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尹风尘仆仆地就跑了,萧楚见人走光后,单手把地上的许观给搀了起来,替他掸了掸身上的灰土。

    他颇是无奈道:“许才子,本侯这声名被你这么一哭,大概没个十年八年都洗不清了。”

    许观手背上沾了些萧楚靴底的泥,他稍稍擦净后朝萧楚作揖,说道:“侯爷不必担心,先破之而后立,不过声明,该舍则舍。”

    “古都论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侯爷今日即便杀了我,往后翻手为云,一呼百应也不过在一念之间,而此番相助之恩,在下将极尽毕生所学,为侯爷马首。”

    萧楚挑了挑眉,说:“哪怕往后我与裴钰为敌?”

    许观几乎没有片刻思考,直接回答道:“是。裴御史大庇天下寒士,我今日为他求侯爷一回,只作还恩。况侯爷救家姐于水火,我终不能——”

    “许秋梧已经回去了?”萧楚打断他,问道。

    许观点了点头,说道:“我们姐弟二人百无所依,许某也只空有一身书橱本事,家姐劝我好好辅佐侯爷,不知侯爷可瞧得上我这绵薄之力……”

    萧楚淡然笑道:“你肯帮我,再好不过了,最好带着许秋梧一起吧,她还怨着我呢?”

    许观赧然道:“没有的,家姐脾气不大好,其实心里还是感激侯爷的。”

    一边的明夷听得云里雾里,茫然地看向弈非,问道:“什么意思,刚刚不还要打要杀吗?这许才子怎么还和主子相敬如宾起来了?”

    弈非耐着性子解释道:“今日许才子哭庙一事,是主子同他提前说道的。”

    “演的?!”明夷顿时不乐意了,叫唤道,“我刚刚可是下了决心,和主子一起被骂成禽兽的!”

    萧楚瞪了他一眼:“你又在胡说八道什么?”

    “呃……我说主子英明神武。”明夷往弈非身后躲了躲,小声道,“不愧是跟裴钰一张床睡出来的。”

    弈非提醒道:“毋要胡说。”

    “哪里胡说!”明夷压低了声,说道,“他们都……都那样了,而且主子这么好色,裴钰还长了这么漂亮一副皮相,你说他怎么可能忍得住!”

    萧楚听得嘴角直抽,直接去撕明夷的耳朵,狠声威胁道:“我喊你跟王管事睡一张床吧,你乐不乐意?”

    明夷立刻开始痛叫:“啊——主子,主子不要啊,王管事晚上打鼾能打一整夜的!”

    许观看这主仆二人嬉闹的场面,不禁微笑起来,走到弈非身边,温声说道:“神武侯和传闻中倒是不大像。”

    弈非看着明夷被扯着耳朵带走,有些恍惚。

    “一样的,神武侯是神武侯,四公子是四公子。”

    哭庙的事情很快就了结了,许观辞说隔日登门拜访,萧楚欣然应允,待许观拜别三人后,明夷就驾着车带着萧楚和弈非回府了。

    马车快要经过一家玉坊时,萧楚忽然出声说道:“等等。”

    他挑开帘拍了一下明夷的肩,指了指玉坊,说:“停这儿。”

    明夷立刻勒紧缰绳,停到了玉坊前,回头看向萧楚,诧异道:“主子你要打首饰?”

    “取个东西。”

    萧楚看着有些着急,从马车上一跃而下,快步就迈入了玉坊中。

    正堂那位女子低着头在账簿上书写着,萧楚上前去叩了叩桌面,说道:“掌柜,上回在这儿打的首饰。”

    女子不抬头,还顾着写账,缓声道:“耳坠已经替四公子打好了,正放在后边儿呢,只是四公子上回在此处赊了账,今日得一并还了。”

    萧楚这才记起事儿,上回身上二两白银全用来买那玉匣子了,今日才要给耳坠的钱,他赶紧摸了摸胸口,却是空的。

    穷。

    自认不要面皮第一人的萧楚难得觉得有些惭愧,正要说话,女子却像是料到他没银子一般,抬眼看向萧楚,柔声说道:“四公子是有缘人,今日这玉就直接赠与你了,但公子既得美玉,可否烦请替我办一件事?”

    若说上回是酒意昏头,没看清这女子的相貌,今日可谓青天白日,萧楚一滴酒都没沾过,一双眼睛看得明明白白。

    这女子他认识。

    毋说是相貌了,她连气质都与裴钰有八分相似,只是较之裴钰那倔性子,女子看上去要温婉许多,她眼角总是带着笑,那对眸子生得和裴钰如出一辙,眼含薄雾,又柔又顺。

    她说:“我有个性子别扭的弟弟,身子总是不大好,听闻四公子府上医师个个都是杏林妙手,不知能否替他诊一诊?”

    萧楚神色复杂地僵在原地,一时间竟没答上话。

    这他妈……

    须臾过后,他深吸了口气,缓声说道:“……见过皇妃。”

    这人正是当今天子的皇妃,也是裴钰的长姐裴婉。

    裴婉微笑着点了点唇,示意萧楚不要声张,随后起身走入玉坊深处的木柜边上,从抽屉里拿了个精巧的玉匣出来。

    她意味深长地看着萧楚,说道:“上回四公子说,玉是赠与心上人的,我私心打了两枚阴阳鱼的坠子,希望能衬四公子心上人的相貌。”

    裴钰住在神武侯府的消息,早就传遍了京州,裴婉还替裴钰打过掩护,不可能不知道,这“心上人”说的就是裴钰。

    萧楚接过玉匣,心头泛上一丝尴尬来。

    所以,裴婉早就知道这耳坠是打给裴钰的,还这么一副……喜闻乐见的模样?

    萧楚敛了敛神色,说道:“怜之在我府上被好生招待着,皇妃不必忧心。”

    “我知道的。”裴婉笑起来眼睛弯得好看,声音也和溪水一般柔润,“阿怜身子一直不好,一到暑季就发热得厉害,前几日我去瞧了瞧他,热症像是好了许多,心情也很是愉悦,侯爷定是费心了的。”

    萧楚一想到早上跟裴钰在书房吵得不可开交,惭愧之心更甚,有些心虚地挠了挠额角,答道:“后日我亲自送怜之回府。”

    走出玉坊后,萧楚不禁打了个寒噤,心说这姐弟二人都是藏得深的狐狸,迟早得被他们给玩儿死。

    这是头一回,他和明夷心照不宣地有了同样的见解。

    三人回到神武侯府后,萧楚二话不说就直接往裴钰房里跑,连声招呼都没和两位亲卫打。

    但他们多少也心知肚明,这是赔罪去了。

    裴钰和萧楚今早吵了一架,为着许观和白樊楼的事情,虽说这事儿俩人都清楚,但不知怎地就放到台面上说了,裴钰指责萧楚包藏祸心,萧楚就说他言而无信,俩人吵着吵着还较上劲来,愣是冷战一整天都没说话。

    但萧楚今日回府的时候气已经消了,再加上遇见裴婉,对裴钰更是觉得有些亏欠起来,想借着送坠子的名义跟他道个歉。

    裴钰的厢房鲜少锁上,萧楚这回倒是听话了些,叩了叩门才进去。

    里边的裴钰原本在屋里焦心地踱步,一听这响动,慌忙拣了本书,倚到美人靠上,装起了翻阅的样子。

    萧楚把玉匣纳在袖口,唤了他一声:“怜之。”

    裴钰低低地“嗯”了一下,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萧楚就走到他跟前,蹲下身子望他,温柔地说:“还生气?”

    裴钰一听他的声音就心软,无奈还要继续伪装下去,于是漠声道:“你今日去文庙,把许观和学生都打了。”

    萧楚点了点头。

    “我给你的人,不是让你这么用的。”

    “哗啦”一声,书卷翻过一页。

    “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的,”萧楚起身坐到裴钰边上,抬手按下了他的书卷,说道,“我跟梅渡川一条船上,这是借哭庙这事儿拉他下水。”

    裴钰冷笑了一声,还是不看他:“照你的意思,你不在乎这声名,梅渡川要在乎?”

    “他比我在京州的份量重,这是个导火索。”萧楚耐心解释道,“梅渡川这么些天带着我跑东跑西,不就是为了名声好把戏台做大么,我这么替他一‘收拾‘,他大概要前功尽弃了。”

    如此一说,裴钰这场戏也就演完了,他稍稍松了口气,正打算顺坡打滚“原谅”萧楚,人就已经牵上自己的手了。

    萧楚软声道:“怜之,我错了。”

    裴钰被他这自然流畅不带一丝犹豫的动作给一吓,脸上顿时染红,有些羞恼道:“认错就认错,拉拉扯扯做什么?”

    “不拉拉扯扯,怜之怎么知道我的心意?”

    萧楚一点儿也不听他的,又去拉裴钰的手,贴到自己胸口,真诚地望着裴钰,说道:“答应你,下回都听你的。”

    虽然是哄人的话,但裴钰这么个深谋远虑的小狐狸,料想也不会轻信的。

    萧楚笃定地想。

    可裴钰像是嘟囔了一句:“嘴里没半句真的。”

    有点儿嗔怪的意味。

    萧楚眨了眨眼睛,看向裴钰那红得快要滴血的耳垂,脑中忽然空白了一瞬。

    不是吧,不就拉个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