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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重檀番外(1)  林春笛对于他来说,就是不必要的人。

    十三岁那?年, 林重檀很平静地接受自己并非林府少爷的事实?,面前的林母倒是哭得不?能自己,心肝肉地唤他, 搂着他不?肯松手,对?端坐上首的林父说:“不?管怎么说,檀生体弱,是我一口?一口?地喂,才把他喂大的。他夜里发烧, 也是我守在旁……老爷若是想?把檀生送到那?农妇家里,那?我……那?我就不?活了。”

    说罢, 林母再泪眼婆娑地望着林重檀, 这个跟她半分血缘关系的假儿子,“檀生,你难道?真的要抛弃母亲不?顾吗?”

    林重檀眼睫微垂, 是个悲伤模样, “我并非父亲、母亲亲生子,却在父亲和母亲庇佑下长大, 我很感?恩父亲、母亲的疼爱、栽培,只?是如今父亲和母亲真正的儿子要回来?了,我也该回到自己该待的地方。以后不?能在双亲面前尽孝, 是檀生的不?孝。”

    这句话惹得林母更伤心, 泪如雨下,连个贵夫人的体面也要维持不?住, 需扶着旁边的椅子方能站稳。

    林重檀站起身?, 对?着林老爷和林夫人行了大礼, “父兮虽勿生我,可母兮鞠我, 抚我畜我,长我育我。养恩不?可忘,檀生永记于?心。我离去后,请双亲多顾及自己,保重身?体。”

    “檀生!”林母急得去扶林重檀。

    “檀生。”林父也开口?了,他亲自扶起了跪在自己的少年,“这里是你的家,你要去哪里?”

    林重檀微微一怔,“父亲……”

    林父向来?严肃,哪怕是对?着自己的几个儿子,他拍了拍林重檀的肩膀,“你且安心读书,其余事都不?用想?,一切都照旧,你是我林昆颉的儿子,这一点?谁都改不?了。”

    改不?了吗?

    未必。

    林府家大业大,若加上旁系,子女?众多,为何他林重檀是其中最最受疼爱的?

    因为他是林家这一辈最有可能拜相入阁的人。

    可现?在他并非林家子。

    他知道?林父怕他对?生母产生感?情,所以暗里不?许他去看望生母,哪怕对?方濒死。

    初见林春笛,林重檀觉得对?方跟自己想?象中的差不?多,瘦瘦小小,皮肤黄黑,偏偏一双眼生得很大,像一只?在外流浪许久的猫崽子。

    这只?猫不?聪明,连小小的把戏都会上当,顺着对?方力气掉进水的林重檀在心里想?。

    林家嫡系长子无钻研官道?之心,双胞胎年岁且幼,远没到入太学的年纪。林春笛与他同龄,纵使林春笛学识不?行,林父还是花了大价钱买了个入读太学的资格。

    这件事让林重檀很难不?去想?,林父始终是希望自己的亲生子能有出息,哪怕林春笛天资不?高,在家中做一个闲散少爷更为合适。

    所以他很早就开始为自己谋划的事情并没有做错,结交太子,坐稳太学第一的位置,开商铺,跟二叔学东西……

    利用一切的资源和人脉,把所有时辰都掰碎了用,不?去做一些不?必要的事情。

    林春笛对?于?他来?说,就是不?必要的人。

    遇山匪逃亡时,林重檀想?过要不?要将?林春笛丢下,但短短思索一瞬,他决意带对?方一起走。以林春笛现?在的相貌落进山匪手里,只?会是一件麻烦的事。

    以及他活下来?,林春笛死在路上,林父恐会对?他生嫌隙,他羽翼未丰,尚且无法与林父对?抗。

    有时候,林重檀会想?,林春笛已经这般不?聪明,若是相貌平庸些,别在太学闹出太多事,倒也罢了。

    可随着年龄增长,林春笛越长越好看,他相貌尽挑林父、林母的优点?继承,也许最令人称奇的该是他那?一身?皮,白得不?像话。

    空有美貌,却蠢钝不?堪,人人可欺。

    大部分时间里,林重檀不?得不?当一个尽职的兄长,为林春笛处理掉一些事情。

    太子听到他希望能把越飞光调离太学时,发出一声笑,“你那?个弟弟又来?求你了?”

    “不?,是我自己的想?法。”

    说这话时,林重檀回忆起昨夜在马车里的场景,唇上的热度似乎还未消退。素来?对?他张牙舞爪的猫在喝醉后意外的黏人,也十分不?听话。

    “我真的好羡慕你,你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有,大家都喜欢你,都不?喜欢我。”林春笛说的时候,眼里泪光闪烁,他努力攀着林重檀的脖子,“为什么呀?”

    林重檀必须单手搂着林春笛的腰,才能不?让对?方摔下去,这种过度的亲密让他很烦,烦到连伪装都懒得装,干脆面无表情。

    林春笛仿佛没察觉他的心思,或许这个醉鬼现?在根本察觉不?了外界的任何变化。他醉糊涂了,还缠着人叫母亲。

    “母亲你抱抱我。”他无不?委屈地说。

    林重檀被?缠得蹙眉,敷衍地抬手拍拍背,这个动?作?并没有哄住对?方。林春笛恨不?得把整个人缩进他怀里,捏着他的衣服,在他身?上嗅来?嗅去。

    好几次,林春笛的唇瓣都碰到了他,有时候是脖侧,有时候是耳朵,更多时候是唇。

    林春笛非要亲他,不?让亲就哭。亲了没多久,又要趴在他怀里喘气,浑身?都是烫的-

    虽然太子帮了忙,但林重檀敏锐地发现?对?方对?林春笛的态度不?大一样。即使是他引荐的,可他并没有真的想?将?林春笛带入自己所在的圈子,林春笛不?适合。

    太子很少理会闲杂人等,却在醉膝楼那?夜盯着林春笛看了许久。无论初见的微妙反应,和后来?眼里的兴味,都彰显出奇怪之处。

    还有,他发现?太子记住了林春笛的名字,以及在提及林春笛时,眼里藏不?住的厌恶和一闪而过的杀意。

    乞巧节的礼物是林重檀自己准备的,林父因为要扩展生意的事,忙碌到后面才想?起礼物的事情,好在他早早就准备好了,送出去后再写信告诉林父。

    住在他人府邸里,便不?能让人挑出错来?。

    送礼用的是林父的名义,借口?说买礼物的钱花的是多年攒下来?的月例银子,林重檀还提前找长兄借了一笔款,因此没让林父生疑,发现?自己开商铺的事情。

    送林春笛礼物时,他自己也说不?上为什么要送那?幅画,这是他第一次做出自己无法理解的事。

    这幅画带来?了麻烦,林春笛把这幅画当成自己的画交了上去。

    听到对?方吞吞吐吐的坦白时,他心里想?的是果然如此,一边忍着厌烦的心情回道?:“那?幅画既然送给你了,便由你全权处理。”

    林春笛似乎没想?到他会这样回答,还改口?叫他檀生。

    叫这个名字时,林春笛眼里藏着小心翼翼,好像很怕他拒绝。

    方才升起的厌恶莫名消散不?少,他应下了这声呼唤。

    麻烦的事总是一件接着一件,林春笛求他让他再画一幅画,好在典学那?边蒙混过关。

    为此,林春笛不?惜在他面前撒娇,用脸颊蹭他,“檀生。”

    还红着脸叫他的小名,叫时,身?体轻颤,睫毛也抖得厉害。

    大抵是离得太近,他嗅到林春笛身?上的味道?。

    路遇山匪,不?得不?在荒废的寺庙留宿的那?次,是他第一次闻到林春笛身?上的香味。

    他知道?林春笛自从回到林府,每日都在用牛奶沐浴,即使到太学,这习惯依旧未变。也许因为这个习惯,林春笛的双足都嫩滑无比。

    但即使嫩滑,也不?是他趁对?方睡着,将?那?只?足攥入手中抚摸的借口?。

    他似乎在失控,而林重檀极其不?喜这种失控,于?是他设了一个圈套,想?借太子的手杀了林春笛。

    林春笛如果死在太子的手里,哪怕是林父,也找不?出他的问题。而且既然太子憎恶林春笛,他将?林春笛送过去,也算称了太子的意。

    两全其美,和乐而不?为?

    林重檀让青虬去请林春笛过来?,而自己其实?不?会在学宿,并且他动?用了点?手段,让太子去学宿找他。

    可他却又后悔了,提前折返学宿,将?人从箱子里抱出来?,更为失控的事也发生在那?一夜。

    他主动?亲吻了林春笛。

    这是万万不?该发生的事。

    在被?一掌掴在脸上,林重檀陡然清醒,一股强烈的厌恶浮上心头。他厌恶自己被?皮囊所惑,做出这等蠢事。

    除了厌恶这个,他更厌恶的是,他怕自己真对?这个没有头脑,只?有皮囊的林春笛动?心。

    为此,他接近了一个叫段心亭的少年,来?验证自己的心思。

    对?方跟林春笛有不?少地方相似,他试着跟段心亭相处,但很可惜,他并不?喜欢段心亭对?他的亲近。

    纵使对?方的话暗示得够明显,他也对?着那?张脸没有一丝丝亲吻的冲动?。

    林春笛为了学业来?找他,在他的意料之中,但事实?上他不?想?去做这场交易。

    这场交易其实?对?他毫无益处。

    十几年来?,林重檀只?一日真正做过自己,大部分时间他通计熟筹,每一步都是经过深图远虑方行。那?一日他翘课爬上树,端看远方的景色。很巧的是,他看到从狗洞里爬进来?的林春笛。

    林春笛好像被?他吓到,回过神后,第一反应是握着拳威胁他。

    那?样子,说林春笛是纸老虎,都是一种抬举。

    这场交易最后还是成交了,当他舔舐对?方胸口?时,他意识到有些事情并不?受理智控制。

    可他偏偏在这种不?受理智的事情中越陷越深,哪怕太子几乎是跟他明言了。

    “檀生啊檀生,你最近真的让孤有些失望,孤要的肱股之臣可不?是耽溺于?男色的人,做大事者,有些东西当舍则舍。况且,你那?个弟弟,并不?爱你,不?是吗?”

    林重檀没办法反驳。

    “不?过孤也能明白,林春笛那?样子……”太子语焉不?详地低笑,将?手里的望远镜给他,“孤看了都忍不?住心猿意马,但天下美人众众,不?必为了一个小小林春笛,耽搁自己前途。这东西,赏你了。”

    看到望远镜,林重檀修剪整齐的指甲掐进了肉里。

    太子看到了。

    所以他让林春笛穿戴好去太学,不?可请假,以免被?太子发现?今晚在船上的另外一人是林春笛的计划毫无意义。

    林重檀这十八年里几乎过得顺风顺水,而今夜太子无疑是在他脸上打了极其羞辱的一巴掌,他甚至要忍辱含羞收下这份礼物。

    权,只?有大权在握,他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林重檀厌恶贱民无法科举的规矩,他厌恶官宦子弟的特权,更厌恶皇权对?人的剥削,但他必须爬上去,才能改变一些事情。

    至于?爬上去过程中遇到的人和事,其实?都可以舍弃掉。

    “林重檀,你那?夜说要把我给太子……是认真的吗?”

    不?是,可他不?能承认。

    既然决意要舍下林春笛,就不?该给人一丝幻想?。

    只?是他忍不?住对?林春笛好,想?办法去搜罗保平安的物什,只?因有个会看相的学子跟他闲聊,说林春笛近年有血光之灾。

    还好林春笛也非真心同他在一起。

    林春笛说那?种事好恶心。

    作者有话要说:引用: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佚名《蓼莪》

    文里改动了一下。

    林重檀番外(2)  只是他的手不干净,怎么都擦不干净。

    那日后, 林重檀重新审视了自己和林春笛的关系,本该是绝薪止火的一件事,他却犹豫不决。

    坐在林春笛桌前抄写文章时是, 解决掉那个私下?爱收人束脩的典学亦是,他不得不主动离开太学一段日子,以?此来平定心绪,只?是在外地,他还?是控制不住地给林春笛买礼物。

    回来时, 他看到林春笛与另外一男子结伴而归。

    原来那男子是新来的典学,是来这里看印章的。

    看到林春笛将他耗费心血做的印章借给旁人把玩, 他只?能强装不在意, 他不想让林春笛认为他是那等心胸狭窄之辈。

    可紧接着发生?的一件事让他无?法维持住体面,他醉酒后表心意的词被传得满大街都是,连青楼乐坊的女子都可随意吟唱。

    当他去问?林春笛为何要这样, 对方?却问?他。

    “你……你要做吗?”

    是他自己糊涂了, 他和林春笛本就?是一场交易。

    但?前所未有的愤懑充斥胸膛,林重檀急需做些什么。他以?一种极为蛮横的方?式欺负了林春笛, 可一定程度上,那真的是欺负吗?

    他素来都是这样照顾林春笛的,可林春笛却厌恶他到干呕。

    仔细回想, 每一次他们亲密的时候, 林春笛总要求熄灭烛火,他想对方?是害羞, 可假设不是害羞, 是不想对着他这张脸呢?

    是不是只?有黑漆漆的地方?, 才能藏住对他的讨厌?

    事后,林重檀在廊下?吹了许久冷风, 这是他第一次枯坐到天明。率先起床的白螭被他吓了一跳,忙不迭地问?少爷你怎么坐在这,这是坐了多久,脸色怎么这般白。

    他无?心回答白螭的话,让人去取膏药,自己又写了一首小诗在枫叶信笺上。

    林重檀心情复杂得厉害,他希望林春笛能懂他的心思,又希望对方?不要懂。

    说来可笑,他自己都理不清自己的心意。

    理不清,便喝醉,喝得伶仃大醉。

    是梦吗?

    他梦见林春笛来找他,他荒唐地压着人在浴桶里行起事来,翌日清醒才知道不是梦。

    见对方?闭眼不愿看他,他唯有装作?冷漠地说:“昨夜和今日算我先欠着,最近我有些忙,过几日再写新的词给你。”

    并非没有甜蜜的日子,有时候林春笛是愿意同他亲近的,会主动亲吻他,会摸他耳朵。

    可绝大部分时间,他们在交易。

    诗词文章换巫山云雨的次数。

    在这段畸形的关系中,他始终不愿意叫停,直至太子找到他。

    “檀生?,孤以?为孤上次的话说得够明白了,原来你这般糊涂。孤愿意结交你,是看重你的才华,可若你把才华分给旁人,孤不喜。连那个聂家小子都看出不对劲,你还?要继续帮林春笛吗?你该知道替人写诗文,是要被逐出太学的,而孤也不允许徇私舞弊的人,参与科举。”

    林重檀意识到他和林春笛的关系到头了。

    他不可一而再再而三地走错路。

    他知道那场鸿门宴会发生?什么,但?他只?能坐视不理,他也清楚这场宴会将会对林春笛造成什么样的结果。

    林春笛将无?法在太学、京城立足,也许林府那边也暂时不愿林春笛回去。

    因此林重檀在京城之外的城镇添置了宅子,他想如?果林府不要林春笛,他能养着林春笛一辈子。

    若林父能接纳林春笛是最好,毕竟林春笛在意亲情。

    为了瞒住太子,林重檀不敢派太多人去找从荣府跑出去的林春笛。他记得林春笛怕雷雨,在宴会上的时间极其难熬,可他不能有一丝丝表露。

    一旦露出破绽,太子便知道他真正的想法。

    荣华路,从来不好走,每一步都如?履薄冰。他需要科举,除了他自己想要权,他身上还?担负着姑苏林氏嫡系一脉的荣辱。

    但?他最终见到的是林春笛的尸首驭。艳……

    一具被水泡得不成人样,除了身上衣裳,几乎无?法辨认是林春笛的尸体。

    围观的百姓不少吐了的,林重檀却像失了魂走过去。他听不清衙差跟他说的话,也无?法深思熟虑,他的理智在得知没能找到林春笛时,就?已经?岌岌可危。

    此刻,毫无?理智。

    他仿佛闻不到那股强烈刺鼻腐臭的尸臭味,只?想找出对方?非林春笛的证据,可是他看到长在锁骨下?的红痣,也看到脖子上挂的金羊红绳。

    林重檀怔愣一瞬后,将林春笛的衣服整好,试图把人抱起来。

    林春笛那么害羞,定是不愿让旁人看到自己身体的,是他鲁莽了。

    “少爷,你别这样!你别吓我们!”

    “少爷,春少爷已经?……你再伤心,也要顾及自己。”

    “檀生?,你这是在做什么?!”

    “天,这人疯了吗?”

    “这位公子,你是这具尸体的什么人?”

    “……”

    林重檀被拦下?后,依旧抱着尸首不松手,他想回答什么,可他什么话都说不出。

    宴会前夕,林春笛问?他,他这身衣裳好看吗?

    他是怎么回的来着?

    想不起来了。

    林重檀能回忆的全是在荣府私宴上,林春笛不敢置信、害怕且受伤地望着自己。

    他是怎么舍得让所有人指责欺辱林春笛的呢?他明明知道林春笛在他面前都是色厉胆薄的。

    林重檀抬手,慢慢擦拭尸首面容上的水珠和污垢,只?是他的手不干净,怎么都擦不干净。

    林重檀番外(3)  (修改)常言破镜难重圆,覆水不可收

    扶棺归姑苏的路上, 林重檀每日吃得极少,若非白螭和青虬二人提醒,他几乎记不得要用膳的事情?。

    林春笛的尸首泡了水, 捞上来时已经发胀腐烂,即使放进棺木里,放上大量的盐,那股子?尸臭味也难以掩盖。

    林重檀做了个所有人都无法?理解的事,他将林春笛火化了。世人都讲究入土为安, 只有身患恶疾或囚徒的尸首才可?能被施予火化。

    白螭忧心?忡忡,“少爷, 你这?样做, 回去之后老爷夫人会生你气的。”

    林重檀没理会这?句话。

    他在心?里唾弃自?己,如今的哀恸无异于猫哭耗子?,是他自?己选择舍弃林春笛, 是他自?己重权势。现下他该如意?才对, 再没有人会扰乱他的心?绪。

    林母得知?林春笛死讯,哭晕在榻, 久久不能起身。林重檀在榻前跪了许久,声音干涩,“是我的错, 没有能护住小笛。”

    林春笛是林母身上掉下来的肉, 焉能不痛,但整个林府最悲痛的也只是林母了。

    林父和林家长?子?林宗庭在得知?京城闹出?的事, 很快做下决定?, 让林春笛的棺木入陵但不立字碑。至于双胞胎, 他们在府里怪罪林春笛给姑苏林家丢人了。

    本守在林母身旁的林重檀,一得知?棺木仅仅只是入陵后, 独自?去见了林父。这?大概是他首回在林父面前据理力争,不惜将自?己和林春笛的事情?全盘托出?。

    这?般赎罪的坦白,迎来的是一顿家法?。

    家法?结束,他趴在长?凳上起不来身,林父立于祠堂的牌位旁,寒声道:“君子?有三戒,哪三戒?”

    林重檀眼睫轻垂,豆大的虚汗滴落,“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

    “看来你背下了,那你可?有做到?”

    “没……没有。”林重檀声音虚轻。

    “几兄弟里,我在你身上花的心?血最多,我是望你能有一日延续我姑苏林家嫡系的辉煌。可?你自?己扪心?自?问,我可?有一丝亏待过你?你心?里也许有怨,怨我不让你去见你的生母,但我是为了你好,成大事必须以大局为重,忍常人所不能忍。你生母也好,春笛也好,他们都死了,都不该绊住你的脚步。”

    林重檀想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他又咽了回去。他抢了本该属于林春笛的身份,夺走其?父母的疼爱。他哪有脸面去指责林父的残忍,仔细想想,最残忍的人是他自?己。

    林父离开祠堂前,说了最后一段话,“春笛那孩子?没有在宴会上说是你给的诗句,他是为了掩护你,顾全林家的颜面。你若真心?悔过,就不要辜负他这?份心?。今日你跟我说的话,不要再告于第二人。你那两个书?童知?晓吗?”

    “不知?晓。”

    林父没有再说话,径直离开祠堂,不一会儿,就有下人七手八脚抬着林重檀回院养伤。

    这?顿家法?对外解释是他没能护好弟弟,所以施以惩罚。

    林母自?己的病还没有好全,就火急火燎地赶来照顾林重檀,话里怪林父下手太狠。林重檀看着林母什么都不知?晓,只为他担忧的样子?,更觉自?己百拙千丑。

    终究是他算计太多。

    虽已请来城中最好的大夫过府,林重檀这?病却还是反反复复,后来还请来寺庙里的大师,为他念经长?达三十六时辰。

    林重檀拖着病体坐在法?阵中间,待最年迈的大师走到他身边,洒下符水时,他抬手握紧脖子?上的金羊红绳,“方丈,人死了可?会变成鬼魂?”

    方丈愣了下,“若心?中执念太深,魂魄便会在凡间不愿离去。”

    “那如果那个人恨我,他会来见我吗?”说话的时候,林重檀双眼赤红,语气急促。跟数月前相比,他现在这?幅样子?无异于皮包骨,没有一丝端方君子?的好模样。

    方丈轻摆头,温暖干燥的手在他头顶轻轻一落,劝慰道:“小施主,悲哉六识,沉沦八苦。人生之八苦,难以看破,但父母俱在,勿让亲人伤悲方是。”

    林重檀不再开口,只手指一直攥紧金羊红绳。

    诵经祈福并未让他病情?好转,依旧是缠绵病榻。他病得这?般严重,让正在远游的道清先生都赶回了姑苏。

    对于道清先生来说,林重檀是他的关门弟子?,也是此生最引以为傲的学生,然而乍看到自?己这?位学生,他差点没能认出?床榻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是自?己的得意?门生。

    “怎么会病成这?样?”道清先生难以置信踱步到塌边,林重檀长?睫掀开,从?一片混沌中渐渐看清自?己老师的脸。

    他强撑着坐起,不顾一群人的阻拦,赤足下榻无力跪于自?己师长?面前。

    “老师。”林重檀声音悬如细丝,仿佛随时将中断,“弟子?林重檀心?中有愧,不知?怎解。”

    道清先生蹙眉,在他认知?里,他这?位弟子?可?不是这?种自?怨自?弃之辈。虽不知?具体发生了什么,他作?为一个老师,还是开口了,“有愧,就去弥补,不求心?中无愧,也求尽力而为。”

    林重檀摇头。

    弥补不了了,林春笛死了,纵使他将命赔给林春笛,也不能让对方复活。而他活一日,则痛苦一日。

    道清先生实在对林重檀这?般样子?看不过眼,“檀生,我原先教你的道理,你可?是全忘了?堂堂一大丈夫怎能委顿如此,天下万民不泛饥肠辘辘者,他们不敢有心?事,只想下一顿该如何。而你侯服玉食奴仆繁多,却被自?己心?事困住,真真是辜负我教诲你的这?些年。”

    但无论道清先生怎么说,林重檀始终振作?不起来。双胞胎们都跑到林重檀的榻前,哭着让他快些好起来。在他们看来,这?个哥哥是最好看且最有出?息的,往日也疼惜他们。

    可?哪知?道林重檀瞧着他们伤心?不已的模样,却是一把擒住他们的手腕,形神枯槁的脸上翻涌着怒意?,“我不过是生病,你们就哭成这?样,小笛他……他久眠黄泉之下,你们却一滴泪也未掉。”

    林重檀从?未这?般严厉地跟他们说过话,双胞胎被骇住,紧接着哭闹声引来外间照顾双胞胎的嬷嬷。嬷嬷在林重檀近乎要吃人的眼神下,赶忙把两位小祖宗领走。

    双胞胎自?幼被娇宠,哪里受过这?种委屈,当晚在林母面前好大一顿闹,闹完又去林宗庭那里,说二哥哥出?去一趟,就不疼他们了。

    总之多人来哄,礼物不断,这?方哄住两位小祖宗。

    林重檀病情?是收到一封书?信后开始好转的。

    能下床那日,他立于廊下阴影处许久。今日下起雨,阴霾压天,细雨潇潇顺着青瓦屋檐往下滴。

    原在太学,每逢雨夜,林春笛总是缩在他怀里。他不难察觉出?对方对雨,尤其?是对雷声的恐惧。

    若逢着这?样缠绵的小雨,林春笛便没那么害怕,会从?窗里廊下伸出?手去接雨。

    那时候他盯着对方瓷白的侧脸看,也会顺着林春笛的手看向外面的景。大抵是他定?心?不够,眸光一转,又落回原处。

    林春笛发现他的视线,并不知?道他现在所想,还兴致勃勃把水倒在他手里,直至被亲吻脸颊,才薄红染上耳,眼神润湿-

    林重檀阖上眼,任由夹着生凉风的雨丝滚上衣袍、面颈,手则是将拿着的信捏成一团。

    来自?京城的书?信由太子?亲笔书?写。

    自?林春笛死后,他一直处于摧心?剖肝的状态,整个人随时都像要随着林春笛而去,梦里都是林春笛浮尸水面的场景。

    他知?道他院子?里的仆人私下在讨论他恐活不久了。

    他现在还不能顺那些仆人所想,良吉殉主的事蹊跷。

    私下给良吉的尸首的仵作?告诉他,良吉不是自?尽,而是被外人活活掐死的。一个书?童无端端被掐死,尸首还被人做了处理,像极了杀人灭口的手法?。

    林春笛的死恐非自?尽,非意?外,乃人为。

    如果真有凶手,他必须养好身体,回京城把凶手找出?来,给林春笛报仇。

    回到太学之前,林重檀就听闻宫里的九皇子?来太学读书?一事。搁在平时,这?件事会分走他一点心?神,他会思考皇上怎么会突然让久居深宫、体弱多病的九皇子?就读太学。

    但如今,他心?里放不下太多事。

    可?他未曾想到九皇子?的相貌竟跟林春笛长?得一模一样。

    完全一样的容颜在须臾间麻痹他的所有理智,他只想确定?是不是他的小笛又回来了,万一……万一上天可?怜他,给他一次机会呢?

    林重檀将人拖进假山里,不顾对方的剧烈挣扎褪去其?肩头的衣裳。他的目光不断寻找应该出?现在锁骨下的红痣,可?没有,他没有找到那颗红痣。

    最后一次见那颗红痣,是在林春笛的尸首上,他亲自?收的尸首上。

    希冀化为一场虚幻,只剩无尽的愁与悔。

    “抱歉,是我唐突冒犯了。”林重檀竭力站稳身体,手松开被他失礼挟持进假山的人。

    那人很生气,却又睁着漂亮的眸问他:“你也觉得我们像吗?”

    像,像到他以为是林春笛回来找他了。

    可?又不像,他的小笛看人总是怯怯的,哪怕发脾气也是虚张声势、色厉内荏的-

    段心?亭是个不堪套话的,没几句泄露出?端倪,但林重檀明白以段心?亭的胆子?,是不敢大到在京中杀人,他幕后定?有人。

    为套出?这?个人,林重檀不得已跟段心?亭虚与委蛇,同对方私下见面,允对方亲近。

    实则每一次他听到段心?亭的声音,看到那张脸,都恨不得掐死对方。在荷花池的那夜,他忍着恶心?与杀意?,由着段心?亭抱着自?己腰身。

    那个跟林春笛长?得一模一样的九皇子?骤然出?现,他神情?憎恶地望着这?边,还命人将段心?亭丢进荷花池里。

    林重檀之前一直以为,是那日他的冒犯惹到这?位养尊处优的小皇子?,对方才多次刁难他。可?现在一看,似乎不是。

    他竟从?九皇子?眼里看出?恨、怒、痛和委屈,看他时,还咬着牙。

    为何对方要这?样看他?

    咬牙的样子?还那么像林春笛。

    林重檀回去对烛坐了一夜,一个极其?不可?能的可?能浮现于心?头。

    有没有可?能他的小笛借尸还魂了?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没有猜错,不然他没法?解释九皇子?那些古怪的行为。

    “青虬,白螭,去备车!”林重檀急急从?房中走出?,外面天色幽蓝,万物静籁,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庭院笑出?声,轻语道,“我要去城外的千佛寺还愿。”

    一步一步踩上长?阶,逢九叩头,从?日出?步行到午时,身旁的白螭和青虬语有泪意?,“少爷,你身体才好些,为何非要这?般折腾自?己?”

    他服了药丸,以清水压下喉间的血腥味,“佛祖待我宽厚,我理应虔诚还愿,你们再劝,就自?行离去罢。”

    可?林重檀后来才明白世间任何的宽厚皆是有缘由的、有代价的。

    幕后凶手对他来说不难查,在他发现九皇子?极有可?能是林春笛时,他也发现了太子?的端倪。堂堂一个太子?,怎么会一眼认出?狼狈泡在荷花池里官阶不算高的大臣之子??

    他曾想过借太子?的手处理掉林春笛,当时对方只是将人关进箱子?里,他便以为太子?只是玩弄欺负林春笛,尚未到杀的这?一步。

    可?他却忽视了,若真仅仅是欺负,何必大张旗鼓设下私宴,宴请太学众生。

    林重檀一直以为世人多愚钝,可?如今才反应过来,最愚钝的人是他自?己。愚钝到自?欺欺人,愚钝到害死林春笛,愚钝到相信自?己可?以消融复生的林春笛对他的恨。

    林春笛恨他,但他却不能说出?真凶。

    他怕林春笛去找太子?报仇,更怕太子?发现林春笛的想法?,再杀林春笛一回。

    只有什么都不知?道,才可?能被凶手放过。

    他已经不能、也不敢再失去林春笛一次。

    林春笛的仇他来报,太子?、段心?亭,以及那些在太学欺负林春笛的人,他会一个个收拾掉。至于他亏欠林春笛的,等这?些人全部处理掉,林春笛想怎么惩罚他都可?以。

    只是他那些盘算谋划被一句话给击得粉碎。

    “太子?哥哥,他辱我!”-

    常言破镜难重圆,覆水不可?收,是他自?己做下的孽,如今落到这?般田地,万般怪不得人。

    只是他不愿就这?样松手,不愿没能给他的小笛报仇就死去。

    作者有话要说:引用:

    “君子有三戒:少之时,血气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壮也,血气方刚,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气既衰,戒之在得。”——《论语·季氏》

    “悲哉六识,沉沦八苦。”——《菩提树颂》——

    下面是对文章某个情节做出补充解释:

    林重檀在十八岁生辰那夜逼小笛去太学上课,是因为他以为太子没看到,他不想让太子知道小笛跟他在一起,因为这一定会给小笛带来麻烦。

    后来他入宫,他才知道太子看到了,而那时他也来不及传话给青虬。

    一定程度上,他也是没想到小笛身体反应会那么明显。

    林重檀番外(4)  活该啊,是他活该啊。

    困于逼仄湿漉的?牢房, 林重檀望着?狭小到几乎看不清天色的?窗,耳边反复响起一段话。

    “林春笛爱过你,他到死前还爱你, 他被淹死前还想?抓住你送的?印章,可你杀了他。即使你不给帮他写诗文,即使你占了他的?林家二少爷身份,他也会?爱上你。你说,世上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人?不过还好, 世上再无林春笛。”

    那时,他趴在地上, 以仰视的?姿态望着?立于自己面前的?少年?。他的?小笛眼里?有恨, 恨意?让那双眼烧得?似火灼。

    看着?太子拥着?林春笛踏出牢房,翻涌似乎不仅仅是吐不完的?血,还有心绪。

    他疯了一般不顾手上剧疼想?挣脱镣铐, 他想?跟林春笛说他身边的?人不是好人, 离太子远些;他想?说他知道他错了,错得?离谱;他想?问他已经在改了, 能?不能?给他一次改正的?机会?。

    但这?些话就像那些解释一样?,没能?说出口。

    几个狱卒勒紧锁链,连嘴也被布堵上。

    他只能?看着?那人越行越远, 从黑暗中踏出去。

    荣府私宴那一夜, 对方也是这?般身着?华服,被人抓着?手臂拖出去。今日终究是不一样?了, 华服更胜, 奴仆开队, 身侧是一国太子-

    “林大人得?罪了,我们……也是听上面的?意?思?。”说话的?人是狱卒里?为数不多对林重檀还算礼貌的?人。

    这?个狱卒跟林重檀并没有交集, 只是他自己不认识几个字,素来就对读书厉害的?人平添几分尊重。

    虽然外面都对林重檀议论纷纷,但他总觉得?林重檀看起来不像会?做出那等事的?人,而且他这?辈子见过最端雅、最从容不迫的?人就是林重檀了,对方连接馊饭的?时候都会?道谢。

    但他觉得?又如?何,他只是个小小狱卒,该给林重檀上的?刑一点都不能?马虎。

    不过今日还未上刑,太子先?到了。

    呼啦啦跪了一地,唯剩林重檀没跪,他身着?被自己血染得?七七八八的?衣服,虽人都是靠墙上镣铐才能?站着?,但他极力挺直背。

    “你们先?退下。”太子屏退众人,缓步走到林重檀身前。他饶有兴味地将昔日的?状元郎打量了个遍,“当阶下囚的?滋味如?何?”

    话落,却无回应。

    太子见状,呵地笑了一声,“孤曾给过你攀云梯,是你自己自不量力,反咬孤一口,如?今种种皆是你自寻死路。”说到这?里?,他唇角笑意?更深,“下贱东西,始终上不了台面。说实话还挺有趣的?,杀林春笛的?刀是你递的?,如?今孤准备收拾你,是他递的?刀。”

    这?句话终于让林重檀抬了眼,目光一触,两人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杀意?。

    林重檀想?杀太子,其中缘由不用再说,而太子想?杀他,他也心知肚明。不单单是因为林春笛,更是因为他查到太子真实身世。

    荣府一门六皇后何其荣耀,然则事实上如?今的?皇后并非荣府嫡女。真正的?荣府嫡女在原定进宫日子的?前一年?病死了,府中又没有其他女儿,于是他们从外寻了一个与?荣府嫡女相貌相似的?女子,狸猫换太子。

    本就容貌相似,再配上妆容,便混了过去。

    单凭这?件事,荣府已经是犯了掉脑袋的?罪,但荣府为求自己更加地位巩固,竟还敢胆大包天让这?名女子跟现在的?荣府当家,也就是国舅结合诞下一子。

    他们想?让这?个皇朝的?掌权人体内一直流着?他们荣氏的?血,只有他们荣氏的?儿子当上皇上,他们荣府才能?百年?不倒。

    这?个荣氏的?儿子便是太子。

    这?个把柄本来是林重檀绊倒太子一党的?最佳武器,可如?今成了他的?催命符。

    林重檀原先?在太子面前虽会?端着?文人的?清高架子,但因对方是太子,他多少会?将自己的?姿态放得?更低一些。现如?今他们于困室相见,林重檀便也懒得?再装。

    他从未认为太子会?是一代明君,起初结识太子,目的?十?分明确,他想?借助对方上青云。若对方便听从他的?意?见,他可辅佐对方,改新制创盛世,若不听从,待他根基站稳,自然会?另择新主辅佐之。

    林重檀不觉得?自己过分,君对不堪用的?臣子可抛弃,那为什么?臣子不能?舍下不明智的?君王呢?

    反正他的?目的?是打造一个太平盛世,至于君王是谁,他并不在乎。

    后得?知太子是杀林春笛的?凶手,他只恨不得?剥其皮嗜其血。

    现下便是真正的?仇人见面。

    太子看清林重檀眼神时,脸上的?笑渐渐收了起来。几息的?沉默后,他亲自拿下墙上的?铁爪,扣在林重檀的?肩膀上。

    一时间只听见铁钩刺破皮肉的?声响,林重檀脚步不免虚浮,连带着?身体也是直晃悠。

    “跟孤斗,下辈子吧。”太子扯了下唇,他丢开已经完全扣进林重檀肩膀的?铁钩,“听说太医院院首医术了得?,把你的?右手都只治得?七七八八了,孤有点想?知道院首还能?不能?再治好一次。来人,再砸他的?右手。”

    一次已是锥心之痛,第二次砸手恐怕是大罗神仙来了,都救不了。

    当太医院院首来到天牢,将被血染透的?布掀开时,不由地吸了一口气?。林重檀受了两道极刑,此时只能?脸上毫无血色,浑身虚汗地躺在地上。

    他没有看自己的?右手,因为他比谁都清楚,他的?这?只手再也不能?好如?当初了。

    这?十?九年?,他的?人生几乎可以用顺遂二字来形容,无论是在姑苏,还是京城,他终究是被众人捧着?的?,那些天潢贵胄都要给他三分薄面。

    原来富贵名声皆可被一夜之间夺走,夺走不单单是这?些,还有他的?尊严。

    太子走前跟他说了一句话。

    “你这?人还真可笑,原先?凉薄如?今变成大情圣,可若你真爱林春笛,当初怎么?不随他一起去了呢?”

    林重檀已经在天牢里?待了月余,离手第一次被砸也过去许久,林春笛没有再来。他希望对方来,又不希望。

    自己这?样?子,让人瞧了只会?引人笑话。

    但后来,林春笛还是来了,只是对方还带着?段心亭。

    林重檀看出段心亭在装疯,可他不能?说。说了,难保林春笛不会?从段心亭口里?套出谁才是真正杀林春笛的?凶手。

    他担下所有罪,只有这?样?,什么?都不知晓的?林春笛才不会?去找太子报仇,太子也不会?先?下手为强,再杀林春笛一回。

    林春笛问他,给个甜枣再给一棒他学得?好不好。

    学得?好。

    他明知道荣府私宴是鸿门宴,却冷眼旁观林春笛喜不自禁挑衣服、挑礼物,找出各种理由来说服自己那凉薄的?心。

    是太子逼他放弃林春笛的?。

    若他不考取功名,就是在辜负老师,辜负林家。

    若他当不上首辅,如?何打造一个太平盛世,如?何守护天下万民。

    他怎么?能?为一个渺不足道的?林春笛舍下一切。

    如?今林春笛不惜以自己为饵,诱他入圈套,让他身败名裂,锒铛入狱。

    这?一切是报应,是他林重檀应得?的?报应。他抢了林春笛十?几年?的?身份、父母疼爱、师恩芸芸,还欠林春笛一条命,现下也该还给对方了。

    “杀了我……”

    他这?个样?子,已经没办法再帮林春笛报仇了,所以他把命还给他。

    可林春笛不要他的?命。

    旨意?下来,判流放。

    这?个结局比林重檀想?象得?要好很?多,他以为他会?死,后来他才知道是谁的?命给他换来活的?机会?。

    他这?一生对不起很?多人,尤其是他的?老师道清先?生。他无法面对老师失望的?眼神,所以当道清先?生喊他的?名字时,他头都不敢回。

    但正因为他不敢回头,连老师的?最后一面都没能?见着?。

    他被摁进污脏的?雪水里?,无论怎么?努力,都无法站起来,他看不到老师的?情况。

    林重檀环视周围,他想?寻一个人,那个人虽恨他,但本性心软,若那人在,肯定会?愿意?救他老师的?。

    可他怎么?找,都找不到那个人。围观的?百姓们皆或嫌弃、或冷漠、或憎恶地看着?他。

    举目无亲,千夫所指,原是这?种滋味。

    可报应就报应他一个人身上,为何还要夺去他老师的?命?

    林重檀低低笑了起来,随后大笑出声。

    活该啊,是他活该啊。

    他这?一生在乎的?人离他而去,所在乎的?事成一场空。

    如?果当初他跟林春笛身份没有互换,林春笛不会?死,他老师也不会?。

    他几岁就跟着?道清先?生学习,十?年?春夏秋冬,只有一日惫懒,就是那日他逃课爬树,被林春笛撞见的?那次。

    爬树的?事被道清先?生发现后,向?来严厉的?道清先?生什么?重话都没说,相反把师娘做的?桂花糕让给他吃。

    道清先?生喜甜食,他亦然,大概是从小就要喝药的?缘故。

    林重檀没拿,“老师,学生行事有错,请老师责罚。”

    道清先?生在一旁喂鱼,语气?淡淡,“小孩子家家逃一次课,不妨事,吃吧,冷了桂花糕可没那么?好吃了。”

    那日的?桂花糕格外甜,后来师娘问他好不好吃。

    他说特别好吃,羡慕老师时常能?吃到师娘做的?桂花糕。

    作者有话要说:wb有抽奖。

    林重檀番外(5)  他爱的人恨他入骨,他的恩师长眠地下。

    林重檀这前半生长于?烟雨的姑苏, 久居浮华的京城,一朝被流放邶朝最荒芜之地?安化?。

    这一路,无人愿意理会他。他本身伤重, 好几次夜里都烧得厉害,都是他生生挺过来的。

    安化?之穷苦在林重檀的意料之中?,几乎是他们刚到,就派去做苦力。女眷尚好一点,但也要日夜做绣工, 男丁干的全是最脏最累的活。

    而林重檀的右手使不上力,他的手还没?养好。

    流放这一路, 没?人会给他买药, 是他自己认出路边的一些草药,摘了涂在自己手上。

    但实则敷药只是亡羊补牢,林重檀的右手已经残疾了。

    早在第二次被砸的时候, 一根手指的半截完全坏死, 太医院院首为了保住他这只手,切掉那半截手指。

    除了那根只剩半截的手指, 他的右手上面还布满了疤痕,扭曲得像一只只恶心的虫子,覆在上面。他的手也无法像原来那样完全伸直, 还有, 他的右手拿不了笔了。

    他试过数回,都以?失败告终。

    也许他该找个名医来看诊自己的手, 可安化?没?有名医, 更何况连安化?医术最平庸的大夫都不愿意给他看诊。

    在世人眼?中?, 他林重檀狗彘不如,罪该当诛, 能留下一条命已是他的荣幸,怎么有资格去看大夫。

    在这里,几乎没?什么人瞧得起他,不上来踩他一脚,对他吐痰泼污水已是厚待他。

    在安化?呆了大半年后,林重檀额外找了份替衙门?润色文书的差事,当然是私下润色,不可宣张出去。

    得到的钱财比干苦力要丰厚不少,这一日林重檀从衙门?的后门?出去,没?走几条街,看到两道熟悉的身影。

    是林家双生子。

    双生子跟以?前大不一样了,他们穿着打着布丁的衣服,脸蛋脏兮兮,赤着脚跟着比他们大上不少的少年飞快往前跑,后面还有大人在追他们。

    林重檀发现?端倪,但未声张,而是去了林家人现?在住的地?方等双生子回来。

    林家人跟他断绝关系后,便是有了楚河汉界,林家人不允许他过来。他今日来此处,都是站在不远处。

    等到月上柳梢头,他才看到双生子回来。

    两人耷拉着脑袋,一前一后走着,还伴随着争吵声,但等林重檀出现?在两人面前,他们不约而同停下与对方的争吵,同仇敌忾地?怒视林重檀。

    “你来这里做什么?!”

    “这里不欢迎你!”

    林重檀看着双生子脸上多出的巴掌印,明白他们是下午偷东西的结局是被抓到了。他把拿着的包袱递给双生子,里面是他新买的鞋子,还有一些用油纸包好的点心。

    双生子中?的哥哥月镜有些犹豫要不要接,而旁边的云生已经一把抢过来。他就直接当着林重檀的面,把包袱拆得乱七八糟,看到里面的点心,居然连手也不洗,就抓起来吃。

    林重檀看不下眼?,弯腰伸手抓住他的手臂,“生生,先洗了手再吃。”

    可这话才说出口,他就被咬了一口。

    云生狠狠地?对着他的左手咬下去,看他的眼?神更是充满仇恨的,“不用你管,装什么好人啊!如果不是你,我们会轮到这个地?步吗?你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是看到我们偷东西了是吧,所以?过来装好兄长?呸,我们没?有你这个哥哥。”

    这些话林重檀已经听过很多了,他没?有松开手,还是继续拦住云生,“先把手洗了再吃,没?人跟你们抢。你们父亲和?大哥呢?”

    月镜在一旁开口,“父亲和?大哥想办法去做生意了,这里太苦了,他们要我们照顾母亲,可母亲生病了,父亲留下的钱都被看病买药花光了,我们没?有钱了。”

    林重檀缓缓将手收回,“能带我去看看林夫人吗?”-

    林重檀进?了林母的屋子没?多久,就背着人出来了。

    双生子没?有撒谎,林母的确病了,还病得很严重,在屋里一直咳嗽。那屋子暗沉沉的,一股子闷味和?药味,他伸手碰了下被褥,被褥入手冰凉,而林母的手也是冰冷至极的。

    安化?的大夫不肯给林重檀看病,他背到医馆附近,叫跟着跑过来的双生子把林母扶进?去,他把身上的银钱全部给了双生子。

    好在来医馆来得及时,但林母的病还是颇为严重,每日都要服药,药材费用还不便宜。

    林重檀每日做完差事,就会去林家,他把自己攒下的大半年的钱财都拿了出来。让人重新修葺了下林母住的房间,换了新被褥、炭炉。

    因为林重檀的到来,双生子也能吃上热饭了,只是他们两个并不亲近林重檀,他们认为林重檀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应当的。

    林重檀是赌鬼农妇的孩子,在他们林家过了这么多年好日子,却把他们林家害得这么惨。

    林重檀欠他们,他们怎么对待林重檀都是应该的。

    林重檀知道双生子所想,他暂时还抽不出身管双生子,只叮嘱他们别出去偷东西,老老实实去附近私塾读书。

    比起双生子,林母那边才是真正?的棘手。

    林母清醒后,不肯服林重檀买来的药,最后是林重檀用激将法说若她身体好不了,双生子就要跟安化?那些混混少年成?日待在一块,五年时间足以?把他们毁了。

    饶是如此,林母也只是肯服双生子端过来的药,对于?林重檀端来的药看也不看。

    随着时间,林母身体好了些,可林重檀情况却变得更糟糕。

    给林母治病需要花很多钱,他不得不多做几分工,还替人写书信,作?画。他的左手虽已练得灵活,可肩膀有旧伤,伏案工作?太长,又?遇见寒冬雨日,旧伤便疼得让人直不起身。

    这日双生子私塾放学晚,林重檀自己端了药进?林母的房,但被打翻在地?。

    看着花了他一整日工钱才买到的药化?为地?上的污渍,他什么都没?说,又?去煎了一服。

    这一次他进?房就在林母的榻前跪了下来,求林母服药,但无论怎么求,怎么说,林母都不愿意理他。端着药的手越来越麻,连着肩膀,疼痛像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怎么都止不住。

    四周静谧下,林重檀低声说:“母亲,我还能唤你母亲吗?我没?奢望你原谅我,你就当我是在替小笛孝顺你,行?吗?”

    这句话让林母坐了起来,可下一瞬,林重檀端着的药就泼在他自己脸上。

    “你不许提春笛的名字,你做过那些污糟事,我全知道了。我真是恨啊,你那个卑贱母亲,为一己之私把我的儿子跟你互换,我居然还舍不得你,非要把你留在身边,留在林家,结果让你把我儿子的命也抢走。

    这样了你还嫌不够,要弄得我们林家家破人亡。我不会原谅你,我也不是你母亲,这里没?有你的亲人,你要找你的母亲,就去姑苏城外那土堆里去找。”

    说后面一句话,林母睁着那双美丽可又?满是憎恶怨毒的眼?睛,瞪着林重檀。林重檀恍惚间以?为那是林春笛,他们的眼?睛很像。

    “如果早知今日,我会在你还在襁褓里的时候,就掐死你。”

    最后是双生子回来,林母才肯服药。

    林重檀没?有走远,他就站在林母屋子外的廊下,里面母子三?人说话声隐隐约约透出来。

    “天气这么寒,你们两个明日就别去书塾读书了,免得受寒生病。母亲感觉身体好了不少,明日给你们下厨。”-

    “檀生,天气这么冷,你身子骨一向不好,明日让书童去跟道清先生告个假,你留在府里,少读一日书不碍事的,母亲明日给你做你爱吃的点心。”

    “衣服怎么那么薄?手也冷冰冰的,来,你们两个坐母亲身边来,母亲抱着你们。”-

    “我不用休息,檀生待会还要服药,旁人照顾他,我不放心,还是让我这个母亲来吧。”

    “今日夫子都教了什么?背给母亲听听好不好?”-

    “我儿檀生真是了不得,年纪这么小就考了秀才。老爷,你快夸檀生啊,他真是太厉害了,我这个当母亲的都不知道该怎么夸他了。”

    “你们父亲和?大哥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你们也别天天想着怎么照顾母亲,自己要吃好穿暖,母亲年纪大了,有点病痛很正?常,没?什么的。”-

    “檀生,你这次去了京城,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了,母亲实在舍不得你,要不母亲帮你去跟你父亲说,别去了,留在家里。姑苏也有好夫子,好书塾,没?必要去那么远的地?方读书。”

    “知道你们舍不得母亲,对母亲好,母亲很高兴有你们。你们先吃,母亲现?在不饿。乖,自己吃。”-

    “上京的行?李都收拾好了吗?千万不能马虎,檀生身体弱,药不能忘,仔细点好再装。对了。还有我给檀生做的十几件小衣都装进?箱子里了吗?外面买的贴身衣裳他穿着不舒服,只穿得惯我做的,绝不能落下了。

    檀生,这次母亲只给你做了十几件小衣,你这个子还有得长。等你到京城,记得每个月给母亲寄信时,里面都要写上尺寸,母亲要赶紧给你做新衣。”

    林重檀揉了下还在作?疼的肩膀,顶着小雨踏出廊下。

    这样的日子又?持续了一个月后,林重檀润色文书的差事丢了。林父和?林家大哥回来了,其中?林家大哥从双生子口里得知最近发生的事情后,开始跟踪林重檀,便发现?林重檀在给衙门?做事。

    他匿名给衙门?的师爷写信,若再继续让林重檀做这份差事,就要把这件事囔囔出去,让整个安化?都知道。

    师爷为自保,自然辞退林重檀,还觉得林重檀给他惹来麻烦,辞退当日对着林重檀好一顿冷嘲热讽。

    丢了差事没?多久,林重檀连写书信的活也接不了了,因为他被抓去下矿山。

    来到安化?这大半多年,林重檀知道一直有人想让他死,所以?他什么时候都是谨小慎微的。

    他只有活着,才有可能从这个地?方离开。

    但大概是他活了这么久,京城的人耐不住性子了,干脆让驿丞以?他交不上税的名义,让他下矿。

    他一身沉疴,根本受不住矿山里的恶劣情况,更别说对方是有心让他死。

    某一夜,矿山塌了。

    幸运的是林重檀不在其中?,可不幸的是,安化?驿丞决定?顺手把他解决了。

    安化?驿丞以?时疫为借口,把所有下过夜矿的人都杀了,以?防朝廷派人来查,该事泄露出去。

    林重檀比常人警觉,被喊出来集合时,就意识到不对,等一到目的地?,看到眼?前的尸堆后,愈发明白安化?驿丞要杀人灭口。趁混乱,他躲在了几具尸体下面。

    烈暑之下尸首腐烂得极快,恶臭的尸水顺着往他身上流,饶是如此,他却不能随意动,怕被人发现?他没?死。

    躲了三?日,没?饮没?食,只有人间炼狱的尸堆,和?近在咫尺令人作?呕的尸臭。

    这三?日,脑海里的往事像走马灯一样闪过,他也曾拥有过最想要的,但如今什么都没?了。

    活了这些年,最后落个这样的结局,无人会来找他,也没?有人会因为他的死讯难过。

    他爱的人恨他入骨,他的恩师长眠地?下。

    可他不想死,他想活。

    哪怕没?人希望他活着。

    他还有好多事要做,他要报的仇还没?有报,他还没?有跟林春笛说清楚,他也不愿意让恩师因为他而蒙冤。

    林重檀将尸水抹在自己右手上,吸引前来觅食的秃鹰,再用石头砸死那只秃鹰,就着破开的伤口吸起血。可是血吸光了,他还是很饿。

    他盯着面前血肉模糊的秃鹰看了一会,慢慢将秃鹰撕开,一口口咬下里面的血腥生肉。

    如果没?有这只秃鹰,他大概会对旁边的尸体下手。

    杀秃鹰近乎耗费掉他所有力气,他没?有别的选择,一点点从尸堆里往外爬,爬出一条尸水与血迹涂满的路。

    任谁此刻见到他,都认不出脸上盖着秃鹰残肉的人是林重檀。

    大概真的是他命不该绝,爬离尸堆没?多久,他遇到一个老者。

    老者说看到他是怎么杀秃鹰的,问他愿不愿意做一场交易。

    “我需要一个蛊人,就是装蛊虫的人,若你同意,我就救你一命,但我也跟你提前说明白,当蛊人比药人还要痛苦十倍,会有数百只未成?熟的蛊虫同时在你体内爬,它们会打架,也会咬你的血肉,生生被蛊虫吃掉的蛊人很多。你好好思?考一下,再……”

    “我答应你。”林重檀抬起眼?,他眼?睫上都是血,有的是秃鹰的血,有的是尸体上的血。血把长睫糊成?一团,配上赤红的眼?睛,莫名令人生寒。

    他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话,“我答应你,请你救我。”

    他想活。

    他要回去找林春笛。

    作者有话要说:下面是接鬼檀的番外前情-

    林重檀将尸水抹在自己右手上,吸引前来觅食的秃鹰,但他并没能杀掉对方,反而被对方咬住脖子。听到骨骼断裂的声音,他明白自己这一生结束了。

    无力倒在地上,暴雨砸落在身,他试图用眼睛看清世上最后一点景象,他想看到某个人,但这终究是幻想。

    那个人永远不会来。

    林重檀最后丧失的感官是听觉,他听到那只秃鹰啃食他右手的声音。

    咔嚓咔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