来越暗赶紧催着秦孝走了。
和何雨婷一起去李老头家是两天之后,天气不怎么好,阴沉得厉害,但秦孝说这天只是阴,之后几天都是刮风下雨,于是就这天去了。秦孝载着元京墨,何雪晴载着何雨婷。
何雨婷没想带何雪晴,担心杨春苗一个人在家想做什么事没帮手,但何雪晴一说也想去杨春苗就答应了,何雨婷便没说什么。
杨春苗现在能用一只手做很多事,没放假的时候何雨婷在外面上大学,何雪晴早晚走读,白天都是她自己在家。何雨婷大部分时候不在家,回来后总忍不住担心紧张,但也注意着没有表现得太明显。
不想让妈妈觉得,现在和以前有太多不一样。
何雨婷没太来过下溪,何雪晴以前倒是来过很多次。她初中班上有个同学家在这里,是个瘦瘦矮矮的男生,不爱说话也没朋友,有段时间生病请了好几周假,她当时是班长,就担起责任每天放学来给那个男生送作业说进度。
骑自行车就是那时候学的,杨春苗专门抽出来一个下午教,何雪晴胆子大学东西快,半小时会骑一小时练熟,第二天就能骑自行车来下溪送作业了。
不过家里只有一辆自行车,杨春苗干活得骑,后来那个同学转到县城上学后何雪晴就没怎么骑过。直到去年杨春苗出事,何雪晴重新开始骑自行车。
骑自行车上下学能节省不少时间。
她骑得比何雨婷熟练,载着姐姐蹬得稳稳当当,还能不停和其他人说话。
“京墨哥,新城好不好啊?我以后也想考你这个大学。”
元京墨说:“挺好的,有机会去新城的话我领你逛逛。”
“那说好啦,说不定什么时候我就去了。”
元京墨笑笑:“好好上学,要去只能假期去,平时我可不领你玩。”
何雪晴“啊”了声:“假期学校还能进吗?”
“能进,假期不封校,寒暑假也有留校的学生。”
何雪晴点点头,扭头问何雨婷:“姐,你们学校也是吗?”
“你看路!”
“哎呀没事儿,路上又没人。”
“有没有人都不行,骑车就好好骑,别仗着骑得熟不当回事,淹着的都是会水的你不知道?”
何雪晴让何雨婷说了一通,老老实实答应,不乱看了。
见她听进去,何雨婷语气松缓下来,说:“我学校假期也能留校,寒假时间短,差不多放假后两周开学前一周,暑假的时候整个假期都能留,不过要提前申请。”
何雨婷说完顿了顿,补充:“我明年暑假会申请留校。”
何雪晴下意识想回头又生生刹住,隔了好一会儿才问:“那你到什么时候才再回来啊?”
首都离家远,路费贵时间也长,单程就得一天。清明、端午、五一这些假期才三天,何雨婷不会回来,如果暑假也留校,那大半年都见不到了。
但何雨婷留校肯定是为了兼职赚钱,何雪晴哪怕不舍得也不能任性,她知道姐姐多辛苦,只能尽量分担一点家里的事不让姐姐操心,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不合心就耍赖了。
何雨婷从后面环住妹妹抱了抱,说:“我暑假结束前回来一趟。”
“嗯,”何雪晴说,“好。”
说话间两辆自行车拉开一段距离,过了会儿又慢慢挨近,一前一后拐进下溪,到李老头家门口停下。
元京墨率先跳下车进去,到屋里喊李老头,路过院子时注意到院子里摆着前两天给狸花猫用的食盆,不过挪了位置。
先赶紧和李老头说了何雨婷和何雪晴来的事,接着问:“狸花猫这两天又过来了吗?”
李老头没好气地重重“哼”一声,烟枪杆子指着院墙说:“把这当伙食堂子了!”
元京墨大概明白了,主打一个饿了就来,吃饱就走。
秦孝和何雨婷她们随后进来,李老头不大的屋子顿时挤得满满当当,加上今天阴天,屋里更显逼仄。秦孝拿出收在一边的马扎放在中间空地,李老头坐在椅子里,举起拐棍勾住秦孝之前斜扯到床头的灯绳拽开。原先的老黄灯泡被秦孝换成了节能灯,一打开整个屋都亮堂堂的。
元京墨拉着秦孝直接坐在床边,感叹:“哎呀这待遇真好,我先前白天来可没给开过灯。”
李老头攥着新添了烟丝子的烟枪没点,说他:“不开都撵不走了,开灯还了得?”
“切,” 元京墨话就在嘴边等着回,“我再几天就开学了,想见都见不着。”
“稀罕!”
何雪晴在旁边“噗嗤”笑出声来,连忙低头绷着收住,佯装无事发生。
李老头看看灯底下的何雪晴和何雨婷,问:“家里还好?”
何雨婷说:“都好,我妈现在自己能做饭收拾,胳膊也疼得少了。”
“好,好,”李老头答应着,又问,“在外边上学累不?跟在咱们这学得不一样吧?”
“不累,”何雨婷能听出李老头是真的关心,一五一十回答说,“我念的数字媒体,学的都是和这个相关的课。”
李老头没大听明白:“数学?”
“计算机,电脑,”何雨婷想了想,改成,“网上的一些东西,可能制作电视上的广告之类。”
当时报专业的时候家里亲戚都让报会计或者老师,觉得学出来就不用再干累活,坐办公室算账或是在讲台上教书,都是长辈眼里顶好的出路。
何雨婷不太想报,但也不知道该报什么。后来班主任陪她在学校的计算机教室上网查到很晚,她忽然想,不如就报计算机。
因为对相关专业了解不多,何雨婷在老师的建议下先定学校后看专业,选了这所大学的几个计算机相关专业,最后被录进了数字媒体。
她现在除了学习之外的时间被兼职排得满满当当,不只是因为家里,还因为她自己。
她需要一台电脑。
学校的公共微机室支撑上个学期的学习和作业足够,但随着专业实操性的内容越来越多,只会越来越不方便。
这时候有电脑的才是少数,如果当时报的是其它专业,何雨婷不至于这样着急窘迫,但她从没后悔过。
她越来越知道,从前没有接触过的世界有多大、多广阔。
李老头听得半明白半糊涂,不过没有深究,只问:“难不?能跟得上吧?”
“还行,跟得上。”
何雪晴在旁边接话:“我姐是她们班上的团支书,期末考试在班上第一呢!”
李老头露出来这段日子少有的笑模样:“好,好,好好学,往后有出息,咱不比城里孩子差。”
“嗯,”何雨婷答应,“我一定好好学。”
“这就对了,这才是好娃娃,”李老头舒口气,“家里再难也不能耽误上学,钱不够就到镇上去找柳书记,大家伙总能有法子,你俩小孩儿,可别想左了。”
何雨婷轻轻摇摇头:“大家已经帮我们很多了,之前慈善家给咱们镇上的捐款都给了我们家,我妈干活的人家还给了些钱,够用了。”
李老头听到这儿挑了挑眉毛:“打糠的二柱家?他是出了名的一毛不拔,能给赔钱?”
“本来是不给的!”何雪晴举手抢答:“最开始出事给了一百块钱,我妈觉得在人家那里出了事耽误人家干活,工钱没结清也没说。本来我们想着去把工钱要来就行,但是放寒假的时候有个大哥哥过来,是学法律的!”
说到这儿何雪晴肉眼可见地兴奋:“他跟我们一块儿去,说了一堆话,还给打糠的人家看了他打印的法律条文,他们就把我妈的工钱结了,还多给了两千块钱呢!”
【好奇八卦是人类不可磨灭的本能。——元·京墨】
从何雪晴说到“有个大哥哥过来”起,元京墨的脑袋就先于思想转了过来,不久前透过封着塑料布的窗户看着墙头琢磨狸花猫什么时候会过来的心思扔得干脆利落,一双大眼睛眨巴得兴致勃勃。
秦孝在旁边垂眼看着,神情不觉浸了软。
过了会儿元京墨忽然转过头来喊“秦孝”。
视线正正当当撞在一起,元京墨先笑了,晃晃他胳膊说:“李爷爷让你去院子里拿食盆来泡点吃的。”
秦孝出去的时候元京墨跟着出去了,不过没看见狸花猫。
“难道它每次都固定时间来,李爷爷有数了?”
秦孝说:“不知道。”
元京墨又说:“你说那个学生会主席是不是喜欢何雨婷呀?”
秦孝弯腰捡起食盆,看向他:“什么主席?”
“就来帮何雨婷妈妈要工钱和赔偿的那个人啊,说是何雨婷她们学校学生会的主席,何雪晴还说长得很好看,你没听见吗?”
秦孝显然对所谓的主席不感兴趣,语调平平:“没。”
“你刚才想什么了呀,李爷爷叫你也没听见——”元京墨余光瞄见墙头出现的影子抬头看,惊呼出声:“——妈呀!”
狸花猫来了,不仅来了,嘴里还叼了一个小的!
看着也是只狸花,只是毛色浅很多,倒是不像大猫那么瘦,可实在太小了,和大耗子差不多。
狸花猫走到它之前往下跳的豁口位置,元京墨连忙出声:“别跳!!!”
晚了。
狸花猫显然没有意识到叼着小猫不能走和平时一样的路线这件事,元京墨下意识闭上眼,觉得那只小猫细细的叫声简直不忍听。
“唉,”元京墨走到松了嘴正给小猫舔毛的狸花猫跟前蹲下,苦口婆心让它看大门口,“你不能绕点路从门口进来吗?它才这么点儿,好猫都该摔坏了。”
“元京墨,怎么了?”何雨婷听见声音出来问。
何雪晴出来看完蹭蹭跑回屋里,给动作慢才站起来的李老头转播:“有只大猫,还有只小猫!”
大猫看看院子里的两脚兽们,听取意见,从大门走了。
何雪晴扶着李老头出来,元京墨捧着细微发抖的小猫问秦孝:“这怎么办呀,大猫不要它了?”
没等得出结论,狸花猫又出现在墙头,并且熟练走到豁口。元京墨捂着手里的小猫崽,着急喊:“你还跳!”
狸花猫自认听懂指令,利落跳下,叼着“啊啊”叫的小猫放在元京墨脚边,又从大门走了。
比手里颜色更浅的灰白小猫颤颤巍巍叫着往元京墨鞋上爬,元京墨怕一只手有闪失,先把手里的给了秦孝,然后从脚面上捞起另一只。
摸着软乎乎,肚子也被喂得圆鼓鼓的,就是小。
李老头冲着墙头骂:“叼来干什么?才睁眼的玩意儿谁给你养活!”
元京墨僵硬转头,在熟悉的豁口看见了熟悉的猫。
这次叼了只黄白的。
一回生二回熟,元京墨熟练把手里的二号灰白小猫递出去,捡起三号黄白小猫,一只手托住一只手捂着,好半天终于确定没有第四只接受“沉重母爱”的小猫崽后才放下心,和一人捧一只的秦孝何雨婷面面相觑。
元京墨转移求助对象:“李爷爷?”
李爷爷不想说话。
没断奶的三只小猫崽,眼睛还带着蓝膜,放在外面没法活,带去别处没法养,只能放在李老头这儿,说不定狸花猫来吃饭的时候会顺便给喂奶。
何雪晴用李老头翻出来的竹编筐子和旧衣裳给小猫们做了个窝,她手巧,还用细铁丝撑着给弄了个布罩,暖和又不会捂着小猫。
元京墨蹲在旁边看三个互相取着暖睡着的小家伙,忍不住担忧:“要是狸花猫不来喂奶怎么办?这么小都不会吃东西,喂奶粉的话能行吗?”
“奶粉?”李老头攥着烟枪没好气:“还爷粉!”
第69章 春
狸花猫把小猫叼到李老头家的当晚就下了雨, 雨倒不算大,可后半夜时风刮得格外厉害,直到第二天清早才消停。
元京墨起来的时候从屋子门口的台阶旁边看见把小铁铲, 捡起来正好奇着怎么会在这儿, 林珍荣已经过来从他手里拿走了。
“在这啊, 我都打算用烧火棍给鸡拌食了。”
元京墨打了个呵欠, 人还没醒透:“喂鸡的铲子呀,怎么跑这儿来了呢?”
“天爷, ”元长江端着盆子感叹, “昨晚那风就差把房顶掀了, 你这觉睡的, 晚上让人装麻袋卖了都得忙打呼。”
才起就挨说, 元京墨不乐意, 看看没变模样的院子表示十分不信:“盖柴火的塑料布都没刮走。”
林珍荣没忍住笑,元长江直扶脑门:“我跟你妈收拾一早晨了, 你爷爷刚扫完院子,还等你起来视察视察让风吹成啥样了啊?”
理亏说不过, 元京墨噎了噎, 小声嘟囔:“我又不知道……”
“好好好,”元长江半好笑半无奈地催他, “赶紧收拾吃饭去吧少爷,凉了还得再热。”
大人都吃完了,元京墨一个人吃饭没讲究,边喝稀饭边拿手机给秦孝发信息。
知道昨晚刮了半宿大风, 担心李老头家的老屋。
好在李老头的院子里现在已经没多少东西, 秦孝一早过去帮着收拾了会儿,没什么要紧事。
倒是后面巷子过世老人的空院, 房屋本就年久失修,格外破败的灶屋受不住狂风,被夜里刮断的枯枝压塌了顶。
老人子女走时在邻居家留了钥匙,秦孝过去看时正碰见邻居开门,便帮着搭了把手,一起把空院子简单归置了归置。
元京墨当即想到狸花猫,秦孝说没看到。
之后连着两天雨,元京墨没能去下溪,都说春雨贵如油,可今年开春的雨下得像夏天一样。
元京墨总盼着雨停,想出门去下溪。
元长江笑着说他往外跑野了,在家待一天都待不住。后来又说要是元京墨真想去找秦孝玩,他趁着雨小的工夫开三轮把元京墨送去。
其实元京墨不是着急找秦孝,他是想看看小奶猫。
现在再想,总觉得是狸花猫感觉出来天气要变,或者察觉到危险,所以把小猫叼到了李老头那里。
不知道狸花猫有没有再出现,也不知道万一狸花猫不见了,李老头该怎么喂那三只小东西。
但着急归着急,元京墨不能真的任性让元长江冒雨送他,只能按捺着。
直到第二天下午秦孝发短信来,说狸花猫去给小猫喂奶了。
元京墨立刻打过电话去:“你在李爷爷家吗?”
秦孝应了一声:“嗯。”
这会儿雨不大,但还下着,元京墨透过玻璃看外面:“下着雨你怎么过去了,有事来着吗?”
“打伞了,没事,”秦孝挨着答,“刚才停了会儿,过来看看。”
“你走着去的呀?”
秦孝说:“不远。”
都在下溪,说多远当然算不上,可也不近,走路得走好一会儿。
元京墨抠抠沙发缝,问:“狸花猫在李爷爷家吗?”
“不在,晌午过来喂完奶就走了。”
元京墨停了小会儿没说话,听见秦孝那边雨落在伞顶的模糊声响。
“你给李爷爷带饭了吗?”
秦孝说“没带”,之前李老头不让送饭,送去也不吃,秦孝就没再送过。
脱线的沙发边被拽出口子来,元京墨手指头无意识地往里塞:“那你大老远专门走一趟,就为了看看小猫。”
不是问句,元京墨根本不用问,而且这句话说得不确切,应该说,是为了替元京墨看看小猫。
让他放心。
“不远。”
秦孝还是这样说。
路上没人,秦孝走得不快,一只手撑伞,一只手拿着手机。
雨又转大了,密集敲击地面和伞的声音就在身边,却在嘈杂里围裹出一方静谧来。
秦孝的声音在这方静谧里显出平日没有的温柔,让元京墨不自觉放缓呼吸,忘了说话。
“雨下到晚上,路上泥多,我后天去接你。”
“元京墨?”
“啊,”元京墨回神,“什么?”
秦孝笑了笑,说:“明天路不好走,我后天去接你。”
元京墨立刻开心答应:“好!”
去李老头家的时候,元京墨专门从镇上买了奶粉,林珍荣说才过了年没出正月,拿东西不拿单个,让他买两包带着。
中老年羊奶粉,小猫老头都能喝。
才四五天小猫就变样了,没长大多少,但眼睛比之前睁得更开,声音也大了,会晃晃悠悠地翘着尾巴在窝里走。
狸花猫开始的时候一天过来三四趟,后来变成一两趟,小猫食量越来越大,吃不饱饿得喵喵叫,李老头就给泡包奶粉或是冲碗玉米糊糊。
柳枝抽条,燕子筑巢,狸花猫不再到李老头家里,只偶尔出现在过世老人的院墙上。
小猫早就不用再喝奶粉,三只凑在一个老旧的食盆里,吃和李老头一样的东西,比李老头吃得还多。
吃得多,长得也快,一天比一天有能耐。
小狸花爱跑,一天到晚不是扑虫子就是捉老鼠,猫生第一次捉住老鼠迫不及待叼上饭桌,正盛饭的李老头没留神摔了个碗。
小橘猫总跟脚,成天围着李老头脚后跟打转,不留神被踩得哇哇叫,下次还不长记性地跟。
小灰猫热衷爬高,上房梁爬烟筒,这天难度升级挑战飞跃,从房梁跳到烟筒上,没来得及翘尾巴就感觉烟筒摇晃,脚下一蹬跳回房梁。
李老头一天比一天眼疾手快,扔了烟枪连忙到炉子边扶要歪的烟筒,没留神脚底“喵嗷”一声,这边扶着烟筒抬脚躲猫,那边床头响起喇叭似的嘹亮铃声。
——秦孝去新城前把手机留给了李老头,和他说按一下贴绿纸的是接,按住贴红纸的不松手是给秦孝打电话。
李老头当时举着拐棍让他拿走,结果第二天手机就在窗台角上响了,声音在老年模式大喇叭的最大音量,窗户框的灰都震下来一层。
好容易扶稳烟筒过去拿响第二遍的手机,慢吞吞摁下绿纸,没尽兴的小灰又面朝烟筒来了一次空中飞跃。
小橘扒着裤腿往上爬,狸花瞄准响了半天的手机扑过来就抓。
“崽子哎——!!”
听筒里李老头的嗓门创下新高,骂骂咧咧的声音一会儿远一会儿近,显然已经把通着电话的事给忘到了脑后。
元京墨准备打招呼的“李爷爷”卡在半路,和秦孝四目相对眨巴眨巴,一致决定把电话挂了。
秦孝在工地一个月就两天休班,平时秦孝不让元京墨过来,忙起来顾不上他。
最开始元京墨周末的时候先斩后奏来过,可每次来秦孝都临时请假,元京墨怎么说不用都不行,只能听秦孝的。
秦孝的休班时间宝贵,元京墨不愿意秦孝在路上浪费时间,都是他前一天下午从学校过来,这件事是秦孝听元京墨的。
又是半个月没见,窝在小旅馆里亲近完吃了饭,播着电视说话时聊到李老头,元京墨催着秦孝打的电话。
没想到一句话都没说上。
不过说没说上话没那么重要,元京墨想到刚才手机里传来的骂,比听李老头说多少遍“没事”都安心。
“秦孝。”
“嗯。”
元京墨翻身坐在秦孝腿上,先凑近亲了亲。
秦孝含着他下唇磨几下,掐着腋下把人往膝盖方向挪了挪:“怎么了?”
“你那会儿说马叔就干到年中。”
秦孝是跟着秀溪的马友富过来的,签了合同跟着干小工,到现在已经干了三个多月。
他有力气,能吃苦,工头很待见他。马友富和几个有经验的弟兄听说南边赚钱多,打算跟着一个中间人去南边闯闯。工头知道秦孝不打算一起走后单独和他唠了一回,说让秦孝跟着他干,他会找人带着秦孝,学点东西,不用干卖力气,工钱自然随着涨。
刚才聊的时候元京墨听到马友富要去南方悬了下心,听到秦孝说工头愿意留他后就放下心没再多想。
主要是当时心思全在别的地方,脑容量有限。
这会儿回头再想起来,想法又不一样了。
秦孝来这儿短短几个月,手掌的茧子比之前十几年起得都多,一层一层地摞,攥着弄的时候磨得生疼,都得隔着内裤才行。
身上伤也没断过,磕碰的青紫、剐蹭的口子,饶是秦孝恢复快元京墨也看得难受。
可秦孝一直没当回事,他不嫌累,也不说疼,元京墨提过几次不干了,他都说先干着。
前面被否决过,再提起来心里也没底,可摸着秦孝虎口的茧还是没忍住。
“马叔不在这儿干了,你也别在这儿干了吧?”元京墨轻声细语打着商量,心里快速翻找让自己更有理有据的话。
“嗯。”
“最开始是为了过渡……”元京墨后知后觉:“你刚才说什么?你答应啦?!”
秦孝看着元京墨的眼睛,抬手在忽闪的睫毛梢上碰了碰。
“干到暑假,下学期在学校边上租个房子,找别的活。”
“租房子?”元京墨有点意外:“不找个包住宿的活吗?租房子挺贵的。”
赚钱太不容易,秦孝在工地干活的这段时间,元京墨简直节俭到不能更节俭,说到钱的第一反应就是能省则省。
秦孝说:“我手里攒了点钱,够用。”
住旅馆要顾及退房时间,床铺不干净元京墨晚上总忍不住挠,最要紧的,不论开双床房还是一个人开大床之后另一个人再进去,都不方便。
躲躲藏藏的感觉不好,如果被发现,对元京墨的影响更不好。
“好不容易才赚的钱,”元京墨现在想到大笔开销都觉得心疼,“要不还是先看看有没有包吃住的,说不定就有呢。”
秦孝抬腿颠了一下,元京墨慌忙撑住,一脸茫然:“你干嘛呀?”
“赚钱就是花的,该花就花,舍不得什么。”
元京墨瘪瘪嘴:“给你省钱还不行了。”
“不用省。”
元京墨没接话。
秦孝把人往怀里搂了会儿,元京墨听着他的心跳,手搭在脉上数起心率:“租房子的话,我下学期就申请走读,我要和你一起住。”
“别走读,住学校上课方便,周末你随时出来。”
不到一分钟,忘了数到多少次,元京墨直起身看秦孝,食指戳着秦孝胸膛用通知的语气一字一句重复。
“我、要、和、你、一、起、住。”
秦孝随着元京墨戳的力道仰在床头,从下往上看着元京墨,沉声答应。
“遵命。”
第70章 补上了
秦孝原本打算干完六月, 元京墨七月初放假,他多待两天和元京墨一块儿回秀溪。但新招来的一批人里有几个人是同乡,不知道怎么干了两天商量着集体走了, 工地上缺人手, 秦孝应了再多干一个月。
其实再缺人, 多秦孝一个少秦孝一个也不至于有多大影响, 只不过工头用他用顺了,打心底里不想放人。
秦孝虽说来工地的时间不算多长, 满打满算四五个月, 但能干是出了名的, 一把子力气不说, 人还踏实, 一个能顶俩, 除了不爱搭理人根本没得挑。
何况不爱说话在工头看来也不算短处,不拉帮结派不生事冒头, 有些可大可小的事在秦孝那儿都能悄没声地过去,少生了许多摩擦。
但秦孝直说自己没打算在工地长干, 工头劝了几次劝不下来, 看出他主意大,也只能点头, 末了嘱咐了句让他多带带新来的。
这句秦孝听到即过,论年纪算经验他都排不上号,当时没说话,之后也没过心。
到暑假人手就紧得轻了, 前前后后招进来好几批暑假工, 按天算钱,干筛沙推车之类最基础的杂活。
秦孝住的宿舍原来住的是马友富和他相熟的工友, 秦孝过来马友富托人在屋里提前占了个床铺,住一个屋方便照应。前段时间马友富一行人辞工去了南边,从那之后屋里的人流水似的换,没消停过。
不断来人也不断走,工地上的活不好干,又是大夏天,中暑的晒伤的每天都有,很多学生甚至撑不过当天晚上就原样拎着包走了。
只有一个床没换过人,在秦孝上铺,最开始招暑假工的时候就来了,到现在已经干了半个月。是个挺瘦的男生,看着比秦孝小,具体多大不清楚,两个话少的凑在一块,没人问也没人说。
元京墨学校放假晚,才刚考完试没几天,申请了留校。
一开始秦孝不同意,不愿意元京墨因为他在新城耗着,让他放假回家等,元京墨前脚答应后脚就把留校申请提交了。
秦孝当时还专门请了天假,打算送元京墨回去,结果被元京墨笑嘻嘻带到了只剩他一个人的宿舍。
已经定了多说也没用,秦孝按着元京墨头顶晃了晃,问他:“不嫌无聊?”
“不会呀,我都计划好了,有个辅导初中数学的家教兼职,每周一三五上午上课,约了明天去面试。我还咨询了一家教乐器的店,等吃了午饭你陪我去看看。而且还可以去图书馆啊,可以随时去找你,怎么会无聊。”
秦孝看了元京墨一会儿,有时候他自己都觉得想不明白,元京墨怎么能这么招人喜欢又招人心软。
元京墨也盯着秦孝看,没能分析出结果只能开口问:“你生气了呀?没有吧?”
“没,我生什么气。”
“我这不是怕你气我先斩后奏呢么。”
小表情眉飞色舞的,秦孝一点没看出哪儿“怕”来。
“你自己有数就行,”秦孝坐在元京墨的椅子上,攥着元京墨胳膊的手朝自己使了点劲,“想学什么?”
元京墨下意识坐在秦孝腿上,又想起门没插,紧张两秒接着反应过来已经放假了,宿舍楼没多少人,这一层都没什么声音。
神经一松一紧一紧一松的,脑袋直接不转了。
秦孝重新问了一遍:“乐器,想学什么?”
“我想试试吉他,蒋烈前两天把他的吉他带过来弹来着,挺好玩的,看着不难,”元京墨边说边翻手机相册,“长这样,你看。”
像葫芦。
秦孝还以为会是笛子或者黑白键的琴。
中午在食堂仅剩的一层窗口吃了饭,接着就去了校外的乐器店。
店里东西很多,像葫芦的吉他有,秦孝见过的笛子和琴有,说不出来名字的也有。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假期冷清,店老板非常热情地让元京墨把感兴趣的东西都挨着试了个遍,还现场教元京墨弹了句“一闪一闪亮晶晶”。
后来老板让元京墨坐在落地窗旁边椅子上慢慢练,他先招呼新来的人。陆陆续续来了三四拨人,元京墨都玩得不好意思打算先跟秦孝去别的地方逛会儿了,老板咧着一嘴白牙快步走了过来。
直接说给打七折。
“自从放假第一次这么多人,还连开了两单,”老板笑得眼睛眯成一道缝儿,“小帅哥,学费给你按七折算,要是手痒了随时过来玩,练习也免费,不收钱!”
元京墨听得一懵一懵的:“啊?”
“你坐窗户边上给我当模特,我给你免费玩乐器,咱俩谁都占便宜,多好的事儿。”
元京墨眨眨眼:“啊……”
老板还在激动的劲头上,又往前迈一步想再接再厉把人拿下搁店里当吉祥物,不设防被挡了路。
秦孝隔在两人中间,说:“交钱。”
选的初阶课程,15节课,一个月有效期,营业时间随时能过来。元京墨打算自己交钱的,可惜他手劲儿在秦孝这儿实在没什么存在感,想提前按住秦孝的口袋没能成功。
花钱的事过年那会儿林珍荣还专门和元京墨聊过,因为两个人去县城都买了不少衣服,林珍荣嘱咐元京墨和秦孝在外边的时候尽量少买东西,说秦孝自己赚着花,不宽裕,她担心这个年纪的男生要面子又不知道规划,买东西的时候一下冲动,后边生活受难为。
元京墨不觉得秦孝是不知道规划的人,但两个人在一块儿的时候秦孝确实不太在乎花钱的事。能讲价的会讲,适合少买的也会少买,但几乎没有过什么是元京墨说要买秦孝犹豫的。
导致在林珍荣提醒之前,元京墨都快把秦孝手里没钱的想法抛脑后了。
被提醒之后元京墨心里一直记着,加上秦孝在工地上干的这小半年有多累元京墨亲眼见着,知道得清楚,平时在一块儿就尽量自己多花点。
何况学乐器这事儿本来就是元京墨自己想学的,该他自己交。
“我把钱转给你。”
元京墨用网银用得熟练,也知道秦孝的银行卡号,说着就拿出手机解锁,紧接着被秦孝抽走了。
抽走也不耽误,元京墨没着急往回拿,大不了晚上再转。
秦孝勾住元京墨裤袋边缘把手机放进去:“跟我生分?”
“哪有!”元京墨一瞪眼睛,停下不走了。
秦孝松松圈着元京墨胳膊,把人带到阴凉底下。
“不用给我省钱,”秦孝看着他鼻尖沁出的汗,说,“我能挣,乐意给你花。”
“我有钱呀,你干活多累才赚来的,我不用你给我花。”
元京墨越说越认真,眉头都不自觉往中间蹙,秦孝看了他一会儿,倒忽然笑了。
“元京墨。”
元京墨绷着脸看他。
秦孝没忍住上手捏住:“我给男朋友花点儿钱,还不行了?”
那15节课的钱到底没转过去。
晚上想起来小心脏还怦怦跳,睡着了梦里都全程不好言说,元京墨大早上的爬起来冲澡洗床单,还没好意思直接放去公共洗衣机,纯手动搓了半天。
家教面试定在九点,小区离学校不远,公交四站路,下车走几步就是小区大门。
元京墨按保卫科大叔指的方向找到楼号又找到单元门,出电梯的时候差十分钟九点。
学生是个初二升初三的男生,面试过程很简单,元京墨给男生讲了一道大题,之后家长单独和元京墨聊了会儿,全程不到半小时就结束了。
时间还早,元京墨没回学校,出小区直接坐公交去了秦孝工地。
2路转19路,这个时间段路上不堵,中转的时候又刚巧碰上要坐的下一班公交,两个小时的路程只用了一个半小时就到了。
到的时候还没到饭点,元京墨给秦孝发了条短信,直接去秦孝宿舍等。
工地范围大,人多活杂,不好找人不说,没安全帽进去太危险了。这一点最开始秦孝就嘱咐过,元京墨乖乖答应,远远看过几次,没进去过。
不想让秦孝担心。
秦孝的床元京墨熟门熟路,进门左拐靠墙的那个下铺就是。
他习惯叠被子,叠好的被子摞着枕头放在床头,床尾斜挂着个塑料电扇,元京墨伸手把电扇开开。
床上有本故事会,有个别着圆珠笔的本子,还有两件衣服,都一样叠一样靠墙放着,虽然不是一丝不苟的规整,但一看就是顺手收拾过,显得窄窄的单人床空间很足。
除了单人床,放东西的地方就一张木头桌子和床底,还都是上下铺两个人共用。桌子上放着饭盒、茶缸、咸菜、筷子、抹布,床底下是盛着肥皂牙杯的塑料盆、鞋、袜子和几个纸箱麻袋,其中一个箱子是秦孝的,里边盛着换洗衣裳。
偶尔碰见上铺“青黄不接”没人的时候,元京墨得空会给整理整理东西,擦擦桌子就直接趴在上边看书或者玩手机。现在上铺明显有人,元京墨就没动,把书包放在秦孝被子旁边,坐在床上翻着秦孝的书本安安静静等。
不知道是活多拖时间了还是怎么,看了几页没等着人,静不下心来看故事,元京墨把书合起来放回去,忽然在衣服和被子的缝隙里看见个东西。
没手掌心大的木头盒子,六边形,打开弹起来一个木头小旗帜,接着居然“叮叮当当”转了起来。
元京墨手指按住旗帜不让它转,音乐就随着停下,松手又继续响——是个简易版的木制八音盒。
底下装的机芯和电子不知道是从哪里拆的,但外壳看着像是手工一点点做的。
秦孝都会悄悄准备惊喜了?
元京墨越看越喜欢,嘴角止不住地翘,扣上盖子又打开,盘算着是该放回原来的地方当作不知道呢,还是直接拿在手里。
或者先藏进书包里,等秦孝找的时候再拿出来?
——“你找孝哥吗?”
进来的人和元京墨差不多大,也差不多高,在工地上干活的缘故皮肤晒得黑黄,但还是能看出长得挺帅。
元京墨抬起头看着他,因为这个陌生称呼反应了两秒才回答:“对,我等秦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