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6 章 第五十六章动心
荷灯节。
白昼刚歇,满城灯火璨若星辰,宝马雕车、衣裙蹁跹,穿城而过的濯月河旁已挤满了人,画舫楼船相继而过,依稀听到说书人醒木拍响、琵琶女乐曲铮鸣,与长街摊贩吆喝、游人笑语混在一处,热闹非凡。
晏琳琅为了养伤,窝在松鹤院里两个多月,每日不是被绿漪投喂吃食,就是跟着林墨芝读书写字。
心里都快闷发霉了,面上还得演多么欢喜。
好容易盼到荷灯节,这才算松了口气。
听绿漪说,林家三小姐、四小姐和二少爷赶在荷灯节之前回来了,今夜家人团聚,再加上有贵客前来,在玉京楼订了宴席,早早便出门迎客去了。
至于林墨芝?从来都不在他们所谓的一家人之列。“还能试什么?当然是婚服。”
李扶光漫不经心地玩着腰间的玉佩,垂下乖巧的眼睫道:“先说好,着急的是底下那些臣子,孤可没催你。”
晏琳琅抬指抚过华美的凤冠,精致的衣裙,眼睫像是坠着千斤巨石,慢慢垂了下去。
“不试了,我的时间不多了。”
“试一下衣裳而已,能花多少时间……”
“本君乃天道神女照夜,受召神祈愿下界,是为了取陛下性命。”
轰隆——
伴随着一声震天动地的雷鸣,狂风吹开门扇,满室烛火尽灭,帷幔乱舞,唯余星灯的冷光横亘在二人间,冻结了所有的温情脉脉。
李扶光嘴角的笑意未消,问她:“你说什么?”
“陛下身负天命魔种,必将为害苍生。”
晏琳琅缓缓抬手,祭出那支已化出原形的、金灿灿的灭神箭,在天道一声高过一声的雷音中继续道,“本君必须这么做。”
李扶光的目光缓缓移向她掌心的金箭,漆眸渐渐冷了下去。
那极致的寒冷中,又倏地划开一抹突兀的讽笑,仿佛浮冰碎裂,大梦初醒。
李扶光笑得双肩颤抖,笑得眼尾通红,抬掌撑着额角道:“你果然是来杀我的。从见你的第一面起,我就疑心你非凡间之物……可笑我竟以为,你与那些高高在上的神明不一样,我竟妄想人间的数月相处,可以改变你那颗千万年如一日冰冷的神明心。”今夜,焦莲难得找了一次晏琳琅。
当家做主的宗妇登门枫华院,不少丫鬟婆子躲在暗处观望。她们不由猜测,是晏琳琅得了焦莲的眼缘,会有母亲照顾,往后她能成晏家真正的二小姐了。
然而,焦莲来找晏琳琅的目的并不在此。
室内,六安瓜片的清香四溢,这是晏琳琅能分到的、最好的茶。
特地供奉给主母喝,焦莲却眼高于顶,嫌茶色不好,没用一口。
她支使人也趾高气昂,仅仅眼风一瞟,懂事的小丫鬟立马掀开盖盘上的帕子,露出底下累成小山的银锭子。
“母亲和你长话短说,今日你冲撞了大皇子的事,是你长姐为你担下的。你长姐仁善,愿意庇护你这个妹妹。要知,你一个小小庶女开罪不起天家,我们晏家在皇城里如今也是境况艰难,举步维艰。”焦莲不知晏琳琅是否记得母亲的死,她勾唇,冷笑一声,敲打二姑娘,“没点眼力见儿的人,怎么死的都不知。”
晏琳琅心腔被细密的针轻扎一下,可血流干了,再渗不出血珠。
她听懂了焦莲的话。
晏大夫人要她识趣闭嘴,把救助大皇子的功劳拱手让人。
正好晏琳琅谨记母亲的教诲,不会接近殷凌。
于是,她屈膝福身,从善如流应下:“小琅多谢阿姐襄助,也感激母亲庇护。”
焦莲没想到晏琳琅这般知情识趣,倒让她开了眼。
她头一次正眼看晏琳琅。
小姑娘养在乡下,不知是否缺衣少食,身子骨纤细柔弱,窄腰不盈一握,似风中被雨打得招摇的芭蕉丛。
晏琳琅乖顺地低头,丰润耳珠上坠了一条长长的雨滴白玉,与灯下的白皙长颈糅杂一处,雪肤平添几分腻理与脆弱。
不堪一折的尤物,很好摆布。
焦莲心生起了一点算盘,又不着急那么早弄死这个庶女了。
漂亮的姑娘家往后自有用处,当个人情礼留着送人也好。
“你是个好的。”
焦莲夸赞她一句,平静地离开了院子。
入睡前,桐花为晏琳琅卸下花钗与发髻,又用桃木梳子蘸水,为她通黑油油的头发。
她为自家主子忿忿不平:“二小姐,大夫人他们分明是要独占你的功劳讨好皇帝,你为何不去争呢?明明是你救了大皇子……”
在桐花心里,这样的恩情,保不准能让晏琳琅飞上枝头变凤凰,也能逃离这个吃人的院子。
晏琳琅捏了一块糕饼,笑吟吟堵住丫鬟的嘴,“嘘,不要对外乱说,不然下次池子里沉的,可就是你了。”
桐花一怔,嚼巴嚼巴糕饼,回过神来。
她顿时感到毛骨悚然,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桐花明白了,大夫人来找二小姐,是故意敲打晏琳琅,看看她有没有“反心”。
倘若晏琳琅不知趣,非要和晏心月争一个高下,那么焦莲就会出手。
谁让晏琳琅,是没有母亲的孩子。
无人撑腰的孩子,命如草芥。
桐花心疼主子:“小姐,你会不会很苦闷?”
晏琳琅眨眨眼:“我有桐花呀,怎么会辛苦?”
“二小姐……”桐花眼泪汪汪。
晏琳琅郑重地说:“我们都会过得很好的。人得先活下去,才能找到出路。”
她眼中带有温柔笑意,一点都不像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
不过,在找寻出路之前,得先把路铺平……当务之急,倒是和那个看着伪善的二皇子殷无渡,化干戈为玉帛。
她莫名有点怕他。
翌日,晏琳琅从婆子口中打听到皇子们近日都入住晏家老宅,难怪昨日会在湖边闹开,引发这样一场乱子。
有了焦莲的“青睐”,晏琳琅在晏家的通行更为顺畅,无人敢刁难她。
晏琳琅嘴甜,人又娇俏可爱,说话时她一双杏眼满是仰慕,把人心都看化了,这样不拿捏主人家威风的二姑娘,谁会不喜欢呢?
灶房里威信最重的沈厨娘立马被晏琳琅收买了,不仅给小姑娘蒸了她想吃的花边馒头,还给她多添了一碟子软香糕,说皇子们吃了都道“好”。
“真的吗?谢谢婶娘。”
“哎哟,可使不得!奴婢哪里担得起这句‘婶娘’!”沈厨娘嘴上这样说,私底下却把一块油纸封好的糖豆塞到晏琳琅袖囊里,“二姑娘带回去慢慢吃,可甜了。”
晏琳琅朝沈厨娘羞赧一笑,捧着糕饼离开了灶房。
沿着青石回廊,晏琳琅朝二皇子殷无渡的偏院走。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她便看到一间隐匿于翠绿竹林间的厢房。
此处僻静,和她的枫华院一样,都是无人问津的角落。
看来她的情报无误,殷无渡确实很不得宠。
晏琳琅牵了牵唇角,尽量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真挚友善。
小姑娘雪青色的绣鞋沾了雪,一蓬蓬白絮蘸了滚边儿,很扎眼。
还没等晏琳琅靠近,一柄凛冽冰冷的长刃便抵在她的肩上,肩头被凶器重重一压,差点害晏琳琅手里的糕饼落地。
“来者何人?!”男人的声音。
“哎呀我的糕!”晏琳琅没空回答暗卫的话,她急忙去扶怀中的吃食。
颈侧细腻的皮肤仓皇擦过纤薄的刃,划开一道细密的血丝。
血珠溢出,女孩的脖子上好似绕了一条孤伶伶的红线。
不要命的姑娘。
晏琳琅这时才意识到剑刃的存在,低低惊呼:“嘶……好疼。”
“咳咳咳……”少年郎剧烈的咳嗽声由远及近传来,他从牙关里挤出一句,“青竹,收剑。”
清润的嗓音,顿时解了晏琳琅的围。
她抬头,朝声音来源望去,不远处洞开的窗前,坐着一名眉清目秀的小郎渡。
穹灰色暗花缎的衫袍,外罩一层狐毛出锋的大氅。今日他似是懒倦,没有束发,如云的墨发倾泻肩侧,仅用一根红色发呆束缚。
肤色白皙,带点病中的苍白,衬得薄唇更红艳,眼尾被咳嗽呛出的潮红,亦愈发惹人怜爱。
那是殷无渡。
他像是也看到了晏琳琅,被雪色润得剔透的凤眸侧过来,微微抿唇,朝她温文颔首。
他唤她:“二小姐安好。”
客气而疏离的声音响在晏琳琅耳畔。
晏琳琅疑心自己看错了,她竟在殷无渡身上看到了令人怜惜的脆弱感,仿佛已有瑕疵的美玉,令人无端端哀伤。
那日蛇一样狠厉的眼神,似乎只是一个美丽的误会。
是晏琳琅的错觉。
好怪……
晏琳琅维持着世家淑女的涵养,高高奉上糕饼:“二殿下,昨日的事,是我的过错,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则个。”
她没有详细说明发生了什么事,她想,殷无渡是个聪明人,他会懂。
然而,她实在是高估了殷无渡的善心肠。
小郎渡温声问:“昨日何事?”
晏琳琅难得被人反将一军,切齿:“就是……落水时,我没看见您,所以先救的大皇子……”
“是吗?可昨日救助皇兄之人,不是晏家大小姐么?这事又与二小姐何干呢?”殷无渡似笑非笑,眼底含着冷。
他的话实在狡猾,看似谅解晏琳琅,实则坑害她。
晏琳琅明白了。
殷无渡以为,她拿糕点拉拢他,是想要寻个人证,好坐实了“她乃大皇子救命恩人”一事。
可殷无渡讨厌她,绝不会帮她做这个局。
只是殷无渡猜错了,晏琳琅是真心实意来道歉的,她也不想靠近大皇子啊。
啊……误会更深了,怎么办呢。
晏琳琅无奈地,鼓了鼓腮帮子。
小姑娘脸颊微动,恼怒的样子,有几分可爱。
殷无渡一怔,狭长的眼睫微垂,错开眼。
“那就当是阿姐救的好了。”晏琳琅释然。
“嗯?”
殷无渡果然没料到她这句回应,难得止了声口。
晏琳琅不计前嫌。
她大方地端起糕点,攀着窗沿,爬进来。
有点悚然,殷无渡的眉峰微微蹙起,不由收紧腰腹,后撤一寸。
直到晏琳琅艰难地抻长手,把糕饼摆在殷无渡面前的桌案上。
“给你吃。”
小姑娘伶仃的腕骨递到郎渡眼底,很细小、很瘦弱的骨相,没有半点丰腴。
殷无渡忽然想起晏家的传言——这个乡下长大的庶出二小姐是被晏家遗弃的孩子,日子过得很苦。
思忖间,晏琳琅已经收回了手。
女孩子双手托腮,笑道:“这个很好吃的,送你。”
即便他拿话刺她,这份糕点,还要给他么?
殷无渡不动声色抿了一下唇。
郎渡目光下视,落在满是糖霜的糕上。
刚出笼的蒸糕,散着一蓬蓬的白色热气儿。
她捧着糕,一定跑得匆忙。
所以寒风也没有吹凉它。
殷无渡衣袖下的指骨微动。
但很快,脚步声渐近,来了许多人。
殷无渡脸上重新覆盖一层肃容,他轻声命令:“青竹,把糕倒了。”
“是,二殿下。”
青竹是殷无渡的暗卫,只听命于他一人。
他没有什么情感,盲目地执行主子的命令。
那一碟糕饼被暗卫当着晏琳琅的面,统统抖到了雪地里。
殷无渡的不近人情,惹来小姑娘一阵惊呼。
“嗳?!好浪费啊!”
晏琳琅急忙撩裙,小跑到游廊旁边。
她心疼地抠了抠雪地里沾泥的糕饼,无奈地说:“我都还没来得及吃一口呢……”
也是这时,大皇子殷凌和晏家大小姐晏心月恰巧莅临。
“二弟,你做什么?”殷凌的声音里隐隐含有怒气。
“无事。”殷无渡不欲理会兄长,他一扬手,唤青竹关窗。
窗门阖上,他被困幽室,隔着木板,温声道:“大哥,弟弟今日身子骨不适,先去休憩,就不待客了。”
屋外影影绰绰传来兄长的致歉声,以及众人调侃他脾气阴郁乖戾的笑言。
殷无渡指骨紧攥,唇瓣抿得更紧。
见主子脸色难看,青竹小心搀殷无渡坐上木轮椅。
青竹推动木轮椅,一路骨碌碌驶向内室。
行走间,青竹问:“殿下为何对二小姐恶言相向?不过是接一盘糕……”
他不明白,这样好破的局,又何必弄得复杂,不像他家主子的行事风格。
殷无渡听到这句话,缄默很久。
就在青竹以为他快要睡着了的时候,殷无渡开了口。
“和我扯上关系,会死。”
郎渡的声音冷漠,好似在说旁人家的事。
内室的珠帘放下了。
屋子又恢复本来的样貌,安静、冷清,寂若无人。
殷无渡今夜难得没有睡好。
一闭眼,晏琳琅的眉眼就入他的梦。
那样细长干净的指尖,为了一块沾了泥的糕,不住在雪地里摸索。
直到她也沾了黑土,变得脏了。
第二天一早,殷无渡照常开窗,居于室内温书。
青竹突然端来一碟熟悉的糕饼,又将白瓷碟子下的一张纸递于殷无渡。
郎渡衔来信纸,轻轻展开,上面唯有一句笔迹清隽的话——
“二殿下,我这个人呢,最不怕受冷待。所以,你输了。”
俏皮的语气,活灵活现的神色。
晏家二小姐……是叫晏琳琅吗?
他不记得了。
殷无渡不出声。
修长的指节覆于木轮轴骨。他滚动轮椅,驶向烛台。
接着,这张纸被递向汹涌跳跃的烛火。
殷无渡任火舌舔舐纸条,将其烧得一干二净。
一字不留。
殷无渡以为晏琳琅第三日还会送糕过来,她会锲而不舍地讨好他,直到哪日能换得他一个好脸色。
但她没有。
第二天送来的那一碟糕还摆在黄花梨小案上,糖粉依旧新鲜,殷无渡没有吃,也罕见的没让青竹倒糕。
这份惊喜是限定的,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没有第三次了。
殷无渡垂下浓密的鸦青色眼睫,似在思考什么,很快,薄唇又轻轻抿起。
随后,他小心地扯起覆盖于腿间的薄毯,衣裤底下,是被火燎过的双膝,肌肤上满是嶙峋狰狞的烫疤。
他忘不了那一日,他按照往常去内室里叩拜母亲的骨灰封坛。
他母亲是胡族的奴隶,身死后也不可能返回故里。
皇帝或许是视他的母亲为耻辱,到死也没有给她封个嫔妃位。
她的尸骨是在京城外的静乐堂烧成尸灰,那是宫女们死后才去的坟地。
大乾国最下等的宫人都能用殓具留一具全尸,偏偏为天子生儿育女的胡族女奴连口棺木都留不下。
殷无渡恳求宫女为他捧一碗母亲的尸灰回来。
有母亲陪伴,他才能睡得着。
许是可怜小皇子,宫人们照做了。
殷无渡把母亲的骨灰装在小小的、狭窄的瓮里,逢年过节为她燃香、诵经,盼望她魂归故里。
直到那日年节,殷无渡找不到母亲的骨灰坛。
后来才知,是伺候他的太监妄图讨好皇后所出的大皇子殷凌,特地将殷无渡供奉母亲的事捅出。
他恳求到殷凌的面前,对兄长低头:“还请大哥奉还弟弟私物。”
私物是什么,彼此心知肚明。
殷无渡仿佛没有风骨,在亲人面前也不顾尊严。
他顺从地撩袍、下跪,虔诚叩首,俯首称臣。
他只盼着自己,能迎回母亲。
殷凌居高临下睥着这位容貌妖冶的弟弟,小小年纪,眸子里便透出一股寒意,“二弟何须如此,快请起,你我本就是一家兄弟。”
他抚住殷无渡的胳膊,又道:“大哥是在帮你,并非害你。你明知父亲不喜你那奴隶出身的母亲,又怎敢私藏她的骨灰。要是内厂有线人闹到世家与天家的面前,你吃不了兜着走,又要受罚了。”
他一番话推心置腹,但殷无渡却明白,这是堂而皇之的敲打。
皇后背靠八大世家权势最盛的周家,世家风向还不是殷凌说了算。
他就是想弄死殷无渡,还寻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殷无渡脸色苍白,艰涩开口:“我母亲……在哪里?”
“二弟,你冥顽不灵!”
“还给我!求你……还给我。”小郎渡死死攥住兄长衣袖,不依不饶。
殷凌悲哀地看了他一眼:“安善堂。”
殷无渡当然知道安善堂是什么地方,那是阉奴们给二两肉动刀子的腌臜地。
兄长折辱他便罢了,为何还要把母亲放在那里。
殷无渡几乎是马不停蹄赶过去。
他咬紧牙关,衣袍被风吹得鼓起,猎猎作响。
眼眶很烫,但他没哭。
殷无渡答应过母亲,不能哭了。
懦弱的眼泪只会让人的欺负变本加厉,他的眼泪只有助兴的效果。
原来安善堂这么远,原来他跑出了好几道宫门。
等到殷无渡赶到时,安善堂已经起了一场火。
而他母亲的骨灰坛放在最显眼的案上,熊熊烈火熏疼了他的眼睛。
矮小的郎渡茫然站在堂口,提水灭火的小太监自他身后,形形色色穿梭。
无人救他的母亲,因为安善堂是最不重要的地方。连脊的屋舍有摆放宫人衣饰用具的后罩房,样样都是活人要用的东西,他的母亲最不打眼。
只有殷无渡还记得那个卑微的女奴,只有他能救母亲了。
小郎渡抢过太监手里的一桶水,等不得他们骂骂叨叨,他已经把整桶水淋头倒下。
接着,他冲进火海,不顾被瓷器灼烤的疼痛,抱住了那一个骨灰坛。
只是一小段路,即便胸膛皮肉被烫到蜷曲,殷无渡也可以逃出生天的。
但是,这时梁枋忽然坠落,将他死死压在了底下。
有人把钉子埋入梁柱,长长的柱子从天而降打下来的时候,长钉瞬间没入骨肉,击碎了他的腿骨。
剧痛令他浑身战栗,殷无渡疼得几乎昏厥过去。
手里抱紧的坛子轰然砸地,没有粉末洒出,全空了。
这是圈套……
他的母亲早已经被后党挫骨扬灰。
真有趣,真是……好得很。
殷无渡明白了,这是大皇兄设下的计。
他欺弟弟耳聋眼瞎,宫中无人撑腰。
因此,他要废了殷无渡。
殷无渡不再争了,他如殷凌所愿,收敛了所有锋芒,只做他底下的那个卑微、无用的弟弟。
这样,他才能苟延残喘,有一命尚存。
……
往事历历在目,但如今的殷无渡已经感受不到疼痛了。
他缓缓放下衣袍,遮住伤疤。
少年抬臂,艰难地撑在木轮椅上,这次他没喊青竹帮忙。
然而近在咫尺的距离,对于殷无渡来说还是太远。
肘骨一滑,他跌倒在地。
连带着烛台也倒下,火星燎上衣布,烫了好几个洞。
青竹听到声响,焦急地问:“主子?你可有事?”
“无事。”殷无渡眼底一片彻骨寒意。
“主子……”
“退下!”郎渡厉声,“滚!”
“是。”
青竹不敢忤逆殷无渡的意思,他的命都是主子救的,唯他的话马首是瞻。
他只能担忧地瞥了一眼昏暗内室那一道压抑孤独的身影,老实告退。
也是落地的这一瞬间,殷无渡福至心灵。他忽然明白晏琳琅那一碟糕为何没有送第三次。
因为拉拢他,并无好处。
所以,旁人没必要费心。
很好。
殷无渡的生活又恢复成一片死水,荡漾起的波澜渐渐消弭,归于平静。
二皇子的居所寂静无声,大皇子殷凌所在的喜香院却门庭若市。
世家的孩子闻讯,知道皇家莅临乡野地,特地从各个州府派出嫡枝的孩子前来晏家,同皇裔攀交。
大乾国的官制特殊,八大世家与皇权分庭抗礼,各掌一半国制。
每一项国家的裁决先经过八大世家的桌案,再呈于皇帝的桌案前,因此皇家与世家的关系既亲厚又剑拔弩张。
原本持平的权势,因晏家的叛变而出现了缝隙,皇帝想乘胜追击收复皇权,自然要和世家的公子小姐打好交道。
晏家子女能和皇裔们多交际,是皇帝乐见其成的事。
不少世家长者观望,猜测皇帝许给周家一个后位,或许还会许给晏家一个太子妃位。
晏家温婉美丽的嫡长女晏心月便是上乘人选。
“若我真是危害苍生的极恶之徒,我甘愿为苍生引颈自戮。”
“但让我认下这莫须有的罪名,我不服!”
眼前的少年仿佛又回到了初见之时那般,眉间阴戾,满身尖刺。
那盏星灯被狠狠扫落在地时,晏琳琅掌心的箭尖微不可察地一颤。
冷风吹散满殿暖香,如刀锋切肤,她清楚地听到了内心深处传来的碎裂声。
她来时布了结界,外间的侍从听不见殿内的动静,偌大的空间里只有两人对峙。
晏琳琅不能迟疑,抿唇催动灭神箭的同时,扶光剑也应声出鞘。
李扶光抬手攥住如疾星般刺向心口的灭神箭,身形被强大的力道带得连连后退,矢尖已然刺破了他玄色的外衣!
几乎同时,冷如月华的扶光剑刃抵上了晏琳琅的颈侧,割下一缕轻薄如烟的发丝。
剑刃抵在她纤薄的颈侧,颤得厉害,却始终没有再前进分毫。
李扶光一手攥住灭神箭,掌心鲜血淋漓,一手虚握操控着抵在晏琳琅颈侧的扶光剑,泛红的眼底似有风云翻搅。
“我只问你一句。”
墨发狂舞的桀骜少年死死地盯着面前无悲无喜的神女,声音哑到近乎疯狂,“这数月来,你对我可有过一丝的心软情动?”
晏琳琅不敢去看李扶光的眼睛。
她甚至无法向李扶光解释:有天地气运和她星魄护体,这支灭神箭根本杀不了他,一切都是她为了骗过天道重回白玉京而做的一场局——
乌云凝成的天道之眼就聚集在皇城之上,方才她言明自己的来意时已属泄露天机。若再将隐情和盘托出,他们的对话定然瞒不过天道的耳目,一切苦心终将白费。
晏琳琅从未觉得自己的嗓子如此干涩,还未开口,就先尝到了吞咽刀片般的痛楚。
她字字清晰道:“神有大爱,并无私情。”
清冷的嗓音响起,李扶光眼底最后的光亮终于碎裂。
晏琳琅咬牙闭目,趁着他怔神的一瞬间将神力尽数朝灭神箭灌去。
金色的箭矢猛地穿过少年的心口,带出一连串刺目的鲜血,星星点点地溅在那件殷红的婚服上。
李扶光踉跄两步,不甘的眼睫缓缓垂落,朝后仰面倒下。
晏琳琅感觉自己的心脏,也在这一刻停止了跳动。
她收回灭神箭,许久,才近乎艰难地转过身,缓步走入那鸣金收鼓的金光通道中。
通道的出现,意味着天道承认她完成了召神祈愿。
“主子自己一个人没事吗?”绿漪有些担心,转头看向跟在身侧的许昌。
许昌有些无奈,“没事,那地儿说是飞琅城里最安全的地方也不为过。”
“这倒是,”绿漪点头,“数十年经营,总不至于在自己地盘还叫别人端了去。”
许昌看了眼捧着一堆小吃挤过人群的晏琳琅,低声道,“主子说放荷灯时他会来,让我们在清泓桥那棵歪脖子柳树下等他。”
绿漪轻轻点头,“快到时辰了,咱们先过去吧。”
话音刚落,晏琳琅便到了近前,“绿漪姐姐、许大哥,你们要吃点吗?”
绿漪笑着挽住晏琳琅的胳膊,偏头看她,岔开话题,“你是不是又长高了?”
第 57 章 第五十七章趁热
“师父与龙鳞有感应,多半是为记忆解封之事而来。”
晏琳琅下意识扭头看了眼殷无渡,一瞬的迟疑。
殷无渡慢慢垂下眼睫,起身欲走,却被晏琳琅一把按住手臂。
“你留下,不必走。”“阿琅,之前······之前是我不好,”见晏琳琅摇头,他唇边露出苦笑,“你不恨我吗?”
晏琳琅继续摇头,她的手还没什么劲,试了几次才将笔抓起来,她用拳头攥着笔杆,画了三个小人。
她笑着指了指两个依偎在一处的小人,又瞬间变脸、愤怒地指向另一个手中引出长线的小人,最后放下画纸、两手做了一个拥抱的动作。
林墨芝呼吸一滞,这才反应过来晏琳琅大约是不识字的,又想起许昌查证之事,愧疚与心疼杂糅在一处,揪得他心里生疼。
她随家人一路逃荒至此,天寒地冻、饥肠辘辘,仅为了区区两袋糙米,父母便舍了她,带着幼弟在温暖的南部定居,全然没有来此接她回家的意思。
思及此处,林墨芝似乎有些紧张,斟酌片刻才温声说道,“若你愿意,我教你习字可好?”
晏琳琅目露疑惑,张了张口,却只发出丝缕气音,只好费力抬手,指了指林墨芝的眼睛。
“我的眼睛?”
林墨芝明白她的疑惑,他既看不见,又该如何教她识字?
他并没有被冒犯之感,反而凑近了些,“你可以取下来看看。”
白纱近在咫尺,晏琳琅指尖微动,轻轻碰了碰边缘,又顾着林墨芝的反应而犹豫不决。
就在她想要缩回手时,林墨芝却抬手扶住她,将白纱取了下来。
晏琳琅此刻离得近,清晰地看见林墨芝眼尾勾起的弧度,随后细密长睫抬起,缓缓露出浅金色的瞳仁。
“唔!”日子时,是蛊市正式开张的日子。
不少人来此地做生意,也有一些野心勃勃的人和晏琳琅他们目的一样,都为了紫金山中的蛟蛇蛋而来。
相传琼花镇边上的紫金山,是蛟蛇的故乡。
山中养了一条活了数百年的黑鳞蛇母。
虽然驯山将晏家找不到黑蛟蛇母的老巢,但每年冬季是蛟蛇的繁殖季,一般人都能在山中寻到几个被普通蛇母遗落的蛋。
虽然这种遗弃的蛇胆要么异化要么病弱,品相都很差,但蛟蛇各方面的体质都算强悍,养为成年蛇后,应付一般的山精野怪还是绰绰有余的。
更何况,在晏家先祖的猎捕之下,蛟蛇早已成为濒危物种。
而开启蛊市的谢家人,正是看中猎人们的贪婪,才在紫金山附近进行交易。
他们故意在山脚设下蛊阵,用这些登山的亡命之徒来测试阵法的威力。
每年都有不少流徒为了获得蛟蛇蛋,进入蛊阵,死在谢家的阵法之下。
偏偏都是穷凶极恶的刑徒,又在化外之地犯的事。
背地里还有世家操控民声,司法官衙不敢管这些死人。
此地乃真正的杀戮地。
这也是殷无渡不情愿带晏琳琅一个拖油瓶来取蛋的原因之一。
代价太大了,得不偿失。
不过她执意要去,殷无渡想到晏琳琅落寞的背影以及女孩掌心的伤。
罢了,随她。
倒也没有再说什么。
夜深了。
三人在胡同里找了一间客栈入住。
五湖四海来蛊市的江湖人很多,店小二忙不过来,掌柜的只能亲自帮忙接待。
“几位是打尖还是住店?”
殷无渡看了青竹一眼,后者帮主子安排:“住店,三间上房。”
掌柜笑得谄媚:“好嘞。”
睡的地方有了,晏琳琅忽然觉得腹中空空,饥肠辘辘。
她下意识揉了下小腹,脸皱得好似一只哀愁的剥瓣儿橘子。
“再来一桌席面。”殷无渡看了晏琳琅一眼,指着店家,“菜品有什么忌口的,你和掌柜的说。”
说完,他便命青竹推动木轮椅,先一步进膳堂包厢等菜了。
晏琳琅愣了愣,后知后觉反应过来,殷无渡这一桌菜……是为她点的?
晏琳琅不由感慨,原来殷无渡也是个好人啊,虽然他的良心,所剩无多。
不过晏琳琅把殷无渡当朋友。
所以花朋友的钱,不必客气!
她屁颠颠跟着掌柜上后厨点菜去了。
“我不吃羊舌头,热锅子里烫羊脸颊肉可以吗?加钱?没事的,我们家二公子有钱。”
“还有那个河虾来点,熬粥吧,我勉强喝一点……还有蛤蜊蛋羹,不要添酒,主要不是我讨厌,而是我们家二公子不胜酒力……”
晏琳琅零零碎碎又多加了几样菜。
总花销……多了十两银子!好贵!
不过是殷无渡请客嘛,没事!
晏琳琅心满意足点完菜方子,打算回膳堂找殷无渡。
就在这时,她忽然看到不远处站着一个身材矮小的女孩。
晏琳琅凝神。说不出对方哪里怪异,却很吸引人的注意力。
那小姑娘穿一件暗花纹黑色袄裙,束双环髻,发间缠绕艳红色的发带。黑如吞人深渊,红如血梅初绽。
她悄无声息站在槐树下,身上还背着一口窄小的棺材……
棺材?青天白日谁背那玩意儿?
一时间,晏琳琅以为自己见了鬼。
她忍不住问掌柜的:“你看到前面那个小姑娘了吗?”
掌柜的左右环顾,干瞪眼:“哪、哪有小姑娘?”
晏琳琅回头再看。眼前,风卷枯晏,树影婆娑。
晏琳琅睁大了眼睛,想要附身上前再凑近些,不小心扯动身上伤口,顿时闷哼一声。
牢牢盯着她的浅金色双眸因关心而镀上一层温柔的蜜色,“不要乱动。”
“我所患眼疾只是畏光,并非全然不能视物。”
林墨芝似乎被室内光线刺得有些不舒服,快速地眨了几下眼,“初时只是不能见日光,在屋内尚可视物,日子久了渐渐恶化,白日屋内、夜之萤火亦不能长久视之,唯有于黑暗之中,才可如白昼一般视物。”
他对上晏琳琅担忧的目光,安抚笑道,“无事,教你识字的时间还是有的。”
晏琳琅这才放松下来,困意上涌,她打了个哈欠,身子歪斜着就要睡过去,正好绿漪端着热好的药进来,轻声喊道,“莫睡、莫睡,先将药喝了。”
绿漪见林墨芝摘下覆眼白纱,并无太多惊讶,她跟着林墨芝这么多年,自然知道自家主子面冷心热。
经林墨玉这么一闹,再加上之前种种,日后晏琳琅便是主子心腹,眼疾一事自不必瞒着。
那会儿晏琳琅被浑身是血地抱进屋里,许昌忙着去请崔仙医没注意,她却发现主子的手都有些抖。
晏琳琅昏迷时,换药、喂药都由她来,第二日夜里高烧不退,她喊许昌去请崔仙医,回来时却见林墨芝立于床前。
昏暗烛光映照下,他双眼未覆白纱,为晏琳琅更换额上降温的冷帕,又掖了掖被子,迟疑着抬手,想要抚摸眉梢那道疤痕,却又害怕惊动眼前人,最终虚虚摹绘两下收回了手。
绿漪看得真切,他眼中满是疼惜与歉疚,恨不能以身代之,如此想来,费尽千辛万苦得到的定魂丹又算得了什么。
晏琳琅皱了皱鼻子,咬牙喝了一口,刚入口便觉腥苦味直冲天灵盖,恶心得只想呕,泪花都被激出来了。
绿漪回神,赶忙递了块蜜饯过去,哄道,“含在嘴里就不苦了,药得喝完才能好得快,阿琅听话。”
口中腥苦被蜜饯中和些许,晏琳琅心中无奈,哄孩子呢这是?
听起来这破药还要喝一段日子,早知如此还不如换个方法,早早解决了林墨玉,省得落下这身伤,也不必喝令人作呕的苦药。
天知道,她大约几千年没喝过药了。
叹息一声,晏琳琅深吸后闭气,端着碗一仰而尽,眉头皱得整张脸都扭曲起来。
绿漪没忍住笑,又喂了她一颗蜜饯,“喝个药苦大仇深的。”
晏琳琅因伤精神不济,此时困意汹涌,眼睛都快睁不开了,懒得与她争辩,胡乱嚼了嚼蜜饯压下苦味,沾枕头便沉入了梦乡。
绿漪跟在林墨芝身后出去,回身合上门,主仆二人一前一后,行至廊道拐角处,她实在忍不住问道,“主子,要不要告诉阿琅她父母的事儿?”
林墨芝步履未停,“先不要提,等她伤好之后再说。”
“是。”
绿漪心下松了口气,言语间也不再绷着,有心劝道,“我瞧着阿琅对您还是往常一般,您也不必将此间过错悉数揽在自己身上······”
“绿漪,”林墨芝打断了她的话,声音里听不出半点波动,“此事我自有打算,你不要在她面前为我辩解。”
“······是。”
思及方才那副简单却生动的图画,林墨芝唇边泛起苦笑,她虽不怪罪,他心中这道坎却过意不去。
无论有怎样的苦衷,他的百般试探、恶语相向都对她造成了伤害,辩解诉苦不过是博得她的同情,以情窃得她的原谅。
这样的原谅与捆绑何异?
错了便是错了,他认。
原谅与否,要待她知晓他的为人之后,由她自己来决定,谁都不能左右。
睡梦中的晏琳琅并不知晓,林墨玉这把火烧得林墨芝此生都不得安宁,以致将来她剑指于他时,都无半点动摇。
晏琳琅做出了决定,莞尔道,“都是自家人,没什么不能听的。”
说话间她已抬指拂过紫精指环,施诀接通了留影阵。
再回首,只见方才还恹恹提不起精神的殷无渡已正襟危坐,垂眸敛目,貌若神神祇,要多俊美有多俊美,要多乖顺有多乖顺。
第 58 章 第五十八章食髓
紫精指环将留影阵投射于地面,灯影摇曳的小厅中荧光一闪,清晰地浮现出柳云螭风情万种的身形。
她歪身坐于那张东海稀世绿玉打造的小榻上,红衣若火,白发如雪,一手撑在凭几上,一手随意搭在一旁。一只筋骨凸显的男人手掌正捻着一支纤细的鼠须笔,蘸花汁为她勾染指甲。
晏琳琅猝不及防被这暧昧之景糊了一脸,眼尾噙笑,轻轻“呀”了声。
柳云螭一眼就瞧见了晏琳琅身后的红衣少年,也拖长语调,意味深长地“哦”了声。
她似是早料到如此,单刀直入道:“晏晚晚,你本事不小啊,竟敢用紫精指环解为师的鳞光咒!你知不知道为了遏制你的情丝,封住你的情窍,为师费了多大的功夫?”
许昌出门去送崔明路,放在床榻边的药耽搁了一段时间,已经凉了,绿漪便说要端出去再热热。
屋内只留下了晏琳琅和林墨芝。
一个哑巴、一个瞎子,有什么好说。
林墨芝心中自嘲,正欲起身离开,却听见床榻那边窸窸窣窣的,他忍不住出声,“阿琅,你的伤还没好,莫要乱动。要拿什么东西,说给绿漪便是。”
晏琳琅僵住,停下掀被子的手,她只是觉得盖着被子有些热,掀开晾晾罢了,这人狗耳朵吗?怎么这么灵。
还是说······他能看见?“那是大姐的人!”
谢芙险些要哭出来,揪住鲁沉山的袖子:“完了,大姐回本家了!我们快回去吧!”
鲁沉山想到谢家那个不苟言笑的少家主,心头也是一凛。
这位长姐可不好糊弄,要出大事!
殷无渡知道目前没有必要惹是生非,免得惊动谢家和鲁家。
他抛给谢芙和鲁沉山各一枚解开绝命蛊的药丸:“滚吧。”
谢芙一服下药,腕骨上的红痕立马褪去。
她欢喜地问:“你们也要走了吗?”
殷无渡懒得和她讲话,偏头望远处,没有应声。
还是青竹替主子回答:“二位已经平安无虞,可以离开了。”
鲁沉山恨不得长翅膀飞走,赶紧拉谢芙下山。
然而谢芙还舍不得晏琳琅,她瘪瘪嘴,问殷无渡:“要是我想见漂亮姐姐了怎么办?”
“再不走,我还能下一次蛊。”
殷无渡皱眉,扫了谢芙一眼,凤眸里气势逼人,凛冽得很。
鲁沉山哪里敢赌殷无渡的脾气,他急忙牵走谢芙,悄声说:“放心,我们有机会见面的。”
谢芙纳闷地问:“真的吗?为什么啊?”
“哎呀,别问这么多了!”
他总不能说,这两位,一个是天家皇子,一个是能以血肉御兽的晏家女吧?殷无渡看起来可不好得罪,要是惹到他,保不准人头落地。
此处还是化外之地,世家长辈手伸不了那么长,他们求援无门!
谢芙还要再说,鲁沉山已经捂嘴把人拖走了。
周遭总算安静了。
殷无渡歪头,按了按太阳穴,脸上满是疲惫。
青竹小声问:“殿下,晏二小姐仍在昏迷……”
“真麻烦。”殷无渡看了一眼睡在晏琳琅小指上的粉蛇,抿了下唇,“算了,我拎着她,下山吧。”
青竹是个成年男子,若让他亲手搂抱晏琳琅,很冒犯世家女。
殷无渡本着渡子之风,只能单手捻着晏琳琅的衣领,拖着她一路下山。
没走两步,晏琳琅被窸窸窣窣的颠簸声震荡醒了。
她一睁眼,入目便是乌黑干枯的松针与混淆了砂石的雪泥。
“二、二公子?”
“嗯?”
晏琳琅膝上的沙沙声不断,她被人拖着……下山?
她沉默一会儿,问:“您是在带我下山吗?”
“不然呢?你瞎吗?”
殷无渡真的很讨厌回答小姑娘这些明知故问的问题。
晏琳琅微笑:“那您懂不懂一个词,叫怜香惜玉呢?”
木轮椅霎时止住滚动,殷无渡松开手。
啪嗒一声,晏琳琅倒地,埋在雪里。
他挑眉:“你的意思是,我应该把你丢在山上?”
晏琳琅起身,拍了拍膝上沾的泥泞污雪,无奈叹气:“我的意思是,您把我放在膝上捎带一程也好啊,何必要一路拖我下山,就算脸没被松针刮花,可我的衣服都脏了!”
“做人要知廉耻。”
“嗯?”晏琳琅没明白。
殷无渡义正词严地告诫她:“别一有机会就占我便宜。”
敢情是在说趴他膝骨下山的事啊。
晏琳琅:“……”
她对自己窈窕淑女的形象忽然不自信了,她也算一朵娇柔美人花,还不至于被人嫌弃到这种地步吧?
算了,不和殷无渡计较。他眼光就是很有问题!
晏琳琅获得蛟蛇,蛊市便没有逗留的必要。
两人轻车简从返程,下午便往晏家赶。
马车上,晏琳琅好奇地逗弄掌心里的小粉蛇。
细细软软的一条蛇,鳞片也还没养成,并不坚硬,还一直绕着晏琳琅的五指挨蹭,十足依恋。
很讨人喜欢。
晏琳琅忍不住亲亲小蛇,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它‘红豆’吧!”
没听见晏琳琅答话,林墨芝惊觉方才所言不妥,她刚失了声,如何说给绿漪?
想要解释几句,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只得僵硬地说了一句,“写字也可以。”
晏琳琅轻轻摇了摇头,又想着林墨芝看不见,忍痛伸手去够他的袖子。
哪知林墨芝倏然起身,并未拿起立在桌旁的竹杖,前行两步,准确无误地坐在了床榻旁的矮凳上,将纸和炭笔递到她手中。
“很有意思。”
她竟有些食髓知味,迟疑片刻便翻身而上,单手撑在殷无渡的肩头,自上而下俯视道,“再来试试。”
殷无渡猝不及防被她推得朝后一仰,曲肘反撑在软垫上,仰首看着骑坐在他腰间的瑰丽少女。
片刻,他索性放弃抵抗,漆眸蕴着勾魂夺魄的绮色。
“可以。不过,得换个地方试。”
少年神明指了指自己的薄唇,别有深意道,“就从……这里开始吧。”
第 59 章 第五十九章东海
两人柔软的唇瓣轻轻印在一起,像是试探轻啄,而后含抿,加深。
丹药的苦香在舌尖蔓延,鼻息交缠,分不清彼此。
晏琳琅敏锐地察觉到了殷无渡体内神力的变化,檀口微启地退开些,观摩被她压得后仰的少年:“你的气息,好像不一样了。”
殷无渡略微不满地抬首追逐她的唇息,单掌扣住她的后颈,一个强势而不允许后退的姿势:“可能,是丹药吃多了。”
莫说动弹,便是呼吸都疼痛难忍。
林墨玉作为始作俑者,却像没事人一样,惊讶地捂住嘴,“哎呀,一不小心劲儿使大了,你没事儿吧?需要我向你道歉吗?”
晏琳琅动也没动,眼帘微阖,看来林墨玉还记恨着那日逼她道歉之事,今日来此,恐怕并不单单是冲着她来的。
只是······林墨玉是如何知晓林墨芝这个时辰绝不会出房间的?
林墨玉立在原地盯了一阵,见她趴在地上一声不吭,挥了挥手,旁边两个眼熟的嬷嬷上前,粗手粗脚地撕扯着将她从地上捞了起来。
晏琳琅只觉得原本快要碎了的五脏六腑再次翻江倒海起来,痛得她控制不住扭曲神情,闷哼一声,又呕出一口血来。
“我还以为死了呢,”林墨玉后退几步,嫌弃地用帕子捂住口鼻,“卑贱者的命果然格外硬些。”
她挥了挥手,一直跟在后面的婢子压上着人上前,将其按倒跪在晏琳琅面前。
“正好见见你的好姐姐,就是她带我来的。”
林墨玉掰正晏琳琅的脸,凑近她耳边,却侧目看向杏儿,声音愉悦又充满了恶意,“也是她告诉我,每日这个时辰内,无论松鹤院发生什么事,林墨芝都会因治伤而闭门不出。”
“阿琅、阿琅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杏儿眼泪扑簌而下,“是二小姐逼我的!我不敢不从啊!”
晏琳琅呼吸间都在痛,连张嘴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她皱着眉看向慌乱、满是歉疚的杏儿,眨了眨眼,缓缓露出一个笑来,嘴唇一张一合。
杏儿紧紧盯着她,自然看懂了她的意思,随后歉疚地垂下头,眼泪汹涌而下,染湿了膝前的青石板。
——没关系。
林墨玉挑眉,唇边几分嘲弄笑意淡去,想要看好戏的神情转瞬间冷了下来。
原本垂落在地的长鞭赤雩随着主人微微一动,“我虽没有动用灵力,但赤雩可是地级法宝,即便是筑基期的修士也承受不住十鞭。不如我们试试,你能承受几鞭?”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瞥了眼不远处紧紧关着门的主屋,凑近晏琳琅笑着诱哄,“不过你若是叩头求饶,我或许可以放过你。”
晏琳琅眼睫颤抖着抬起,只轻轻瞥了她一眼,便垂下眼认命一般,不再有多余动作。
林墨玉见她敬酒不吃吃罚酒,面色一反常态的平静,缓缓站直身子盯她半晌,突然扬起长鞭赤雩,狠狠抽了下去!
长鞭落下的刹那,晏琳琅紧闭双眼,长鞭细微处有倒刺凸起,抽在身上犹如火烧,刮过皮肉时则如同将灼伤处再次撕裂开来,让人痛不欲生。
林墨玉见她将嘴唇咬破了都不肯喊叫出声,手底下顿时又加了几分力气,而最后一鞭子,她动用了一丝灵气。
“住手!”一上一下的两张食案上,摆满鎏金酒壶与片好的、整齐码放的烤猪肉。
殷望山举杯,邀请臣子晏瑾共饮,笑道:“幸好晏爱卿没有参与狩猎,不然凭你们驯山将一族的本事,召唤山兽自投罗网,岂不是手到擒来之事?”
晏瑾也赔笑,答话:“不敢在陛下面前班门弄斧,只是一些江湖小伎俩罢了。”
“爱卿过谦了!八大世家传承数百年的绝门功法,怎会是雕虫小技呢?往后的官学,更能将八大家的才能传承给子孙后辈,大乾国英才辈出,我很期待那个时候。”
“定如陛下所愿。”
“喝!今日朕与你,不醉不归!”
……
晏瑾回到营帐里,已是傍晚。
落榻的一瞬间,男人在帝王面前装出的醉酒姿态立马散去。
晏瑾近日得到消息,紫金山百年才繁衍一次的黑蛇母要生蛋了。
若能独占那一枚蛟蛇蛋,晏家的底牌必定大大增强。
说来可恨,自从知道蛟蛇蛋的利益价值以后,谢家便故意将蛊阵训练场设置在紫金山脚,诱惑刑徒们入阵,测试阵法威力。
小蛇王入世,山林必有异动,晏瑾唯恐谢家人发现黑蛇母的蛋,从中牟利抑或捣乱。
晏瑾同暗卫耳语一番:“把蛋取来。”
暗卫很快领命行事。
没一会儿,帘帐挑起,露出一张女儿家桃羞杏让的脸。
“爹爹!”
晏心月刚刚和大皇子殷凌骑马赛跑回来,身上窄袖织金桃红骑装未脱,鬓边薄汗,尽是姑娘家的生机勃勃。
晏瑾欣慰地笑:“心月过来,父亲有话和你说。”
晏心月对待父亲很敬重,唯命是从。
她解下背上的箭筒,乖巧靠近晏瑾:“爹爹怎么了?”
晏瑾示意营帐中伺候的仆妇都出去,帘子也被人拉得严丝合缝。
确定没有风声透露,晏瑾才道:“你可曾听说过黑蛇母?”
哪个晏家的孩子没听说过古蛇的传说?
晏心月颔首:“那是紫金山的传说……”
“并非传说。”晏瑾笑道,“不过是为了保护黑蛇母,先祖才对江湖人隐瞒事实。如今,百年血月莅临,黑蛇母又生了新的后代。”
晏心月回过味来,胸腔满涨欢喜:“蛟蛇需破蛋起就被主人驯化,养育十年方能成蛇兽。父亲的意思是,黑蛇母的孩子,能为我们所用?”
“不错。你是未来晏家小家主,自然是要留一条蛇王作为防身底牌。”
晏瑾不免叹息,也是他生不逢时,从前没有遇到黑蛇母孵蛋的机遇,只能传承给孩子。
他手里的黑鳞蛟蛇,虽已是蛟蛇之尊,但他是从父亲手上得到受箓传承,到底不与晏瑾命脉相连,随时都有背主的可能。
晏心月再稳重,也只是一个及笄的小姑娘,她激动得语无伦次:“那、那么,父亲是要把小蛇王,传给女儿吗?”
“正是。”
这句许诺,无疑肯定了晏心月往后的家主之位。
她就知道,父亲母亲都是最疼爱她的。
晏心月心中甜蜜,依恋地抱住晏瑾的手臂,撒娇:“爹爹待我真好。”
“谁让我就你一个嫡长女,自然是要待你好的。”
可惜,没等两人欢喜多久。
此前遁去取蛋的暗卫突然来报:“家主,大事不妙!”
晏瑾眉心一拧:“说。”
“蛇、蛇蛋不见了,蛇庙也塌了!”
“什么?!”晏瑾明白了,脸色顿时阴沉,“有人算准了日子,上山盗了蛇蛋……除了本家的长老,谁会知道黑蛇母繁衍的消息?”
“属、属下不知。”
“不知?你们究竟有没有脑子!”
晏瑾对外一直是淡然的神色,鲜少如今日这般怒气外露。
“我、我……”暗卫慌了神,话都不敢说太清。
下一刻,他的脖颈被一只铁壁死死掐住,铁器一般的指骨嵌入暗卫皮肉,疼得他瞪大了双眼。
“一群废物!”晏瑾怒不可遏,“黑蛇母后裔不会轻易认主。若是认了……把他杀了,将小蛇王带回来。”
暗卫被重重摔到一侧,肋骨断了三根,幸而命保住了。
他赶紧谢恩:“是,属下立刻去办。”
人未至先闻声,主屋大门从里面被推开,绿漪扶着林墨芝走了出来。
林墨玉却充耳不闻,冷笑一声,扬手挥鞭。
那道鞭痕携着极深的怨恨,划过晏琳琅左肩及至右腹,最后末梢跋扈扬起,划过她的眉眼处,在眉尾留下了一道极其醒目的血痕,鲜血随之穿过眼眸流淌而下。
犹如血泪,望之心惊。
这一鞭林墨玉动用了灵气,抽得深且狠,鲜血很快渗透了初夏轻薄衣衫扩散开来,远远望去,似是将晏琳琅单薄身躯劈作了两半。
突闻绿漪惊呼一声,林墨芝偏了偏头,待听她迅速将眼前景象描述一遍,他面色未变,言语之间却满是威胁。
“二妹,今日你触犯身为修士、却对凡者动用灵力的禁令之事,我会立即禀明父亲。”
林墨玉回眸看向停在不远处的林墨芝,毫不在意地笑了笑,“父亲今日与母亲出去了,你若能等到他们回来,便去告吧。”
绿漪瞬间汗湿了后背,跟在林墨芝身边多年,她对这位二小姐实在是太熟悉了。
等?
恐怕她今日不会放过松鹤院中的每一个人,包括林墨芝。
晏琳琅眼神恍惚,透过坠在眼睫之上的黏腻血液,她几乎分辨不清那抹月白色身影在何处,只循声抬脸,拼尽全身力气、嗓音嘶哑地喊了一句,
“少爷快走!”
哪知她的话瞬间激怒了林墨玉,她怒火攻心,手腕一动长鞭卷住晏琳琅伤痕累累的身躯,用力一扯将她掼倒在地。
林墨玉抬脚便要踢向她柔软的腹部,却被扑上来的绿漪护住,“二小姐,您这是要自毁前程吗?!”
“前程?”
林墨玉神情古怪,“啊,你说的是玄霄宗即将来此收徒之事?”
“正是,”绿漪展臂将晏琳琅护在身后,思绪飞转,“听闻玄霄宗收徒除了天赋之外,亦极为看重‘德行’,若今日二小姐杀了阿琅,一旦传扬出去,必然会损害二小姐的名声,恐与玄霄宗无缘。”
林墨玉打量绿漪几眼,轻笑一声、眼含嘲弄,说出来的话格外嚣张跋扈,“你们那时早已是一抔黄土,又有谁敢说我的不是?”
她微微附身,双目直视绿漪,压低了声音,犹如恶鬼絮语,“更何况,那瞎子活着一天,我便一天没有名声可言。”
苍羽紧盯着空中那道白发红衣的身影,沉声道:“身为弟子,理应尊师重道,怎可下如此重手?”
殷无渡也望着晏琳琅的护身阵光,讽笑一声:“输不起就别出来丢人,管好你的女人。”
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味。
天上、海域两方霸主对视一眼,皆是抬掌出招,磅礴的神力化作风刃荡开,削山断石,激起巨浪排空。
地动山摇间,梅初月被余波击飞出去,在空中划过一道优美的弧线,吧唧摔在一群女妖仙的裙裾下。
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第 60 章 第六十章八卦
圣地仙山上一红一紫两道身影不住碰撞,而后分开,灵力冲击的范围甚至扩散到了无垠的海面上。
激起的惊涛声灌入耳中,晏琳琅抬手释放结界,将自己与柳云螭罩在其中,以此护住周遭生灵不被波及。
柳云螭悬于空中,双臂一张,身后便隐约浮现一条银白的巨大螭龙法相,缓声道:“你这般束手束脚,怎么赢得了为师?”
“比试本就不在输赢,更不可因好胜而伤及无辜,这是师父教我的道理呢。”
瑰丽的少女仿若踏月而来,调动澎湃的水系灵力迎向柳云螭的术法,两拨灵力相接,如双龙嘶吼相撞,无数水珠冰晶似碎玉飞溅。
日头偏西,黄昏时分。
晏琳琅正提着水桶、扬起水瓢给前院刚种下的花苗浇水,却听门外骤起喧哗,她刚想放下手中东西过去看看,便听见一声巨响——
松鹤院的门竟让人生生劈作两半,切口处干净利落,如同裁纸一般。
碎屑飞舞间,一只精致的红莲绣鞋率先踏了进来,紧接着乌压压地挤进来一堆人,立在门口把守的人将破损处堵得严严实实。
“真是好久不见啊,小贱人。”
晏琳琅似是被这等场面吓住了,愣愣站在原地,面色惨白地盯着步步逼近的林墨玉,好半晌没反应。
待她快到近前时,本能驱使着晏琳琅向后退去,步伐慌乱险些摔倒在地。
“你怕我?”
林墨玉停步,饶有兴致地打量面带恐惧的小丫头,她手腕轻转,手中火红色的长鞭如同灵活的长蛇,眨眼间便探向晏琳琅的腰。
晏琳琅眸光微动,这种程度的修为法器她还不放在眼里,但魔尊能避开,“晏微琅”一介凡人却难以逃离。
长鞭舞动、破空声起,晏琳琅只觉腰间一股大力将她向前扯去,瞬间被扯到了林墨玉眼前。
她那张靡丽面容压下来,眉眼间戾气横生,平白多了几分令人呼吸困难的压迫感。
“眼睛怎么红着?”她恍然大悟般“哦”了一声,松了松手中长鞭,“想去找那瞎子救你吗?可惜啊,这时辰他恐怕顾不上你吧。”
“不许你骂大少爷!”和女孩的拉锯到此为止。
殷无渡不再开口。
他唇角微扬,又耐心细致地玩起了手指上的白蛇。
小蛇受了蛊惑一般,服服帖帖绕着他的长指盘旋。
都是如霜赛雪的鳞片与肤色,一时分不清是殷无渡白点,还是小蛇更白一点。
五指翻飞,漂亮得不合常理。
晏琳琅看得入迷,殷无渡那双毫无人情味的凤眼却蓦然摄住了她。
“要不,先欠着吧。”殷无渡淡淡道,“哪天我想到要你给什么好处,你再酌情给?”
酌情?由她来决定吗?这一瞬间,晏琳琅突然觉得,其实殷无渡也有很正人渡子的一面。
他没有为难她。
“成交!”
晏琳琅大喜过望,能贪图的便宜,先贪到才是最紧要的!
她又恢复了热情,小心翼翼挨靠过去。
“要怎么学?我记得阿姐是有法器的。”小姑娘仰着脸,腼腆地笑,“但我没有那些东西。”
殷无渡把小白蛇盘在掌心里,递给她看:“不需要。只有半路抓来的山兽,才要用法器驯化。如果是从小养到大的山兽,只需口哨传音,便能驱动。对于驯山将来说,这样的山兽才是最有用的。”
晏琳琅一点就透:“我懂了。法器驯化的山兽,会有一个致命弱点。若是主人的法器被毁,便召唤不出山兽。自小养大的山兽,主人家有嘴就能传唤,于危急关头,反倒能救命。”
“不错,有点脑子。”殷无渡夸赞她的聪慧。
晏琳琅问:“那么,我应该选择什么样的山兽?和你一样养蛇可以吗?”
殷无渡微微眯起凤眸,似笑非笑地说:“你野心倒是大,竟想养蛟蛇。”
“蛟蛇?我第一次听说,就是这个头上长角的小家伙吗?它有什么来历?”
“蛟蛇战斗力强,服从性高,还能通人言。只是这种山蛇十份罕见,驯化难度也很高,还需要花上十年时间,从它破蛋起养到身长十丈的那日,方能投入战斗。对于求快的驯山将来说,并非上乘之选。”
晏琳琅懂了:“难怪爹爹给我阿姐挑的山兽都是成年野兽,这样就能让晏心月以最快时间驯化出山兽,用来防身。”
“是。”
晏琳琅放松了警惕,手指微动,想要抚摸小白蛇。
哪知她的指尖刚蠢蠢欲动递过去,小蛇立马露出尖利獠牙,全副武装,朝晏琳琅发狂似的嘶吼。
好凶!
幸好小蛇没来得及发动攻击,半道上被殷无渡抬指勾回蛇身,狠狠摔到一边。
这才保住了晏琳琅那一截险些被咬断的手指。
“好险!”小姑娘泪汪汪,心有余悸地捂住手指。
殷无渡一脸嫌弃:“就你这样还驯蛇?”
他以为晏琳琅会知难而退,可她却说:“人总要有梦想吧!”
“那我从现在开始养一条蛟蛇当作防身底牌,等之后上京城入官学,再从头开始学驯兽术,养其他山兽掩人耳目。”她美滋滋地算计,“殿下带我去找蛟蛇蛋好不好?”
噼里啪啦一阵响,算盘珠子都要崩殷无渡脸上了。
“不要。”殷无渡忽然拒绝。
晏琳琅震惊:“为什么?”
“蛟蛇一蛋难求,只在谢家每年举办的蛊市上才有机缘遇到几次。可是蛊市鱼龙混杂、危机四伏。我带你去找蛋,万一赔上我的安危,实在不上算。”殷无渡精打细算,最终厉声拒绝了晏琳琅的请求。
小姑娘不满地鼓了鼓腮帮子,白眼都要翻到天上去了。
如果不能答应的话,为什么告诉她如此诱惑的事?
像是猜到晏琳琅所思所想,殷无渡意味深长地开口:“除非,你放半碗血给我。”
晏琳琅警惕地后退:“你要我的血做什么?”
“晏家人之所以能御山中百兽,其实也是他们的血脉特殊。山兽受晏家人骨血滋补,生长能力会更强。你既同我讨要好处,我总不能什么都不拿。”
“只要半碗血吗?”
“嗯。”
“那行。”
晏琳琅一点都不怕牺牲,她取来殷无渡摆在架子上的红宝石匕首,猛然划开掌心。
小姑娘的手掌紧攥,猩红的血沿着掌心纹路脉络一点点滴落碗底,如梅花绽开。
明明是娇滴滴的姑娘,下刀子的手却这样黑,眼睛都不眨一下。
有意思。
殷无渡看出晏琳琅骨子里的坚韧,她没有表面那般柔弱。
晏琳琅双手使劲扯动腰间长鞭,脸都憋红了却憾动不了分毫,甚至越勒越紧,将她勒得快要喘不过气来。
林墨玉得意神色忽然变作无辜,似才发觉长鞭纠缠过紧,遮住嘴角笑意,“把你勒疼了?你倒是说一声呀,我松开便是。”
语毕,她手腕一抖,长鞭猛地伸展开来,卷着晏琳琅甩了出去,“砰”地撞上花池尽头的院墙,最终像块烂肉般摔落在地。
晏琳琅觉得全身都要散架了。
耳边骤然响起的尖锐轰鸣声让她头晕目眩,眼前黑一阵白一阵闪烁,鼻尖埋入尘土,呼吸间满是花泥。
她只觉喉间血腥翻涌,没忍住呛咳起来,却喷出一口血腥,连带着满身骨头都叫嚣起来,捏碎般的疼痛直冲脑海,分明已经伤到了五脏六腑。
梅初月见她反应平平,悚然道,“不会吧,你早知道他是神明,还将他当随从使唤?”
“我留他在身边,自然要知道他的底细。”
晏琳琅沉吟片刻,觉得在瞒着大师兄也没有意义,便坦然相告道,“实不相瞒,他就是当年我从鬼蜮捡回的那颗心脏,后来逐渐养出少年人的样貌,再后来,他就飞升成神了。所以,我与他本就是旧相识。”
梅初月没想到自己分享八卦,还能得到一个更大的八卦,不由僵在原地。
片刻,他以折扇敲击掌心,摇首道:“不对。不对不对……”
“何处不对?”
“按照你说的这个顺序,玄溟神主应该是为鬼、为人、为神才对。”
梅初月拧着眉沉思道,“可我昨夜分明听得清楚,东海之主说的是玄溟神主‘先后称霸人、鬼、神三界’,所以,顺序不对!”
第 61 章 第六十一章画卷
大师兄梅初月有种神奇的体质,使得他无论身处何方,总能听到最劲爆的八卦秘闻。
譬如男相的沈青罗极具女人缘,哪怕他像个无情道剑修一样将事业当做他唯一的道侣,也依旧有数不清的仙门贵女为他倾心;
譬如二师姐与那海龙美男之间强取豪夺、情海恨天的跌宕情事;
又譬如东海之主的原身为一只金翅大鹏,与师父柳云螭同属创世神女座下神兽,二人互相斗了几千年,却在某日一睡泯恩仇。东海之主失了身,也失了心,师父柳云螭却吃干抹净不认人,放弃成神的机会跑到下界建立六欲仙都,守着无神之境逍遥度日……
梅初月的这些小道消息基本属实,那么,他所说的有关玄溟神主的来历之事,十有八九是真的。
林墨玉当即变了脸色,她腾地站起来,指着林墨芝怒骂道,“克疯亲娘的死瞎子,谁是你‘二妹妹’!”
晏琳琅感觉到绿漪扶着自己的手紧了紧,仰头见她脸颊绷紧、牙关紧咬,一副忍耐到极致的模样,林墨芝却依旧神色未变,站在原地没有说话。
林水御正要发怒,突闻花园另一边响起一道女声,“老爷,玉儿是你我捧在手心里养大的,您真的忍心让她如此吗?”
晏琳琅敏锐地察觉到,林墨芝握着竹杖的手收紧了一瞬。
看来,迎面走来这位风韵尚存的妇人就是林夫人了。
林水御、林墨芝母亲和林夫人之间的事儿她也有所耳闻,流言真假难辨,但他们之间必定存在某种仇怨,甚至有更深的隐情也尚未可知。
“娘,”林墨玉踉跄着扑向林夫人,哭得梨花带雨、我见犹怜,“女儿的脸好疼。”
林夫人眉头微蹩,满脸心疼地摸了摸她脸上的红痕,“玉儿别怕,娘来了,我看谁还敢欺负你。”
这话说得好没道理。
晏琳琅心中嗤笑,她这个真正受欺负的人还在这里,林夫人便张口就颠倒黑白,更何况林水御还打了林墨玉一巴掌,要她向她道歉,在场众人可都听到了。
她居然连林水御的面子都不给。
看来林家实际的掌权者未必是林水御,又或者,林夫人手中握着林水御的把柄,足以让这位家主退让。
林水御面沉如水,盯着演绎母女情深的二人,瞥了眼静默不言的林墨芝,最终露出了笑容。
“夫人说的是,怎么会有人敢欺负玉儿呢,都是误会、都是误会。”
林夫人看着林墨芝,满意地笑了笑,“是啊,都是误会,咱们走吧。”
林墨芝身形挺拔,像青松翠竹扎了根一般立在原地,自林夫人出现后就一言不发,他们离开也没有阻止。
绿漪则咬紧了牙根,恨不能拾起地上的短刃,将这些道貌岸然者统统杀了。
晏琳琅的脸尚且红肿,压着她的两名嬷嬷就立在人群中,那柄差点挖去她双眼的短刃还明晃晃地躺在不远处。
青天白日,高位者一句轻飘飘的误会,真相便不再重要。晏琳琅笃定,奚长离近来很不对劲。
从前的奚长离不是在处理宗门大小事务,便是在剑室参悟修炼,亦或是为同门后辈们排忧解难。
晏琳琅十天半个月见不着他人影是常态,偶尔遇见了,他也只是冷淡矜持地略一颔首,便匆匆与她擦肩而过,仿佛她只是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而非与他定有结亲契的未婚妻。
可现在,这座不解风情的冰山,居然连着三日约她去主峰石崖上看云。
约了人又不说话,只与晏琳琅大眼瞪小眼,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
崖上一座孤亭,亭中屏风曲折,鹤形香鼎中燃了昆仑特有的一脉雅香,袅散的香雾与漫天云岚交织,越发衬得手持拂尘而坐的奚长离冰清玉洁,宛若云中仙人。
晏琳琅不动声色地换了个姿势,揉了揉跪坐僵硬的小腿,没忍住开口道:“奚长离,你这就过分了。那日我不过是遵循赌约提出要求,又非故意让你为难,何至于连着三日被你叫来此处静坐反省?”
闻言,奚长离止水般的眸色划过些许波澜。
“你觉得,我请你来此处,是惩罚你?”
“不然呢?”
晏琳琅也懒得学昆仑仙宗的那套正襟危坐的礼仪了,遂放松身子侧坐,手托腮帮,葳蕤鎏金的素色仙裙下露出一双秀气的藕丝鞋尖。
奚长离眉尖动了动,很快挪开视线,不去看那非礼之处。
“梅似雪,雪如人,都无一点尘。”①
他侧首望向亭外冷雾萦绕的雪山,声音也似飘雪般轻冷,“一甲子前的玄谈会上,你便是如今日般坐于邻座,与我观云赏雪。你可还记得下句?”
晏琳琅当然记得。“拿着。”
殷无渡修长的指骨一抛掷,忽然往晏琳琅怀里,丢了一片温软的人.皮面具。
晏琳琅借着车厢里昏暗的烛光打量,问:“你怕被人认出来吗?”
殷无渡似笑非笑:“你不怕?”
“我也怕的。”晏琳琅从善如流戴上人.皮面具,“毕竟我是世家淑女,很看重名声呀。”
这片柔软的面具不知是什么材质,薄薄一层,刚贴上脸便严丝合缝胶住皮肉,半点摸不出痕迹。
晏琳琅满意地照了照小铜镜,其实五官更改得不多,但就是变了一个人,她不怕被认出身份了。
殷无渡和青竹也打理好自己的易容外貌。
晏琳琅不免留神看了一下殷无渡,他易容后,眼角那一颗极具辨识度的泪痣变得模糊,整个人少了许多魑魅一般的妖冶,看上去清贵持重了许多。
说不上哪里不对,但整个人就是大变样了。
像个正人渡子。
可惜是假象。
很少有女子敢这样明目张胆盯着殷无渡瞧,晏琳琅一点都没有女孩家的矜持。
他被看得不自在,漂亮的凤眸一斜,刺人的话脱口而出:“世家淑女都像你这样恬不知耻,一直盯着男人瞧?”
切,小孩子的激将法。
晏琳琅笑得眉眼弯弯,单手支下颌:“对呀。长见识了没有?”
“……呵。”殷无渡懒得理她,瞥了一眼晏琳琅身后,鼓鼓囊囊一个大包袱。
家底都挖空了吧?搬家么?
她又想做什么?
殷无渡皱眉:“你怎么带了这么多东西?”
晏琳琅激动,终于等到殷无渡好奇心泛滥,问她带了什么的时候了。
她献宝似的拿出零零碎碎的用物——
“这一个攒盒装了甜糕,我带了佐茶的云片糕、栗子糕、百果糕,还敲下一包好喝的茶砖。”
“这个是我晚上睡觉要抱的娃娃,我平时喊它‘狗蛋’,来狗蛋,和殿下打个招呼。哦,狗蛋说殿下今日气色挺好。”
“这是我沐浴用的桂花皂,味道很香的,你闻闻,要是喜欢,我借你一点。一两银子一指甲盖吧,你是皇子嘛,不会嫌我卖的贵吧?已经是友情价啦!”
“还有这个,是睡前看的话本,你不喜欢的,最近比较火的是《狐狸郎渡爱上我》,文名……嗯,大俗大雅,主笔写的故事还是很凄美动人的,就是内容我不大喜欢,为什么狐狸郎渡还有两幅面孔,白日冷冰冰,夜里火热热?”
殷无渡:……
不好,他的脑子好像被强行钻入了奇怪的知识见闻。
小郎渡的脸顿时冷若冰霜。
他毫不留情地说:“包袱和你,选一个,留下。”
晏琳琅:……
呆了半晌,晏琳琅艰涩开口:“我们不是朋友吗?”
“决裂了。”殷无渡狭长凤眼一扫,高声唤,“青竹,动手。”
“是,主子。”
青竹闪身入内。
没一会儿,马车内,只剩下泫然欲泣的晏琳琅和她怀里的狗蛋。
殷无渡垂下长睫,于暗处悄悄勾唇。
嗯。世界清静了。
晏琳琅和殷无渡的交易达成。
出发去谢家蛊市的日子,定在三天后,申时。
那日清晨,皇帝会带领八大世家的各位家主与长老上双阳山冬狩,家宅里无长者坐镇,是他们出门的好时机。
殷无渡身娇病弱,又行动不便。若非他主动要求,一般狩猎的行程都不会把他记上名。
他正好能用“冬日咳疾加重”的理由,留在府邸。
天家身份尊贵,再血脉低微的皇子,都不是臣子可以鄙夷的。
因此,即便殷无渡私下偷偷出门,也无人敢过问皇子的事。
然而晏琳琅不同,她不过是个位卑言轻的庶女罢了。
压一压奴仆们的头脸还行,真犯错闹到长辈面前,恐怕吃不了兜着走。
殷无渡问:“蛊市一开,没一天一夜的功夫怕是出不来,你确定自己可以夜宿府外?”
“可以。我的人,不敢对外说三道四。”晏琳琅拍了拍胸口,给殷无渡打包票。
那些奴仆小厮只要背叛她一句,就算会被焦莲惩罚,她也要杀鸡儆猴先杀两个人。
毕竟比起自己的生死,还是牺牲旁人的命比较好。
这是母亲教她的“自保”。
“你收服了院子里的奴仆。”殷无渡猜出了猫腻,说出的话很笃定,是陈述的语气。
晏琳琅微笑,不置可否。
她黑心小汤圆的一面,才不会在殷无渡面前承认。
殷无渡不由高看晏琳琅一眼。
一个毫无根基的小庶女,初回本家便能站稳脚跟。
晏琳琅很聪明。
殷无渡还要提醒她一句:“即便你有万全之策,也要保险起见,再加几重幌子,不能让人发现端倪。”
经过二皇子的提醒,晏琳琅懂了。
她既然是一心登高的庶女,又怎会错过参加冬狩接近达官贵人的机会?于焦莲还有晏心月面前,她还是要稍稍露个脸的。
“我省得了,多谢殿下提点。”
“嗯。”
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合作初成。
没事做了,本该散的夜谈,晏琳琅却赖在殷无渡房里,迟迟不肯走。
茶都续了两趟,小姑娘甚至上了两次茅房小解,仍要回来屋里,和殷无渡絮絮叨叨闲谈:“殿下,蛊市有卖吃食的店家吗?要是没有,我可以带百果糕、蜜汁猪肉脯、绿豆酥饼、糖霜麻花吗?被子要带吗?衣服换洗的带一身?殿下,可以吗?”
晏琳琅想,这就是母亲从前告诉过她的“春游”,带上吃食,和朋友一起出门游玩!
虽然殷无渡作为“好朋友”这一角色,似乎差劲了一点。
晏琳琅说了许多甜食,样样都是自己爱吃的。
殷无渡从来不知,带女孩子出门还要准备这么多事。
他头疼欲裂,听到最后,忍无可忍。
“那我也可以不带你。”
晏琳琅:……
看来是没得谈了。
小姑娘识相地捂嘴,没一会儿,她的视线落在殷无渡轻叩木轮椅扶手的指骨上。
手背青筋蓊勃,藏于白玉莹润的皮肉下,莫名蛊惑人。
晏琳琅怔怔看了一会儿,殷无渡又端了一碗茶汤来喝。
他似是困倦了,左手支着额头,鸦青色的眼睫盖下来,阴翳遮住眼角那一颗动人的泪痣。
晏琳琅知道她该走了。
临走前,她还是藏不住好奇心,小声问:“殿下,我要告退了,不过走之前,我想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说。”烦人精要打道回府了,殷无渡松一口气。
“殿下喝这么多茶水,一点都不想如厕吗?”
殷无渡的耐力简直天授,太能忍了!
听到这话,少年郎一愣。
他的耳尖久违绯红,抬手愤愤然打了个响指——“青竹,送客!”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晏琳琅再次被青竹用剑柄抵着肩骨,客客气气“请”出了院子。
果脯、酸菜烘饼干、香糕,她统统装进包袱里。
犹嫌不够。
她还带了一荷包金、银、铜板。
出门在外,体面是自己给的。
晏琳琅不觉得精于算计的殷无渡会那么好心,给她花钱。
傍晚时分,他们抵达了琼华镇。
这一座用来举办蛊市的小城镇很富有生活气息,不是临时开的市,平常就有人居住。
街巷里各式各样的商品琳琅满目。
来往的不少人戴着遮掩容貌的面具或是不贴脸的易容面皮,坐街头面馆或酒肆里饮酒谈天。
泥砌的土屋横出一根根杆子,上面挂了晒干的柿子饼与鱼干,甜馨味、鱼腥味以及酒味混杂,引得殷无渡不满蹙眉,巴不得快点离开。
晏琳琅倒是很享受这里。
她一下车就大呼小叫,一会儿趴在这个摊头看货郎卖剑器,一会儿趴在那个摊头看围观群众斗蛊虫。
厚厚的羊毛毡毯上摆了一个漆黑的小瓮,瓮里时不时传来“吱吱吱”的叫声,像是有虫子打斗。
晏琳琅看得津津有味,脖颈上忽然一片冰凉,像是一滴水落进她的衣里。
晏琳琅纳闷,不由朝天望去。
这几天没落雨,油棚很干燥,哪里来的水滴?
正当她郁闷的时候,殷无渡忽然喊了一声:“小琅,过来。”
这是他第一次当众喊她的名字,还是亲昵的“小琅”。
晏琳琅不由呆了呆,靠近木轮椅,悄悄问:“你怎么忽然喊我‘小琅’?我们关系也不是很好吧?喊我闺名,怪难为情的。”
殷无渡冷笑:“你以为我想?若是喊你家姓,不怕被人发现吗?”
“也是哦!”晏琳琅恍然大悟,眨了眨眼,“你喊我什么事?”
殷无渡面无表情地命令:“蹲下身,低头,靠近我。”
他说话的嗓音很清冷,似冬日里红柿果上一捧雪那般清寒。但语句里的内容,却很引人遐思。
晏琳琅无措,但她深知殷无渡不会做无用的事。
本着对眼前这个阴晴不定的小郎渡的信任,她还是乖乖巧巧地蹲下身子,顺从地接近殷无渡。
小姑娘倾过雪白的长颈。
晏琳琅很听话,她把头埋得更深,纤细的颈子暴露于眼前,仿佛诱人磋磨。
发髻间垂落的两条缠枝兰花纹绦子,卷入女孩儿微敞的衣衫后领里,渐渐深入脊骨暗处。
幽幽的桂花香随风拂来。
殷无渡几乎是瞬间想到她献宝似的捧出来的那一块桂花皂子。
她似乎真的很喜欢木樨花。
殷无渡指骨微紧,错开眼去。
他认命似的闭上凤眸,抬手,探向小姑娘的后脑勺。
炙热指腹,堪堪触上细理雪肤的一瞬间,晏琳琅轻轻颤抖。
殷无渡怎么……
她不明白,但很快,那蜻蜓点水的触碰便消失无踪。
晏琳琅的长睫微动,一只张牙舞爪的红蜘蛛出现她的面前。
晏琳琅不解:“这是什么?”
“迷魂蛛。”殷无渡以长指衔着毒蛛,当着她面,夹爆了毒虫。
一时间,汁液四溅。晏琳琅端起香甜的糕点,讨好地奉给殷无渡。
“殿下,你能教我吗?我不在意你如何学会的驯兽术,但我想学一点皮毛,一点就好。”
“好啊。”殷无渡没有接晏琳琅递来的糕,却把话说得极其爽快。
他忽然出声,倒把她吓了一跳。
晏琳琅不由凝望眼前这位单手支着下颚,一脸傲然的小郎渡。
他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
果不其然,殷无渡还有后话:“要我帮你,你也该给我一点好处?”
晏琳琅眨眨眼:“殿下想要什么好处呢?十份我亲手蒸的甜糕怎么样?”
她在装疯卖傻。
殷无渡冷嗤一声:“你分明知道,我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人。”
“我也实话实说,为了在殿下这边学到传家术而失去重要的东西,对我而言是亏本买卖。”晏琳琅又坐回软垫上,慢条斯理喝茶汤,“唉,我也不是笨蛋啊。”
晏琳琅放完了血。
殷无渡朝她要了匕首,也往自己掌心划开一刀。
“你……”
晏琳琅看着殷无渡的动作,目瞪口呆。
“别吵。”他嫌她聒噪。
直到殷无渡把半碗血蓄成了整整一碗,他这才命青竹取伤药给他们两人包扎。
晏琳琅心情复杂,她有点看不懂眼前看起来孱弱的美少年了。
殷无渡无视晏琳琅探究的目光。
“过来。”
他勾勾手指,招来被主人摔疼了,正窝在屋隅角落伤心欲绝的小蛇。
小白蛇不情不愿游来,忽然身体腾空,被殷无渡猛然丢入血池里。
一嗅到血腥味的小蛇兴奋地斯斯,又忍不住对殷无渡吐舌信子,表示欢喜。
小白蛇大口饮起温血,鳞片在碗里翻腾,红的白的一窠,邪性得很。
晏琳琅不明就里:“不是说晏家人的血有特殊功效么?既如此,为何还要掺入你的血?”
“蛟蛇自古以来是你们晏家的守家兽,只不过太难培育,品种参差不齐,百年前被你们先祖放弃了。外人若想不借助法器养半道上猎来的山兽,必须融合晏家人的骨血饲育幼兽。唯有这样,蛟蛇才会真正认主。”殷无渡挑眉,“如今借了你的血,总算让蛟蛇服我为主,倒是我该谢谢你。”
晏琳琅抿唇:“殿下,你纵容我接近你,该不会从一开始就是在打这个算盘吧?”
“不然你以为,你有什么地方能独得我青睐?”殷无渡雪睫微掀,扫了晏琳琅一眼,讥讽地道,“况且,我教你驯兽术,这叫各取所需。”
殷无渡话说得冷漠,却很符合情理。
仔细想想,他的确没理由接受晏琳琅的好意。
晏琳琅自以为聪明绝顶的“攻略大法”,落在殷无渡眼中,不过是小姑娘一场无聊的游戏。
他耐着性子,陪她玩了。
她该知足。
晏琳琅倒没有很失望,比起有所图谋的好,无缘无故的好才让她心生警惕。
这样……也行吧。
晏琳琅又打起精神了,她笑得有点勉强:“确实。早知道殿下不容易讨好,我当初也就不费心费力送你那么多糕点了。”
不过,他耍了她是事实。
晏琳琅说不生气,也很假。
女孩话音刚落,殷无渡指尖一顿,瞥了一眼眉眼微垂的晏琳琅。
小姑娘的手心没捧茶汤,绕了一圈白色纱布。血还没干,隐隐渗出纱布。
他记得她爱哭,偏偏该哭的时候,没有眼泪。
殷无渡又淡淡瞟了她一眼。
晏琳琅垂头,后颈骨珠微起,乌发的绒毛被烛光映照,软软一团。
她小心抠了抠掌心,变得娴静乖巧。
百无聊赖,又没话和殷无渡讲。
他们的关系还是疏远了。
殷无渡本来就不在乎。
可是,他冷淡的皮囊下,还在跳动的心脏倏尔被尖针刺挠,一下又一下,看不出明显伤疤,但隐隐渗血、皮肉钝痛。
心生起不明不白的郁结,令他感到烦躁。
直到小白蛇喝饱了血,懒洋洋游来撒娇,这股情绪有了发泄口。
殷无渡白皙长指挑起它,抛到一侧窗台。
幸好小蛇皮糙肉厚,半点没事儿,还当主子在和它游戏。
等到殷无渡厉声呵斥——“回去。”
小蛇才听懂,主人生气了。
殷无渡没有允许小蛇亲近,而是冷脸下了逐客令。
白蛇莫名对晏琳琅产生了敌意,隔空斯斯两声威胁。
晏琳琅听到声音,一头雾水。
见状,殷无渡懒倦地命令:“滚开,否则今晚炖蛇羹吃。”
“斯斯——”幼年蛟蛇败下阵来。
它无法违抗主人的命令。只能满眼幽怨,恋恋不舍遁地离开。
而,看完一场人蛇吵架的晏琳琅,心情忽然就开阔了。
原来,殷无渡发疯是无差别攻击,就连小蛇都不放过!
那她虽被他算计一场,却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毕竟殷无渡……有病!
殷无渡抽来手帕,嫌弃地擦拭指节,“若我不为你除掉迷魂蛛,再有一刻钟,你就会昏倒路边,被蛊市的人贩子拖走卖钱。”
晏琳琅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幸好有二,呃,二公子为我保驾护航,不然我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哼,知道就好。”殷无渡瞥她一眼,“麻烦精。”
晏琳琅学乖了,她吃一堑长一智,老老实实跟在殷无渡身边。
小姑娘果然闲不住,她忽然开口:“我觉得二公子这个称呼太生疏了,我可以喊你‘小琅’吗?”
“你想死吗?”殷无渡不悦。
晏琳琅主动捂嘴:“唔,尊卑也是很要紧的,二公子,我记下了。”
殷无渡冷冷扫她一眼,不再理会。
下句是:“山似玉,玉似君,相看一笑温。”②
那时她见奚长离生得好看,如白鹤雅致脱俗,似雪玉冰洁渊清,情窦初开,不由自主地含笑向前与他攀谈,用的便是这句词。
那时的奚长离还不擅长隐藏情绪,闻言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眉梢眼角俱是生人勿进的冷傲之气。
“剑君纡尊降贵请我过来,总不会是想追忆往昔吧?”
真是稀奇,奚长离几时有这闲情逸致?
晏琳琅越发看不透他,索性支着下巴直言道,“有什么话不妨直说,猜来猜去真让人心累。”
良久的沉默。
久到晏琳琅无聊地打了个哈欠,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那道清冽的嗓音再次传来:“我已禀明师尊,请他老人家择定婚期。”
晏琳琅的哈欠就这么僵在原处。
奚长离开窍了?太阳从西边上山了?
半晌,她眨着眼问:“谁的婚期。”
“奚某并非毁诺之人,你我定亲已近一甲子,又正值你百岁芳龄,我的确欠你一个交代。”
奚长离喉结微动,将一番求娶之言说得九曲十八弯,“不知琳琅意下如何?”
晏琳琅心口一阵抽痛,仿佛有一根筋络被人用力地绷紧拉扯。
她微微启唇,可脱口而出的却是:“我自然愿意。”
奚长离松了口气,颔首道:“结为道侣乃人生大事,此间诸多事务冗杂,这几日我恐无法常来看你。”
晏琳琅绽开一抹妩媚的笑,答道:“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③奚郎,我等你。”
说罢连她自己也骇了一跳。
方才一瞬间好像是有人操控了她的身体,她的笑,她的回答,皆有一种身不由己的虚无之感。
奚长离却是神色如常,甚至有一丝丝难以察觉的雀跃。
他想,他是开心的。
从前的克制与抵触都在那一场大梦后失去了意义,那些他不齿的爱恨别离也有了模糊的体验,既然失而复得,又何必再将她推远?
一刻钟后。
晏琳琅快步回到听雪阁,掩上房门,面色凝重地看着自己的手掌。
她试着握了握指节,屈伸如常,不像是被人控制。
虽然她一直想堂堂正正的入主昆仑,可这一切也来得太突然诡异了些!
遑论方才她那声千娇百媚的“奚郎”又是怎么回事?她与奚长离一向是连名带姓地互称彼此,几时这般肉麻过?
晏琳琅按了按抽痛的额角,总觉得有些不太对劲。
可说出的话如覆水难收,此事就这样议定。
晏琳琅垂眸看着地上已经冷却变硬的饭食残渣,突地,眨眼间飞快落下一滴泪陷入脚便泥土,连印子都没留下。
绿漪却看见了,她心中叹了口气,迟疑着摸了摸晏琳琅的头,“咱们也回吧。”
“好。”
晏琳琅吸了吸鼻子,一瘸一拐地跟在林墨芝和绿漪身后。
三人一路无话,回到松鹤院后,林墨芝吩咐绿漪去拿伤药,照顾好晏琳琅,随后便自己进了屋,再没出来过。
他似乎真的被林夫人气到,连夜找了郎中来,屋里的药味又大了起来。
之后连着一个月内,绿漪一天三顿、顿顿不落地熬药,熏得整个院子都浸在药味之中。
但这些药味之中,还有一丝血腥味。
莫非吐血了?
林墨芝究竟所患何病?
晏琳琅躺在床上胡乱猜测,若说是痨病,却也没听他撕心裂肺般地咳嗽。
府中下人常言家主是因大少爷缠绵病榻而不喜,但以林府的地位财力,重塑经脉的天级丹不好寻,百病全消的黄级丹却并不难找。
修仙世家的大公子,怎么会一反常态的缠绵病榻?
这其中必然还有她尚未知晓的隐情。
那日之后,绿漪便说林墨芝让她卧床养伤,不必去摘花了,等膝盖上的伤好了再早起烧水,尽量少出松鹤院,省得再碰见林墨玉那个蛇蝎。
晏琳琅乖乖应下。
卧床养伤可以,但不出松鹤院恐怕不可能。
林墨芝虽然对她的身份产生了动摇,但仍旧还留有疑心,恐怕要等到许昌回来之后他才会彻底放心。
而她则需要在这段日子里,将林墨玉这把火再烧旺点,以保万无一失。
最好是,为了保护林墨芝而受伤。
她置身于真相的洪流之中,离浮出水面只有一步之遥。这种窒息的紧张感让她指尖微凉,正要划至最后一幕,便听身后传来了沉稳熟悉的脚步声。
金光泯灭,画卷骤然合拢,落回那堆杂乱的书卷古籍中。
晏琳琅下意识回首,便见殷无渡勾着一只晃晃荡荡的玉葫芦歪靠在书架上,目光自那卷轴上扫过,而后落回眸光细碎的少女身上,若无其事道:“晚晚在看什么?”
鬼使神差的,晏琳琅缓步向前,抬手遮在殷无渡的眼前,只露出他挺拔的鼻尖和薄唇。
有点像,又好像不太像。
少年的眼睫羽毛般扫过她的掌心,勾起一丝酥麻。
晏琳琅收拢思绪,抿了抿唇瓣,轻柔问:“阿渡,你还记得……鬼蜮以前的事吗?”
第 62 章 第六十二章春潮
殷无渡拉下了晏琳琅遮在他眼前的手,长睫缓缓打开,暖光洒入眼底,看不出什么情绪。
他牵着晏琳琅朝案几后行去,屈腿一坐,将那只装有清露的玉葫芦提给她看:“东海圣地的灵精清露,甜的,尝尝看?”
“殷无渡。”
晏琳琅双手捧住他的脸颊,凝视那双极夜寒星般的眼睛道,“别打岔,你知道我在问什么。”
少年的脸颊紧致硬朗,掌心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骨骼的线条,一点也不柔软。
“你这么瞪着我作甚,怎么,不满意吗?”
林墨玉似乎觉得晏琳琅不服输、瞪着自己的模样过于好笑,还捏住她的两颊左右晃了晃。
“让你陪着那死瞎子不好吗?”
晏琳琅猛地偏头甩开她的手,恨恨道,“坏女人,不准你骂大少爷!”
林墨玉面色突变,抬手就是一巴掌,随后拔出挂在腰间的短刃,神情狰狞朝晏琳琅的右眼刺了下去。
晏琳琅害怕地闭紧了眼睛,连带着浑身都在颤抖,身后两名按住她的嬷嬷也露出不忍之色,偏过头去。
眼见短刃就要插入她的眼睛,突然传来一声暴喝——
“住手!”
林墨玉一顿,看都没回头看,咬牙继续向下刺去。
“锵——”枫华院。
偌大的庭院里,桐花来来回回地走,一边求菩萨保佑,一边求神佛庇护。
求的神明太多,也不知道犯不犯冲。
桐花管不了那么许多,夜里连香火红烛都点起来了,甚至不舍得吃的熏鸡小翅也供出来,祈求老天开眼。
小姐没回家,桐花成日里寝食难安。
“桐花!”
“小姐!”
桐花一回头,看到主子纤弱地站在角门处。
晏琳琅全须全尾回来了!
桐花松一口气,喜极而泣,悄悄说:“小姐,你要担心死奴婢啊!怎么迟了一天才回府?”
晏琳琅揉了揉小姑娘乌黑的鬓发,手感不错。
她笑:“路上有事,耽搁了一点时辰。”
“小姐没有哪里受伤吧?”
桐花不放心,上下打量了一番。除了在晏琳琅掌心发现一个细小的针孔一样的伤痕,别处倒是干净。
或许知道晏琳琅从来笑容明媚,报喜不报忧。
桐花抹了下眼泪:“小姐衣裳都脏了,肯定吃了苦头。您回屋里休息一会儿,奴婢去给您打水沐浴。”
“好。”
晏琳琅确实很累,没有辜负桐花的好意。她自顾自回寝房,歪矮榻上休息了。
身边人都心疼她,见晏琳琅睡得甘甜,没一个吵她的。
晏琳琅再次睁眼,天已经亮起一角熹光,室内光线昏暗朦胧,悬着金色的浮尘。
想来睡了四五个时辰。
小姑娘眨眨眼,一摸头发,锐利的簪子不知何时已被桐花卸下。甫一起身,盖在肩上的石青暗花纹羊毛毯子滚落在地,热气一团团散出脊骨。
晏琳琅浑身大汗淋漓,热得难受。
就在这时,桐花进屋了。
她看到晏琳琅醒了,高兴地问:“小姐,你要先沐浴更衣,还是用些吃食?今早厨房煮了鸡汤馄饨,汤底用的是煨了一天一夜的蘑菇小鸡,香得很。”
晏琳琅弯唇:“还是先沐浴吧。”
桐花搀主子起身,进了摆放浴桶的内室。
桶里早早备好了温水,只要再添上几大壶烧沸了的热水就能洗澡了。
桐花知道晏琳琅的喜好,还往里头点了两滴桂花香露。
晏琳琅泡到水里的那一瞬间,紧绷的筋骨才敢逐一松懈。她一点点没入热水里,满足地喟叹了一声。
比起前两天在蛊市的惊险,家宅里的安逸则显得难能可贵。
晏琳琅一边闭眼享受,一边问:“这两日,枫华院可有异常?”
“异常倒没有……不过蔡嬷嬷老想打探寝房里的动静。夜里还在窗门探头探脑,差点没把奴婢吓死!”桐花给晏琳琅递去皂子,让她自己搓臂骨。小姐沐浴不喜欢他人帮衬,实在是很省心的主子。
晏琳琅低吟一声,往一侧的果盘里摸了个干桂圆入嘴。
“唔。下人不懂事,主子家确实该调教一番。”晏琳琅心里有了打算,吩咐桐花,“再去要一碗鸡汤馄饨吧!桐花是不是也饿了?你陪我吃点。”
“啊?”
“快去!主子的命令,你好皮实,竟敢违抗。”
晏琳琅张牙舞爪,作势要惩罚桐花。
桐花哭笑不得。
她明白小姐的好意,没再拒绝。
等桐花退下,晏琳琅擦净了身上的水迹。
她气定神闲,挑了一件蛋青色桔花纹织锦缎袄裙,又把未干的发小心挽成了一个小髻,斜插一支佛手玉簪。
打扮得妥善,晏琳琅轻手轻脚架起了支摘窗。
不远处,蔡嬷嬷果然借着教训小丫鬟的机会,往晏琳琅待的寝室,探头探脑打量。
一抬眼,两人的目光对上。
蔡嬷嬷一愣,呆若木鸡。
晏琳琅倒是一点都不虚,还朝她招招手:“嬷嬷,您来。”
蔡嬷嬷几日不见晏琳琅,桐花又把寝房守得铜墙铁壁,她都看不清这对主仆有没有捣鬼。
千钧一发之际,一颗石子飞速而来,刹那间火花飞溅,弹飞了林墨玉手中的短刃。
“爹!”林墨玉气得跺脚,“您这是干什么?!”
林水御沉着脸大步而来,挥手让两个嬷嬷松开晏琳琅,一巴掌将林墨玉扇倒在地。
“你究竟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她捂着脸,不敢置信地回望林水御,从小父亲连骂都不忍心,今日竟在这么多人面前结结实实打了她。
这打击对林墨玉来说无异于当头一棒,让她当场呆愣住,半晌都没缓过劲儿来。
直到她看见那个徐徐步入花园、白纱蒙眼的身影。
晏琳琅被嬷嬷使大力按在地上久了,现下就算放开,两个膝盖也早跪麻了,站了几次都没站起来。
绿漪见状,上前两步搀起了她,顺手为她拍了拍衣服上的土。
“绿漪姐姐,”晏琳琅方才被欺负狠了都没流泪,撑腰的人来了反倒眼眶红红,瘪了瘪嘴,“对不起,我把饭洒了。”
绿漪看都没看地上的饭渣,张嘴就道,“不是你的错,该道歉的另有其人。”
林墨芝静静站在原地,轻轻唤了一声,“父亲。”
林水御颇为难地看了眼双眸噙泪的林墨玉,心中闪过一丝疼惜,但紧接着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经收敛了所有情绪。
“玉儿,向她道歉。”
“爹,你在说什么?”林墨玉震惊,“你要我向一个贱婢道歉?!”
林墨芝皱了皱眉,“二妹妹,慎言。”
不过,总算把人哄走了。
风从窗户灌入,吹得满地书页哗哗作响。
殷无渡的视线落在那卷“破仙之战”的画卷上,眉头一皱,漠然抬掌。
白焰如长龙蜿蜒,转瞬将画卷焚烧殆尽。
潮汐由急到缓,直至次日清晨才慢慢平息下来。
圣地仙山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晨露自叶尖滴落,折射出耀目的晨光。
晏琳琅小憩初醒,推开寝房的窗户透气,便见梅初月一脸菜色,衣衫不整、两腿发软地扶墙走来,不由讶然唤道:“大师兄?”
第 63 章 第六十三章暗袭
梅初月最近明显有些力不从心,眼圈下总挂着淡淡的青,走路双腿打飘,连和师父玩博戏也是频频输钱。
几日下来,他人瘦了一圈儿,像是被什么精魅吸干了阳气似的。
但意外的,灵澜对他的态度却是缓和不少,偶尔借着路过的功夫递给他一个差强人意的眼神,能激得他一哆嗦。
在东海圣地探亲的这二十天,是晏琳琅难得的惬意日子。
到了归程之日,她思量再三,还是决定让白妙继续留在圣地修炼一段时间。
翡翠的死已经让林墨芝对她的身份产生了动摇,许昌所谓的出去办事,应当就是去查她的身份。
是真的流民,还是伪装成流民的眼线?
毕竟她前脚受了伤,后脚林墨玉身边陪伴长大的贴身婢子就死了,用一个心腹去换眼线的安全,实在不像林墨玉能干出来的事儿。
而她今日给林墨玉这个机会,就是为了再添一把火,让林墨芝查明她的身份后,加深愧疚的火。
对多疑者来说,绝不能将事实摆在他面前,要引他亲身探查到真相,才会让他真正放下疑心、信以为真。
林墨芝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他重情。
不论对许昌还是绿漪,亦或是绿漪口中那个几年前死去的小厮,他都极尽维护。
当他知晓真相的那一刻,得知一直以来因自己的多疑错认了真心,甚至让献出真心之人一次次陷入陷阱,无边的悔意就会席卷他。
比之他自己招揽的许昌和绿漪,她将成为他心中最特殊的存在,获得他的信任,最终引他动情。
“阿琅,装好了。”晏琳琅估摸着这几把半入黄土的老骨头上山,为了照顾长者,皇家行程一定会多拖延几日,没个七八日恐怕回不来。
正中她下怀。
晏琳琅松一口气,决定在父亲面前最后演一出戏。
晏家马车马上要启程了,晏琳琅亲自抱了一件洁白无瑕的狐毛大氅过来,拦住晏瑾的马车。
晏瑾抬手撩帘,见阻拦他车的人是自己那个弱不禁风的二女儿,不由蹙起眉头。
“有事?”
皇帝都要上山了,他哪里还有空耽搁。晏瑾对晏琳琅的不识趣,又心生起一重恼怒。
晏琳琅用沾了胡椒面的手指,轻触碰眼角,催出一重润泽的潮红,我见犹怜地道:“父亲,山中雪寒,还请您多披一件衣。”
她一片孝心,特地来送男式的冬衣。
众目睽睽之下,晏瑾不好拂女儿的面子。
他耐住性子收下,淡淡道:“回去吧。”
可晏琳琅似是还有话说,足下死死定着,怎样都不肯走。
听到消息的焦莲和晏心月也打帘来瞧,望向晏琳琅的眼神裹挟了料峭风雪,冷得出奇。
焦莲抚摸女儿的头,嘲讽道:“我就知道她哪里是个乖觉的,还在不认命地争。一个庶出女,竟也想让你父亲心软,捎带她去冬狩。”
焦莲不难猜出晏琳琅的用意。
她今年十三了,再过两年及笄。
若当家主母不为她的婚事筹谋,她就得另外想办法。
能多见见世家嫡出公子抑或是皇亲国戚,自然是最好的选择。
晏心月撇撇嘴:“母亲何必在意她,不过是一个庶女,使出的招数也上不得台面,太小家子气了。”
晏心月自诩是世家里第一淑女,以自己有一个这样轻浮的庶妹为耻。
不远处的晏琳琅当然知道外人都是怎么看她的。
但她不在乎,这也是她混淆视听的目的之一。
晏琳琅拧了一把腕骨薄薄的皮肉,竭力让自己的委屈更为真实。
她欲言又止半天,开口:“父亲,此次上山,又逢雪季,您千万要小心。”
晏瑾今日是和皇帝一起入的山,临行前所有人都在说皇帝圣裁圣明,选了个瑞雪兆丰年的好日子进山。偏偏晏琳琅一个拎不清的孩子,竟诅咒这次冬狩路途艰险。
晏瑾发火,终是厉声呵斥:“放肆!天家自有神佛护体,今日一路定平安无虞,你在这里胡言乱语些什么?!”
闻言,晏琳琅顿时脸色青白,急忙跪到雪里。
她低头,雪白的颈子折下,卑微地颤抖。
“是女儿说错话了,女儿只是担心父亲……”
“愚钝不堪!”晏瑾拧了拧眉心,“多和你长姐学学!”
晏琳琅咬唇:“是,小琅记住了。”
“回去吧,”晏瑾放下帘子,不再看晏琳琅一眼。
马车一架架从她面前驶过,哄笑声、嬉闹声不断从车厢里传出来,不绝于耳。
晏琳琅的眼泪夺眶而出,转身跑回枫华院。
她还命桐花封锁院门,这几日俱不见客,怕人笑话。
做完这些,晏琳琅精疲力尽地躺到了藤椅上。
“呼——总算消停了。”
这样一出戏做出来,她待在房间里几天不见人也有了个合适的理由,偷偷出府也无人会发现了。
晏琳琅叮嘱桐花:“你好好帮我看着院子,我过两天就回来。”
桐花不会拒绝主子的任何请求,她颔首:“小姐放心吧!不过小姐出门在外,一定要多加小心!”
“我知道的,桐花真好啊。”晏琳琅抱住小姑娘,撒娇似的蹭了下。
桐花喜欢和小姐亲昵,不由抿唇一笑。
晏琳琅乔装打扮成和桐花一道儿出门买糕点的丫鬟,下人们都知道晏琳琅今日闹的笑话,没有多说什么。
出了晏府,青竹亲自来领晏琳琅去见主子殷无渡。
他们要去距离此地有半日路程的琼花镇。
每年,谢家的蛊市都会开在这里。不止交换各种蛊毒,还有一些江湖上见不得光的宝贝也会在市场上流通。
这是八大世家与朝廷不会干涉的化外之地,流民与刑徒的极乐地。
因此,殷无渡才会说蛊市开启的时候,他们入内很危险。
杏儿笑着将食盒递给晏琳琅,还偷偷往她手里塞了一块栗子糕,俏皮地眨了眨眼,轻声道,“拿好,刚出炉的。”
晏琳琅却一反常态,颇为紧张地捏住杏儿的袖子,压低了声音,“杏儿姐姐,有人跟了我一路,我害怕。”
杏儿顿时神情一肃,紧接着又露出一副笑模样来,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放心,回去吧。”
得了她的保证,晏琳琅明白她会设法通知绿漪,便迟疑地走了几步,又回头看了看她,见她冲自己摆手,这才拎着食盒走出了大厨房。
晏琳琅一路上东张西望,神情紧张地样子任谁都能看得出来,路过的下人们只是觉得她有些奇怪,没人想管闲事。
又或者说,没人想和松鹤院的人沾边。
走了一路都没发生什么,眼见快到松鹤院,晏琳琅才渐渐放松了警惕。
大厨房到松鹤院的路上,有一处造景花园,虽然占地不大,却做得小巧精致,暗合阴阳八卦之理,能够聚灵养气,故而这里的花都比别处开得早些。
晏琳琅这几日送给林墨芝的花都是从这里采的,她不采那些乍眼的大花,只是选了些颜色鲜嫩的小花凑做一把,每日变着些颜色搭配,央着绿漪将这些花插在林墨芝屋内的花瓶里。
绿漪原本要拒绝,听她说了一句“就算看不见春日之景,闻闻味道也算是在春日里了”,沉默片刻后同意了。
只是林墨芝问起来时,只说是自己采的,并没有提及晏琳琅,否则又要浪费一番心意。
之前几日为了避开林墨玉的眼线,她都是天快亮时偷偷溜出来,今日正好路过,索性顺手采了。
她没有注意到,原本花园中还偶尔有人经过,等到她采完花,已经空无一人了。
唯有不远处一抹鲜红身影,带着两三个婢子站在花丛中,好心情地垂首嗅了嗅牡丹香。
“要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啊。”
林墨玉很满意晏琳琅脸上露出的惊恐神情,她唇边带笑,一步一步走向晏琳琅。
“你、你要干什么?”
晏琳琅随之后退,正欲抬腿就跑,却被身后出现的两名壮硕嬷嬷按住,跪倒在原地。
食盒中的餐食洒了一地,手中的那束花还紧紧握着。
林墨玉扬了扬下巴,嬷嬷会意,从她手中夺过那束花送到林墨玉前面。
她抬手拨了拨被蹂躏地已经不再挺直的花朵,撇了撇嘴,“真是个贱人,喜欢的花也是这般杂种。”
晏琳琅听出她意有所指,红着眼挣扎起来,“把花还给我!”
瘦小的肩膀快被力气极大的嬷嬷捏碎了,疼痛让她流下眼泪,却依旧奋力挣扎着,想要夺回那束被旁人弃之敝履的花。
林墨玉收敛笑容,面无表情的盯着晏琳琅看了片刻,突然伸手抓起那束花,将它们一点一点地撕成了碎片。
晏琳琅眼眶通红,嘴唇颤抖,抑制住啜泣倔强地瞪着她,“你是坏女人!”
林墨玉一愣,随即扬起狠戾笑意,抬手就甩了晏琳琅两巴掌,抽得她脸都偏向了一边。
她俯下|身,捏住晏琳琅红肿的脸,恶狠狠道,“再敢说一句,我就撕了你的嘴。”
“里、里是坏女人!”
晏琳琅对上林墨芝的眼睛,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满是厌恶。
林墨玉看着那双和从前那些骂她的人如出一辙、满是厌恶的眼睛,恶意如同浪潮翻涌而来。
她的指尖抚过晏琳琅的眼周,带着极度兴奋的颤抖之意,近乎疯狂,
“不如,我把你的眼睛也挖了,让你去和你的大少爷做个伴,可好?”
原来他这些日子又是送灵药和清露,又是缠着她灵修神交的,是在为这事做准备啊。
在飞升之日到来前,他希望她变强,直至天下再无可以与之匹敌的对手,再无可以威胁她的存在。
可是天魔的出现,打破了他原有的自信。
正想着,殷无渡却将她拉入怀中,抱住,而后慢慢收紧手臂,肩臂肌肉随即绷出漂亮的线条,仿佛要以这种方式感受她的存在。
许久,久到晏琳琅快要窒息时,他总算放开了她,安抚地捏捏她的后颈,揉揉她的耳垂。
平静问道:“晏琳琅,你想不想成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