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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第 91 章 小郎君,你怀孕了?……

    九月鹰飞之际, 南周告天下书,言及光义帝薨,遗诏落在誉王世子李微言身上。陆氏女携世子李微言坐镇金州, 待建业宰相等臣属,共议新帝事宜。

    民间传说不断,有人为南周未来命运担忧, 有人说誉王世子似乎不愿登帝。众说纷纭,多事之秋,金州兵马调动不断,气氛一日比一日凝重。

    在此关头, 阿曾和窦燕跟着和亲团, 守在金州等候消息。

    阿曾早出晚归, 显然是忙碌林夜交代给他的一些事宜——云澜镇相遇后, 林夜与和亲团重新开始联络。

    窦燕也不轻松, 她同样收到林夜的命令,派人寻找粱尘和明景的下落。林夜说,粱尘身份特殊,走到哪里,都会留下一些特殊印记。那是一种“金蝶粉”,粱尘只消将那种粉末涂在树干、墙壁上, 子夜时分,金蝶粉便会发光一刻,即后则隐。

    靠着这种珍贵粉末, 他们可以一路跟踪粱尘,随之找到粱尘追踪的人的下落。

    窦燕惊愕,越发对小梁郎君的身份产生好奇:据她所知,市面上从未流行过这种“金蝶粉”。那是贵族之物, 寻常人见也没见过,即便贵人都不见得如此奢侈、大量使用。

    粱尘是如何身份,才用得起这样奢侈之物?

    再者,如今金州主事的陆轻眉陆娘子,也多次询问和亲团,问及粱尘下落。

    如此看来,林夜、雪荔、阿曾、明景、粱尘……各有各的身份秘密。这个和亲团卧虎藏龙,当真让她好奇。

    窦燕在这重忙碌中,终于追踪到了“金蝶粉”的痕迹。她和阿曾打过招呼后,便带数人御马出城,顺着踪迹追寻。这一路崇山峻岭,翻山跃水,地势越来越偏,渐渐靠近大散关。

    大散关啊……

    这么重要的地势,颇让窦燕生出警惕。

    这一日,他们在林中遭遇了一波敌人。其余人都追了出去,窦燕自己一人在林中继续深入。

    夜深时分,天边月明。绿林如海,风过如浪。时入九月,天气转凉,林中蝉鸣幽微,叶海浪涛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便让人心中愈发紧绷。

    深夜树幽森无比,窦燕渐渐走不下去,她凝神片刻,转身欲退出此林,等身边侍卫回来后,众人再一同前行。而她转身之际,眼尾忽掠过一道黑影。

    窦燕的银针含于口中,差点要射出。

    她凝着面容,高斥:“什么人,藏头藏尾?”

    一道声音淡淡响彻深林:“不当冬君,当了几日别人的下属,胆量便这样差了吗?”

    这个声音……

    窦燕抬头。

    叶飞哗哗,漫空洒落。皓月悬空处,绿叶苍树树梢间,伫立着一重修长的黑衣斗篷人。斗篷遮蔽那人周身,连面容也掩在月光照不到的黑布后,看不真切。

    若这藏头藏尾的人是宋挽风,窦燕未必能认出来。但窦燕熟悉这人,远胜于她熟悉“风师”——窦燕喃声,露出玩味之笑:“原来是春君大人。”

    她笑容甜美面容娇媚,袖中藏着的机关却已全然做好准备。

    风师雪女,在“秦月夜”中是至高存在,神秘无比,寻常杀手自然很难了解。但四季使之首的春君,谁会没见过呢?谁又会不知,自楼主逝后,“秦月夜”的一应大小事宜,都是春君在操持。

    杀手楼新楼主始终未曾选出,但“秦月夜”不算群龙无首——如今的春君,除了没有“楼主”那层身份,又和楼主有多大区别呢?

    尤其是……

    窦燕若有所思地笑:“春君出现在这里,莫非证明,‘秦月夜’真的和霍丘国有勾结?只是不知,这是春君大人的意思,还是宣明帝的意思。”

    “收起你的猜忌,我从未背叛过‘秦月夜’,”斗篷后的男人声音清淡,情绪也淡,正如冬君对他一向了解的那样,他好像一台机器,对这世间所有事情都不在意,“倒是你,如今和和亲团关系这样好,你似乎已经忘记了,你的姐姐死于谁手中。”

    窦燕几乎要脱口而出——死于雪女手中,死于你们的算计手中,死于你们的逼迫之下。

    若不是她落于雪女手中,若不是她在建业失责,姐姐不会铤而走险,在襄州城对雪女动手。可若真论起“失责”,雪女的被追杀,如今看来,不就是“秦月夜”上层布置出来的一张大网吗?

    如今种种迹象表明,玉龙楼主不是雪女所杀,那杀手楼一直对雪女紧追不舍,是何道理?

    窦燕与雪荔才相处几个月,都趋向相信雪荔的无辜。那么春君呢?比窦燕知道更多秘辛的春君,会对雪女的是否弑师一无所知吗?

    ……不过这些,似乎并不适合开诚布公地聊。

    窦燕朝后退一步,靠在树身上,手指绕着鬓边拂动的发丝,半真半假地抱怨笑:“春君大人,我没办法呀。小公子不养闲人,他又格外聪明,我若不帮他做事,他会杀了我的。”

    春君不置可否。

    春君问:“阿燕,你想留在小公子身边吗?”

    窦燕一怔。

    这种称呼……非明面上公事公办的“冬君”,而是格外私密的称呼。世人知道“窦燕”这个名字的人,统共没几个,但恰恰春君知道。

    他们这些四季使,从腥风血雨中拼杀出来。他们平时拜见最多的人,是春君,并不是风师雪女,更不是玉龙楼主。春君与他们之间,总是、总是……比旁人与众不同一些吧。

    窦燕抬头,悄然观望春君。

    她半晌微笑:“小公子不会留我的吧。我手中人命太多了,他如今是用人不拘一格,才不在乎我是什么人。可若是长久,林夜想必不会喜欢一个杀手留于他身畔的。我是‘秦月夜’的刀,我必然还是要回去的。”

    她耸耸肩:“待我想办法杀了雪女,报了仇,我就会回去了。”

    春君盯她片刻。

    春君缓缓道:“你我相交多年,若你想摆脱‘秦月夜’,我可以给你一个机会。若错过这个机会,日后再想脱离,那便是‘背叛’了。秦月夜会如何对待背叛之人,你是见过的。”

    窦燕当然见过。

    雪荔身上发生的事,她可是从头看到尾的。

    窦燕垂下眼眸,笑一笑:“春君大人要我做什么?”

    春君的声音在林中风叶摇落声中,格外缥缈:“配合夏君,困住雪女。”

    窦燕眼眸一缩。

    四季使中,夏君主杀。夏君神秘不已,平日连她这样的四季使都很难见到夏君。春君的话,是说,夏君要对雪女出手了?宋挽风从未撤掉对雪女的追杀,如今连夏君都要出手了。

    立在高处的斗篷青年,将下方女子的神色看得一清二楚。窦燕以为自己隐瞒得好,但这些在了解她的人眼中,一览无余。春君却好像并不在意,他仍平平静静地说下去:

    “……会有那么一个机会,‘白虎’对雪女出手,‘夏君’辅佐。‘夏君’要取一样东西,需要你的配合。你只要从后相助,反水和亲团,帮夏君那么一个忙便好。

    “如此,你随时返回‘秦月夜’,‘秦月夜’都不会治你的罪。”

    窦燕沉默片刻,问:“夏君要取什么东西?”

    春君笑一声。

    窦燕心中起伏不定,听到叶落声浩浩然。她耐不住心中跌宕,抬头望去,已经寻不到春君的踪迹了。

    窦燕手掌中汗水淋漓,失魂落魄。她不知自己该如何选择,挣扎于自己到底要背叛于哪一方。她应该毫不犹豫地向春君尽忠,可为什么她想起雪荔,又觉得有些不忍心呢?

    明明是雪女杀了姐姐,明明是雪女……

    “窦娘子!”侍卫们的声音由远而近,窦燕收敛自己情绪,和他们继续追查粱尘下落。

    只是在这程路中,她不光追到了粱尘下落,她还发现林夜留下的线索——林夜和雪荔,离她不远。她是否该当面去见林夜,告诉林夜,粱尘他们正朝大散关的方向靠近?——

    春君回到霍丘国的队伍中,已到深夜。

    夜深人静,山林倥偬,大部分人如野人一般露天而眠,少有的几座帐篷,是为几个大人物准备的。

    春君轻飘飘逆风而行,看到明景小公主的帐篷中亮着灯。风吹起毡帘一角,他瞥到粱尘小郎君和明景一同坐在地上,二人窃窃私语些什么。

    他嘴角勾了勾。

    他再行前一段路,看到了朱居国的那位三王子明恩,追着霍丘国的卫长吟卫将军,极近谄媚之态:“大将军放心,我已经说服小景了。大将军不要杀小景,小景会帮我们控制雪女。雪女号令万千兵人,全在小景的‘魔笛’下。我的‘魔笛’学的不好,阿爷教小景教的多……”

    春君漫不经心地想:卫将军就算杀你,也不会舍得杀明景的。这位三王子,真是多虑。

    春君脚踩在树梢上,忽然被一道银叶劈中。他凛然躲避间,手背上仍被银叶划破一道口子。他抬眸,看到青年白离卧睡在树上,扒开树叶打着哈欠,朝他无所谓地露个笑脸。

    春君垂下眼,朝白离拱手打招呼,继续离开。

    白离啧啧:“哎,怎么这就跑了?以前见你,你就不爱理人,我还以为你怕生,结果到现在,你都不理人啊?玉龙怎么选你当‘春君’的啊……”

    白离是个话痨,喋喋不休。春君私以为,这样大大咧咧的人,很难想象其是西域四大刺客之一。

    可他确实是。

    大约,这世间的武功至高者,总有一腔对尘世的“不在意”吧。

    玉龙不在意,雪荔不在意,白离不在意,宋挽风……也不在意。

    春君停下脚步,在自己的帐篷中,见到灯火烁烁,青衣郎君身如修竹,捧卷而独,正是宋挽风。

    春君沉默地掀开斗篷,朝宋挽风行礼。

    宋挽风微微笑:“去哪里了?”

    春君便说了自己的行迹。

    宋挽风放下书卷,手指叩案,微微抬眸,打量着春君:“我们的行动,并不需要冬君……”

    春君淡声:“她叫‘窦燕’。”

    宋挽风顿一顿,深深看他,仍是浅笑:“好吧,窦燕。我的计划,从来不需要窦燕下场。她是计划外的人,你为何专程走一遭,让她反水呢?她和林夜他们待久了,未必会助我们。若是她将我们的行动告知林夜,你可知你犯下了多大错误?”

    春君:“她不会。她即使不助我们,也不会将计划告知小公子。我是给我们的计划多一重保证——‘无心诀’下,魔笛再加持,谁也不敢保证雪荔会是如何一状态。便是白离,都不知道。如果白离无法拿下雪荔,窦燕便是最后一把锁。我一定要确保计划的成功。”

    宋挽风盯着他。

    宋挽风忽然笑:“春君大人,我从没想过,你是这样忠心的人。”

    春君:“我有我的目的。”

    宋挽风挑眉。

    春君:“我在给窦燕一个回归我们、不被‘秦月夜’洗牌的机会。这场浩劫中,‘秦月夜’已经死了太多人,我不希望窦燕也为此而死。她姐姐在襄州城行动前,曾求过我。”

    春君想到妙娘,出神了一下。

    妙娘和窦燕是完全不同的姐妹。但妙娘为了保护妹妹,明知襄州城一行危险至极,仍愿意和雪荔为敌。妙娘唯一的条件是,给窦燕一条生路。

    春君答应了她。

    宋挽风盯着他,打量着此人的一眉一眼,琢磨着此人是否有哄骗嫌疑。

    而春君说:“我不希望我的手下再无谓牺牲,正如风师大人所希望的那样——风师做这一切,不正是希望玉龙楼主和雪女会在未来的某一日,回归你身边吗?”

    春君抬头,烛火照着他英俊面孔。

    春君淡漠道:“未来的某一日,不正是风师所求吗?那么风师,应当理解我所求。”

    宋挽风怔然片刻,握着书卷的手时紧时松,却因春君一番话,暂时打消了一些怀疑。

    “秦月夜”建立十年,春君便跟随玉龙十年。十年间,雪荔孤零,宋挽风和春君则是朋友,经常混在一起。而宋挽风与春君成为朋友,也是宋挽风的一重私心——师父带他们去雪山后,捡到了春君。

    小雪荔那个傻子,压根不在乎身边人的来往反复。宋挽风却做噩梦许多日,担忧许多日。他生怕玉龙捡孩子捡得习惯,要收春君为弟子。

    宋挽风不希望再来一个师弟了。

    只有他,只有雪荔,只有玉龙,已经足够了。

    所以宋挽风和春君交好,宋挽风试探春君,在种种试探中,宋挽风终于确认玉龙不会再收徒弟。宋挽风放下了心,然而十年中,他总是看不懂春君。

    即使在这桩巨大事变中,春君毫不犹豫地站在他这一边。宋挽风却总想,朋友之谊,能做到这个地步吗?春君,真的没有别的目的吗?

    ……算了,宋挽风苦涩地笑一笑。

    他自己为人狭隘心胸阴暗,也许终生都理解不了那些全无回报的感情。他的私心只有玉龙,只有雪荔。再多的,他不在乎。只要玉龙和雪荔回到他身边……

    宋挽风在心中喃喃自语:“师父,再给我一些时间,我一定做好这一切。到时候,我就接你回来,好不好?”

    他垂着脸,露出几分恍惚的笑。

    他不知道春君跪在烛火下,对他的神色一览无余。春君不置一词,重新垂眼——

    林夜这一边,他与雪荔在山下酒庄,打听前些日子,从山上搬运货物的人的下落。

    那些武器自然会用“货物”掩饰,不会让寻常百姓看到。但是武器匠住在山中,离群索居,某一日一众人从山上搬运货物,一定会有人注意到。

    果真,他们一提,酒庄小二便恍然。

    小二的说法,和林夜的猜测不谋而合:西北方向,正是大散关的方向。

    那群人果然要去大散关。

    大散关啊……

    林夜十分熟悉周围地势,他很容易便开始思考大散关的地势走向、所代表的含义,很清楚若是拿下大散关,周遭州郡会如何被动。他默默想,一万左右的兵马,想与两万左右的兵马对敌,如果是他,他会如何利用大散关这个地势做局呢?

    可是,依然不对。

    大散关在南周手中,并不在霍丘国手中。想做局,霍丘国会非常被动。即使加上北周,可北周与南周有和亲之约,北周明面上应该不敢出兵,霍丘国那位卫将军到底打算如何布局呢?

    如果是他……

    林夜闭着眼,薄薄眼皮下,眼珠轻微颤动。

    而在他身侧,雪荔看着酒庄小二忙前忙后地忙活,和许多人一道将酒坛、器物往车上搬运。雪荔好奇问:“你们要搬家?”

    小二摇头笑:“不是。是我们主家小娘子要过生辰,小娘子娇气,要在城中大庆。我们主家就让我们带酒给小娘子……老爷原本想在酒庄给小娘子过生辰的,但拗不过小娘子哦。谁让我们老爷只有这么一个闺女呢?”

    雪荔怔了一怔。

    雪荔说:“你们快把酒庄搬空了。”

    小二:“对呀。”

    雪荔:“可你们还要做生意的。今日搬空,明日又搬回来?”

    小二:“对呀。”

    雪荔彻底困惑了。

    她喃喃道:“只是一个生辰啊……”

    她倏然想起什么,扭头看向身旁的林夜。若是生辰礼如此重要,那林夜的生辰……是不是过于简陋了?

    他可是照夜将军,他的及冠礼若是在川蜀,应当会大办的。

    雪荔扭头看林夜时,恰逢林夜睁眼,少年琉璃般的眼眸与她对上。林夜眨了一下眼,朝她笑。

    林夜依然没想通霍丘国卫将军的布局,但他的心情也没有因此而变差。这位小郎君豁达无比,他在雪荔朝他看时,并未想到自己,却确实想歪了一样事。

    林夜弯眸:“过生辰是这样的啊,多隆重都不奇怪。阿雪没经历过?”

    雪荔抿唇。

    她忽然发现自己没经历过的太多,而她渐渐有了一腔自尊,并不愿意自己不如旁人。雪荔便道:“我的生辰在冬日。师父每年都给我过,从来没有忘记过。”

    林夜诧异看她一眼。

    她的说法,和他猜测的玉龙行为不同啊。玉龙应当是一个冷心冷肺的女子,怎会在乎雪荔生辰?

    雪荔别开目光,不与林夜对视。她抹把脸,就着黄昏天边的余晖,看远处山岚。雪荔道:“我们赶路吧。白离他们往那个方向去了,我们日夜兼程,很快就能追到他们了。”

    雪荔转身朝酒庄外的马厩走去,林夜若有所思地看着她背影,忽然跳上前一步,从后挽住她手,拦了一拦。

    林夜:“哎,我头晕眼花,恶心欲吐,好不舒服。”

    雪荔:“……”

    她回头怔然看他:小公子好久不拿乔,她都快忘了林夜娇气的毛病了。

    林夜一边朝她倒苦水,一边捂着自己心脏,开始摇摇晃晃,朝后跌坐,一屁股坐在了酒庄的长凳上。

    搬着一坛酒正要出门上车的小二被林夜吓一跳,左顾右盼半晌后,小二疑惑询问:“头晕眼花,恶心欲吐……小郎君,你怀孕了?”

    林夜:“……?”

    雪荔:“……?”

    小二被两人一起目光炯炯地盯着,不禁干笑朝后退,想躲开。林夜手快,一把抓住这小二,不让人跑。他一边回头,朝雪荔颐指气使道:“总之,我不舒服,我不能走了。你知道你该怎么办?”

    雪荔:“打晕你,带你走。”

    林夜嘴抽一下,认真道:“我是要在这里休息一会儿,才能上路。你呢,自己去前方探查一下线索嘛。你武功那么高,能走得远一些,万一运气好,追查到白离的线索呢?到时候你再回来接我呗。”

    雪荔:“……”

    她若有所思地看林夜半晌,见他梗着脖子态度坚持,便可有可无地应了这个“多此一举”的要求。林夜大约对酒庄有些怀疑,这些怀疑却不方便她在现场。他也许有话要和小二说,需要调开她。

    她和林夜一向有默契,雪荔纵马而走,朝西北前行,当真去探查线索——即使她知道,什么线索也不会查到。

    大约一个时辰后,雪荔返回酒庄。骑马行在乡间小道上,雪荔便发现了不同之处——

    小径两边有人提着灯笼照路,陆陆续续有许多百姓前往酒庄。雪荔的马匹在此显得突兀,她茫然之时,有人殷勤地过来帮她牵马喂马,说剩下的路,得自己走过去。

    雪荔浑噩间,意识到了什么。

    遥遥离酒庄不到三丈距离,她看到酒庄灯烛通明,觥筹交错,侍从往复。周边百姓们三三两两携人前去酒庄,拖家带口,说着闲话:

    “半个时辰前,有人来我家说,酒庄今夜免费筹客,不知真假。”

    “真的啊,也有人来我家说了——来的人是酒庄小二,我认识的。那小二说,有一个好有钱的客人包下了这夜酒庄,要请客呢。”

    “请什么客?”

    “没说。好像就是一位大户小郎君的奢侈吧。”

    不止如此。

    雪荔越往前走,越看到灯烛光照得小径如萤火之径。她看到彩幡幢幢,酒液飘香。她亦看到众人奔前,去抢酒庄里堆满了的孔明灯。而她唯一认识的小公子被人簇拥着,在那一盏盏孔明灯上,和人拿着纸条写字。

    有人拥挤间,孔明灯被撞飞,他们也顾不上追灯,仍围着小公子写字,语声错乱聒噪。

    被撞飞的孔明灯朝雪荔方向飘来,她抬头,看到灯下挂着的纸条,字迹风流清隽——“青春长乐。”

    雪荔站在酒庄外,眼中映着灯火漫漫,也映着酒庄内的人群,人群中被围着的林夜。

    许多百姓急急从她旁边走过,有一对老夫妇人老眼花,看不懂字也认不清人,糊里糊涂来到酒庄只为吃一盏免费的客宴。他们见这里人山人海,人流越来越多,依然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上当受骗。

    而恰恰有一位金裳白裙的小娘子站在小径路口,那小娘子面秀眸清,正仰脸望着飘摇的灯火。风落在少女腮帮上,她宁静而皎洁。

    老夫妇便问:“小娘子,你也才来吗?这不会是骗我们的吧?你可知道那大户小郎君,造这出景,是为了什么吗?”

    “不是骗人。”雪荔回神,眼睛看向那人群中的少年公子。

    她一步步朝酒庄深处走,迎着灯火,迎着夜风。她脑中乱糟糟,一团错乱中,她慢慢猜到林夜先前摆脱自己的缘故,这里不寻常的缘故。她从来没觉得世间变化和自己有一丝一毫的关系,然而今夜……

    今夕月明,灯笼飞天。众人欢呼之际,林夜也仰头跟着人笑。

    孔明灯如游龙,逶迤升天,灯光熠熠。那璀璨之华,形成一道浅浅银河,笼罩着半空中的月亮。林夜满意非常,和身边百姓们说笑,夸耀着灯火。

    风将他们的话语声寥寥吹来——

    他们只是在说:“好美的孔明灯。非年非节非寿,小郎君是为了什么?”

    风清月凉,林夜满意地仰望着自己的成就,眸中光辉。他忽然察觉到目光凝视,他回头朝酒庄外看去,正见雪荔踩着满地霜雪与灯烛光。

    灯火光影照拂着乡间小径上的少女,雪荔站在一地灰与火中,眼睛神色如雾,濛濛不明:“……为了我。”

    第92章 第 92 章 月明下,灯烛煌煌,……

    月明下, 灯烛煌煌,宾客满宴。

    酒香一飘十里,落于夜风中, 熏熏然,连空气都染了几抹醉意。而上空,孔明灯摇摇, 自一点散于整片天穹,天女散花般,将整个夜空点得星火泠泠。

    酒庄被林夜租了一夜。那主家忙着为自家女儿在城中办宴,听闻有冤大头要租这空了的酒庄, 自然乐得开怀。主家不光将酒庄租给林夜, 还派了几个小二、仆从来为林夜打下手。

    林夜始终说不出来他要那酒庄做什么, 他只说要热闹一场, 小二们便帮着他, 热热闹闹地办了一场夜宴。

    如今,下方宾客们东倒西歪,美酒佳肴让他们对林夜千恩万谢。而林夜则消失不见——他与雪荔坐在屋檐上,吹着凉风。

    林夜不好意思地朝雪荔解释:“非年非节非寿,我真的不是要庆祝什么。我就是想让你高兴一下,没有特别意思。”

    雪荔颔首。

    她点头点得认真而乖, 接受他的解释接受得如此迅疾,林夜的心便七上八下,不知她什么想法。

    林夜强调:“真的只是随便吃个酒, 我有钱嘛……”

    雪荔看向通往酒庄的小径两边的仆从,以及仆从手中照明指路的夜灯。

    林夜赶紧解释:“客人来吃酒,总不能看不到路嘛。”

    雪荔又抬头看天上的孔明灯。

    林夜又赶紧解释:“有个小二的伯伯正好卖灯,卖不完。我心想挺好看的, 就顺手买了。”

    雪荔仍盯着孔明灯看,她伸手指那些飞在天上的灯笼下系着的纸条,那些纸条上写着的许多祝福语——

    青春长乐。

    开怀永驻。

    遥祝千祥。

    年年方辰。

    ……这些,也全都随手写的吗?

    林夜懒洋洋地扶着屋檐上瓦片,上身朝后仰了仰,自夸起来:“我这么好的一笔字,不多炫耀炫耀,谁知道啊?我老爹老娘、祖父都没了,我们家就剩我一个人会写这么漂亮的字,我可得抓紧时间多写写。”

    林夜捧脸:“哎,怎么就写的这么好,这么漂亮呢?”

    雪荔眼中溢着流火一样的光。

    她点头:“对。”

    林夜错愕,托腮侧头望她。

    雪荔好是简单,他说什么就信什么:“你没有别的意思,也不想祝福什么。你单纯想让我开心一下,我接收到了,我知道你是为了我。”

    这样的话,分明是好话,由雪荔嘴里说出来,林夜脸颊便生热,心头咚咚狂跳。

    他一时烦闷,一时又羞涩,不知如何是好时,林夜便抬头看天。而如此一看,林夜便发现,自己买了那么多的孔明灯,置于夜空中,宛如孤舟临海,何其渺小。

    就好像,他满心的爱意,置身千山万水中,又能剩下多少呢?

    左一桩事,右一桩麻烦。他的情与爱,能走到哪一步呢?会不会就如这些天上的孔明灯一样,被融入那漫无边际的黑夜中,点点光火被漆黑夜幕吞没,越来越小,越看越弱……

    雪荔打断他的思绪:“林夜,你在想什么?”

    林夜回神,慢慢笑道:“我在想,等你过生辰的时候,我一定要给你真的办一场大宴。比你师父给你的都多,比那个酒庄主人给他女儿的也多……我要给你特别好的生辰宴,你信不信?”

    雪荔愣一下,然后点头。

    她问:“那是什么时候?”

    她这话,相当于明说,她其实没有生辰,她先前说的“师父如何如何”都是谎言。然而林小公子故作不知,只偏头朝她懒懒笑:“你自己算啊。你从今天开始倒着数日子,不就好了?”

    雪荔颔首。

    她继续去看天上的孔明灯——

    霍丘国那方人,则开始连夜拔营。

    他们离目的越来越近,便日夜兼程,休息的时间更少。这一次,再停下来休憩时,粱尘略有些焦虑。

    到如今,他很明显看出,霍丘国人盯着的方向是大散关,那位卫将军一定是要在大散关开战,要从南周手中抢走大散关。霍丘国和北周、南周的关系,会导致北周的袖手旁观。如果霍丘国得势,北周那位宣明帝一定会给南周使绊子的。

    和亲进行到现在,只剩下双方没撕破脸的明面上的“平和”。私下里,北周和南周,谁还信谁呢?

    这只队伍藏着太多林夜不知道的秘密,比如兵人计划,比如宋挽风,比如明恩……粱尘必须离开这只队伍。

    他已经探查到了他要探查的东西,跟着这只队伍已经没有了意义。唯一的麻烦是,卫长吟那么在乎明景的存在,对方又有白离那样的高手,粱尘如何在他们眼皮下离开呢?

    粱尘迟疑下后,还是决定和明景谈一谈。

    明景心神恍惚,已经好些日子。

    她日渐消瘦,精神萎靡。她每日不是与粱尘在一起,被粱尘逗着说话;就是和明恩在一起,听明恩讲他们的大计;再是和卫长吟在一起,听卫长吟对她的拉拢。

    她也不敢睡。

    她一睡,就在梦里看到七哥倒在圣主庙外的尸体,看到二哥在火海中死不瞑目的影子。她不断做梦,不断猜忌,三哥到底是什么时候开的城门,如果自己回到那时候,自己能不能阻止三哥。或者她阻止不了,因为阿爷没有把她嫁去霍丘国,霍丘国必须要占领朱居国。

    是否是因为她,扶兰氏才灭的族?

    是否三哥在救扶兰氏,而她在害扶兰氏?

    世情如此硗薄,故国变成一抷黄土后,她快被愧疚压得喘不上气。

    这样的时候,粱尘悄悄来找她,和她谈起离开的事。

    深夜之中,少年抓耳挠腮,很是烦恼:“这里的秘密必须得有人说出去,那个兵人计划太吓人了,活人根本对付不了。他们还想带走雪荔……如果公子那里毫无准备,如何应对呢?”

    明景恍惚间眨眼。

    粱尘握住她的手,晃了晃:“明景,你想想雪荔,咱们那么漂亮那么乖巧的雪荔……我知道你的处境很麻烦,但我不麻烦啊。我总得想点办法报信吧?”

    明景恍惚点头:“对,你得逃出去。”

    看到她还没有彻底被卫长吟说服,粱尘振奋一下。他握住她的手,压低声音:“我们一起逃……”

    明景打个哆嗦,眼睛倏地睁大:“不,我不能走。”

    粱尘愣住。

    明景语气转急:“我要是走了,他们会杀了我三哥。我只剩下三哥了,我没有其他亲人了。”

    粱尘安抚:“我知道我知道,你别怕,我不会告密的。”

    他见明景仍用惶恐的眼睛望着自己,如惊弓之鸟,心一下子软下。明景往日多么意气风发,可这些日子,她在霍丘国的队伍中,日日担惊受怕,心神煎熬。

    这世上可怕的事太多,逼着一个善良的人去做恶事,便是其中之一。

    粱尘见她慌乱,便急急爬起来搂住她肩。他又怕她的叫喊声被外人听到,捂住她嘴巴。他低头在她耳边语气加重:“明景,明景……明景!”

    粱尘道:“我也有姐姐,你忘了?”

    明景在他怀中瑟缩,抬头看他,眼中波光渗雾。

    粱尘抿唇,小声:“如果外人用我的姐姐威胁我,我也会屈服的。你别有压力,我没有怪你啊……你若是不愿意和我一起走,我怕卫将军对你起疑。”

    他皱起眉,当真对她的处境担忧起来。

    粱尘喃喃自语:“不如咱俩打一场吧?我输给你,你捅我一刀什么的,要不削掉我根指头……然后你去和卫长吟说,我要逃跑,你很认真地拦了,没拦住,这个法子怎么样?”

    少年目光明亮地看着她。

    明景呆呆地望着他。

    到了这个时候,粱尘依然开朗乐观,言笑晏晏。明景的心被泡在苦水坛中,再没有了往日的积极。她好是羡慕粱尘——人与人之间如此不同,兄弟姐妹之间的缘分也决然不同。

    粱尘的姐姐是高门贵女,是南周未来的皇后。

    那位陆氏女,比粱尘更在意门楣在意家国。粱尘不会置身自己的处境,也永远不知手足背叛的滋味。

    明景喃喃:“所有的兄弟姐妹,都不足以信……”

    粱尘:“什么?”

    她恍惚间用的是扶兰氏语言,粱尘好像没听懂,明景眨眼间,忙笑着掩饰了。

    明景朝粱尘露出笑:“你放心,我助你逃出去。卫将军不会为难我,我不需要捅你也不需要切你手指,我随便编个谎言,他们信或不信,也都不会疑我。毕竟他们拿我有用呢。”

    “太好了。”粱尘露出笑。

    粱尘又迟疑担心:“可是明景,你真的会用魔笛,照他们说的那样,对雪荔出手吗?听他们的意思,他们在雪荔身上做了些手脚,你的魔笛可以轻易操控她。”

    明景摇头。

    明景朝他乐观说:“我会和卫将军说,我还得考虑考虑。我毕竟跟你们待了那么久,卫将军不完全信我。他们要对雪荔出手的话,我如果不肯去,卫将军应该也不会为难我。反正扶兰氏的人,又不是只有我一个。不是还有我三哥吗?我三哥纵然不如我,控制一个被他们下了药的雪荔,应该还是可以的。”

    粱尘闻言,欲言又止地看她一眼,到底笑着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明景便见粱尘起身,悄悄打开帐篷一角,去观察周围情形。在明景眼中,粱尘快速褪去了外面的外衫,明景发现他里面早已穿好了夜行衣。少年将黑纱朝脸上一罩,回头朝她摆摆手。

    他大半脸被黑布挡住,只露出一双黑漆漆的眼睛。那眼睛笑盈盈,无忧无虑,不染尘埃,仍与往日无差,就这样和明景摆手——

    就好像,他不是要逃窜,而是要出门玩耍。

    他只是出个门,为她买栗子买糖果。待天一亮,他又会从弥漫薄雾的巷中打着哈欠走出,问她夜里为什么不和他一起偷溜出去。

    那些过去的时光,那些甜蜜的回忆,都化为一声:“陆良辰。”

    毡帘边的少年快速回头。

    明景低垂着眼,慢吞吞说:“我三哥学艺不精,他的魔笛,其实是有破绽的。只要解了那个破绽,他的魔笛,是无法控制雪荔的。”

    粱尘睁大眼睛。

    第93章 第 93 章 然后,她想和他说一些话……

    雪荔以前便很少见到孔明灯, 而今此夜的孔明灯又是为她而燃。这代表着某些炽热的含义,她沐浴期间,心间悸动, 只知道仰望着属于自己的东西,将每一盏灯、每一张纸条都记到心里去。

    独属于她的……

    独属于雪荔的。

    孔明灯下,坐于屋檐上的林夜侧头看着雪荔, 看她欢喜看她专注。她并不看他,而他只这般看着她,便有些看得痴了。

    林夜托着腮,脸颊热意从未冷却。他眼中含着笑, 在下方喝酒人大声行酒令时, 轻轻地说了一句:“阿雪到底什么时候会喜欢我呢?”

    他说完便自觉失言, 慌乱捂嘴, 悄悄看雪荔。

    雪荔好像没听到。

    她好像一直在专注看天上的孔明灯, 并没有在意他发疯的呓语。林夜观察半天,放下心,笑嘻嘻凑过去:“阿雪,你在看哪盏灯?来来来,我和你讲讲典故……”

    灯笼哪有典故?小公子分明又要开始胡说八道了。

    同一时间,霍丘国帐篷中, 明景低着头,手指在地上勾划,指节轻轻曲起, 又挺直。那是她反反复复的内心,那是她与过往的挣扎纠葛,那是她本不会说的秘密。

    粱尘幽幽看着她。

    他见这异族小公主抬起头,冲他烂然一笑, 颐指气使般:“你还不快过来,我指给你看那些破绽是什么?魔笛控人,是通过音域影响筋脉神经,只要筋脉位置发生变化,音律的作用便会打折……”

    她声音紧绷,似怕自己后悔,说出一连串话。

    见她还要说下去,粱尘醒悟过来,忙冲回去跪在她身边,手忙脚乱:“慢着慢着,我拿笔记一下……”

    明景板着脸:“记什么记?我只说一遍,这可是魔笛的秘密,你记不住就算了。而且你这种空子,只能在我三哥那里钻,在我这里,可没有这种空子让你钻,我的音律,会堵住人的每一处筋脉哦……”

    她说得语气轻快,像是自得。而在她自得间,粱尘伸手,握住她指尖,轻轻晃了一下。

    粱尘弯眸:“明景,你别慌。等我传递完消息,我就回来找你。你放心吧,我不会把你一个人丢在这里的。咱们早就说好了,一起当细作的嘛。”

    明景眼睫一颤。

    她快语道:“我可没有和你说好。你走了就不要回来,我保不住你第二次……哎呀你好烦,我忘了我方才说到哪里了。”

    粱尘那边在想法子逃出霍丘国队伍时,林夜和雪荔没有离开酒庄太远。

    他们仍沿着路朝大散关的方向追,却并不太急。因为林夜收到了鹰隼传来的消息,窦燕就在他们附近,窦燕要来见林夜一面,当面向林夜汇报一下如今情形。

    林夜这方,也迫切需要和窦燕对消息。林夜和雪荔这边便放缓行程,等着窦燕来和他们汇合。

    林夜这边一开始休闲,他便忍不住自己的坏毛病,又开始一股脑给雪荔买礼物。并且如今,因为雪荔知晓他的喜爱,他便更肆无忌惮,什么都想送与她。

    衣裳、钗饰、匕首……林林总总。

    若非雪荔提醒他,他们如今轻装在迹,没地方放他那些礼物,林夜仍舍不得收手。

    然而这些寻常物件,哪里配得上雪荔呢?

    林夜面对喜欢的小娘子,情绪上头,便有些自控不住。他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拉着雪荔去当铺,又过了几日,他从当铺中取出一把匕首给雪荔。

    雪荔与他一同走在长街人流间,把玩着他新拿来的匕首。

    少年公子满脸跃跃欲试,尽是激动,似乎这匕首有什么不寻常含义。雪荔便打开刀鞘,观察匕首——迎着日头,匕首锋芒锐利,吹发即断。

    匕首刀背如雪如泓,刃薄轻盈。雪荔握在手中,觉得它连大小都十分合适。

    雪荔便有些喜欢。

    何况这匕首还有些好玩——刀鞘上,系着流苏缨子。那流苏用五彩绳所打,十分细腻。流苏带旁,刀鞘上镶着玉石与珍珠。雪荔喜欢一些光华明亮的物什,她自然爱不释手。

    而她把玩匕首时,林夜还凑过来解说:“这是夜光玉,晚上可以发光。这样如果在荒山野岭中,你没有火把,也不怕看不清了。”

    雪荔心想我夜视能力本就很强。

    但她仍点头。

    林夜更加用心地解释这把刀鞘如何如何值钱,雪荔听得连连点头,而他开怀之余,话题陡然一转:“当然,最珍贵的还是这把匕首了。阿雪,你有认出这把匕首是什么吗?”

    雪荔茫然。

    她抬头看他。

    林夜眼中跳跃着激动的星火,快速一跳,窜到她身前,回身转肩之际,衣袂飞扬,他发间的玉石带子也一跳一跳地飞起来,擦过他脸颊与黑眸。

    林夜大声炫耀:“是‘问雪’。它是‘问雪’!”

    雪荔怔住。

    她记得,两个多月前的七夕那一夜,自己和林夜被光义帝逼着舞剑,林夜在那一日取走了“问雪”,再未归还。雪荔有想过原因,有试图追回,但林夜甚至将他自己的佩剑送了她,都不肯把“问雪”还回来。

    雪荔每次想问,他都打岔,顾左右而言之。

    雪荔自然费解,可她情感淡漠,对“问雪”的关注本就不执拗。他既然不还,她又有了别的佩剑,那雪荔便不再询问了。

    而今……“问雪”居然回到她手中了吗?

    雪荔低头观察这匕首,她很难从中找出旧日那柄水果刀的痕迹。自然,她昔日只是觉得好用,她并未和一柄水果刀产生什么羁绊。雪荔也不懂,如今这把匕首,林夜为什么说是“问雪”。

    林夜:“它的大小、重量,全都是比着你重新锻造的。我在几个月前就开始绘图纸,然后让粱尘帮我找工匠。我还让人特意去天山一趟……”

    雪荔抬头:“去天山?”

    林夜知道她害怕什么。他死皮赖脸,仍是笑嘻嘻的:“放心,天山那么大,我的人没碰到‘秦月夜’的山脉主峰,我只是派人去找天山陨铁。”

    雪荔这才放心。她还以为他去刺探“秦月夜”了,以为他要开始和杀手楼为敌,要和玉龙师父、和宋挽风、和她为敌……

    她心神不宁,却顺着林夜的话,收敛自己的情绪,慢慢说道:“原来的‘问雪’,其实不是天山陨铁锻造的,对吧?”

    林夜见她如此,何其怜爱,何其不忍。

    他故作不知,仍是大咧咧地冲到她身边,握住她手腕甩了甩,又顽劣叫冤道:“这、这不能完全是我的错啊。我和你以前有那么多误会,我不知道你是好人坏人,我这个人嘴巴没把门,就喜欢胡说八道……我那时候在逗你呢。”

    雪荔:“所以骗了我。”

    林夜好是紧张:“是、是。可那有什么关系?这把匕首才是真正的‘问雪’啊,我真的去找了天山陨铁,我还把它拿去林氏祠堂供了。我问我祖父要不要送给你,我祖父不回答,那就是答应了啊。你看,这不是骗你:我祖父应了的,天山陨铁锻造的匕首,就是真正的‘问雪’。”

    雪荔心想:你祖父都死了,自然回答不了。不过我想即便你祖父说“不”,你也会骗我说“他同意”。

    雪荔的心彻底平静,还如秋千般打个旋儿,撞得她晕乎乎。她不敢看林夜的眼睛,便低头把玩匕首。

    而少年在她耳边喋喋不休地解释,让她生出一种近乎俏皮的恍悟:他在哄她,他怕她生气,他在乎她在乎得不得了。

    是啊。

    雪荔心中渐渐承认,林夜十分在乎她。

    他在她的日志中偷写心事,在半睡半醒的时候说梦话也是喜欢她,他在金州光义帝死的那一夜暴风雨下坚持跟着她跳崖,他在酒庄外为她放满天的孔明灯,他在旁人行酒令的时候又恍惚着说喜欢……

    那么多,那么多。

    她没有感受过太多爱意。

    可林夜的喜爱,因为太过明确太过灼热,而让她知晓。

    她知晓了,明确知晓了——即使是她这样的人,也有人欢喜。他没有做戏,没有目的。他只有一句是假的,他并非不想回报,他想要她的回应,想得都快疯了。

    他为了什么?

    为了——那声轻盈的散于夜风中的少女自言自语的呢喃:“我呀。”

    雪荔低着头,轻轻一声“咔擦”声,她把匕首收回刀鞘。她抬起头,迎上林夜目光。

    林夜忐忑而沮丧地等着她被欺骗后的发怒。

    但是雪荔清盈盈的眼睛中,没有一丝怒意。她轻声:“我知道了,这才是‘问雪’。我不生气。”

    林夜停顿一下后,勉强笑:“好、好吧。”

    他心中不自觉想,雪荔自然不生气,她情绪单薄,从来就不生气。可她对宋挽风有反应,对玉龙有反应,为什么对他……就没有情绪呢?他离她的心,到底还有多远呢。

    在林夜神思不属的时候,雪荔又说:“我们明日爬山,去看日出吧。约了好久,却始终没去,好可惜。”

    ……然后,她想和他说一些话。

    第94章 第 94 章 春山赴雪

    癸未年九月初十, 和林夜一同看日出,看春山赴雪。

    ——《雪荔日志》

    天蒙蒙亮,林夜便兴致勃勃, 整装待发,与雪荔一道爬山去看日出。

    他还从未和小娘子一同看过日出,便格外期待, 装备也十分周全:蓑笠、雨伞、拐杖、谢公屐、干粮。然而准备如此齐全的小公子,跟着雪荔骑马到山下,雪荔去拴马的时候,林夜仰望着迢迢万里看不尽的山野, 打起了退堂鼓。

    雪荔拂着稀薄晨间凉风回来的时候, 便看到林夜青衣落拓, 大袖翩然, 背影修颀秀丽。

    她还没来得及多欣赏两分, 这位背影看着十分“神仙小公子”的小公子回头,捂着心脏,真诚地望着她:“我身体不好,突然觉得有些累,那日出也不是什么必要看的。我就在山下等着你好了。”

    雪荔如此纯真,生性没什么邪念, 也在一瞬间洞察林夜的懒怠狡黠,并且被他的举动逗笑了。

    雪荔道:“不行,我们得一起。”

    林夜抗拒:“这也没必要吧?我对世间美景不是很向往, 生平又见多识广。我并非不愿陪你,而是我身体不好……”

    雪荔:“喜欢一个人,不是什么刀山火海都愿意去,什么炼狱险境都愿意闯吗?”

    林夜大惊失色, 俊脸煞白,圆润瞳眸大睁:“喜欢一个人,也没必要把自己搞得要死要活吧?难道我累死在这里,你会非常感动?”

    雪荔:“我会觉得你好蠢。”

    林夜:“那我为什么要舍命相陪?”

    雪荔怔住了。

    她不知道。

    可是他在她的日志上偷写日志,她看旁人许诺起来天花乱坠、什么好听的话都说,她以为林夜什么都会点头呢,没料到他会拒绝。不过也是,林夜本就是一个鲜明活泼的小郎君,他有脾气,很正常。

    雪荔想了想,说:“我到山上,有话想和你说,你也不去?”

    躲懒的林夜闻言,心跳咚得快了一分。

    他狐疑看她,心中有几分猜测,却又觉得不可置信。他从她平静的眼中什么也看不出来,更觉得自己的猜测无头无脑是无稽之谈,可是……万一呢?

    他愿意错过“万一”吗?

    思来想去,林夜沉痛咬牙,翻出拐杖,以“舍命陪君子”的无谓架势朝雪荔伸出手:“来。”

    雪荔陪林夜一同上山,很快,她便明白林夜为什么不愿意爬山了。

    也许身为照夜将军的他,身体雄伟精神亢奋,走多远的路也没什么感觉。但是如今做了小公子,他心脏上的针没取出来前,他便是这副无力虚弱的模样。

    三步便喘,拐弯便累,每逢一道新的山坡,他便面如土色。

    若是运用内力轻功,也许会轻松些。但是爬山而已,没必要运用轻功吧。身为小公子的林夜,从不锻炼身体,他如今这副凄惨模样,雪荔看得都有几分不忍心。

    可是爬山到中途,林夜的开朗,又吸引着雪荔——

    “我肯定能在日出前爬到山巅。”

    “阿雪,我爷爷说,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我若不爬上山,那寻常日出,看上去也没什么意思嘛。我、我非要爬上去不可,所以……你也别老用一种我命不久矣的眼神看我啊。”

    “阿、阿雪,我、我不行了,你陪我说会儿话吧,呜呜呜我会不会死啊。第一个爬山爬死的小将军……是不是很丢人啊?”

    “阿阿阿雪,我眼睛看不见了,我不会爬山爬得瞎了吧?”

    林夜慌慌张张伸手,朝旁边人求助。少女清泉一样的声音不紧不慢,她的手也递出来借他用:“你没有瞎,只是刚才经过山洞后的石头林,你昏昏沉沉跟我说你要睡一会儿,我寻思再不快些,便看不到日出了……我便托着你多走了一段路,唔,我们现在出了那片石林了。”

    登时间,万般烂光从天边飞跃涌出,迫不及待地从云后翻滚。金橙色的光辉在云雾间起伏,日头跃金出云海,陡然亮起的天地间,滚红日头涌入眼中。

    林夜怔住。

    他形容不整,衣带乱扬,手中拐杖沾满泥点。他鬓角落汗,面色惨白。他像是一个刚从暗夜中走出的迷途鬼魅,骤然沐浴在日光金红光辉中,愣愣然失了神。

    自然间无缘无故的盛大之美,朴素至极壮阔至极,人在这样的盛美之下,心中激荡难言何其正常。

    雪荔声音在耳畔极轻流动:“还好赶上了。”

    林夜喃喃:“是呀。”

    少年少女便并肩,立在云海山巅前,凝望着悬崖间的云雾吞吐,也仰望着天上徐徐升腾的日光。他们舍不得惊动这样的美,他们也被这样的美笼罩着。

    这便是日出。

    林夜想到昔日自己与将士们餐风露宿,望梅止渴,如果那时候,有一轮日出就好了。

    雪荔想到以前好些时候,自己在夜间匆匆赶路,杀一个又一个和她无关的人,执行一次又一次让她越来越厌烦的任务。如果那时候看到日出,她的感受会好一些吗?

    林夜转而想,昔日的日出也不过是新一轮的望梅止渴。只要光义帝想和不想战,光义帝想除掉照夜将军这样的主战派,那日出,便永不会到来。

    雪荔转而想,那时候看到日出,她也会无动于衷。“无心诀”后期,她根本感受不到世间一丝一毫的快意,她的记忆都随之模糊,随之丧失了意义。那时候的雪荔已是行尸走肉,日出无数次,都与她无关。

    林夜和雪荔同时想:所以,现在才是看日出的最好年华。

    林夜悄然望雪荔一眼,他见雪荔仍仰望着那云雾上的日光,便偷偷笑一下,与她一同看去。

    日头升出地平线,青山如翠。整片天地从郁黑走向光华。骄阳初蒸,晨风吹拂,鸟雀声起,喷涌云雾如融金薄浆,整座山林随着日出徐徐醒来。

    雪荔在这时候,轻轻开了口:“林夜,我至今不理解感情,而让我选择的话,我也不愿意对世间任何人付出感情。”

    林夜的心,上一刻沐浴在暖融融的日光火海下,下一刻被清晨的风吹下悬崖,掉入冰水中。

    他僵着半边身,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的话。许是日光灼热与凉风洌冽同时席卷,他眼中刹那间蕴出了薄薄水雾。他拼命控制,才忍住鼻间那片热意,让自己情绪如常。

    他想,阿雪真是个傻子。居然说上山,要与他说一些话。这样的话,有什么值得上山说的?不用上山,他的感受还好一些。

    他千辛万苦地跟她爬上山,她真是……太不懂人情世故了。

    林夜垂着眼,好一会儿才控制住声音中的异常,问:“为什么?”

    雪荔转向他。

    她看向他渡上一层薄薄金光的面孔,轻声:“我不想再被别人左右,我不想再猜师父为什么不要我。”

    林夜呼吸顿住。

    他凝着水雾的眼睛,目光朦朦胧胧,望向身旁的少女。

    雪荔:“我也不想猜宋挽风死没死,又为什么而死。”

    山巅风大,吹乱雪荔发丝。

    乱发拂着面颊,雪荔的眼睛中神色比往日更加寂寥,更加空茫:“是的,我明白了。我明白即使有‘无心诀’,师父依然是我最大的心结。师父赶我下山后,我分明不懂常人的感情,可我依然围着他们打转。我不停地猜,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他们想要我做什么。”

    雪荔:“我走在寻找答案的路上,但我已经开始害怕那个答案——所以,我不想再为新的人牵肠挂肚,再将我的情感系于旁人身上。那种感觉并不好受……林夜,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说清楚,你听懂了吗?”

    林夜沉默片刻。

    他微微笑,声音很低很柔:“懂了呀。”

    雪荔睫毛微微一颤。

    他垂着眼,原本白皙的肤色在此时更加透白,任由流动的日头金澜色辉光落在他的脸颊上、睫毛上。他眼中的水汽染了红色,那红色朝眼尾四周扩散而去。但他没有不服气,没有说什么“我与旁人不同”,没有质问“为什么不给我时间”。

    他就这样平静地接受,甚至笑了一笑。

    天地未曾完全苏醒,这片山林被日光照得忽明忽暗,雪荔眼睛看着天上的日光。

    林夜别开眼,不看了。他耸一耸肩,装出很累很虚弱的模样,而这也许不是假装的——少年嬉笑着:“阿雪,我困了,我去找地方睡一会儿。你看完日出了,再喊我。”

    他擦过她肩头,朝身后崎岖的山路走。

    背对着他的雪荔忽然伸手,握住他手腕。

    林夜手指蜷缩了一下,依然垂头笑着,想这也许是无意的动作,他等她放手。

    而雪荔没有放手。

    雪荔说:“这样的我,你愿意和我在一起,一直一直在一起……陪我查明师父与宋挽风身上的秘密,在和亲结束后,与我一同离开这里,天南海北,你愿意和我游离红尘吗?”

    林夜怔住,蓦地回头。

    万道金光,落于二人身——

    窦燕赶到了林夜和雪荔身处的小镇郊外,朝那座山头赶去。事情越来越紧迫,她没想好自己是否要反水,但粱尘的踪迹代表的讯息,已经不能再拖了。

    同一时间,粱尘从霍丘国的队伍中出逃。

    一整个白天,明景心神不宁地待在自己的帐篷中,祈祷粱尘不要被发现,祈祷粱尘安全逃脱。晌午时分,毡帘忽然被掀开,卫长吟带着两位霍丘国将军,大马金刀地入帐而坐。

    明景如伤弓之鸟般跳起,她控制着面色不变,向卫长吟伏身行礼:“卫将军。”

    莫不是粱尘的逃跑,被卫长吟发现了?

    卫长吟是来质问她的吗?

    她能找出什么借口拖延时间?

    明景脸色苍白时,卫长吟朝她说:“拔营,收拾一下。你跟着一起走。”

    明景心往下沉。

    ……是逮捕粱尘吗?

    明景没有询问,旁边的一位将军朝她解释:“朝西北山径走。”

    明景愣住。

    粱尘往东南方向逃了,卫将军这个命令,很明显并没有发现粱尘的逃跑。这有些奇怪,这只队伍中高手云集,明景为粱尘捏一把汗,粱尘居然没有被发现?

    明景问:“白离不在吗?风师不在吗?”

    卫长吟深深看她一眼:“自然是去执行他们该执行的任务了。”

    白离能有什么任务需要执行?白离所有的任务,都和雪荔有关。

    明景的心沉得更深,她一刹那明白粱尘的逃跑之所以暂时没被人发现,应当是这只队伍中的高手,全都离开了。高手全都离开的讯息说明……明景问:“卫将军,我们要对雪女出手了,是吗?”

    卫长吟观察着她。

    她脸色煞白,精神惨然,若他是一位怜香惜玉的人,应当同情怜惜她。可惜卫长吟不是。

    卫长吟平时沉稳,今日少有的激动,在明景询问时,他目中浮起几抹兴奋之色:“是,我们要开始出手了……对南周试兵,请雪女回归……所有的计划,都在等着这一刻。

    “扶兰公主,你和我们一同走,雪女就交给你了。”

    明景脱口而出:“大将军,我身体不适,恐怕担当不起这种重责。此事、此事……交给我三哥吧。他不比我差多少,他足以完成大将军交代的任务。”

    帐篷中的几位将军用嘲弄的眼神看着明景。

    卫长吟倒是很平静。

    没有收服一人的心,徒然发号施令,对方拒绝,并非难以理解。

    卫长吟淡声:“这次任务,我可以交给你三哥出手。但你仍要跟我们一同上路,以防万一。”

    明景松口气,说了是。

    卫长吟起身,擦身朝帐篷外走去。他身后的几位将士想说些什么,卫长吟摆摆手,示意他们不要干扰明景。卫长吟本人只是在经过明景身畔时,步履停了停。

    明景心脏骤停。

    她的肩膀,被卫长吟拍了拍。

    卫长吟状似不经意地问:“总是跟着你的那个从和亲团里出来的小侍卫呢?”

    明景脱口而出:“我吃不惯这里东西,他帮我打野味去了。他不会走出太远,很快就会回来。将军可以留我在这里,派我一些人,我们等等他……”

    “不用了,”卫长吟淡声,幽然看她一眼,低声,“许多事情,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是扶兰公主,我有求于你,在某些范围内,我可以给你自由……但是,扶兰明景,我的耐心有限。机会稍纵即逝,希望你不要再有下次失误。”

    明景呼吸凝住。

    毡帘被风刷地轰响,走出帐篷的人们吆喝发令。帐中人屏着呼吸聆听,听到这只队伍在军令下,快速地行动起来。帐外叮叮咣咣声不绝,明景跌坐在帐中,握着自己袖中长笛的手忽紧忽松。

    少女周身冷汗淋淋,不敢猜想卫长吟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她捂着脸呆坐片刻,门帘再次刷地掀开,明恩激动地闯入——“小景,你还在发什么愣?我们该出手了。”

    明景抬头,看着明恩被战意点燃的眼睛。

    她冷冷想:你这么开心吗?那天晚上打开朱居国城门,放敌人入城,兄弟姐妹尽死火海中的时候,你是不是也这么兴奋?——

    山巅日光染云,少年少女衣袂融金。

    林夜与雪荔并肩,望她片刻,忽然仰头,羞答答地将声音放软,小声:“你说的话什么意思,我没有听懂。你可以再说一遍吗?”

    雪荔不语,林夜低下头。

    他手指动了动,如羽毛一样撩在她手掌心。她的掌心出了汗,握住他不肯放。她也不敢回头看他,不敢碰触他那双灵动的会说话的眼睛,她的心脏狂跳剧烈,起起伏伏。她找不到人生路尽头,看不到自己要走去哪里。

    人生是河,她迷失其中。她对尘世厌烦,往日的执念也不多。

    可如果师父与宋挽风是一个执念的话,那么林夜的存在,也值得另一重执念。

    乱风吹得雪荔眼睛染霜染雾,弥漫着看不尽的寂静:“你若是答应我,那便不能反悔。我不做反悔的事,你也不要做。”

    少女过于安静的声音,带着颤音,在清寒天地间寥寥落落:“如果你愿意,我会努力待你好。我会花钱养你的,我挣好多好多钱,全都给你。我知道你花销大,但我会努力,我不会委屈你的。”

    雪荔想着林夜的种种要求,种种奢侈。

    她何其压力大。

    但她舍不得放弃。人生路于她不过结束又开始,她竟也有舍不得的时候。

    她没做过什么尝试,但她如今想尝试一下:“我会去记你的衣食住行要求,会学习照顾你的身体,我愿意做你的大夫,你的侍女,你的仆从……”

    林夜笑吟吟的声音打断:“可我不要大夫不要侍女不要仆从。”

    雪荔静下。

    她握着他的手指颤了一颤。

    手心全是汗,不只是她的,也有他的。但她此时心乱,眼睛盯着太阳,看得目光灼灼噙满水光,眼前忽明忽暗,她顾不上分辨,也不愿意松手。

    极度的紧张原来会让人鼻酸,而秋风从身后拥上。

    林夜的声音落在风中:“我要天上的仙女,你忘了吗?”

    雪荔的眼睛像湖泊,石子坠入,不生波澜。她这样冷淡的人,到底会不会爱人呢?

    林夜叹了口气,声音更柔,笑意更深:“阿雪,你说了那么多,完全不想听听我怎么说,也完全不想回头看我一眼吗?”

    林夜故意拉长声音:“若我没弄错,阿雪这是求我呢,哪有求人,都不回头看人的道理?”

    雪荔便慢慢转身,看向身后的小郎君。

    她转肩间,她握着的少年手腕一翻,他反手将她的两只手拢于掌心。雪荔的睫毛轻轻扬起,痴痴然望着这个被日光染了一重金色光辉的少年公子。

    衣飞如鹤,发带卷扬,眉目噙笑,满是灵气。那是一种漂浮在荒野中,极为原始的甘甜之美。

    雪荔看着他脸上的金光,茫茫然从他手中挣脱一只手,恍惚摸向他脸颊。她手指碰到了他脸颊,才发现那重光只是日光,并不是他自己身上的。

    林夜弯着眼睛,笑意更浓。

    林夜半真半假地抱怨:“你的大喘气,吓死我了。”

    雪荔:“嗯?”

    他忽然侧过脸,咳嗽一下,板着声音:“你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呀,我紧张得都要说不出话了。”

    雪荔:“什么眼神?”

    林夜不回答,他重新转过目光时,眼睛中仍流着金灿色的水光。他握住她一只手,朝前俯身。山巅风将少年发带与发丝吹向雪荔的同时,他周身那微苦微涩的药香,也全然包裹住雪荔。

    雪荔撩起眼皮,轻轻看他。

    林夜眼中落满星火明光:“阿雪,你就是天上的仙女。”

    雪荔眼睛倏然被点亮。

    他哈哈大笑,衣袖纷飞如蝶影霞光。

    在少女虔诚的仰望中,小郎君似无法承受她的目光,他缓缓地闭上眼睛,浅浅笑:“我有个字,我祖父怕我及冠时他不在,早早给我取好了。阿雪,我叫春山。”

    雪荔:“嗯。”

    闭着眼睛的小公子闲适安然,在雪荔眼中,是一尊皎洁光华的神仙小公子。神仙小公子眼皮薄薄,金光清清,嘴巴一张一合,朝她再次俯身:“你知不知道这世上有个词,叫——春山赴雪?”

    那春山,要去赴雪。

    天亮之时,一整片白得如霜如雪的飞云被风吹开,流动着一缕一缕的雾气,雾气后,透出青翠色的山岚。山岚云岫朝着高空仰望,任由万丈金辉落在山岚林木间。此时天地终于大亮,红日烁金,千万倍的盛大之美沐浴春山,春山涌向雪荔。

    雪荔看得呆住了。

    她在这片呆滞浑噩间,顺着本能仰头踮脚。

    平远林莽,烟云缥缈,日照像奔涌的河流,透出玫瑰红的色彩,云雾流动光有时像天女手中织就的金线绸缎。

    于是风云滚涌、日光烂烂间,她不含情不含欲,她的心魂飘飘然——朦朦胧胧间,她的呼吸,落在少年闭着的眼睛上。

    雪荔轻轻地亲了林夜的眼皮。

    第95章 第 95 章 “让阿雪起意,是我毕生……

    山岭秀美, 大河穿崖而过。滂沱浩大水声拍打山石,隔着漫山莽林,亦听得十分清晰。

    因那重水声, 山林中浸了一重浅浅湿意,连日光也染上几分温软柔色。

    离开崖头,雪荔和林夜并没有即刻下山。林夜说身体不适, 要在山林中歇息片刻,雪荔便遂了他意。而林夜满心振奋,岂是一小小“休憩”可比的?

    雪荔坐在巨大山石时,双手垂膝, 腰下发尾时而被风吹动, 与她飞扬起的衣袖丝绦相缠, 一道掠向前方。而前方, 正是那过于兴奋的林夜。

    林夜很是说了许多话。

    大约是些开怀、夙愿得偿、乞天祷地的甜蜜话术。

    雪荔并未感受到他在说些甜言蜜语, 她只是看他的眼睛、来回踱步的步伐、因兴奋而偶尔跳跃的衣带玉佩,恍恍然猜测,他应该心情很好。

    而雪荔非常明确,他的心情好,是因为自己,因为自己方才说的那番话。

    所以雪荔心情也跟着明朗起来:就好像, 自己不确定的未来,因为多了一个人相伴,那不确定性, 被冲散了很多。

    她一直觉得自己不需要朋友不需要亲人,自然更不需要爱人。

    如果她的存在,让林夜这般在乎的话,那么雪荔的存在, 便也不是没有意义的了。无论是雨天屋檐下的泥泞水洼,还是飞雪连天下的小小雪粒,都不是一文不值。

    林夜念叨许久,转过身后,看到雪荔坐在山石上,文静得像个小仙女。

    她依然不笑也不语,但她这样安安静静地坐着,便已是一种承诺了。

    林夜朝她露出笑容。

    他知道她不太在意,但他仍非常夸张地捂住自己心脏,带着满眉满眼的笑意,凝望着她:“阿雪,我很得意。”

    雪荔盯着他沐浴绿叶黄花下的瘦长身子,专心看着他的笑容。她眨了一下眼:“得意?”

    林夜拉长声调:“当然是得意呀——我让雪山中最漂亮的雪荔向我展眉,我开始焐热一团冰雪的心,这难道不值得我得意吗?阿雪,你是我此生最大的成就之一。”

    他朝她眨一下眼:“你是我心中最伟大的成就。”

    雪荔仰望着他。

    她盯着他眉飞色舞的目光,流连的目光从他眉眼上,挪到他嫣红的唇瓣上。这真是神奇,方才爬山时要死要活不肯爬的林夜,好像在那番话后突然活了过来,他生龙活虎,再爬一座山想必也无所谓。

    ……这是因为她。她不喜欢尘世,但她喜欢林夜快活。

    雪荔的心跳凌乱,她坐在晨间山石上,感受着自己心跳的剧烈。

    雪荔的目光放在林夜唇上,提出一个她向往很久、却从没说出来过的念想:“可以亲一亲吗?”

    林夜一怔,然后面容刷一下爆红。他往日推三阻四许多次,但这一次,他虽然面容涨红,却还是扭捏爽快地应了下来:“好呀。”

    少年便像一阵风般扑涌而来。

    坐在山石上的轻盈少女捕捉这阵风。

    雪荔一动不动,林夜已到了她面前。他朝她笑了一笑,许是因为紧张,临到跟前一个磕绊,朝下摔去。雪荔吃惊地睁大眼睛,正要伸手扶他,见那少年机灵地用手扶住山石,半途中改了一下姿势,“噗通”一声后,他狼狈又不失潇洒地跪到了山石前,跪到了她面前。

    林夜镇定地抬起脸,水润光辉恰好地遮掩他眼中的不自在之色。

    雪荔默默地收回欲扶他的手,两只手重新乖乖地摆到膝盖上。而在林夜仰头望她时,她没忍住,弯了弯眼睛。

    林夜小声:“好哇,你嘲笑我。欺负我是新手,对不对?”

    雪荔摇头:“没有。”

    她眼睛漆黑,狡黠推脱时目光会小小涣散一下,再悄悄往眼尾飘。而在她躲避时,那跪在面前的少年倏地仰颈仰脸,凑上去,在她唇上轻轻点了一下。

    山风洌冽,树叶飘摇,雪荔听到很轻的“啵”声。

    她的目光,慢慢地挪了回来。

    林夜眼睛圆润,自下而上看她。这样的眼神分外动人,让雪荔搭在膝上的手指蜷缩一下。似乎只有一瞬,但又似乎时间过了很久,什么声音都听不到,整个山林中,好像只剩下二人四目相对,相依相伴。

    雪荔耸了一下肩,再次提醒他:“我是怪物,我不会回应,我也不懂。我只会见色起意。”

    林夜仰脸看她,目中认真映着她:“阿雪不是怪物。阿雪是天上仙女,是我的意中人。”

    少年含笑,拨开拂到自己脸颊上的发带,濛濛眼中蕴着一千万个春山明媚:“让阿雪起意,是我毕生荣幸。”

    林夜抬起脸,雪荔弯下身。

    这一次,漫长旖旎,磕磕绊绊,尝试纠缠,不曾退后。

    笔直跪在满地落叶中的孔雀少年,仰头亲吻着那栖息于山石上的仙鹿少女。

    雪荔闭上眼。

    柔软、甜蜜的触觉,借由唇瓣,带出缱绻之意,顺着汩汩沸腾起来的血液,流遍她的全身。方才她还觉得山林中有些冷,此时她满心燥热,再不觉得冷了。

    她好奇。

    她也喜欢。

    她享受。

    她也索取。

    她不谙世事,不会羞涩不会拒绝,目光直白宁静,又总有一腔化不开的怏怏郁色。林夜此时仰吻着她,喉结滚动双唇滚热,恍恍惚惚觉得,他愿意付出一切,只求雪荔展眉开颜,不再被诸事所困。

    少年的亲昵间,又低低颤颤的吟声。

    雪荔闭着眼感受这份美好,却某一时间,她脑中如被闪电骤然劈开一道雪亮惨光,她忽然想到了自己在现实中见过的、在梦中似乎也见过的一个场景——

    曾有一夜,她睡不着觉,她溜出屋子,听到玉龙和宋挽风在争吵。

    当她一点点走向那争吵之地时,在她完全看清那二人前,隔着门帘灯笼,雪荔看到宋挽风跪在地上,玉龙坐在阶上。玉龙倾身低头,宋挽风仰着脸。

    雪荔一直觉得那时候很奇怪。

    她在梦中回顾时,依然觉得奇怪。

    但她不懂。

    而今、而今……遽然间风雪迷离,门帘与灯笼都被风吹开时,雪荔看到的,是坐于山石上的自己,跪于地上仰着脸的林夜。

    雪荔看到的,也是坐着的玉龙,跪着的宋挽风。

    一模一样的姿势,一模一样的感触。

    宋挽风和玉龙……是在亲吻。

    宋挽风和玉龙,在亲吻!

    “咚——”雪荔倏然出手,一把推开林夜,从山石上跳起来。

    林夜冷不丁被推开,她内力磅礴蕴着山风浩雨般的凌厉气势,林夜被一掌推到身后的树桩上,后背撞了一下,他胸口血都差点被震出。

    林夜茫然睁眼。

    他惶然生惧,以为她是后悔,或者他亲得不好,让她不舒服。然他一睁眼,看到的便是雪荔比他脸色更白,神情更加迷乱。她眼尾被点上胭脂红一样的眼神,栖栖遑遑、满是畏惧地朝林夜望来。

    雪荔颤抖着:“宋挽风、宋挽风……”

    林夜看出她神色不对:“阿雪,怎么了?”

    雪荔大脑凌乱。

    宋挽风在亲吻玉龙,是的,宋挽风在亲玉龙,他在亲……他的师父!他在欺辱他的师父。

    雪荔不懂尘世俗礼,可她读过书,即便是照本宣科,她也知道徒弟与师父之间的天堑。她对玉龙的感情已成化不解的执念,她突然发现宋挽风和玉龙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发生过这样的事,她该如何想?

    这是不对的吧?

    这是不应该的吧?

    她浑浑噩噩的那些年,她错过了些什么?

    是了,雪荔模模糊糊想到,宋挽风总是和玉龙师父在一起呢。宋挽风殷勤地跟在玉龙身后,自己随时找师父,只要宋挽风在山上,宋挽风都跟在师父身边。

    宋挽风还不喜欢其他人占有玉龙的时间。

    宋挽风因为她,经常和玉龙吵架……

    雪荔在有了情感后,曾猜测那是宋挽风对自己的在意,想为自己争取权利。可如果不是呢?如果宋挽风争执的,是她占有玉龙的时间呢?

    宋挽风为何被玉龙赶下山?

    是他亵渎师父后,被师父发现了吗?

    是师父觉得不能留他了吗?如此才说得清,为什么宋挽风离开了那么久,为什么玉龙压根不提宋挽风,为什么玉龙死了,宋挽风都没权利回“秦月夜”。

    在她茫然懵懂的时候,她的身边,都发生了些什么事!

    她为什么一无所知!

    雪荔鼻尖瞬间酸楚,眼睛沁红。她茫茫然看四周,林夜倏然靠过来,握住她手腕:“阿雪,阿雪……阿雪!”

    少女的神智在他用力一握后,短暂回来。

    林夜:“发生了什么事?”

    雪荔:“我、我、我……我要见宋挽风,我要去找宋挽风!”

    她猛地旋身,运用轻功便朝山下飘飞而去。昔日云澜镇上,她都不曾试探那棺椁中尸体一眼,而她今日后悔,她觉得她必须见那尸体一眼。

    如果宋挽风和玉龙的师徒情都是假的,那什么才是真的?

    宋挽风真的死了吗?宋挽风连师徒情都在欺瞒她,他还有什么是没有欺瞒的?

    林夜咳嗽着,忙用轻功追逐而去。她此时状态有异,他不敢放任她乱来。但他怕她独自出事,自然全力追逐。而林夜心中苦笑连连,一重又一重涌动的气血翻涌,让他气力断断续续:雪荔武功太高了。

    往日她照顾着他,不曾武力全开。而她今日这轻功,他就算全盛时期,可能都追不上,更何况现在?

    但也没有别的办法。

    林夜硬着头皮,在自己脉搏上点了两下,激发体内潜能,屏着一口气晕乎乎追她下山。幸好在山下,林夜眼前发黑前,有一道人影牵着马,错愕开口:“雪荔……小公子?”

    林夜喘着气,停下步伐。

    雪荔自然在前停下,看向翻身下马的窦燕。

    窦燕风尘仆仆,身后跟着几个侍卫。窦燕刚接到林夜的消息,来这山上试图和他们相汇,还没等窦燕上山,窦燕便看到一片云烟漂浮而下。

    雪荔握住了窦燕手腕。

    雪荔指尖的冰凉,刺得窦燕颤了一下。

    雪荔盯着窦燕,喃喃:“我想起来了,云澜镇上,杨大哥在,你也在。你护送宋挽风的棺椁……你有没有检查一下那具棺椁?宋挽风真的死了吗?”

    窦燕愣住,神色不自然一下。

    雪荔语气急促:“说话呀。”

    窦燕从未见过雪女这样清冷的人着急,她意识到事情重要,便不问前因后果,斟酌着回答:“我没看过风师的尸骨,因为宋太守看得很紧。那时候,宋太守不知道为什么,觉得你是杀害风师的凶手,棺椁四周布置的人手,都是针对你的……”

    雪荔:“宋挽风死了,谁能调动‘秦月夜’的人对付我?谁会觉得我是凶手?金州暴雨夜的事,当事者众,随便一问便知我不会是凶手。‘秦月夜’的人为什么调查也不曾,就觉得我是凶手?”

    窦燕沉默一下。

    窦燕轻声:“……雪荔,你似乎一点也不了解‘秦月夜’是什么样的组织。”

    雪荔握着窦燕的指尖再颤一下。

    “秦月夜”不是公正堂,不讲道理不讲仁义,不为人伸冤也不查明真相。杀手组织只为杀人,即使杀手组织参与和亲,看上去身份清白,可本质里,它仍不看证据。

    雪荔:“是春君……”

    ……或者是春君再上的某个人的命令?

    那日逃离云澜镇,墙头上朝林夜射箭的人,掩在斗篷中的神秘人……那是否都是故人?

    林夜站在雪荔身后,轻微喘着气。他意识到雪荔察觉到了很重要的事,他不出声打扰,跟着沉思。

    林夜听到雪荔又问窦燕:“那时候,在金州的时候,我初初见到宋挽风,宋挽风说要洗清我身上的冤屈,让‘秦月夜’的人不再追杀我,不再认定我是杀害师父的罪魁祸首……他真的下令了吗?”

    窦燕睫毛颤一下,复杂的眼神看向雪荔。

    雪荔:“说话呀。你那时候一直跟在宋挽风身边,你配合宋挽风,你一定知道的啊。”

    窦燕半晌回答:“……没有。他没有下过令,他说清者自清,只要你们查明玉龙楼主身死的真相,便没有人会当你是凶手。但他并未下令,说不要再追杀你。不过你武功高强,风师也许是觉得没有人能杀得了你。”

    林夜轻声:“可是倘若是我,阿雪再强,我也不会去赌那种运气。”

    雪荔怔了片刻,又问:“那么之后呢?襄州城有江湖人失踪,南宫山上师父棺椁中的尸体不是师父,我请你们帮我一起查失踪人口……最后是林夜找到了钱老翁的线索,林夜过来告诉我。你和宋挽风,真的有查吗?”

    窦燕低垂下眼。

    她的表情便是答案。

    漫长的沉默,林夜心中猝然明白,他几乎不忍心看旁边少女的神色。

    雪荔眼睛空空落落,像一朵花落,像一片雪消。她轻声:“我看不懂他人的眼神,窦燕,你告诉我答案。”

    窦燕低声:“……我跟着风师,风师忙着收整‘秦月夜’的队伍。自玉龙楼主身死,‘秦月夜’是一盘散沙,风师收整,我以为这是好事。还有、还有……”

    窦燕沉默片刻。

    她终于下定决心,咬牙说道:“云澜镇上,宋太守身边有一位神秘斗篷男子跟着。宋太守听那个人的话,那个人……让我觉得眼熟。”

    雪荔松开窦燕的手,朝后退了两步。

    她是聪慧的,她刹那间听懂了窦燕的暗示。

    一声马嘶在此时嘹亮响起,窦燕去拽自己那匹突然狂躁慌张的青骢马。雪荔看到这匹马,忽然说道:“我要去找白离,那只箭一定和白离有关。我不能再等了。”

    她的马本就在山下,她快步去树后解缰绳,跃身上马。她上了马后,忙乱心慌之际,抽空看了林夜一眼。

    林夜跟她一同解绳索、上马,朝她点头:“我陪……”

    “陪你”没说完,几人便听到侍卫声音急促的通报声,也听到了遥远处传来的呜呜鼓声,看到了天边传来的狼烟——

    狼烟点,战事起。

    林夜神色骤变。

    他看向狼烟方向,那是大散关东南向,狼烟直奔金州而去。

    他们这一方,侍卫们的马匹全都狂躁蹄乱,呜声不断。雪荔按住自己身下的马匹,看向林夜。林夜沉冷的眸子和她对视一眼,倏然下了决定:“阿雪,我要去狼烟点起的地方。”

    雪荔知道他是谁,毫不含糊地点头。她亦没有时间浪费,朝他点头后,便转身纵马而去,未约归期。

    林夜朝脸色凝重的窦燕下令:“你和侍卫们去追阿雪,帮忙阿雪。阿曾是不是带着和亲团的人,也在附近?你跟他们传令,让他们全都去追阿雪。别让阿雪出事。”

    窦燕干笑一声。

    雪荔能出什么事?她武功那么高……

    然她骤然想到春君掩在斗篷后沉淡的态度,春君那句“会有那么一个机会”“配合夏君”。那个机会,如今到了吗?

    窦燕打个冷战。

    林夜转身纵马而去。

    窦燕在原地停留片刻,才一声呼哨自唇边发出。她一边带着人去追雪荔,一边召来鹰隼朝阿曾传讯,让阿曾带人来和自己汇合——

    林夜奔向狼烟方向,浩浩荡荡的异族军队从山林中冲出,冲向大散关,冲向金州。

    军情骤起,狼烟点燃。这是自年初北周与南周和亲以来,南周第一次点燃狼烟。隔河而望,山岚如魔。凤翔城中,叶流疏与张秉对局点茶,茶香烟雾笼罩二人眉眼。

    南周起狼烟的消息由张家下属传来,正在点茶的叶流疏手指一颤,抬头看向张秉。

    叶流疏:“小公子与我们的合作……”

    张秉拉开卷帘,看向远方。大散关离这里不算近,他们只能模模糊糊看到很淡的烟。张秉微笑:“叶郡主,你可知,雪中送炭,比锦上添花,更得人感激?”

    叶流疏看着他。

    张秉悠然:“不急。我们先观望一下战局。”

    且看看是不是真的霍丘国出兵,霍丘国又打算出多少兵力,而北周的陛下宣明帝……是否会有反应。

    林夜纵马疾行在莽川山野间,刚刚逃出霍丘国队伍的粱尘,听到天地间剧烈嗡鸣声,回头眺望角楼,从一座座传递军情的角楼间,观望到狼烟熊熊,燃烧半边天际。

    粱尘发懵。

    战争开始了?

    不对啊,他和明景跟着的那支队伍,有这么多人吗?即使那些兵人全上阵,也没有这么多人足以支撑一场侵袭战争吧?而且狼烟点起的方向也不对啊……粱尘在朝东南方向逃,要回去金州找公子,而这狼烟方向,正是更接近金州的方向。

    霍丘国那么多人,就算转方向,脚程怎么会比他还快?除非这只军队,一开始就不是粱尘所跟的那只队伍,敌人真正的兵力,一直藏着。

    粱尘心中发紧。

    小公子知道吗?

    糟了。

    如今粱尘没有旁的办法,他没有马匹,只能靠双腿靠轻功,在林中疾行,让自己速度再快一些,希望自己来得及告知自己人一些重要讯息,来得及帮助南周兵马——

    雪荔纵马长行,前方到一大片平原之处。山岚散开,此地平坦,两岸葱郁山林如云,平原莽地间,有人堵住了雪荔的前行路。

    雪荔看到了密密麻麻的人。

    他们低着头,衣衫褴褛,站在黑郁郁的阳光照不清晰的树荫下。他们无声无息如鬼魂重返人间,如果不是雪荔目力出色,她第一眼看不到这些人。

    除此之外,还有靛青色武袍青年抱臂站在山石上,肆意潇洒,衣拍如浪起。

    持笛人低着头,悄悄地躲在人群后。明景在最后处,脸色苍白额上渗汗,满心纠结挣扎,却不敢发出一点提醒声音。

    而雪荔坐在马上,目光穿越所有人,所有树,穿越山风穿越阳光,落在了对面为首的青年身上。

    那青年穿戴斗篷,昂然立于另一山石上。雪荔的目光如针般刺落他身,他不以为意,缓缓掀开斗篷,露出自己的面容——

    眉如山目如水,鼻梁挺直唇瓣噙笑。

    宋挽风。

    活生生的宋挽风。

    雪荔盯着他。

    她脑海中一时间是夜深雪落,廊灯空幽,仰头亲吻自己师父的青年;一时间是暴雨如注,在重重质问后不肯给出答案的青年旋身挡箭,死在她面前;一时间,是那云澜镇城墙上遥遥望着她的黑衣斗篷人,任由箭锋指她。

    那些碎片在她的脑海中零落成沙,又聚集成风。飓风浩荡,吹得她遍体冰寒,深渊在即。

    宋挽风朝她微微笑:“小雪荔,好久不见。”

    万箭穿心之痛,不啻此时。雪荔从马上张皇落地,朝前走,喃喃自语:“可你是我师兄……可你是我师兄……”

    你怎能这样对师父?

    你怎能这样对我?!

    第96章 第 96 章 风刮在脸上,如薄薄……

    风刮在脸上, 如薄薄刀刃子,一刀便是一层血。

    雪荔不看所有人,只盯着宋挽风。她的余光看到了白离, 还有什么不懂的?

    雪荔喃声:“所以,是你做的一切?”

    “一切?”宋挽风神色玩味,眼神仍是温温柔柔, 他此时看她的神色与往日无异,雪荔便觉得,也许他往日也在这样视自己如玩物,“你说的一切, 指的是什么?小雪荔, 其实你一直很聪明, 我以为你会很快怀疑到我身上……没想到一直到此时, 你才怀疑。是什么破绽, 我没有注意到?”

    白离在旁抱着臂,他并没有打扰这对师兄妹的叙旧。白离对雪荔有一腔耐心,还好声好气地在旁插了一句:“雪女,跟我们一起吧。”

    雪荔没理会白离。

    自然,雪荔只看宋挽风。她喃喃自语:“那时,我真的以为你死了。”

    哪怕微弱有怀疑, 可她从未证实。她揪着一条线追白离的线索,也在追宋挽风的线索。她希望这一切都是卫长吟搞出来的,是白离搞出来的。宋挽风是受他们胁迫, 宋挽风是不得已,可是如今看宋挽风与白离的站位,宋挽风在敌人中,分明是说得上话的那个人。

    连白离都比他落后一步。

    宋挽风问是什么破绽?

    多么荒唐, 是他亲师父的破绽啊。

    雪荔手抵在腰下,起起落落。那把“问雪”安安静静地别在腰下,被好看的璎珞带子、柔实的皮革带子固定着。她的手按到了“问雪”上,她却依然没有拔出那把锋刃无双的匕首。

    天山陨铁打造的神兵利器,出鞘第一刀,岂能直指宋挽风?

    雪荔鼻尖酸麻,有强烈的什么情绪在她胸膛间朝上涌动,压得她喘不上气。她好艰难地忍住,朦朦胧胧道:“你和霍丘国勾结……你因为和霍丘国勾结,才骗我。”

    如今,她渐渐懂了。

    雪荔道:“刚到金州的时候,我和林夜联手救光义帝。我到金州其实是去南宫山,你那时候就在附近,‘秦月夜’那些杀手们收到过你的传书。你借由他们,知道了我身在金州。你怕你的阴谋被发现,就干脆借着白离出手杀我的机会,出现救我……你用风师的名号回归‘秦月夜’,回到我身边。”

    白离耸肩。

    白离道:“这都是宋挽风和老卫安排的戏码,我可不知情。”

    雪荔又道:“你在金州城中和我形影不离,原来不是关心我,而是监督我。你试探我,试探我对你们的事情知道多少。钱老翁线索的出现,让你发现一切瞒不下去了,顺着那个被抓到的霍丘国探子,我们就能追到你们……你便开始想脱身机会了。”

    雪荔感觉眼眶好热。

    她从未有过眼眶发热的时候,有什么水开始聚集蔓延,蕴得她每一次呼吸,都好吃力。

    雪荔茫茫道:“暴雨夜我追问你,问你为什么不杀林夜,又是不是想杀林夜,你意识到你必须摆脱我了……然后,白离隔空射来一箭,你当场死在我面前,我的所有问题,你都不用解答了。”

    雪荔声音颤抖:“你死在我面前……宋挽风,你死在我面前。”

    她并不知这是何其一种折磨。

    可她的执念因此而生,她每每想到那时候便心尖绞痛,噩梦连连。她不开心,她很迷茫,她找寻他……她本可以不这样。

    玉龙死在她面前。

    宋挽风也死在她面前。

    世人不是都很珍惜生命吗?人不是留恋此生吗?可如果人生布满阴谋与算计,每一步前行都伴随着背叛,那留恋的,到底算什么呢?

    怎能如此不珍惜。

    怎能如此抛却不要。

    怎能如此……不喜欢她。

    雪荔问:“你试探我,到底试探的是什么?事已至此,你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宋挽风沉静地看着她。

    当她面无血色、眼神濛濛时,他脸上闲适的笑也收了。他握紧自己袖中的铁扇,铁骨扎进他肌肤,他感受到痛意。而他又想,雪荔不会太痛。

    无心诀似乎失效了一部分。

    可无心诀并未完全失效。

    不然……雪荔不会放弃抢走他尸体的机会,而只是追着白离流出的线索不放。

    他的试探,已经结束,已经试探出结果了。

    宋挽风不想说那些,宋挽风只道:“你在见到尸体时,都未曾疑心那么大,为何如今你全盘否认我?是林夜在你耳边嚼舌根吗?你信他,不信我?”

    雪荔:“林夜从未说过这些。”

    宋挽风唇角扯了一扯,似不以为意。

    而迟钝的雪荔,在这一瞬突然洞察他的不在意,猜出他为什么而不在意。雪荔因此愤怒,声音加重:“他确实从未说过你。我对你的所有怀疑,他都没有引导过。他只是跟着我,担心我……”

    “担心你?”宋挽风淡笑,“小雪荔,你是不出世的锋利剑锋。林小公子是爱剑之人,愿意养剑。他不拘一格收人才,你也是他收的宝剑之一。”

    雪荔盯着他:“因为你对师父别有用心,你便觉得林夜对我别有用心?”

    宋挽风骤然色变。

    他袖中握着铁扇的手刹那间用力得苍白,而旁边津津有味听这场师兄妹反目戏码的白离,吃惊地“咦”一声,若有所思地看向宋挽风。

    宋挽风对玉龙……

    啧啧。白离嗤笑一声。

    雪荔:“……宋挽风,是你杀的师父吗?”

    宋挽风不语。

    雪荔手按在“问雪”上,对面人也看着她的动作。那些麻木的躲在山根阴影下的人们如同死人一般,这对师兄妹的龃龉到了如此地步,那里也没有人抬头看一眼。

    这分明不正常。

    只有明恩躲在一棵树后,满手是汗地摩挲着手中玉笛,准备一会儿的行动。

    只有明景怔怔然躲在所有人后,她身边有两个魁梧的看守她的霍丘国汉子。那两个汉子乐不可支地看着闹剧,咧嘴大笑。明景盯着前方的明恩、兵人,也第一次听到雪荔所求之事。

    雪荔望着宋挽风:“那时候,师父赶你下山……她不要你了,不许你再回山了。我一直不知道你做错了什么,那么长的时间,你都回不去雪山。如果你觊觎师父的话,师父不杀你,只是赶你下山,已经是仁慈。”

    宋挽风幽幽看着她。

    他不置可否,目中略有阴霾色浮动。然而他并未被激,他垂眼,轻轻笑了一声。

    雪荔觉得自己不认识他。

    不过她本就从来没关心过身边的人,身边的人是魑魅魍魉,都是她的报应。

    雪荔:“你总是怪她疼我不疼你,你总在计较她传我‘无心诀’而不传你,是否你被赶下山后,你回头登山,杀害了师父?师父体内有‘无心诀’留下的伤口,我之前想试探你到底会不会‘无心诀’,而今我想,你应当是会的吧。”

    宋挽风柔声:“我不会。”

    雪荔:“那便是你身边有人会!”

    她的目光,看向白离。

    白离挑一下眉,没想到这把火烧到自己身上。白离正想说什么,宋挽风打断了他的话,直直看着雪荔:“但我确实和师父有过争执,我确实回去过雪山,确实失过手……”

    白离皱眉看他。

    宋挽风朝前走:“然而我会救师父。那些都是一些小小的不重要的误会。”

    雪荔:“我已不相信你。你总在骗我。”

    她垂下眼:“你那时候说喜欢我……我以为,你真的喜欢我。”

    那种感觉,是第一次被人喜欢的惊讶和欢喜呀。

    那种青梅竹马、相依为命,是与林夜不同的。林夜永远不知她最空白的岁月是如何活下去的,宋挽风却知道她的每一种神色,每一样反应。

    他用他对她的了解来算计她,这怎会是喜爱呢?

    她那时候竟然相信了。

    她不回应宋挽风,只是没来得及回应。如果后来不是暴雨夜,不是光义帝死,不是林夜追着她跳下瀑布……她也许真的会跟宋挽风点头。

    雪荔的眼中更热。

    她垂下眼,睫毛上挂着粼粼的流波,她的视野开始模糊:“我不想回雪山,可如果你坚持的话,我也许会跟你走,我真的会跟你走……”

    宋挽风柔声:“小雪荔,那些,不是骗你的。”

    雪荔抬头。

    宋挽风叹气:“我当真是希望你回去雪山,不要掺和这桩事。我虽然与霍丘国合作,可我也对你有些疼惜。我并不完全赞同卫将军的做法,你毕竟是我师妹,你虽然是其中重要一棋子,可我也想试图保你。如果那时候你听我的话,回去雪山,如今你我就不必走到这一步了。”

    雪荔猛抬头,盯向他。

    她的眼睛像冰雪,冰雪下什么也没有,空洞无比。

    雪荔缓缓地拔出了“问雪”,她的匕首朝向宋挽风。

    白离终于站直身子,神色收敛,露出对敌之态。

    宋挽风好整以暇,他太了解她,他眼中的阴霾重重,也带着他的一腔不甘与愤怒。他看着雪荔的敌视动作,轻轻笑了一声。他冷冰冰说了一句话:“所以我一直说,如果‘无心诀’在我身上,这件事就简单多了。”

    雪荔睫毛一颤。

    宋挽风幽幽静静看着她:“师父是不是经常说,你是‘无心诀’最好的载体,是她精心培养的‘天下第一’高手?她对你给予厚望,可是原本……我才是最适合‘无心诀’的那个人。

    “你少时杀人下不去手,我却可以。你因为失去感情而觉得人世无趣,但我不会。你多愁善感,我只觉得兴奋……然而,师父选了你!

    “她为了你,而放弃我。她亲手废掉我的‘无心诀’,她怕我和你争。而这多么可笑……你什么都不知道,你还觉得修习‘无心诀’痛苦,觉得师父给你压力……你根本不知道师父有多疼你!”

    雪荔静静看着他。

    宋挽风朝前走,雪荔没有见过这样的宋挽风。他永远温雅和善,彬彬有礼。然而彬彬有礼的皮相下,他的眼中布满嫉妒与愁怨。他压抑着那些愁怨,而雪荔、雪荔……

    她总依偎着他,清清冷冷地陪在他身边。

    他每次和玉龙吵架归来,雪荔都乖乖坐在他床边。她不言不语,可她确实一直陪伴。

    身边有这样一个得到玉龙呵护的少女,玉龙为了这个少女,废掉宋挽风的天赋。

    宋挽风对玉龙的控制不住的感情,亲生父亲对自己的抛弃,唯一师妹偏是玉龙最在意的,他对雪荔又疼又爱又怨又嫉妒的感情……那是一场浩瀚无垠的风雪,弥漫他的一生。时隔多年,宋挽风仍能感受到那些年的阴鸷压抑,胸膛间磨砂般的钝痛感。

    他眼中也噙了霜染了雾,失落道:“有那么几年,我觉得我快疯了。”

    可他又慢慢想,那就这样吧。师父和雪荔都在身边,永不离弃,这样下去也未尝不可。

    然而——某一日,宋挽风忽然发现,自己想错了。

    此时此刻,宋挽风朝对面敌视的雪荔露出笑,他饶有趣味地戏弄她:“小雪荔,你真以为,师父不知道吗?

    “如果没有师父的默许,我怎么敢觊觎她,怎么敢仰望她?这世上的人不是都和你一样,师父的‘无心诀’根本修不到你这样的地步。你绝情断爱,师父可没有。她也需要人陪伴呀。”

    雪荔声音喑哑:“你胡说!”

    宋挽风:“你都不相信我了,难道还相信师父?我是和师父起了冲突,是对师父出了手……可你不是还想用小公子的血救师父吗?你不是从我的态度中,已经试探出师父有救,师父留着一丝心脉,等着重新苏醒的机会吗?”

    宋挽风柔声:“雪荔,我做的所有事,都是师父授意的啊。师父是心甘情愿死的。”

    雪荔伸手抹脸,擦去脸上的风吹刮的痕迹。她脸上最后一点血色,在一点点被风吹干。

    躲在这只队伍最后方的树桩后的明景,不忍心听下去。她想斥骂让那人闭嘴,两边汉子捂住她的嘴。明景求了汉子后,颤巍巍从树后探出身子,看向千军万马后的雪荔。

    少女孤零零地站着。

    绣金白缎长裙飞扬,手持“问雪”纤身伶俜。乱发吹拂她的眼睛,她幽静地站在天地间,像失去归途、被雨淋湿的受伤野鹿。

    宋挽风:“师父如果不是心甘情愿赴死,谁杀得了她?如果不是心甘情愿,为何恰恰留有一丝心脉,等着重新苏醒的机会?如果不是她做好安排,谁敢动她的棺椁而不被察觉?你觉得我和霍丘国人合作,你怎么不想想,也许这是师父的本意呢?

    “你不敢想,是吧?你和林夜待久了,就忘了自己是一个杀手,觉得自己是一个好人了吗?

    “我们‘秦月夜’本就和世人为敌,和南周为敌!谁能让‘秦月夜’听令?只有玉龙本人——如果玉龙不‘死’,她的棺椁如何能南下,‘秦月夜’的大批人手,如何能借助送楼主棺椁归故土的机会,来到南周大地呢?

    “是啊,‘秦月夜’派一部分人去和亲,可是还有更多人去不了南周。怎么办呢?楼主只好身死了……我只是没想到,林夜会那么厉害,隔断和亲团和‘秦月夜’的联系,让和亲团中的杀手们,背离‘秦月夜’。和亲团的杀手们已背弃,我只好亲自出手了。”

    这不难理解啊。

    宣明帝和“秦月夜”合作,宣明帝也和霍丘国合作。那么杀手楼和霍丘国合作这件事,雪荔真的没有怀疑过吗?她如果没有怀疑过,光义帝死后,林夜追上她,她为什么起初拒绝林夜呢?

    她不就是害怕那个答案吗?

    如果雪荔仍是宋挽风认识的那个雪荔,雪荔早就应该发觉真相了。她也许猜到了,但她不敢承认。

    宋挽风冷冷道:“你竟也有不敢承认的时候。你的‘无心诀’,让我实在困惑,不知道你到底何时有情,何时无情。莫非和林夜有关的,你全会免疫?”

    雪荔一言不发,她不会告诉宋挽风的。

    是林夜的血,开始解她的“无心诀”。是林夜给了她生命,是林夜……

    雪荔听到身后大批马蹄踩地声。

    宋挽风若有所思:“你看,背叛‘秦月夜’的人,一直是你。你并不无辜。”

    宋挽风微笑:“师父也没有我以为的那么爱你嘛。”

    雪荔看到身前的宋挽风眼睛微眯,看向她身后。

    她不回头,但她听到了窦燕的急促喊声:“雪荔——”

    她也听到了杨大哥的声音:“雪荔,别怕。公子让我们来支援你。”

    还有和亲团的杀手们,茫茫然下马,看到敌对方中的风师,愕然无比。

    这批杀手离开“秦月夜”大半年,说是杀手,更像是小公子的私人侍卫。如今,杀手们与小公子自己在和亲团中的暗卫,已经难以分辨出你我。而如此时刻,杀手们听到了风中传来的风师的那些话,他们不知该如何回应。

    曾经有多向往风师,如今便有多忌惮风师。

    雪荔不回头,雪荔始终盯着宋挽风,盯得双目赤红。

    宋挽风笑:“小雪荔,好戏刚刚开始。”

    宋挽风又道:“小雪荔,我从未想和你做敌人,你也不应该是敌人。师父赶你下山,就是怕你不听话啊。没关系,我和师父不一样,我给你机会,小雪荔,回到我身边来,我们一起踏平大散关,夺回金州。”

    雪荔轻声:“绝不。”

    宋挽风眸子眯起。

    雪荔:“师父不是你说的那样,我没有看到师父害我的证据。但是你把师父的白骨伞图纸给了霍丘国人,让武器匠可以铸造师父的武器。你欺负师父,你对不起师父,你把师父还给我。”

    她的情感,她的心,她的存在。她的爱,她的恨……世界如此陌生,是个巨大的谎言。她已然弄不清楚,她不知她是何人,她算什么。可她不是少时的雪荔了,她也不愿如过去那般,痴痴傻傻,接受宋挽风给的全盘解释。

    雪荔:“师父的尸体,到底在哪里?”

    宋挽风:“她和我是同一边的。”

    雪荔:“我不信。”

    宋挽风:“难道你选林夜?”

    雪荔轻声:“我只是不选你。”

    雪荔手中的“问雪”抬起,缓而坚定地朝向宋挽风。

    宋挽风盯着剑锋,再看着她眼睛。他淡漠:“你真是一个无情的怪物。”

    雪荔手指颤一下后,忍着眼眶滚热之意,艰难地反驳:“……我不是怪物。”

    他深深看着她,眼中哀意一闪而逝。他朝后走,眼睛既看着雪荔,也看向雪荔身后赶过来的和亲团那些人。那些人能撑住几时?

    宋挽风朝后退,手慢慢抬起,轻声:“小雪荔既然不肯主动选我,那我只好逼着你选了……明恩王子,此时不奏魔笛,更待何时?”

    宋挽风盯着所有敌人,眼中笑意浓浓:“看看你身后吧,你将带领兵人,杀光眼下所有这些试图支援你的人。你还会杀掉林夜……你抵抗不住的。你原本不用走到这一步的,都怪你不听话。到时候,你就会回来我身边了。”

    魔笛声磕磕绊绊地响起。

    重锤一般的声音砸向雪荔,雪荔痛得浑身趔趄,跌跪在地。她从不说痛从不畏苦,可她在这一刹那抱头,跪地痉挛,惨叫出声。雪荔模糊视野看着眼前变得扭曲的人影,她咬牙切齿:“我以为你死了,我真的说服自己,我还想救你……”

    宋挽风静了片刻,闭目又睁眼,眼中神色变得虚无。

    宋挽风不忍看她这样,别过眼轻声:“只要你回来。”

    雪荔倔强地抱头,双目赤红。

    宋挽风:“那好。”

    魔笛声下,兵人扑将过来,将雪荔包围住。

    阿曾和窦燕远远看着,心提到嗓子眼。

    窦燕双目氤氲:“风师——”

    阿曾吼道:“雪荔——”

    两边层叠山峦被日光照出一片烟紫色,像半枯的残血。残血下,那些和亲团的人跌跌撞撞奔过来,同时魔笛声起,万千兵人们,从山脉阴影下走出。阳光刺目,翻出云海,兵人们如行尸走肉,一边腐朽一边匍匐,半身瘸拐半身惹虫。

    他们拥向雪荔,杀向敌人。

    这渗人一幕,让和亲团诸人打个冷战。

    第97章 第 97 章 “阿雪。”

    朱居国王裔扶兰氏, 善技“魔笛”,震慑西域。

    在西域四十六国中,朱居国不占据最优地形, 没有金矿银矿让人趋之若鹜,人口不盛,民不善武。在豺狼虎豹群中, 朱居国得以生存,靠的便是“魔笛”。

    四十六国经常会请“魔笛”出山,帮他们或驭人,或御兽。西域心照不宣地保护着朱居国, 守护着“魔笛”的存在。直到卧薪尝胆的霍丘国横空出世, 从沙漠海杀出。

    霍丘国不想求稳, 只想占据“魔笛”。

    而此时的西域四十六国自顾不暇, 无力再保护朱居国。扶兰氏王庭如鸟兽散, 而今我们已经知道——

    扶兰氏大多后裔都死在了破城那日。活下来的王庭后裔,只有扶兰明景,以及那位此时正操控魔笛的三王子,扶兰明恩。

    明景躲在树荫最后方,揪着心脏,看雪荔承受着如何大的痛苦, 又如何被那“魔笛”夺去神智。

    她私心希望雪荔可以躲避,但她又心知肚明,雪荔躲不掉。

    “魔笛”这么强大, 昔日却从未被他国联手毁灭,是因为魔笛有一个重大缺陷。那便是驭人时,若想操控太多人,便消耗太多内力。世间有如此强大内力者, 并不多。而拥有如此强大内力者,必然是顶尖武功强者。

    顶尖高手,怎可能放弃自己最方便的武功不用,去操纵“魔笛”?

    就明景所知,能操控众人长达半个时辰的,只有自己的阿爷。但是阿爷已经死在霍丘国铁蹄下,如今无论是明恩还是明景,都做不到。

    而为了克服这个缺陷,霍丘国想了一个十分阴损的主意——不操纵众人,只操纵一人。

    由那一人,再去操纵众人。

    这便是霍丘国的“兵人计划”。

    雪荔是被他们挑好的兵人之首,他们不知在雪荔身上做了什么手脚,如今明景眼睁睁看着——她那位并不厉害的三哥吹响魔笛后,此间众人都未受到影响,只有雪荔一人头痛欲裂,站也站不起来。

    而站起来的雪荔,双目失去了本就不多的色彩。她脸色苍白无比,木然转身,朝身后那些本为援助她而来的和亲团,抬起了手中的“问雪”。

    “问雪”划出半月形弧光,寒光凛冽,掠向最前方的窦燕。

    窦燕并未提防雪荔,而错后一步的阿曾猛然上前,拽住女子手臂向后一扯。阿曾拼上前,用刀鞘对上“问雪”。庞大的内力冲击让他向后摔飞出去,一口血当即喷出。

    和亲团众人:“大人?”

    窦燕惊骇。

    她一边纵步飞去救人,一边回头看向本应是他们这一边的雪荔。她方才被宋挽风的话语所惑,而今才注意到雪荔的不正常。

    那些兵人朝他们袭来,雪荔在他们中间,走得不紧不慢,而雪荔的匕首,确实朝着他们。

    宋挽风和白离站在山石上,望着这一幕。这一幕在宋挽风的预料中,宋挽风不置一词。只有白离打个哈欠,嘀咕:“这么简单的事情,老卫居然还怕出错。有什么必要非要我来一场呢?”

    白离见宋挽风和卫长吟那么如临大敌,还以为那些药物控制不住雪荔。他兴奋前来,本是为了一场精彩的战斗。如果卫长吟和宋挽风的阴谋已经得胜了,白离留在这里做什么?

    窦燕盯着雪荔的眼睛:“雪荔!”

    少女掌法劈开时,阿曾凌空错步躲开。庞大内力如山似海,他这时才明白昔日雪荔与他之间的偶尔对打,雪荔留了多少后手。

    阿曾肃然:“窦燕,带上甲级侍卫们,和我一起对付雪荔。”

    众人听令。

    阿曾步步后退,手中刀终于出了鞘。他大喝一声,尝试着向雪荔进攻。雪荔没什么反应,睫毛仍是纤长,眼睛仍是寂寒。她只是像傀儡木偶般,失去了神采……起初的痛苦挣扎剥夺她的所有,她朝阿曾望来一眼,阿曾遍体生寒。

    雪荔的匕首轻盈拂向阿曾脖颈,窦燕从后追击。雪荔回头看她,阿曾就此得救。

    窦燕也看到了雪荔的眼睛。

    那种寂静的、漠然的、恹恹的、无神的眼睛。

    这样的眼神,她曾经见过的……

    窦燕喃声:“雪荔刚到建业时,初次挟持我时,就是这样的眼神。”

    阿曾恍惚一下,同样喃声:“那时她挟持马车,挟持小公子,她看我们的眼神,也是这样。就像——”

    就像他们是她的掌中物。

    她可以随意杀取,肆意玩弄他人性命。

    只是曾经的雪荔对尘世厌烦,对诸事提不起兴趣。她可以杀人,也可以不杀。她懒得抬臂,懒得给人眼神。众人正是靠她的不在意,才能从她手中活下来。

    如今不同了。

    那魔笛声,时急时缓,如重锤敲打在雪荔心间。

    每一次敲打,就像一重催促杀戮的命令。雪荔头痛欲裂,心神如绞。那巨大的沉痛如同电击,她若不照那命令行事,她的痛苦便每时每刻都在加剧。

    她起初抵抗,而她的神智在抵抗中被剥离。

    她确实变得如行尸走肉般。

    阿曾:“雪荔,你不认得我们了吗?”

    窦燕:“风师,你对雪女做了什么?她不是你最疼爱的师妹吗?”

    宋挽风幽声叹:“正是我最疼爱的师妹,我才要她好好活着。”

    窦燕拧眉,几乎被他气笑,她手中机关直指雪荔:“这叫活着?这叫——活着?!”

    说话间,雪荔似觉得周围太吵,她朝窦燕袭杀而来。她杀窦燕如摘花飞叶,轻易无比。窦燕朝她脚下射出几重机关刃,雪荔的轻功却即使不如宋挽风,也完全不将这些机关放在眼中。

    窦燕没有见过雪荔在襄州城外与妙娘的那重战斗,她不知道雪荔杀妙娘时的冷然。当雪荔倏然间飘飞到她面前,掌心朝她额上拍来时,窦燕跌坐在地。

    窦燕:“雪荔,是我——”

    万重人后的明景捂住唇,唇瓣瑟瑟颤动,声如蚊蝇:“没用的,她听不到的……”

    那是魔笛!

    而雪荔的身体被人改变了……

    雪荔果真对窦燕的唤声没有反应,阿曾从侧后飞入场中,纵刀朝雪荔劈去。那一往无前的凛冽杀意,非平时的游戏。只有这么强烈的杀意才让雪荔回了头,暂时放过了窦燕。

    甲级侍卫们齐齐奔来:“大人,怎么办?”

    阿曾额上渗汗,呼吸艰难。他的虎口被雪荔一击弄得发麻,手指颤抖,几乎握不住手中刀。

    他牢记得自己受林夜的命令,是来援助雪荔,而不是和雪荔为敌。可雪荔如今神智迷失,他们根本唤不醒雪荔。难道对雪荔出杀招吗?他们若是杀了雪荔,如何向林夜交代。更何况——谁杀得了雪荔?

    阿曾咬紧牙关。

    他声音粗嘎:“大家尽量从她手下活命,不要激怒她。”

    他又扭头质问窦燕:“你好歹是冬君,好歹昔日和雪荔是同僚。你对雪荔一点也不了解吗?这种情况下,我们拿雪荔一点办法都没有吗?”

    窦燕欲哭无泪。

    她又不是林夜,她多希望自己是林夜。不奢求算无遗策,雪荔对林夜,总应该有些反应吧?小公子不应该离开的,小公子应该来这个战场……

    窦燕心乱间,见那些兵人朝着他们杀来,而雪荔只是朝前走。她面前若是无人杀气凛冽地阻挡,她也懒得多走一步。

    阿曾眉目一跳。

    窦燕脱口而出:“我想起来了,雪荔是有些懒怠的……若是没人主动招惹她,她的杀气是所有杀手中最轻的那个。雪荔并不重杀。”

    阿曾当即下令:“尽量绕着她,不要靠近她。”

    可若是不靠近她,雪荔依然会朝离她最近的人出手。

    阿曾咬牙:“十人列一阵,共抵雪荔,分为三组,轮流相阻。当一队阻拦雪荔时,其他人对付其他敌人。”

    有人哀嚎:“大人,我们人手不够啊。”

    阿曾:“坚持——小公子会来救我们的。”

    小公子……

    和亲团振奋了些。

    他们有人是林家的暗卫,有人是被小公子个人魅力折服的原本隶属“秦月夜”的杀手。他们因林夜而聚在一起,他们毫不怀疑,小公子算无遗策,会来救他们。

    只有阿曾和窦燕不抱太大希望。

    阿曾知道的内情最多,他最知道林夜如今身处什么样的战局中。在林夜的计划中,战局最乱者,应该在他那一方。恐怕林夜也算不到,雪荔这边,会出现这么大的差错。

    那位卫将军……霍丘国那位大将军,当真厉害。

    阿曾切齿:“坚持!”

    他们得等救兵,他们不能让这些人和霍丘国的其他军马汇合,他们不能让霍丘国翻跃大散关。大散关一旦破,敌人挥兵南下,整片川蜀便危难了。

    该死……他们是从哪里找到的这么多人?

    而雪荔,雪荔……

    阿曾强撑在前,站在最前线,和众人一同抵抗雪荔的攻击。他一眼又一眼地看雪荔,看雪荔的面容在日光下更加白,脸上沾上血迹。

    那样洁净的女孩儿,往日一点杀气也寻不到的女孩儿。

    他们靠着雪荔的没有杀气来抵抗她,而他们本不应该经受这些,雪荔本也不会经受这些。

    窦燕低声:“你在这边阻挡雪荔,我带人想办法绕过他们,去杀了那个吹魔笛的人……”

    阿曾眼睛轻轻一亮。

    是了,这是他们唯一的法子。

    他们不动声色地变阵、不同声色地行动,宋挽风和白离站在山石上窥视一切。宋挽风笑意加深:他们能越过兵人吗?也好,试一试兵人的本事啊。

    一位武人砍倒了一位兵人,朝身旁窦燕喊:“大人,这边!”

    这是第一个死去的兵人,和亲团感到一丝雀跃。窦燕这一方,与人合力冲出兵人的包围圈,听到有人喊她,当即回头。窦燕明媚的眼眸,在看清那武人背后的东西时,嘶声大喊:“躲开——”

    武人不明所以,回头间,“死去”的兵人木然地重新爬起,拿起斧头,朝他额头敲下。

    阿曾回头,怒吼:“明金——”

    任何人的性命,在战场上都如蜉蝣。阿曾离开战场长达半年,他跟着和亲团走南闯北,每日最大的任务不过是哄林夜吃药、哄林夜高兴,打仗的事如上辈子那般遥远,直到现在——

    武人额头渗血,轰然倒地。

    窦燕惨然:“兵人不会死。”

    旁边侍卫畏惧补充:“不怕受伤……”

    他们看到有兵人流了血,感觉不到疼痛,继续杀戮。

    又有侍卫趔趄后退:“腿被砍断了,也不要腿,爬起来继续杀我们……”

    木然的兵人持着流血的斧头,朝他们继续前来。他们形成“不死兵团”,日头烈烈地照耀大地,他们黑压压如洪如墨,凡人如何与不知疼痛不畏生死的敌人作战?

    尤其是敌人的首领——

    雪荔纯真面孔如无邪恶鬼,薄唇吐出一字:“杀。”

    生如蝼蚁,朝生暮死。

    也许今日和亲团所有人,都会死在这里……阿曾双目发红,窦燕默然不语。

    军心溃散,窦燕大喊:“小公子会来救我们,都不要停。阿曾,你说是不是——”

    阿曾没有反应,阿曾赤红双目盯着这些敌人。他突然在人群中找到了什么,他朝兵人中冲去。身后好几个卫士反应过来,生怕他被雪荔杀掉,跟着冲闯。

    阿曾疯了般到了一个兵人跟前,抓住这个人:“你、你是北周人,你是我手下的兵,你怎么会在这里?”

    被他拉住的兵人已经没有了一只手臂,袖管子全是血,在阿曾的手中晃悠。兵人的脸上神色和雪荔一样的麻木,不,比雪荔更麻木。他呆滞地看向阿曾,朝阿曾挥起武器。

    阿曾一刀斜上。

    兵人被扑倒,阿曾扑去,掐住人咽喉,怒问:“说,你不认识我了吗?我见过你、我见过你……”

    这个兵人唯一的反应,是朝他杀来。阿曾质问重重,忍无可忍,掐断此人咽喉。而他又眼睁睁看着,这个兵人继续从地上爬起,朝他撞来。

    阿曾不知疲惫,窦燕忍无可忍地冲来,和其他卫士一起将阿曾救下。

    窦燕:“你冷静些。这些兵人都不算人了吧?如果想救他们,现在应该先打败他们……”

    阿曾渐渐回神。

    可是,如何打败呢?

    千言万语,只有一句——“坚持”——

    金州城,如泄洪般,乱了。

    “敌人南下了!”

    “敌人攻下大散关,朝金州杀来了。我们快逃啊。”

    “皇帝死了,没人管我们了,金州完了,大伙儿快跑——”

    李微言和陆轻眉,乘着马车前往行宫,一路上街衢凌乱,百姓奔走,城中卫士们根本拦不住。赵将军和陈将军都带兵出大散关,金州不知战局情形,百姓们已经慌乱。

    陆轻眉掩着帕子咳嗽。

    李微言嘲笑:“这就是你说的,你和林夜的合作?金州危难,那位林小郎君跑哪里去了,怎么不来救金州?”

    他用手指点着下巴,似笑非笑:“不如,还是逃吧。”

    “我不会逃,”陆轻眉幽静端坐,车马摇晃,她瘦薄的身子被晃得颠簸,她手扶着案几保持身体平衡,“用人不疑,我相信林夜。”

    陆轻眉道:“爹爹他们要入金州了,他们一定会选择抛弃金州。我必须稳住金州,让林夜没有后顾之忧。百姓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这里分明有敌人潜伏城中乱我民心……”

    李微言不解地蹙眉,看着她。

    他这样不珍爱自己也不珍爱世人的人,无法理解陆轻眉。他心中更加不解,不知道陆轻眉为什么要相信林夜。

    李微言好奇:“你和林夜是旧识?”

    陆轻眉怔一下,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

    李微言:“你在和我那皇兄联姻前,和林夜有过一段,他是你的旧情人?”

    陆轻眉刹那间明白了,目中浮起一丝怒:“你在胡说什么?”

    李微言坚持问:“要么你们一见如故,一见钟情?”

    危难当头,这位真正的小公子还在胡搅蛮缠,陆轻眉懒得搭理他。而恰时马车一个颠簸,停了下来,外面车夫惶然:“娘子——”

    车夫没有了声音,车门从外拉开,一个人跳入车中,李微言冷眼看着,见陆轻眉朝前弯身。那闯入马车的人脸上狰狞的笑还没收起来,便愕然低头,看到自己腹上插上的一把匕首。

    匕首的另一头,握在陆氏女,陆轻眉手中。

    陆轻眉纤瘦清薄,衣袂曳地,她如堆在一团云中。匕首刺中敌人腰腹,敌人却朝她狞笑,没有死去。

    敌人大骂:“敢对老子出手——”

    敌人握住匕首就要拔去,而那匕首刺破他的粗服,连他的肌肤都没有划破。陆轻眉脸色苍白,眼看要被人拍摔下去时,身后忽有少年人轻柔噙笑:“嫂嫂,你力气太小了,杀人岂能给人第二次机会呢?”

    敌人歪头,看到一个相貌昳丽的少年从陆轻眉身后钻出。

    这少年容貌比陆轻眉这个女子还要明耀,他朝汉子一笑,宛如海上明珠升空。汉子被晃得一愣,李微言的匕首,直接划破了他的咽喉。

    汉子倒在马车上,血流弄脏茵褥。而零落开合的车门外,车夫朝下趴在车辕上,后背被插着刀,奄奄一息。

    车厢内,李微言扶住脸色青白的女子,朝她眨一下眼,笑眯眯:“看起来,有人不想嫂嫂去行宫呢。”

    陆轻眉被血呛得只咳嗽。

    李微言笑道:“嫂嫂,你身体这么差,见血就晕,哪来的勇气杀人呢?你没有杀过人吧,杀人这事,我恰好比你多一点儿经验。”

    陆轻眉手扶着车壁,弓着身,半晌说不出话。她眼前忽然一暗,一道衣衫披在她身上。她抬头,见少年只着中衣,他的外袍落在她肩头。

    李微言若有所思地看着她笑:“其实我不想帮你,我也不懂你和林夜在做什么,不懂你为什么相信他,他为什么敢把金州的安危交到你手中。你只是一个女子而已,待陆相进城了,你未必有话语权。不过——”

    他垂下眼:“我杀皇兄那夜,林夜和雪荔帮过我。如今林夜不知归处,雪荔生死不明,而我这个人,既不喜欢帮别人,也不喜欢欠别人。”

    他将自己的发冠摘下,随意地挂在陆轻眉发间。高贵的陆氏女看起来好狼狈,他弯唇直乐。

    他伸手摘下她的钗钏,让她换下她的裙裾。

    李微言的气息拂到她耳边,声音漫不经心:“你那么想去行宫主持大局,那就穿我的衣服,扮成我,偷偷从旁边那个小路走吧。希望你这么差的身体,能撑到那时候……而我呢,只好假扮嫂嫂,引开敌人了。”

    陆轻眉被李微言推下车,她手从他腕间滑落:“李微言——”

    马车重行,死去的车夫和汉子被推下车。女式衣帛在风中扬起一道弯弧,那驾车少年朝后随意地摆一摆手:“嫂嫂,我等你救命呀。”——

    大散关西北战场,和亲团步步后退。

    日入黄昏,落入地平线。

    他们抵挡不住不会死的兵人,也抵挡不住雪荔。这些兵人会冲破他们的这条线,会和霍丘军汇合,他们一举南下,整片南周都会卷入战火。

    众人目染红意,全靠毅力强撑。

    阿曾神色冷毅,下巴紧绷。他一次次在反复衡量,该不该认输,该不该后退。他亦想帮林夜,可是和亲队的人越来越少,他们要拦不住了……

    高山之上,突然传来少年抑扬顿挫的声音:“这个和亲团,没有我,不行啊——”

    嘹亮少年声紧接着:“雪荔,看招——”

    雪荔耳朵一动,后空翻后旋。那少年从高山上甩出的暗器对着的却不是她,而是窦燕。下方的窦燕一怔,骤然间福至心灵,将那暗器收入自己的机关管枪中,飞身上树,配合那少年,朝雪荔射出一枚银针。

    窦燕看到飞出的那根银针,心就沉了:一根银针有什么用?

    粱尘太不靠谱了,雪女百毒不侵啊。

    那根银针,刺入了雪荔脖颈。

    窦燕因为配合高处的粱尘,离雪荔只有一丈距离。这么近的距离,没有人救得了她。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却见那根银针后,雪荔倏然跪地,捧住心脏,喘息困难。

    魔笛声断断续续。

    万年思绪好像隔着一重烟雾,模模糊糊地在她眼前浮现。

    许多声音在耳边交织——

    “雪荔。”

    “雪女。”

    “小雪荔。”

    千言万语,化成一句隔着山海的,山顶少年不管不顾、模仿林夜的唤声——

    “阿雪。”

    如雪消,如云散。

    人为什么而活着?如果遍是背叛与算计,人为什么还要活着?

    周身剧痛,心脏攒刀,每一寸呼吸都冷汗淋漓,幻觉与真实在脑海中往复流连。在万般痛楚下,雪荔咬得齿关噙血,终于寻到了一丝自己的神智。

    她睁开了眼。

    夜幕沉沉,星子半空。

    风这么静,带着霜雾包裹他们。雪荔染血的眼睛,穿越人海。她摇摇晃晃地爬起来,迷乱的目光聚光又涣散,涣散后再次聚瞳。她腾空飞起,“问雪”袭杀宋挽风。

    观战观得不耐烦的白离陡然站直,长身入战。

    第98章 第 98 章 “照夜将军回来了!”……

    雪荔的匕首和白离的指虎撞上, 以二人为中心,强大的内力如洪浪卷向四周,飞沙走石, 草木斜掠。昏昏然,无数兵人和侍卫们倒飞了出去。

    宋挽风也展开铁扇,腾空后翻, 抵挡那两大高手对决掀起的内力洪潮。

    雪荔的神智,从魔笛下短暂恢复一瞬。但是魔笛声不停,断断续续的音律下,雪荔一双眼睛时而清明, 时而浑浊。她勉力忍痛, 忍得脖颈青筋颤颤, 握着“问雪”的手指发白发麻, 虎口蜿蜒渗血。

    心跳咚咚扰乱, 幻觉频频丛生,雪荔在万般艰难下,仍再一次发起了进攻。

    势不可挡,凌厉斩杀。

    若非对手是白离,她当真可以走到宋挽风面前。可惜对手是白离——二人数招过下,白离撤步两丈, 惊讶道:“你内息很乱,神志不清。你全盛时也未必是我对手,如今这种状况, 何必和我打?”

    平心而论,白离一直很同情她,也想要雪荔与自己同行。

    白离说道:“雪女,很多事情你不知道……但是, 你原本就应该是我们这一边的。玉龙培养你,是为了霍丘国的大业,不是为了大周朝。你到现在,都不明白吗?”

    他露出笑,试图在乱战中说服雪荔:“你不是想见玉龙,想要你师父吗?只有跟我们走,你才能见到。不要抵抗魔笛了,你抵抗不了的……”

    雪荔齿缝间,轻声如呓语。极大的痛苦钻心,她的呓语声,只有她自己模糊能听到:“为什么我抵抗不了?”

    魔笛声钻入她的筋脉,她神智又开始恍惚,丧失自己对身体的掌控……而她迷失片刻后,高山上少年郎君的再一枚针刺入她后脑某处,她又短暂寻回了些自我。

    每当她稍有神智时,她便一言不发,纵向白离。

    她最想靠近的,是白离身后的宋挽风。

    宋挽风凝望着雪荔。

    他目光慢慢上挪,望向山上——有个少年郎君,蒙着面,穿着混搭的乱七八糟五颜六色的服饰,一次次向下方射针,落入雪荔体内。

    他在帮雪荔恢复神智。

    操控魔笛的明恩本就不完全自信,如此一来,明恩更是手忙脚乱,额上渗汗。

    霍丘国监视者怀疑的目光落到明恩身上,他们最后方的明景啧精神一振,目光熠熠地悄悄仰望那高山山丘间的少年郎。

    敌人认不出他,明景则自然认得出那是粱尘。粱尘如今激发雪荔神智的方法,还是她教的呢。只要粱尘可以继续,三哥的笛声就无法完全控制雪荔。

    这是针对魔笛最好的法子了。

    明景祈祷粱尘可以坚持更多时间,下方的宋挽风,则发现高处少年的鬼主意后,朝身后武士吩咐两句。于是,“秦月夜”的数位杀手甩出长索,攀山纵上,向高处的粱尘杀去。

    下方霍丘国人的弓箭,也朝山上射去。

    粱尘蒙着口鼻蒙着眼,在草木间跳跃:“哇,你们也太不讲规则了吧。”

    而和亲团这一方,阿曾自然立刻命令:“派一组人去帮……”

    窦燕口快,压住阿曾的话:“帮那个不知道是谁的少年郎!”

    极短的时间内,阿曾和窦燕目光对上一刻,阿曾再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继续战斗。

    他们关注着雪荔和白离,皆为雪荔捏一把汗。

    这方面,白离倒和他们想得差不多。那异族刺客哇哇大叫,不可置信:“雪女,你疯了吗,你不要命了吗?你这么和我打下去,你是真不想活了啊。再这样,我就不留手了……”

    “你们何曾留手?”雪荔自损式的打法,让自己与白离的招式混乱无比,“想杀我,便来。”

    白离一掌拍下她额头,血丝顺着额心滴落。剧烈痛意,又让雪荔从魔笛中找回几分神智。可雪荔心脏好痛,全身筋脉好痛,她感觉气血纷涌血脉欲崩,整个人似随时要爆炸……

    爆炸无所谓。

    她可以死,没关系。

    敌人必须和她一起死。

    师父的真相必须被她找出来。

    凛冽杀意凝聚在少女的眉心,血迹斑驳下,她硬是撑着那口气,从时而清醒时而混沌的状态中,将白离击飞一瞬。就靠着这一瞬的时间,她的匕首再次横向宋挽风——

    “哐——”

    兵人与武人的交战溅出大片火星,白离咳嗽着从巨石大坑中爬出来,便看到纵飞在半空中的雪荔,“问雪”和铁扇相击后,铁扇的主人朝后疾退间,脸上被风切出了几道血口子。

    宋挽风含笑。

    洌冽痛意从脸上血刀子间渗出,他并不在意。他身为风师,一向运风御叶,自以为自己到底有胜过雪荔的一处。而今雪荔如此拼命,他感到雪荔即便是轻功,也终有胜过自己的一日。

    这便是“无心诀”吗?

    她拥有无上天赋,玉龙用“无心诀”催发出无限潜力。失之得之,皆是“无心诀”。

    宋挽风静静地看着雪荔,他朝后飞退间,靠话语,来蛊惑她:“你还不愿意承认吗?你如今的状况,难道是我造成的吗?是我逼着你服药,是我日日磋磨你吗?

    “魔笛声只对你有影响,只控制你。这难道,会是我做的吗?”

    铁扇卷起长叶,叶状成齿啮形,在雪荔颈上割出血口子。魔笛声如夺命般催来,雪荔内力凝滞,神思恍惚间从高空中跌落,摔入兵人堆中。

    她不控制兵人的时候,兵人的武器朝向她。她在尘土间翻滚几圈,如人躲兽,趔趄又狼狈。

    阿曾那边焦急:“雪荔!”

    阿曾朝高空喊道:“有没有法子,让雪荔彻底摆脱那个笛子?”

    高处的山峰间,粱尘和奔上山袭击他的杀手们交战。左支右绌,他自己这方变得情势艰难,几次想关照下方的人,都被杀手们逼了回去。

    粱尘无暇他顾。

    下方,雪荔从兵人中挣出一席之地,跌跌撞撞地爬滚向前。魔笛声在她脑海中摧枯拉朽,她想爬起来,又摔下去。

    她听到了宋挽风的话,她咬着牙抬起头。少女的脸颊上沾满了尘与血,让人看得十分心悸:他们从未见过,有人将雪荔逼到这个份上。

    而这,是宋挽风做的。

    隔着人海与杀戮,雪荔怔怔看着宋挽风。

    她感受着体内刀绞般的痛意,她模模糊糊地想,这是不是便是林夜经常感受到的那番痛苦。原来这么痛……她又模模糊糊地想,是啊,是谁让她痛成这样呢?

    魔笛对她的影响如此强大,难道是宋挽风造成的吗?

    她盯着宋挽风。

    宋挽风轻声:“你自幼,就每月服用药物,不是吗?她说,要改变你的体质,要你的身体和旁人不同,你每月服用药物都很难受,但你从来没有停过一次。

    “去年年末,她死了,你再未服药。但是今年,你服用了最后一次药。”

    雪荔怔忡地想,她何时服用最后一次药了?

    她毫不犹豫地想到,几个月前,她与林夜说,自己体内好像多了些什么,自己觉得不对劲。林夜和她曾经因为这件事,去找光义帝讨要血,惹出诸多事宜……而那研究皇帝血的老神医,一直没有告知结果。

    她太忙了呀。她一会儿杀光义帝,一会儿逃亡,一会儿又追霍丘国线索。她忘却自己身上的麻烦,这重麻烦,在今日,终于带给她灭顶般的伤痛。

    宋挽风轻声:“小雪荔,这就是,‘兵人计划’。”

    魔笛声“咚咚”,每一下都捶打雪荔的心脏。雪荔感到自己的心脏,随时要碎在其中。

    而她的心,好像已经开始碎了。

    雪荔抱住头,忍着裂开般的阵痛感。

    噬心,无心诀,兵人,药物……师父,宋挽风……林夜,照夜将军……她是檐上的冰凌,看着蜘蛛在檐角织网。数年间,无数混乱丝线已成迷乱蛛网。

    那些蛛丝所指向的方向,让她的思维越来越清晰。

    而有一刻,雪荔不想要自己的“聪敏”。

    天色渐渐暗了,黑夜落到少女眼中。少女仰头间,恍惚想到了曾有一个时候,“木偶双老”追杀自己与林夜。那“木偶双老”说,他们背后的人,许给他们一个承诺。

    谁能请得动不问世事的“木偶双老”出山呢?

    如今,看着这漫山遍野的兵人,看着这些兵人似乎能被失去神智的自己控制,雪荔渐渐明白了:背后人,应当是霍丘国的那位卫将军。卫将军承诺给”木偶双老“一门控制傀儡的秘诀,才让那两个老人愿意出山,捉拿雪荔。

    而那秘诀,正是此时作用在自己体内的药物啊。

    长年累月浸泡在药物中,身体被改变,心脏已偏离,五感敏锐而神思钝化……这不就是霍丘国想要的“兵人之首”吗?

    大周国皇帝嫡系一族体内的剧毒“噬心”,原来是“兵人”“无心诀”的前身啊。原来师父他们,一直在用自己做实验。日日的思念化为执念,原来檐下的冰凌奋力割断那些蛛丝,朝天光下爬去时,冰凌也成为了自伤的利刃。

    玉龙……师父……宋挽风……

    谁为她下药,谁逼她服药,谁诱发她的药性?!

    她这一生,到底算什么呢?

    雪荔从地上爬起来,悲愤地大喊一声,朝宋挽风扑去。她的速度何其快,眼神何其绝望何其决然。在这样杀气笼罩下,宋挽风避无可避。杀气包裹着宋挽风,宋挽风眼见要死于雪荔的手中,他眼中,露出一丝解脱之意。

    这解脱之意,让雪荔握着“问雪”的手一抖。与此同时,白离从后袭来,掌风拍向雪荔之间,雪荔躲避时,不得不放过了宋挽风。

    雪荔和白离掌风对轰,雪荔拼死要杀他,寸息之距,白离见她青筋汩汩欲断,忍无可忍喊道:“我对你几次手下留情,你不懂吗?好好好,告诉你也无妨,玉龙是我师姐——

    “雪女,你是我师姐的徒弟!按你们中原人的说法,你应当叫我一声‘师叔’的。”

    师姐弟?

    师叔侄?

    白离目光温柔地看着她,下一刻,他被少女勒住脖颈。他反臂腾空袭她,指骨拍向她脸颊。白离重获自由之际,雪荔亦被他击得,如白鹄般朝后疾退。

    雪荔和白离同时向后翻飞,再次跌撞在树身上。魔笛声催心间,内力骤消,骨肉撞树的“咔擦”声,让雪荔一口血吐出。她摔到人群中,血沿着眼睛往下落。

    白离着急:“雪女,你听我说,我没骗你。你真的是我们的人……”

    乱七八糟的说法让少女无从思量,而心间剧痛诱发着诸多情绪如潮如洪,让她脸色白如死人。浑身血液从心房升到喉咙,再从眼中流下双颊。

    千军万马后的宋挽风,爬起来向雪荔奔去的白离,还有阿曾、窦燕,以及高处那焦急探头朝下观望战局的粱尘,都怔了一怔:他们看到血泪顺着少女的脸颊,滴落在尘土间。

    少女清盈的一双眼,浸满了血与泪。

    时到今日,难道她算是霍丘国人吗?她是敌人,与南周为敌吗?

    世人从来没见过雪荔哭过,从没见过雪荔落泪。

    她是个与他们都不同的人,她的情绪远淡于他们,她对尘世的感知远慢于他们。若要逼得这样的少女落泪——

    阿曾怒吼:“雪荔,冷静,别听白离的话,也别信宋挽风的话!”

    白离气笑,阿曾朝他扑去。这般武力微弱的人在白离眼中不值一提,然而此飞萤扑火般的架势,让白离目中露出困惑,肃然以对。

    窦燕也手指发抖,目中生热。她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重新沙哑着声音指挥身边武人们,拦住这些非生非死状态的兵人。

    而那流着血泪的雪荔朝着宋挽风,哑声喃喃:“可你是我师兄……可你是我师兄……”

    玉龙是她师父呀。

    万般痛苦中,粱尘用内力大声喊道:“他们说的真实与否还不知道呢,雪荔,别被他唬住!你师父养你那么多年,什么师姐弟师叔侄,等小公子来了再说啊。”

    窦燕在拼杀中压力重重,她尽量不加入这个话题。但是雪荔落泪让人心疼,她忍不住帮了腔:“是啊雪荔。小公子那么聪明,我们等等他好不好?”

    是了,他们说的,未必是真的。

    雪荔恍惚打起精神。

    白离打飞阿曾、自后追向少女时,雪荔靠着这个念头,重新爬起来。她不理会白离望着她的复杂目光,她靠着这一丝不确定的信心,抵抗着魔笛对她的控制。

    而阿曾他们,紧张地看向宋挽风,生怕宋挽风再说些什么,摧毁雪荔最后的意识,彻底毁了雪荔。

    可不知是宋挽风没有想到这一层,还是宋挽风尚有几丝良心。他凝望着雪荔与自己身体意识的挣扎、凝望着雪荔和白离的战局,他竟没有开口。

    他的心神穿越这方战场,想到的是白雪笼罩的雪山,想到的雪山之巅,背对着他们坐于山巅、眺望着不知名远方的玉龙。

    宋挽风喃喃道:“所以,我才一直要确认,‘无心诀’完好无损,在你身上啊。”

    只有这样,背叛之时,你才会受伤最小。

    我亦疼爱你,可你……为什么不肯回雪山,为什么要一直和林夜在一起,卷入这场战乱中呢?

    这场漫山风雪,早已弥漫了我们的一生。而国与国之间的战争,小小一粒雪,卑微一缕风,都会被碾碎的。

    宋挽风又想到了玉龙。

    长年累月,玉龙坐于雪山山巅,寡情寡爱。两个徒弟总是在山巅找到她,两个徒弟都不知她眼中常年融化不了的雪一般的神色,代表着什么。

    宋挽风少时,不知道玉龙在望什么。

    而今,他已经知道了玉龙长年累月的阴郁是为的什么。他的心离师父前所未有的近,为了师父,他愿意忍受一切。

    他强逼着自己不去看雪荔,他在心中说服自己——

    只要魔笛完全控制雪荔,就好了。

    只要这一切结束,他就可以带回师父,带回雪荔。

    “无心诀”下,雪荔不会有心,没有心的人,不会太痛苦。即使林夜也许让“无心诀”的效果变得不稳,他已经试探过,雪荔仍没有有世人那么强烈的感情。

    只要再坚持一些日子、再坚持一段时间。

    再坚持、坚持——

    一马平川的尽头,地平线后,涌不尽的黑夜深处,有马蹄声轰烈而来。

    孔老六人还未到,便高声大呼,振奋己心:“和亲团的兄弟们,我孔老六带着江湖上的人,来帮你们了。是小公子早早找到我的——”

    阿曾断了几根肋骨,跌在地上半晌爬不起来。骤然听到这声音,他持着刀颤颤爬起,目中浮现喜色。

    被兵人逼得步步后退的和亲团武士们重新有了精神,他们回头,看到满山火光后,大批人马逐来。

    来人数量不算多,只有百人左右。而这已是孔老六能带来的半信半疑的江湖人的全部了。

    这些江湖人未必能改变战局,但是可以帮他们一起,拖延时间——绝不能让兵人进入战场,和霍丘国军队合二为一,共攻南周。

    宋挽风喃声:“这些江湖人,也只是拖延时间而已。可是魔笛之下,你们又能拖延多久呢?你们赢不了兵人的……”

    宋挽风低头思忖:奇怪,林夜去了哪里?

    为什么这些良莠不齐的江湖人都被动员到了,林夜本人却未出现?

    他心头生了一重不安燥意。

    在宋挽风望着战场发呆,阿曾带着新来的孔老六浴血战场,雪荔与魔笛争夺意识、又与白离战斗的时候,被困在山头的粱尘着急非常。他想帮雪荔,但他一时间杀不光这些杀手,他还得小心,不让这些杀手看到自己的脸。

    他得寻找下一个机会,用针去唤醒雪荔意识,帮助雪荔对抗魔笛。

    然而他也无奈:明景说,这个法子,只能这样。

    他原本是要去金州,要去找林夜的……他只是心神不宁,只是觉得敌人没有追上自己很奇怪,他靠直觉反身,放弃林夜那边,不想遇到了雪荔这方。

    他从明景那里学来的法子正好可以帮助雪荔。

    可是,林夜现在到底在哪里?

    小公子的算无遗策,能够再一次帮他们渡过难关吗?——

    大散关直通金州的东南战场上,霍丘国的兵马,终于现身。他们穿戴铠甲,武器齐全。

    迎战的赵将军和陈将军带着万千兵马,隐隐不敌对方。川蜀军先前经历光义帝身死之事,孔将军身死,川蜀军被疑,陆氏试图掌控军权……霍丘国的出兵,正在川蜀军最虚弱的时候。

    卫长吟亲自坐镇此战。

    战局一马平川,逶迤而下。卫长吟立在小小山头,看着密密麻麻的敌我将士,他目光穿越他们,好像看到一百二十年前大周朝和霍丘国的战局。

    一百二十年前,霍丘国就是从大散关,被逼退兵,逼退西域,一路逃到沙漠海。

    他们没有被赶尽杀绝,是圣主仁慈,冥冥中庇佑他们。

    一百二十年后,霍丘国将从同一个战场,宣布他们的回归。这一战,甚至不为胜,只为让世人看到霍丘国。

    卫长吟轻蔑地看着川蜀军。

    自己布局这么多,日日练兵日日谋略,失去了照夜将军的川蜀军,拿什么和自己对战?

    卫长吟下令:“南下——”

    旌旗高悬,战鼓咚咚,霍丘国的将士们带着仇恨与肆意,一拥而下:“南下——”

    “南下——”

    川蜀军的将士们声嘶力竭:“挡住他们!”

    “不许退!谁退就以战俘处置。”

    “我们人数比他们多,绝不能败。”

    可是这场战场猝然而起,川蜀军三大将领失去了孔将军,这些日子,军中又流传着“皇帝害死照夜将军”这样的传言。人心一乱,战场之上,哪有心气?

    眼看军队节节败退,指挥这场战争的赵将军目眦欲裂。

    赵将军抹去眼角的血,那血怎么也擦不干净:当日光义帝命他阻拦雪荔,因为行宫前那场战事失力,他便开始一直打败仗。后来被陆氏女质问,他满心暴怒。

    小小一个门阀世家女,懂什么战争,又凭什么想夺走军权?

    赵将军需要这场胜利,可是眼看着,他好像打不赢。敌人精气神足,将领才能卓越,非他能比……赵将军眼看着敌人朝前方峡谷冲去,只要冲破那峡谷,前方还有什么能拦住他们?

    陈将军在那里拦人,可是赵将军知道陈将军和自己半斤八两。

    似乎要输了。

    夜如泼墨,天上银瓶乍破,哗然墨色伴着星子,沿着那银河尘霜,朝下方的炼狱人间倾倒。

    “哐——”

    川蜀军的旌旗扬起,峡谷之下,霍丘国的军队们遭遇山石冲撞,被逼得走回头路。山石簌簌从高处跌落,许多霍丘国军人死在山石下,逃也来不及。观看战局的卫长吟猛地起身,看向两岸悬崖。

    先前,那里分明没有人,而今——

    一行南周将士跃马而行,出现在悬崖边,眺望着下方的山石局面。为首的骑马者,黑氅白裳,衣摆飘然,身如玉长,玉质金相。

    隔着一座山头,卫长吟死死地盯着那个人。

    卫长吟认识那个人。

    许多人都认识那个人——

    他们看那位少年公子朝他们嫣然一笑,缓缓地朝身后人摊手,身后人将什么递给那少年公子。少年公子将那什么东西盖在脸上。

    少年将军长袍卷风,勒马于崖。夜幕间野火寥寥,星子倒倾。

    炼狱战场,唯有狻猊恶兽,震慑三军。

    下方死一般的寂静。

    山岭间死一般的寂静。

    呼呼风声伴着星落如雨,震天欢呼与惶然惧语从军中传出,不只是川蜀军,也包括霍丘军。

    卫长吟盯着那人,目光一点点沉下——

    “照夜将军!”

    “照夜将军回来了!”

    “照夜将军还活着。”

    “我们得救了!”

    第99章 第 99 章 “将不在勇而在谋。”……

    金州城中人心惶惶。城中百姓不知敌军是谁, 不知敌军数量,但已经在各类谣言中惶然奔逃。

    火烧烟燎,城中混乱。百姓背着包袱试图逃亡间, 许多穷途末路的恶徒冒了出来,铤而走险,和城中卫士们展开厮杀, 或杀或抢。

    李微言面无表情。

    他从马车窗缝中看到呻吟的跑得慢一些的平人被恶徒追上,又看到偷儿公然与商人抢财物,还看到有卫士仗着身份、强占百姓财物……按说常年浸在战火中的城池不应如此慌乱,但怪就怪照夜将军让金州享了许多年太平日子。太平年代的百姓, 不想再经历战乱。

    马匹被箭射中, 马车一癫, 李微言便被从车中甩了出去。他头也不回, 掉头便走。他虽身形修长, 但披着女式袍衫,又一向昳丽多姿,如今昏暗阶段,身后的贼人竟一直没发现自己追的人是李微言,并不是他们想捉的陆轻眉。

    李微言虽然不会武功,但好在多年关押受折磨的日子, 让他在邪佞之余,也长了几分机灵脑子。他凭着这份机灵,在城中大街小巷中穿梭, 身后人时远时近,始终没抓到他。但追他的人到底是武人,双方的距离在无限拉近。

    抓到他,是迟早的。

    李微言很淡然。

    他甚至混不吝地想:敌人捉到他, 说不定比抓到陆轻眉更有用呢。陆氏不是想挟他,让他当傀儡皇帝吗?如果他这还没上位的傀儡落到了敌人手中,好嘛,陆家肯定转头就不认他了。

    李微言想得乐不可支。

    他不怕杀戮不畏生死,他人的倒霉则让他喜闻乐见。他装誉王世子,其他装得不算像,但那份“爱看人交霉运”的架势,则比真誉王世子还真。

    “救命啊!”

    “敌军攻城了!”

    火烧寥寥间,百姓们张皇而逃,小儿啼哭声与妇女凄厉喊声混于一处。李微言窜入一个巷中时,抽空瞥了一眼另一边商铺下的一出作恶事端:一个成年男子,公然抢一背着孩子的妇人的襁褓。

    李微言哂笑:蠢材。

    知道敌军是哪个吗,就自乱阵脚。

    他压根不爱多管闲事,他自己未必比别人幸运。他瞥一眼便要移开目光,却在下一瞬,目光重新掠了过去,盯着那个抢襁褓的成年男子。

    那个人……

    络腮胡,背脊结实,裸露的手臂上有一块烙铁灼烧般的痕迹。这成年男人高大,却有些瘦,抢一个妇人的襁褓都费了半天力,也没有抢过来,可见身体不怎么样……而这样的特征,李微言前不久,刚刚见过。

    他亲自和这种特征的人面对面,将烙铁烙在了这样的人身上。

    那些人是山贼。李微言为了取信光义帝,在关押山贼的牢狱中,他用烙铁折磨被抓的山贼,听他们辱骂“誉王”上下。他们此时应该在牢狱中,不应该在街巷中。

    李微言听到那个抢妇人襁褓的山贼声音沙哑:“老子有正事要干,老子要活命。你们再不放手,老子就杀了你们。”

    妇人和孩子凄然大哭,孩子去咬贼人的腿,李微言则在想:正事?越狱的山贼有什么正事?

    脑海中,白光一现,他忽然想到了一种可能。种种蛛丝马迹在他脑海中串出了一个真相,李微言被这重真相弄得,脚步趔趄一二,身后追他的恶人便追了过来。

    跑入巷中,汉子冷笑:“陆娘子真能跑。”

    汉子扣住李微言的手臂回头,少年被扯得翻身,妖冶艳丽的面容冲他而来。容貌自然一等一的好,可这不是他要找的人。

    李微言此人恶劣,他做女子羞答答的模样:“壮士抓痛我了啊。”

    汉子被恶心得浑身一层鸡皮疙瘩,大骂一声,一巴掌甩过去。李微言被甩得往后跌倒,坐在一如山箩筐上。箩筐如山倒,他也歪歪斜斜地倒下去。李微言哈哈笑,汉子扑过去,横刀拔出。二人拼命,斜刺里突然听到一声大吼,一把颤巍巍的屠刀从箩筐后递出。

    李微言眼看这又是一把颤巍巍的武器,唯恐这人和他那没用的嫂子一样杀不了人,干脆在地上一翻,抓过屠刀手柄,一同朝前递,刺伤了汉子的大腿。

    汉子大腿如血涌,李微言趁机拔过屠刀,抓着人扑过去,捅了第二刀、第三刀。

    血溅在砖墙草木上,也溅在少年秀白的脸上。

    点点血迹让他显得更加妖艳。

    李微言喘着气回头,看到一个不认识的老头从那箩筐后钻出来。老头子须发皆白,满脸皱纹,腰背伛偻,正满脸怒火地瞪着他。

    这里刚死了人,老头子脸色惨白,双腿战战。他枯槁的手扶着残垣,快要站不直,可他瞪着李微言的架势,却精神矍铄。

    李微言莫名其妙。

    不过他这人一向狗见嫌,旁人对他没好脸色,他早就习惯。他转身便要走,那老头子却不甘愿地朝他开口:“誉王世子,去小老儿家里躲吧。老头子年纪大了,就不跟他们逃出城了。你要不怕,可以在小老儿这里歇个脚。”

    李微言惊讶了:“我们认识?”

    这老头子如受了欺天大辱一样,恨不得跳起来打他,只碍于年龄而做不到:“誉王世子身份尊贵,自然不认识我这样的平民。但小老儿运气不好,曾和世子殿下一起蹲过黑屋,被山贼们看押数日。”

    李微言恍然。

    原来是和他一起被关押的老倒霉鬼之一。

    和他关一起的人,不待见他正常,帮他便不正常了:“我不小心帮过你的忙?”

    这老头子面孔涨红,看样子被他气得不轻。李微言正觉得自己要找到他人熟悉的厌恶感了,这老头子又将火气压了下去,垂下眼没好气:“不是都说誉王世子是要继承皇位,要去建业当皇帝去了吗?”

    李微言:“他们蒙你的,你也信?”

    老头子瞪他:“你能不能有点志气?咱们金州什么时候出过皇帝,你就不能、不能……像那天救我们的小公子那样像样一点吗?”

    李微言:“……”

    老头子:“老头子年纪大了,说话难听,也不怕你治死罪。要我说,谁愿意救你?就你那张嘴,分明没少帮我们,却谁的情都不想领,让一屋子的人被你救了,还厌恶你厌恶得不得了。要不是老头子活得久,看得多,也跟着后生一起不给你好脸色……你刚才就死了!

    “我救你也不是单为就你,你是要当皇帝的人,你可不能死。老头子虽然没读过书,却也知道这天下不能没有皇帝。你看这打仗打的,还没看到敌人影儿呢,人都吓跑了。这要是没有皇帝镇场,金州就完了。

    “金州不能再被抛弃了啊,人要死光了。”

    李微言微微怔住。

    老人家弓着身,往箩筐后的矮屋走去。李微言盯着他瘦矮摇晃的背影,盯着他的满头银白,心中忽然有些异常。

    当人间成为炼狱,被战火吞没时,王公贵族和寻常百姓,又有什么区别?当他被关在玄武湖畔生不如死时,寻常百姓求一个“和平年代”也一样的艰难。

    他自然不幸,旁人却也未必幸。

    黎明光下,老头子回头朝李微言喊:“还不过来?”

    李微言漫不经心:“我有事。”

    他掉头便走,任由那个老头子又在背后骂他一通。而李微言踩过刚死的汉子尸体,重新奔出巷子,看到那个山贼终于抢到了襁褓。

    妇人抱着自己孩儿,绝望地坐在地上哭。山贼抱着襁褓就要跑时,一只少年纤细的手腕递来,扣住了他。

    那少年声音如鬼魅幽幽:“若是以前,你们在山上烧杀抢掠吃饱喝足,我是打不过你们的。但你们在牢狱中被关了几个月,饥肠辘辘,连我都能按住你。”

    山贼大惊回头,看到一张噩梦般的少年脸。

    李微言若有所思:“果然是你们。谁放你们出来的?”

    金州有人乱,自然有人守。在“敌军南下”的谣言传遍满城时,还有卫士在散发着“没有南下,没有敌人”的告示安抚百姓。卫士们在抓散步谣言的人的时候,陆轻眉终于到了行宫。

    簇拥她的侍女与侍从不敢抬头。

    陆娘子此时的衣容不整,已有损闺誉。她平日那般重视礼数,今日也顾不上了。她一边赶往行宫正殿,一边吩咐:“把之前备下的军粮全部发去前线,派陈将军……”

    侍卫:“陈将军夜里就偷溜出城,去前线了。”

    陆轻眉皱一下眉,又道:“韩将军……”

    侍卫:“韩将军告病。”

    陆轻眉被烟呛得咳嗽一声,正殿门开,她正要再说什么,一道威严却也不失温和的声音在殿中等着她:“什么军粮?”

    陆轻眉眸子微微亮起。

    她蓦地扭头,看向殿中坐着的儒雅中年郎君。龙章凤姿,雍容有致,正是她许久不曾见的父亲,南周宰相,陆相。

    陆轻眉:“爹……”

    陆相抬手打断她的话:“此地有兵祸之乱,你我闲话休提,先撤城再说吧。你比我在这里多待一段时间,更了解金州局势,就暂时由你出面去集合所有人……”

    陆轻眉:“所有人里不包括所有百姓吧?人数太多,时间太短,便是弊端。何况金州没有兵祸之乱,那是城中有人生事。前线战士们浴血奋战,尚未有消息,金州城会是这场战争的最后一道防线。若此时弃城,岂不是将整座城让给敌人了?而我们甚至连敌人是谁都不知道。”

    陆相目光幽幽地看着她:“哦,你不知道敌人是谁?”

    父亲目光如炬如电,照得陆轻眉心头一寒。她只睫毛轻眨一下:“我只知,此战必须赢。爹爹刚来,爹爹也说了,你们不知金州局势,不如听我的。”

    陆相:“弃城不是我一人的主意,是诸位大臣与我一同的决意。如今多事之秋,先帝宾天,新帝未嗣,我们得保证新帝的安危……”

    这时,侍卫在陆轻眉耳边轻语两句。陆轻眉眉头蹙了下,再次舒展。她朝向陆相:“看来那些与爹爹一同来金州的大臣们听到战乱,就不敢进金州城门,只让爹一人前来了。可我此时不能听爹爹的,我必须守在金州,不能放弃金州。”

    陆相盯着她。

    这个女儿,瘦削,单薄,体弱,性强。她自母胎带出来的体弱之症,总让父母几多愧疚,几多心疼。自小看着花骨朵般的女孩儿长大,陆相自然希望她得偿所愿。

    整整半年,陆相知道陆轻眉频频出城,频频忙一些他尚不完全知晓的事务。

    旁的父亲会阻拦,会过问。但陆相不会,陆相本就希望陆轻眉不要困于建业,不要余生了却后宫。陆相常想,若女儿与儿子的性情能换一换,便好了。若轻眉像良辰那样跳脱,便不至于整日病弱苦闷,一心只为家族;若良辰有轻眉的几分沉稳,陆相也不会将儿子送去山上读书,想要儿子收收性情。

    显然,此时陆相还不知道他的儿子背着他干出来的大事,他却已经因为女儿干出来的这大事,有些头痛了——

    “轻眉,你不懂政务……”

    陆轻眉轻声:“爹,我懂。我正是懂,才知道此时绝不能退。一百二十年前,南周就是退下大散关,从此再没北上,再无收复神州的可能。建业上下耽于享乐,遗忘祖志,与北周和亲,这样的国策,不正是放弃‘神州一统’的机会吗?

    “爹,我读遍史书,我自小养在你身边,我知道只要一旦退,金州便给敌人了。建业没有余力,也不会愿意出兵收复。先帝只愿守着建业,建业臣民们也这样想。大家都不在乎建业以外的百姓,尤其是边界之地的百姓。南北周的问题已然很复杂,我们不能将问题变得更复杂……”

    “更复杂?”陆相若有所思,“你知道敌军是哪一方的人?”

    陆轻眉顿一下,觉得不应隐瞒宰相:“是……”

    “是霍丘国,”一个清朗的少年声从殿外传来,大步进殿,“相公,陆娘子,恕我无礼,没手给你们请安啊。”

    陆轻眉骤然转身,陆相凝目看去。

    大殿门半开,李微言用剑逼着一个趔趔趄趄的汉子,将这汉子一径摔入了殿中。此殿鸦雀无声,守卫的侍卫们面不改色,既当做看不见他,也不数他无礼。

    陆相盯着李微言:这么个、这么个人……就是遗诏中的“誉王世子”?

    陆轻眉矜贵屈身:“臣女向陛下……”

    李微言:“哈!嫂嫂,自家人面前,你也这么装模作样吗?”

    陆相幽静的目光再次瞥向陆轻眉,陆轻眉感到方才尚且沉静的心湖,此时聚起冰刺,抵得她背脊生出冷汗。她知道李微言毫无皇室子弟的风范,也绝无帝王威严,但她一手承办此事,如今当着父亲的面,他不羞愧,她十足羞耻。

    好在,陆相的目光,下一刻落到了那被五花大绑、摔在地上的汉子身上:“这是谁?”

    李微言:“本来应该关在天牢里的山贼,却跑到了城里,和人汇合,抢人财物,发散谣言。喏,那个‘敌军南下’的消息,就是给他们下令的背后人交给他们的任务。”

    李微言嘲笑道:“嫂嫂,天牢不严实啊。要是像关我时那么严防死守,这些山贼怎会被救出去?”

    陆轻眉拧眉。

    陆相:“誉王世子何时被关?”

    李微言飞快看一眼陆轻眉,目光古怪。他这才意识到,陆轻眉居然没有把他的真实身份,告知陆相。

    为何不说?

    总不会是试图救他一命吧?这天下觊觎真正小公子的血的人那么多,陆轻眉是为了让他当皇帝,试图保护他呢,还是她对他的血,有别的想法?

    是了,她不是体弱多病吗?她也许就是另一个光义帝,想独自守着他这个血袋……

    李微言想得出神时,陆轻眉开口:“你抓这山贼,特意跑来行宫做什么?”

    李微言回神。

    他再次看她一眼。

    陆轻眉被他看得奇怪。

    她目光坦然,李微言神色却迟疑一下,才挪开目光:“我本来想逃之夭夭,但遇到这个人,就恨得牙痒痒。他们以前那么折辱我,你们连个天牢都关不好,把人放了出来,这怎么行……我可不会放过害我的人,我就把他抓回来了。

    “顺便送你一条消息:当初,我能和山贼合作,背后也许有霍丘国的指引。”

    到此时,陆相已经全然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然而宰相不愧是宰相,陆相一言不发,只静立一旁,目光幽邃。李微言便又疑惑,以为陆相知晓一切。

    毕竟,一个什么都不知道的陆相,应该不会说出这样的话吧:“那岂不是说,你也与霍丘国联手了?”

    陆轻眉飞快地瞥她爹一眼。

    李微言到底年少,嗤笑抱臂,仰头看天:“我皇兄那么待我,我如果遇到机会,也许真的会叛国。但我确实没有那个机会,所以我也没来得及叛国,自然比不上我皇兄,他比我叛得快多了。

    “我当初到金州,确实和山贼合作,搞票大的,杀了誉王上下,劫持皇帝。那伙山贼答应得很痛快,我那时候不知道他们怎么胆子那么大,但我本来也不在乎。是后来林夜的话让我起疑:是啊,普通山贼怎么敢做这样的事?

    “今天我在城中看到这些跑出来的山贼,看他们放话‘敌军南下’,我才明白:如果在和我合作前,山贼们已经投靠了霍丘国,那便解释得通了。”

    陆相和陆轻眉都幽静地听着李微言的话。

    这条讯息,暗含太多线索。

    陆轻眉后退一步:“你是说……”

    李微言“嗯”:“我是说,霍丘国那位卫将军,很大可能早就和这些山贼们联络上了。恰恰我到金州,我和山贼谈合作。他们应该不知道我的真实身份,不然他们不会轻易放我走……总之,我和山贼的合作,应该正中霍丘国卫将军的下怀。他便让山贼引着我,一步步点燃金州的局势。

    “他知道我对皇兄有杀意,便递刀给我,把山贼们这些人手送给我,试图用我的手来除掉皇兄。皇兄确实死了,金州开始乱了,嫂嫂你和林夜魄力很大,努力瞒下了这桩事……但我想,如果那位卫将军本来就很关注金州,关注我的行踪,那么,光义帝死这件事,就瞒不过卫将军。

    “卫将军会在这时候发动战火,便是要趁着皇兄身死、无新帝稳住南周的时候,要致南周于死地。”

    陆相一言不发。

    陆轻眉脸色微白:“难怪这场战争比我和林夜以为的还要来得早,难怪霍丘国这么快集结好了军队。他们如果能和山贼都联系上的话,就说明这个局,他们已经布置好多年了……”

    她陡然色变,有些担心林夜应付不来。

    她在和林夜合作的时候,还没料到霍丘国的阴谋,时间跨度会这么长。

    陆相:“那么,小公子有何见解?”

    “小公子”三字,让陆轻眉睫毛骤颤,失口而道:“爹……”

    李微言一无所觉:“我没见解啊,我就是让你们知道这么个情况而已。怎么了嫂嫂?你要被吓晕了?”

    陆相又转向陆轻眉:“那么,林夜……又是谁呢?又在哪里呢?”

    好一阵子,陆轻眉才缓缓道:“林夜,便是照夜将军。如果我与照夜将军的计划顺利的话,他此时应该已经回到了战场。南周局势因陛下身死而混乱,只有照夜将军重现人间,才能震住已经乱了的军心、民心,以及,震住……那位卫将军。”

    陆轻眉轻声:“霍丘国那位卫将军,确实了不起,谋算了得,布局数年。而我和林夜反复思量,只有一桩事是出于那位卫将军预料的——

    “林夜是照夜将军这件事,在最重要的时刻,便是我们致胜的关键。”

    其实他们还有一枚棋子,是那位卫将军不知道的。真假小公子这件事,光义帝应该确实没有和任何人分享。那么,这枚棋子在关键时候,便也能给敌军添乱。然而她和林夜一致认为,这枚棋子不受控,即使要出,也不应该在此时。

    这枚棋子……如今正一脸百无聊赖地打量着陆相,琢磨陆相的态度。

    陆轻眉垂下眼皮。

    这枚棋子,必须在她手中握着。

    陆轻眉:“所以,我们是有机会战胜的。所以,我要给前线送军粮……”

    棋子这时候又跳了出来:“前线?你们是不是没人可用?我去呗。”

    李微言朝陆家父女二人粲然一笑:“不错,我宁可去战场上晃一圈,也不想配合你们,玩什么皇帝过家家的游戏。我要是不幸死在战场上,那你们的游戏,我就陪不了你们玩咯。”

    父女二人交换一个眼神,皆未多言——

    然而霍丘国的局,卫长吟布置的,绝不仅仅几个月。

    然而无论他布置了多长时间的局,当乱棋入局时,一切便有了变数。眼看本来已经溃烂的川蜀军,在照夜将军现身后,重新迸发出了新的生机、战力,卫长吟面如沉水。

    他身后的几位将军慌乱,小声讨论:“假的吧?怎么可能?照夜将军死了啊。”

    “怎么不可能?你们想想,当初我们派那伙山贼挖照夜将军的尸骨,照夜将军的尸骨被雪女用火烧掉……雪女分明知道那尸体有问题,要隐瞒照夜将军没有死的真相!”

    “你是说,雪女早早知道了?那我们是不是……入了他们的局?”

    “不,我还是不信。那位明明是小公子,南周的小公子,咱们一路追着他跑到金州的小公子……以为戴个面具就是照夜将军了?怎么可能?”

    卫长吟打断他们的争执:“是照夜。”

    将领们齐怔,干笑:“将军,不要长他人志气……”

    卫长吟冷然:“怎么,照夜将军活着这件事,就让你们那么害怕吗?”

    他猛地回身,冷眼看着这些明白不自在的将领们。他嗤道:“照夜将军就算活着,今年也不过弱冠之龄。你们一个个,岁数最少都是他的一轮。他还没怕,你们怕什么?都给我打起精神。”

    卫长吟看向对面山头,看向那边悬起来的旌旗。

    他想通了很多蹊跷,想通了对方的某些刻意隐瞒。他开始了然,原来从很久以前,林夜就在防着他们,在等今日这一战了。而今日这一战——

    卫长吟淡声:“也好。先前听闻照夜将军陨于战场,我也几多遗憾。若能有幸和照夜将军一战,这天下第一将军的名号,我虽不屑,却也愿意收于囊中。

    “照夜将军活着又如何?不过是敌军多了一个人,而我一样赢下这一局。

    “将不在勇而在……”——

    “将不在勇而在谋。”

    林夜戴着狻猊面具,立在山巅,自高处将双方胶着的战局一览无余。在他身后,恭然立着性情急躁的陈将军、以及急急来确认他是不是真的活着的赵将军。

    在光义帝身死那一夜,在陈将军听谣言而闯行宫、被阿曾所拦那一夜,林夜便让阿曾出面,和陈将军定下了今日的计划。

    战场胜负,多面布局,方得胜局。

    隔着面具,少年郎君的声音冷淡漠然,与平日他们听惯了的小公子的嬉笑不同,却又与他们常年听到的声调全然一样,让人安心。

    这位少年将军站在他们最前方,鹤氅白羽翩然翻袖:“陈听,赵铭隐,我昔日就教过你们,一味在战场上莽撞冲动,多死几个人,赢下战争,并不算光彩。赢得漂亮的前提是,我们死的人最少,而这需要布局。”

    日头完全升了起来,灼光驱逐幽谷间的雾岚。

    山岗另一头的中年异族将军窥视的时候,林夜的目光,也穿越山岚,落到对方身上。

    林夜轻声:“卫将军这步局,已经布了许久。如今,该让他看看我布下的局了——

    “儿郎们,听我号令,即刻入阵!”

    第100章 第 100 章 川蜀军几大将领先……

    川蜀军几大将领先后出事, 而光义帝身死,战事仓促起。孔将军身死疑团,背后真相, 可能导致朝廷的严查。流言四起,将士人心惶惶。军心不在,如何拦下霍丘军?

    答案只需一个——照夜将军的回归。

    卫长吟眼睁睁看着, 对方军队的混乱,在那位少年将军的回归后,军心收拢,上下成一。可见照夜将军对川蜀军非同寻常的意义与掌控, 时隔整整半年, 这种影响都未曾散去。

    卫长吟思忖:照夜将军为何活着, 又为何化身南周的小公子?北周宣明帝和南周光义帝明明想要照夜将军死, 如今这位将军的回归, 应当是光义帝有别的心思。

    然而无论是何心思,南周那位皇帝也死了。自己这步局布置多年,而林照夜的布置又是多久?

    两军对峙,亦是两方将帅的对峙。想打赢一场战争,得猜中对方的心思。卫长吟便在猜:川蜀军即使因照夜的回归,而军心回归。但战事仓促, 无论是兵力还是粮草都未达顶峰,照夜会怎样做,来扭转败局?

    林夜那边, 他的回归既让身边人振奋,也让身边人充满疑虑。

    尤其是亲自领林夜回归的陈将军,颇为自得,恨不得和身边所有人吹嘘:是我慧眼识珠, 最先认出大将军的。

    当日暴雨日,关于照夜将军被叛徒害死的流言不胫而走,陈将军怒气冲冲逼近行宫,想要找光义帝要个答案。阿曾和林夜互相配合,稳住陈将军。而林夜的回归,自那时,便在陈将军那一方定下了议程。

    整整一个月,陈将军守着这方秘密,终于收到了云开月明之日。

    陈将军和困惑的赵将军说:“那天,就是我威武神勇……”

    林夜:“陈听,你带三千骑兵,快马行夜,偷袭凤翔城。”

    陈将军:“啊?!”

    三千骑兵?凤翔?凤翔不是北周之地吗?他们如今和北周议和,怎么过河攻北周城池?不怕宣明帝出兵?

    林夜立在山巅,目光幽望着崇山峻岭之外看不见的城池之地:“听令。”

    林照夜和林夜不同,林夜细致温和,照夜冷漠强硬。照夜在战场上的命令不和人多解释,他只需要部下听话。此举容易刚愎自用,昔日孔将军多加劝阻,照夜也不加悔改……如今想来,孔将军的背叛,也应是聚沙成塔吧。

    林夜眸子在晨光下轻轻一眨,不再想故人了。

    他要赵将军拿出舆图,召集将领们布置战术。他先将战旗插向凤翔的方向,食指中指捏着那枚战旗,中途,在战旗要落到凤翔城上时,林夜手指又朝后退。

    营中军士们惊疑。

    帐外急报来临:“报将军,金州发来军粮,下午时便能到达。”

    众将惊喜:“太好了……”

    这场战事突然,朝堂态度模糊,如此时机的军粮,正说明朝廷的支持。想来应是陆相等朝廷众臣到达金州,要支持川蜀军打这场战。

    林夜自不如部下那般天真。

    但“军粮”消息配着他手中所捏的小小战旗,皆让他眸子浮起一重清薄荧光:陆轻眉在执行与他的合作了,后部便可放心交给金州,他只需将敌人逼出大散关即可。

    大散关苍茫浩瀚,崇山峻岭,地势重要,乃是三国交接之处。无论霍丘和北周有何筹谋,皆不能入南周。

    林夜的战旗插在了离凤翔三里地的山岭上——“攻凤翔。”

    “援军粮。”

    当川蜀军的军队发生细微变化时,遍观全局的卫长吟,也刚刚从金州那边的山贼探子送来的消息中,得知誉王世子押送粮草,朝北行来。

    运粮队不过千人,而——帐外急报:“将军,哨兵探到消息,川蜀军中那位陈将军已经很久不见出现了,而有一队人从左后翼奔出,朝东北方向驰去。”

    东北……

    卫长吟的目光落在沙盘上的山岭水川处,沿着山水方向,他看向翻越大散关后,一马平川之外,正是北周的凤翔城。

    卫长吟深黑的眸子微沉,绷着的面孔更紧了一分:凤翔。

    为何是凤翔?

    难道照夜认为,自己的弱点是凤翔?还是,他猜出霍丘和北周的合作就在凤翔,要一举捣入凤翔,拿凤翔威胁霍丘和北周?让北周那位宣明帝也拉入这场战局?

    若凤翔城破,恐怕宣明帝会找霍丘算账。

    好……好一出“围魏救赵”,好一个“照夜将军”。

    卫长吟手中所捏的旌旗,插向凤翔之地:“派兵援凤翔。”

    手下正要听令出营,卫长吟话锋一改:“然后,我们这样做……”

    听令的将领露出敬佩之色,朝将军拱手后,仓促出帐——

    李微言带着不到千人,护送军粮前往大散关。这分明是朝廷给林夜的定心丸:他们此时尚不知战局,但金州不撤民,便是陆轻眉给林夜的回应。

    李微言只是在思考:为什么林夜会在战场上?这位假的小公子,难道会打仗?

    若说会打仗,那他身份是……李微言想到光义帝身死那夜,林夜口中说的川蜀军中和光义帝的那些算计隐情。若非核心人物,哪里会知道那么多私密的事。

    核心人物……

    李微言微微色变。

    “又打仗了。”

    “我们能赢吗?”

    “娘,我不想再搬家了。”

    李微言眸子看向一路上遇到的迁徙百姓,各个面黄肌瘦,形容枯槁。有人去询问,他们刚从大散关逃出来,说那里已经烧成了火海,村落全被炸毁,而军队征用了他们满村的壮士和粮食。

    枯槁伛偻的人深一脚浅一脚,双目麻木地在土地和山川间跋涉。他们遇上军队的送粮队,便默默站在路边,自觉上路,好让军队先行。

    这样的秩序,让李微言诧异。

    而李微言一想,便明白如此缘故:此地常年打仗,百姓皆有自知。

    只是方太平了数年,战火再起……李微言听到了小孩子的细弱泣哭声。

    李微言不是一个常发善心的人,但他禁不住看向路边百姓,撞上一人目光。那人并不认识尊贵的世子,更不知道这位世子是被人看中的未来皇帝,他只充满希望问:“大将军,有了这些粮食,你们就能打赢这场战争吧?”

    李微言无话。

    他满是戾色的眼眸收回去,他从自己的怨愤委屈中收回神智,看向这些沿路奔走的平民。他看着他们,又想到那个明明不喜他、却从霍丘国探子那里救他一命的城中老汉。

    这世上的人……真是千奇百怪。

    他当真看不懂。

    “殿下,有敌袭——”前方探路官急报。

    “嗖——”燃着火的箭只刺穿长穹,朝运送粮草的马车袭来。

    粮草队纷纷拔出武器,有军人直接扑向粮草,百姓们尖叫奔跑,李微言倏地拔刀:“护住粮草——”

    地面嗡嗡震动,千万马蹄奔跑,抬头间,隐看到霍丘军黑色大军挥舞刀剑,南下纵马驰来。“簇簇”几只短箭刺入马车,火焰一簇而起,众人飞扑着上前。

    混乱中,李微言躲开一只朝自己射来的箭。他勒马闪到一车马前,紧张地握住刀锋,朝自己人嘶吼:“他们想烧粮草,不能让他们得逞。照夜将军还等着这批粮草……”

    “照夜将军”,无论是己方军人,还是逃跑的百姓,都滞了一瞬,朝他看来。

    众人目中一瞬惊疑,李微言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他朝人吼道:“还不听令!”

    众人纷纷醒悟,有的来护粮草,有的奔向敌军。而那些四散的百姓,竟有汉子大着胆,摇摇晃晃地扑过来,招呼身边人:“照夜将军的粮草,不容有失……”

    李微言神色微动:他本是试探。而原来这里人,真的这么信赖“照夜将军”?

    可他们信赖的照夜将军……

    一位哨兵纵马从不远处山崖驰下,边奔边吼:“殿下,我们的人来了!大将军派人来援助我们了……”

    高悬旌旗插在马背上,日光下,有将士们运刀飞马。骑兵在平川上,几是无敌的存在。这只军队行速极快,朝向放火的敌人:“弟兄们,杀了他们——”

    一抬长箭,一骑兵下。双方对敌,上千军士,在此地展开一场剧烈厮杀——

    林夜站在沙盘前,插下一枚枚旌旗:“陈听带骑兵出行,川蜀军中,必有霍丘的探子。卫将军布置多年,不可能不在失去照夜将军的川蜀军中布置探子。而我要做的是,误导那些探子,让他们告诉卫将军,我派兵攻凤翔。

    “凤翔是卫将军和北周的重要秘密地。卫将军不想得罪北周的话,就不得不派兵援助凤翔。

    “然后……”

    陈将军:“然后?”

    林夜:“你和人交接,只派少数受伤军人去凤翔,大部分骑兵,则去护军粮。下午时,军粮必须到达大散关。”——

    卫长吟站在沙盘前,拔下一枚枚旌旗:“照夜攻兵凤翔,一定认为我会援助凤翔。凤翔自然重要,但我赌他不想和北周开战,他不是真的想攻凤翔。

    “他真正想要的,应该是那批军粮顺利到达。阿鲁,你带兵悄悄潜出,去放火烧那批军粮。

    “照夜希望我援助凤翔,那我就援。但是,这只是做戏,离凤翔三里地外,是大散关的最后一道山岗,你们在此撤兵,绕后回军粮处,配合阿鲁等将士,将那批粮草,全部点燃。”

    卫长吟将一枚旗子插在凤翔三里外的山地:“而我,在此地有兵。我要在这里,困住照夜的军队,削减他们的兵力。”——

    林夜站在沙盘前:“离凤翔三里地的山岗上,残兵到此,立刻遁入山中,绝不和卫长吟的军队硬碰硬。只要在山上,化整为零,敌人不好打。我要在这里,消耗敌人的兵力。”

    陈将军已经去执行任务,站在林夜身后的,是赵将军:“然后呢?”

    林夜目中浮起一丝笑:“然后,我们的援兵,就到了……”

    赵将军吃惊:援兵?在离北周凤翔三里地的地方?他们在那里还有援兵?——

    计中计,碟中谍。双方互相谋算,各自思量。

    当军队在运粮地交战时,骑兵长奔,凤翔三里地外的山岗上,双军亦然交战。霍丘军有卫长吟派来的人,也有卫长吟原本留在此地的人,他们对上川蜀军派来的老弱病残,哪里会失手?

    不想对方兵马,一见面后,便策马没命地往山中躲。一入了山,他们便如泥牛入海,跑得没了影。而霍丘军疑惑后,也不恋战,执行卫长吟的下一步计划:绕路前往敌军运粮地,配合自己这一方的阿鲁将军,毁了川蜀军军粮。

    但他们才行动,便有哨兵脸色苍白:“不好了,我们被围了。”

    将领斥:“胡说。这里是我们的兵马,哪来的敌人……”

    然而山头如墨,墨如潮涌。沉闷的空气如黑云般朝他们压来,他们当真看到黑压压的山头后,有密密军队,从凤翔的方向,向他们驰来,要将他们困在这方山地中——

    战场上的局势瞬息万变,上一刻己赢,下一刻敌胜。智者过招,更是刀光剑影,万般皆在计算中。东南战场是卫长吟和林夜亲自对峙,西北战场,则是和亲团、江湖人,一同抵抗兵人的南下。

    魔笛声丝丝缕缕,时轻时重,时促时缓。可见那背后人,已然慌乱。

    慌乱之人更加孤注一掷,催动笛声用的力道更重,许多音律错误,让粱尘自明景那里学到的抵抗法,变相有些失效。

    山崖上,粱尘好不容易摆脱那些杀手。百忙之余,少年半身沐浴血迹,喘着气趴在山头,大半个身快被敌人掀得飞出去。他朝下方战局望去,双目不禁红透。

    雪荔的情况好糟糕。

    明景曾教他,说自己的三哥没本事完全控制人。寻到那些破绽处,用银针刺入雪荔的颈后、脑后几处穴位,便可以抵抗魔笛一二分。

    粱尘照做了。

    但是没想到明恩的学艺不精,让魔笛音律混乱,而这么短的时间内,粱尘只堪堪学会照本宣科的刺银针方式。一旦笛声乱了,粱尘便没辙了。

    这便导致,雪荔承受的痛苦比先前更多。

    一旦从魔笛中夺回一丝神智,谁愿意再次被控制?

    雪荔的心神,便在清明和浑浊间徘徊。清明的时候,她想着她要杀白离,杀宋挽风,要找师父。浑浊的时候,她被魔笛控制着,不知道又对自己的人马做了些什么。

    战场上的血腥味钻入她鼻端。

    少女提着匕首的手指染满汗水和血水,她的身上带了伤,雪白衣襟上染了血。甚至她自己在自己的手臂上划破,她不明白为什么连刺痛,都无法让自己神智清醒。

    可是一个活人,怎能被控制呢?

    纵使万千奇怪,她亦是人啊。

    可若是人,又为何独独她无法控制自己呢?

    白离的攻击让雪荔再一次摔跌出去,她撞在一个兵人上。那兵人毫无知觉地爬起来,雪荔心中激愤间,察觉身后兵人的动作,她一匕首刺穿身后兵人的喉结,让那兵人匍匐倒地。

    匍匐倒地的一团人肉依然痉挛着爬起,雪荔透过汗水粼粼的眼睛,看着白离。

    她双目泛红:为什么杀不死他?因为自己武功不如他高吗?可是武功不如他,也有杀死他的机会。她是杀手,又不是讲信用的大侠。但她为什么还是杀不死……

    雪荔跌跌撞撞地再次爬起来。

    脑海中战鼓铮铮,人员嘶吼。什么都忘记,什么都不在乎,就剩下一个“杀”,一个“战”。

    白离擦掉唇间血,抱着手臂,以一个满不在乎的挑衅姿势,朝雪荔再露出一个笑。这一抹笑,刺得雪荔眼睛更红。她握紧“问雪”,便再次爬起——一只沾着血的手从后伸来,仅仅握住她的手。

    雪荔当即一刀挥去。

    刀尖要刺穿那人的手心,雪荔心中兴奋一起,后颈一痛。来自高处的新一枚银针让她心神放空之际,她眼睛一缩,匕首强硬收回,内力反噬逼她吐血间,她的匕首,到底没有刺穿那人的手掌。

    而来拉她的人,正是阿曾。

    阿曾将雪荔的异常看在眼中,他并不介意,只为自己可以短暂和雪荔沟通而欣慰。他抬头,感激地看眼粱尘。粱尘趴在悬崖上,新的杀手在宋挽风的示意下,朝粱尘袭去。粱尘全身沉重,根本顾不上多看下方战局,重新投入战斗。

    阿曾握住雪荔的手:“雪荔,你此时是清醒的吧?我长话短说,我们不能这样打下去。你对兵人的影响实在太强大了,我们根本撑不住,你没发现吗——你有感受到,你到底是怎么影响这些兵人的吗?”

    雪荔的注意力,这才从自己身上,放到那些密密麻麻的兵人身上。

    她起初不明白阿曾在说什么,在她看来,兵人们没有神智,半死半活,可她没有向兵人下达什么命令。

    魔笛声幽微,雪荔一思考,头便更加痛。她忍痛的能力非常人能比,此时也忍不住用手撑额,额心青筋直跳。阿曾见状,不再为难她,直接说结论:“你的情绪,就是兵人的养料。”

    雪荔怔然,再次看向兵人们。

    她渐渐明白了阿曾的话:她不用下令,不用指挥。似乎她的身体,与这些兵人共享一样。当她心境稍稍平和,兵人的攻击便弱一些。当她满心暴戾,当她情绪激动,兵人们没命的攻击,让和亲团和江湖人都难以招架。

    孔老六那边带来的江湖人正在战乱中大吼:“这些到底是什么怪物?为什么不会死啊?”

    “他们怎么越来越猛了?他们不吃不喝不累,可老子累啊。阿曾郎君,咱们撑不住了,能不能撤啊……小公子那边还没战胜的消息吗?”

    而战争的胜利,不是一两场。

    雪荔跪坐在地,她忍着心脏与头颅的痛楚,阿曾的声音在她耳边断断续续:“快两天了,我们都要撑不住了。雪荔,我已经观察过,即使你不对这些兵人下令,他们也会厮杀。你的存在,似乎就可以供养他们……宋挽风他们,在你身体上的改造,应当导致了你和兵人们的共鸣,就像‘母蛊’与‘子蛊’的共振一样。你越是对白离充满仇恨,对宋挽风充满仇恨,你越是想杀了他们,我们……死的人就越多。”

    雪荔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

    她看着遍地死尸枯槁,堆积如山。

    她望着阿曾,阿曾幽深的目光望着她。

    她的爱恨,是旁人的养料。

    她越是恨,自己人伤得越重。她越是爱,自己人便越是要吃苦。她似乎就应该是无情无欲的怪物,某方面来说,这甚至是一种讽刺——

    也许她的“无心诀”没有失效的话,也许她不想着杀白离、杀宋挽风的话,和亲团这边,便不会死这么多人。

    死这么多人,还在继续死。

    雪荔其实不应关心身边人,不应在乎旁人的生死。然而她的目光从一具具尸体上掠过,她想到的是春风徐徐,夏日炎热,朋友们护送着和亲的车马,一路走走停停,面对生死面对磨难……

    他们无所畏惧。

    因为他们一直在一起。

    可雪荔又看到宋挽风微笑的模样:雪荔,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如果连我都是假的,你身边又有什么真实的?

    雪荔用手,抹去眼睛中的血。

    阿曾不忍:“雪荔……”

    雪荔轻声:“我认输,大家便能活吗?”

    阿曾握着她肩膀的手用力。

    雪荔:“我无情无欲,大家就受伤少吗?”

    阿曾语气加重:“雪荔,我这样说,不是要你牺牲什么。小孔雀让我们来找你,他预料了这里必有恶战,他只是没料到这场战争的险峻,可他绝不是要你牺牲,要我们任何一人牺牲……雪荔,我们是自己人,大家都在想办法。”

    雪荔:大家?

    时至今日,师徒情未必真,兄妹情未必真,十数年的情感是谎言。身在谎言中,雪荔已经分辨不出真假。就连阿曾和她说话,她也无所谓信不信。

    她曾经,以为自己谁也不信的。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发现自己原来相信宋挽风呢?

    雪荔抬眼,看到了那山崖上杀戮艰难、被敌人逼得步步后退的粱尘。她眸子艰难眨动,抵抗着魔笛的侵扰。她捂着心脏,静静地看身边人:窦燕快撑不住了,孔老六快撑不住了,就连阿曾和她说话间,也要应对兵人……

    雪荔轻声:“杨大哥,我的爱恨,可以不是养料。”

    阿曾:“什么?”

    雪荔的声音,散在夜风中:“我的爱恨,是……笑料。”

    少女面无表情,阿曾武功不如她,猛抬手扑肩阻拦。阿曾全身肌肉紧绷,可雪荔的匕首已经刺穿她自己的手臂,将她自己一只手钉在了地上。

    阿曾:“雪荔——”

    雪荔抬起一只手,拍向自己的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