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 71 章
皇帝端坐在殿中丹陛之上, 身着帝袍,俯视着殿中群臣与外邦使节,他的精神见好,目光深邃威严。
丹陛下方, 朝臣与使臣整齐排列, 分列左右。
皇帝的声音犹如从天际传来, 浑厚悠远, 张嘴就说了一堆在简宁听来十分狗屁不通的场面话。
“朕闻四海之内, 和为贵。燕赤远来, 和谈共议,实乃万邦同心之象。昔者,大齐以仁治天下, 修礼明德, 四夷宾服。今燕赤使臣不辞艰辛, 来我邦交好, 朕心甚慰。愿两国协和共荣,永修旧好, 以成太平之治。”
言罢,皇帝微一抬手, 身边的内官便挥了挥尘拂,大殿正中的乐师们便开始奏响乐曲。
这乐曲声悠远清幽,并不耽误殿中的言语之声
燕赤三王子赫连轩缓缓举起手中的酒杯, 身姿笔挺, 完全不见此前在龙亭中一杯酒就吐血三千里的柔弱无依,他掸了掸袖子, 神色沉稳,“今日能得以与大齐皇上共襄盛宴, 实乃燕赤之幸。燕赤与大齐两国皆为巍峨之邦,昔日虽有风波,但本王深信,和平共荣才是长安之道。”
他稍作停顿,口吐人言道:“此杯,敬大齐皇上,愿两国冰释前嫌,结友好之邦,共创太平盛世。”
说罢,赫连轩缓缓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随即对身后的几个武士侍从挥了挥手,“我皇父特命我携带薄礼,以表心意。”
负责指挥燕赤武士们献宝的是一位来燕赤的女子——赫连雅。
她从席中走出,身姿如松,外罩一件暗红色的长袍,上绣象征北戎贵族的银色花纹,腰间束着一条宽厚的镶金腰带,发髻只用一只燕赤特有的金顶高高盘起,额前垂下几缕青丝,衬得她的面庞愈发英气美艳。
数名燕赤随从缓步上前,将几口镶嵌着金银纹饰的红木箱抬至大殿中央逐一开启。
箱中陈列的皆是燕赤国的珍稀药材,玉器珠宝,最令人瞠目的是那五箱雪白狼皮,每一张狼皮皆毛色纯白,毫无杂质,远远瞧着,轻盈如雪花,珍美异常。
这是北戎特有的雪狼狼皮,雪狼性情暴烈狡猾,难以捕获。这些雪狼皮即便在北戎中也极为罕见,唯有最勇猛的猎手才有能力在极寒之地的风雪中与之搏斗,而猎得一张雪狼皮,猎手在部族中的地位会得到巨大提升,是无上荣耀的象征。
这世间的珍宝没有皇帝没见过的,饶是如此,也不由多看了几眼那五箱雪狼皮,这是燕赤的诚意。
皇帝继续说场面话时,简宁和云澜舟并未仔细听,因为无甚趣味,他二人坐在皇子位的最末两席,靠近大殿正中。
献礼之后,简宁抿了一口茶,忽见那名女子的抬眼,一一扫过皇子列席。
然后定在了云澜舟身上。
只是略赏了一眼,很是冷漠。
简宁不明就里,大崽的德行在交好之人看来,足够冷若冰霜,若是在外人看来,那简直冰霜得有点可恶了,自幼就因此被欺负过,难不成因着大崽那张视天地为狗屁的神色,得罪了燕赤公主?又或许是方才人家公主说话时大崽没抬头,得心应手地冒犯了人家?
很快,摸不着头脑的简宁就知道原因了。
“燕赤国五公主,拜见大齐天子。”五公主微微低头,双手合于胸前,与赫连轩一样,行的是燕赤国特有的礼,可她的动作优雅矜贵,比赫连轩更像个皇子,或者说,更像个有身份的皇亲国戚。
她起身抬眸,字句清晰道:“燕赤与大齐皇室结为秦晋之好,愿以和亲促两国永世之谊,恳请天子恩准。”
此言一出,殿中陡然安静,只剩下平缓的乐声,随后,朝臣们的窃窃私语声蔓延开来。
皇帝似乎早已料到,好似民间村落的媒婆一样朗声笑道:“不知朕这几位皇儿,有哪位能得公主青眼。”
简宁忽然有些不好的预感,果然就见太子微微倾身,举起酒杯,仔细瞧瞧,才发现今日的太子打扮得格外郑重,一副孔雀开屏的死样子。
要是燕赤五公主和太子联姻,那燕赤很可能作为太子登基的一大助力,而太子估计也早就想到了这一点,如此一来,不必明说,先前赫连轩的中毒也都是太子在后面推波助澜了。
果然,那燕赤五公主的目光最终定在了太子身上,太子也很有礼节地冲她微笑了一下。
简宁闭了闭眼,事情恐怕已成定局。
当务之急还是……
正想着,那五公主忽然高声道:“回大齐皇上,十一皇子俊美非凡,不知如今可有婚配?”
此言一出,赫连轩猛地站了起来,用燕赤话呵斥了几句,简宁听不懂,但是他能猜到应该是让五公主不要信口开河。
太子的脸色变成了天气预报,由晴转阴,冷冷地盯着燕赤五公主,又缓缓瞥向了云澜舟,这一眼,带着唯我独尊的凶神恶煞,好似被什么天杀的蠢货顶头抢了盘中美餐一样勃然震怒,只是这番凶煞完全是自作多情,没有落入云澜舟心里,因为那天杀的云澜舟正埋头在给那个远近闻名的废物仙师剥虾,两只耳朵摆盘似的,根本没听到发生了什么。
殿中一派寂静,只有皇帝忽然近乎得意忘形般的笑出了声,呲着一排大牙道:“朕的十一皇儿确实样貌出众,如今也十六了,未有婚配,与公主十分相称。”
皇帝都已表态,底下的群臣便纷纷起身,逐一恭贺,齐声祝福两国联姻,犬吠鸡鸣般地说起一堆吉祥话。
简宁没察觉自己的脸色比太子还差,也没发现自己的手指紧紧地攥着袖口,已然攥出了一个大洞,他一下子往后坐了坐,像是趔趄,也像是想站起来离开这个大殿。
以前不是没想过云澜舟会成婚,他想的是及冠之后,可他忽略了一个事实,八皇子和二皇子在这里已经是晚婚了,云澜舟十六岁的年纪,正是大齐适合成婚的好年岁。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简宁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
失落。
将剥好的虾放在简宁碗中,云澜舟才注意到简宁紧咬的下唇,和难看得出奇的脸色,此时才动了动耳朵,听到一些大臣在恭维他和什么公主成婚乃缔结良缘,有助两国之好。
不必多想,云澜舟就明白发生了什么,立刻起身行礼道:“儿臣不嫁。”
皇帝愣住了。
二皇子和八皇子两人猛地把头甩过来,用口型提醒云澜舟说错话了,但是云澜舟视若无睹,还是笔直地站着,仍由他人打量的目光在身上扫来扫去,简直像是天生习惯了让人用眼睛剥皮一样。
那公主也愣了愣,掩唇笑起来,瞧着云澜舟的神色,觉着十分有趣,还出言调侃道:“十一殿下不必惊慌,本宫自会多多备上彩礼,按照你们大齐的习俗,风风光光地将你迎娶进门。”
皇帝干咳了几声,尴尬地笑着说:“皇儿年幼,爱玩笑,叫公主见笑了,舟儿,还不给公主赔礼?”
其他大臣和皇子们也跟着笑起来,一派其乐融融,只有简宁笑不出来,扯了扯嘴角,浑身僵硬地抿了口茶。
云澜舟果然对公主行了一礼,一板一眼道:“给公主赔礼,但我不成婚。”
公主脸上泛起了一丝薄怒,冷冷道:“为何?你瞧不上本宫?”
云澜舟坦然道:“我要与心仪之人成婚,公主并非我的心仪之人。”
皇帝蹙了蹙眉,不悦道:“舟儿,婚姻大事乃父母之命,你要抗旨不成?”
“父皇。”太子站了起来,笑着举杯敬酒,“父皇连日操劳,今日夜宴应当尽兴才好,这赐婚一事,不如择日再议,瞧把咱们十一弟给羞臊的,都说起胡话了,父皇莫要见怪,等会儿儿臣说他几句,不叫父皇心烦。”
皇帝左右看了看云澜舟和燕赤公主,面上不动声色,思虑片刻后道:“也罢,都坐下吧。”
说完,他给身边的内官递了个眼色,内官便挥了挥尘拂,让退到大殿靠墙两侧的乐师奏乐,又唤来教坊司的舞伎们开始献舞。
燕赤五公主被人引着回到了席位,和赫连轩对上眼神后,默不作声地移开了目光。
赫连轩怒不可遏,碍着情面,无法当场发作,只好闷了几口烈酒,暗自揣摩自己这位五妹妹到底在想什么。
简宁方才好似做了一场梦,脑子有些晕眩,直到云澜舟轻轻推了一下他的肩膀,才回过神来。
“阿宁放心,我不成婚的。”云澜舟低声道。
简宁笑得很勉强,看皇帝的意思,这赐婚的旨意怕是无法更改了。
“殿下总要成婚的。”简宁声音艰涩,自己也觉得奇怪,为什么这样失落,好似失去了什么很重要的人。
他勉力劝说自己,大崽成婚了也不是要离开大齐,毕竟哪个皇帝都不会允许自己的儿子“远嫁”,这事关大齐尊严。
大崽成婚后他还是可以去找大崽谈心,喝酒,未来总有一日会这样,何必难受呢。
也许是来得太突然,他没有做好准备?
一定是的。
简宁深吸了一口气,举杯敬云澜舟,“殿下的姻缘来了,是好事,臣祝殿下鸾凤和鸣,永结同心。”
云澜舟却久久没有举杯,待简宁要喝下自己杯中的酒水时,云澜舟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将杯中烈酒倒在了空碗中,蹙眉道:“我不成婚,阿宁,我永远也不会成婚,你明白吗?”
简宁却听不进去,费力地挤出一个笑来。
这场夜宴,简宁没吃几样东西,浑身凉凉的,心从热闹喧腾的高处一脚踏空,直直跌进了什么无底的冰窟窿里,噗通一声不见了踪影。
无端的,他的心境颇有种“打雷也打不醒装睡的”冷静,以及破罐子破摔的淡然。
好似一切都不足以开心,也不足以不开心,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平静。
夜宴之后,大臣们陆续离开大殿,皇帝也喝多了一些,被内官搀扶着走了,走之前瞧了眼云澜舟,目光充满了欣赏。
简宁和云澜舟也冲皇帝行礼后离开,他们从正殿大门走,八皇子和二皇子跟了上来,一路调侃恭贺着,却没见云澜舟露出个笑脸。
疑惑之际,二皇子瞥见有几人等在殿外的石阶之下。
甫一走近,那几人便道:“不知十一殿下可否有空与我家公主一叙。”
云澜舟几人顿住了脚步,许久后,二皇子道:“仙师大人和二殿下和八殿下和十一殿下一起与你们公主叙一叙,可否?”
那几人笑着点头,比了个请了手势,引着几人往宫中留宿番邦使臣的驿宫而去。
第72章 第 72 章
几刻钟后, 番驿宫,四海殿中坐着一位衣着华丽的女子,正是那燕赤五公主。
二皇子几人进殿后,方才坐下, 公主便挥了挥手, 叫服侍的燕赤人下去了, 只留下一个年纪稍大的嬷嬷给几人上茶。
简宁已经从大崽要成婚的震惊和失落中缓过劲儿, 面色如常道:“不知公主相约所为何事?”
“我已经有了未婚夫。”五公主并不直接回答, 而是转了个话茬道:“他乃我燕赤第一武士, 这次出使之后,我回去便要与他成婚。”
“可方才在殿上,公主不是要……”八皇子觑着公主的神色, 不似在撒谎, 她异常的平静淡然。
一时之间, 素来奉礼为尊的八皇子实在想不明白这位燕赤五公主要做什么了, 总不能一女嫁二夫吧?思及此,八皇子的脸色沉了沉, 一副“礼法崩塌,世道混乱”的神情。
“我不喜欢他。”五公主说得如此直接, 且面上不见半分羞涩,俨然对儿女情长之事不甚在意。说完眼风带着几分惊异地扫向八皇子,好似第一次见狗吐人言般, 颇为新奇又挑衅地笑了笑。
“我知道, 公主心悦我十一弟。”二皇子抚掌,保持着他那一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秉性, 给他一把瓜子,现在就能蹲在地上扯起闲篇来。
公主轻轻地哼了一声, 用提鸡毛蒜皮的语气不屑道:“也不喜欢你十一弟。”
被人轻视的云澜舟毫无反应,只一派淡定地喝着茶。他那副神情比年过半百的老神仙还稳重,无动于衷得仿佛所有的轻视和讽刺都只是风中的细语,连耳朵都懒得掩护一下。
简宁微微侧着头,试探地问:“公主是想借十一殿下来推辞与太子的联姻?”
五公主忽然笑起来,打量着简宁,“满宫就你一个聪明人,不愧是大齐仙师。”
“公主怎能如此糊涂!”清汤大老爷八皇子霍然起身,起身后察觉此处并非只有素日相处的兄弟,还有一位远道而来的燕赤公主,他也不便如平时那般随意呵斥,只能不尴不尬地一拂袖,空无一物道:“这事关女子清誉,你怎能拿自己的名节玩笑?!”
五公主的目光将八皇子上下打量了一通,实在不知此人在自我陶醉个什么劲儿,别扭得跟立刻要他跟谁同房一样,她难得畅快地嗤笑了几声,“大齐的女子除了那虚无缥缈的名节还有什么?我燕赤女儿上沙场征战,以一敌百,何须在意一个小小名节?”
“你!你……”八皇子满腹礼教说辞都被堵了回来,“你你你”个不停,舌头在嘴里撞钟,满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的愤慨。
简宁却觉得公主说的极对,而且是在这样一个封建的时代说出这样的话,此时简宁看着她,便不是在看着一个燕赤公主,一个陌生人,而是一个独立的、充满朝气的灵魂,他举起茶杯,往前递了递,“公主殿下人中龙凤,不拘小节,心怀大义,我以茶代酒,敬公主一杯。”
五公主淡笑着承了他的情,又道:“不瞒诸位,我那三哥赫连轩已然做起了称帝的春秋大梦,当起了我的野爹,私下将我许配给了你们大齐太子,此前我三哥中毒,也是太子的在背后出的馊主意,奈何我三哥是天生的蠢货,偏信了那太子的话,还以为事成之后能得到你们大齐的助力,让他当上燕赤新皇。”
这话说得突然,却字句清晰,俨然是早已打好了腹稿,不是情急之下编纂的,让简宁对她接下来的打算有了几分猜测。
二皇子一听太子做出这么大智若“愚”、愚不可及的好事,哪还憋的住,立刻大笑道:“公主见笑了,我大哥也是天生的蠢货,公主说话叫人舒心自在,若是不嫌弃,有何打算不妨与我等商榷,或许能为公主解忧。”
八皇子蹙眉提醒道:“不得对太子无礼。”
二皇子压根儿没搭理,他知道老八觉着外人在这里,说话要有些收敛,可一想到那太子是个如此蠢出升天的混账东西,二皇子便不吝口中对这位太子长兄的褒奖。
那燕赤边军屡屡侵犯大齐边境,民不聊生,太子作为国之储君,竟然能勾结燕赤王子残害自家的臣民,这回是简宁,下回是什么?难不成要用城池去换燕赤的支援?岂非是引狼入室,让大齐陷入无尽深渊吗。
直接骂一骂太子,也是二皇子故意为之,要的就是让五公主知道他们和太子实在水火不容,摆出姿态,余下的事情才好详谈。
八皇子还想再说,却被那五公主轻飘飘地瞪了一眼,不知为何,心里发怵,闭嘴不言了。公主那高高在上的勇猛,让八皇子的一切礼法教条都显出了几分虚伪,往日从未有人敢开这样的玩笑,今日不仅开了,还兜头把八皇子骂了一顿,叫八皇子罕见地思索起自己平时学的四书五经是否合乎常理,是否当真是人生真谛?想着想着,八皇子出了一身冷汗,难道他是个贱人么?被骂了两句,心性越发通达起来。
简宁还是第一次见一个眼神就把八皇子治住的人,五公主真是一位厉害的奇女子。
“我在大齐的暗探说,二殿下和太子如今分庭抗礼,今日一见,果然如此,不过我燕赤也好不到哪里去,两位皇兄也是暗流涌动,针锋相对多年。”五公主顿了顿,继续道:“这次我不会与任何人成婚,瞧你们的父皇,似乎属意我与你们十一殿下的婚事,约莫是想借由我来抵御燕赤的边军,毕竟十一殿下的外祖父正是你们大齐镇国公,常年在两国边界镇守,若是我留在大齐,便是看在我的面子,边军也不会妄动,若是以后十一殿下封王,封地应当也就是边疆那片地方了,只要燕赤边军打来,便以我做威胁,一是能震慑燕赤军,二是,就算仍然开战,也可以拿我祭旗,鼓舞大齐军心,是也不是?”
二皇子尴尬道:“我父皇也是个天生的蠢……”
这回没说完,八皇子高声呵斥道:“住口!岂能冒犯君王?!”
五公主不耐地瞥了眼八皇子,冷声道:“你若是不愿说话,可以闭嘴。”
八皇子愣了愣,享受着那再一次通达的心境,双眼迷茫,讷讷道:“我只是……”
五公主深觉与此人说话犹如对牛弹琴,转去对二皇子直言道:“诸位殿下都是敞亮人,我也不藏着掖着了,此番我回燕赤,势必夺嫡,我那两位哥哥穷兵黩武,任谁称王,与我燕赤子民都是一大祸患,所以我可以保证,若是由我称王,必定不会与大齐开战,至少五十年内,我只想燕赤子民休养生息。”
此话一出,二皇子和八皇子都面露意外,乃至震惊。
简宁没什么反应,他毕竟是在现代活过二十多年的人,也不是不知道国外有女王,而且现代的历史上还有一位武则天女皇,由此,五公主要当燕赤君王,他只觉得佩服,不由拱手赞叹道:“公主志向远大,心系百姓,我等钦佩至极。”
云澜舟则是对外人不甚关心,燕赤的王跟他毫无干系。
“我们……能帮你做什么?”八皇子比二皇子先反应过来,虽然还有些懵,但看这位气度不凡的五公主,又听她说保证不与大齐交战,对这位五公主有了几分敬佩之情。
“赫连轩这个蠢物,不必你们操心,我自会清理门户,我那夺嫡的两位皇兄早该死了,也不用你们插手,只是我受了我皇父的命令,出使大齐,一来便遇上了你们那位爱管闲事的太子殿下,我的暗探提起过,此人阴险狡诈,又对我早有预谋。”五公主说到这里,脸上闪过几分嘲弄之色,指尖动了动,茶盏应声而碎,一侧的侍女低眉敛目,对此见怪不怪,忙上前来收拾了碎片,又掏出锦帕细细地帮公主擦手。
公主想到自己培养的武士,眉间的郁气加重了几分,“这次我远行,身边的武士被我二哥扣押,多半是想霸占我的私兵后兵变,逼我皇父退位。”
简宁转了转茶盏,明白了公主的言外之意,道:“公主殿下是要我们护你在大齐的周全,让燕赤使团尽快回程,以图来日?”
“正是。”五公主道:“这次我本不想来,可我那大哥二哥一力劝说我皇父两国和亲,我皇父只想着平定外乱,便以为派一位公主和亲乃上上策,然我也没有其他姊妹,兄弟中只有我一个公主,就将我送来和亲了。”
如此说来,要是不想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只有夺嫡称王一个路子了,简宁很是理解道:“公主放心,诸位殿下都是言而有信之人,必会护你周全。”
“仙师所言非虚?”五公主问道,目光却扫着其他几位皇子。
二皇子思忖片刻后道:“只要公主能保证五十年内不与大齐交战,我必定全力相助公主称王。”
八皇子也道:“公主若是能一言九鼎……”
“一言为定。”五公主不爱听八皇子说话,一口气截断了他,总算舒心片刻,紧绷的肩膀也微微松懈下来。
她眼中的防备还不曾消散,毕竟与这几位皇子只是几面之缘,谈不上多深的交情,她淡笑道:“口说无凭,我平安离京之前,会将一份停战书交于诸位殿下,若是我顺利称王,诸位以此书作为凭证,燕赤必定分毫不犯。”
二皇子虽然不是很相信一个女子真能称帝,但保护这位公主,也是妨碍太子勾结敌国,便愉悦地与五公主定下了口头契约。
简宁独自回到了仙台,身后跟从的内侍被他遣了下去,寝殿中只有他一人,四面窗棂大开,穿堂风阵阵而来,吹得他搓了搓手臂。
走之前云澜舟像个小尾巴似的跟过来,他却拒绝了,让大崽自己回景阳宫,因为他要独处,要自己静一静。
今日五公主的事情,他不知道如何梳理思绪。
若是公主和大崽都对彼此有意,这是一桩极好的姻缘,他相信云澜舟的人品,就算两国交战,他也绝不会拿妻子作为威胁敌军的筹码。
所以皇帝的算盘打错了,他没算到他自己是个天命所归的大混账,但生出一个天真无邪的蠢儿子。
那么云澜舟和五公主真的两心相悦,他就真的能欢欣鼓舞地送上祝福么?
第73章 第 73 章
如果可以, 为何他在看到皇帝有意撮合云澜舟与五公主时心里那么怪异,呼吸艰难起来,筷子都拿不稳,难不成他一刹那得了羊癫疯么?
这并不是危及性命的祸事, 他在这儿咸吃萝卜淡操心个什么劲儿呢?
说白了, 他是在担心自己吧。
他早已依恋着和大崽相依为命的亲密关系了, 尤其是在想起自己本就是书中人之后, 他和大崽更亲密了。
他已经没有娘亲, 简心和此人在他心里早就形同死人, 外祖父和外祖母年迈,他偶尔去看望过,说不上感情多么深厚, 两两对望, 双方那从未相处磨合过的心怀, 隔着肚皮隔出了不知心不通情的疏离, 他并非惯于与亲人相处一道,于是总感到有些不合时宜的无言与哀伤。
宫中的云澜舟和二皇子、八皇子不同, 云澜舟和简宁是日夜相伴、对彼此深信不疑的人,可以说, 云澜舟是他给自己找到的亲人。
他就那么舍不得大崽长大吗?简宁问自己,无奈他也给不出答案,好似一切迷糊的心事, 都在这片夜色中一点点融化, 混着晚间的露水和树叶摇动的轻响,萦绕身侧。
他斜倚在罗汉床上, 手中把玩着先前从醉仙楼带回的桃花酿。此酒清淡,却饮出了“酒不醉人人自醉”迷糊来, 清风徐徐轻抚衣襟,薄衫随风而动,仿佛浮云乍起,轻盈如羽。
“罢了……”这样的事,哪里是他能阻碍的,这般人生大事,无论大崽做出什么选择,他都应该坚定地支持他,而不是像今夜一般险些失态。
桃花酿的清香缭绕,醉意悄然爬上脸庞,简宁眼眸微眯,微微下的垂眼尾染上浅淡的红晕,仿佛晚霞斜映。眸中雾气氤氲,他半阖眼眸,眸光有些迷离,仿佛看着什么却又看不清。
窗棂处传来几声咯吱轻响,简宁不必起身便知道是谁来了,单察觉到那人的偷偷靠近,简宁便唇角上扬,那模样似笑非笑的,仿佛并不是高兴,而是酒意催发的无意识的弧度。
“进来啊殿下,你打算一直挂在树上么?”简宁的声音拖得很长,因思绪缓慢,说话也慢了半拍。
云澜舟的耳朵动了动,毫不客气地翻身入内,刚好单膝跪在简宁身侧,他俯身垂眸,一缕发丝顺着他的动作滑落。
那发丝恰巧掠过简宁的面颊,带来一阵淡淡的痒意,仿佛蝶翼轻触,简宁不由得心中一颤,指尖下意识地挠了挠脸颊。
他没有起身,就这么躺着看向云澜舟那双黑沉沉、幽潭般的眼眸。
云澜舟也没有说话,他已然忘记了自己是来问简宁到底为何不开心的,只专注地盯着简宁……的唇畔。
那下唇还沾着几滴的酒渍,因为微醺而显得格外柔软,泛着水润的光泽。
月朗星稀,四目相对,简宁的呼吸变得缓慢,带着些许浅浅的酒香,呼出的气息沾染了几分春夜的醉意。
云澜舟暗暗掐住了自己的大腿,今日他的大腿可遭了殃,每次面对阿宁有些意动,他便不留情面地掐上一把,昨日沐浴时,腿上已经有了数十道深浅不一的青紫,看来他的画技超然到已经能给自己的点颜色看看了。
疼痛让他稍微清醒了些,退了几步,坐到简宁身侧,隔着两三步的距离,云澜舟问:“阿宁为何不高兴?”
云澜舟说话向来是小胡同赶猪,直来直去的,简宁被这句话一拱,酒意淡了几分,他揉着眉心坐起来,靠着半扇木窗,强作随意道:“本以为是陷进,担心殿下中了招而已,现已知晓五公主的打算,便不再担心了。”
“可阿宁现在还是不高兴的。”云澜舟直接道。
简宁捏着眉心的手不自觉地僵住了,低头瞧着那瓶喝得一滴不剩的桃花酿,反应过来自己现在的状态,确实像在喝闷酒,还是那种刮风扫地般没意义的闷酒。
可他如何能与云澜舟说心中的隐秘思绪?连他自己都闹不明白,说出来岂非是个笑话?
“无碍,只是有些乏了,喝酒轻松片刻。”简宁挤出个茫茫不清笑来,没察觉自己的肩膀有些紧绷,他不是习武之人,自不明白这样细微的动作,在云澜舟这等内力高深的人眼中有多么明显。
便是只看着简宁那疲惫的苦笑,云澜舟的心也跟着抽了抽,他下意识地想将此时的简宁搂入怀中,轻轻拍着他的后背,如幼时那样,把简宁的一切都捧在手里。
可如今他已然得了病,还是时不时就举一下的怪病,岂能动手动脚叫简宁发觉他的不对?
由此他也只好勾起唇角,装出个笑模样,“阿宁是不是不想我成婚。”
云澜舟说话一向直接,除非逼不得已,或是碍于某些过不去的情面不得不说,他几乎都是有什么说什么,并不掩饰。
简宁早已习惯他的开门见山,然今夜……
这样直白又切中要害的话,让简宁险些没忍住从窗户跳下去一脖子吊死。
“殿下胡说什么,男婚女嫁,人生大事,我为殿下高兴还来不及呢。”简宁边说边清了清嗓子,他的嗓音带着几分沙哑,因心情不佳,自己听着也无精打采,说两个字就咳嗽一声,更显得他不自然,好似说的都是违心之言。
云澜舟就用那双乌黑的眸子盯着他,并不开口。
简宁:“……”
“好吧。”简宁心知比耐性还是云澜舟更胜一筹,他回避了对方的目光,含糊其辞又半真半假道:“我一时不能接受殿下成婚,是因为太快了,好似还想多陪殿下几年,若是殿下有了自己的家,我就成了外人了,不过我会诚心祝愿殿下一帆风顺,我们还是好友,永世不变,我只是有些舍不得……”
“我不会成婚,永远不会。”云澜舟打断了他,那句“好友”卡在心里,把他的心卡成了歪脖子树,苦衷难吐。
“又胡说,你是皇子,未来将是王爷,岂能不成婚?”简宁瞪着他,可自己这番话形如槁木,干巴巴的,聋子也听得出这是在强词夺理。
按照云澜舟的性子,若是二皇子登基,就算强行指婚,云澜舟说不娶也是轻而易举的,二皇子难道能杀了他不成?
且简宁在现代生活过,虽然知道现代的世界和书中截然不同,甚至拥有完全不一样的历史轨迹,他也多少成为过现代人,他知道结婚的意义并非表面那么美好,许多不结婚的人照样生活美满。
“阿宁曾说自己不成婚,为何我不能说?”云澜舟歪着头打量他,看似好奇,实则在寻找他表情中的破绽。
“我……我是仙师,我是道士!”简宁厚着脸皮,说话声儿也高了起来,云澜舟与他相处多年,怎么不知这是虚张声势,一时笑开了,两颊的酒窝随之隐现,仿佛在那张略带冷峻的脸上开了一扇明亮的窗,透着难得一见的温暖与随意。
简宁被他笑得恼羞成怒,再多反驳的话也说不出口了,对方俨然一副不乐意听的样子,他说什么也无用,从鼻子里哼了几声,一骨碌爬下罗汉床,刚穿上步屐,右手就被一个轻柔却不容拒绝的力道钳住了。
简宁微微一愣,还未来得及挣脱,便感到云澜舟顺势一拉,简宁的身体向后倾去,那一瞬间他试图稳住重心,左手下意识地抓住了罗汉床边的雕花栏杆,却也未能阻止被带动的力道。
云澜舟顺着那拉扯的动作,略微一侧身,稳稳揽住他的腰,将他带入怀中。
简宁的背脊贴上了云澜舟的胸膛,温热的体温透过薄衫传递过来,无法忽视的存在感让简宁的心口忽然一热,整个人也僵住了。云澜舟的右手依旧握着简宁的手腕,轻轻一压,让他彻底贴近自己,仿佛那手上的力度可以将简宁的所有抗拒都化解。
云澜舟的臂膀环绕在身侧,屋中静谧得只有两人轻浅的呼吸声,简宁心情诡异地平静下来,转头望向云澜舟,正好对上那双带着一丝笑意的眼眸,思绪空白了一瞬,他也想不起来自己为什么气恼,只觉得大崽的模样实在是……出众得过分……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简宁唾弃自己那东倒西歪的原则,有时候对着那张冷若冰霜的桃花面,实在狠不下心生气,他无奈道:“殿下松开吧,不成婚便不成婚,你年纪尚小,不必着急。”
云澜舟却兀自将人搂得更紧,鼻尖轻轻蹭着简宁的耳垂,他深吸了一口气,简宁身上的气息让他几乎难以自拔,他将下巴搁在简宁的肩头,脸贴着简宁微凉的侧脸,“再抱一下。”
“好吧。”简宁哪里舍得推开他,一下一下地拍着云澜舟的手臂,跟哄孩子睡觉一样。
许是心乐而声泰,简宁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柔和,温化了云澜舟眼中残存的几缕忐忑,他想,就算他们是乡村野户,成日窝在破落的山上,若是低头能卧一方土地,仰首能得一片星子,那么暖金屋,香玉炉,怎能及得心安处。
第74章 第 74 章
夜宴过去没多久, 简宁在景阳宫和云澜舟一起部署着保护燕赤五公主的暗卫。
其实简宁心中还有个疑惑,只是想了两日,没想明白,“殿下, 你认为, 为何皇上不直接给太子与燕赤五公主赐婚?”
皇上这一年内, 俨然是想要扶持太子登基了, 太子妃乃右丞相嫡女, 婚期就在下月初八, 且右丞相素来都是中立党,这回能争取到他的助力,想必太子费了不少的功夫。
若是仅仅为着维护这桩婚事, 太子绝不可能跟五公主有什么关系, 然而, 太子既然都与赫连轩背后计划着要与五公主联姻, 就说明,太子是做好了不会得罪右丞相的准备的。
那么为何皇帝会阻碍太子的联姻, 阻碍太子登基的一大助力呢。
“父皇想让太子在自己死后登基,而不是死前。”云澜舟道:“阿宁可还记得方湛的仙丹, 此前我替换之后,又让蛊师跟随太医为父皇诊治,今日蛊师回禀说父皇的身子已经调养得差不多了。”
“这么快?”简宁吃惊, “难道是用了蛊?”
“用了无毒的养心蛊, 只要不再碰那个所谓的仙丹,想必这几年都不会死。”云澜舟说到死字的时候, 齿关紧了紧。
若是可以,他希望明日就大举国丧。
简宁缓缓点头, “怪不得,皇上应该是感觉自己的身体日渐恢复,便摁住了让太子登基的念头。”
“还有云谋。”云澜舟道:“应当是他先传信给父皇,提及了太子和赫连轩勾结的事情,由此,那日问询你是否下毒,他才没有动怒,只是冷眼旁观太子和咱们对峙。”
“云察令竟然如此受皇上信重?”简宁问。
“他父亲恪王为救我父皇而死,若不是恪王死了,父皇未必能顺利登基。”云澜舟扯出了一丝笑,按照他对父皇的了解,恪王的死因未必就是大齐史书记载的那样。
简宁明白了,皇上撮合云澜舟和五公主,多半真如五公主说的那样,作为一个人质,威慑燕赤边军。
此外,一石二鸟,还能打压太子的气焰。
这皇家争斗,每个人都心怀叵测,便是亲父子也勾心斗角,不得安生。
其实简宁私下与八皇子提起过,为何不秘密立储,等皇帝死后该谁登基谁就登基,为何要自幼就纵着皇子们夺嫡,在朝堂奔走。
八皇子说前朝末期,便是秘密立储,可皇子登基后并不熟悉朝中势力,只好依靠辅政大臣处理国事,三位辅政大臣分庭抗礼,各不相让,才引起了党政内乱,由此亡国。
所以大齐皇室吸取了教训,早立太子,但也扶持别的皇子培植势力,同养蛊一样,谁能赢到最后,谁就是新任天子。
这样上位的新帝,无论是手段还是朝中威信,都会比秘密立储那样的新帝更出色。
可世间安得双全法,如此一来,手足相残的事情便不可计数了。
云澜舟提起剑,打算去院中练练招式。
简宁也跟了过去,顺便去文竹小柜中将剑谱拿了过来。
等云澜舟开始之后,他就坐在院中树下的书桌边对着剑谱看云澜舟的招式改进了哪些。
刚打开,没看到图。
简宁翻了几页,发现全是字儿!
他猛地合上书页,瞧了眼书封,赫然几个大字——
武林盟主俏寡妇。
名字很是霸气侧漏……
简宁愣了好久,实在想不出这种话本为何会出现在云澜舟的书柜中,难道是八皇子忘记带走了?八皇子私底下还有这等癖好,人不可貌相啊,不敢想象八皇子成婚以后会是什么模样,难道平日的端庄持重都是装的吗。
可这本书书页微卷,八皇子爱书如命,对任何书册都悉心呵护,比现代做护工的还仔细,怎么会容忍书页卷起来,这岂非要了八皇子的命吗?
要说对书不怎么关心的,只有云澜舟了。
简宁忽然对这本书的内容产生了一些好奇,到底什么书,能让大崽翻来覆去地看,都卷边儿了,俨然是爱不释手啊。
因为名字很是石破天惊,由此简宁也对着那些堪比活春宫还详细的各种姿势一遍一遍地捡起下巴……
这竟然是一本……一本古代的萧晃舒?!
简宁双脸羞得通红,远看好像一个熟透快烂掉的桃子。
他没看几页就已经被书中那些大胆的文字弄得晕头转向,面颊上的红晕蔓延至耳根,他难以置信地继续翻了几页,入目的文字和小画让他彻底开了个大眼儿。
越看越羞耻,到后来他浑身僵硬,耳朵烫的烧起火来,浑身灼热,偏偏他还坐得无比端正,好似手中捧着去西天取来的经书,因他已经无法动弹,石雕般的瞪着两枚眼珠子在书页中来回扫视,如练了什么邪功,即将走火入魔似的。
彼时云澜舟已经练完了一套剑法,擦了擦汗,将剑放在桌上后准备喝口茶水。
却见简宁忽然跳了起来,如惊弓之鸟般双眼圆睁,嘴角微微抽搐,双手背在身后,明显在藏什么东西。
“阿宁在藏什么?”云澜舟第一次见简宁脸红成这样,简直犹如生病了一般,云澜舟忙绕过去捉简宁的手,却扑了个空,只抓到一片从他手中划过的衣角。
云澜舟一脸莫名,边喝茶便看着简宁仓皇逃窜的背影,不明白发生了什么。
晚间,简宁总算从萧晃舒的震撼中恢复过来。
他不由得劝说自己,年轻人看这个也正常。
可是云澜舟这个困在深宫里的年轻人什么时候买到这种东西的?
居然还背着他偷偷看?
天呢。
他到底错过了什么?
简宁一顿饭吃得心情复杂。
云澜舟被简宁偶尔诡异的目光注视着,也觉得心中瘆得慌。
他得给阿宁请太医了,这样子看起来真是病了。
正吃着,青芽来传信,说太子后日在东宫设宴,招待燕赤使团。
按理说夜宴之后东宫设宴也在礼法之中,异国来使一共要经历三场宴会,第一场是皇帝夜宴,第二场是东宫招待,最后的送行宴应当是丞相主宴。
只是这日子选得太近了些,按理说会与皇帝夜宴相隔五日再举办东宫的招待宴。
那太子确实是着急了,急着对五公主下手了。
简宁也无暇顾及大崽的成长细节,吃了饭就一起商量着如何防备太子的手段。
两日后,东宫。
夜色渐浓,月华洒在太子的储阳宫琉璃瓦上,映出粼粼波光。
崇德殿内灯火通明,两璧金烛高燃,四周通明。
太子身着宴服坐于主位,收敛了平日的威严,反而主动与四周朝臣一边宴饮一边闲谈,神色轻松怡然,他身侧的方湛也举杯与好几位朝中重臣敬酒。
殿中丝竹悠扬,伴随着侍女们轻盈的舞姿,一派其乐融融。
太子举杯,微微一笑,“使臣远道而来,孤亲自设宴,只为尽地主之谊。愿诸位在大齐境内,宾至如归。”
使臣们纷纷起身回敬,恭维赞叹起来。太子时而询问燕赤的风土人情,时而谈及大齐的诗书经文,言辞间皆是礼数周到,不失威仪。
晚宴进行到一半,坐在赫连轩旁边的五公主忽然扶住了额角,似乎有些头晕,被两个燕赤侍女搀扶着先行离席,下去休息了。
简宁和云澜舟一行人坐在正对的另一侧席位,他一直在观察赫连轩的动作,此时五公主不适,他便察觉到五公主离开的瞬间,太子和赫连轩对了一个眼神,
“太子动手了。”简宁对云澜舟道。
云澜舟点点头,瞥了眼二皇子。二皇子是个在人情世故上极其敏锐的性子,早已看出太子的图谋,冲云澜舟张扬的笑了笑。
简宁按照计划,也装作头晕,起身行礼后,与太子告了罪,说要去透透气。
太子才懒得管他是头晕还是头痛,挥挥手便没搭理了。
云澜舟扶着简宁与旁边几位大人见礼,才慢慢走出大殿。
这里四处都是太子的人,简宁还是继续装着走不动路的样子,东倒西歪地绕过一处回廊,眼见四处无人,便立直身子,被云澜舟拦腰抱着,飞身踏上屋顶,四处寻找着五公主的身影。
云澜舟分给五公主的暗卫早已出动,待云澜舟吹响哨子,就听闻西苑方向响起了几声猫叫。
那猫叫声学得十分传神,简宁都没察觉是人叫的,还寻思哪儿有小猫,他想摸一摸。
半刻钟后,简宁和云澜舟找到了西苑的某个屋子。
屋中寝殿的床上竟然已经铺上了大红喜被,这天杀的太子真的是一个很节省的人,脸皮这种无足轻重的东西他早就不要了。
五公主身边的几个侍女早已被迷晕在地,床上的五公主也人事不省,简宁和云澜舟潜入前打晕了门外的护卫,可他们二人都是男子,自然不好直接将五公主带出去,云澜舟便让一名女暗卫跳下悬梁,将公主背了去德妃的静怡轩暂歇。
公主前脚一走,简宁就觉着自己的头真的开始晕了,他不过在这里待了一会儿,难道就缺氧了?也有可能,毕竟无耻这种氛围,待上几息就窒息了。
简宁和云澜舟也匆匆离开,走之前真是恨不得将这寝殿烧了,可皇宫起火,只怕是要闯下大祸,这才作罢。
他们也没有再回宴席,径直回到了景阳宫侧殿。
云澜舟摸了摸自己的脸,还没坐下,便灌了几口茶水,不知为何,总觉心中烧了一把小火,手心和脖子都热乎乎的。
他害怕失态,与简宁打了个招呼,先去放凉水泡澡了。
或许是这次和阿宁靠得太近,才让他的心病又发作起来,这病真是要命,不然他以后在寝殿床下挖一个浴池出来吧,阿宁睡床,他睡凉水浴池。
等睡久了,变成一条鱼,让小厨房做了给阿宁吃。
云澜舟靠在浴池边笑了笑,他如今似乎也有些疯了,想的都是些什么?
可闭上眼睛,便似乎能闻到阿宁身上那股让人留恋的气息,好似一团柔和的云雾。
那团云雾先是变作一只小狗,后又慢慢长成了鼻子,眼睛,小手,小脚。
最终幻化成了阿宁的样子,躺在一张烛火掩映的大床上,眼中含着波光粼粼的水气,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那修长的指节也攀上了他的肩膀,轻轻揉搓着他的耳垂。
云澜舟目光微垂,想要躲避简宁的眼睛,可不慎却看到了简宁半边敞开的衣襟,还有那衣襟下白皙的脖颈和胸膛。
简宁在宫中养尊处优了多年,一身皮相白里透红,此时衣衫半退,好似一块精雕细琢之后的羊脂玉,云澜舟登时就有些目眩,那衣襟快要遮不住的樱红小点,更叫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眸乱瞥着,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第75章 第 75 章
他慌忙扯过一截被子, 胡乱地罩在简宁身上,连头也挡住了,方才转过身捏着眉心冷静下来,今夜分明颇为寒凉, 可屋中却十分闷热, 云澜舟勉力打开了一扇窗户, 让冷风吹着自己的脸, 直到将心中的热意镇压。
等平复了心情, 他转过身准备唤内侍为简宁洗漱, 可简宁似乎被闷着了,早已掀开了被子,还在床上翻滚了一下, 这动作让他的上衣几乎全部掉落, 身前的一切都映入了云澜舟的眼帘。
简宁有些难受, 抓着一侧幔帐急促地呼吸着, 锁骨微微凸起,随着呼吸的起伏而轻颤, 仿佛能触及肌肤下血脉的流动。云澜舟立刻闭上了双眼,可那画面却不断地在眼前划过, 将他的心神紧紧攫住,引起了一片波浪般的、尚未被云澜舟本人察觉的肖想。
这可真是要了命了,他再次提起被子想要给简宁盖上, 可甫一睁眼, 瞳孔就颤了颤,根本挪不开目光, 就在愣神的片刻,他的指尖不慎碰触到了简宁的肩, 只是瞬间,他就像被烫到般缩回了手,被子也掉在了地上。
饶是云澜舟再怎么克制,余光在不经意间掠过简宁微敞的衣襟时,他下也意识地紧握住双手,指节发白,可悲的是他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什么,这副模样的简宁不是因他而起,他也不会趁人之危,何苦扭捏至此呢,自作多情到如今的地步,云澜舟反倒冷静了几分,他坐下来将简宁被窗外冷风吹乱的几缕额发收拢撩开。
也许动情就是这般无奈,他刚冷静不出片刻的心涟漪阵阵了,指尖沾着简宁脸上的汗珠,登时便只想想触摸更多,想紧紧地抱住简宁,让那晶莹如甘露的汗滴将自己包裹。
这可真是疯了。
他深吸一口气,轻咳一声,故作镇定地转身背对简宁。手掌却不由自主地按上自己的胸口,感受着那狂乱的心跳,仿佛唯有如此才能稍稍平息内心的悸动。
“殿下,你怎么不看我……”
简宁的声音自背后响起,吓了云澜舟一跳,他慌忙地给简宁倒了一杯冷茶,亲自喂下,刚拿开茶盏,就见简宁微眯的双眼带着一层薄雾,亮晶晶的汗滴挂在鼻尖,将落未落。
云澜舟不知自己在做什么,着魔一般,指尖一寸一寸地划过那张带着迷蒙神色的脸,顺着简宁微张的唇畔,每向下一分,手指的感到的热意就增加一分。
简宁似乎难受极了,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不住地用脸庞轻贴着他的掌心。云澜舟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克制、理智、不可逾矩的自我劝诫,全都在简宁那明明灭灭的目光中化为了齑粉。
云澜舟猛地清醒过来,发现自己方才竟然睡着了,还梦到简宁……
明明也是平日里清润温和的嗓音,在梦中却显得格外不同,好似一只手,不紧不慢地抓住了他的心,再一点点拉近。
他六神无主地回到了寝殿,提前打开了两扇窗户,让屋中的闷热散去,才敢脱下外衫,只留一件寝衣走去床前。
这一撩开幔帐,他就彻底呆住了。
简宁躺在床上,身体微微蜷缩,细看才看清他在发抖。
这番模样简直与梦中别无二致,只是此时的简宁眉头紧蹙,额间渗出细密的汗珠,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体内燃烧着,无法忍受。
简宁的手指用力地抓着身前的衣襟,毫无章法地一扯,将那最后一层内衫撕开……
云澜舟早已目眩神迷,心神摇曳,他愣愣地瞧着那片在烛光下泛着细腻的光泽肌肤,那透着一丝温暖红晕的双颊。
可已经有了方才的教训,云澜舟还以为自己没从梦里醒来,狠狠掐了掐自己的胳臂,痛得蹙了蹙眉,再睁眼,发现简宁仍然如梦里一般躺在他们日日夜夜相依而眠的那张床榻上,呼吸不稳。
必然是疯了,他心想自己必然是疯得无药可救了,为何会出现这种幻觉……这到底是不是幻觉……
云澜舟喉结滚动了一瞬,失神地缓步走到床边,单腿跪在床沿,看着那张被汗水打湿、黏在脸侧的乌黑发丝。
简宁侧身伏在床沿,不自觉地轻轻起伏,似乎在寻求某种解脱,他整个人时而绷紧时而弯曲,断断续续的呢喃从唇边逸出,仿佛是从喉间深处挤出来的,分外无措。
“殿下,我好难受……我怎么了……”简宁尚存一丝理智,他只是感觉神志不清,被困在一个狭窄而憋闷的空间里,似乎瞧见了云澜舟的身影,他下意识地求助,要去拉扯云澜舟的衣角,可伸出手却怎么也拉不住,好似那个白色的身影只是一个幻觉。
云澜舟确实躲避了几次,最后一次身形一晃,他被简宁猛然的大力拉到了床上,若不是反应快,单手扶住了床柱,他就险些直接扑在简宁身上去了。
而此时也并非多么容易,他低着头,俯身撑在距简宁不过半寸的地方,两人的呼吸纠缠着,云澜舟几乎就要忍不住俯身吻上简宁的唇畔,可仅剩的自制力及时狠狠扇了他一巴掌,他有些目眩地往后退,踉跄着站稳后,才意识到简宁身体的不对劲。
这似乎……若是没猜错……像是话本里说的中了某种下流的禁药。
还有他自己此前也感到了一阵身体不适,细想起来,估计和阿宁一样中了药。
他们唯一有可能重要的地方,就是太子准备的那间大红寝殿。
也许是屋中点了什么催情的熏香,他常年以内力护体,且没有待多久,于是所中药力不深。
而阿宁是毫无内力之人,回来之后也没有及时唤太医诊治,所以才……
简宁触到了一片冰凉,迷迷糊糊之间,费劲了全身力气,把脸送到那片冰凉之下,试图让自己降降温。云澜舟无奈地任由简宁将自己的手背抓过去放在脸下轻轻的蹭着,他已然没有了那些逾矩的念头,只想着如何让阿宁解开药性。
简宁蹭着蹭着,感到那双手再也没有配合地捏捏他的耳朵,摸摸他的脸,他抬起眼,正好对上云澜舟那始终微垂的眼帘,长而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浅淡的阴影。
少年的面容在微微跳动的烛火下显得洁白如瓷,双颊泛起一抹淡淡的红霞。简宁方才的抬首,正巧迎上了云澜舟俯身看来时那双深邃如渊的桃花眼。
云澜舟沉默不语,似乎在思索什么,原本浅淡的唇畔被他自己咬出了几丝血色,简宁不由得愣住了,本就被那药折磨得意识不清的仙师大人没察觉到自己已经心神失守。
他揪住那人的衣襟,把人一寸寸的拉下来,再抓住那人的手,一路探下去,可探到一半,那只手就怎么也不好使了,简宁已经烧得迷糊起来,还以为是自己的手,可他自己的手怎么会不好使呢?他狠狠掐了一把那只手的手心,忽闻一声闷哼自头顶传来,简宁吓了一跳,仰头去瞧,这才发现似乎有个很熟悉的人与自己靠近了。
四目相对,一个惊慌无措,一个朦胧好奇,两人仿佛第一次认识对方,像小动物似的互相打量起来。
云澜舟的双唇在简宁眼中早已逐渐变成了一颗解渴的樱桃,想要舔一下,眼见那樱桃离自己越来越近,忽然后颈一痛,紧接着失去了意识。
“对不住……”云澜舟心虚地收回了方才劈向简宁后颈的手,匆忙起身,将简宁裹进被子,又唤人去叫太医来诊治。
因着方才那一幕幕的画面,他无法再继续待在寝殿,便批了一件披风,去院外的石凳上静坐。
月凉如水,他出神地盯着那扇通往寝殿的窗棂,指尖轻轻揉搓着……
好似简宁肌肤的触感永远不会消散。
昨夜下了一场小雨,今早晨曦初现,院中还蒙着一层白雾。
简宁扶着额角,艰难地想起昨夜某些模糊的画面,随着他逐渐清醒,所有的细节都涌了上来,栩栩如生。
他竟然中了那天杀的太子准备的下流药,不知羞耻大逆不道惊世骇俗地拉着云澜舟要帮自己……
天啊,杀了他吧。
这也太尴尬了,老天怎么不降个雷把他劈死啊!
简宁按着脑袋,试图把自己的节操按回去。他飞速拨开了云澜舟的手,连滚带爬地起了床,一路颠三倒四地溜去侧间洗漱了。
云澜舟其实在简宁翻身的时候就醒了,他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身旁的人似乎僵硬了片刻,然后火烧屁股似的跑掉了,看着简宁几乎算得上仓皇的背影,云澜舟很不厚道地笑了笑。
其实昨夜太医开了药,又让简宁泡了会儿澡,除此之外没什么逾矩的事情。
这一顿夕食吃的简宁如坐针毡,云澜舟每次开口,他都要认真地分辨是不是在暗示昨晚的事情,只要有一点苗头,立刻就强制打断,假装昨晚什么也没发生,当问得明显时,简宁不得不放下碗筷,思考一棍子敲晕一位皇子需要多少个步骤。
好在云澜舟只是无言地笑了半晌,上午八皇子过来说话儿,打了岔,两人的气氛才总算正常了些。
只是不正常地变成了八皇子,一直在自己脸上掴打挝揉,一张端庄的俊脸上半挂着黑眼前,下半飘着绯晕,花红柳绿,煞是好看。
简宁委婉地问:“八殿下没睡好吗?怎么脸色这样红润?”
“是,是没睡好。”八皇子完全没听出这话有哪里不对,还搓了搓自己的脸,似乎要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又给忘了,老二嘱咐他找老十一干什么来着?
云澜舟在旁边瞥了眼他的八皇兄,看来这么多年来,八皇兄还是忍不住傻了。
简宁看着八皇子那副时而傻笑,时而端正严肃的样子,心中有了一个猜测,这状态跟少年怀春很是相似啊……
他此前在云澜舟那本武林盟主俏寡妇中看到过,年少的武林盟主对自己的寡嫂就是这个样子,痴痴傻傻,疯疯癫癫的。
八殿下为何一夜之间有了心上人?是谁?几时发生的?昨夜的宴席也没有女宾啊。
简宁暗自琢磨着,难道是太子宫中的宫女?若是宫女的话,按照大齐规矩,只怕有些难办,得尽快把二皇子推上皇位了,然后让八皇子和心上人双宿双飞。
“我想起来了。”八皇子一拍大腿,道:“老二让你去乾清宫御书房找父皇,他正在弹劾太子意图破坏两国和谈,你赶紧去吧。”
云澜舟:“?”
简宁也无语了,这么重要的事居然才想起来,八皇子果真是陷入情网,不能自拔了。
第76章 第 76 章
走之前简宁看了看八皇子, 他还在小石桌上抿着茶水,脸上风云变幻,时而笑一笑,时而打自己嘴巴子。
简宁悄声与云澜舟说:“八殿下今日古怪异常, 发生何事了?”
云澜舟毫不在意, 似乎早已料到般, 平静道:“疯了, 不必管他。”
简宁:“……”
乾清宫, 御书房。
皇帝面色不虞, 殿中跪着太子和二皇子两人。
太子深深叩首,似乎受了天大的冤枉,语气颇为沉痛, “父皇, 儿臣的品行您是知道的, 绝不会做出如此寡廉鲜耻之事, 二弟素来与儿臣不睦,儿臣一再忍让, 却不知他今日竟然编纂出如此荒谬之事来诬陷于我,父皇明察, 儿臣绝不可能在两国和谈之时辱我大齐礼法,也绝无破坏和谈之意!”
他振振有词,叫旁人听了, 还真以为他是蒙冤受屈的苦主。
二皇子不废话, 规规矩矩地跪着,看到云澜舟一来, 便拿出了比太子更委屈十倍的演技悲戚道:“老十一咳咳……十一弟来了,父皇问十一弟吧, 我就事论事,父皇不信我,但十一弟从不撒谎,父皇总不会连他也不相信吧?”
云澜舟看着二皇子就头疼,此前也不与他商量,说告状就来告状了,若是口供对不上,岂不是白叫太子逃过一劫?
简宁自己先对皇帝行了一礼,又轻轻推了推云澜舟,低声道:“殿下快行礼。”
云澜舟只好一脑门官司地跪下行礼,冷漠道:“昨日我和阿宁……儿臣和仙师简大人在东宫夜宴上见燕赤五公主头疼退席,不久,仙师大人也有些不适,儿臣便带仙师出去散心,不料瞧见太子殿下的侍女簇拥着燕赤公主,儿臣担心侍女招待不周,冒犯了公主,遂跟在后面,却不料这些侍女们却将公主送入了太子寝殿,儿臣以为不妥,便等人散去之后唤了暗卫招月,命她将公主送去德妃娘娘寝殿暂歇。”
“父皇有所不知,若是侍女一时疏忽,倒也罢了,可太子竟然早早地命人将自己的寝殿换上了喜被,简直……简直……禽兽不如!”二皇子嫌弃地瞥了眼太子,边说便往旁边挪了挪,好似不愿沾着晦气。
皇帝听到这里,脸色已经结冰了,目光扫过殿中几人,最终定在了太子身上,“太子,你如此着急,是不是觉得朕活得太久,你这个太子也做得太委屈了啊?”
太子再次叩首,双拳紧握,此时都怪那个方湛,原叫他将五公主迷晕,送入寝殿便可,第二日将此事宣扬出去,便什么都水到渠成了,可那方湛竟然多此一举地让人准备了喜被,喜烛,这简直是在打他的脸,谁知还叫老十一发现了,不仅带走了五公主,连着寝殿门外的侍女也叫暗卫带走几个,连夜审问,如今认证物证皆在,他无从辩驳。
“儿臣……一时糊涂,只是难得与五公主心意相通,由此才想着……想着早日缔结连理,于大齐来说,也是一件好事。”太子额头青筋直蹦,这番话说的咬牙切齿,说完也迟迟不敢抬起头,静候着皇帝的发落。
皇帝显然也是被太子这个荒谬的借口激怒了,一拍桌子斥道: “禁足三月,回去好好反省!”
然而话音刚落,皇帝的身体微微一晃,面色由红转白,余光扫过四下,竟似再无力支撑,猝然倒了下去。
殿中的内侍们登时兵荒马乱,请太医的请太医,抬皇帝的抬皇帝,简宁他们几人等皇帝病情稳定之后,缓缓退出了乾清宫。
太子缓步跟在二皇子身后,眸中暗光一闪,微微侧首,死死盯着二皇子的背影,若目光如刀,二皇子早已当场毙命。
这股怒火自心间蹿起,偏他也不能拿老二如何,太子的唇边露出了一丝扭曲的冷意。
“二弟如今风光无限,不知可曾留意脚下?”太子唇边扯出一抹冷笑,笑中挂着明晃晃的讥讽。
“我脚下自是扶摇青云,可大哥却前路坎坷,可悲可叹啊。”二皇子不甘示弱,凤眼斜飞,似乎连一个眼神都不愿给。
太子又是一声冷哼,定定地盯了二皇子半晌,拂袖而去。
二皇子眼见把太子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大笑三声后想起一个事来,神神秘秘道:“你们可知,昨夜老八发生了何事?”
“不知。”简宁早觉得八皇子不对劲了,可为何二皇子会知道,他凑过去也学着二皇子的神色,神神秘秘道:“二殿下快说。”
“昨儿老十一让暗卫把五公主送去德妃寝殿,我不放心,让掌事姑姑去瞧了眼,结果你猜怎么着,昨晚老八去德妃宫里说话,正撞上醉醺醺的五公主,五公主不知怎么的,竟然瞧上了老八,抓起他的脖子就对脸儿亲了一口,还说以后要娶回燕赤做王夫。”二皇子说完,笑得前仰后合,旁边经过的宫人都吓了一跳,频频回头来瞧。
简宁震惊了,没想到素来端方严肃的八殿下,其实是五公主的小娇妻啊。
云澜舟也颇为意外,八皇兄远嫁燕赤之时,他和二皇兄是否应该准备嫁妆……
太子被禁足后,送燕赤使团离京的差事就落在了二皇子头上,二皇子得意洋洋地办了个送行宴,很是风光地把燕赤使团送出京城,当然,很是风光的主要人物是二皇子本人。
他那日穿了最时新的料子,连发丝都提前着人一根根搭理梳洗了,便是腰间的一枚玉珠,也是林雪衣专门派人去玉山寻来的传世珍宝。
简宁作为主礼官,一路陪同,一面哭笑不得地看着二皇子夸耀自己的衣裳,一面抠破脑袋也想不出几句溢美之词。
好在使团离京后,这桩大事也告一段落,走之前燕赤五公主塞给了简宁一张信笺,并未写明是给谁的,但简宁从公主那个微妙的眼神中意会到了这信笺的主人。
一直扮做侍礼的云澜舟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飘了过来,在简宁身后道:“这是什么?”
简宁吓得险些高声嚎一嗓子,抚着心口道:“殿下你走路能不能有点儿声音啊。”
云澜舟就在地上跺起脚来,仍然问:“公主给了阿宁什么?”
“信笺,让我转交给八殿下的。”简宁举起信笺在云澜舟眼前晃了晃。
“我拿去给八皇兄。”云澜舟道。
不知怎的,看到阿宁收别人的东西就心中不悦。
简宁狐疑地回头瞥他一眼,狡黠地笑了笑,“殿下不会是想偷看吧?”
“不会。”云澜舟一本正经张嘴就道:“我不识字。”
简宁:“……”
博览群书的十一殿下如今也开始自谦了,真是难得啊。
景阳宫侧殿。
八皇子看着信笺,其余人看着八皇子看着信笺。
在众目睽睽之下,八皇子的脸色由白到红,最终“啪”的一声合上纸页,揣进了袖中,又“啪”的一声打了自己一个大嘴巴子。
二皇子都惊了,连忙撸起袖子凑上去,“老八,你的脸好抽么?我来抽抽看呢。”
站在旁边一直闷不吭声的云澜舟观察着八皇子的神色,还有那张薄薄的信笺,忽然之间,头顶仿佛被人轻轻敲了一下。
“八皇兄心悦五公主。”他忽然道。
八皇子羞得脸色涨红,厉声斥道:“胡言乱语,怎可随意诬了公主清白!”
“哦。”云澜舟面无表情地逐一看向简宁,二皇子,林雪衣。
这几人都是一脸“你说得对快多说两句”的殷切神色,云澜舟放心了。
同时,在简宁与八皇子他们互相调侃玩闹时,云澜舟还有一件事放下心来。
他原来不是得了无药可救的心病。
他是心悦阿宁。
和八皇兄一样,他有了心悦之人,而这个人虽然是男子,他也一样欢喜。
可他为何如今才想到?他居然是天大的笨蛋吗?
天气晴朗,春和景明,但身处小花园中的云澜舟脸色越来越差,难以置信他自己是个笨蛋的事实。
太子被禁足后,简宁他们过了难得的一段安生日子,虽然方湛偶尔还是会使些小绊子,比如向皇帝进献仙丹时提起简宁这个仙师什么也不会,只知道和皇子们勾结,霍乱朝纲。
皇帝对方湛的仙丹深信不疑,由此没有呵斥他,反而私下里召简宁叙话,要简宁平日不要与皇子们太亲近,免得叫人说闲话。
简宁自是诚惶诚恐地应了,然而当晚还是和云澜舟美滋滋吃了夜宵,滚在一张床上睡觉。
七夕节那日,二皇子府也修好了,邀简宁几人出宫相聚,因着七夕那日城中热闹非凡,简宁也实在想出去逛逛,便和云澜舟换了常服,偷偷潜出宫去。
光明正大请旨出宫看望皇兄的八皇子坐着马车,十分不解为何简公子和自家那个不成器的十一弟非要趴在他马车顶上出宫,跟俩大□□似的,成何体统!
二皇子的乔迁宴办得很含蓄,因着今日皇帝心情不好,怕铺张起来被臭骂一顿,于是只请了八皇子等人,没请任何朝中官员,礼品一概不收。
林雪衣十分高兴,高兴得简宁瞧着这宴席仿佛是二皇子和林雪衣的婚宴。
“微臣敬诸位殿下,祝殿下们……”林雪衣不等大家答话,径自将杯中酒饮尽,又提了一杯,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那些官场祝酒词。
简宁笑得偏过头,其余人也十分意外,往日含蓄的林公子竟然有如此好爽的一面,只有二皇子一直看着林雪衣耍宝,眼中却没有嫌弃,反而闪现了一点泪光。
简宁更想笑了,偷偷问云澜舟:“殿下见过二殿下哭吗?”
云澜舟想了想,摇头道:“见过他让别人哭。”
简宁拽着云澜舟让他看二皇子此时的模样,云澜舟只瞧了一眼,跟见鬼一样,浑身打起了摆子,他立刻垂下眼眸,淡淡道:“二皇兄也疯了,我早已料到。”
简宁笑得停不下来,可又不敢笑出声,简直憋得要爆炸了,一直发出“噗嗤噗嗤”的声音,这动静惊扰了二皇子的思绪,瞪着他问:“仙师大人在笑什么?说出来让本殿下也笑一笑。”
简宁低头摆摆手,只道:“我没笑……”
“你分明在笑!”二皇子凤眸闪过一丝危险的光,“你的嘴都没有停下来过。”
“臣习惯用嘴巴放屁……”简宁已经把脑壳埋进了胸口,奈何二皇子越问他越想笑。
最后,一顿饭被二皇子和林雪衣灌了满满一壶酒才得以逃脱。
大齐的七夕要放天灯,二皇子早早的定了依山楼三楼。
简宁还是第一次出宫过七夕,之前在皇宫也没机会过,由此他万万想不到,原来七夕不止吃吃喝喝,还有许愿定情的习俗,更没想到,他会看到云澜舟的愿望和他有关。
第77章 第 77 章
依山楼坐落于大齐国苍云山半山腰, 依山而建,背靠幽深青翠,山间常年云雾缭绕,宛如仙境, 故名依山楼。
这座楼共三层, 每一层皆用青石砌成, 红漆柱、飞檐斗拱, 屋顶覆以青瓦, 檐角高翘如云雀欲飞, 楼内回廊厅堂无不雕梁画栋,窗棂上雕刻着的花鸟纹样栩栩如生,文人雅士寻山问水, 图个意趣的, 往往都来这里消遣。
依山楼的第三层最为独特, 面向山谷一侧设有一座宽阔的露台。这露台由古木支撑, 铺设坚固,凭栏眺望, 远山近景一览无余。夜晚登临,可见漫天繁星如银河倾泻。
今夜七夕, 男男女女放的天灯如星火点点,从皇城里升起,仿佛与天际星河交相辉映, 很是夺目壮阔。
二皇子来此主要是给一些朝中重臣的官员家眷们送礼, 八皇子和旁边雅座的文人墨客论诗作画去了,剩下的云澜舟和简宁便没那么多事儿做, 两人都站在木栏处望着天上的星子和天灯。
简宁看到许多人在天灯下面挂了红绸,还写了几行小字, 便问:“那灯下的布条是为了许愿吗?”
“嗯。”云澜舟说着,从身后拿出一个硕大的天灯。
简宁转过头,连云澜舟的身形都瞧不见了,入眼便是那个比一头水牛还大的灯。
“殿下这是……”简宁忙退后几步帮忙扶着灯骨,“何时买的?”
他刚刚完全没看到啊。
“让侍从去定做的。”云澜舟摸了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道:“阿宁喜欢吗?”
简宁被这个看起来要吃人那么大的天灯逗乐了,可绕到云澜舟身侧,瞧着他眼中映照的灯火,便不忍心驳他的好意,强忍着笑点点头,“我很,喜欢。”
“我们也写一个愿望。”云澜舟从怀里掏出了两段红绸,又让人去八皇子那里借来两只蘸了墨水的毛笔,同简宁趴在栏杆上写起心愿来。
简宁提笔后久久无法写下第一个字,他的心愿很多,可说起来也只是身边的所有人都平安顺利,高高兴兴。
然而这样笼统的心愿,天上的神明真的能看懂吗?
正犹豫之际,云澜舟已经写好了,还反过来不让简宁看,藏在了天灯后面。
简宁哭笑不得,“殿下写了什么?为何不给我看?”
“写了我的心愿。”云澜舟含糊其辞道:“阿宁快写吧,要点火了。”
简宁看他躲躲闪闪的样子,也不强逼,快速写了几句话,把红绸交给云澜舟,看云澜舟细致地系在了灯底的竹架上。
他们的灯太大,连点火都不能用蜡烛,得用火把。
四周已有人觉得稀奇,围过来瞧着,简宁稍微站远了些,和云澜舟一前一后地扶起灯,大约等了半炷香之间,那灯才缓缓升空,仿佛一座高楼拔地而起,四周的人们跟着欢呼起来。
因为天灯太大,缓缓升高后,也极难看到红绸写的小字,云澜舟长舒了一口气。
却不见身侧的简宁早已有所准备,在点火之时就绕到云澜舟身后,偷偷瞄到了云澜舟的那根红绸。
上面写着一行笔力清隽的行书——
我与阿宁白头偕老,永不分离。
简宁心中仿佛被撕开了一个口子,他缓缓眨了下眼,心跳暂停了一拍,呼吸也被攥住了似的,耳边一片嗡鸣,胸口十分憋闷。
他站在云澜舟身边,等天灯从手中飞走,指尖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瞬,他才猛地喘了一口大气,紧接着心如擂鼓,心跳得又快又重,原来所谓心脏要从胸膛里跳出来并非是夸张的比喻,而是真的,他现在就感到自己的胸骨在隐隐作痛,好似被那颗心冲击着,耳边甚至传来了心脏撞上肋骨的回音。
咚咚——咚咚——
他能听到四周有人在欢呼,却听不清在说什么,也能听到云澜舟在唤他的名字,可同样听不清说了什么。
眼前一片昏沉,思绪迷蒙,他一动不动地、紧紧盯着那个巨大的天灯逐渐远去,好似害怕那些愿望真的能由红绸传到神明手中。
“阿宁。”云澜舟轻拍了拍简宁的肩膀,简宁才总算回过神,先看到云澜舟身后的一片璀璨灯火,再看到云澜舟被风吹起的发丝,然后是那双黑沉的桃花眼,纤长的睫毛,和紧抿的唇。
简宁一时回不过神,目光发直。云澜舟立于台上,夜幕如绸,月华泄地,他身子修长,微微垂首望着简宁,眸底蕴光,清而不寒,恍若点点星辉与天上繁星共辉,这刹那的样子,可称得上举世无双。
简宁把眼前这个人从小看到大,直到现在,才觉得有些陌生。
云澜舟蹙了蹙眉,伸手要帮简宁系好快要散落的披风。
这个小小的、寻常的动作却让简宁瞳孔骤缩,他几乎是慌不择路地踉跄着躲开了那将要揽住他肩膀的手,还很欲盖弥彰地往旁边挪了几步,云澜舟怔了怔,好似犯了错的孩童,凝望着他问:“怎么了?”
简宁不知道自己该如何面对,这个亲手养大的孩子,对他竟然有着……那样的想法。
他……
什么时候开始的?是自己平时的行为暗示了什么吗?
为什么给云澜舟带来了这种想法,难道他们太亲密,让依赖变了味,让云澜舟不知不觉地误会了什么?
山间本就寒凉,便是七月的天气,晚间从山顶吹下的凉风也让众人缩了缩脖子。
简宁倒被这阵风吹得清醒了几分。
大崽从未通晓情爱之事,或许……只是觉得白头偕老是相伴终生的意思呢?本意是想跟自己永远做朋友,永不分离而已,对,肯定是这样。
云澜舟估计是真的不太清楚某些字词的含义,他未曾和女子相处,于情事之上更一窍不通,简宁暗暗骂了自己一句胡思乱想。
他长舒了一口气,张开手臂迎着山间的风,给了云澜舟一个大大的拥抱,“殿下,永岁安康。”
云澜舟这才放下心来,他还以为阿宁看到了什么,才有那样的神情。
还好没看到,方才也许是山间风凉,阿宁被吹得不舒服了,才露出那样骇然失神的样子。
自我劝解之后的简宁平静了许多,只是后半程的笑意不达眼底,他有个不好的预感,可他不敢面对。
回宫后他细细思量了许久,下决心要找个机会,把这事儿摊开了说,不能让云澜舟一直误会下去,那岂不是乱了套么?
而且这影响的是人家以后的幸福,万一找不到王妃咋办?
这么打算着,简宁寻思快到八月了,不如就趁自己生日的时候旁敲侧击地提一提这件事,那时气氛不错,跟云澜舟说开了也就好了。
简宁生在八月中旬,本以为这回终于能安安稳稳过个生辰,孰料天不遂人愿,沧州那头突然水淹四野,洪灾来势汹汹,恍若老天爷非要跟他对着干。
不光如此,早前北戎的燕赤好不容易谈了和,结果转头没几天,西戎那群蛮子又不老实,三天两头来边境捣乱。
西戎地势险要,真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镇国公的兵马眼下全数调往西境,偏偏大齐南方又赶上了旱灾,大地焦裂,蝗虫横行,搞得今年的粮仓比脸还干净,军饷军粮,四下都捞不着。
哎,简宁只得苦笑一声,他这生辰如此不好过,难不成他是个灾星么?
皇帝原打算让太子去沧州赈灾,二皇子奔走各地筹军粮,安排得妥妥当当。可这太子自打上回挨了皇帝一顿狠批,禁足在东宫,好像心气儿也跟着一起禁了,没多久便卧床不起,大病一场。眼看这回终于熬到能见皇帝了,谁知才拜见没几句,太子便“噗——”地一声喷了口血出来,快断气似的,直把皇帝吓得脸色大变,忙不迭挥手:“赶紧回去歇着吧!赈灾的事,朕再想想别的法子。”
二皇子主动请旨前去赈灾,推举八皇子去庆州等地收粮,可二皇子心里也没谱,老八是个只会读书的人,真要出门儿办事,定像个没手没脚的神龟——纯王八蛋,遂把注意打到了云澜舟头上。
商议了几日,云澜舟同意和八皇子前去收粮,二皇子独自先去沧州赈灾,若是军粮有余,云澜舟和八皇子就转道送去沧州,以解灾民的燃眉之急。
皇帝手底下能派得上用场的皇子就这几位,偏偏最近不知中了什么邪,太子这身子骨……实在让人堪忧。每回见着他那副病恹恹的样子,皇帝心里都忍不住叹气,原本想着好好培养太子,等他将来能顺利登基。
可如今瞧着,登个台阶都喘成那样,龙椅还没爬上去,就得扶回去歇着等死了。皇帝苦思了一天一夜,终于还是不得不动了念头。看来这储君之位,只好交给二皇子,至少他还能跑上跑下、带兵赈灾,不至于在朝堂上发号施令时,“噗”一声吐血了事。
如今沧州赈灾的差事并不难做,老二做好了,便是大功一件,顺道也积累下了立储的名望,两全其美。
而筹集军饷的差事不好做,便交给老十一和老八试试,镇国公总归是老十一的外家,想必会派人前来从旁指点,无需操心。
打定主意后,皇帝下了两道圣旨,二皇子和云澜舟各自有了自己的差事。
简宁自是要跟着云澜舟一起去的,皇帝也不反对,多一个仙师多一份民心所向,筹粮也容易些许。
可出发前,皇帝却临时下了一道圣旨,命简宁随二皇子一起去赈灾。
得知上谕后,简宁只得苦笑,心里暗道这还真是跑不掉了。
彼时的他还没料到,这一趟并不是那么好走的。
第78章 第 78 章
上回庆州天灾, 他出了不小的风头,这次沧州百姓居然合写了百封“万民书”,请愿仙师前来开坛做法,为灾民祈福。
圣旨已下, 简宁推脱不得, 来不及准备, 便只能随二皇子的车马一起去了。
走之前简宁在云澜舟的马车边仔细叮嘱了许久, 无非都是路上小心, 筹粮之事多和镇国公派来的旧部商议。
云澜舟始终不发一言, 拽着简宁的袖子,不肯撒手。
“殿下乖乖的,我在沧州等你, 以殿下的本事, 肯定能筹到军粮的。”简宁现在摸云澜舟的头还要踮起脚才行, 他只好改摸大崽的脖子, 又捏了捏耳朵。
其实不止云澜舟舍不得,简宁自己也舍不得, 恨不能直接冲进大崽的车队中溜走。
只是此番沧州百姓实在急需抚慰,沧州出铁矿, 大齐的兵器铠甲皆赖此地锻造,且本是贫壤之地,今又遭洪水肆虐, 若不及早赈济抚安, 只怕民心不稳,恐有动乱之虞。
“这是玄铁暗哨。”云澜舟从脖子上取下一个模样怪异的兽头铁哨递给简宁, “我已经将暗卫安插在了你的身边,若是有危险, 就吹动哨子,他们自会前来护你。”
“不可!”简宁果断拒绝,将哨子还给了云澜舟,“我只是一个小小仙师,没人费那么大劲儿置我于死地,且二皇子带了一队禁军出行,又从京郊大营点了三百精兵同行,定是安全无忧的,倒是殿下自己,我看那太子这次病得蹊跷,多半是奔着你外祖的兵权而去,他对你动手更有利可图,你才要保护好自己。”
云澜舟不说话,硬邦邦地把哨子塞到简宁手中,简宁急得不行,坚决道:“若是殿下再这样,我便是遇到危险也不会吹哨子,我只死了好了。”
“胡说!”云澜舟慌忙地捂住了简宁的嘴,又捏着他的后颈让他“呸呸”几声,蹙眉道:“这样的话怎可胡说?”
简宁被那黑沉幽深的眸子盯得心绪不宁,出行在即,二皇子那边已经派人来催了,简宁手快,将那哨子挂回了云澜舟脖子上,匆匆抱了抱大崽的脑袋,这才依依不舍地随侍从离开。
云澜舟一直看着简宁的背影,直到简宁上了马车,撩开帘子笑着挥了挥手。
云澜舟颔首示意,望眼欲穿地盯着那辆马车渐行渐远。
十日后,简宁一行人快马加鞭地抵达沧州城外。
天际一片乌云密布,压得人喘不过气。
简宁一行人行经沧州,路过数条主要河道,只见河堤早已崩溃,洪水如猛兽般咆哮,席卷四方。尤其是那条淮津河,缺口处的洪水犹如奔腾的龙卷,瞬间吞噬了河口县的大片土地,地犹如此,人岂能安。
路旁的难民如蚂蚁般密集,百姓们竟用榆树皮、野草麦麸煮汤充饥,令人心酸。老弱妇孺倒在路边,屡见不鲜。二皇子一行见状,心急如焚,却也不敢稍作停留布施粮草,唯恐难民见粮如见宝,蜂拥而上,掀起一阵抢粮风波。
他们刚一抵达城门,便见几个身着官服的沧州官员迎面而来,几人的衣衫早已被汗水和雨水浸透,神色焦急。
穿过沧州的城门后,简宁微微侧身,撩开车帘,入眼处,城中街道已是泥泞不堪,积水混杂着泥土和杂物,泛起暗沉的水渍。街市早已狼藉,摊贩的货物被冲得七零八落,屋檐下的招牌也被狂风暴雨弄得乱七八糟,犹如垂悬的悬瓜,随时有坠落之势。
眼见这般景象,二皇子眉头紧锁。
沧州官员引着他们先去知州衙门后院暂歇,因着车队带了许多粮食和救济银,不可在城中街道过多停留。
抵达府衙后,二皇子和随行官员稍作整顿,便见迎接他们的官员中有一人站了出来。
“参见二殿下,仙师大人,下官是知州府衙内的主簿李经年,知州周遂生周大人正在城南的临河地带亲自指挥修筑堤坝,未能前来迎接,下官奉命引殿下前往府衙处理政务。”一名中年官员迎上前来,袍摆已经破了好几个洞,官帽湿透,雨水滴滴答答的顺着他的额角滑落。
“先派人安顿赈灾粮食,再与我说说灾情情况。”二皇子连茶水也来不及喝一口,脱下蓑衣,浑身也湿透了。
李经年对衙役吩咐了几句,再道:“回殿下,沧州共有六个县城,其中三个县城受灾尤为严重,尤其是阳澄县。周大人正带领人马在阳城县城南的临河地带,带领百姓修筑堤坝,以防洪水进一步侵入城中。此时他正命人疏通积水,将洪水引至城外低洼之地,但因水势凶猛,难度极大,险情不断。”
二皇子微蹙眉头,心中思索片刻,随即道:“周大人虽在奋力护城,但雨势不减,堤坝一旦失守,后果不堪设想。必须尽快调集更多人手,并准备撤离低洼地带的百姓。李主簿,城中情形如何?人手是否足够?”
李经年答道:“城中人手不足,周大人已命城中兵卒助百姓转至高低,但灾情突至,尚未全部完成,若殿下允准,下官立刻调动附近乡勇及工匠前去增援。”
二皇子点了点头:“立即去办,我们也要尽快前往城南,与周大人商议后续事宜。”说罢,他转向一旁的林雪衣,低声道:“待会儿你随我一同前去。”
林雪衣轻轻颔首。
察看水势,指挥疏浚,修补堤防,督促兵卒搬运沙袋,安抚民众,并与官员商议水势应对之策,这些事都需要二皇子亲去,林雪衣自是跟从的。
简宁也不会在府衙当个闲人,草草用了些水米,便与二皇子等人带领随行官员迅速向城南临河地带赶去。到了临河,眼前的景象令人心头一紧——
洪水已逼近城墙,沧州驻兵与城中青壮年男丁在周遂生的指挥下,正用沙袋和石块加固堤坝,数十名兵卒则在堤坝前挖掘沟渠,试图将洪水引至城外。
周遂生此时正立于堤坝上,衣衫尽湿,面色凝重,他虽已五十有余,身形却依然挺拔,眉宇间满是忧愁。眼下形势严峻,一旦堤坝失守,整个阳城县都将陷入洪水之中。
见到二皇子一行人策马而来,周遂生连忙从堤坝上快步迎下,向二皇子一礼:“拜见殿下,臣周遂生有负圣恩,未能护住城池,还请殿下赐罪!”
二皇子挥手示意他起身,目光锐利地扫过堤坝与奔涌的洪水,沉声道:“周大人不必自责,此乃天灾,非人力所为。最要紧的是护住城池,保百姓安危。你立刻调动所有能用的兵力,优先稳住堤坝!我带圣旨而来,倘若形势有变,便与你一起护百姓向西南撤离,绕道去颖洲暂避。”
周遂生忙不迭上前,匍匐叩首:“臣周遂生,叩谢二殿下!”
“赵参将。”二皇子沉声道。
“末将在!”赵毅策马上前,声音如洪钟。
“即刻领兵前往河口县,务必安抚城中百姓撤离,先护妇孺老弱,切莫贪功冒进,违令者,当依军法严惩。”二皇子道。
赵毅抱拳一拜,“末将领命,定不负殿下所托!”言罢,转身领兵疾驰而去。
二皇子看向工部的官员们,“你等即刻勘察河堤损坏处,另修建一百顶草棚供灾民落脚。”
又对周遂生道:“周大人,城中百姓之安置,还须仰赖你等协同,此乃当务之急。将沧州粮仓打开取粮赈济,若有不从者,按律严惩。”
“臣遵命!”周遂生顾不上客气,急忙领命而去。
简宁一直默默观察,此时缓步上前,轻声道:“殿下,沧州地势平坦,且少有树林,雨水稍微大些都有河水泛滥之险,若不加以整治,恐日后灾患不断。”
二皇子何尝不知,闻言颔首道:“此言极是。”
林雪衣看着洪水泛滥的四野,“待这次洪灾过去,可让沧州驻军和知州栽种乔木,或有奇效。”
“沧州多蕴铁脉,藏于深山,因采伐矿脉,林木已稀。”二皇子叹了口气,望着城外的风雨,神色凝重。
简宁看着二皇子的侧脸,忽然意识到,此时不嬉皮笑脸的二皇子,倒真有为民着想的明君气度了。曾经以为他不适合做皇帝,如今看来,也许只是没发现他沉稳谋算的一面。
怪不得林雪衣这么聪明的人都能死心塌地的追随二皇子,原来不仅仅是因为二皇子出手大方,亦在于他确实心系民生。
简宁领了增加粥棚的差事,与沧州的几位都吏去粮仓取粮,可到了之后才发现,沧州的粮食本就所剩无几,因这场洪灾持续太久,沧州州府开了几十次粮仓,如今剩下的粮食,还不够半城人吃三日。
就算把二皇子带来的粮食都用尽了,也撑不过半月,而灾民日渐增多,照此下去,灾民流散为盗,岂非乱象丛生。
简宁指了一个衙役去给二皇子传信,二皇子知晓后让那衙役传信回来,将京城带来的救济粮打开,先撑几日。
在旁的一个四十来岁,身材精瘦的都吏摸了摸胡子,悄悄拉住了简宁,将人引到粮仓一角说话,简宁瞧着他神色鬼祟,似有话要说,也就任他拉去了。
小胡子都吏等外面的人都走了,才低声道:“拜见仙师大人,下官乃沧州都吏,早些年家中有些银钱,捐了个小官当当,大人勿怪。”
这话说的,好似简宁能从他脸上看出他这官是捐出来的一般,简宁稍眨了眨眼,便开门见山道:“都吏不必自谦,不知找我所为何事?”
“大人有所不知。”都吏瞥了眼窗外,见四下无人,便微微挺直了背脊,声音也随之抬高了几分,“此次灾民涌至数万,单凭二殿下带来的银钱,只怕杯水车薪。前些时日,我们每日所发粮秣不过数十石,混着麦麸熬成稀粥,于六大县开设一百二十个粥棚,却也难以为继。照此情势,恐怕再有几日,便会告罄,届时如何应对?”
简宁假作思忖片刻,道:“都吏有别的法子,不妨直言。”
第79章 第 79 章
都吏笑了笑道:“沧州自古贫苦, 城中连富户都没有几家,因常年开采矿脉,由官府严控,银钱并不在百姓手中, 知州大人此前早已敦促富户捧心施恩, 捐资赈济灾民, 可收来的银钱和粮食远远不足。”
简宁瞧着他, 心中了然, 都吏平日执掌琐事, 然愈是从小处着眼,愈能察觉全局之弊端。
“若是不嫌下官蠢笨,倒有一个法子, 大人不妨一听。”都吏道:“实不相瞒, 一月前, 沧州城来了一位盐商, 正是徽州有名的富户卢家,这徽州盐商卢老爷来沧州开凿盐井, 一个月前寻了知洲过了名目,备齐工匠后, 正要开井,不料遭遇洪水,只好收工作罢, 洪灾愈发严重, 卢家家主不甘心打道回府,又等了半月, 仍是无果,至今被困在城中。”
话说到这里, 简宁就彻底明白了,盐商须赴边塞纳粮,再由官府发盐引,盐引每张领盐一石,这卢家多半是跟知州说了要开盐井,等盐井开工后,他顺道去北疆渉奇关捐粮,获取盐引,如此大约三月时间,便能转道回沧州拿着盐引取盐。
换句话说,卢家此时应当银钱齐备,若是能劝卢家慷慨解囊,想必要比劝沧州城那些没几个家底的小户捐粮容易些。
“卢家若是想捐,怎会等到今日?”简宁觑着那都吏的神色,刚好,那都吏也在打量他,两人心照不宣地笑了笑。
都吏道:“下官之前说,捐官,不知道大人可还记得?”
简宁高深莫测地点点头,实际上他差点忘了。
都吏清了清嗓子,声音忽然低了几分,“这卢家现存沧州的粮食约莫有三百六十石,加上二皇子带来的四百石粮食,够沧州城内灾民一月口粮,一月后汛期已过,洪灾减轻,想必沧州必能安稳,这卢家管事曾与下官家中祖父有过微薄交情,私下里,下官也与卢家管事吃过几回酒,听那管事说,并非卢老爷不想捐,而是听闻了二皇子殿下要来沧州赈灾,想直接和二皇子商谈。”
“这不是要捐,而是做笔生意了?”简宁笑道,而且这生意做得还不小,和知州都做不成,非要和皇子做才行。
“正是,下官估摸着,那管事的也不会平白将这样的消息告知于下官,也许,就是等着二皇子来了,让下官来通报一声,兴许是想靠捐赠些钱粮,换家中子弟一个官身,不知大人觉着下官说得可对?”都吏搓了搓手。
简宁点了点头,“此时我会与二殿下商议,若是二殿下允准,你可去拜见二殿下,将此事细细告知。”
都吏连连颔首,“自然,自然,下官名叫张顺甫,随时听候二殿下差遣。”
夜色降临,简宁将粥铺的事情办完后,匆匆去府衙后院寻了二皇子,将这件事说了一遍,二皇子疑道:“哪来的奇才,难不成他觉着捐官能直接捐出个丞相来?”
林雪衣给二皇子披上风衣,脸色并不很好,“估摸着,想跟殿下你接亲呢。”
“不会吧……”简宁没想到这层,那都吏一直说捐官,他也以为是捐个什么小官,然后让二皇子扶持扶持,升到京城去而已。
“怎么不会?”林雪衣坐下抿了口茶,顿了顿才道:“这卢家要和殿下面谈,本就僭越,就算是捐官,也可以将此事说与知州,再让知州告知二殿下,办的成办不成,都是殿下一句话的事儿,为何非要面谈?若是谈不成岂非得罪皇子,他一介商贾,怎么吃罪得起?”
“有理。”二皇子思忖片刻,凤眸沉了沉,揉着眉心道:“他想见我,倒也无碍,如今沧州粮食告急,我带的那些银钱就算去颍州买粮,也未必来得及,且路途山匪众多,此番哪里调得出人手护送银粮前去?若是见了面,他要捐官,我给,但若是想塞人过来,我不允便是了。”
林雪衣的脸色稍微缓和了些。
简宁把他那番神色变化收入眼底,抿着茶水不插话,也不打扰他们二人。
与张顺甫说定时辰和相约的酒楼之后,这日简宁与二皇子亲自前去与盐商卢家家主面谈。
林雪衣因水土不服,病得如同烂泥一般,动弹不得,只得留在府衙内院中休养,不得陪二皇子同去,这“从旁游说”的差事便落在了简宁头上。
今日八月十六,是简宁的生辰。
但情势紧迫,他也没想着要过生日,再说大崽不在身边,过不过都无所谓。
听说那酒楼菜肴颇有几分讲究,简宁略感安慰,索性视为勉强的庆贺,要是能将捐粮的事情谈拢就更好了。
这酒楼名为长乐楼,坐落于沧州城内的清月坊,如今的沧州城一片萧条,酒楼中也没有什么客人,简宁和二皇子带着二十个护卫,由掌柜的引着上了二楼雅间。
二皇子身着绛色长袍,头戴金冠,虽不比京城那般尊贵讲究,但也算盛装出席了。
近日操劳过甚,二皇子眼下一片青黑,同简宁落座后四处望了望,不悦道:“那卢家家主好大的气派,竟要本殿等着他的大驾不成?”
简宁忙给二皇子倒了一杯酒,劝道:“许是路上耽搁了,殿下莫怪。”
二皇子的脾气来得快去的也快,喝了酒之后稍微平静了些,想起近日沧州的雨水不断,汛期还有一个月,面上不自觉带了几分焦急,“不瞒你说,这回我担心的还不仅仅是在洪灾,老十一应当与你说起过,太子在沧州囤有私兵,我担心这洪灾延续,灾民迟迟得不到妥善安顿,太子趁机在沧州起兵,那真的要天下大乱了。”
“臣知殿下担忧,当务之急,还是安顿灾民,修复河堤要紧,太子的私兵如今还没出手,兴许有别的图谋,未必是要从沧州生乱。”简宁也抿了一口酒,因着店家许是没生意做,照客也懈怠了,连茶水也没上,只上了一壶烈酒。
据云澜舟的暗探所言,太子在沧州的私兵约莫有三万,因为沧州本就民生凋敝,由此男丁不多,太子之所以看中沧州,因着沧州离边关很近,顺路还能直达庆州,庆州物产丰饶,俨然是大齐粮仓,而庆州向京城方向便挨着颍州,颍州连云关崎岖险峻,山脊高耸绵长,环绕京都,是京城的最后一道防线,若是太子占据沧州,顺路打下庆州,那边兵强马壮,粮草齐备,攻破颍州指日可待,直逼京都更是轻而易举。
不过简宁意外的是,沧州洪灾已经持续了大半个月,城中乱做一团,沧州驻军也跟着知州一起救灾,几乎没有多少兵力留守原地,毕竟谁也不觉得当朝太子能在沧州豢养私兵,而敌国要从边关打到沧州还是要些时日的,且这回是西戎来犯,沧州地处北方,就算京城被攻下了沧州都还在呢,由此,当地驻军便早早地加入的知州府衙抢修各县河堤的队伍之中。
在沧州驻军几乎形同虚设的情境下,太子居然按兵不动?
他是真的病了,还是有什么后手,简宁没琢磨明白。
“罢了。”二皇子道:“走一步看一步,那卢家家主若是不肯捐,我就买,我私库还有银两,不就是三百石粮食么,这还是买得起的。”
简宁拱手笑道:“殿下大义。”
二皇子摆摆手,正要说什么,忽然甩了甩脑袋,再睁眼时眉头紧锁,盯着酒杯瞧了一会儿,猛地拽起了简宁,警惕地环顾四周。
简宁还没反应过来,就被二皇子拽得七晕八素,堪堪站定,才决出一丝不对劲来。
这酒劲儿是不是太大了些,他此时已经站不稳了,扶着屏风好半天也没清醒,头脑笨重,浑身的力气仿佛被猛地抽走,连拳头都握不紧。
“殿下,酒里有迷药。”简宁费力地提醒二皇子,自己也不好受,这迷药极其霸道,他只抿了一口,此时便有些昏昏欲睡了。
怪不得没上茶,看来药下得太多,茶水难免容易露出马脚,酒却不一样,沧州名酒性烈,便是放他一堆蒙汗药也喝不出来。
二皇子常年习武,武功跟大内侍卫比也不遑多让,这迷药于他而言更狠毒的是封闭了他的几处筋脉,不能动用内力。
他清咳了几声,这是之前与侍卫约定的暗号,按理说侍卫们听闻三声连续的咳嗽就要急吼吼地冲进来护主了,然此时,四周鸦默雀静,不知从何时起,楼下掌柜的招呼客人的声音也消失了。
二皇子眼睛眯成线,目光顺着木门缝隙扫视着,门外本应矗立在位的侍卫们不见踪影,目光下移,地面上散落着几具倒下的身躯,不知死活。
被太子刺杀过无数次,二皇子头一次感到了一股不详,就好似在风平浪静的一个晚上,四方骤然地动,他清醒在了被房顶砸烂的前一刻。
他绕到屏风后打开了雅间的窗户,拉着简宁的胳臂,想把简宁先送下去,他来断后。
刚打开一条缝隙,窗外突然飞入数支箭矢,箭矢直逼两人面门。
二皇子急忙抽出长剑拨开飞来的箭矢,又把简宁推到靠墙的角落,以免被箭矢误伤。他没了内力,此出招颇为迟缓,深知不可久留,挡住了几十只箭矢便大着胆子先锁紧的窗棂,以免有人直接闯进来。
可他把这回的刺客想少了,原本估计也就二三十人,因着他的护卫有二十多人,个个武功高强,绝不会败在少数人手中,刺客所以超出十几人是应当的,然而,当刺客们包围了长乐楼,光是听闻那些人的脚步声,二皇子便知这回起码有五六十人来围杀他和简宁。
刺客从屋顶、门、窗三处涌入,简宁眼见那群黑压压的人影冲进来,刀光剑影,吓得迷药的药效都过了几分,清醒到还有力气躲避那三个挥刀砍来的刺客。
二皇子是俨然是主要目标,刺客们见着他跟缺奶的孩子见着娘一样,蜂拥而上。
不出几息,二皇子就被三十四个刺客围攻到绝境,鲜血渐渐染红了衣袍。
第80章 第 80 章
他的动作愈发缓慢, 体力已因毒酒而损耗,每一招都带着沉重的负担,内息不稳,连带着手臂的力气使不出, 堪堪杀了十来个刺客, 他的面目已经苍白得可怕。
简宁带了袖箭, 他有过被刺杀的经验, 此时照他那三脚猫的功夫, 冲出去就得被人砍瓜切菜般的宰了, 眼下看来,东躲西藏倒是个上上策,他先围着雅间东侧的案桌跑, 自然刺客不傻, 拨了几个人来围他, 简宁要的就是这些人跟自己接近, 趁刺客举刀要砍的时候,近距离开枪, 一射一个准儿,如此几轮下来, 他竟还杀了好几个人。
袖箭的弹夹窄小,子弹并不多,眼见二皇子吃力, 子弹必须要留一些保护二皇子, 简宁咬咬牙,心想拼了也是拼了, 他这辈子还没跟人拼过命呢,这莽撞的念头涌现之后, 他仿佛被打了一斤鸡血,动作利落地抄起了一根摔落的桌角,狠狠瞄准着那些冲上前来的刺客砸去,有几个没留意,被他砸得闷哼一声,简宁来不及庆幸,迷药的后劲翻了上来,他那心潮澎湃的斗志很快被眩晕取代,整个人摇摇欲坠。
剑光闪烁,简宁的四肢好似刚捏好的泥人儿一般软,他东倒西歪地抱起脚边的木几,格挡那挥来的刀剑,木几应声而断,他依着惯性往后跌去,屁股和后腰传来摔裂般的剧痛,简宁抽空擦了擦糊住眼睛的血迹,屋中大乱,若是没看错的话,刺客的人数还在增加,如潮水般涌入,很快,简宁数不清到底有多少人了,他和二皇子已经渐渐被围困在了雅间的东北角落。
二皇子挡在他身边挥剑御敌,简宁配合着他的动作,一会儿从上面开一枪,一会儿从下面开一枪,他还有些庆幸,或许他的脑子此时也几近崩溃和疯癫,想的竟然是今日开枪的准确度竟然远超平常,若是将此时的他拎去参加射击比赛,赢个一等奖简直是手拿把掐。
因着二皇子和简宁的配合,屋中的刺客们倒下一片,后排的刺客们互相瞧了几眼,没有近身。
二皇子剑尖点地,也打得没了力气,低声对简宁道:“简公子,这些人多半是冲我来的,与你无关,我还有些力气,将你扔出窗外,这雅间在二楼,你掉下去之后会有些疼,但不必害怕,可大声呼救,唤附近的衙役来助你逃脱。”
“二殿下说笑了,这些人若是只奔着您而来,也不会专门分出几十人对付我了,殿下乃真龙之主,日后是荣登大宝的命格,绝不可就此放弃。”简宁扯出一丝笑来。
“我并非说笑,简公子记得为我报仇。”二皇子也弯着唇角,一把扯过简宁,正欲往外扔去。
“殿下小心!”简宁低声急呼,不等二皇子反应过来,简宁的身体已经挡在了刀刃前。
利刃刺破衣衫,带着彻骨的疼痛划过他的后背,鲜血瞬间染红了那身天青色衣袍。
简宁身形一晃,强忍住了剧痛,咬紧牙关抬手朝那名武功高强的刺客射了一枪。那刺客没防备,挨了一枪后扶着心口连忙撤出了前列。
就在这时,其余十几名刺客从正面包抄而来,刀刃如电,二皇子双拳难敌四手,挡住了这个挡不住那个,不出几招,身前便被砍了三四刀,鲜血狂喷而出,二皇子闷哼一声,被刺客踹飞数步,撞在了雅间的屏风上,屏风应声碎裂。
简宁的情况也不好,他本想再开几枪,可那些刺客似乎已经明白他的手上有暗器,一刀劈来,简宁躲闪不急,右手险些整个断裂,他捂着自肩膀到手腕的伤口去扶二皇子,可他哪里知道后背交给敌人有什么后果,登时便被砍了三刀,扑倒在了二皇子脚边。
简宁目光涣散,每次呼吸都很痛,气息越来越虚弱,后背撕裂的剧痛让他无法思考现在的情形该怎么办。
甚至说,他还没有被人砍了几刀的真实感。
许是之前的好多年,他在宫里生活,没见过太多腥风血雨,也没有真的被刺客重伤,由是他过了好久才反应过来,他被人砍了,伤口重到估计活不成了。
其实倒下之前还以为,无非是皮外伤,他找人缝几针便好,今儿是他的生辰,总不至于真的死在今日吧,那也太倒霉了。
若不是最后那几刀重伤脊椎让他站不起来,他还觉得这一切都只是普通的刺杀,他一定能化险为夷,如上次一样,开几枪便能出奇制胜。
“简公子,这回,我真是,拖累,你了。”二皇子凤眸微眯,额角满是血迹,他缓缓抬手抚着自己的绛色衣袍,抚平前胸的每一丝褶皱。
这是林雪衣给他挑的,说是颜色贵气,与他最为相称。
可惜如今弄成这幅样子,不知他知晓了会怎样生气,又要拿什么去哄才好。
还有老十一,简公子算是毁在他手里了,老十一把简公子捧在手心,此后怕是要怪他的。
老八呢,肯定要背后骂他蠢,骂他为何不事前调查,别人说捐粮他就信了,还巴巴儿地上赶着详谈。
母妃年纪大了,也不知道知晓他的死讯后能不能撑过去。
父皇……
二皇子凤眸闪过一丝异色,脑中闪过幼时皇帝把着他的手写字,教他为君为臣的道理,亲自督促他识字,背书。
如今也都……
简宁与二皇子不同,他仔细观察着那些刺客的动作,不知为何,他和二皇子倒下后,那些人并未立即赶尽杀绝,倒像是猫捉老鼠般,逗着他们玩儿。
这些刺客们砍几刀停一会儿,不像刺杀,倒像虐杀。
太子何时有这么变态的嗜好了,且从这些刺客的身形看,太子应当没有混迹其中,他人都不在有什么意思,折磨敌人都不亲自看着?
他们难道与别的什么人结了仇,所以遭此一劫?
正思索着,简宁余光瞥见门口缓缓踏入一只穿着绣有银线的白色皂靴。
鞋尖刚刚踏过门槛,便随着微风显露出一抹月牙白衣袍。衣角微微扬起,轻柔如雪,冷冽雅致。
一柄折扇半掩着那人的面容,随着他迈进一步,折扇轻轻一挥,露出一张年轻公子的脸庞。
二皇子和简宁不禁神色一震,眼前的年轻公子气度非凡,仿佛自画中走出,令人一时无言。
林雪衣缓缓抬起头,脸上再无往日的温和笑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冷漠的沉静。那双眼眸幽深无波,唯余彻骨的寒意。
简宁记得他很爱笑,假笑、微笑、苦笑、各种各样的笑总是挂在他的脸上,而此时他的嘴角没有一丝弧度,像一把没有情绪的利刃总算取下了虚伪的剑鞘,锋芒毕露,这前后的反差太大,让人觉着……这时候的他才是真实的他,杀气凛然,视人命如草芥。
二皇子瞧了几息,张嘴便是一口血,等血咳尽了,撑着断裂的屏风架子,目眦欲裂地质问林雪衣:“你是何人?”
这个问题把林雪衣问得一愣,注视着二皇子的目光霎时间带上了几分怜悯,或也有嘲讽,只是他眼睫微垂,叫人看不真切。
二皇子死死盯着他,想找出那不是林雪衣的证据,可那行动之间的微小习惯让二皇子不得不相信——
这真的是林雪衣本尊。
二皇子头顶似被雷电劈了一下,无从躲避的他便这么被劈得失了神志,双唇微张,瞪着一双充血的凤眸,眼睁睁看着林雪衣一步步走近。
林雪衣到二皇子跟前驻足,慢条斯理地撩开袍摆,一脚踩在他正在渗血的大腿上,那处正中一刀,深可见骨,哪里经得住少年不留情面的一脚,二皇子疼得身子往后倾了倾,林雪衣顺势弯腰,用折扇轻轻抬起二皇子的下巴,如端详一盘儿菜似的,左右打量着二皇子额角和脸庞的斑驳血迹,语气比刺入皮肉的刀刃还要凉薄,“殿下怎么不问我为何杀你?”
二皇子好似盯着一个陌生人般盯着林雪衣看了许久,他从白衣少年那双琥珀色眼眸中分辨出了冷漠和杀意,除此之外,别无其他。
甚至都没有仇怨。
林雪衣看他,跟看一只待宰的牲畜没有区别。
挨了二十几刀的二皇子从未呼痛,此时却长眉微蹙,眼中闪过了一丝百爪挠心般的痛色,双唇动了动,眼角骤然泛红,像被什么击中了心口,启唇欲言,半晌后,一个字也说不出。
原来这才是他第一次认识林雪衣,认识他的狠辣和心机。
想起太子曾警告他的那句话——看清脚下的路。
原来他脚下的路早已有了埋伏,他还浑然不觉。
“林公子……”简宁已经从方才的震惊中回过神,他失血太多,有气无力地问:“是否有什么……误会?二殿下与你,应当没有什么……深仇大怨吧……”
他俨然在状况外,刚刚林雪衣进来的时候,他还松了一口气,心想有救了,这回可累死他了。
“仙师大人还是那么风趣。”林雪衣轻轻瞥了他一眼,直起身,从袖中抽出了一把匕首。
那匕首二皇子认得,是西域贡品,他从父皇那儿求来的。
乌金刀刃,刀柄由深红色的琉璃玉石镶嵌而成,刀鞘嵌着一颗璀璨的宝珠。
林雪衣用下巴蹭了蹭那颗宝珠,他人如其名,下巴白皙如雪,衬着宝珠的玉华艳彩,好似风起湖面时激起的一片潋滟水光,他俯视着二皇子,道:“殿下求我,兴许我会放了殿下。”
那还等什么?简宁暗自戳了戳二皇子,意思是现在求一下呢?万一有用呢?
他没有真实感,从小一起长大的林雪衣是太子的内应这件事,说出去谁信?满朝文武谁不知林家是二皇子党?谁不知林雪衣是二皇子的门客?
所以简宁的潜意识还认为林雪衣是在开玩笑,哪怕是带着五六十个刺客来把他和二皇子砍得只剩半条命,他仍然相信林雪衣不是太子的人。
二皇子没搭理简宁,他已经力竭,喘气儿都艰难,只能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仰头靠在了屏风木架上,唇角扯着几分意味不明的笑,“你不杀我,怎么跟我父皇交代?”
惨兮兮的二殿下语气照旧盛气凌人,说出的话却自损一千。
简宁僵住了,这是什么意思?
林雪衣原来不是太子的人,而是……皇帝的人?
简宁回忆着过往的点点滴滴,林雪衣为二皇子做了多少事,又在背地里害过太子多少次,十只手都数不过来……
还有那兵器枪械的事……皇帝岂不是早就知晓了?
简宁脑中轰的一声,好似炸开了一枚从未察觉的深水鱼雷,死前才恍然大悟,原来身侧早已危机四伏。
怪不得这次皇帝特意下旨让他和二皇子一起赈灾,特意让禁军跟从。杀二皇子是杀尽夺嫡之争的余波,杀仙师是杀民心,一举两得,何乐不为。
方才那些侍卫出招极有章法,他还奇怪呢,刺客竟然不是江湖人士是行伍出身么?
原是换了黑衣的禁军。
林雪衣闻言并不解释,歪了歪头,与二皇子四目相对,琥珀色的眼眸中掠过了不易察觉的怜悯,稍纵即逝,他闭上眼睛,扬起匕首,将刀锋狠狠插进了二皇子的胸膛。
二皇子干咳一声,口中的鲜血不断涌出,他拧着眉,身体微微抽搐了一下,胸前血流如注,他满手是血,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握住林雪衣的手腕,咬牙低声道:“帮我……与我母妃……告别……”
待二皇子力竭时,垂落的手指在林雪衣的手腕上划出了一道长长的血痕,连着滴滴答答的残存余温的血滴,他那月白长袍染上了血迹斑驳,成为他浑身上下唯一的脏污之处。
他没有如往常那般喜洁,没有立即擦拭手中的血污,好似在二皇子气绝的那一刻,他也在恍惚中明白,永远也洗不净这满身的血债了。
“二殿下……”简宁勉力扑过去,却只扑到了二皇子一抹衣角,他看到林雪衣的匕首深深扎进了二皇子的胸膛,深到密不可分,深到林雪衣好似把二皇子的心都挖了出来。
简宁怔在原地,难以置信地看着二皇子逐渐散开的拳头,依旧半睁着却失去了昔日光彩的凤眸,还有再无生息的胸膛……
“二殿下!”简宁瞳孔骤然缩小,紧跟着高声唤了好几声,二皇子还是毫无反应,简宁如坠冰窟,无法接受眼前的现实。
二皇子就这么……没了?
空气一点点凝固,他的喘息在无尽的怀疑中渐渐缓慢、消散。
片刻之后,简宁强撑的理智终于全盘崩溃,他扶着屏风猛地呕出一口血,口鼻之间的血腥气一阵一阵涌来,即便那是他自己的血,也让他觉得恶心。
此前就中了迷药,头晕眼花,这会儿眼前好似拉下了一层黑色帘幕,他再也看不清事物,末了,几个人影闪过,把二皇子抬了出去,紧跟着,把他也抬了出去。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呼吸已经停止,心脏也不再跳动。
这回身死之际,没有出现系统的声音,周遭混沌中绵长的宁静仿佛在提醒着他,没有再次穿越的机会了。
在最后几息时间里,他已经无力思索其他,眼前的走马灯闪过了自己的一生,有当小狗的时候,有伴着云澜舟长大的时候。
他活了三次,只有在宫中长大这次遇到了许多好人,云澜舟,八皇子,二皇子,还有德妃,青芽,以及景阳宫中许多和气的小内侍。
这一回最惊险,也最潇洒,他做上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护国仙师,站在万人崇敬的神坛上为民祈福。
他为娘亲报了仇,让凶手死无葬身之地。
他还把最心疼的云澜舟养大,看着他出落得玉树临风,文武双全。
由此,闭上双眼前唯一的祈愿是——
希望七夕那日,依山楼上,云澜舟写在红绸上的那句百年好合,真的只是无心随笔,对他没有什么除了亲朋之外的感情。
否则,他真的要让云澜舟伤心死了。
简宁想着,这辈子他已经拼尽全力,应当没有遗憾。
人间天上,花花草草,春光无限弹指老,只道早晚而已。
可他还是想多留一会儿,想看看南枝开遍处,还有没有那少年的一抹衣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