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无妄之灾
痛越剧烈,恨越强烈。
廖正被拧住双臂动弹不得,在退路被封死而极度屈辱的状态下,咬着牙根硬生生地挤了两个字出来,颤声说:“……我。是。”
霍也没有立即放开他,眼也不抬,而是问后面的人:“听见了吗?”
高小缘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扶着课桌舌头有点儿打结,“听听听听……听见了!”
于是霍也这才放开了他。
后来关于这段视频,霍也交由高小缘自己处置了,手里握着廖正的把柄,谅他短时间内都不敢再骚扰她们了吧。
高小缘是这么以为的,霍也本人也只当同以往那样,不过随手教训了一条咬人的狗而已。
饭照样吃,日子还是照样过。
沈庭御不愿跟他谈这件事,眉宇间时常拧着郁色,倒也不是忧心忡忡,但霍也见他打电话的次数好像多了。霍也便问,跟谁打电话呢?
经过两个多月的相处,霍也自认多少算是了解他些了,沈庭御并不跟朋友常联系,或者换句话说,他其实会私下联系的朋友很少。
沈庭御的交际圈说小吧也不小,多的是人想要攀附临山沈家,可说大又不完全大,基本是对方单方面的把他当朋友,而他可能连对方的名字都压根儿没记住。
所以,沈庭御会主动给朋友打电话,几乎是天方夜谭。那么排除朋友,就只有家人了。
然而据霍也所知,沈庭御跟家里人的关系也好不到哪儿去,不然太子爷怎么会被停掉卡扔到岚江这个山沟沟里来——比起一线城市的临山,岚江确实是个山沟沟没错。
那他给家里打这么多电话干什么?
总不能是天天请安吧。
可霍也一问,沈庭御每次都说,别管闲事。
校运会结束,又过去了一周。
看似宁静的生活,只要有太阳升起,肯定就有阴暗的角落。
世界不是非黑即白的,恶魔的果实在灰色地带无法被连根拔起,罪恶的种子却如此顽强风吹又生,人们斩破荆棘,从不回头,殊不知狡猾阴鸷的荆棘也学会了什么叫“破而后立”。
十七八岁的少年人,满怀热血,胆敢一腔孤勇战山海,但到底还是太年轻。
直到某节课间,班主任光光拿着教案站在霍也身前,总是幽默风趣的小老头儿一丝笑容也无,表情相当严肃,叫他来办公室。
严肃之下,霍也窥出了几分忧虑,他面不改色地起身跟去。
在去办公室的路上,霍也发现有许多人在指指点点、窃窃私语,这场景他早在两个月前就见过,那时候还是传他考试作弊,各种居心叵测的言论满天飞,几近将人淹死在唾沫里。
这次又是什么?霍也平静地想。
光光回自己办公室放下教案,马不停蹄地带他去了教导主任的办公室。
主任姓杨,众所周知的铁面无私,一般要闹到杨主任这里的都不是什么好解决的事儿。
推门进去,办公室里聚集了不少人,他们大概是最后一个到的。
霍也扫了一圈,除了杨主任、面生的不知道是哪个校领导、高二尖子班的其余所有班主任以外,还有个脸上挂彩手臂打石膏的男生。
廖正形容狼狈,站都站不太直,甚至称得上是有点儿惨了。霍也沉思,连自己都开始怀疑那天是否真的有打断过他的手臂。
不过,相比廖正,霍也视线一转,看向了另一个更加棘手的人。
约莫五十来岁的中年男人,身材不算高大却四肢结实匀称,凉薄板正的长相,眉眼颜色极浓,跟霍也有几分相似;尽管已经长了大半白头发,气势却依旧不减强硬,或许因为常年干体力活儿,面容岁月的痕迹深重,有种不像正经人的狠劲。他的衣着不算很体面,似乎是在工作中被喊过来的,脸上还明显压着火气。
听到推门声响,男人随之转过身来,一看霍也出现,父子相见竟如仇敌,那火气险些连压都压不住了。……他们居然找来了霍立军。
哦,真行。
“听说你把人家同学打了?”霍立军劈头盖脸就是这一句,却不是问句,俨然笃定。
霍也挑眉,讽笑:“又是听说。听谁说?”
这笑实在挑衅,他总是最知道怎么样才能激怒霍立军,从小到大都是。
霍立军是出了名的好面子,在外人眼前无论如何都要保持体面,所以被他呛声也没有表现出生气的模样,只是脸皮抽了一下,把那句等我回去了再收拾你给憋了回去,剜他一眼。
这时,“啪”的一声,廖正用那条完好的手臂把一张纸拍在了桌上,是验伤报告。
廖正理直气壮地嚷道:“白纸黑字,你敢说我这伤不是你打的?”
霍也淡淡瞥了过去,上面还附了张X光片。
光光站在霍也旁边察言观色,见状赶紧出来替他说话,为他辩驳:“杨主任,我们班霍也虽然成绩不算顶尖,但人是好的呀,平时在班里他都很尊敬师长,团结友爱的,我不相信他会做出这种事来,他怎么会无缘无故打人呢?”
说着,光光又转而面向廖正,好声好气地跟他讲,“小廖同学啊,你们之间有什么矛盾可以现在解开,说不定是个误会呢?”
“误会什么误会?”廖正并不买账,“这白纸黑字都在这儿呢!怎么我还能冤枉他不成?”
高二B班的班主任也站出来了,毕竟大家都是护短的,很不认同地说:“张老师,虽然霍也是你们班的学生,但证据确凿,这么偏袒他未免也太有失偏颇了吧?”
光光教了几十年的理科,嘴巴并不如对方伶牙俐齿,无言讪笑两声,只能心里干着急。
“——证据确凿?”霍也偏过头,眼神冷漠地盯着廖正,意有所指:“你说我打了你,那我是因为什么打你,你还记得吗?”
廖正当然知道他话里的“证据”不是指这张验伤报告,但廖正不以为意,笑说:“因为你喜欢高小缘,结果高小缘她却喜欢我,你嫉妒我很不服气才动手的啊。”
“……”霍也蹙起眉头,眼眸微眯。
廖正继续说,说给大家听:“何况我们之前打过一场球赛,早有摩擦,你本来就看我不顺眼,偏偏我还抢了你喜欢的女孩儿,这不得气死你啊?而且,你以前是十八班的,全靠作弊才考进A班,这谁不知道?你劣迹斑斑,做出殴打同学这种事有什么出奇,敢做不敢认吗?”
一时间,这段说辞好像有理有据,风向马上倒去了廖正那边,连光光都不敢说什么了。
廖正隐隐得意,仿佛稳操胜券。
但作为当事人的霍也,对这些关于自己的八卦却是越听越想笑,他很想跟廖正说,你是我什么人啊,我喜欢的女孩儿,我会告诉你?
可是漏洞百出的话,从廖正嘴里说出来就是有人信,杨主任沉声道:“霍也,你以往打架逃课,我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想到我的纵容会让你今天这么变本加厉。”
霍也看向他,认真说:“杨主任,谢谢您过往的宽宏大量,不过如果您真的有纵容过我的话,为什么每次检讨我都比别人多两千字?”
杨主任黑了脸:“……”
霍立军突然开口,训斥道:“孽种,谁让你跟老师顶嘴的?没礼貌的东西!”
霍也神色漠然,礼貌闭嘴了。
其实他很早以前就怀疑霍立军是比较特别的讨好型人格,但仅限于讨好外人,却对妻儿拳打脚踢,从来不拿亲人当人。
在霍立军眼里,任何忤逆都是不被允许的。
廖正眉梢尽是小人得志,又说:“就知道你不肯承认,不过我还有人证,知道是谁吗?”
霍也闻言心中一沉。
廖正冷哼了声,高二D班的班主任立马会意地走了出去,没一会儿,领了个女孩儿进来。
正是高小缘。
高小缘面色苍白憔悴,怯生生的,在广东的十一月份并不算冷的天气却穿了件厚厚的长外套,把露出来的胳膊和脖子遮得严严实实。
进来之后,她一眼也不敢看霍也,战战兢兢地想站在自己班主任后面。
廖正看她那窝囊样儿就来气,伸手一把将她拉到身边,“啧”了一声,说:“你怕什么?”
高小缘犹如惊弓之鸟,不敢吭声。
廖正推她一下,不耐催促:“说话,那天是不是你约我去的空自习室?手机你的,账号也是你的,聊天记录我这都在呢。”
高小缘点了点头,小声说:“……是。”
廖正又问:“那是不是为了你,这家伙才要跟我打起来?跟我动手?”
高小缘咬唇,如实回答:“……是没错。”
霍也默默听着,眼眸安静地望着她,没有任何反驳的话,也并不为自己辩解。
那目光太安静了,甚至有些温柔,令人觉得好像这时候无论犯了天大的过错,在霍也面前都可以被原谅,被宽宥,被无条件的包容。
可是落在高小缘身上,却如芒在背。
廖正得寸进尺,继续说:“那我最后再问你一个问题,你当时在场,你有发言权。你就说我这一身的伤,是不是霍也打的?”
心知这是逼上了断头台,一旦为廖正做了人证,霍也百口莫辩,将要因她承受这一切。
——无妄之灾,无妄之灾。
高小缘死咬着唇,在说出谎言之前,更先尝到了悔恨的血腥味儿。
空气中大概有几秒钟的沉默。
廖正急了,喝道:“说话!到底是不是?”
高小缘齿关一松,唇上冒了血珠,这一刻竟连抬头的勇气都失去,一滴泪悄无声息地随着低头的动作掉下来,颤抖着吐出一个字。
“……是。”
面对灼灼众目,她指认了霍也。
第23章 劝退
就在霍也深以为自己越来越了解沈庭御的同时,沈庭御却是觉得,自己好像越来越看不透霍也了,比如关于这件事,他就很难理解。
在沈庭御的字典里,英雄救美是绝对不会存在的,多余的善意,是很鸡肋的东西。
他不喜欢落井下石的人,但也对雪中送炭不感兴趣,尤其还是为了高小缘这样一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实在很没有必要。
沈家的人是不能理解这种价值观的。
从很小的时候起,李洛茵就教育他,只要与自身利益无关的事情,都是闲事,不要管。
有一回,李洛茵去送沈庭御上学,相比其他亲自接送孩子的家长,李洛茵真的是在这方面经常缺席,所以少之又少的几次,都在沈庭御的童年记忆里十分珍惜。
路上开车,碰见一只猫躺在路中央,李洛茵猛踩刹车,小小的沈庭御直接在后座被惯性摔了个人仰马翻,他惊慌探头,掐着书包带问妈妈,怎么了?
李洛茵没回答小屁孩儿的话,只拧着眉低声说了句真晦气,然后解开安全带下车查看。
是只小猫,估计才两三个月大,细细长长的一小条,似乎被车撞伤了,嘴边有血,奄奄一息地横陈在李洛茵的车前面。
沈庭御也推开车门跟过去,蹲到小猫旁边端详了会儿,指着它说:“妈妈,它还活着。”
李洛茵打了一下沈庭御的手指,警告他别靠得太近,冷声说:“别碰,小畜生脏得很。”
沈庭御只好缩回手,有点儿委屈似的看了妈妈一眼,视线又落回小猫身上:“不脏的。”
“妈妈,我觉得它很可爱。”他小声地说。
所谓知子莫若母,李洛茵马上看出来儿子产生了什么不切实际的想法,于是单手拎着沈庭御的后脖颈提了起来,无情地迫使他把这个想法憋回去:“沈庭御,不行。”
十岁出头的小孩儿,正是什么都要刨根问底的年纪,沈庭御执着地问:“为什么不行?”
“我们有钱,可以救它的,我们还可以把它带回家养,我会好好照顾它的。”他即使像个小鸡崽儿一样被李洛茵拎着后脖颈,还是依然努力地尝试跟妈妈谈判着。
可是李洛茵始终一脸冷酷,沈庭御的自言自语逐渐失去了信心,声音也慢慢弱了下去。
李洛茵问他:“这小畜生跟你有关系吗?”
“……没有。”沈庭御摇头。
“那它躺在这里,是被我撞伤的吗?”
沈庭御又摇摇头,“不是。”
“既然这样,那就算我们家财万贯,又凭什么要耗费心力花在它身上?沈庭御,你想得太简单也太幼稚了,你想救它,首先要带它去医院治疗,三天两头往宠物医院跑,但这样就会耽误你的上学时间;而且,看它这个半死不活的样子,还不一定能治好,到时候你带回家的就是一具尸体,它不是你撞伤的,但你却要为此背负上不属于你的责任和愧疚心。”
李洛茵权衡利弊,条条例举,沈庭御听得一愣一愣的,偏偏每一条都好像那么有道理。
“如果假设它一定能治好,流浪猫这种东西都是很难养熟又需要陪伴的。你要是想长期将它养在身边,跟它打好关系,就需要用更多的时间去填补它前半生的情感空缺,而你现在只是一个小学生,还需要别人的照顾,哪儿有这么多时间?你别给我们添麻烦就不错了。”
李洛茵说完站起身来,回到了车上,徒留沈庭御还呆呆地愣在小猫旁边。
他看看小猫,又看看妈妈,有些无措。
李洛茵顾不上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屁孩儿的头脑风暴,她还赶着送完人去公司呢,坐上驾驶座就按了一声喇叭,催促的意思显而易见。
沈庭御被喇叭声音吓了一跳,不敢耽搁赶紧跑回了后座,小手扒拉着关上车门。
千万不能跟李洛茵耍小性子,因为把十岁的儿子丢在马路上,让他自己走几公里路去上学这种事,她真的很做得出来。
别问,问就是沈庭御被丢下过。
最后李洛茵绕过了那只小猫,右打方向盘疾驰而去,沈庭御直到今天都不知道,那只小猫是否还有生气,又或许已经死了。
但这些沈庭御如今也不再关心了,长久以来的耳濡目染,他好像变成了另一个李洛茵。
因此,对于霍也非要为了高小缘,从而搭上自己这件事,沈庭御从一开始就认为这是很没必要的,自找麻烦的,乃至于过分愚蠢的。
沈庭御是一个独生子。
他家庭关系的情感本就淡漠,自然不能理解霍也只是因为自己有个妹妹,就要为别人家的女孩儿付出这么多。
有那么几个瞬间,沈庭御甚至在想,是不是因为高小缘是个女孩儿,霍也才会对她恻隐?
在身边都是一群正值青春期发//情的年轻男生堆里,沈庭御自认遗世而立,众人皆醉我独醒,早已看破了红尘。他讨厌人类一旦沾染上情爱,就变成被感性掌控的失去理智的动物。
别人变成这样,他只是尊重祝福;可如果是霍也,沈庭御就没由来的感到烦躁、恼火。
沈庭御本来以为霍也跟自己是同一类人。
他们并肩而立,多酷啊。
在这个时候,沈庭御还不能意识到,自己悄悄对高小缘生出的那些怪异的情感是什么。
很久以后,他才终于明白。
原来是嫉妒啊。
高傲如他,居然也会嫉妒一个女孩儿。
霍也被光光叫到办公室的时候,沈庭御刚好去上厕所了,人生就是这么操//蛋,平时俩人都恨不得是连体婴,沈庭御哪怕去个厕所也要像皇后娘娘一样让霍也搀着去的,要不是这几天冷战了,他怎么说也要一起跟到办公室的。
回来发现霍也不见了,一问同学,沈庭御就猜到要发生什么——他因为自己的恻隐之心救了小猫,可是小猫恩将仇报,反咬一口。
跟霍也冷战的这几天,沈庭御频繁给家里打电话,其实并不是打给父母,而是让人去查姓廖的在岚江到底有几根葱。
这里毕竟不是临山的地盘儿,强龙斗不过地头蛇,识时务者为俊杰。就算沈庭御的身份再高,现在的手也伸不到这么远,何况他还没有继承家业,只是一个有名无实的“太子爷”。
精英主义总有仗势欺人的傲慢毛病,自己却又意识不到,还不喜欢有任何事情在自己眼皮底下脱离掌控,所以沈庭御的一举一动都是无法脱离临山那边的监视的。
李洛茵看他很紧,如果有任何私自挪用沈家的人脉和资源的痕迹,都极可能被她发现。
沈庭御并不想惊动那边的人。
但这样的话,只凭借自己,要调查廖家的底细就会变得难度很大。在一件事情得到结果之前,沈庭御不会告诉别人他做了。
而毫不知情的霍也,还以为他生闷气呢。
可是天意弄人,命运总不爱以他们意愿的方向去发展,霍也是,沈庭御也是。
在岚江二中的学生们还在朗朗书声的这个上午十点钟,霍立军走出了校门口,霍也就跟在他不远的身后。
没人再有心情想起落在教室的书包,因为从今天起,他大概就读不了书了——刚才在教导主任的办公室里,尽管霍立军拉下面子来跟校领导求情,也还是逃不过廖正一番冷嘲热讽的羞辱。廖正声明,如果霍也愿意在全校面前向他当众念道歉信并下跪请求他的原谅,廖正可以勉为其难地准许不做出劝退这样的处罚。
霍也有那么一瞬间,仿佛梦回初三在那所私立学校,监管员第一次向他们提出,愿意听话放下尊严钻狗洞的就是好学生,不愿意听话还胆敢反抗的就被定义为坏孩子的理念,需要采用更严厉的处罚才能杀鸡儆猴。
但作为坏孩子中的坏孩子,硬骨头中的硬骨头,至今还没有任何人,能让霍也低过头。
死猪不怕开水烫,有一句话,叫做“哥这一辈子除了生死,都是擦伤”,霍也从不后悔自己做过的每一件事,说过的每一句话。
是以哪怕被背刺,被劝退,被羞辱,于霍也而言都不算什么大事,也不能动摇他分毫。
他总是从容平静地承受这一切,一切突如其来的幸运或苦难,不卑不亢,不怒,不怨。
回到家楼下的巷口,霍立军沉着乌云压境风雨欲来的脸色,让霍也自己先上去,他很快就回来。霍也没说什么,转身走了。
跟李洛茵与沈庭御母子俩神似的是,霍立军与霍也父子俩的相处,也是极端,又诡异。
这一点体现在他到家十分钟后。
霍妍去上学了,只有宋建兰在家,看见霍也开门回来很是诧异,看了眼老式挂钟,确定自己没有眼花,“小、小七?”
“今天中午不用辛苦做饭了,妈你等会儿记得去接下妹妹,然后带她去小姨家吧。”霍也像话家常那般跟宋建兰说,语气听不出异样来。
宋建兰闻言,却是整个人愣在原地,手脚都有些不知所措起来。
她自然知道“去小姨家”这一句,在别人听来再平凡不过的话语,暗含着怎样的特殊意义。
接下来又将迎接一场狂风暴雨。
第24章 咎由自取
这片城中村的楼道普遍狭小,隔音也相当不好,霍也坐在客厅,能听见楼下门禁打开随后那个人的脚步越来越近,越来越响的声音。
终于来到家门前,大概是没带钥匙,木门被咣咣砸了两拳,一刻也等不了那样。
家里只剩霍也一个人,他从沙发上站起来去开门,门锁刚响,就被对方猛地拉开,霍也连眨下眼都来不及,脸上已经狠狠挨了一拳。
这一拳不带任何感情色彩,有的只是泄愤般的蛮力和怒气,霍也忍住溢出的闷哼,往后踉跄几步,眼前短暂发黑一阵。
家丑不好外扬,霍立军脸色阴沉,还不忘随手把门带上。
他对霍也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跪下。”
口腔里的软肉被尖锐虎牙一碰见血,令人作呕的铁锈味儿充斥整个世界,霍也被打得偏过了大半张脸,停顿两秒后,喉结缓慢一滚。
抬手轻擦破裂的嘴角,传来微弱却存在感强烈的刺痛,他抬起头来,眼神淡漠。
霍立军走进房间,四处兜转,似乎在寻找趁手的东西,拎了把棒球棍出来的时候,霍也依然笔直地站在那里,双膝并不见丝毫弯曲。
一时间怒从中来,他大步走过去,举起棒球棍就要往霍也头上狠砸。
霍也迅速抬臂格挡,坚硬不催的金属与血肉之躯可怕地相撞,他清晰听见自己小臂的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裂响,仿佛心电图在刹那间拉成一条直线,这痛如此尖锐,又是如此绵长。
明明是这样理应情绪激烈的一刻,可霍也居然走神了,有种恍惚的不真实感。
外界对身体造成的巨大刺激,在疼痛到达的前一秒,灵魂却转瞬抽离。他突然忘了霍立军为什么要打自己,好像从小到大,都是十分模糊的原因,除了承受,不去细想会好很多。
时间犹如电影那般降了速度,霍立军怒气冲冲地踹向他腹部的这个动作,在霍也的视角看来是一帧一帧的,但面对廖正时敏捷如豹的霍也竟然根本反应不过来,身体处理大脑指令变得迟钝、吃力,全然不像他自己。
等灵魂重新回归躯体的时候,霍也像触电一般骤然蜷身跪倒在地。上腹某个脆弱的器官抽搐起来,他冷汗如雨立时浸透了后背,却并分不清是哪里在痛。
牙根咬得出了血,喉咙里只能发出短促而隐忍的音节,他的手掌深深陷进了柔软的腹中。
霍立军喘着粗气站在身前,冷眼看他像被猎枪打中的动物狼狈匍匐,又变得如同小时候那般轻易就能掌控,心底终于生出隐秘的满足。
“不要以为你长大了,翅膀硬了,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霍立军无数次强调着说,“我是你老子,什么时候轮到你在我面前甩脸色?”
“我养你这么多年,养了个废物!花钱送你去学校难道是让你跟女孩儿谈恋爱的?”
“打人,你还敢打人?……孽种,我他妈让你打人!打!打啊!”金属棒球棍连绵不断地砸在无力防备的肩背、胸口以及肋骨,霍也只是双手死死护住自己的腹部,将亲生父亲给予的狂风暴雨都一一承受,始终不曾还手。
“复读两年,就为了考上二中,不过才念了一年多又被劝退了,老子养你还不如养一条听话的狗!不读书你是想一辈子做饭洗盘子?”
“从今天起,我再也不管你了,你以后是死是活都跟我无关!反正你也不想读,考个试还要抄别人的才得这么点分。我不会再给你一分钱交学费,你打工也好饿死也好,随便你怎么样,反正你跟你妈一个德行,都这么窝囊!”
“你就一辈子这么烂下去吧,霍也,你没得救了。”后面的话记不清了,只知道痛,霍立军打累了就把棒球棍随手扔一边儿,坐在沙发上骂骂咧咧抽了小半包烟,扔得烟头到处都是。
没多久,他接了个酒友的电话,跨过一屋子满地的狼藉就摔门出去了。
霍也躺在狼藉中央一动不动,还维持着最开始护住腹部的姿势,脸色灰白,了无生气。
手机掉落在不远处,磕出半道裂痕,虽然这裂痕貌似轻微,可是假以时日,不难想象会如何四分五裂,面目全非。
这时,手机屏幕震动亮起,连续发来数条消息的是一个备注为“大小姐”的微信好友——
【大小姐】:
在哪?
…
【大小姐】:
你回家了?书包在我这。
【大小姐】:
看见回个信息。
…
【大小姐】:
你在干嘛,胆子肥了敢已读不回。
…
【大小姐】:
霍也,马上接电话。
【大小姐】:
接电话。
【大小姐】:
接电话。
…
霍也恢复意识的时候,老式挂钟的指针已经接近晚上七点,家里没有开灯,周身都是被黑暗笼罩并吞噬的孤冷死寂,近乎落针可闻。
他躺在地上低低喘了几口气,腹部的痛感由尖锐转为麻木,好像不是自己的身体一样。
耗费了两三分钟,霍也才感觉勉强适应了黑暗,他眨了眨眼,用手撑住地面,晃晃悠悠地爬起身来,中途险些被脚边的棒球棍绊倒。
霍也脑子还很混沌,也没打算开灯,拖着残败不堪的身体往洗手间走,摸黑的路上似乎踢到了什么,他顿了顿,然后弯腰去捡。
可刚一弯腰,痛觉像是突然复苏,以疯狂的攻势叫嚣着拉扯他的神经。
“……”霍也伸手摁压上腹的位置,直到现在才知道,霍立军那一脚可能是踹到他胃上了。
冷汗如瀑流淌,洁白校服早就弄脏,混合着血污、脚印,不堪入目。弯腰的动作让胃部更疼,霍也却自虐似的不管不顾,一手摁着用另一只手去捡裂了屏的手机。
捡起手机按亮屏幕,第一眼映入的就是数十条消息,最上面的有沈庭御的,依次往下还有很多,熊英的、白飞羽的、温世一他们的。
只看了一眼,胃部突然猛地抽搐,喉咙间随之涌上温热的血腥气,霍也猝不及防,捂着嘴跌跌撞撞地摔进了洗手间。
半晌后,他低着头趴伏在洗手池边,水龙头源源冲刷瓷面,可始终冲不净鲜红的血液。
霍也闷声咳呛着血,浑身发软,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这次似乎有点儿严重了。
他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必须打电话叫救护车,或者打给谁都行。
可是打给谁呢?
霍也从未向谁示弱过,在别人眼里,他总是桀骜不驯,又强大到无可匹敌。
要打给哪个人,才不会对他露出同情呢?
是他多管闲事,也是他咎由自取。
或许霍立军说得对。
他早就烂透了,没得救了。
霍也慢慢收回了试图求救的手,任由黑暗将自己吞没,然而比消沉下去的念头更先争夺他大脑意识的,是一通毫无征兆的电话铃声。
那铃声并不动听,反倒很是刺耳,一直叫一直叫个没完,他想忽略都没有办法。
像是从另一个世界打来的,穿过了时间维度和地狱人间,跋山涉水,多难才让他听见。
霍也吞咽了下,嘴里满是甜腥味儿,最后还是选择接起了电话,放在耳边。
电话接通,而后又安静了几秒,沈庭御才发现这次竟然打通了,开口就是质问:“你还知道接电话啊,一整个下午,你都干什么去了?”
霍也没说话,垂眼默默听着。
沈庭御语气很急,发表着对于霍也失联一整天不接他电话的不满,很不高兴地数落他。
兀自数落了小半分钟,都没得到霍也一字半句的回应,沈庭御察觉出不对,戛然而止。
安静下来后,电话那头的细微声响清晰了许多,于是他听见霍也不同寻常的呼吸,明显带着难以掩饰的沉重,疲惫,和痛苦。
沈庭御的心脏莫名揪了一下,不祥的预感令指尖不自觉微微收紧,手机在掌心里打滑。
“霍也,你在听吗?”
沈庭御强自镇定,冷声问他。
“……”
霍也正想说话,胃里又是一抽,他立马把手机拿远了才闷咳出声,胸膛剧烈起伏着缓了两秒,然后放回耳边,喉结微动,气息低弱。
“……我有在听。”
沈庭御的心跳蓦地慢了半拍。
因为电话那头,霍也很轻地这样跟他说。
“沈庭御。”
“我可能不太好了。”
第25章 陪护
“你在哪里?”沈庭御声音紧绷,像是一根随时会断掉的琴弦,焦躁透过电话另一端传来。
霍也老实回答:“在家里。”
“地址,发给我。”沈庭御不容置喙地说。
或许是水流声开得太大,霍也突然有些听不清了,他抬手慢吞吞地把水龙头关掉,然后扶着门框往外走,说:“不用,没事。只是有点感冒而已,等会儿我就打车去医院了。”
沈庭御沉默了十几秒,霍也一度以为电话挂了,直到他的声音再次响起,冷静而笃定。
“碧湖村三街二座018号,对吗?”
霍也微怔,“……”
“十分钟后,下楼。”沈庭御说,“要是十分钟后没看见你,我就把你炒了信不信。”
霍也:“……别炒我。”
紧接着电话就被挂断了,这下是真的挂了。
沈庭御打车去往这个地址,但城中村地带的定位一向不准,七弯八拐的又堵车,最后小半段路还得他下了车,一个个看门牌号找的。
霍也临出门前,犹豫了下,还是决定换了件干净的黑色T恤,这样至少看起来体面些。
他意识不到自己的动作变得很慢,下楼时已经过去十来分钟,手机没电关机,还以为是沈庭御没到,所以电话没响。
大楼门禁外有人在暴躁地开锁,听着马上就要去拿砖头来砸的样子,霍也脸色苍白得没有血色,削薄腰腹弓着微弯的弧度,一手摁在上腹的位置,另一手略显忙乱地给他开了门。
“别这么粗鲁……”
霍也担忧地说:“弄坏了我要赔钱的。”
沈庭御听到这句气不打一处来,可是当门打开后看到霍也的模样,什么气都泄下去了。
他的表情十分难看,咬牙问:“——这就是你说的,只是有点感冒,而已?”
霍也底气不足,冲他虚弱一笑,以往张扬明艳的眉眼都黯淡了颜色,只有那双弯起来的桃花眼还是深邃分明的黑与白,病态又勾人。
他小声跟沈庭御打着商量,“少爷,我好难受,你就别数落我了吧。”
沈庭御眉头一蹙,仿佛还想说什么,却见霍也突然脱了力,摇摇欲坠地往他身上倒来。
“你……”沈庭御赶紧拦腰接住,触手才发现怀里的体温烫得吓人,极有可能是发了高烧。
霍也的额头抵在他锁骨上,高挺鼻梁戳着沈庭御的心口,脸也是烫的,被霍也侧脸蹭到的地方他都感觉烧得慌,胸膛像破了个大洞。
沈庭御从来不喜与人过多肢体接触,现在却不受控地收紧了双手,因为此时怀里的人是那么脆弱、易碎,好像如果抛下他走掉,他就肯定会死在这里一样。
活了将近十八年,沈庭御竟然第一次产生这样陌生的念头,此刻自己是那么“被需要”。
在剧痛与高热的煎熬下,霍也感觉他似乎腾空了起来,是个被公主抱的姿势。残存的清醒被吞噬掉的最后一秒,霍也默默地想,这个平时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居然能在关键时刻轻松抱起他,可见饭堂的那几个大鸡腿没少吃啊。
凌晨四点钟,霍也终于幽幽转醒。
黑暗中依旧伸手不见五指,让人一瞬恍惚他是不是还在家里,根本没有走出大门,而沈庭御的出现,也只是他做的一场梦。
霍也习惯地适应了会儿黑暗,眸光聚焦后才发现四周的设施大不相同,房间的主色调由纯白铺陈,整洁、宽敞,空气中是医院独有的消毒水的味道,熟悉但难闻。
不是家里,这显然是一间病房。
痛感有所缓解,舒服了不少,霍也下意识想伸展一下胳膊和腿,耳边却响起冰冷而带着警告的声音,——“别,动。”
霍也吓了一跳,偏眸去看。只见沈庭御趴在他病床边,脑袋枕着自己的手臂,吐出这两个字之后,才缓缓地抬起头来,眼里有血丝。
大概是睡得很不好,沈庭御头顶乱七八糟地翘着几根炸开的毛,有种凌乱又分外潦草的冷酷,眼皮只掀开一半,睫毛根根分明,看他的神情像看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霍也轻轻眨了眨眼,两人对视半晌,他才开口,说:“你好,我有点想喝水,可以吗?”
“……”
沈庭御没说可以,也没有说不可以,抓了抓炸毛的头发,认命地起身去倒热水。
霍也又说:“少爷,会用热水壶吗?你可别把自己烫到了。”
沈庭御头也不回,“闭嘴。”
水杯递过来的时候,霍也已经自觉地把床摇高坐起来了,他从小到大医院没少来,只要不是伤得太重都能自理,不麻烦别人。
沈庭御把床头的台灯打开,暖黄色的光线不算太暗也不至于太过刺眼。
霍也垂眸慢慢喝水,沈庭御就坐在病床边的那张陪护椅上,问:“你就不打算解释吗?”
一杯水喝得见了底,胃里熨帖许多,霍也放好水杯,没有回视沈庭御紧盯的眼,语气平淡地说:“你帮我垫付了医药费对吗?我会还给你的,谢谢你。”
这句话脱口而出的同时,霍也又想起那天在器材室里的高小缘,也就好像突然能够理解为什么,她总是无力地反复跟别人说这一句。
眼前的场景在某一刹那与记忆重合,病房变成了夕阳将落的器材室,霍也和沈庭御调换角色,逃避的那个人转过身来,却并不是仓皇懦弱的高小缘,而是看似强大的他自己的脸。
原来他才是另一个高小缘。
“霍也,你以为我缺你这点钱?”沈庭御忍了大半天,结果被他轻飘飘一句话,又点炸了。
当然不缺,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沈庭御卧室里那一柜子表,随便拿半块儿出来,都够买霍也好几条命的了。
可是无论如何,人各有命,没谁要有义务无私奉献,也没谁应该心安理得地接受馈赠。
所以霍也温和地笑,说:“你不缺,但我总是要还的。”
沈庭御脸色很臭,拒绝再跟他沟通,免得又听到什么不想听的话,真被这家伙气死了。
气氛安静了下来,只剩呼吸起伏。
沈庭御就没这么累过,半夜三更把人从大老远抱到医院来,又是跑腿挂号,又是斟茶倒水的,还在急救室外面坐了几个小时的冷板凳坐得两条腿都僵硬了,手臂肌肉酸痛。
霍也毕竟是个一米八几的男生,不逼自己一把,沈庭御都不知道自己居然这么会照顾人。
不过关于这些有失风度的抱怨,沈庭御是打死不会说的,如果霍也问起,他只会马上做二十个俯卧撑以证明,公主抱对他来说简直是易如反掌,轻轻松松,再跑个来回都不成问题。
然后沈庭御就靠在陪护椅上,轻轻松松地闭着眼睛睡过去了。
“……”霍也歪头看他,便见沈庭御额前的头发长了不少,柔软的黑发耷拉在眉宇,难得显出几分乖巧,纤长睫毛覆着眼下淡淡的青黑。
看了许久,霍也才转开了视线。
他注意到病房里不远处的那樽花瓶,忽然感觉有哪里不对,观察几秒后,他才顿觉这里不是以前常住的病房型号,眼下这豪华了不止半点的规模,绝对不是普通病房,可能是vip。
vip病房那得多贵啊,每天的费用几乎是以倍数增长的,想到这里,霍也立时垂死病中惊坐起,一下子抓住了沈庭御的手腕。
日常作息相当规律,今天硬是熬到了凌晨四点的沈庭御本来就困得不行,双眼干涩好不容易刚眯着了,被他这一抓差点儿没弹起来。
“怎么了?你不舒服吗?”沈庭御瞪着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反握住他。
霍也欲言又止,摇头说:“不是。”
沈庭御:“?”
“我是想问,你不是说阿姨开学以来每个月就只给你一千块生活费吗?你哪儿来的钱给我垫医药费。”霍也的语气像在探讨什么比起他胃出血住院而更加严肃,并且非常重要的问题。
沈庭御:“……”
霍也问他:“你是不是把表卖了?”
沈庭御眼皮一跳。
“那些表都有编号的,阿姨要是知道的话会打死你。”霍也皱着眉很不认同地说。
沈庭御松开他,“那是我的事,你别管。”
“那我的事,你为什么要管?”霍也追逐着他的目光,“难道在你心里,我就不是闲事吗?”
曾经说出的话如同射出的箭,没想到今天正中了自己眉心,沈庭御竟然一时无法反驳。
这个问题确实有些刁钻。
是啊,为什么呢?
为什么霍也管高小缘的事,因此惹怒廖正搭上了自己的前程,就是多管闲事;而沈庭御管霍也的事,为此不惜代价卖掉了自己心爱的手表,就不是多管闲事了呢,到底为什么呢?
沈庭御陷入了自己设下的怪圈,想不明白地盯着霍也打着点滴、泛着病色青白的手背。
“……总之我管你就好,你别管我。”沈庭御憋了半天,如是道。
霍也胸膛震动,闷笑:“怎么这么霸道。”
沈庭御冷着脸揉了揉发烫的耳根,不理解身体起的这些变化,没搭理他。
霍也说:“赵家言人挺好的,而且跟你一样也挺能吃,以后你要是觉得吃饭孤单,可以找他一起去饭堂;如果他不在,你就找——”
“你什么意思,跟我交代后事呢?”沈庭御听着不对,出声打断了他。
“没有,我只是想。”霍也认真说,“等我退了学,你就没同桌了,我给你找个接盘的。”
沈庭御:“?”
“我有说让你退学了吗?”
第26章 控告书
霍也留院观察了一个星期。
在此期间,他只跟宋建兰和熊英等人比较亲近的通过几次电话,叫他们不用担心,关于劝退这件事情却并未提及。
宋建兰比以往每一次都要难过,絮絮叨叨地在电话里跟他说,好好读书,将来考上大学离家远点儿,也离霍立军远点儿,越远越好。
霍立军就不是一个会当父亲的人,他酗酒成性还好赌,暴力成了家常便饭,好几次闹到邻居报警去派出所,最多也就得一两句“民警管不了家务事”便只能作罢,别无他法。
按照常理,一般人都忍受不了,抄着户口本就要去离婚,可是宋建兰却从没这样想过。
宋建兰骨子里是个很传统的女人。
在她眼里,跟丈夫离婚仿佛是比古时候被浸猪笼还要天大的事,所以即便经常鼻青脸肿地过日子,大半夜坐在马路边哭的时候,她都从没想过要离婚,从来没有。
她读书少,很多东西不明觉厉,这辈子都无法参加的高考成了她的执念,甚至已经或是精神寄托了——父母做不到的事,总会在孩子身上寄予厚望,而霍也注定要继承她的理想。
宋建兰离不了婚,也离不开这个家,霍妍今年才八岁,她不能没有爸爸;可是霍也却不一样,他可以凭借高考,凭借高考得来的那纸录取通知书,从此远走高飞。
她耳提面命,一遍又一遍地,叮嘱霍也要好好读书,参加高考,考上好大学离开这里。
这也是为什么霍也复读两年,拼了命也要考上岚江二中,成功够到十八班的凤尾,又用一年时间从十八班众多不学无术的混子中逆袭到尖子班,过程艰辛坎坷,只有他自己知道。
人最痛苦的一件事,就是徒有远大的理想和抱负,却没有与野心相匹配的天赋。
那么辛苦才走到了这一天,眼看距离解脱的日子就差一年半,宋建兰的执念变成了他的执念,不想过往诸多汗水,却竟一朝付之东流。
可你若要问他,后悔吗?
回答还是,不。
一个星期后,霍也出院,回到学校的教导主任办公室,领他的退学告知书。
从未设想过的可能,在拿到理想中的那纸录取通知书之前,他居然先拿到退学告知书。
沈庭御那天其实并没有说什么,只是有些瘆人地冷笑一声,说,你回来,我们等着瞧。
“叩叩。”
霍也敲门动静很礼貌,不轻不重的,等人准了才推开进去,杨主任坐在里面,桌上叠着几摞厚厚的文件资料,似乎都是拟定好了的。
没让看的,他一眼也没多看,状似老实地叫了句“杨主任好”,身上还穿着岚中的校服。
——显然完全没有即将被劝退,并且再也没有资格穿上这身校服的意识。
杨主任没有应声,眉头不悦地皱着,公事公办地跟霍也走流程签字。霍也瞥见告知书上的劝退原因是,该生品行低劣,屡教不改等等一大堆罪名罄竹难书,眼尾扬起讽刺的弧度。
但他依然是平静的,异常平静。
就在霍也准备签字的这一刻,办公室的门却突然被人急急敲响,被迫打断流程的杨主任只好抬起头,看他一眼,嘴里问:“什么事?”
一个老师匆忙抢了进来,神态慌张,说出的话令人闻之色变:“杨主任,不好了!年级有十几位女同学联合写了控告书,张贴在学校的公告栏以及任何能被人看到的地方,控告曾被高二B班的廖正霸凌、猥亵等恶劣行为……”
杨主任猛地站起身来,险些被带倒的椅子发出沉重的刺啦声,“你说什么?!”
“现在、现在消息疯传,闹得很大,听说还有人找来了媒体,刚才教务处的电话已经被打爆了!校门口那边也全围满了来访记者和打抱不平的网友,保安他们说可能要拦不住了!”
霍也捏着手里的签字笔,神色从一开始的诧异逐渐转为了然,心情难以形容的复杂。
指随心动,笔尖转了个漂亮的圈儿,霍也不由无奈地失笑了起来。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怪不得那几天没功夫理他,天天顶着两个黑眼圈给人打电话,原来在这儿藏了后招呢。
舆论就算长了飞毛腿,也不可能短时间内发酵得这么快,这是有人在背后主导,并从中作梗下了这一盘将计就计的棋局。
越是位高权重的人,就越是在乎身外之物的名声,当初廖家明目张胆的傲慢,校方蛇鼠一窝的不作为,到今天都成了被抨击的痛点。
杨主任无暇顾及霍也,脑子一热就冲出了办公室去看,短短不过片刻多钟,这外面居然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学校内,都是一群十七八岁的热血沸腾的意气风发少年郎,正值青春期最自诩正义也最是崇尚英雄主义的好时候;学校外,尽数不完想要抓到廖家第一手黑料的媒体记者,又多少敌对的商人政客火上浇油,看热闹不嫌事大。
那十几位与霍也素未谋面的女同学,主动袒露出自己难以启齿的伤口,并以此化作双刃的刀尖,哪怕自损八百,也要不惜伤敌一千。
她们的柔弱,她们的怯懦,如今竟都成了她们顺理成章的武器,那么尖锐,又那么勇敢。
“廖正!出来!你个畜生!!”高二B班被迫门窗紧闭,男生们用身体顶着门,而作为事发主人公的廖正却惨白着脸,躲在自己的位置上惊惧指挥,“别放她们进来!别放她们进来!”
到了最后,被推上风口浪尖的,居然是放出这句狠话的他自己。这间教室成了廖正进退两难的安全屋,他不敢冒然离开教室,外头想把他带走的老师也进不来。
廖正叫骂着,威胁着,死性不改:“都他妈没吃饭吗?!顶住啊,蠢货!要是今天我出了什么事,我爸一定叫你们好看!听见没——”
剩下半个音节还没脱出口,耳边突然传来玻璃被砸破的巨响,“哗啦!!”
廖正条件反射地抱紧了脑袋忍不住惊叫。
高二B班的教室门外,高小缘正喘着气儿领头站在那里,白嫩掌心被划破了一道道细小的伤口,可她没有停歇,接过同伴递的砖头又举起手来,朝着廖正的方向蓄力投掷!
高二年级越来越多同学加入,其中有那十几位女同学的亲友,也有暗恋其一却得知喜欢的女孩儿被畜生玷污后的男生们,还有早就看不惯廖正的跋扈作风,趁机来落井下石的人。
老师几乎维持不住秩序,就连楼上高三的学长学姐们也按耐不下去地跑出来看,那轰轰烈烈的一幕,在许多人枯燥乏味的学习生涯中画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细细想来,其实这样的场景在历届以来并不是第一次发生了,曾经也同今日一般盛大。
当时学校饭堂偷利克扣学生的伙食,价格却疯狂上涨,学生们逼不得已,便时常翻墙去后门那里有个聋哑阿姨的小档买饭。
可学校的饭堂承包方发现后,找人摔砸了阿姨的小档并勒令不许再来,阿姨在阻拦过程中被误伤进了医院,这彻底激怒了一众学生。
于是他们联合起来,到学校饭堂和小卖部乱砸一通,能抢走的都抢走,实在带不走的就都推翻,饭堂数张桌椅被他们拔地而起,放眼望去唯有不堪入目的狼藉。
校方只得报警,然而警察来了,怒气冲天的学生们竟连警车也一并掀翻,场面一度不可收拾,事发后,校方领导与市局高层被问责。
十年饮冰,难凉热血。
所有被压迫的,总有一天要站起来。
杨主任扶着办公室门外的栏杆,怔怔看向楼下沸腾涌动的人海,那具总以大公无私命名的铁面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再也维持不住。
事到如今,他这个教导主任的职称,是无论如何都得摘下去了。
往以大公无私出名,却以假公济私落幕。
霍也双手插兜,闲庭信步地走出来,他的脸上颧骨那块儿还有一处擦伤,透过冷白皮肤泛着深青色,眉眼间的桀骜依旧没变。
他似乎拥有着神奇的人格魅力,也或许是俊美的骨相加成,浑身是伤的样子并不会让人觉得流里流气,反而总有一股痞懒的狠劲儿。
“杨主任。”
霍也似笑非笑,问道:“这字,还签吗?”
第27章 生日
谁也没想到,这件事闹得沸沸扬扬,结果被劝退的居然是廖家那位公子。
跟普通高中最大的区别,就是岚江二中的学生在明里暗里都有阶级意识之分,他们背景非富即贵,除了少数中立,总会跟从某一派。
而廖家就属于上层领军那一派,廖正也便理所当然地做了土皇帝,牵头带着高二B班的那些个公子哥儿们对下颐指气使。
廖家在岚江扎根百年,市内高层都有人脉和眼线,没人想过廖家会翻车,也没人能够。
但是阶级意识这种东西,本来就是一级压一级,廖家虽在岚江称霸,可岚江在国内到底不是一等一,顺势一想,不难猜到天外有天。
嚣张跋扈这许多年,廖大公子终于是一脚踢到硬铁板儿了,众人心道。
这块硬铁板儿是谁呢?答案好像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在舆论狂潮里来去自如的霍也。
莫非他才是岚江二中最硬的男人?
思及此,回忆起之前随波逐流时的那几句出言不逊,一夜之间,学校论坛关于霍也不好的话题楼被加急申删了数百条。
那些不会看眼色的突然就会看了,嘴巴贱的突然就被毒哑了,偶尔路上遇见霍也一个个都平易近人,彬彬有礼的,堪比川剧变脸了。
关于这些两极反转的骤变,沈庭御却仿佛事不关己,视而不见,依旧对霍也十分挑剔且漠不关心的样子。
于是霍也就稀里糊涂地,在这件事里成了狐假虎威的存在,沈庭御不说,他也不再提。
十二月底,临近寒假不到半个月的同学们有了盼头,进度也赶得不那么紧了,主要任务的重心在复习期末考,连几个尖子班的班主任都仁慈地少布置了作业,让大家能喘口气儿。
冬至那天是霍也的生日,熊英他们非要去KTV庆祝,说是人多热闹一点,顺便清清身上的晦气。霍也深以为然,他最近确实不太幸运。
廖正退学以后,校方代其公开向霍也提出道歉,霍立军得知事情原委,脸色当即青一阵白一阵,到底是硬邦邦地说了句,“既然没事那你就继续上学,我是你爸,我还能害你吗?”
霍也疲于跟他对视一眼,单肩挂着书包回房就把门一关,在房门关上的同时,霍立军还在骂着“你他妈什么态度”扔了个烟灰缸过来。
烟灰缸砸在坑坑洼洼的房门上,发出令人肉疼的声响,那门板早已经年累积了数不清的凹痕,门锁被霍立军砸坏十来个不止。
这倒是无所谓,反正他砸坏一个,霍也就立马换一个,父子俩乐此不疲。
回到房间,霍也就水吞了一小把药,其实有几种他挺久不吃了的,但是最近情绪波动实在有点儿大,必须重新复吃、增量,否则他不敢保证还能控制自己不出现像那天晚上一样身体无法处理大脑指令以及求生欲过低的情况。
生日当天比想象中的还要热闹,除了组局的熊英、白飞羽他们几个,班里赵家言和张厉也闹着要带人来,不知是谁嘴巴特别大,总之霍也到场的时候才发现,将近有二十来个人。
认识的不认识的,脸生的眼熟的,甚至连高小缘也在,看他的眼神难掩欣喜。
刚好冬至这天是个周六,不用翻墙,要来的基本都能来,熊英订的包间很大,五光十色的还很有嗨皮的氛围。
包间内男男女女,有酒有饮料,自备棋牌一应俱全,不知道谁的歌声难听得振聋发聩。
沈庭御推开包间的门,看见的就是霍也像狮子王那样被簇拥在卡座中间,听着他们调侃的玩笑话从容应对,又绵里藏针地并不吃亏。
他们聊得太嗨,沈庭御几次试图引起霍也注意力都失败,还是高小缘先发现了他,赶忙把这脸色黑沉的大小姐恭迎进来。
霍也正在跟一群人玩UNO纸牌,只觉身旁突然气压低了,扭头看去,沈庭御抱着手臂很不爽地直勾勾盯他:“这就是你说的没几个?”
“……啊,我也不太清楚。”霍也一本正经地找补说,“他们几个一进门,就跟女娲甩泥点子似的,莫名其妙的变了好多个出来。”
沈庭御呵呵一声,“编,继续编。”
十七八岁最是容易建造友谊的小船让我们荡起双桨的年纪,好几局纸牌玩下来,任你是尖子班的“好学生”还是十八班的“坏孩子”都打成一片,抛掉傲慢与偏见,勾肩搭背称兄道弟。
“我早就看姓廖的不顺眼了,尽爱干些恶心人的脏事儿,以为还要忍他一年多呢,没想到这就阴沟里翻船了哈哈哈哈……”
“换绿色。是吧!他那点龌龊事,说完全没人知道那可能吗?我一直忍,还是也哥给力啊说打就把人打了,太爽了。”赵家言声如洪钟地说着,突然发现,“……哎,我最后一张了!”
熊英一把抓住他大叫:“哎哎哎,最后一张你喊UNO了吗?”
赵家言嘴硬挣脱,“我喊了!我真喊了!”
夏芝摇高声说:“他没喊!”
白飞羽:“没喊!”
邬震见状,也跟着叫:“确实没喊!!”
“我操//你的邬棒槌!你是哪边儿的?”赵家言气急败坏地给他一拳,只好伸手再去摸牌。
桌上有七八种不同牌子的啤酒,比如什么纯生啊青岛啊雪花乌苏等等,顾及到或有女生在场还买了鲜橙和椰汁。如果喝不了啤酒又想感受一下微醺状态的,清爽和奶啤可供选择。
霍也刚出院不久,医嘱不能碰酒精,他就乖乖地捧着椰汁小酌。——但来都来了,大家纯玩不喝酒不做做场面怎么行?
于是熊英提议,玩游戏谁输谁就喝,霍也输了就抽一个幸运儿出来替他喝,喝完为止。
赵家言听了都竖起大拇指,笑骂你他娘的可真是个天才!霍也眨巴两下眼,并不跟他们客气,只勾着唇角说,来。
新一轮由夏芝摇洗牌,高小缘不会玩儿就只能坐在她旁边看,夏芝摇现在对这小姑娘怪有好感的,一边洗牌,一边语速很快跟她讲。
除了干瞪眼的高小缘,不会玩游戏的还有沈庭御,但他悟性很高,懵了一两局就摸清了规则和窍门,导致大家看到他要出牌都害怕。
因为沈庭御喜欢藏牌,还总是幸运地集到很多功能大牌,但凡下家接不住,UNO都得玩成斗地主,最高纪录是张厉手里握四十几张牌急得欲哭无泪,怎么出都出不赢。
纸牌有些玩腻了,他们又开始划拳、摇骰以及真心话大冒险,一个个激动得面红耳赤的。
沈庭御不知道喝上头了还是怎么,玩游戏一直输,一直输,分明表情冷静得可怕,白皙耳垂却红得几欲滴血,玉坠子似的。
霍也盯着他的耳垂看了半晌,鬼使神差地伸手去捏了捏,有点儿软,烫烫的。听说四川那边有个“耙耳朵”的说法,就是指耳根软的男人怕老婆,很听老婆话——霍也想,沈庭御耳朵捏着这么软,那他以后也是会怕老婆的人吗?
……好像挺难想象的。
胸口突然隐约有些不适的窒闷感,可能是包间里的人太多了,空气不流通。
霍也伸手把自己的领口拽开了些,克制着低低咳嗽几声,沈庭御刚才被捏的时候没什么反应,这会儿听见了耳朵马上竖起来,扭头在昏暗的灯光下看他。
“怎么了?”霍也背靠在卡座上,松松垮垮地只套了件薄绒的纯黑卫衣,领口是那种款式宽大的圆领,被他这么随手一扯,大片锁骨连着肩仿佛不经意间敞露出来,精致晃眼的瓷白。
沈庭御眼眸微眯,盯了两秒没说话,探手过来给他衣领往上拽了回去,确定把那片锁骨遮得严严实实,这才别开了脸。
胸口那股窒闷感顿时消失一空,霍也心中莫名又觉得有些好笑。
后半场,沈庭御似乎真的喝高了,他不仅喝自己杯子里的,还喝霍也杯子里的。
一开始本来霍也输了,就要挑一个幸运儿替他喝,到了后面,大家都喝不动了,沈庭御就闷声不吭替他喝。
赢了算霍也的,输了算沈庭御的。
“光喝没意思,来抓手指吧,没抓到的那个要跟旁边的人做指定动作。”邬震站在台上说。
赵家言是典型的酒精上脸,脸蛋两边红得跟猴屁股一样,“哟,你还抓上手指了?这不是人家去酒吧的玩法吗?”
“差不多差不多,来来来我起个头。”
邬震抬高手,掌心朝下,大家一个抓一个地往上接;片刻后,邬震起头做动作,向众人示意自己手上有小皮筋——这是指在场的人有小皮筋的不用喝,没有的要喝的意思。
赵家言看了笑着直骂街,“靠,知道你跟隔壁班那朵小白花好上了,臭显摆。”
“哪朵小白花?C班的瑶瑶吗?”夏芝摇也展示了下绑头发的皮筋说,“我和小缘有的啊。”
邬震“嘿”了一声,“你认识她?”
“岚中就这么点儿大!”
沈庭御跟霍也对视一眼,霍也就冲他摊了摊手,无辜地笑:“看我干嘛?我也没有啊。”
“谁指望你了,还不是我替你喝。”
沈庭御面无表情。
惩罚的指定动作,邬震想使坏了,他拿着酒杯去环旁边张厉的腰,示意没有小皮筋的人要跟旁边的人这样做。
张厉敏感地怪叫着,“哎哟喂,你可别把我衣服搞湿了!”邬震掐他的软肉,“这小腰!”
于是需要接受惩罚的大家纷纷跟旁边的人身体贴近,一听都是互骂的声音,“熊英你真的该减肥了!看你这肚子大的,跟半扇猪似的我怎么喝得上啊?”“不是夏芝摇你怎么说话呢!”
沈庭御又跟霍也对视一眼,这时霍也已经从卡座上站起来了,两侧手臂试探着微微张开露出腰线,歪头问他:“你先,还是我先?”
“……”
沈庭御喉结一动,“我先。”
第28章 抱我
沈庭御站在霍也身前,拿着斟满了大半的酒杯,他俩的身高差不太大,沈庭御想要环住霍也的腰只需稍微俯身下去就可以做到。
霍也张开手,垂着薄而锋利的眼皮,难得能以这种居高临下的角度看他。
沈庭御臂展很长,用右手从霍也后腰绕了一圈环过来,宽松的纯黑卫衣压出褶皱,那条手臂像蛇一样将他劲瘦腰身慢慢收紧、捆束。
——这样用手臂去丈量别人的腰,其实是一种异常新奇的体验。
霍也眉眼凌厉冷酷,肩背挺阔,可他的腰却意外柔软又单薄,温热的手感透过卫衣布料传递而来,呼吸间带动腹部起伏,近在咫尺。
离远了还不觉得,这会儿近了,便能嗅出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清茶皂香,令人有些上瘾的好闻,想把脸埋到他怀里,猛吸一口的好闻。
沈庭御压制着心中奇怪的贪婪,低眉敛住晦暗眸色,拿着酒杯往自己嘴边凑。
一个腰窄,一个臂长,沈庭御要喝这杯酒简直易如反掌,但喝完之后,霍也感觉沈庭御把手抽开的前一秒,突然狠勒了一下他的腰。
无故意,纯恶意。
霍也脚下不稳,被带了两步。
沈庭御若无其事直起身,展示性地晃了晃自己见底的酒杯,并不去接霍也迷惑的眼神。
“……”权当他是喝大了,霍也没跟这幼稚的做法计较,拿起自己的那杯椰汁,然后就将位置交换了过来。
比起沈庭御那水蛇缠腰似的骚动作,霍也衬得不要太正直了,低头一环,三五秒喝完。
沈庭御仿佛很嫌弃地,阴阳怪气:“都这么大人了,身上还一股奶味儿。”
霍也顿住,看了一眼自己的杯子,无奈地耸了耸肩:“可能吧,毕竟喝了一晚上椰奶。”
说完,他冲沈庭御轻轻哈了口气,沈庭御立马扭开了脸,“霍也!”
霍也哈哈一笑,揶揄说:“难道不香吗?”
沈庭御不接这话,也不理人了。
下一把是熊英起头,他抬高手,大家继续一个抓一个地往上接;片刻后,熊英在一连串抽象的动作后,向众人展示自己腕上戴了表。
意思是指今天没有戴表的要喝,有人幸灾乐祸,有人骂骂咧咧。
沈庭御刚巧是常年手表不离身的人,自然躲过了这一杯。霍也不怎么戴这些,因为平时干活儿不太方便,只好跳过旁边的沈庭御看向旁边的旁边,好巧不巧,跟高小缘对上了眼。
于是霍也越过中间的沈庭御,眉眼弯弯地朝高小缘招了招手。
高小缘惊讶地捂了下嘴,哒哒小跑过来。
沈庭御脸色当场黑了,抱着手臂拧眉狂盯这两个人,高小缘察觉到后缩了缩脖子,但很有骨气地没回头看他,脚步也没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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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惩罚的指定动作,熊英拦腰抱起旁边的夏芝摇,示意她这样喂自己喝。夏芝摇毫无防备吓得惊叫一声,酒差点儿洒出来,用拳头砸了一下他的肩,骂道:“滚啊,吓我一跳!”
“哎哟哈哈我服了,你小子挺会啊,以前没少偷偷去玩吧?”邬震甘拜下风地说。
熊英嘻嘻笑道:“不会玩,不会玩。”
“你听他放屁。”白飞羽揭短说,“他有个哥就是开酒吧的,没吃过猪肉总也见过跑吧。”
熊英不嘻嘻了:“你胡扯!”
接着大家开始陆续接受惩罚,霍也就旁若无人地低头看高小缘,礼貌问:“你可以吗?”
包间音乐声开得大了些,只见高小缘虽然略微面露腼腆,但出来玩的哪儿能扫兴,爽快地点了点头,刚要说话:“我……”
“她说她不可以。”沈庭御腕上近百万的表说摘就摘了,高小缘还没反应过来,这个烫手山芋就被扔到了怀里,她赶紧手忙脚乱地接住。
这可是七位数的表啊!
高小缘吓得要死,差点儿赔掉下半辈子。
沈庭御理直气壮地插回了中间,一手拿着酒杯一手去勾霍也脖子,冷漠吐字:“抱我。”
霍也:“?”
“不是……你这么大只,好意思吗?”霍也哭笑不得地说,“我现在状态不是很好,抱个小姑娘还行,抱你的话可能会脱力,把你摔了。”
沈庭御就等这一句,不带犹豫地把酒杯塞到他手里:“那我抱你,你喂我。”
霍也刚拿住,腰间一紧,整个人就被直接腾空抱起来了,迷茫地叫了半句,“哎你……”
怎么不按常理出牌啊。
沈庭御不管不顾,还把他往上颠了一下。
青春期这个年纪的男生是不觉得这样有多亲密的,反而越是直男,就越是亲密。他们大多数不介意肆无忌惮的肢体接触,在初中课间的教室里,你甚至可以看见七八个男生吱儿哇鬼叫着叠罗汉那样叠在一起,身体贴着身体。
正因为大家都是同性,你有的东西,我也都有,都各自散发着雄性荷尔蒙,我欣赏你流畅的肌肉线条,你调侃我昨晚看片忘关声音。
所以一切是那么顺理成章,只有心虚的人才感到别扭。他们这时候,还没人感到别扭。
沈庭御个子很顶,被他抱着往下看,但凡有那么点恐高的都受不了;偏偏沈庭御的手臂又很稳,握着腰侧、抄着膝弯,像游乐场里玩高空项目的那种安全带,只要被扣住了就会有一种“死不了了”的莫名的安全感。
霍也被迫就着这个姿势喂给他喝完,最后安然下地,不知道为什么,默默松了一口气。
感觉有钱人家的少爷,脑回路都挺清奇。
晚上十点多钟,大家基本玩尽兴了,准备回家。他们喝了酒的都商量好了,跟父母说去同学家过夜,其实找个谁家旗下的酒店开几间住一晚上差不多就得了——这并不出奇,毕竟岚江二中的学生最不缺的就是钱。
不然一身酒气的回家,那不得被爸妈男女混合双打啊,惹不起,难道咱还躲不起吗?
后来在场的人喝倒一半,仅剩几个清醒的只能一拖三。背上背一个,肩上扛一个,怀里还半扶半抱一个,往下一看,笑死,还有一个挂在脚腕子上高喊,“开船!快开船!”
沈庭御在里面一直挺清醒的,至少说话还不至于颠三倒四、逻辑混乱,导致霍也以为他酒量很好,结果刚一出门,抱着花坛就吐了。
霍也顺了瓶矿泉水给他,又是伺候着漱口又擦嘴的,头都大了:“你行吗?”
男人不能说不行,沈庭御模糊听见了马上挺直腰板,但就是走不了直线:“别,别管。”
霍也只好说:“好的,我不管。”
不清醒的沈庭御比清醒的还难伺候,明明是他让人别管,但霍也真不管了,他又死死勾着霍也脖子不放:“不行……我,你得管管。”
那这到底管还是不管?
霍也失笑,拍了拍他的手说:“这里离赵家言那儿不远,你能走吗,要不要我背你?”
“……”
沈庭御思考两秒,在他身前蹲了下来。
“啧,不是要背吗?上、上来呀。”沈庭御不耐烦地哼声说,“快啊,我头好晕,想回家。”
霍也站住,欲言又止。
第29章 小趴菜
老人家都觉浅,怕回家吵醒老太太,最后还是决定开一间房睡了。
但是由于今晚人比预期要多,总不能每人都开一间,那得二十来间了,赵家言说你们搞这么大阵仗我爸妈查到了非弄死我,不让一人一间,所以两个人挤挤,反正就一晚的事情。
前半段路沈庭御还算正常,不像熊英抱着路过的大黄狗死活要跟狗义结金兰,也不像白飞羽骑在因为酒精过敏而全程冷静等着当苦力的温世一背上大声喊“驾!驾!”——诸如此类。
然而众所周知,喝醉了的,每一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疯法。
沈庭御在后半程路上表现出来的,就是从惜字如金到一分钟能说十句话,霍也这个名字被当成了标点符号用,十句话有九句是在叫他。
“霍也,你醉了吗?你一直打晃。”
“是你醉了。”
“哦。”
…
“霍也,你一个男的,为什么还喷香水?”
“你闻错了,是洗衣皂的味道。”
“哪个牌子的?”
“不告诉你,小趴菜。”
“切。”
…
“霍也,你腰好细,我能不能掐死你。”
“如果你想,请随意。”
“啧。”
…
“霍也,我想要天上的月亮,你给我摘。”
“有一点难,但我努力。”
“真的吗?”
“真的,你听话,我们就快到了。”
…
刷卡进房,霍也将像只大猫一样叫个不停的扒在自己身上的沈庭御撕下来,丢到床上。
沈庭御躺着不动了,眼眸半阖,薄唇微微张开,是不点而赤的水红色,喉咙里发出带了点黏糊劲儿的低沉嗓音:“霍也,我头疼。”
“嗯,打电话叫人送解酒药来了,我现在给你泡杯蜂蜜水。”霍也温声回应。
沈庭御说:“我不要喝,蜂蜜太甜了。”
霍也微顿,“加点柠檬?”
沈庭御又说:“也不要,柠檬太酸了。”
霍也挑眉,“那你就吃药算了。”
“不要,太苦。”
“……”
霍也眼也不抬地说:“等会儿我就把你的药泡在蜂蜜水里,再加三颗鲜榨柠檬,然后放一二三四五根朝天椒,够吗少爷?”
沈庭御反应了两秒,试图垂死挣扎,却不小心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你、咳咳你敢!”
“你猜我敢不敢。”
沈庭御奈他不何,又默默躺回去了。过了会儿,才闷着鼻音,冷哼说:“随便你吧。”
霍也讶然瞥来一眼,还以为沈庭御会威胁扣他工资呢,喝傻了居然变人性了。
没多久,门被敲响,霍也拿了东西进来放在桌上,顺便给宋建兰打了个电话,说今晚就不回家睡觉了,照顾一下喝成二傻子的同学。
宋建兰问他是谁,得知原来是之前送霍也去医院的那个“热心小同学”,没有异议,还叫他好好照顾人家,正巧还了这份人情。
霍也淡淡听完,“嗯”了一声:“应该的。”
欠了人情,自然是要还的。拿的每一分钱喝过的每一滴水,他都记得,而且绝不会忘。
沈庭御吃了解酒药就开始昏沉,酒劲过后身体只剩下困乏和疲惫。
床明明很大,但他只占了一小角,几乎把大半张脸都埋进枕头里,侧颜露出的轮廓线条像起伏的山峦般深刻又冷峻,令人忍不住想用指尖去描摹、领略,抚他高耸的眉骨和鼻梁。
在霍也迟钝地意识到的时候,才发现已经碰到他挺秀的鼻尖了,质感也是冷的,像玉。
沈庭御毫无所觉,紧闭着眼,似乎是感觉有点儿痒,又把脸往里埋了埋,这个动作顺势蹭了蹭霍也尚未收回的指尖,“……”
他头发多而浓密,还很长,呈现黑得有些发紫的润泽,发丝偏细、较为柔软,发梢尾端的部分不明显地打着圈儿,竟然是个小卷毛。
抓在手心里,当真跟猫的毛发一样,柔顺得仿佛能从指缝间溜走。
霍也坐在床边看来看去,怎么都觉得他像温世一家里养的那只漂亮又矜贵的长毛布偶。
那只布偶猫叫“妮妮公主”,今年算着也有两岁多了,体型比一般的猫都要大,往那儿一趴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条狗,起码有二十来斤重。
她重,还偏不让别人说,能听懂,一说就闹脾气几天不肯吃饭,猫条也不要了。
一只猫,精力比狗还旺盛,天天搁家里头到处跑酷,把温世一展柜里的手办和乐高模型踹得满地狼藉,摇摇尾巴踩着小碎步就走了。
温世一性格冷清,话不多,却把妮妮捧在心尖儿上宠,情绪稳定得像个人机,亲自拿来扫帚就给收拾了,大不了再买一个。
夏芝摇不止一次跟大家吐槽,说做他的猫可真幸福啊,有一回,温世一的脖子连着肩膀那片留了几道抓痕,夏芝摇震惊问他谁挠的?
温世一回答,是妮妮挠的。周末那天在家做了几组训练,没穿上衣,挠惨了。
不止是脖子和肩膀,胸口、后背也全是。
“我无语了,我真的无语了。我还寻思背着咱处大象了呢。”夏芝摇难以理解,“她要挠你就让她挠啊?这么多道,不痛吗?”
对此,温世一是这样表态的,说:“又没挠你身上,你替我痛什么。”
何止是痛,夏芝摇痛心疾首:“温少,你家猫窝还有位置吗?我明天收拾收拾过去吧。”
温世一扯扯唇角,轻笑道:“那你这辈子得多烧点高香,争取下辈子投小猫道。”
夏芝摇秒黑脸:“滚啊。”
众人听了忍俊不禁,纷纷大笑。
只是回忆,霍也眸光都柔和了起来,听到好朋友们的欢声笑语,果然是会让人感到心脏跳动的存在啊——活着真好,他想。
尽管不太现实,但如果可以的话,霍也想和大家永远待在一起,做天下第一好的朋友。
霍也洗了个澡出来,沈庭御还没醒,他就掀开一点被子,叫了几声“沈庭御”。
沈庭御有很严重的起床气,听见了也假装没听见,烦躁地把被子扯了回去:“别喊我。”
这个十分熟练的样子,估计以前没少出现类似场景,怕是把他当阿姨了。
霍也叉着腰想了会儿对策,然后俯身又去扯沈庭御的被子,哄道:“不是说好了让我管你的吗?你这衣服穿一天了,一身酒气,你要是不洗澡我就帮你脱下来,穿着睡觉怎么舒服?”
沈庭御闻声睁开了眼睛,乌黑瞳眸中朦胧映出霍也在灯下的脸,好像醒了又好像没醒。
半晌,他自己从床上爬起来了,一脸有点郁闷的表情,“……不用,我去洗澡。”
霍也愣了一下,眼睁睁看沈庭御踉跄下床走向浴室,不知是否酒精作祟,同手同脚的。
他进去以后,还反手锁上了门。
霍也:“……”
笑死了。
也不知道是在防谁呢。
第30章 斯文败类
因为这是个标准套间,只有一张床,他们免不得要同床共枕——哦,枕头还是有俩的。
霍也倒好热水,惯常在睡前吃些随身带着的助眠类的药,谁知刚吞一半,沈庭御就擦着湿哒哒的头发打开了门,顿住盯他。
“你饿了?”
霍也眼皮一跳,掩饰性地拿水杯挡,喉结滚动一下子全咽下去了,解释道:“维C。”
沈庭御“哦”了一声,没什么反应,用吹风机吹着湿发。他站得离霍也有点儿近,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发梢间的水全甩霍也脸上了。
霍也没说他,只是平静地擦了把脸,在床的另一侧躺下,提前酝酿睡意。
心中默默祈祷,希望沈庭御睡相最好不要太差,比如打功夫什么的。霍也浅眠,半夜有一点动静都容易惊醒,然后就很难再睡得着。
就在霍也差不多来感觉的时候,沈庭御吹完头发了,放好吹风机,也躺上了床。
“我讨厌吃维C,以及任何保健品。”过了很久,他才听见沈庭御说。
霍也没睁眼,懒懒应了声:“嗯。”
或许是解酒药发挥作用,沈庭御好像突然清醒了许多,仍有困倦,还是坚持要说:“我妈总是爱逼我吃一堆我不喜欢的东西,却要让我喜欢她喜欢的东西,所以我没有喜欢的东西。”
“……嗯?”
叽里咕噜的说什么呢,一句没懂。
沈庭御问他:“你是不是睡着了?”
“没。”霍也慢吞吞地,“你说,我听着。”
“那你转过来,别背对我。”
霍也真的不想动,“……其实我睡着了。”
“不准,我还醒着,你怎么敢睡?”沈庭御从背后掰他的肩膀,说是掰,其实也没使劲儿。
霍也主动转过来,叹声说:“少爷,今天我生日呢,饶了我吧。我好困。”
枕边人闻言安分了会儿,不知在想什么。
半刻钟后,沈庭御又开口了:“我就是想告诉你,不是什么人都能跟我一起睡的,你最好不要半夜打呼、磨牙,把我吵醒,不然我会把你踹下去——霍也,你听到没有?”
“……”
无人应答,霍也难得没礼貌。
沈庭御气哼哼地,让人转过来,自己说完却又背过去了,看起来反倒像是霍也贴他似的。
这天过后,正式迎来了期末周,大家暂且收敛了玩心,进行这学期最后一轮复盘和冲刺。
就连沈庭御和霍也之间的话都少了,一般聊起来不是讲真题就是高考模拟卷,令沈庭御感到意外的是,霍也表现出的求知欲和上进心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强烈。
早上,霍也来接他去学校之前,会在凌晨五点就起床,一边晨跑,一边背单词,跑到平时光顾的那家早餐店买最新鲜出炉的那份豆浆油条,然后开车出门,路上才叫沈庭御起床。
沈庭御偶尔赖床,偶尔不,赖床的情况下打电话是叫不醒的,所以霍也通常会直接进到他卧室里,把全部窗帘拉开,让太阳洒进来。
这时候沈庭御会丢枕头,霍也灵活地闪躲的同时还能帮他拿衣服、收拾书包。
十二月底,饶是广东的早上也很冷,寒风凉飕飕地刮进骨缝里,沈庭御赖床的次数也就理所当然的增多,连拉窗帘都不管用了;于是霍也会先去洗个冷水手,再过来探进沈庭御暖烘烘的被窝中,摸他温热的脸和耳根,更过分的还会摸进沈庭御的睡衣里头。
这招百试百灵,准儿醒。沈庭御瞬间炸毛弹起来要掐他,霍也就笑着立马举着手投降。
在岚江度过的这几个月,沈庭御自己都不知道原来他的情绪也可以这么丰富,不过短短一百多天,把前面十八年如同一潭死水的心脏反复抛向万米高空,又跌落进霍也亲手为他用棉花糖建造的充气城堡里。
如果说前面十八年的沈庭御是还未上过色的陶瓷娃娃,那么直到今天他才惊觉,原来的原来愤怒是红色的,愉悦是粉色的,学校天空是蓝色的,就连树荫的绿色也是很不一样的。
好不容易熬过了期末周,仅有二十多天的寒假终于吝啬地愿意给同学们尝点甜头,离校当天的铃声一打,半小时不到,整个学校几乎已经人走楼空,校门口的车流围得水泄不通。
回去的路上,堵车严重,霍也漫不经心地随口问了句:“你寒假打算在哪儿过?”
“还能在哪儿,临山。”沈庭御语气冷恹。
霍也:“怎么,不想回?”
“跟我想不想没关系。”沈庭御说,“一天不在我妈眼皮子底下,她都觉得我去学坏了。”
霍也单手开车,修长指骨还掐着烟,熠熠火星伸在半开的车窗外面,俨然一副斯文败类的大佬风范——谢谢,有被内涵到。
“怎么就学坏了,跟我学吗?”前面的红绿灯有摄像头,霍也抖了抖烟灰,熟练地往回躲。
沈庭御瞥他一眼,“……你不坏。”
“嗯哼?”
霍也饶有兴味地扬眉。
沈庭御说完这句,却不再讲话了。
霍也深深抽了一口烟,然后趁堵车的空隙扭过头来,将手搭在沈庭御副驾椅背上,在他耳廓边吞云吐雾,故意问:“我难道不坏吗?”
沈庭御紧贴着车门忍不住咳嗽,几近想要当场跳车的样子,“你别恶心我。”
“既然你都觉得我不坏了,那你躲什么?”
沈庭御:“滚开,绿灯亮了!”
听到这一声滚,霍也心满意足地把烟碾灭然后扔了,踩下油门,继续驶入车水马龙中。
自此别后,他们大半个月没再见面,相识以来第一次距离这么远,两人都不是太习惯。
虽然见不到面,但微信还有联系,而且算得上频繁,三天两头就会给对方发条信息唠上几句最近过得怎么样,又发生了什么。
以前微信对于沈庭御来说,就是一个专门用来付款的软件,基本不和别人聊天,哪料这大半个月却突然爱玩儿起来了,有时候一天能发三条朋友圈,内容都是些令人毫无兴趣可言的鸡毛蒜皮的小事。
比如早上吃了什么,中午吃了什么,晚上吃了什么,只有简单的一句话,连配图都没。
霍也跟他列表没有共友,所以每一条点赞都似乎只有霍也,孤零零地做他唯一的观众。
不过其实。
沈庭御朋友圈那些山珍海味的字眼,霍也内心并不是很赞,甚至想点个踩。
吃不到,酸的,臭的。他能不能别发了。
然而每次刷新朋友圈推送,霍也还是口嫌体正直地停下来,赞完才走。
【大小姐】
鳌虾芝士焗小青龙,难吃。我讨厌海鲜。
——1分钟前。
[赞]零零七
临近小年夜那几天,霍也跟着坐了整整快八小时的长途汽车,千里迢迢回到乡下老家。
他们这支霍氏扎根在粤西,相对来说十分贫穷落后的大山里,非常乡,也非常村。想要出门买个菜,都得开二十分钟的车,绕完山路十八弯才能来到镇上那种。
宋建兰晕车有点厉害,一到就吐了,霍也让她回房休息,霍立军看都没看一眼,埋怨着说这女人就是娇气,差点儿把人家车吐脏了。
霍妍听不得他说妈妈的坏话,却又不敢跟霍立军顶嘴,一跺脚,转身跑了。
可霍也作为家中长子却是走不开的,村中听说老霍家的回来了,霍立军要带他走亲戚。
霍立军无时不刻都好面儿,最好打肿脸充胖子,明明囊中羞涩,生活拮据,外债还欠了一屁股高利贷不知道怎么填,但每一次回老家他都得是最大方,也最潇洒的,好像生怕别人看不出来他过得特别好,特别有钱。
外表必须是光鲜亮丽、容光焕发的,实则破洞的内裤穿了十几年,都凑合着不买新的。
霍也的爷爷奶奶今年七十多岁,身体还算康健,老霍一家都是霍立军这个脾性,好面儿虚荣脾气又暴,重男轻女,封建思想更严重。
知道宋建兰晕车,也没看到霍妍,他们问都不带问一句的,只管紧紧拽着霍也的手笑得满脸是褶,喜形于色喊他:“小七,我的宝贝大孙子!你可算回来了,长高啦!”
霍家奶奶嗓门儿大,声尖调高,五官挤着有点刻薄相,在村里其实并不是很讨人喜欢。
有一次,她路过个同村老头,那老头在跟别人聊天随口说了句“叼你”的乡野粗话,霍家奶奶听到后自己对号入座,气得跑回家来跟霍立军告状说人家要“叼”你妈,不把你放在眼里。
霍立军正喝得上头,一听那还得了?脸红脖子粗的抄起酒瓶子就冲出去干架了。
宋建兰和一群三姑六婆拦不住他,硬是给莫名蒙冤的同村老头开了瓢,脑门上被砸了个血窟窿,好险害出人命来,闹得整条村都知道霍老娘不好惹了。
类似这样的是非事还有很多,总之霍立军在村里那叫一个横着走,他才是恶霸中的恶霸。
回村的第三天,晚上十一点钟左右,霍也帮着收拾完宴席过后的院子,洗漱完就上了床打算早点睡觉,毕竟明天还有活儿要干。
结果刚躺下来,手机就震动了一下,微信联系人发来消息。霍也点开,居然是沈庭御。
【大小姐】:
睡了没,在不在家。
…
【零零七】:
在家,怎么了?
【大小姐】:
没怎么,我现在过来找你。
…
霍也顿时睡意全无,发了个“?”过去。
【零零七】:
你在哪呢?
…
五分钟后,那边才回了信息。
【大小姐】:
刚下车,到机场了。
…
【零零七】:
改签。
…
沈庭御也发了个“?”过来。
【零零七】:
你改签,我不在岚江。
【大小姐】:
你不是说你在家吗??你搬家了?
【零零七】:
没,我在老家。
【零零七】:
大过年的,你被你妈赶出来了?
…
沈庭御:“。”
【大小姐】:
闭嘴,我这叫离家出走。地址发来。
…
霍也失笑,知道自己又猜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