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凉如水。

    侯府内众人齐聚在议事堂,再有一个时辰就是白樊楼的宴席,梅渡川的请帖早就发到了裴钰和萧楚手中,萧楚那份里还捎了片金叶。

    萧楚撑着脸,拎着叶根捻转了两圈,金叶的脉络在灯火的映衬下条条分明,像是宫匠的手笔。

    明夷蹲在萧楚边上,好奇道:“主子,这金叶子派什么用?”

    “封顶签叶,送我个人情呢。”

    明夷瞟了眼裴钰,压低了声说:“那主子,你真要买个唱戏的回来啊……”

    “也不是不行。”萧楚看向裴钰,泛起笑意,说,“怜之,这签子送你好不好?”

    裴钰扫了他一眼,评价道:“恶俗。”

    的确恶俗,拿一片叶子就能买个奴隶回来,也只有在京州,这种恶薄的玩法才会如此风行,还不会为人诟病。

    “白樊楼来客不少,今夜这张网要徐徐收之。”

    萧楚起身随意地把请帖扔到桌上,金叶却纳入了襟口中。

    “弈非留在侯府待命,我们子时之前若是没回来,就带着人进白樊楼,我怕梅渡川会做困兽之斗,你做好我们的底线。”

    “是。”

    棋盘收官,这几日梅渡川在宾客名单中埋下的眼已经被明夷全部摸索出来了,抢在他们之前拦截下拍卖的白银,就能把梅渡川一击毙命。

    交代完这些,萧楚等人就往侯府外走去了,门口停了马车,明夷从车夫手里接过鞭子,萧楚则是跨上前去挑开帘,朝裴钰伸出手,笑道:“走吧,怜之。”

    他今日挽高了头发,曝露在月光下,耳上的银坠熠熠生辉,这光晃到了裴钰的双眸中,恍若星辰,看得人心荡神驰。

    萧楚在风月场能吃得开,除了靠一张会哄人的嘴,当然也有这相貌的一份功劳。

    他长得很好看,若单从裴钰的眼光里看去,那是一种摄人心魄的好看,连轻薄和偶尔的无礼都成了萧楚身上独树一帜的特点。

    见裴钰迟迟没有反应,萧楚直接倾身过去环住他的腰,把人捞上了马车,他动作如同行云流水,快到裴钰还未反应过来时,人就已经坐上了座。

    准确来说,是坐到了萧楚的膝上。

    萧楚个子生得高,这么个坐姿和裴钰也差不了多少距离,他探近了些,鼻尖蹭了蹭裴钰的肩,低声说:“身上好香。”

    神武侯府的熏香都是萧楚自己写的方子,按他的喜好来的,裴钰这几日住在侯府,身上的衣物都一并送去熏衣房,于是俩人的味道就愈发相近了。

    裴钰不推他,萧楚也不放手,二人的身影掩映在车帘后边,暧昧而朦胧。

    马车稳稳地走着。

    “咱们最后独处的时间了,”萧楚浸在裴钰的气息里,说,“今天你去,梅渡川恐怕还要为难你,要不要跟我坐一块儿?”

    “白樊楼的雅阁还没稀缺到要两个人一间。”

    “忘了么,有一回我们就是住一间的。”

    “……不知羞耻。”

    裴钰上手就要去拧萧楚的腿,他这次一回生二回熟了,在裴钰的爪子要掐到自己腿上之前,萧楚立刻捉紧了他的腕。

    他朝裴钰挤眉弄眼:“裴大人别乱摸,我要多虑的。”

    “少拿乔。”

    昨夜萧楚跟裴钰表示可以把白樊楼收归国库后,他们便再没谈及过此事,萧楚今日也跟没事人一样照旧逗裴钰闷子。

    他俩的分歧至少今夜不好再有,阻止白樊楼的白银流出,必须要同心戮力。

    裴钰被他捏着也动弹不了,萧楚就自顾自靠在裴钰怀里,嗅着那些安神的气息,轻轻合眼。

    印象里裴钰和他很少有这般的平和,大多数时候都是在相互撕咬,非要把对方啃啮个鲜血淋漓方肯罢休。

    他们二人交恶,都是从上辈子的一件事开始,也是从那天起,萧楚就算有再多的柔情,也不会再往裴钰身上显露分毫。

    他们离彼此越来越远,如隔天堑。

    再后来,好像真的成了只图床笫之欢的关系,一直到萧楚身殒,也没有一个人得到了开解。

    裴钰不动了,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在乱颤,而萧楚就贴在他的胸口,垂着眸,好像他的方寸大乱都被窃听入耳了。

    但这是多虑,萧楚什么也听不见,他还在想从前的诸般过往。

    那句话又在脑海中响起了——

    从头开始。

    他想从头开始,他贪心,不知足餍,他什么都想揽在怀里。

    裴钰察觉到萧楚的情绪不高,虽然他抓着自己的手腕已经稍稍卸力,足够被挣脱开了,但不知怎地,裴钰就觉得此时不用再逃走了。

    两个人都默契地不说话,裴钰抬起手靠近萧楚的背脊,犹豫片刻后又蜷起手指,放下了。

    明夷戴着斗笠驾车,有些昏昏欲睡,他昼伏夜出连轴转了好几日,昨天又一整夜都在衙门和那些官帽子扯皮,陈音的供词怎么也具不了名,一直到现在都被卡在府衙。

    供词只要按在那里,今夜就恐怕很难找到给梅渡川切实拿罪的理由,这还是个心病。

    到地方后他勒紧了马,轻叩两下车厢,说:“主子,到了。”

    话音刚落,萧楚就从里边钻了出来,随手掀起明夷头上的斗笠,替裴钰扣上,这才把人带出来,薄纱掩住了他的脸,看不清相貌。

    他不看裴钰,说:“怜之,这回梅渡川再给你下药,我可就帮不上你了,还是听我的吧。”

    明夷已经习惯了他二人的腻歪劲儿,兴致缺缺,转头看向不远处的白樊楼,夜灯已经点起来了,楼下聚了不少人,有书生扮相的,也有平民百姓,连穿着破烂的叫花子都不少。

    明夷撑着脸,懒声道:“外边怎么这么多人?”

    “这么些年还没混上道啊,”萧楚一手勾住明夷的脖子,指着那群人说,“瞧见没,读书的,种地的,乞讨的,这些都是什么人?”

    “百姓?”

    “穷人。”

    京州不是没有穷人,但他们一般不会到东一长街来,堆金叠玉的内城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地。

    许观哭庙一事撼动的不光是天下寒门文士,正如裴钰所说,穷山恶水的地方往往要倾全村之力才能勉强供出一个学子来,这是他们改变命运的念想。

    黎民百姓都想要青天,裴钰算一个,可他独木难支,从科举舞弊开始积累的民怨被萧楚点了一把火,即将要烧得满城风雨。

    这火最终要烧到梅渡川身上。

    “明夷,这几日辛苦你了。”萧楚拍了拍明夷的肩,低声说道,“神机营倾颓太久,你能挖空心思在里边找着肉糜,已经很了不起。”

    明夷被这么一夸,顿时精神了不少,直起身应道:“主子,不就是找点人过来,简单得很。”

    他的确自谦了,调遣神机营的人不容易,萧楚的提督腰牌是个摆设,他要走兵部的勘合才能办到,至于为什么兵部能同意萧楚动神机营的兵马,正和门口这些百姓有关。

    美其名曰——平乱。

    裴钰看了他二人两眼,斗笠的薄纱把他的面貌遮掩得朦胧不清,远远看去雌雄莫辨,方才明夷和萧楚说话收着声,裴钰一个字也没听见,不过他心下也在思量着东西。

    他在想,萧楚的真心。

    他真的愿意为了自己而放弃白樊楼吗?这是谎言,还是真情?

    几人踏到白樊楼门前,那群围着楼谩骂的人就蜂拥而上,许观哭庙那日,萧楚的恶名也没少传,不少学子不顾死活地指着他的鼻子就骂。

    “雁州的野狗!”

    “萧承礼,寒门学子求仕无门冻成死骨,你良心可安!”

    萧楚路过淡然一声道:“如今暑热至此,这学子是哪一年冻死的?”

    “你!”

    听他出言不逊,不少人眼看就要动手,明夷赶紧拦着躁动的百姓开了条道出来,萧楚单手替裴钰护住了斗笠,在骂声中穿了过去。

    裴钰很少经历这种场面,萧楚不大在意这些声名,但扎耳的话都进了裴钰的心里,他竟也觉得不好受。

    但萧楚只神色轻松地驳了一句,便不去理会了。

    “外边是众生疾苦。”

    待走到白樊楼的正堂前,萧楚才低头看了看,说道:“踏进这门槛就不一样了。”

    他声音很轻,裴钰听着。

    迈过门槛,耳边的谩骂声逐渐为媚声笑语取代,白樊楼内宾客满座衣冠云集,跑堂高呼“贵客到”后,顿时惊起一阵喧闹声。

    “四公子!”

    “神武侯来了!”

    萧楚笑着朝他们挥了挥手。

    裴钰进门后一直没出声,大家于是默认这是萧楚身边的新人,都捱着不说,只顾着远远地奉承萧楚,不过总有几个不识相的会跑来他跟前找不痛快,那夜在画舫遇到的徐百万正是其中之一。

    徐百万那桌坐的几人都听他吹嘘过自己和神武侯如何如何相熟,听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见到萧楚从正门进来,一人赶紧推搡了下徐百万。

    “诶,你不是说,和这神武侯熟么,有没有法子让我们见见神武侯身边美人的相貌。”

    “这还用问,肯定是裴怜之啊……”

    那人催道:“你去让我们看看,裴大人的相貌我都没见过呢。”

    徐百万本有些不情不愿,他也遭过裴钰的发难,对这人多多少少惧怕了些,但他转念一想,裴钰如今被萧楚掣肘着,当了私宠,这不是个扳回一城的好机会?

    况早闻萧楚和裴钰二人不合,若是能借此羞辱一番裴钰,没准可以在神武侯面前讨个喜。

    如此想罢,徐百万便仰脖一杯酒下肚,大着胆子窜去了萧楚跟前。

    徐百万满面油光,潦草地朝他作了个礼,说:“侯爷贵驾。”

    萧楚见是个画舫的老熟人,微微颔首。

    徐百万眼睛扫了一眼裴钰,笑问道:“侯爷今夜这是带的哪位美人?”

    他笑得很狎猥,显然不怀好意。

    萧楚面色还算和善,答道:“这就不必你费心了,我喜欢的美人。”

    说完他就要走,徐百万却不依不饶跟上去追问:“是——”

    “秋梧姑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