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1 章
得了圣旨, 刘据心满意足,屁颠屁颠跑去平阳侯府。
彼时霍去病也在,两个人正喝着酒不知说些什么。刘据直接将圣旨扔过去:“这可是美差, 我特意给你求来的。不用谢。”
曹襄霍去病莫名其妙,一头雾水, 待展开竹简看完, 一个呆立当场宛若石化, 一个神色微妙, 看对方的目光充满同情。
好半天,霍去病才伸手拍了拍曹襄的肩膀:“无妨,又不只你一个人,还有畜牧史呢,你跟着跑跑, 分配好人手, 把控好进度,别的事让畜牧史去就行。”
“这怎么行!”
刘据握拳。
两双眼睛齐刷刷看过来。刘据调整好表情,清了清嗓子:“我的意思是, 既担了差事就该好好干, 别想着投机取巧。
“此事父皇十分重视, 不要坏了父皇的大事, 辜负了父皇对你的期许和栽培。
“你身为主管之人,若不去深入了解,怎么能明白这劁猪与黑室养鸡的关窍;怎么能让百姓信服并接受?”
曹襄试探询问:“所以?”
“所以我觉得你需得亲自去看一看瞧一瞧,将阉割喂养之法了解透彻, 必要时可自己上场试试。你觉得呢?”
曹襄:……我不敢觉得。
霍去病:……
他瞄向曹襄, 脑海中浮现出他端着食盆入黑室喂鸡,又拿着小刀亲身上场劁猪的场景, 忽然一个激灵。
打住,打住。那画面太美,他都无法直视这位好兄弟了!
再看刘据,霍去病神色复杂。好小子,你是懂怎么折腾人的。亏得要娶公主的人不是他,不然这小舅子谁受得了啊。
刘据见曹襄一直没回答,冷眼扫过去:“你不说话是不愿意吗?你嫌差事不好,看不起劁猪养鸡之事?”
曹襄吓得连连摆手:“没有没有,绝对没有。差事很好,真的很好,于国于民大利之事,如何会看不起。”
霍去病挑眉:“兄弟,他这么明显是在刁难你,你能不能有点骨气?”
曹襄瞄了眼刘据,弱弱道:“骨气也得看用在什么方面。”
要骨气就没媳妇了。这骨气谁敢要啊。
刘据眯眼,态度还算不错,勉强满意吧。
他朝霍去病一扬下巴:“所以说为什么人家能有媳妇,你没有,是有原因的。”
霍去病:……
突然想到什么,刘据顿住,疑惑地眼神扫过去:“跟他出主意,让他先躲几天,别来我跟前碍眼的那个狗头军师不会是你吧?”
狗头军师?霍去病不解,他怎么就成狗头军师了。他说得哪里不对!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刘据翻了个白眼,呵呵。
——哈哈哈,狗头军师居然是霍去病。一个没媳妇的人去指导一个有媳妇的人。霍去病,你到底哪来的勇气,梁静茹吗?
——还有据据真的是要笑死我。嘴上问你觉得呢,实际上浑身上下都在说我要我觉得,不要你觉得。曹襄:宝宝心里苦,宝宝好委屈,但宝宝不能哭,宝宝还要强颜欢笑。
——只有我觉得奇怪吗。刘据是穿越的,他一个成年人芯子,就因为曹襄要跟卫长定亲便不开心,搞这么多小动作,是不是太孩子气了点?
——或许他穿越前年纪就不大?不过说实话,他很多举止动作,行为处事都让我觉得跟真小孩一样,很多时候他的认知也更偏古代。总觉得不太对劲。而且这电视剧哪哪都给我透着一股奇奇怪怪的感觉。
——确实很奇怪。视觉单一,剧情跳跃,节奏混乱,故事背景介绍不明,槽点疑点一大堆。我是进来纯看颜的。不过我很好奇,你们难道都是来看颜的?
——我不是。我是因为全剧未见演员表,其中扮演者全娱乐圈查无此人,圈内都一无所知。没有出品方,没有发行方,突然开播,全平台都是。播出至今未见任何片方、剧组人员露面宣传。然后你们再看片名:《西汉观测日志》。你们品,你们细品。
——卧槽,你这么一说,我回过味来。何止这些,还有一直追随刘据永远不变的视角。混乱的剪辑。像不像是某些直播,我们一直追随主播的角度去看主播的生活。而由于某些不知名原因,偶尔会关直播,关闭这段时间,就会导致我们看不到,剧情衔接不上?
——西汉观测日志……观测……所以有没有一种可能……嗯。你们懂的!
弹幕瞬间哗然,满屏飘荡着“震惊”“我伙呆”“我石化了”“妈妈问我为什么突然跪下来”等字眼,然后滋滋闪烁归于平静。
刘据:……淦,又是这样。你们能不能不要总在关键时候掉链子?
懂什么懂,懂个屁啊,他不懂。你们别震惊了,说清楚点行不行。摔!
刘据骂骂咧咧,在心里把弹幕后网友的祖宗十八代都拉出来问候了一遍,正骂得起劲,但闻门外哒哒的马蹄响起,一听便知马速极快。
可这是未央宫墙附近,北门甲第,何人胆敢在此纵马狂奔?除非加急信使。
霍去病与曹襄心头一凛,同时起身跑至大门,马匹正好自门前呼啸而过。观骑马之人的打扮,与京中大不相同。
“不是边关来的。”
霍去病松了口气,曹襄点头附和:“看衣着,似是南边属国。”
“南越!”
两人异口同声,齐齐望向前方,那是南越太子赵婴齐府邸的方向。
南越恐怕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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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宅。
仆从们步履如风,来来回回,忙碌着整理行装。日常换洗的衣物与搭配的饰品、日常所需的各色器具、大汉陛下给予的赏赐,并这些年主子收集的许多藏品……
大大小小,零零总总,堆满庭院,以至于整个府邸显得乱糟糟的。
但赵婴齐站在廊下,心情难得的明媚舒爽。他举目远眺,看着熟悉的宅邸,熟悉的街道,熟悉的京城,嘴角是掩饰不住的笑意。
这个桎梏他十余年的囚笼,终于再困不住他了。
他将飞去,飞回他的南越,他的故国。
长安虽好,终究不是他的家,不是他的江山,不是他的天下。
侍从陪在左右,亦满脸欣喜。
他是当年跟着赵婴齐一起来京的。赵婴齐远离故土多久,他便远离故土多久。如今马上就要回去,不知是不是太高兴,竟有些胆怯,还有几分不敢置信。
他在心里一遍遍跟自己确认,得到无数遍肯定的答案后,忍不住发出感慨:“繁小郎君当真厉害。”
“是啊,繁儿这份手段,真是让人刮目相看。”赵婴齐眼波闪动,“我本以为他为达目的会冒险行事,还担心他出纰漏。没想到他做得这么漂亮。”
先是用王孙的身份日日入宫,营造父王甚为喜爱他的假象;再放出父王有意向大汉陛下请旨召太子回国,另择王子为质的流言。
赵婴齐哂笑。他不只一个兄弟,没来长安前就有个王弟,但与他年岁差距较大,生母不显,父王也不看重,丝毫威胁不到他。
可他为质十年余,这十年,王弟渐渐长大,发展势力不可小觑。
更别提,父王又另娶国内大族之女为继后,另生二子。
自己即便不在南越,终归还是太子。父王年迈,此时召自己回去,于外人看来便是令自己继位之意,又兼要另选质子入京。
消息一出,不论王弟一党,还是继后一派,如何坐得住?接下来刘繁再遣人挑拨一番,必有人会铤而走险,对父王下手。
赵婴齐眼角含笑:“好一招借刀杀人,兵不血刃。还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不论事后怎么调查都是他人手笔,与我们无关。端得精妙!”
更妙的是,刘繁深知南越王不能死。
南越王一死,他无法及时赶回去,国内便是他人天下了。
所以刘繁盯着对方,在对方下手时略抽了点药量,让其得以活命,却陷入病危。
南越王出事,南越恐生乱象,闽越便可能借机开战。
大汉陛下虽不怕闽越,但在北方匈奴未平的情况下,肯定不希望闽越再来扰局,所以南越必须稳,他需借南越来牵制闽越,如此才能先专心对付匈奴。
而他刚去面见过陛下,陛下也确实是这个意思。让他归国,若南越王已无法定国事,令他继位,稳定时局。
当然刘繁这么做或许还有一点考量。
南越王终归是他生父,即便他们未必还剩多少父子情。但刘繁不能擅自为他做决定。南越王的死活,必须由他来抉择。
如此思量,如此心机,如此手段,哪里是他其余儿子能比?
赵婴齐叹息:“刘陵倒是给我生了个好儿子。”
侍从愣住,不经意间微微挑眉。
这会儿又承认是你儿子了?你不是一直不确定吗?
他看着赵婴齐对刘繁的态度一点点变化,从最初的质疑与不在意,到后来的审视与看重,再到如今亲口承认。
侍从垂首,聪明地选择不开口。主子的事岂是他能置喙?
不知想到什么,赵婴齐眉宇微微蹙起:“繁儿从前的刘姓也不必保留了。既是我的儿子,以我南越王孙身份存世,便只能有一个姓,那便是赵。待我归国,便将他纳入王室族谱。”
侍从:……你是主子,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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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越之事并没有引起刘据太多的关注,南越太子的离去也未牵动他的心神。
鉴于当日瞧见南越信使,他回宫后问了两句,然后就丢开了。该干嘛干嘛。
读书学习,跑马游猎,劳逸结合,两不耽误。偶尔得空便爬爬脑海中的“天梯”,整理一下收拢的资料。
当然对于当日弹幕所言,他也记在心里,并通过其中透露出的信息罗列了几点。
第一,弹幕后的人对他这边的情况并不十分了解,对为何会出现“这部剧”也一无所知。
第二,他们已经隐隐察觉到这或许不是剧,怀疑他是真实存在的人。他所在之处也是某个真实存在的平行时空。
但仍旧觉得他是穿越者。由于有些“因素”,他穿越了。也由于这个“因素”,他们可以以“剧”的形态观测到这边的情况。
至于这个“因素”是什么,初步怀疑或许是某种玄幻事件,涉及玄学范畴;或许是某种能传输时空影像的黑科技。尚处于迷惑阶段,没有定论
第三,系统不是他们搞出来的,他们跟他一样,都像是无端被系统卷入的无辜者,亦或是……试验品。
试验品……
这三个字让刘据很不舒服,但还是强压了下去。
以上是他暂时弄明白的几点,可就此产生的疑问也不少。
其一,如果真是黑科技,黑科技是谁发明?很明显不是他们大汉该有的东西,似乎也不是弹幕那边能达到的科技水平。
其二,如果是玄幻事件,究竟是什么样的鬼神手段,能做到这个地步,还能影响他的行为,让他无法“泄密”?
其三,“它”为什么偏偏找上他。纯属巧合,还是另有缘由?若是前者便罢;若是后者,缘由为何,“它”又是何企图。
弹幕曾说过一句话,命运的馈赠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码。
他很高兴系统带给他浩如烟海的知识,让他接触到许多本不该属于他的东西,借此充实己身,强盛大汉,可若这背后藏着巨大阴谋呢?
他日对方要来收取的“价码”,是他付得起的吗?
刘据眉宇皱成一团,苦思冥想也想不出答案,无奈只能丢到一旁,按下不表。
算了。真相如何尚未可知呢,何必杞人忧天。他就算“忧”也改变不了任何事。既然如此,不妨专注当下。
嗯,就这么愉快的决定了。
刘据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正打算去寻姐姐们玩耍,便听侍女来报:“柏山少令求见。”
柏山进来时手里捧着个匣子,端得小心翼翼,战战兢兢,生怕一个闪失给摔了。
刘据十分好奇,歪头笑道:“什么东西这般宝贝?”
“殿下请看。”柏山将匣子奉上去,打开匣盖,赫然是一只碗,还是一只琉璃碗。纯净无垢的琉璃碗!
刘据睁大眼睛:“玻璃!”
柏山笑意盎然:“正是殿下所说透明澄澈之玻璃。”
刘据立时拿出来端详,是的。是玻璃,是他想要的玻璃!
他欣喜无比:“谁做出来的?哪家的琉璃窑?”
“祁家琉璃窑,元娘主导所制。”
刘据愣了半晌:“祁元娘?”
他还以为是那天在场的哪家皇亲与朝臣,没想到居然是祁元娘。祁元娘还有这等本事?
刘据心生好奇,立刻拍板:“走,带孤去瞧瞧。”
“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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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家的琉璃窑在长陵邑郊区,四周清净,视野广阔,随处可见绿草如茵。进入窑厂就见两个巨大的琉璃熔炉。
祁元娘站在熔炉前,一身布衣荆钗,头发全部挽起,袖子延袖口往上半个前臂都用布带绑着,方便劳作。身上灰扑扑的,脸上也有些许脏污。
约莫是几人进来的动静太大,又刚好挡住光线。祁元娘有所察觉,回过头来,愣了一瞬,立刻上前行礼。
刘据摆手询问:“你们这是在做什么,进行到哪一步了?”
“回殿下,原料已经经过筛选、洗净与干燥,放入熔炉加热烧制,算着时间,现在约莫可以出炉了。”
刘据点头:“那你去吧。孤正好瞧瞧你们怎么做的。”
他看过脑海中的资料,有那么零星闪过的几个视频画面,也同少府工匠了解过关于烧制的过程,可现场近距离观看还是头一回,眼中透露出几分好奇。
祁元娘福身应是,退回原来的位子,同匠人们吩咐了一句,便道:“开始吧。”
火红的玻璃溶液自熔炉流出,引入凹槽,倒入模具,成型后冷却退火,再做抛光打磨。祁元娘全程参与其中,甚至后两项程序还是独自完成,动作半点不显生疏,可见是做过不少次的。
刘据看着眼前晶莹剔透的玻璃盘子眨眨眼:“同柏山进献的那只碗质地一样。”
一样的澄澈,一样的纯净,无色透明,没有气泡,没有杂质。
祁元娘言道:“是。民女与几位工匠钻研许久,已基本掌握了玻璃制作的方法与关窍。不敢说制十炉能成十炉,却也能保证有七八了。”
从以往的十不存一,到而今的十之七八。尤其产出的不是劣质琉璃,而是优质玻璃。这不单是量的提升,更是质的飞跃。
刘据指了指眼前的盘子:“这是第几炉?”
祁元娘一滞,低头老实回答:“第二炉。第一炉成功后,民女便托柏山进献给殿下;自己留下重制了一炉。”
一共才制两炉,便夸口七八之数,委实有点虚张的成分。祁元娘恐刘据认为她故意抬高,又道:“殿下请随民女来。”
刘据跟着去,绕过熔炉,入后舍,看到一排屋子,似乎都是窑厂用来堆放杂物或器具的,其中有一间被临时开辟出来作为工作室。
入内发现空间不算大,布置也简陋。东侧一角隔了个帘子,从帘子缝隙可见里头是张小塌,塌上叠放着被褥。该是供祁元娘有时忙碌太晚赶不及回城,或白日太累偶尔歇息之用。
帘子旁边是一套桌案,案上摆放着笔墨竹简。屋内另有两个大木架,靠墙而立,几乎各自占据了整面墙壁。
一个木架位于桌案之后,上面放着一摞摞竹简,一排排清晰罗列,每个格间写着标签,若有需要,坐于案前,回转身体便可拾取。
另一个大木架位于北墙,也是一个个格间布置,但放在里面的不是竹简,而是许多琉璃器具,品相不一,良莠不齐。
有最好如玻璃的;有品质低劣满是杂质的;有烧制失败歪扭开裂的;甚至还有许多乌七八糟一坨,连是什么玩意都看不出来的……
零零总总,已然占据了整面书架,只余最低三两个格间空着。
刘据正疑惑,祁元娘已解释起来:“自民女执掌窑厂、研制琉璃开始,每制一炉,不论是否成功,民女都会留存样品,并记录在案,以供时时翻看,对比查阅。
“所以民女虽只开了两炉,却敢说十之七八,并非无的放矢。民女是根据这些时日的资料收集与汇算,以及反复实验得出的结论。”
这庞大的琉璃架与竹简架就是她最有利的证明。
刘据心头触动,颔首道:“孤信你。”
他指向琉璃架,很是惊讶:“这些都是近两个多月的成果?你们这么短时间制了这么多?”
“殿下误会了。民女……”祁元娘看了柏山一眼,“民女是去岁便开始研制,距今已有近一年。
“民女自幼喜琉璃,更好奇琉璃制作。祁家的琉璃窑是祖上传下,但因为工艺普通,耗费巨大,一直处于半闲置状态。
“父亲在时也未重视,见民女喜爱,便允民女常来做耍,只当是个供民女闲暇取乐之物。去岁祁家出事,门庭凋零,流言蜚语不断。
“民女若想重振祁家,必须有拿得出手的东西。民女从柏山处得知殿下重视无色琉璃,便想若民女能制出来……”
后续的话不必言明,在场之人都懂。
祁元娘与柏山同时跪下来:“望殿下恕罪。”
刘据半点不在意,笑起来:“孤重视玻璃又不是秘密,也非不可说之事。孤身边的人大多晓得。但独你能从柏山言语中获知信息并加以利用,付诸实施。这便是你的本事。何罪之有?”
理是这个理。真正不可说之事,以柏山的品行与心性,即便亲如挚爱也不会开口。但罪还是要请一请的。至少得把此事过了明面,让刘据知悉。
“起来吧。同孤说说,你是怎么做到的。”
祁元娘轻笑:“多亏了殿下公开的信息。里头提到的配方比例虽不全,却可供推敲。尤其所谓调整熔体成分,升高炉温,增加融化时间等手段,极大程度上减少了气泡的产生。
“另外,适量添加方解石也减少了很多杂质,使琉璃更加澄澈。殿下请看,以此格为界,此格之上为二月前所制,此格之下为二月后。”
二月,正是他公开竹简信息的时间。
刘据转头,顺着祁元娘手指方向看去,确实,自这一格后所制琉璃品相肉眼可见大幅度提升。
但在此之前,约莫一行之数,所制之物已有好转,失败的展品也鲜见出现了。显然她们彼时已经有了些许成果与心得。
可以说刘据的竹简信息给了他们更多灵光,让他们的方向更加明确,为他们节省了更多时间。但这一切都是建立在他们前期努力的基础上。
若没有前期的辛苦付出,他们未必抓得住竹简信息的“灵光”。
需知信息公开至今,誊抄者众多,尝试制作者亦不在少数,但做成的唯有祁家,唯有祁元娘。
刘据仰望琉璃架:“钻研这么久,制这么多,花费不小吧?”
“是。”祁元娘实话实说,“为制琉璃,民女几乎是举全家之力。”
刘据顿住。祁家虽为贵族,却渐入没落,家底恐怕是与当今权贵不可比的。那些权贵之家,便是有用心研制的,也都会寻合作之人,量力而行。
祁元娘此举何等冒险,又是何等魄力。
刘据好奇看向她:“你不怕倾其所有仍一无所获吗?”
“这点民女想过,但民女不怕。”
刘据讶异。
祁元娘嘴角扬起,笑意中夹杂着几分无奈与苦涩:“父兄出事,民女以女子之身独掌门户,岂是容易之事。
“外人不必说,就连宗族,也未必会容得了民女。民女现今不过是借柏山与殿下的关系暂且震住他们,却也只能一时,非长久之计。
“民女若无自身立足之本,手握巨资宛如孩童抱金过市。不瞒殿下,琉璃乃民女如今知道且有望抓住的唯一机会。民女不得不孤注一掷,破釜沉舟。
“再有,钱财没了还能再赚。我们的辛苦总不会白白浪费。”
她指向另一边与琉璃架一样,几乎占据整面墙的竹简资料,继续道:“我们的每一步都记录在案。若我们最终没能成功,这些东西也有它的价值。可将它交出去,旁人便可依此少走些许弯路。”
刘据蹙眉:“若是这样,你便不是首功,甚至未必有人记得你的付出。”
“那又如何?”祁元娘轻笑,“殿下,祁乃原楚国八大姓之一。民女读《左传》,得闻庄公三十年,斗谷于菟担任楚国令尹,深感楚国之贫弱,捐全部家财以助。①
“民女读之,甚为触动。而今虽形势不同,大汉更非当年楚国能比。民女亦不知殿下与陛下需要琉璃做什么。
“但民女知道,琉璃于国有用,且有大用。那么学一学斗谷于菟,为国家略尽绵薄之力又何妨?”
刘据怔住。
他很清楚祁元娘这么做是有私心的。甚至她的私心坦坦荡荡,毫不遮掩。可这并不妨碍她心底深处仍然留存着为公的一面。
其他人呢?并不是所有人都在为私的同时,还能想到公。
刘据叹道:“世间多少男子都没有你这般的魄力与胸怀。”
祁元娘眼珠微动:“他们没有,民女便不能有吗?”
刘据再次怔住。
“殿下请看。”祁元娘伸出双手,“即便失败了,民女还有双手,有健全的身体,有能思考会学习的脑子。民女无钱再做琉璃,还可学酿酒,学织布,或是与银柳一起上山采药。
“民女尚有祁家这个遮蔽风雨之所,有能活命的办法。所以殿下或许觉得民女若失败会一无所有。但于民女而言,远不到山穷水尽之处。
“民女只是不能再如从前一般锦衣玉食而已。”
只是……而已……
说得轻巧,可正是这份锦衣玉食,是多少人为之追逐,也是多少人无法割舍的东西。
“殿下,民女幼年之时,大父②犹在,常感慨祁家没落,不负当年盛景,不负贵族荣光。家父家兄亦耿耿于怀。
“所以家兄欲将民女高嫁,家父亦是此念,皆是因无别的门路,想以此道为祁家寻一条通往权贵之路。
“但民女觉得他们错了。大父所感贵族荣光。所谓贵族,贵之一字不应该只是身份、地位、权势,更在傲骨、胸怀、大义。若失了后者,那这贵族也只是虚有其表。
“民女想成就祁家贵族之名,但民女不愿成就的只是虚有其名。所以民女想试一试。”
刘据懂了。
若成功,祁元娘能如愿,真正有了“立身之本”,有了可支撑门庭的底气,有了能重振贵族荣光的可能;
若失败,在她看来,至少也保住了贵族该有的傲骨、胸怀与大义,没有辱没祁家门楣。
贵族,傲骨,胸怀,大义……
这几个词在刘据的心间缠绕。
他看着祁元娘,无比震惊。
此前他是见过祁元娘的,更在柏山的嘴里听过许多次,但今日他好似才头一回认真去看这个不同寻常的奇女子。
就连弹幕也为之动容。
——我去,我赌五毛,这女子必成人物。就她这份胸襟,这份魄力。这份不因成功而骄傲,不因失败而气馁的品性,即便错失这次机会,日后也定能出头。
——确实。她很明确自己想要什么,该怎么做,并且敢于去做一切尝试。光这点就已经很厉害了。
——可惜生不逢时。身处的社会环境严重桎梏了她的发展。这要是在我们这个时代,必能一展所长,成为光彩夺目的女强人。哎可惜了,生在万恶的封建帝王时代。
——正是因为生在封建帝王时代,还能保有这样的思想和行动力,才更难能可贵啊。
刘据:!!!
帝王时代怎么了!帝王招你们惹你们了。
刘据很不高兴,他拉住祁元娘:“孤当日说,不论是谁,只需做出玻璃,都有重赏。你想要什么,孤许你自己开口。只需要求合理,在孤权利范围内,孤都可答应你。”
快说。你想怎么重振祁家,孤都帮你。赶紧说。
孤才不要被弹幕看扁。凭什么只有在你们的时代可以。孤是一国太子,能给的不比你们更多!
更何况玻璃的用处良多,可不仅仅关乎望远镜。它值得如此重赏,值得当朝太子的承诺。
然而祁元娘却突然有些犹疑。
刘据:???
诶,不是。你怎么回事。之前不还侃侃而谈,不卑不亢吗,怎么这会儿不说话了。
他很是讶异,张大嘴巴。不是吧,不是吧。你不会是求的东西特别大,大的都不敢开口了吧!
祁元娘:……
第 42 章
“殿下先请坐下歇息一会儿。”
祁元娘将刘据引入桌案旁落座, 让银柳奉上温水,歉意道,“本以为殿下看到柏山进献的玻璃碗后或会传召, 民女一直候着消息,不料殿下竟亲自来了。
“此地简陋, 民女没来得及清理, 还请殿下将就将就。”
刘据摇摇头, 对这些并不在意, 只是对祁元娘所求更多了几分好奇。
祁元娘起身来到书架前,从上头取出几卷竹简捧到刘据身边,逐一解释。
“这一卷是民女根据县邑日志与可查资料,结合走访调查的情况总结出来的,现今长安周边各陵邑家财百万钱以上的数目与名录。虽未必详尽, 但可供参考。
“这一份是民女问过柏山后, 自制了视力检测表,召集各家为其检测得出的其中视力不佳者的人数。”
说完这些,祁元娘捧出第三卷竹简, 却没有急着打开, 而是问道:“殿下可知, 眼镜近两月来风靡长安, 为求得一副,已有人开出了上万钱的价格,甚至还有继续增加之势?”
刘据懵懂点头:“并不十分清楚,但听过几句传言。”
“不是传言, 是真的。”祁元娘轻轻点了点第二卷竹简, “殿下曾说,只需有了琉璃, 眼镜或可批量制作。那么殿下觉得,倘若使其流入民间,这些人会有多少愿意购买?”
说完便又自问自答:“不说十之八/九,至少也有十之七八,且是在上万钱的价格上。倘若这个价格能有降低,人数会更多。
“民女曾问过柏山,眼镜的造价并不太高,至少与一两万钱相比,如九牛一毛。这么算,此为一本万利的买卖。”
“所以你是想让孤许你做这门买卖?”刘据神色疑惑,一想觉得此法倒也可行,“这般一来,你研制所耗的钱财就能以最快速度收回。不错。”
祁元娘摇头:“这门买卖民女做不得,也非民女所求。”
说完她看向刘据,补充道:“不过殿下却是可以的。殿下若想,民女可帮殿下来办。”
刘据:!!!
弹幕:!!!
——卧槽,这女的什么意思。她想当太子的钱袋子?是这意思吗?
——这主意好,可行。当储君的,哪能没有钱袋子啊。钱权从来不分家。没钱的储君不好当的。
——自从知道剧中可能是真实存在的人物后,我就有个种云养崽的感觉。所以,据崽啊,答应她。这钱必须搞!对你大有好处。
刘据没说话,没答应,也没否决。
“只是……”
但听祁元娘画风一转,她的视线看向旁边的玻璃果盘:“民女不知殿下为何想要这种玻璃,又想用来做什么,可这项技艺既然已经攻克,那么从前那些带有颜色的便也可以做的同等清澈无暇,甚至我们还能研制出更多色彩。”
更多色彩……
刘据眨眨眼,脑中资料就出现过多彩玻璃的图片,颜色多种多样,美轮美奂,与之相比,现有的颜色简直太单一了。
刘据果断点头。这个可以搞。
祁元娘神色却倏然严肃了两分:“殿下,这其中的利益更甚眼镜。”
刘据顿住,越发疑惑了:“你想让孤两个买卖一起做?”
祁元娘摇头:“若只有眼镜便罢,但加上琉璃,其利太大。民女恐即便殿下身为太子,也不好独占,更不能独占。”
“那你的意思是……”
“殿下,自陛下上位以来,便将攻打匈奴作为毕生之愿,屡有对战。从十年前的马邑之围,到五年前的河南之战,再到去岁的定襄北之战。
“虽则我朝除却最开始的受挫外,近几年在大将军的带领下取得了还算不错的成绩。但其中耗费不可估量。将士吃用,军需粮草,武器军备,皆出国库。
“民女不知具体花费几何,但细细思量计算便知,这个数字定然十分庞大。即便有文景二帝的积累,撑得了一时,后续呢?当如何办。
“殿下应知,自秦以来便有犯罪者可以金来赎之律,此法我朝沿袭。然不知殿下可曾关注过,赎金的金额近些年在逐步增加?”
刘据微微蹙眉。赎金之事是只要有心便能打听到的。祁元娘不至于弄错,更不可能撒这种拙劣的谎言。
所以刘据虽然确实没有关注过这方面,不知详情,但祁元娘说增加,就肯定是增加了。
那这代表什么呢?
祁元娘的意思是他父皇没钱了,在用这种方法捞钱吗?
说实话,刘据身为太子,完全没有“缺钱”这个概念,也并没有察觉到他父皇有“缺钱”的迹象。
但有一句话他听进去了。即便有文景二帝的积累……
这点弹幕也提过。再思及让少府大力研制玻璃时父皇的态度,刘据恍然发现,祁元娘的猜测或许是对的。
他父皇缺钱,国库缺钱;又或者暂时还不是特别缺,还能应付,但并不富余,得未雨绸缪,不能真等到捉襟见肘的那一步,闹出笑话来。
不管怎样,形势似乎都比他以为的要严峻。
刘据思量起来,看向面前的竹简,一个念头自心底升起,同时祁元娘的声音在耳畔再度响起,与他所想不谋而合。
“民女认为太子可奏禀陛下,以此二物,聚天下巨贾豪绅之财,以丰国库,以强国力。”
祁元娘双膝跪地,低下头,双手将第三份竹简高高举起。
刘据接过打开,发现赫然是一份奏疏,奏疏中以他的视觉立场陈述利弊,分析时局,进献良策。
刘据震惊了。弹幕更震惊了。
——谁刚刚说她想当太子钱袋子!人家想的是国家财政。什么钱袋子。就说,你们承不承认自己格局小了!
——承认,承认,我可太承认了。这女的不简单啊。不只有思想有主见,情商也不低。聚天下巨贾豪绅之财。
——这个聚字用的妙。明明是谋。但谋听上去过于算计,聚就显现出皇权的威严了。天下之财皆归天子,天子不过是“聚”一下而已。
——所以她想干嘛,没弄明白,刘据问她要什么赏赐,她说了这么多,又是市场调查报告,又是分析时局,又是献策,然后呢?她到底想要什么!
——楼上你是不是傻,你都说又是调查又是分析又是献策了。这还不明白吗!祁元娘这妥妥是想做太子的人,入太子门下。
刘据:……???
鉴于弹幕信誓旦旦如何如何,结果压根不是那么回事的时候多了,刘据不怎么信,但他又有点好奇,这么想,便直接这么问出口了:“你想入孤门下?”
太子门下有许多种,谋士、幕僚、宾客等等,凡是效忠于太子,为太子服务之人,皆可称门下。
祁元娘本只是想让太子知道她的本事,记住她,有需要可供其差遣,借助这层关系,她就能扯虎皮大旗,撑起祁家,再以振兴之祁家来谋更上一层,并不敢一来就如此直接。
但刘据既然问出口,祁元娘深吸一口气,当机立断,双手贴额,伏地跪拜,十分虔诚:“是。民女愿为殿下驱使,以效犬马之劳。”
刘据眨眨眼,心里有点小欣喜。
门下他知道,也见过许多,但他年幼,尚未有之,今日这遭还是头一回,觉得甚为新鲜。
尤其他虽为太子,但年纪小啊。祁元娘愿意此刻就毫不犹豫选择他,代表什么。
代表他真的不错,也代表祁元娘有眼光!
看着旁边的玻璃果盘,看着屋内足有一整面墙大架子上的琉璃器具与竹简,再看桌案上的“调查报告”,手中的“献策”,刘据眼波流动,似乎也不是不行。
不过……
刘据眼珠转动:“你说的很好,但玻璃可不只能做器具。”
他的目光重新扫向琉璃架:“孤瞧着这上头所制器具或食碗、或食盘、或宝珠,皆是体积小且造型简单之物。可曾尝试制过其他?”
这话题转的有些突兀,祁元娘怔愣:“殿下的意思是……”
刘据伸手指向窗户开始比划:“可否做出这般大,厚度约莫与竹简片厚度差不多的?不必额外造型修饰,保证现有的透明度,四四方方,平整无暇就好。”
窗户这般大,四四方方,平整无暇……
祁元娘眸光微动,好像有什么在脑海中划过,她敏锐抓住:“殿下是想以玻璃代替窗纱?”
话语一出,祁元娘自己都唬了一跳,转而欣喜万分,双眸放光:“这办法妙,殿下果真心思灵巧。”
刘据惊讶地瞪大眼睛。想说,你才灵巧啊。我不过指了下窗户,话都没说出来,你就领悟到了。
他想了想,又道:“还可以尝试吹玻璃。”
“吹?如何吹?”这就让祁元娘不解了。
刘据提示:“用空心铜管。”
铜管……
祁元娘呢喃一声,忽然眼睛再次一动,立刻又懂了:“殿下的意思是将玻璃溶液包裹在一端,对着另一端吹气,让玻璃溶液鼓起来?”
刘据更惊讶了。卧槽,你居然这么聪明的吗!一点就透。
嗷嗷,不愧是孤看重想收入门下的人!
祁元娘没有察觉到他的神色变化,仍在思考可行性:“这种方法倒是与我们现有的模具成型之法截然不同。”
刘据笑盈盈望着她:“确实不同,那你能做吗?”
祁元娘毫不犹疑,深吸一口气:“能!民女一定能!”
刘据点头:“若这么大的可以,那更大的呢?”
祁元娘刚要开口,刘据摆手:“不急,孤的话还没说完。玻璃的妙用可不只这一个。”
他晃了晃手中的竹简:“这个写得不错,确实应当禀奏给父皇。但空口述说总不如亲眼所见来得有力量。唯有让父皇看到那番场景,才更能切身感受到玻璃的价值。
“玻璃若用来聚财,那花样可多了。你去取一份空白竹简来,坐近点,孤来说,你负责记。”
祁元娘依言照做,翻出空白竹简,手握竹笔,认真聆听。然每记一项,心中惊奇与震撼便胜一分。
等全部记完,祁元娘声音都有些颤抖:“殿下……殿下所说这些民女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当……当真吗?”
“孤说的自然是真,关键是你能按孤的要求做出来吗?”
祁元娘怔住,她低头看着竹简上的内容。
玻璃越大越容易起泡与碎裂。所以制作整块大玻璃与制作小物件是不一样的。若只是窗户大小,她尚有把握。可若是按刘据所言,方方面面都把控到位,做到精准,难度很大。
祁元娘握紧竹简,即便如此,但她不甘心。
玻璃容易吗?同样不容易,她不也做出来了?一百步走了九十九,还怕这一步吗!
她祁元娘的人生绝不畏难,永不言怯,尤其是未战而先怯!
祁元娘放下竹简,再度跪拜:“请殿下给民女一点时间,民女一定办到。”
“一个半月如何?”
祁元娘愣了一瞬,转而想到,一个半月后正是天子寿诞。
“殿下是想在陛下寿辰当日,将之作为献给陛下的贺礼?”
刘据点头。
“这确实是个绝佳的时机,殿下的想法极妙。”
只是如此一来,她的时间就很紧迫了。尤其彼时陛下会亲至,跟随的文武重臣也不会少。此事越发疏忽不得,只能成功,不许失败。
是风险,更是机遇,还是硕大的机遇。
祁元娘语气铿锵有力:“请殿下放心将此事交给民女,民女必不负殿下厚望。”
刘据莞尔轻笑,他看向燕绥:“拿你的腰牌给孤,回头你再去领一个。”
燕绥不明所以,将腰间令牌取下递给刘据,刘据转手交予祁元娘:“孤门下还未收过人,不知道是不是要制专属令牌。这牌子是侍卫用的,你暂且用着。若有何事,可凭此令牌入东宫面见孤。”
“诺。”
祁元娘双手小心翼翼捧着牌子,小小的一块,却好似有千斤之重。
这一刻,她脑子里划过许多东西。多年来潜藏在心底的“不安分”“不甘心”,去岁家中变故后遭受的种种诘难,近一年倾注在琉璃上的所有努力与希望……
祁元娘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她感觉眼眶温热,逐渐湿润,但始终没让眼泪掉下来,大大方方屈膝谢恩。
——哈哈哈,就知道我家据据会愿意收她的。据据终于收门下从属了。不错不错,加油。希望努力点,强大自身,搞好跟刘猪猪的关系。历史上巫蛊之祸太悲了。这个平行时空就别出现了吧。
——哎,忍不住说一句,玻璃真的是穿越必备吗?十个穿越,九个玻璃。就不能有点新意!
——没办法,谁让玻璃在古代昂贵且有市场呢。这是敛财神器啊。你不搞玻璃,想搞什么?别的有些不适合用来敛财,有些即便适合,能有玻璃敛财能力强?
——确实,玻璃在古代的敛财能力无敌,尤其当这门技艺掌握在国家手里的时候。再结合一下现有经济发展的某些形势。譬如国企,事业单位,公私合营,招商代理,品牌加盟等等都可以参考下,总结个合适的方案出来,那就更加大有可为了。
——+1。有技术有原料有权势,这就是底气。现代商业为了推销自己的产品,手段何其丰富,稍微改良一下,让其本土化。猪猪的军费问题不说全部解决,至少可以解决一大半。
……
弹幕风起云涌,网友们纷纷开始出谋划策,谈论着怎么做才能让利益最大化,不浪费这等神器;又要如何做能两全其美,既让国家得利、解朝廷财政困局,又不让刘据吃亏。
毕竟太子可以为公,但不能毫不为私。
没有家国大义的太子要不得,然心中唯有家国大义而无私心的太子只怕也长久不了。
这就是现实。
太子需为江山社稷努力,为黎民百姓着想,也需为自己筹谋。
于是一条条评论如潮水般涌动,刘据看得眼花缭乱,瞠目结舌。
卧槽,这是什么意思,居然还能这样。
记下来,赶紧记下来。
刘据带着一堆的“奇思妙想”回宫,绞尽脑汁总结筛选,将有用的留下,没用的丢掉。主打一个“去其糟粕,取其精华”。
而祁元娘呢,转头已再度斗志昂扬投入到新一轮的工作热情当中,财力、物力、人力不要命的往里砸。
时间就这般在二人兴奋而忙碌的期待中悄然流逝,很快到了六月初九,刘彻生辰。
这日,后宫前朝喜气洋洋,庆贺者不绝。
刘据看着一场又一场献礼,听着一句又一句祝词。每一个礼物都是他人精心挑选,贵重而珍稀,且寓意极佳;每一句祝词亦是他人搜肠刮肚,提前准备,恭维赞颂,却又不显俗套。
后妃朝臣你唱罢来我登台,好不热闹。
就连堪堪一岁多的刘闳都送上一副用树叶黏贴制作的寿字:“父皇,我,亲手,做的。父皇常青不老,福运永昌。”
一岁多的孩子,即便说话早,也还不能大段大段吐词,可后面这一句说得却堪称利落。
尤其贺礼极具创意,虽不贵重,却尽显心意;去繁存简的祝词,虽藻饰不华,却满是赤诚。再配上流利的语速,奶奶的口音,白嫩肉嘟的脸颊,让人心底不由自主软了两分。
刘彻惊讶于他的语言天赋,开怀大笑,顺势将他抱起来:“闳儿的意思是这全是你亲手贴的?”
刘闳点头:“父皇,寿礼。我做。我想。不让别人。”
刘彻挑眉:“不只是你做的,还是你的主意?那看来你准备了不少时日,你有心了。这份礼物,父皇很喜欢。”
听他喜欢,刘闳显得尤为高兴,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线。
刘彻慈爱地摸了摸他的额头,转而看向淡定观望、岿然不懂的刘据:“旁人都送了,你就没给朕准备点什么?”
刘据笑眯眯:“当然有,不过我的贺礼不在这,需父皇纡尊移驾,所以我等其他人的贺礼都送完再说。否则只怕我这贺礼一送上来,旁的贺礼,父皇都不想看了。”
刘彻:……
他睨刘据一眼:“神神秘秘,故弄玄虚。”
嘴上“轻骂”,到底随了他,令众人继续,待祝寿完毕才又道:“现在可以了吧?”
刘据点头:“父皇让人去备车吧,咱们得去宫外。”
“宫外?”刘彻怔愣,忽然想到什么,“可是博望苑?朕还好奇呢,你这博望苑到底想修成什么样。
“听闻前阵子又问少府要了许多人,敲敲打打,大刀阔斧,还日夜不辍,更使亲卫在周边围了界限,并派人戍卫,不许人靠近。”
“既是给父皇的惊喜,父皇都没瞧呢,他人怎能先瞧见。若被人探究到里头的秘密,传扬出去,这惊喜就没了。父皇,咱们快走吧。嗯……”
刘据顿了下,指向少府寺卿与大农令:“让他俩也跟着。反正就算现在不跟,待会儿还得再宣他们来的,不如一起,还能省事些。至于其他人,父皇决定便好。”
刘彻挑眉,思及他从前弄出的许多东西,隐隐有些猜想,神色郑重起来。
卫青霍去病这俩爱将自然是要跟着的。另外又点了丞相公孙弘、主爵都尉汲黯,侍中桑弘羊等好几个人陪同。
一个小小的身影扒住刘彻的裤管:“父皇,去,我也去。”
刘彻低头便对上刘闳乌溜溜的大眼睛,微微愣住,还没开口,便听刘据道:“你去凑什么热闹啊。你去了也看不懂。太子哥哥跟父皇是去干正事,定然顾不上你的。”
刘闳抿着唇,很不高兴。
刘据拍拍他的头:“乖,你听话,太子哥哥回来给你带好东西,保管比你现有的玩具都稀奇,拿出去羡煞所有人,到时候你就是全长安最靓的崽。”
这熟悉的话语,霍去病嘴角抽了抽。
一听就是哄小孩。
刘闳更不高兴了,王夫人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角。刘闳嘴角撇了撇,最终抬头乖巧回答:“听太子哥哥的。”
这段插曲揭过,谁也没在意。圣驾启銮,前往博望苑。
博望苑选址在未央宫东南,距离不远,车马小半个时辰可至。
自二月立太子后开始修建,如今离完工尚早,但也造了些许屋舍场地。
刘据这回要做的东西也需要屋舍场地,事情又赶得及,时间太紧,临时再选,需从零开始,必定来不及。
刘据大手一挥,十分大方的表示,就博望苑吧。博望苑修好的那些不是现成的吗,就很合适啊,稍微改改就能用。何必那么麻烦,再去费时费力。
于是在他的主张之下,便这么愉快的决定了。
屋舍这边与祁元娘的琉璃窑同时赶工,敲敲打打,几乎集刘据权势人力之所极,三班轮倒,日夜不辍,终于在两日前勉强完成,没有误了刘彻生辰。
众人来到地址,顺着刘据指引的路线,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家……店铺?
因是太子别院屋舍改修,店铺外观壮丽巍峨,店内空间也十分宽敞。但这确实是一家店铺的布置,还是一家新颖奇特的眼镜店!
店面东边墙上挂着视力表,距其一丈半的地面画有横线,这便是测试之处。
店面西角落有个工作台,此为调试镜片之处。
最让人惊讶的是店面中间,摆了好几个展柜。展柜约莫半人高,底部是木制,而上方却是透明的,可以清晰看到里头排列的整整齐齐的眼镜边框。
各类边框基本都以竹片竹篾为材料,但每个边框描画的颜色与花纹各有不同,琳琅满目,应接不暇。
众人瞪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透明展柜:“这……这……太子殿下不是说眼镜材料不够用不能制吗?”
不能制眼镜,拿来制这玩意?
众人不理解,众人很困惑,众人觉得刘据有病!
刘据笑眯眯:“不是原本做眼镜的材料。”
他伸手递出一副眼镜:“你们摸摸,两者是不一样的。”
众人狐疑,摸摸眼镜,再摸摸展柜,全都愣住了。
确实。看似一样,实则触感并不相同。
所以……
众人倒吸了一口凉气:“太子殿下曾说若做出纯净透明,澄澈污垢的玻璃……这是玻璃?太子殿下,你做出玻璃了?”
刘据笑眯眯昂首,得意非常。
这意思不言而喻。
众人只觉得心脏梗塞,双眼泛红。今日来的人大多都知望远镜之事,即便并不完全清楚的,也隐约晓得一部分。因此刘据默认带给他们的冲击不可谓不大!
汲黯甚至直接跳起来:“殿下可知玻璃代表什么!这是重要军需,怎可这般使用,简直浪费,暴殄天物!暴殄天物啊!”
大农令与少府寺卿等人纷纷点头,一个个肉疼的好似挖了他们的心肝一样,脸上表情难看的宛如便秘。
刘彻瞄了刘据一眼,对于玻璃之事,他是知道的,刘据同他报备过,但彼时刘据说还需等一等。
他本以为是制成了但没完全制成,需要改进,既然如此,他自不会多过问,只等着完全弄出来便是。谁知竟是为这个!
刘彻眉宇微微蹙起来,却还是选择先相信儿子,且看看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般想着,便听刘据道:“各位别急,还没完呢。咱们先把东西看完。”
众人:???
还有?
刘据带路,绕过眼镜店,后方是另一间屋舍。屋子似乎不大,但一抬眼就可见其“与众不同”“特立独行”的窗户,在阳光的照耀下还反射出刺眼的光,同方才展柜的材质一模一样。
是玻璃,又是玻璃!
刘彻心头微微一滞,众臣子心脏更疼了。
刘据仿佛毫无所觉,拉着众人入内,笑眯眯说:“既能挡风遮雨,又不影响视野,阳光也可畅行无阻,是不是比原来的窗纱强多了?”
众人:……强当然强,可这是关键吗!
“别太惊讶,还有更厉害的呢。”刘据一挥手,“继续走!跟我来!”
众人:……
从屋舍步入回廊,众人怔在当场,宛若石化。
他们看到了什么?
那是……那是玻璃房子?
其实说玻璃房并不准确,因为时间太紧,做四面玻璃的大房子不太够,刘据便让人将屋外的回廊格局改动,用一面墙体支撑,其余三面为玻璃,里头安置创意桌椅,再配各色花卉。俨然是某些“现代”电视剧里的景观大阳台。
刘彻睁大眼睛,众人只觉得连呼吸都停滞了。
刘据仍旧笑嘻嘻地,拉着刘彻坐下晒太阳,说道:“父皇,身边花色环绕,还能远眺屋外,毫无视野遮挡,闲暇时煮个茶或酒,晒晒太阳,喝上一杯,是不是十分惬意?
“如今天气渐热,或许你不觉得如何,但冬季呢?冬日天冷,屋内暖和,却没了室外的景致;室外美景,却又无法取暖。
“现在有这个就不同了。即便呆在屋内,也能观屋外雪景,若是再在前方栽种一片梅林。皑皑白雪配上傲骨红梅,煮酒论赋,岂非人间美事。”
刘彻:……你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
转头一瞧,很好,如他所料,众臣子们全都脸黑如炭。
汲黯横眉冷对,桑弘羊面沉如水,大农令捶足顿胸,少府寺卿双眼赤红,恨不能把东西拆回去收归若卢与考工。这俩部门现今还在为望远镜劳心劳力发愁呢!
玻璃何等重要,用国之重器来满足私欲,只为贪欢享乐,骄奢淫逸,这怎么行!
太子聪明能干,做出了不少功绩不假,但也不能这么造啊。你要是造点别的就算了,玻璃绝对不行!
没事没事。太子只是年纪小不懂事,他或许还未能理解玻璃的重要性,觉得新奇好玩而已。
一定是的,一定是这样的。没关系,太子尚幼,现在开始慢慢教,好好教,能改过来的!
众人一边懊恼暗恨,一边安慰自己。
这回不等汲黯“冲锋”,所有人都按捺不住了。尤其是大农令与少府寺卿这俩掌管财政者,张着嘴正要劝谏,刘据早知他们的想法,抢先一步开口:“看完了吗?这边看完,咱们就要准备去下一个喽。”
一句话成功把所有人的言语堵了回去。
众人:!!!
什么?还有下一个!
你把玻璃用来当展柜,弄出那么“别开生面”的眼镜店不够,还用来做窗户做花坊,如今跟我们说还没完?居然还有下一个!
你是要上天吗!
这头众臣子震惊得脑子都快炸了,那边刘据已经挽着刘彻继续向前。
刘彻侧头看着他,上下打量,左右审视。
知子莫若父。他不信这臭小子一点没发现臣子们的气愤,半分不在意便罢,还笑嘻嘻拱火,刘彻不知缘由,但他很清楚刘据在搞事!
刘据察觉到他的目光,调皮地眨了眨眼睛。
刘彻:……
进入下一个场地,仍旧是间屋子。
行至门前,众人静等刘彻先行。
有刘彻在,谁敢走在皇帝前面?之前的眼镜店与玻璃屋俱是如此,可这回刘据拉住他,小声道:“父皇,这个得让别人先进去。”
还神神秘秘同他眨眼睛:“你信我。”
众人:……你要不要声音再大点。我们听得到!
卫青霍去病对视一眼,提议道:“陛下,不如臣去吧。”
话音刚落就被刘据一手一个按住:“舅舅跟表哥也不行。”
刘彻&卫青&霍去病:……
其余人:……你干脆直接点我们的名字得了!
“臣去。”
汲黯冷嗤一声,看向刘据。
这是个朝堂上的“刺头”,素来倨傲耿直。他从不会故意针对谁,他只会非常平等地针对所有他看不惯的人。
朝臣看不惯,他怼;皇帝看不惯,他怼;难道轮到太子,他就怕了吗!
不,绝不会。
汲黯一脸“我倒要看看你还能弄出什么东西,娇奢到什么地步”的表情,一马当先,推门而入,然后便听扑咚一声。
落后一步刚要推门的大农令:???
“汲黯都尉,可是发生了何事,不小心摔了吗?”
里头没有回应。大农令疑惑入内,丞相公孙弘、少府寺卿等人紧随其后。
接着便是咚咚,扑通好几声。
像是摔倒,又像是碰到墙壁。
“汲……汲黯都尉,这……这是什么东西!”
“你问我,我怎么知道,我也刚进来!”
“莫不是妖孽?”
“妖孽?何方妖孽,胆敢在此造次!”
“妖孽,你听着。我不管你是哪来的,此乃我大汉国都,陛下是天选之子,有真龙庇佑,还有卫大将军与冠军侯护卫左右,英勇无敌。你若敢生事,定让你有去无回!”
“妖孽,怎么不出声回答我们!有胆子吓唬人,没胆子露面吗。”
“藏头藏尾,只会这等幻化技俩,算什么本事。跳梁小丑,有能耐就出来,同我们卫大将军与冠军侯大战一场,让你瞧瞧我大汉的神威!”
站在屋外的刘彻&卫青&霍去病:???
刘据捧腹大笑:哈哈哈哈!
刘彻&卫青&霍去病:……
第 43 章
碰碰, 哐哐。
紧闭的大门哗哗作响,里面的人在经历过最初的惊骇与慌乱后回过神来,想要原路返回, 结果发现这门打不开,根本打不开。
刘据十分“好心”地开口提醒:“各位别白费力气了。这是单向门, 做了机括的, 只能从外面推门而入, 不能从里面推门而出。诸位若想出来, 只能另寻出口。此屋有两扇门,一前一后,一进一出。”
众大臣:……你是不是当我们傻。既然只能从外打开,你们就在外面,开一下不就行了!还另寻出口, 你不想我们出来就直说!
这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妖孽?这怕不是妖孽, 而是太子搞的鬼。
只是太子究竟有何等本事,用何等手段,造出此番神通?
众人惊奇、狐疑、迷茫, 百思不得其解。
但听刘据又道:“诸位小心点, 不能破坏屋子里的东西, 损毁了, 问题就大了。这些可比玻璃还要值钱,用处大着呢。”
众人:!!!
屋内沉默了,屋外,刘彻深表好奇:“里面究竟是什么?”
对待父皇自然不能似对待大臣一般。刘据收敛笑意, 乖巧回答:“是镜子。”
刘彻挑眉, 汲黯等人亦是见过风雨的,若只是寻常镜子怎会如此失态, 这里头必有缘由。
刘彻看着他,静待下文。
刘据调皮眨眼:“非是我们如今惯用的铜镜,而是玻璃镜。铜镜便是打磨得再光洁,映照之时仍有局限。镜中影像与实物对比,显得模糊而混沌。
“玻璃镜不同,它的影像与实物别无二致,就连一根头发丝都能让你清晰可见,宛如与另一个自己面对面,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这形容,让刘彻与卫青霍去病都愣住了。
刘据一招手,祁元娘手捧托盘上前,托盘上正是一面成人巴掌大小的玻璃镜,镜面嵌在精致的木头雕花里。
刘彻拿起镜柄,忽然浑身一顿。站在一旁的卫青与霍去病亦是怔愣,瞳孔放大。盖因这镜子真的如刘据所言,活灵活现,栩栩如生。
别说一根头发丝,凑近些连脸上的毛孔都一览无遗。
刘彻摸了摸镜面:“确实是玻璃的触感。玻璃还能做镜子?尤其这镜子还如此玄妙好用。”
“能的。”
刘据取出托盘内另一块简陋版不做任何修饰的镜面:“父皇看,只需在玻璃背面涂一层银,就能使其变成镜子。”
刘彻挑眉:“银?”
“是。用不了多少银的。而且也不一定非得用银,其他代替也可。只需遮住背面,阻挡玻璃的透光性就行。”
刘彻磨搓着手中的镜子思索起来。
霍去病却有些疑惑:“若单单只是这个,汲黯都尉与大农令等人当不至于这般反应。”
确实。惊讶或许有,但觉不会慌乱。
“这么大点的镜子自然不至于,但若是与人等高等宽,甚至比人更高更宽呢?”
刘据一边说一边比划,转而拍了拍手,祁元娘便推着一面全身镜过来。
刘彻三人微张嘴巴,结果镜子里的人也微张嘴巴。
三人齐齐睁大眼睛。这……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当真宛如与自己面对面,举手投足一模一样。
还未来得及思考,刘据又道:“若你们觉得还是不至于,那如果整间屋子都是这样的镜子,一进去就看到无数个一模一样的自己呢?”
三人:???
“再如果屋内镜子的摆放都有讲究,成迷宫之形,一举一动,一步一走都如影随形。这些一模一样的自己好似永远跟着你,让你迷失方向,宛若进入他方世界,无法逃脱呢?”
三人:!!!
还……还能这样?
祁元娘将早就准备好的羊皮纸递过去,刘据打开拿给三人瞧,上面赫然是一张简易迷宫图。
“父皇,你看,这就是迷宫。中间岔道无数,死路无数,纵横交通,复杂难言,唯有朱笔所划是唯一出口。
“寻常迷宫已经颇具难度,若将其中隔板墙壁去掉,改为镜子代替呢?镜子与通道都是透明的,在镜子的映照反射下,镜面像通道,通道像镜面。
“更有无数个‘自己’干扰你,你甚至会有一种不知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你,你到底是在真实世界,还是镜中世界的错觉。
“这种情况下,你要如何寻找出路?”
三人神色数变,瞳孔光亮闪烁,惊讶骇然的同时又充斥着好奇,还有几分跃跃欲试。
刘据适时提议:“父皇可要进去瞧瞧?”
已经心痒痒的刘彻:……你都这么说了,朕能忍住不去吗!
“父皇且等等。”
刘据站起身,先将门推开一条缝,伸出个脑袋左看右看,鬼鬼祟祟,然后回头冲三人招手:“快来,他们应该寻出口去了,不在这里。我们正好进去,避开他们。”
三人:……
众人进门,甫一踏入便立在原地。无他,室内情景与刘据所说一般无二,入目便是无数个一模一样的自己。
继续向前,如影随形,无法躲避,无法逃脱。
如此逼真,如此灵动。
再兼迷宫的复杂设计,镜面与通道的真假难辨。
震撼,简直太震撼了。
直到此时,刘彻才深刻的明白,刘据为何要拦着他让其他人先入,又是给他看小镜子,看大镜子,然后看迷宫图,细心解说。
是为了让他提前有思想准备,有心里过渡。
而即便如此,他仍旧被惊到。需知汲黯等人是在完全一无所知的状态下进来的,会那般反应似乎也在情理之中了。
念头刚刚闪过,便听闻前方汲黯等人的争吵。
“都说了这边走不通,看,又是死路。”
“诶,你要干什么。”
“不能砸,你忘了太子殿下说,这些东西价值连城,堪比玻璃甚至胜过玻璃吗?”
“太子怎能这般胡闹,这不是故意戏耍我等吗!”
“哎,不管怎样先出去再说。咱们耐心点,再找找。至少已经知道并无妖孽,而是太子殿下的戏法。既是戏法,便不必多想,找寻出路便是。”
“行行行,走走走。”
……
期间还夹杂着模糊不清的低骂,嘀嘀咕咕,嘟嘟囔囔。
越是如此,刘据越发得意:“父皇随我来,这迷宫我有参与设计的,而且建成之后我还亲自体验过。我记得路线。”
说着刘据拿出准备的木棍道具,一手牵着刘彻,一手小心探索,根据记忆中的路线摸边前行。
因为有经验且路线正确,刘据等人并没有花费太多时间,甚至完美避开了走错道的汲黯等人,成功抵达出口。
出口处又是一家店铺,在这家店铺里,可以看到更多的镜子。
全身镜,梳妆镜,大小各不相同,形状各具特色,边框亦有讲究。从最简单的纯色木头,到雕花镂空的青铜,再到华丽唯美镶嵌细碎宝石的。
可谓琳琅满目,应有尽有,让人应接不暇。
而穿过镜子展区,另一边还有各类玻璃物品。除常见的琉璃碗,琉璃杯外,还有许多蔬果形态,各类颜色,红黄蓝绿,不一而足。
更有一些小动物,如猫狗兔子,与真实动物样貌上有几分不同,但极为神似,憨态可掬。
甚至有长刀长剑与匕首等。
三人再次震撼了。
“这……这都是玻璃制的?玻璃竟能做出这么多色彩与形态?”
刘据骄傲仰头:“当然!”
卫青仔细辨认:“是不是与以往琉璃器皿的制作方式不一样?”
刘据双眼亮晶晶:“舅舅好眼光。里头许多都是用的新式工艺,用铜管吹制,再配上工具掐捏。”
卫青神色闪动,他看向五颜六色的玻璃制品,面露思索:“刚刚所见有几面边框镶满碎宝石的镜子,那些碎宝石的质地与寻常宝石不太相似,似乎与这些更类似。”
刘据一拍手:“舅舅厉害!那不是宝石,就是彩色琉璃。做完这些,剩下的边角料丢了浪费,就废物利用,研磨成碎粒,镶嵌在镜子上。这样做出来的镜子是不是很高贵华美,价值连城?”
刘彻&卫青&霍去病:!!!
竟真的是琉璃!不但如此,还是“废物利用”。
你管这叫废物?
三人同时沉默了。
刘彻眼眸更深邃两分。他看着眼前的镜子与玻璃制品,回想着刚走过的迷宫、花房、眼镜店。
这些都是仙境之物吗?原来仙境竟是这样的啊。
正遐想着,衣角被人拉动。
刘据脆生生道:“逛了这么久,父皇累了吧。那边有休息室,我们去歇歇,顺便等等大农令他们。”
刘彻并不觉得累,却也欣然同意。
刘据朝祁元娘使了个眼色。祁元娘自然明白这是让她候着大农令等人出来,负责接待与解惑。
进入休息室,早有人端上茶水点心与饮品瓜果。
刘据一边美滋滋吃着,一边畅想几位大臣在迷宫中的手足无措与气急败坏,想着想着还情不自禁笑出声来。
刘彻&卫青&霍去病:……
刘彻无奈摇头,问道:“你搞这么多事到底想做什么?”
刘据眨眨眼:“父皇不觉得我铺张浪费,奢靡无度吗?”
刘彻轻笑不语。
霍去病翻了个白眼,一脸你在问什么废话的表情:“你若是单为自己享受,何必这么大阵仗。
“玻璃窗户与花房便罢,似这等迷宫与镜子饰品的展览,不管从哪点看,都不像是为享受而设。倒像是……”
像是要做买卖。但这话还没说完,外头便喧嚷起来,汲黯与大农令等人鱼贯而入,各个神色微妙。
几人秉持着君臣之道先行礼,然后看向刘据,表情一言难尽,似乎想问候其祖宗,却碍于皇权不敢发声,只能憋得满脸通红。
偏刘据还贱兮兮询问:“诸位切身体会过镜子迷宫后觉得如何?是不是有趣又新奇,好玩又刺激?”
众人:……刺激?那可太刺激了!呵呵。
“长安小郎君小女郎最爱新奇事物,又爱跟风逐热闹,当初马球一出来便让他们趋之若鹜,若现在让他们得知,世上竟还有此等有趣的东西,诸位以为他们会否心痒难耐,想要前来试一试,闯一闯?”
众人愣住。
刘据眼珠一转:“若在镜子迷宫前设个牌子,定下规矩,想进入迷宫闯关者需交付三百钱或五百钱,你们觉得他们会否愿意出?”
众人:!!!
三五百钱对于普通百姓来说,是个大难题。但对一曲红绡不知数的五陵少年们而言,压根不会放在眼里,随手一撒就出去了。
刘据眯着眼:“当他们体会过镜子迷宫的神奇,再在出口看到各式各样的镜子,会否想要买一个回去?既能留作纪念,又可替代家中铜镜,还比铜镜好用不知多少倍。”
那必然想啊!
“再经过那些惟妙惟肖,可爱非常的琉璃摆件与饰品时,会否也想顺带买一个?”
大农令心中一动:“殿下是想将之都做成买卖?”
此话一出,少府寺卿接道:“若是买卖,玻璃窗户与花房也可,眼镜亦可。只是……”
他停顿片刻,看向刘据:“殿下,玻璃的产出已能在完全供给考工与若卢的情况下,还有许多余裕了吗?”
考工若卢说的自然是望远镜之事。
众人目光闪动,齐齐看过去。
刘据摇头:“暂时不能。”
众人眸中燃起的期待落下,正当失望的神情一点点浮现时,但听刘据又道:“那是因为现今唯有一家窑厂在做,若多几家,就不是问题了。”
众人:!!!
这么重要的事,你能不能别停顿,一口气说完!
你是故意的吧,故意的吧,绝对是故意的吧!
汲黯蹙眉:“玻璃乃军需,若这般使用,他人会否得知它的奥秘?”
奥秘为何,自然还是望远镜。
刘据轻笑指向窗户上的玻璃:“若孤不说,你们谁想得到这东西还能做望远镜?便是知道能做,又可知如何做?”
汲黯一顿,这倒确实。他们也只是知道能做,如何做是半分不晓得的。
这层顾虑去除,话题又转回买卖上来。
刘彻莞尔:“你想做买卖?你何时在意钱财了?”
什么都不缺的人是没有金钱概念的,也就想不到这一层。
刘据笑嘻嘻:“父皇说错了,不是我做,是由朝廷来做。”
此话一出,刘彻愣住。
刘据适时将祁元娘调查总结的两分竹简拿出来。
“这是我手下人归纳的,并不详尽,但那日我于宫中为皇亲朝臣检测视力,便发现有问题者不在少数,只分严重与否,民间想来也不会少。
“而对于这一份。自高祖以来,每任帝王都建陵墓,每座陵墓周围都会设陵邑,迁移诸多豪强富绅前来定居。
“父皇便曾下令让长安外家财过三百万者入茂陵。再加上长安城内与周边本就生活着许多开国功臣之后与战国和前朝遗留下来的贵族。
“因此可以说,光长安与周边陵邑,豪富之家便不知凡几。”
刘彻看着竹简,眸色深邃起来。
刘据继续:“父皇,与匈奴战事消耗巨大,天下各地若有灾情亦需朝廷赈济,再有战马供养,寻常支出,朝臣俸禄,皇家花销等等,光靠百姓赋税与盐铁所得,不论国库还是少府,只怕都不大撑得起。”
大农令抿抿唇,一声叹气。
少府寺卿紧跟着一声轻叹。
这俩掌管财政的对此感触最深。
刘据咧嘴:“但朝廷缺钱,不代表天下人都缺钱。我们若说让这些贵族豪富助力家国,只怕他们阳奉阴违,怨声载道,心生不满,滋生出许多事端来。此举也显得过于强权,不够仁义。
“但若以玻璃等物为引,就能让他们心甘情愿往外掏,不但掏得爽快,掏得积极,还生怕慢一步被别人抢了先,担心自己掏不出去。”
刘彻:!!!
众人:!!!
大农令与少府寺卿眼珠微转,太子殿下的话虽然有点……嗯,心思太外露,但理是这个理没错了。若玻璃这门生意做起来,不说镜子,光一个玻璃窗户就足够让他们闻风而来,趋之若鹜。
但是……
少府寺卿上前一步:“殿下,方才看到经过之处,每一块镜子与玻璃摆件的下方都有一串文字,上头可是对应的价格?”
刘据点头:“是。”
“殿下,臣仔细瞧过,这些东西从几百钱到数万钱不等。看上去似乎不算便宜,但对比从前琉璃的价格,可谓少之又少。
“殿下可知,以往出现的琉璃物品,最低的也需五千钱,且还是工艺最差的那种。做工对比寻常琉璃十分粗糙,与外头所见更是远不能比。”
刘据再次点头:“我知道。那是因为之前琉璃是稀缺物品,物以稀为贵。所以即便质量不怎么样,也能卖出高价。
“现在我们要扩大经营范围,自然不能按从前的价格来。再说,这不是为了薄利多销吗!”
少府寺卿蹙眉:“殿下恐怕不知,从前琉璃看似昂贵,其造价也贵。其中获利并不如殿下所想那么大。”
刘据愣住,随即反应过来,这是怕他没有计算过成本。
这也是此事能否可行的关键。
若造价太高,卖价也必须高,即便是豪富,恐卖出的数量也有限,获利也便有限。
如此刘据为家国之心虽好,却宛如空中楼阁,杯水车薪,不切实际,反而浪费人力物力。得不偿失。
若造价高,而卖价低,那便纯粹是亏本买卖了,更做不得。
“以往造价贵是因为工艺技术不够,成功率低,人力物力浪费严重。
“而今我们已经经过最难的研制阶段,找到了正确的制作方法,耗费自然就大大下降了。
“这是此次花费的成本,你们自己看。”
刘据直接将一卷竹简甩过去,心中暗道,还是祁元娘办事稳妥,素有记录的习惯。一条条一项项,账目清楚分明。甚至她似乎早知道会有人提问,将账本准备好一起交给他。
竹简在众人手里过了一圈,所有人都惊住了。
刘彻问出了大家的疑惑:“这是此次我们所见之物的一切开销?”
“是。”
“包括最前头的眼镜店,中间的花房,这边的镜子迷宫与休息室外的所有展品?”
“是。”
刘彻深吸一口气。
大农令与少府寺卿更是心尖都在抖。
若按成本钱财,对比方才所见的卖价。最便宜的都翻了十几倍,许多甚至翻了几百上千倍。
这叫薄利多销?
太子殿下,你居然管这叫“薄利”?
大农令与少府寺卿恨不能上去把刘据摇醒,你能不能好好说话,你对“薄利”是有什么误解!
二人极力控制着心中的激动,大农令感觉自己浑身不自觉颤抖,好似站立不稳马上就要摔下去,而他身旁,少府寺卿扑通一声,已经跪了,跪得无比丝滑。
“殿下此法甚妙啊,此事大有可为。陛下,请将此事交给微臣,臣必不负众望,办得妥妥当当。”
大农令:!!!
汉承秦制,设大农令,主天下仓禀农桑,掌家国财库。
少府主管山海池泽之税,掌皇家私财。表面看各司其职,互不干扰。实则因少府机构庞大,涉猎众多,彼此互有牵扯,也互有争夺。
若差事给了少府,所得是不是理所当然尽归少府?那他这个大农令算什么!
少府寺卿,你可真行,你怎么这么心机。
大农令立刻下跪:“陛下,玻璃乃国之重器,所得颇巨,理应交由微臣。”
少府寺卿不干了:“交给你?少府旗下工匠无数,更有现成的琉璃窑,万事俱备,只要陛下一点头就能进行。你有什么,你拿什么来办?陛下,此事理应交给少府。”
大农令气不过:“你有人有窑了不起。行,交给你也可以。但所得必须归国库。”
少府寺卿瞬间炸毛:“凭什么,活全是我少府干的,钱财却都归你管。你把我们少府当什么!”
“就凭你考工若卢所制军需,耗费的银钱出自国库。”
“你也知道考工若卢所制皆是军需。既是军需,便是为国,不该你来出?而且军需耗费巨大,少府所得不过山海池泽之税,如何耗得起。你那边才是天下赋税汇聚之地。”
“既然如此,玻璃所得也当汇聚过来,有什么不对!”
……
两人唇枪舌战,寸步不让。
众臣:……
最后还是刘彻出面呵斥,两人才终于闭嘴,但也仅仅是嘴巴,挑眉瞪眼是半点没停。
刘彻揉揉太阳穴,心念一动,转头看向刘据:“东西是你弄出来的,主意是你出的,你想交给谁?”
刘据有些惊讶:“我说了算?”
刘彻瞄了大农令与少府寺卿一眼,笑道:“也不是不可以。”
大农令&少府寺卿:!!!
二人同时看向刘据,一颗心都提了起来。
刘据眼珠子骨碌转了两圈,内心嚎叫。
嗷,这么重要的事,由他做主,那他可要起范了。
刘据轻咳两声,挺直腰杆,笑眯眯看过去,意味深长道:“在镜子迷宫里,孤好像听到有人说孤胡闹搞事,故意戏耍你们?”
刘彻&卫青&霍去病:???
大农令&少府寺卿:!!!
其余大臣下意识退后一步。
大农令与少府寺卿急切表态:“臣没有,不是臣。殿下明察,臣绝无冒犯殿下之心。”
“之前在眼镜店看到玻璃所制展柜,以及窗户与花房露台时,你们似乎也说孤骄奢淫逸,铺张浪费?是你……”
刘据手指指向大农令,又指向少府寺卿:“还是你?”
“不是,不是臣。臣发誓,臣绝对没有。”
大农令少府寺卿连连摆手,信誓旦旦,并将目光瞥向汲黯。
那意思很分明,话是汲黯说的。
汲黯:……
刘据嗤鼻:“你们没说,是因为孤打断了你们,你们没来得及。而且,虽只汲黯都尉直言,但你们全都有点头深表赞同。孤不瞎,孤瞧见了!”
大农令&少府寺卿顿住。
卫青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刘彻以拳掩嘴,眸中透出点点笑意。霍去病则直接偏过头去,噗嗤出声。
大农令&少府寺卿:……
这要是陛下,最多当时不高兴,事后误会解除便也就揭过去了。偏偏面对的是刘据,小孩子气性大,就是难伺候啊。偏偏现在他们还的哄着,不能怼。
绝对不能怼。一怼指不定这位殿下一生气,玻璃之事就与自己无缘了。
大农令与少府寺卿互视一眼,眸中电光闪过,二人同样的心思:绝对不能让对方占了大便宜!
少府寺卿蹙眉,很想说:陛下,你认真的吗!这么大的事让几岁的孩子来决定。你直接交给臣不好吗!
正腹诽着,那头大农令当机立断,行礼磕头:“臣不知殿下苦心,误会殿下,是臣之过,望殿下恕罪。”
少府寺卿:???
不是,老伙计,你怎么回事。我这还挺直腰杆拒不认账呢,你居然跪拜磕头连连认错,是想显得你有多知情识趣,有多虚心改过,而我有多不诚实吗?
你怎么这么心机!
大农令:呵呵。你怎么好意思说我心机?刚才谁抢先跪下呢,我当时没反应过来,现在还能被你抢?真当我是吃素的。哼。
少府寺卿咬牙恶狠狠瞪他一眼,转头道:“殿下奇思妙想,一心为国,臣等竟以为殿下是为贪图享乐,实在该打该罚。臣等未查明情况便妄下定论,臣有罪,请殿下降罪。”
落后一步,言辞就要更诚恳。
少府寺卿双手贴额,伏地跪拜,姿态放得贼低。
刘据……刘据懵了。
你们不应该义正言辞,力争清白,砌词反驳吗?
怎么一个比一个跪得快,一个比一个态度好,这让我后面的话怎么说!
我预想的霸气侧漏、嘎嘎开怼、强势打脸的名场面呢,怎么办怎么办,这还能继续吗,继续吗,继续吗!
第 44 章
形势发展转了个弯, 完全没往刘据预想的轨道上走,继续显然是不太能继续了。
毕竟眼前的两个人几乎都已经“五体投地”,真正字面上的“五体投地”, 他要再硬着头皮非得“算账”,多少有点刻意的成分, 也显得不够大度。
“好吧, 你们既然诚心诚意地认错了, 孤便大发慈悲地原谅你们。”刘据轻哼, “不过此事也算给你们一个教训。
“孤听闻某个人说,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孤认为此话极对,看事看物怎可想当然,流于表面,怎么也得查探清楚, 了解内情再来评价。
“你们说是不是?”
大农令与少府寺卿连连点头:“是是是。”
刘据目光又瞄向汲黯。
汲黯虽是“刺头”, 但并非不讲道理之人,行礼言道:“殿下言之有理。臣受教了,日后必谨记。”
其余人也很识趣, 紧跟着表态。
刘据满意颔首:“孤也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既然如此, 这事便算了。”
众人:……
霍去病嘴角抽出, 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呵呵,为了一句话非得一个个跟你认错才罢休,这还不小气啊。
他转头去看刘彻:陛下,你不管管, 纯看热闹?
刘彻双眼含笑, 不动如山,还真纯看热闹。
霍去病:……行吧。
总感觉陛下现今对太子惯得有点过分。
心里这口气出了, 刘据将话题重新拉回来,他看向少府寺卿与大农令:“你们都想要这差事,可曾想过若给了你们,你们具体要如何办,心中是否有章程?”
二人齐齐愣住。事情来得太突然,他们只一门心思想把差事争取到自己手里,还没来得及思索太多。
刘据转头询问少府寺卿:“你说少府有工匠有琉璃窑,只需父皇一声令下便可当即实施。那孤问你,你打算怎么实施?
“似孤今日给你们展示的这些,展柜、窗户、镜子、摆件、饰品,多管齐下,一起售卖吗?”
少府寺卿点头:“自然。”
这几项都是赚钱的买卖,总不能弃掉某项不要吧。
刘据指了指那份调查总结的名录:“自我大汉建国以来,每任帝王都修陵建邑,乔迁人口。说一句:天下权贵高门、巨贾富绅十分,长安与各陵邑独占六七,不为过吧?”
这点是实情,甚至六七都还是往保守的估算。因此无人能反驳。
“你以为凭少府那点工匠与一家窑厂,可能满足他们的需求?更别提工匠窑厂只能保证制作,除此外是否还需店面,需办事处,需售卖主管之人?这些你打算怎么解决?
“如果都要重新召集人手布置,那你这几个工匠与窑厂的优势也就微乎其微了。跟交于大农令来从零开始筹办,区别不大。”
大农令心下大喜:“殿下所言甚是。”
少府寺卿急了,刚要开口再争取争取,但见刘彻抬手阻止,认真看向刘据:“你是不是已有想法?”
众人一愣,刘据俏皮眨眼:“是有一些想法。”
他凑过去,挨紧刘彻,缓缓道:“父皇,若由朝廷来召集工匠,建造熔炉窑厂,整修店铺,安排安装与售卖人员,整个流程是不是过于繁琐?
“既要耗费许多时间,也不可避免的需要投入一笔钱财。即便这笔钱财后期能够赚回来,但能省我们为什么不省呢?”
刘彻挑眉:“怎么个省法?”
“父皇忘了,当初为了研制玻璃,我公开了一些制作信息,诚邀所有人踊跃参与。他们其中好些人手里都有琉璃窑。”
刘彻眸光闪动,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
刘据继续:“我想了两个方案,第一,让他们与朝廷合作,他们投入成本,朝廷只出技术,将这门工艺教给他们。所获利润按额定分成。
“这种方法的好处是,朝廷只需选择出可信的合作方,其他都不用管,便可坐等钱来。坏处是,玻璃的制作方法需要教授给对方。
“为了防止他们生出异心,父皇需立下法令,若有人胆敢将此法泄密,一律按叛国罪论处,祸及子女亲族。”
刘彻微微蹙眉,觉得不太行,即便立有法令,也难保不出意外。
他问道:“第二个方案呢?”
刘据扬眉:“第二,由朝廷全权接管他们手中的这些琉璃窑与工匠。作为补偿,朝廷赐予他们代理之权。”
众人不解:“敢问殿下,何为代理?”
“代理朝廷负责玻璃制作之外的所有事宜。譬如开设店铺,窗户安装,商品售卖等。当然这其中所产生的费用,也全由他们自己承担。
“朝廷可以把制作好的东西卖给他们,让他们自己去经营。怎么卖,卖什么价,只需不是太离谱,都可由他们自己做主,当然盈亏也由他们自负。
“这样朝廷算是供货商,赚取的是供应给代理商的货款钱财。
“父皇若觉得如此一来,朝廷放权太过,也可以选择将东西无偿给予他们,售卖的价格由朝廷制定,他们不可私自更改。
“如此所获利益进行分成。分成比例父皇看哪个合适。我觉得三七,或二八,都成。”
不管三七还是二八,自然都是朝廷占大头,所谓的“代理商”占小头。
大农令双眼锃亮:“妙啊!殿下此法甚妙!玻璃利益不小,即便只有二三,在只需维持店铺与后续杂事,不必负担制作成本的情况下,所得也十分可观。
“一定有人挤破头想要献出自家的琉璃窑与工匠,以此来获得代理资格。
“尤其这般一来,既能保证玻璃的定价之权在朝廷手中,不必担心有人为求获利从中作乱;窑厂与工匠还尽归朝廷,极大程度上免除了制作方法泄露的风险;
“更是断绝了代理商的窥视,即便是他们,也无法计算其中成本。让玻璃真正做到成为朝廷的秘密。”
越说大农历越兴奋,连连拍大腿:“果真绝妙!太子殿下如何想出来这般巧妙的方法。”
刘据仰头,得意非常。
大农令又转向刘彻:“陛下,臣觉得殿下这第二个方案比第一更合适。”
众人点头,皆是这种想法。
刘彻自然也是。
弹幕震惊了。
——卧槽,恕我没文化,一句卧槽走天下。能说不愧是太子吗?当现代人的见识链接上皇权身份带来的思维角度,这建议简直……不知如何评价。楼下来。
——一句话白白拿走人家的琉璃窑和工匠,还让人家给你当牛做马,帮你做生意管售后,就给人家两三成的利,还美其名曰“赐予”人家代理权?
——好一个黑心资本家。这要放现在,绝对被喷死的存在。
——你也说了是现在。这是在古代。想想玻璃的利润,真有人会上赶着去干。不但如此,他们不知道玻璃的成本,指不定还以为玻璃造价多贵,自己不用管制作,只管最省钱的销售与售后,占了天大便宜呢。
——天大便宜……楼上你……啊啊啊,想想真是这个理。我去,我这个天天被资本家压榨的社畜心态要崩了。
——崩什么崩。代理商有得赚啊。虽然只占小头,但对他们来说,他们没亏。就他们那制造技术,守着琉璃窑一辈子或许都不如送出去跟着朝廷干一年。所以这个事情端看站在什么角度去看。
刘据点头赞同。是这个理没错了,所以说他黑心什么的,他是绝对不承认的,哼。
刘彻淡淡道:“如此一来,少府的琉璃窑与工匠就不那么重要了。”
既要进行接管,不论谁来担此事,都不会再缺琉璃窑与工匠。
大农令欣喜,少府寺卿却不太甘心,然而不等他说话,刘据便已发言:“确实如此。所以父皇觉得此事交给大农令如何?”
刘彻眼眸含笑:“为何是大农令?”
“玻璃获利颇丰,不可小觑。大农令掌天下仓禀农桑、济百姓民生之事。交于大农令可直接用于国事与民。
“少府专司皇家事务。而皇家日常花用,少府所收山海池泽之税足够。便是旗下若卢考工掌军备军械,此乃军国大事,从大农令处拨款便是。”
刘彻轻笑,臭小子不错,与他所想不谋而合。
少府的军备可归于为国,从大农令处拨款名正言顺。但少府为皇家私库,不适合掌这么大笔的巨资。
不可丰私库而弱国库。
大农令与少府寺卿未必不明白这个道理。不过是各有私心罢了。
但既然两大巨头表了态,便是尘埃落定。
大农令高兴不已。少府寺卿虽遗憾,却也没再说什么。
刘据又看向大农令:“事情交给你,但孤有几点要求,你必须做到。”
“殿下请说。”
“今日所见各处,除房舍外,余者皆是祁元娘建造,巧思设计是祁元娘与柏山共同主导,所需钱财是祁家花费。更别说玻璃就是她们研制出来的。
“当日孤力邀众人集思广益、钻研玻璃时曾说,谁若做出来,记大功,赐重赏。祁元娘没有问孤要赏赐,但孤不能不给。人不可毁诺失信,孤是太子,更不可以。
“祁家琉璃窑与工匠可以按照孤之前的提议,交由朝廷。这是为了方便朝廷统筹管理。你也可以派人监督,但你不能把祁元娘完全踢出去,需保留她一部分主事之权。”
大农令一愣:“祁元娘?是位女子?”
“对。你们见过的。刚刚在迷宫出口迎接你们,引导你们观赏镜子与摆件饰品,并负责解说的那位女郎。”
众人愕然。
彼时他们就疑惑,殿下为何让个女子负责这些,没想到竟是因此。
研制出玻璃的竟是一位女子!
刘彻微微挑眉:“朕听闻你收了名女子做太子门下,可也是她?”
“是。祁元娘很不错的。”刘据点头,指了指案桌上的竹简,“这两份东西都是她调查总结。”
刘彻颇感讶异。众人亦然。这女子有点能耐啊。
刘据嘴角上扬十分高兴:“我如今也是有门下的人了。”
这模样显然并不十分明白“门下”的意义,纯纯一股子终于收了个下属的新鲜感与兴奋劲。
刘彻挑眉,他的目光扫向两份竹简。
罢了,左右不过是个门下,既有些许才干,能偶尔帮据儿办点事,那就随据儿吧,据儿高兴便好。
他这般想,其他人也这般想,并没有太放在心上。
毕竟又不是入朝为官。一个太子私人下属,管她是门下、宾客还是幕僚,又管她是男是女。都是太子的事。
只需不是迷惑带坏太子的妖女之列,他们都无从置喙,也不必置喙。
大农令低首应下:“是。臣安排她做主事之一,与朝廷委派之人共同管理祁家窑厂,殿下看如何?”
刘据点头,又道:“还有,此处的镜子迷宫可以由你接管,但店铺孤已经决定交由祁元娘了。
“仍旧按照规矩,所获利益祁家与朝廷共分。不过鉴于祁元娘的功绩,孤想在既定的分例上,给她额外加一成。
“虽说玻璃现今的制作成本不高,但那是因为研制成功,工艺达标的情况下。研制过程中耗费巨大,祁家已经见底。祁元娘如今是孤的人,孤不能让自己人吃亏。”
众人:……懂得都懂,殿下,你真不必说这么直白。
不等大农令开口,刘彻先道:“可。”
多一成而已,还只是祁元娘所负责的店铺,数目不大。尤其祁元娘是的聪明人,聪明人自然知道该怎么做。这些钱至少有一大半会进太子宫。
既是给儿子,有什么可犹豫的。
甚至他还主动道:“镜子迷宫设计复杂,既是柏山与祁元娘主导,你自己亦曾参与设计,也不必给大农令了,仍旧交给你。
“你想给柏山负责,还是祁元娘负责,或是找其他人,都由你说了算。如何?”
刘据愣住,转瞬高兴起来:“好啊。那我到时候让他们多想几个办法,隔一阵子把里面镜子的摆放位置与通道走向改一改。
“不然总是一个样子,多走两回就没意思了。如此时不时换个花样,五陵少年们的兴致就能持续更久。
“若往后他们觉得没意思了,参观闯关的人变少。里面的镜子还能修饰修饰卖出去。一点都不浪费。至于场地,也能用来搞点别的。”
这本不在他计划之内,无所谓要不要,但既然给了,收下便是。
弹幕说过,他可以为公,也可以为私。家国利益必须永远在前,这是底线。但在不影响家国利益的前提下兼顾自身利益,不冲突,不矛盾。
刘据一点也不扭捏,半分不推拒,甚至越说越有劲,一会儿功夫似乎已经畅想好怎么长久利用,最大程度去利用了。
刘彻忍俊不禁。
大农令得了玻璃大头,也不在意一个迷宫,十分有颜色道:“陛下此番安排极好,镜子迷宫唯有在殿下手中才能发挥出最大的作用。只不知殿下所说要求便是这些吗?可还有其他。”
一句话将刘据的思绪拉回来:“哦,还有一点。”
大农令:???
居然真的还有。你要求可真多。
“与朝廷合作的代理商,对于他们旗下店铺选址,大农令可有想法?是让他们自己决定,还是朝廷做主?又打算选在哪里?长安内城,或是陵邑内吗?”
大农令想了想:“长安内城多皇亲权贵,城边有东西二市。各陵邑巨贾豪绅亦都住邑中心,邑中心亦都有贩卖货物集市,往来人员繁多。最合适不过。”
既是做生意,那么选在各个地方最繁荣人流最多的商业区,这思维没毛病。
但刘据轻轻摇头:“你这路走窄了。大农令今日参观了这么多,对孤此处的格局布置就没点别的想法?”
大农令一头雾水,这是什么意思?
刘据继续道:“大农令觉得让他们将店铺全部开设在此,如何?此地毗邻内城,右边还有霸陵邑与南陵邑,不论内城皇亲权贵,还是陵邑内巨贾豪绅,距离都很近。
“往左还有长陵邑,茂陵邑等,虽相对远了些,但车马也不过一个时辰可至,来往皆便利。
“此地已有眼镜店、镜子与玻璃摆件饰品店,更有一间新奇好玩的迷宫;若再将其余玻璃制品店铺全设在此。光是这个名头就能引来人流者众。
“我们再用玻璃做一下沿路的观赏建设,如方才所见的露台花房;或是其他有趣之物。是否更吸引人?
“然后再请一些别的店家入驻呢?或是织锦布庄,或是食肆酒肆,或是金银首饰,满足游玩闲逛之人一切需求。大农令以为,此地会怎样?”
大农令……大农令震惊了,根本反应不过来。
刘据自问自答:“此地会成为长安最繁荣的琉璃街!玻璃店铺若在东西二市与各陵邑,对于购买者来说,虽更便利,但少了几分其他奇趣。
“对于朝廷来说,太过常规,地点分散,失了特色,所赚也只是玻璃一门生意。
“倘若将之聚于此地,再甫以一些相应的特色建设,便可借玻璃引天下目光,令众人来聚,届时百业可兴矣。”
众人:!!!
居然还能这样!
刘彻眸光一闪,下意识篡紧拳头。
刘据眯起眼睛:“一个地方想要发展,最重要的是什么?人口。
“若有这样一处地方,让人兴致倍增,流连忘返;成为天下“唯一”,成为每个人都想去瞧一瞧看一眼的存在,那么会如何?
“人流会自动自发聚集而来。他们要吃要喝要穿,还需要满足心底欲望中的享乐与贪欢。那么伴随此展开的各行各业呢?自然就有了蓬勃发展的机会。
“而当百业腾升,金银需要工匠,布庄需要织女,食肆需要食材……
“此间种种,平民百姓也有了更多谋生的渠道与机会。
“届时长安或会成为天下人向往之地,甚至……”
刘据忽然停顿,想到弹幕诉说过的前景,心中激荡,热血上涌,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不自主带了几分颤音:“甚至广为流传,成为外邦眼中璀璨的东方明珠!”
众人:!!!
刘彻深吸一口气,看向刘据的目光中满是震惊,转而又变成莫大的欣喜!
果然子肖父啊,不愧是朕的好大儿,野心居然这么大!好样的!
臣子们更是骇然。他们想到都是国内,你居然已经想到国外去了?
可是……
众人犹疑着,还没开口,刘据抢先道:“孤知道单凭玻璃恐难实现,可谁说我们现在只有玻璃,以后也只有玻璃?”
众人顿住。
是啊。太子先前做出了多少东西,哪一样拿出来不是举世震惊之物?他尚且年幼,还有无限潜力,谁说他就止步于此,谁说他们大汉就止步于此!
所有人身体里的血液都沸腾起来,即便知道这是一个饼,但这个饼看起来那么漂亮那么好吃,谁能忍住不吃呢?
“是是,殿下所言极是。殿下之深谋远虑,臣望尘莫及。是臣路走窄了,确实是臣路走窄了啊。”
大农令激动万分,磨搓着双手,跃跃欲试,好似恨不得立刻为刘据描绘的伟大蓝图去添砖加瓦。
刘据却又将话题转回来,把他们的热血按下去:“别急,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西域那边需等博望侯二出西域再说。咱们眼下最紧要的还是国内。”
众人的神思被拉回来。
是啊,需得先把国内做好,再谈外邦。
对,没错,他们不能急。但凡伟业,就没有一蹴而就的。不就是等,不就是干吗。干就是了!
“不过便是国内,也不可局限于眼下。虽说天下巨贾豪绅十分,长安独占六七,但你也不能直接舍弃掉剩下的三四吧。更何况地方上还有郡国诸侯呢。”刘据嘴角勾起,“他们可都不缺钱呢。”
大农令:!!!
众人:!!!
“有长安玻璃在,谁还看得上以往的低劣琉璃?地方巨富会不会动心?他们会不会愿意捧着手上的琉璃窑来表诚意?而各大诸侯又能否忍住不跟风购买?
“大农令,眼光放远点,不要局限于京师。各地州府与郡国都可以设立属于朝廷的琉璃窑啊。”
说完,刘据转头看向刘彻,眨眨眼。
刘彻微微挑眉,似有所觉。
刘据瞄了众臣子一眼,悄悄凑到刘彻身边:“父皇,我听先生讲七国之乱、梁王叛乱,再有去岁的淮南王谋反之事。觉得诸侯虽并不都有异心,我们不可态度过激,却也不能不防。”
“我知道父皇有绣衣使者。到时候可悄悄调派绣衣使者潜入其中,借玻璃之事与诸侯巨富往来买卖,彼此走动密切,这些人的动向是不是自然而然一清二楚,消息获取起来也更便利?”
刘彻:!!!
离得远完全没听见的众臣:???
不是,你们父子怎么还公然说上悄悄话了呢,是什么我们不能听的言语,怎么陛下脸色都变了?
离得近刚好听到的卫青心脏猛缩,霍去病更是张大了嘴巴:我的天哪,你玩这么大的吗!
琢磨着掏诸侯的钱袋子就算了,还想把手伸到诸侯身边去?
陛下用绣衣使还偷偷摸摸呢,你直接光明正大安插在人家眼皮子底下,你可真能想,这是让人防不胜防啊。
尤其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当众人享受到玻璃窗户与镜子带来的便利,以及心理上所满足的优越虚荣感,甚至某些人还因此获利。
那么即便后续诸侯发现端倪想要搞掉琉璃窑,只怕这些被朝廷养“刁”了生活习性的王宫大臣与豪富门阀也不会愿意。
尤其刘据说的对,他如今虽然唯有琉璃,但谁说日后也只有琉璃?
诸侯谋反是很耗钱财的。若刘据的新奇物件越来越多,把他们的钱财掏个大半,他们还拿什么来谋反?
这招若谋划细致,使用得当,不但能把王公大臣与地方富绅都拉到朝廷阵营,还直接削弱了诸侯的财政力量。人和钱两把抓。
刘彻思量片刻,眼眸逐渐深邃。
他忽然站起身来,表情严肃:“回宫。众卿随朕往宣室殿。今日太子所言建议还需仔细规划,商议出具体章程来。”
另外诸侯绣衣之事也要谨慎安排。但此项就不必闹得众人皆知了。
刘彻眼眸深邃,眸中光亮闪烁。
刘据呢?刘据打了个哈欠,一回宫就美滋滋睡觉去了,全然不管自己一个接一个抛下的“惊雷”炸出了多大的火花。
至于自家父皇与众臣子们今夜是如何忙碌,如何激荡,如何无法入眠。
刘据表示,干他何事!
天大地大,我困了那就是睡觉最大。
不接受反驳!
第 45 章
玻璃面市, 朝廷有意与民合作择选代理商的消息一经传出,引来议论者众。而“琉璃街”自然也备受大家关注,甫一开放便人流如织, 成为长安第一大热门景点。
以至于刘据不得不下达命令,采取排队领号的方式, 限定每日每个时间段的人流量。更是派城防军轮流值班, 维持秩序, 负责安保。
即便如此也挡不住长安人民对“琉璃街”内各色新奇事物的兴趣与热情。
街内喧嚣惊呼声不断, 街外排队领号者如云。
“你领到号牌了吗?我都让人排两天了都没领到。”
“我刚领到,正要排队进去。”
“啊,你居然领到了,一个号牌可以进两个人。带我带我,快带我。”
……
“我的天哪, 你们是不知道里面有多让人惊叹。这些居然是琉璃, 全是琉璃。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琉璃。这怎么可能是琉璃!”
“太子殿下说了这叫玻璃,不过也属于琉璃一类。确实让人惊叹。那些窗户,那个花房阳台。最让人诧异的是镜子迷宫。我以为自己的魂被摄入镜子里, 差点没被吓死!”
“哈哈哈, 那你胆子也太小了点。”
“呸, 你胆子大, 说得好像你没被吓到一样。在里头一直大呼小叫的不是你?哭着喊着着要把镜子里妖孽揪出来打死的人不是你?”
“亏得我拉住你,否则毁坏镜子,或是三倍赔偿,或是被拉走关大牢。”
……
“你买镜子了吗?”
“买了买了, 当然买了。我买了好几面。家中阿母与姊妹一人一面, 她们肯定喜欢。这镜子太神奇了,照的与真人一般无二。有这谁还用铜镜啊。”
“是啊。我也买了, 还买了几个琉璃小摆件,都是动物形态,特别可爱。”
“这琉璃街太有意思了,我得让人再去排队领牌子,我还要来。”
“这算什么,没听上头的消息吗。朝廷要择选代理商,往后这里的店铺会更多,还会建设其他玻璃相关建筑,更会招各行各业的东家进驻。到那时才好玩呢。”
……
诸如此类场景在长安与陵邑各处上演,成为常态,屡见不鲜。
琉璃街道旁,一辆华贵的马车内。
广云看着眼前喧闹的场景,由衷感慨着:“太子殿下果然非比寻常,此等设想当真让人叹为观止,拍案叫绝。”
转而又看向在店内忙碌的祁元娘身影,眉宇微微蹙起,神色有些复杂,既有欣赏又带了两分不甘:“朝廷合作的代理商还在择选中,这两家铺子就已开张。
“便是此后各家店铺全都立起来,她的铺面位置最佳,往来生意自然也是头一份。真真是占尽先机。”
再观店内人流,这份先机所带来的利润可想而知。
便是当初被人眼红艳羡的升平楼也没有这等场面,而如今升平楼的光景大不如前。
虽在旁人眼里仍旧是望尘莫及的存在,但她见识过从前的客似云来,又怎么能平静接受现在的落差。
广云神色微敛:“我们忙忙碌碌几个月,多少皇亲权贵,费了多少心思,搜罗多少能工巧匠都没成功,竟是让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祁元娘抢了先。”
身旁广仲也道:“没想到她一个女娘,还有这等能耐,倒是我小瞧了她。”
广云一顿,回头看他,似笑非笑:“后悔当初没能纳她了?你若纳了她,她今日的风光便也是你的风光。
“可惜她现在身份不同,自是不可能再为妾的。尤其你若对她有这等心思,鄂邑公主岂能接受?”
广仲嗤鼻:“阿姐莫要故意拿这话来试探我。孰轻孰重我还是分得清的。一个祁元娘如何能同公主相比。
“虽有几分姿色,但与公主相差甚远,身份地位更是云泥之别。便是如今风光也不过是借了太子门下的便利,有太子为她撑腰罢了。
“可再如何她也只是个门下,公主却是太子阿姊。若我成了太子姐夫,太子愿意给她的便利,难道不会给我?”
广云轻笑起来:“算你脑子清楚,我还怕你见了美色就迷糊了心呢。”
广仲不以为然,嘴角哂笑。
就算是为美色,也当是为鄂邑公主这等美色。祁元娘不过腐草萤火之光,如何与日光争辉。
更何况这可是个拒绝了他选了个小学徒,狠狠让他丢了脸面之人。
他就要纳回家,也是报复为先,为其迷糊?呵。
“同阿姐说说,你与公主进展如何了?”
“自然顺利。阿姐等着便是。”
广云挑眉:“你倒是自信。”
“那当然。若是皇后的三位嫡出公主,我不敢保证。可对付鄂邑公主这等不受关爱,不被重视的,我自有手段。
“你和阿母总说我这些年流连花丛没个正经。但我这花丛也不是白流连的,自然知道怎么拿捏女娘的心。她缺什么,我给什么便是。”
自傲自负且自大。
广云蹙眉:“鄂邑再不受宠也是皇家公主,心性见识非你从前接触的一应女娘可比。你悠着些,莫要大意。”
“好了,阿姐,我知道的。”
再是公主,不也是女娘嘛,女娘的心思就那么些,好猜得很。、
广仲不以为然,不悦道:“阿姐就不能对我有点信心,莫非我在阿姐眼里便是这等做什么都不成,连最擅长之事都办不好的人吗?”
弟弟是个顺毛驴,不开心了呢。
广云将要出口的话咽回去,笑着哄道:“好好好,是阿姐的错。阿姐跟你赔罪。阿姐自是信你的。不过你自己掌握好分寸,若觉得时机差不多了,动作便尽量快些。”
广仲怔住。
广云笑容消失,神色严肃起来:“王家那边托了王夫人的关系,让她帮忙在陛下耳边说好话。据我所知,陛下已经应了。
“因考虑到长幼有序,想先将卫长公主的亲事定下。帝后观察了一阵,对最近平阳侯曹襄的表现十分满意,明旨这个月便会下发。之后就是鄂邑与王充耳了。”
广仲心头一紧,也就是说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
想到貌美如花,巧笑嫣然的鄂邑,再想到王充耳。广仲恍惚有种自己心爱的东西硬生生被人抢走的感觉,不甘与愤怒涌上心头,眼神逐渐阴鸷。
王充耳仗着比他长一辈,从前就处处压他一头,抢了他不少看中的东西。难道这回他还要让吗?
广仲握紧拳头。
不,绝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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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将琉璃街的建议提出来,朝廷如何有序布置刘据就不管了。
毕竟他从弹幕哗啦啦刷屏的几千条评论里记下关键要点,然后去其糟粕,取其精华,勉强总结出一二适用方案,已经很累了。
凭什么后面的活也得他干!
不干,不干,就不干。
刘据每日读书玩耍,再吃吃喝喝,十分悠闲。盘算着他父皇应该忙得差不多了,事情商议结果、具体章程都出来后,才让丰禾端着两份碗前去清凉殿。
刘彻冬日居温室殿,夏日便居在清凉殿。
经过禀报,刘据顺利入内,亲自将丰禾手中的冰碗接过来捧至刘彻食案上。
刘彻轻笑:“这是什么,又是你让庖人新近钻研的?”
“嗯。这个叫水果冰沙。将冰块碾成碎沙,配去腥熬煮过的牛奶,再浇上榨好的果汁就行了。
“制作上同我们以前吃的冰镇果汁相似,略有一点点不同。但吃起来更加爽口。大夏天来上一碗最是沁凉舒服。这碗是葡萄的。这碗是桃子的。父皇快尝尝。”
刘彻很自然选了离他更近的葡萄,吃一口,确实沁凉舒爽,乃夏日上佳饮品。
“是不错。”
他喜欢的东西父皇也喜欢,刘据更高兴了,一边吃着自己桃子味的,一边眼珠子往刘彻碗里瞥。
刘彻忍俊不禁,拿起勺子喂给他,刘据吃进嘴里,眼睛都眯了起来,特别享受:“还是葡萄的好吃。西域的葡萄甜。”
刘彻失笑:“你既更喜葡萄为何不选这碗。”
“当然要父皇先选。”
说得理所当然,刘彻眸中笑意更深了,却还是狠心将刘据手里的冰碗夺过来:“这东西太凉,你还小,脾胃弱,尝一点就好,莫要贪吃。”
刘据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双手:……
啊啊啊啊,你认真的吗!我好心给你送吃食,你居然把我的也抢走。不带你这么当人阿父的。
刘据抿着唇很不高兴,目光死死盯着刘彻手边的两个冰碗,眼巴巴的,好不可怜。
刘彻硬着心肠,招手让侍女端了盘葡萄来放到刘据面前:“你既爱吃葡萄,吃这个便好,用冷水镇过的,也凉爽。”
刘据气鼓鼓,却无可奈何,只能赌气般捧过葡萄往嘴里塞,一口一个恶狠狠。
眼看着刘彻将两份冰碗吃完,刘据脸都绿了。
合着你不让我吃,是因为想自己全吃了!
大人就是讨厌,讨厌。等我长大,自己做主,想吃多少吃多少。哼。
刘彻忍俊不禁。
刘据瞄到他放在桌案的竹简,突然想起他此来的目的,眨眨眼道:“这是关于父皇住处窗户改造的奏本吗?”
“是。今日工匠来量过尺寸,约莫过两日便会动工。”
既然有玻璃可替代窗纸窗纱,那宫中的改造自然在第一位,尤其皇帝。
刘据兴奋起来:“父皇的宣室殿、温室殿、清凉殿都要改,母后的椒房殿也得改。”
刘彻失笑:“还有你的长乐宫,都改,一起改。”
刘据眼珠转动:“那可是大工程,尤其父皇这边,我觉得还可以让人规划一下,做个跟那日所见一样的花房阳台。”
刘彻确实有这个想法,但显然他很懂刘据,刘据绝不是为了满足他舒适享乐需求这般建议,那模样必定在打别的主意。
“你想做什么?”
“父皇,这边做改动,敲敲打打的,自然会扰到你的日常起居。不如我们去上林苑住一阵子,待这边改动完成再回来?”
刘彻:……合着宫里这么多地方,就没别的宫室给朕挪用了是吧。
刘据掰着手指数上林苑的好处:“夏日炎热,上林苑依山傍水,比宫里凉爽得多,避暑最为合适。
“那边本就有宫室,建章宫虽还未完全建好,却也完工七七八八,不影响居住。我们往日偶有过去,都是住在那里。这回住久点也完全没问题。”
越说越觉得可行:“将母后阿姐舅舅表哥都带上。再邀些皇亲朝臣伴驾。父皇不但能每日正常处理朝政,闲暇还能跑马狩猎。
“或是我们再组织几场蹴鞠赛、马球赛。劳逸结合,岂不比困在宫里强。”
刘彻:……朕好像还没答应呢,你就规划上了。
刘据话锋一转,拉着他的衣袖又道:“父皇,少府寺卿这两日还同我说了件事。”
眼珠子骨碌碌乱转,双手垂下对着手指,表情谄媚又讨好,一眼可见其小心思。
“父皇你看,我弄出玻璃和众多衍生品,还提出好多绝妙的建议,功绩是不是很大?”
刘彻眯着眼点头:“功绩确实不小,所以呢?”
刘据瞬间抖擞起来:“既然如此,祁元娘立功当重赏。我立功,有没有赏?”
刘彻勾唇不动声色,一言不发看他表演。
“父皇,为了建设琉璃街,我把博望苑都让出来了。少府寺卿说,那边无法再给我建别院苑囿了。”
刘彻一顿。他差点忘了这层。那边已定为琉璃街,博望苑确实不再合适。
他看向刘据:“你想另外选址?”
“是要另外选址,但我们这回不如简单点,别太麻烦了。”
刘彻:???
刘据咳嗽两声,轻轻嗓子,试探道:“就建上林苑旁边吧。与上林苑毗邻,我无论想跑马还是狩猎、游玩,一匹马蹬蹬蹬就能过去,十分便利,就不必额外给我圈地修建林园马场了。
“只需造些屋舍院落,最多搭配点假山花草,工程量少了大半不止,省时省力还省钱。节省下来的这些可以用来做其他更有意义的事,对不对?”
刘彻:……说得冠冕堂皇,真以为朕不知道你那点小心思。
不就是想共享朕的上林苑吗!你怎么不直接说让朕把上林苑给你得了。
呵!
刘彻瞥他一眼:“你特意将展示所用店铺与镜子迷宫建在博望苑,更是力主琉璃街建设一事,是不是就打的这个主意?”
刘据连连摆手:“没有!绝对没有。我才不是那种人呢!我不过是见事已至此,就干脆顺势而为一下罢了。我才没有那么想呢,父皇怎么能这般看我。”
刘彻:……那你可真会顺势而为。
“父皇,你就答应我吧,好不好?”
眼睛一眨一眨,好似狸奴幼崽一般。
见刘彻不为所动,刘据脑袋耷拉下来,可怜兮兮,委屈巴巴:“好吧。我知道了。我……我只是想同父皇挨着而已,不想跟父皇那么远。到底是我逾矩了,不该打父皇上林苑的主意。”
刘彻:……你居然还学会以退为进了!
明知他的小计俩,刘彻忍了又忍,忍住了没让他吃冰碗,这回实在没能忍住自己心软:“罢了,朕从上林苑边上划拨一块地给你。
“如此建好的博望苑既能独立于上林苑之外,前通大道,后也可连接上林苑。方便你两厢往来。”
刘据眼睛锃亮,跳起来抱住刘彻:“父皇最好了。多谢父皇。父皇万岁!”
喜形于色,雀跃难当。
刘彻无语又无奈,嘴角不自觉勾起。
儿子想把苑囿建在自己旁边有什么错!这是儿子亲近自己的表现啊!更何况据儿还这么小,依赖他不是很正常?
就算有点别的心思,不就是为了方便跑马玩乐吗!
多大点事,宝贝儿子这么聪明这么能干,为他做了多少事,解决多少难题。这么点小要求,依他又何妨!
刘彻拍板决定:要划地,给!要避暑,去!
走起。
一到上林苑,刘据便宛若乳燕投林,整日在各处穿梭,仗着自己已经学会骑马,雄气赳赳,不论什么活动都想上场插一脚。
跑马狩猎自不必说,就连马球蹴鞠也不再满足于一旁观看,打不过年岁长的,就下令让朝臣们带上家中与自己一般大的小儿郎玩。
前者试了两回,终归年岁小,技术弱,球与马无法兼顾,若不是侍卫在一旁护着差点摔下马背,不得已只能放弃,转攻蹴鞠。
日日风风火火,没个消停。不过数日,就与卫不疑一起打遍“娃娃帮”无敌手,顺利奠定自己孩子王的地位。
场外,霍去病啧啧称叹:“这俩小不点还挺厉害,似模似样的。”
刘彻亦有所感:“果然孩子还需与同龄孩子玩耍,据儿与这群小子嬉闹起来更有活力。”
霍去病挑眉:陛下,你用错词了,这哪是更有活力,分明是更能折腾。这几日刘据带着他们,就差没上房揭瓦了。
刘彻不觉得,刘彻很高兴。
儿子活泼好动,能文能武,还机缘巧合去过仙境,得奇遇仙缘,简直是他的梦中情儿。
他笑看卫青:“仲卿,朕瞧着就该经常带不疑入宫,早前便这么说,偏你太守规矩。似去病幼时,一月里小半月都住在宫里呢。”
卫青低首静听,并不多言。没有直接拒绝帝王,也没有一口应下。
倒是霍去病挑眉:“盖因陛下疼臣,臣现今也一样。一月里小半月住在宫里。陛下不赶臣,臣便不走。”
刘彻哈哈大笑。
正巧刘据与卫不疑结束赛事下场过来:“父皇这么高兴,在说什么?”
刘彻告知原委。刘据睨了霍去病一眼:“表哥,你这一个月,一半时间住宫里,一半时间住舅舅府上,父皇赐你的冠军侯府都要生灰了吧。”
霍去病哼哧:“呦,你不喜欢我住宫里,那我便都住舅舅府上去,日日陪不疑玩。不疑,你说好不好?”
又来这套。
不等卫不疑回答,刘据翻了个白眼:“幼稚。当我还是三岁小孩呢。我现在已经不上你的当,不吃这套了。”
众人:……
霍去病:……你不是三岁,也就六七岁,说我幼稚?咱俩到底谁幼稚!
刘彻掩唇偷笑,将刘据拉到身旁,一边吩咐侍女为其擦汗,一边询问:“午后准备做什么?”
“今日午后休息。”
刘彻微讶。这几日刘据每日活动都排得满满当当,居然还有不做安排的时候?
霍去病更是诧异:“今日下午我们有场狩猎赛,你不去?”
刘据嘴角撇了撇:“你们的狩猎赛,我去作甚,凑数吗?”
霍去病:???
你往常不也是凑数,不都很积极?
刘据哼哧,眉眼扬起,心中自有主张,却没有说出来。
到得时辰,眼见狩猎赛马上开始,刘据神神秘秘叫来石邑往山上去。至得山峰处,在峰顶凉亭坐下,让侍女铺上桌布,摆好瓜果饮品,笑嘻嘻伸了个懒腰。
石邑扫他一眼:“山顶风大,好好的狩猎不瞧,来这吹风?”
刘据轻嗤:“就是为了更好的观赏狩猎赛我才选的此地。这可是我让侍卫提前来踩过点的最佳观赏位。”
他指向对面山腰:“看,狩猎赛在那块,这里望过去是不是一览无余?”
石邑无语:“这么远,还有树木遮挡,连个人影都瞧不见。”
“谁说瞧不见?我有法宝。”
刘据手腕一翻,从身后摸出一副望远镜来。
石邑惊呆了:“这……这是……父皇不是勒令必须保密,不让用吗。你哪来的?”
刘据挑眉:“我做出来的东西,便是父皇下了死令,我还能没有?至于保密,放心好了。今天我带的人全是当日在场的,早就知情。因为这个,我连不疑都没叫呢。”
石邑扫视一圈,确实如此。不只为此没带卫不疑,也没带侍卫。不过上林苑安防不用担心,石邑放下心来,立时高兴道:“快给我看看。”
刘据抬了抬下巴,自有侍女另取了一副望远镜递给石邑。
两人拿着望远镜调试着距离和方位。
“啊,我看到了,那是曹襄表哥。”
“阿姐,阿姐也在。”
“我找到去病表哥了,他在最前面。”
刘据撇嘴:“他每回都是一马当先,甩别人一大截。无论跑马还是狩猎,但凡他上场的,就没人能赢过他。也不知道他这么玩,别人还有什么意思。连个悬念都没有,多没劲啊。”
话音刚落,隐约间好似有声响传来,刘据愣住,还来不及反应,盛谷已然蹙眉:“是马蹄。”
狩猎场不在此处,按理这个时辰此地不会有人来,是谁?
心念刚起,盛谷转瞬面色大变:“这马蹄声音不对。余穗,带殿下与公主走。”
然而已经来不急了。
马蹄渐近,伴随着狂啸的鸣叫跑至眼前,堵住下山的唯一通道。
盛谷余穗只能护着二人退至凉亭。
刘据定睛看去,这才发现马背上还有一个人,已然无法坐立,只能死死抱住马脖子以图求生,口中拼命喊“救命”“停下”,一通惊慌失措的嚎叫,语无伦次。
而那马显然已经失控,完全不听主人使唤,横冲直撞,一会儿俯身,一会儿后仰,左右摇晃,动作极大,悲鸣声阵阵,宛若凄厉哀嚎。
盛谷瞄了眼“疯马”后面的下山之路,自知这般躲着不是办法,照“疯马”如此模样,恐下一瞬就会冲过来。
她与余穗对视一眼。余穗挡在二人身前,浑身戒备。盛谷起跑冲刺,纵身一跃跳上马背,拉住缰绳,想强制将马勒停。
然“疯马”挣扎的力道极大,盛谷很是吃力,一人一马僵持着,若给她时间,或许能成。但偏偏有个变数。
马上之人察觉有人上马,转而抱住她的腿:“救我救我,我是盖侯之子,太后外甥。不管你是谁,只要你救了我,我必有重赏。”
盛谷脸色大变,呵道:“放手!”
马上之人已经惊惧万分,宛如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哪敢放手,反而越抓越紧。
盛谷神色更为难看,本来与马儿僵持之势开始倒转。盛谷身体受制,力有不逮。但见马儿又一个后仰嘶鸣,马上两人齐齐被摔落下来。
盛谷有功夫在身,顺势在地上滚了两圈,勉强泄了大半力道,支撑着爬起来。见马上空空如也,她没了顾忌,眸中寒光一闪,自袖中抽出一把匕首,再度跃身而上。
这回没了扯后腿的,盛谷顺利许多,为保周全,也不必勒停了,直接将匕首刺入马脖,立刻跳马,如先前一般朝草地一滚,安全落地。
与此同时,马匹轰然倒下,脖颈鲜血直流,口中还有白色泡沫溢出。
危险去除,刘据自亭中而出,走到落马之人身边,微微一怔。竟真是盖侯王信之子王充耳。
但见他浑身多出擦伤,没有盛谷那样的身手泄去力道,还好巧不巧脑袋撞在石头上,鲜血已渗出大片,面色惨白,已经进气多出气少了。
刘据睁大眼睛,错愕不已。
不是吧不是吧。他都好些时日没让左监说案卷故事,更没接触过刑狱卷宗了,怎么还会遇上这种事。
转念一想,不对不对。不一定是他。那什么吸引力法则和所谓凶案体质针对的都是案子。可谁说这就一定是案子而不是意外?
刘据下意识将目光缓缓转向石邑。
是阿姐吧。阿姐不也有那奇奇怪怪的体质?弹幕怎么说来着,这叫天选狗仔新闻人。
对八卦新闻之类的东西有着特别的天赋,每次都能打听到一手消息。那么这回直接撞上新闻现场,也很合理吧。
嗯,是的。一定是阿姐,绝对是阿姐。
甩锅甩锅,必须甩锅。
石邑:……你礼貌吗?
第 46 章
建章宫。
上方刘彻铁青着脸, 面沉如水。下首刘据老老实实跪着,心头惴惴。
“为何去那等偏僻之处?”
“为何不带侍卫?”
严词厉色,声音冷沉。
刘据心尖颤了颤, 满脑子都是。
怎么办,怎么办。现在怎么办啊。我要怎么回。
望远镜肯定是不能说的。这一说岂不罪责更大?毕竟那是父皇三令五申不许碰不许提的至高机密。
“我……我……”
刘据支支吾吾, 苦思冥想半天都没找到合适的理由。
刘彻轻呵一声:“既不肯说就继续跪着吧。”
转头处理政务, 一个眼神都不再给予。
刘据:……
低头绞着手指, 不知所措, 还有点委屈想哭。
有内侍来报:张汤求见。
刘彻言准,张汤入内,第一眼就见到跪着的刘据,略微顿了下转瞬恢复如常,只当没瞧见, 上前面见帝王。
刘彻开口:“可查过了, 王充耳的马为何会失控,是意外,还是人为?”
意外还是人为?
刘据神色一动。
不错, 这个得弄清楚。这关系到他是不是真被那什么鬼的吸引力法则和凶案体质缠上了。于是竖起耳朵仔细听。
张汤躬身道:“时间尚短, 具体如何尚未查清, 但臣让仵作验过马匹, 发现马儿曾食用过醉马草。”
刘据疑惑:醉马草?什么东西?
心念刚起,张汤已经开口解释:“醉马草全株有毒,毒性对马匹最甚,其次为牛羊。轻则致疾, 重则致死。
“醉马草如其名, 中此草的牲畜,宛若醉酒。或不能起立, 呈沉睡之态;或狂躁不安,状似疯癫。量少时多为前者,量大时多为后者,还会伴有腹中绞痛等苦楚,煎熬难耐。”
刘据拼命点头:“对对对。那匹马就是后者。而且观它当时情形,声嘶力竭,悲鸣哀嚎,确实仿佛十分难受。症状全都能对上。”
话音毕,张汤顿住。刘彻眼神扫过来:“你倒是听得认真,要不要朕再给你搬个椅子,让你听得舒服些?”
刘据:!!!
身子一抖,立刻低下头,重新端端正正跪好,抿紧双唇,再不敢言。
心中懊恼不已。
啊啊啊,要死了,他怎么忘了还在受罚,顺嘴就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刘彻一声轻哼,转头看向张汤。
他素来尚武,骑射属武艺中最寻常的项目,加之于战事而言,战马十分紧要。因而对于醉马草,相比刘据的一无所知,刘彻是稍有了解的。
“据朕所知,醉马草如人一般,颇有些跋扈性子,十分维护自身领地。生长四周,难有其他野草存活。”
张汤恭敬回答:“是。上林苑的地界虽能长醉马草,但并非其最佳生长之地。
“尤其此乃皇家苑囿,更是陛下闲暇时常来跑马狩猎游玩之所,还养了一群马在里头,不但有精心照料的马奴,还有诸多戍卫并定期巡察林中草木的人员。
“若苑内长有醉马草,不会无人察觉,亦不会从未见此类事件发生。更何况仵作与侍医说,马腹中取出的醉马草残留不似野生,像是处理过的。”
刘彻神色未动,示意张汤继续。
张汤:“另外,臣还让人仔细检查了马厩与食槽,以及所有苑内囤放的草料,皆未发现醉马草的痕迹。”
也就是说,王充耳的马很可能不是误食,而是别人故意投喂。
“仵作与侍医都说,醉马草从食用到发作,时间不会太长。尤其仵作将马匹剖腹,发现腹中还残留少许醉马草未被化解。
“出事马匹是王小郎君从家中带来。陛下居上林苑避暑,令皇亲伴驾,朝臣随同。但皇亲朝臣不会日日宿在此地。偶有夜宿,其余时候仍旧归家。
“王小郎君虽昨日归过家,但今日辰时三刻又骑着这匹马过来,事发时是申时正。这期间一直在苑内,未再出去过。”
辰时三刻到申时正。
刘据掐指算了算,有近四个时辰,这么长的时间,若是在家中便已被喂食醉马草,早就在腹中消化殆尽死翘翘了。
所以张汤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马是在苑内被投喂的,甚至出事前可能刚被投喂不久。
醉马草是凶手自备,并且事发后,上林苑戒严,严禁进出。凶手此刻应当还在苑中。
刘彻神色凛然:“继续查,务必查清原委。朕要知道是谁所为,这么做单纯是想谋害王充耳,还是借王充耳另行他图。”
“他图”为何,刘彻没有明说,张汤却十分了然。
他余晖扫了刘据一眼,低头道:“诺。”
张汤告退,刘彻看向刘据,鼻尖冷哼。
刘据非常识时务地表示:“父皇,我错了。”
“朕是否说过,让你不论去哪都需有侍卫跟随。你的太子亲卫是用来做什么的。若你今日带着他们,怎会出这样的事。”
刘据抿唇,不太理解,小声嘀咕:“我没带也没出事啊。一匹疯马而已,余穗盛谷便能搞定,根本到不了我跟前,更伤不了我。”
刘彻一口老血梗在喉头。
这孩子就不会多想想吗!
上林苑这么大,今日狩猎场定在山腰,不在山顶,彼此距离并不近。按理王充耳该在狩猎场驰骋比试,为何会出现在那里?
若说是疯马不受控制慌不择路带着他跑去的,如何避开狩猎场中众人跑那么远?而且怎么别的路不择,偏偏择到刘据跟前去。
此事十分蹊跷。
幸好唯有一匹疯马,若有两匹,三匹,更多匹呢?或是除疯马外,还有旁的“疯人”,亦或其他呢?
余穗盛谷虽会功夫,功夫还算可以,但也仅仅是可以,算不得佼佼。对付寻常情况可以。但若形势严峻,敌众我寡就力有不逮了,自是无法替代侍卫的。
见刘据一脸茫然,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何这么大火气,刘彻既气闷又无奈,想到他现今的年岁,终是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两分:“过来。”
刘据一喜,踉跄站起来,屁颠屁颠走过去:“父皇,我保证不会有下次了。往后一定去哪都带上侍卫。”
刘彻轻嗤:“那还私自玩望远镜吗?”
刘据顿住,低头看着脚尖,眼睛偷偷瞄向刘彻,看一下又快速收回去,相当心虚:“原……原来父皇都……都知道啊。”
刘彻:呵呵。
你当你不说,石邑跟余穗盛谷也都不会同朕说?
“我……我很注意保密的,没有乱用。父皇说过这是重要军器,不可外泄。我都明白,都记着呢。”
正因为记着,所以为防泄密,一个侍卫都没带!
想到此,刘彻火气又升上来,顺手卷起案上的竹简反手朝刘据屁股用力抽过去,啪啪就是两下。
刘据直接被抽得身子一歪,条件反射般叫出来。
嘶,啊啊啊,好痛好痛。
淦!合着你叫我过来就为了揍我吗?呜呜呜,亏我还以为你心疼我跪得久,决定放过我了。
啪,再一下。
“歪歪扭扭做什么,转过去,站好!”
屁屁好痛,我不过动一动想舒服点,怎么就歪歪扭扭了。还让我转过去站好,是因为我现在这个姿势,你不好揍,稍微变幻一下位置更方便你打吗?
刘据猜到刘彻的意图,不是很想照办。可抬头对上刘彻吓死人的眼神,又不敢不办。只能磨磨蹭蹭挪了挪脚步,闭上眼睛,双手成拳,等待“赴死”。
刚站好,果不其然,竹简立刻横扫过来。
啪、啪、啪……
接连好几下,刘据闷哼出声,前头还强忍着,后面见刘彻这架势不太对。
态度不对,力道不对,哪哪都不对,与以往罚他的时候完全不一样。心里又慌又怕,兼之确实疼得很,到底没忍住嚎叫出声,一边抽泣一边求饶。
“父皇,疼,疼,疼!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好疼。你……你轻点,轻点好不好,我……我快站不住了。父皇!呜呜呜……”
刘彻动作顿住,抬头瞧他一眼,那泪眼汪汪、委屈巴巴的模样好不可怜。
再看他两股颤颤,身形摇晃,握着竹简的手抖了抖,心里突然有些后悔,又怕他不知教训,面上没表现出来,却终是将竹简放下,只板着脸,声色俱厉:“这次便罢了,若敢再犯,朕决不轻饶。”
刘据赶紧点头:“不会了,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见他态度良好,刘彻冷哼一声,终于松口:“出去吧。”
刘据如蒙大赦,捂着屁股遁逃。
因跪了好一会儿,双腿有点酸麻,小屁屁还挨了顿揍,受了伤,走路一瘸一拐的,有些不太自然。但这也不影响他逃离的速度,生怕晚一步又被抓回去打一顿般。
身后刘彻瞧在眼里,一时竟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殿外,卫长霍去病等人候在不远处,面露担忧。
刘据瞧见他们,立时将捂在屁屁上的手收回来,调整姿势,装出无事发生的模样:“阿姐,表哥。”
霍去病早看在眼里,轻嗤:“挨罚了吧?”
刘据脸色变了变,不想回答这个问题。我都装没事了,你就不能别问吗。
他目光转向石邑,十分委屈:“明明是两个人一起的,为什么只罚我。”
石邑:???
你什么意思,见不得我好?
石邑怒瞪:“那是因为父皇明察秋毫,知道我是被你拉去的。去之前我根本不知道你要去哪,去做什么。
“而且不带侍卫也是你的决定,你做的主。我什么也没做,与我何干。这都要罚我,那才没道理呢。你非得带累我是不是!”
刘据心虚地移开视线:“这么凶作甚,我不过随口问一句。”
石邑怒目再瞪。
刘据讪讪笑了笑,迅速转移话题:“王充耳怎么样了?”
卫长言道:“幸亏你们当时在场,盛谷稍懂几分医理,随身又带着救急之药,当下立刻做了处理,又及时传信回来,侍医赶得快,命暂且保住了,但人还昏迷着,能不能醒来端看他的造化。”
刘据嘶了一声,看来比他想象中要严重。
他蹙眉说起刚刚张汤提到的醉马草之事,歪头轻叹:“这事不简单啊。”
除石邑年幼,性子大大咧咧外,其余人皆是神色一凛:“是不简单。”
但显然刘据的“不简单”与众人似乎并不相同。
刘据纯纯好奇,谁跟王充耳这么大仇,使这种技俩,明显是要弄死他。余者所思倒是非常一致地“阴谋论”,与刘彻不谋而合。
刘据摸着下巴:“我得去瞅瞅。”
众人侧目。
石邑翻了个白眼:“你消停点吧,刚挨了罚还不老实。”
“就是因为挨了罚才更要弄清楚。你想想,我都为此罚跪又挨揍了,不得知道这事是谁搞出来的吗?这可都是拜他所赐,不把他揪出来,那我多亏!”
刘据摸摸小屁屁。
嗷,好痛的。父皇下手贼重。可那是父皇啊。父皇打他,他唯有受着,又不能还回去。但这打总不能白挨,所以只能找罪魁祸首。
该死的幕后凶手。
报仇,报仇,必须报仇。
本殿下什么都吃,绝不吃亏!
有仇不报非君子。
刘据双颊气鼓鼓,他扬了扬眉:“父皇说过,我可以随时找左监查阅卷宗,通晓案件。时间可以由我自主安排。
“此事虽是张汤负责,但作为廷尉三监之一,他或会从旁协助。即便没有参与其中,对彻查的方向与进展也定然清楚。我现在就去问他。”
刚走两步,便听身后揶揄的声音响起:“你就这么走着去?”
刘据狐疑,下意识想说不走着去怎么去,就这么点路,莫非还骑马吗?
一转头就对上霍去病促狭的眼神,目光意味深长瞄着刘据的小屁屁,再瞄刘据那明显不对劲的走姿。
刘据身形登时顿住,又羞又恼,一张脸憋成猪肝色,狠狠瞪回去。
这什么臭表哥啊,看破不说破懂不懂,不笑话一下自己会死吗!
“张汤刚来禀告过,该说的都同父皇说了,我在旁边听得很清楚。查案是需要时间的。哪里这么快就有新进展。咳,所以……
“所以他们此刻肯定正忙着,我就不去打扰他们办案了。丰禾,你去同左监说一声。若有新情况,让他派个人来同孤汇报一声。孤先且回屋休息。”
刘据给自己找了个台阶,愤愤跺脚转身。
然而气极之下跺脚太用力,牵扯到微麻的膝盖和受伤的小屁屁,痛得刘据身子一抖,嘶又是一口凉气,但抿着嘴硬生生忍下来,不愿让人看了“好戏”。
可霍去病偏偏不肯放过他,十分“好心”地提议:“不如我抱你回去吧。”
刘据:……哪壶不开提哪壶,你果然是不笑话我会死!
咬牙切齿jpg。
“不用,我自己能走。”
刘据说得相当硬气。
不就是跪了会儿,挨顿揍嘛。有什么大不了,至于走不动路?
哼,男子汉大丈夫,孤才不是这么娇气的人呢!
至于说不娇气,为何刚才在刘彻面前哭哭啼啼求饶?
咳,什么哭哭啼啼,那叫好汉不吃眼前亏。
弹幕都说了会哭的孩子有奶吃。孤若不可怜兮兮哭一哭,装得严重点,怎么惹父皇心疼?父皇又怎么可能那么快停手?屁屁指定要受更大的罪。所以这叫识时务者为俊杰。
这跟娇不娇气矛盾吗?一点都不矛盾。
刘据横霍去病一眼,昂首挺胸,虽一瘸一拐,仍大步向前,努力走出六亲不认的嚣张步伐。
身后,霍去病哈哈大笑,卫长诸邑亦是忍俊不禁。
刘据:……气死孤了,气死孤了。
天下怎么会有这么讨厌的表哥,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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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亲居所。
探望完王充耳出来,修成君与儿子女儿返回住处。
修成君随口感慨说:“好好的,怎么就出了这种事。他还这般年轻,又是好容易得到的老来子,这若是醒不过来……”
话还没说完,但见女儿广云使了个眼色,令侍女退至屋外,将房门一关,直接把广仲揪过来:“你老实跟我说,王充耳的事情是不是跟你有关?”
修成君睁大眼睛:“怎……怎么回事,王充耳出事怎会与你弟弟有关?”
广云朝广仲一抬下巴:“那阿母得问他,看他都做了什么!”
广仲眼神闪躲,十分心虚:“我……我能做什么。”
“哼。”广云冷嗤,“王充耳出事后,别人都是惊讶、诧异且疑惑,你却是又欣喜又紧张,还有些担心。
“往日也没见你跟他关系多好,这回倒是积极打听消息,还催着我们去探望。到了那边,听闻结果与打探的消息一致,不知能不能醒,何时能醒。你眼睛都亮了一瞬。
“后来王家人个个义愤填膺,说必会请求陛下,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把罪魁祸首抓出来千刀万剐,你脸色又变了,又青又白。
“旁人或许没注意,可我早觉你不对劲,一直盯着你。我是你阿姊,能不知道你这番表现代表什么,你分明心里有鬼!”
广云语气坚定,广仲知道瞒不过去,偏身坐到一边不说话。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修成君双目瞪圆,不敢置信,被骇得神魂聚散,脚下一个趔趄歪倒在塌上。
她颤抖着手指向广仲:“你怎么敢!你怎么……怎么敢做出这种事!”
广云更是一巴掌拍过去:“你知不知道自己闯下多大的祸!”
广仲脑袋挨了一下,很是不服:“不是你跟我说时间紧迫,让我动作快点吗!”
“我让你快点是对公主,不是让你去杀王充耳!”
广仲冷嗤:“陛下既已有了决定,公主怎能左右?不杀王充耳,我如何取而代之。
“你之前说只需我与公主两情相悦,再联合田家向陛下恳请。可王家也许了田家好处,田家摇摆不定。你说帮我想办法,也没见你想出来。”
广云咬牙:“我这不是在想吗,我已经在办了。王家可以走王夫人的路子,我们为何不能。我这阵子不只往王夫人跟前跑,还去皇后身边走动,你以为是为什么。
“我不就是想旁敲侧击试探皇后的态度吗。鄂邑非她所出,若皇后对其嫁给谁无所谓。我们倚仗皇后不比王夫人更便利更有用?”
广仲蹙眉:“你太慢了,来不及了。陛下已经写好旨意,只等从上林苑回宫就下发。”
你太慢了?
什么意思?这是怪她吗?
她忙忙碌碌,费尽心机,他不声不响给她捅出这么大的篓子,还怪她?合着还是她的错了!
广云气得浑身颤抖。可是能怎么办。这是她看着长大的阿弟,是她一母同胞、血脉相连的阿弟啊。
她深吸一口气:“你便是要杀王充耳也好歹做干净点,怎能将事情闹到太子跟前去!”
说到此,广仲也很郁闷:“大家都在山腰狩猎场,峰顶那边偏僻,无人会去。我便是想到这点才将他引至那处。
“若在狩猎场出事,必有人发现,更有冠军侯平阳侯多位身手了得之人在场,不论谁出手,只需控制住疯马便能救下王充耳。
“唯有去到峰顶,不管是简单落马,还是摔下山坡,那般快的马速,那般大的力道,无人发现,无人救他,必死无疑。
“若运气好点,能叫马儿冲向山崖,飞跃坠落,那就更妙了。谁知道……”
广仲一拳砸在桌上:“谁知道太子会在那里!他天天带着一帮小子疯玩,都在山下。怎么今日偏去了那处,好巧不巧就被他撞上。”
广云神色难看:“太后即便故去,王家还有盖侯在。陛下总会给这个舅舅一点薄面。王充耳在上林苑出事,定会彻查。但若无太子,陛下对其无甚感情,未必会有多放在心上。
“可凡事牵扯上太子,情况便大不相同。若说此前彻查的力度会是七分,那么现在则是十分,或许更会是十二分。尤其主理此事的还是廷尉张汤。”
张汤,当年负责陈皇后的巫蛊案,直接导致陈阿娇被废,贬入长门;女使楚服枭首于市;连坐处死者三百余人。可谓“一战成名”,“战绩斐然”。
自此,张汤成为他人口中谈之色变,闻风丧胆的存在。
广仲也不例外,对于此人很是忌惮,心神不自觉抖了抖,面色都白了两分。
“这会儿知道怕,早干什么去了。旁的事上嘴不严,这事倒是瞒得紧。你若提前和我说一声,或是稍微透个信,何至于此!”
一声声怨怪,一句句指责,让广仲本就躁动不安的心越发七上八下,更觉不耐:“事已至此,毒我已经下了,王充耳也已经摔马躺在床上,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
确实,事已至此,多说无益。
广云闭上眼,深呼吸逼迫自己冷静下来,好一会儿平复心绪后问道:“说说你是怎么做的,每一步都不许漏。
“我必须知道所有细节才能想办法,看可否帮你扫清首尾,避免被张汤抓到把柄!”
修成君连连点头,催促广仲:“你阿姊说得对,快同你阿姊说。”
这不就是笃定他必会留下证据,做事不牢靠吗?
广仲不太高兴,却也明白张汤的厉害,想了想到底心生畏惧没有发作,老老实实把所作所为一一告知。
广云越听脸色越白,声音都颤抖起来:“你是说,你起了心思之后,让伺候自己的家仆出上林苑帮你购买醉马草,再送交于你,然后又让他离京躲避?”
“对。”广仲回答,“阿姐放心,他不会出卖我,也出卖不了我。我派人跟着他,只要他一出京,立刻灭口。”
广云身形摇晃,从前她以为阿弟只是不够聪明,今日才第一次深刻认识到,这不是“不聪明”,而是“十分愚蠢”。
上林苑是何等地方,在此地出事,出事的不是奴仆,而是有身份有地位的外戚皇亲,下一任盖侯。就算没有太子这个变数也必是要彻查的,而彻查必会查出入上林苑的可疑人员。
家仆出去又回,刚回又走,紧接着在京师消失。
这不等于直接告诉所有人,家仆很可疑,绝对有猫腻吗?
家仆暴露,阿弟这个主子就是重点调查对象。更别提若还灭口,主子的问题就更大了。
阿弟竟然觉得只需灭口就万事大吉?
广云看过去,见广仲一脸“就是如此”的模样,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厥过去。
她握紧双拳,深呼吸好几次才勉强让自己没晕死过去。
别的疏漏暂且不提,光这一项已经足够致命。
平日其他事不谨慎便罢,谋杀王充耳这种要命的事竟也漏洞百出。她就是女娲能补天,可这窟窿比天还大,她也补不上啊。
如今之计,盼着扫清首尾躲过张汤的调查是不可能了。以张汤的本事,不但能查到,或许还会很快。
唯有看这中间是否有其他更深的东西可寻,譬如……
想法刚冒出来,就听门外侍女声音急切:“女君,女郎,张廷尉来了,说……说要带小郎君去问话。”
房门推开,张汤直接步入室内,拱手道:“还请仲小郎君随本官走一趟。”
态度坚决,不容置疑,转头示意侍卫抓人。
这情形可不像是“问话”这么简单,尤其看抓人者的穿着,显然并非廷尉旗下,而是帝王禁军。
广云一颗心都提了起来,广仲面色大变,紧抓着修成君与广云的手:“阿母救我,阿姐救我。”
然而手指被侍卫一根根掰开,强行拉开,只余“救我”的悲戚之音在屋中回荡。
修成君哭着想追上去,被张汤堵住前路:“女君请留步,此事是陛下首肯。本官也是奉命行事。女君放心,真相如何,本官定会调查清楚。若小郎君无辜,必不会冤枉了他。”
言外之音,若不无辜,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话语撂下,张汤转身就走。
修成君瘫倒地上,六神无主,唯有拉住广云的手求助:“怎么办?现在怎么办!你弟弟……你弟弟被张汤带走,还能回来吗?他……他会不会……”
会不会死。
谋杀之罪,按律当诛。
可事情落在自己儿子身上,这个“死”字修成君怎么都说不出口。只需一想到这种可能,便心如刀绞,肝肠寸断。
广云亦是面色煞白,摇摇欲坠,但她心中仍怀着希望。因为此事虽是阿弟所为,却仍有疑问,且是极大的疑问。
陛下已经准备好赐婚圣旨,预备从上林苑回宫就公之于众。此事她都不知道,阿弟如何晓得?
还有醉马草。以她了解的阿弟,会骑马却从不亲自养马,更不通草药。他从何得知醉马草,并了解其习性?
她本是要问的。可张汤到得太快,她来不及开口。
如今只能希望阿弟敏锐一些,将这些细节全盘托出。也盼着这里面当真有问题,而这个“问题”能保住阿弟的性命。
这是阿弟唯一的生机!
第 47 章
公主殿。
鄂邑提笔练字, 一横一划写得十分认真仔细,好似完全沉浸在书法之中,然而唯有她自己知道, 她在努力通过这种方式让自己静下来,可仍是一个心神不宁, 手一抖, 笔尖晕染, 又一卷竹简写坏。
这已经是第三次了。
鄂邑深吸一口气, 握笔的手紧了紧。
即便面色再怎么一如往常,这等举动也让侍女看出不对劲来:“公主?”
“我无事。”鄂邑放下笔,吩咐道,“收拾了吧。”
这模样可不像无事,侍女张着嘴, 欲言又止, 犹豫再三试探着开口:“公主是在为张汤带走仲小郎君之事担心吗?”
鄂邑不语,便已是默认。
她的所作所为、背地谋算,旁人不知, 侍女是知晓的, 因此对她, 鄂邑倒也并无隐瞒逞强的必要。
侍女有些不解:“公主此前不是说, 即便查到仲小郎君也无妨吗?”
“若是之前,确实无妨。”鄂邑蹙眉,“可现在不一样。”
侍女想了想:“是因为多了太子这个变数?”
鄂邑点头。
广仲为人愚蠢又心思歹毒,她选他本就是看中这点。愚蠢代表他心机不深可以操控;歹毒代表他易生恶念, 可供利用。
但也正因如此, 他若出手必会留下破绽。鄂邑从想过他能逃脱,也不会允许他逃脱。唯有王充耳死, 广仲伏法,她才能完美脱身,一个都不用嫁。
所以广仲被抓在她意料之中。
她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碰,不过是说了几句话。谁能证明她与此事有关?
按照她的设想,广仲最好是出上林苑后再找个机会动手,彼时不在皇家苑囿的地界,王家即便要追究要彻查,父皇也未必会派张汤。
不过就算在上林苑,委派张汤主理问题也不大。旁人看张汤手段如何狠辣,闻风丧胆,可她深知一点,张汤是按帝王意愿办事。
他不会动帝王不想动,不愿动之人。
太后薨逝,王家田家衰落日显,虽仍有外戚皇亲之尊,在父皇跟前也有几分面子情,却仅仅只是面子情,能有多深?
一个王充耳,就那么点分量,于父皇而言,并不会太放在心上。最多是王家恳请严办,父皇派人查一查,抓出凶手处置了给王家一个交待便是。
似她这种轻飘飘的几句话,没有任何实证,仅凭臆想与猜测,无论张汤还是旁人都不会在意。
因为父皇不会希望王充耳之死牵扯到皇家身上,越闹越大,让自己面上难堪。所以不管主理此案的人是谁,都会聪明地选择把事情断在广仲这里,不会去思考她所为是否有深意。
没有人想给自己惹麻烦,给帝王惹麻烦。
所以她之前并不担心。现在……
王充耳的疯马冲向太子,甚至差点撞到太子。幸好太子无事,否则……
想到此,鄂邑面色煞白,心跳漏了一拍。太子是个大度和善之人。待自己虽不如卫长等同胞,却也不错。她从未想过要害太子。这点属实是她万万没有料到的。
幸好幸好。太子无事便是此间大幸。但如此以来,事件性质全面升级。
以父皇对太子的疼爱看重,此事必不会轻易善了。
父皇态度变化,办案之人的态度自然会跟着变化。
鄂邑心头一紧。侍女更是担忧:“那……那我们怎么办?”
鄂邑十分,一时拿不定主意。她想了又想,问道:“广仲被带走多久了?”
“两个时辰。”
两个时辰,看似不长。但广仲可不是什么硬骨头,即便罪责未定,身为修成君之子,张汤不便用重刑,却也有的是手段让他开口。
鄂邑双拳紧握,指甲嵌进肉里,渗出丝丝血迹。
就算自己做的那些事要被翻出来,也该由她亲口来说。
只是若说了,便没了退路。或许……或许不会被察觉呢?
不。不可能。
等广仲交待清楚自己的罪行,道出原委,张汤不会发现不了其中的“疑点”。
她不能抱有侥幸心理,因此失了先机,落入下乘。
不能等了。她必须有所动作。
鄂邑站起身:“我去见父皇。”
********
建章宫,帝王殿。
张汤站于下首。
上方。刘彻坐在正中,旁边是从左监处得到消息便提前一步屁颠屁颠赶过来赖着不走的刘据。
可只是一会儿,他便有些后悔了。
原因?忘了屁屁有伤!
昨日才挨的打。虽然刘彻没下死手,除气极时抽过去的前两下没控制住力道,下手略重了些外,后面都很有分寸。
可毕竟真动了怒存了惩戒之心,出手自然不会如往常一样“蜻蜓点水”,兼之小孩子本就皮薄肉嫩,更何况还是自幼金尊玉贵养着的太子。
刘据回屋就发现小屁屁红了,还微微有些肿。好在问题不大,过去一天一夜,已然好了许多,走路不再一瘸一拐,只需不骑马,日常倒是瞧不出来。
可问题是臀下座椅是木制,梆硬梆硬的,特别膈肉。
啊啊啊,都怪他太心急,怕赶不上张汤的汇报,进来就一屁股坐下,忘记让人先铺上软垫了!
刘据屁股一扭一扭,很不安分。
刘彻蹙眉,眼神瞄过去:“既不舒服便回去歇着。”
回去自然可免除屁屁受罪,但是……
刘据犹疑了,眼珠转动着,瞄向张汤又收回来,踌躇不定。
呵,都这样了,竟还惦记着案情结果!
好奇心怎就这么大。
刘彻差点被他气笑了,但想到是自己动的手,终是忍下来,点了殿内伺候的侍女吩咐:“去给太子殿下拿给软垫安椅子上,让他坐得舒服些。”
刘据小脸顿时羞红一片。
啊啊啊,说这么直接作甚,这不等于告诉别人,他屁股挨揍了吗。
刘据斜眼看向张汤,见其眼观鼻,鼻观心,一副“我是聋子”的模样,可殿内就这么点大,怎么可能听不到。
刘据皱着一张脸,硬挺挺说:“没……没不舒服。”
刘彻还能不知道他那点心思,白他一眼:“那这软垫还要吗?”
刘据顿住,权衡了一瞬。
算了,张汤还不知道要汇报多久呢,这么坐下去,明天指定走路又要一瘸一拐,表哥瞧见又得笑话他。至于回去歇着?
不行不行,他还没听到结果呢。
刘据咬牙:“还是要吧。”
刘彻哂笑。
刘据:……
他也不装了,干脆直接站起身动了动屁股,大大方方让侍女将软垫铺好再坐上去,老神在在,若无其事。铁了心主打一个“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张汤:……
等这对父子的小插曲完毕,他才终于找到时机准备开口。刘彻却没让他张嘴,而是心念一转,看向刘据:“依你之见,此事当如何查?”
刘据:啊?
不是,我就来旁听一下结果,怎么还带考教的呢?
“说说看。你不是对此道感兴趣吗,昨日还嚷着要去找左监。”
刘据:……
不是很想吐槽所谓“感兴趣”的论调。不过好在他在屋里养伤,没法出去玩,无事可干,确实思索了不少关于案情的东西。
因此突然被点名,刘据丝毫不慌:“我之前提过凶案三要素。动机,凶器,时间。那查案就往这三个方面去就好了。
“先查王充耳的人际关系,谁与他有龋禹,谁和他有仇怨,谁会想要他的命。这就是动机。凡是有动机的人,都有嫌疑。
“再就是凶器。导致王充耳出事的是疯马,而导致马匹发疯的是醉马草。那醉马草就是凶器。醉马草……嗯……”
他看向张汤:“孤听说有些东西看似有毒,却也可入药。那么醉马草除了能令马匹牛羊致疾致病,是否还有旁的作用?”
张汤点头:“有的。醉马草可用于止痛。”
刘据嘴角弯起:“凶手是在上林苑动的手,也就是说他必是上林苑内的人。而这次来上林苑的不论主子还是奴仆,都久居长安。
“醉马草能入药,廷尉之前也说过,马腹中的醉马草似是处理炼制过的。查长安所有医馆药房,看谁开过含有醉马草的药方,或是单独去购买过醉马草。”
刘彻眸中带笑,示意他继续。
“再有时间。王充耳出事,疯马死亡被仵作剖腹之时,腹中仍残留有醉马草的痕迹。说明马匹食用醉马草时间不长,很大可能是在狩猎赛中。
“那么事情就简单了。”
刘据伸出手,一根根手指掰扯:“这个凶手需要符合几个条件。一,与王充耳有仇怨,且是足够他产生杀机的仇怨;
“二,了解醉马草的习性,知道此药。三,有资格参加狩猎赛,并与王充耳相熟,能够接近他与他的马匹。”
刘据眼睛眯起来:“狩猎赛上,马匹是骑在王充耳身下的。即便他曾下马,马匹也是牵着,或者在周边,不会离他太远。这种情况陌生人如何下手?
“而且王充耳非是在山腰狩猎场出事,而是在峰顶。不可能是马匹发疯后带他跑去的。该是他出事前就已去了那边。
“那么,谁能做到悄无声息避开狩猎场那么多人带走他,或者说谁能让他自己心甘情愿跟着对方离开狩猎场前往峰顶?
“这是随便来个人都能做到的吗?尤其凶手要将他从狩猎场引走,很可能是邀约他一起去,也便是说凶手也在峰顶,或曾出现在峰顶。
“可以问问狩猎场上的人,有人见过谁与王充耳一起;或是当时人群里,除王充耳外,还有谁行迹可疑,曾落单过。
“这些人都查一查,凶手基本就可以圈定一个范围了。再结合其他两项人员名单,将重合的人圈出来,凶手就在其中,基本没跑了。”
刘彻眼眸含笑,嘴角勾起:“不错,聪明。”
不算毫无疏漏,但对于他这个年岁来说,已经相当出色。刘彻自然不吝啬给予肯定。
刘据昂着头,立时骄傲起来。
刘彻无奈失笑,转头示意张汤开始。
张汤言道:“殿下所言极是。臣便是按殿下所说的动机、凶器、时间三要素入手,分派了几波人,同时进行。
“狩猎赛时,除王充耳外确实还有一人落单许久,不见踪影,后来虽现身,可他刚出现片刻,就传来王充耳出事的消息。”
刘据心领神会:“是广仲?”
“是。并且昨日上午广仲身边一位仆从曾两次出入上林苑,最后一次出去后再没回来,臣派人去找,发现他已离开长安了。今早有消息传来,此人已死。”
刘据惊住:“杀人灭口?”
“不错。醉马草是此人为广仲购买,但并非在医馆药房,而是黑市。
“太子殿下或许不知,不论何地总有些隐秘买卖,一些不方便光明正大购买之物,大多暗中交易。所以黑市指的并非具体某个集市,而是这类生意的总称。”
刘据点头表示明白。
张汤又道:“他与王充耳略有龋禹,以往总会因一些小事争吵,或因为某些东西抢夺。”
有怨,有购买醉马草的举动,时间上也很巧合。
三要素齐全了。
刘据问道:“他认了?”
“认了。臣不过稍稍用了点手段,他便吓得什么都招了。
“是他言语激将王充耳,让王充耳答应与他来一场两人间的跑马狩猎比试。又说狩猎场人多,有冠军侯平阳侯等人在,他们只怕没多少猎物可狩,难免影响发挥。
“为保证公平公正,不如去此刻无人去之处,方便二人展现出全部本事。王充耳与他常有争斗,不疑有他,便应了。”
刘据蹙眉:“王充耳与广仲年岁虽相仿,但从辈分上论,广仲得唤他一句表舅吧。两家有亲,常来常往,有些争吵在所难免。他竟因为这个就要杀王充耳,好毒啊!”
“并非单单为这个。”张汤顿了下才继续道:“广仲倾慕鄂邑公主,得知陛下已有决议,要将鄂邑公主许给王充耳,这才心生歹念,想毁了这桩婚事。只需王充耳一死,婚事解除,他就有望取而代之。”
刘据张大嘴巴。
为了这个?竟然是因为这个?不是吧。你喜欢人你好好追啊,搞这种手段,谋害人命,还害他也被牵连无辜挨了顿揍。
啊啊啊,这什么人啊,简直脑子有病。
诶,不对。
广仲喜欢二姐?二姐跟王充耳?这都什么跟什么!
他看向刘彻,刘彻面容冷沉,神情严肃。但这份气怒不是对他的,所以刘据没觉得怕,反而更为诧异:“父皇要赐婚二姐与王充耳?”
刘彻点头。
“可是……”刘据更疑惑了,他蹙着眉,“这事我都不知道,广仲如何得知,他总不可能比我跟父皇更亲近。难道他在父皇身边安插了人,有耳报神?”
刘彻嘴角抽了抽,怒目瞪过去。
刚刚分析案情还有条有理,头头是道呢,这会儿又胡言乱语。也不想想就广仲那等人那点能耐,能在他身边安耳报神?
那他这个皇帝成什么了。当初刘陵安插人手,位置最重要的一位也只是到了公主身边,余者皆为底层粗使打扫呢。
广仲何德何能有此等本事?
张汤轻咳一声,为刘据解惑:“广仲是从鄂邑公主处听闻。”
刘据一脸问号:“二姐?”
刘彻眼睛微眯:“此事定下后,朕确实同李姬说过,也未有隐瞒鄂邑。”
“另外还有一事,臣在审问中发现,广仲知晓醉马草也是因鄂邑公主。”
张汤瞄了刘彻一眼,刘彻神色愈冷。
他弓着身子,头略低了两分,继续说:“自太子发明打马球后,京中男女少壮都爱玩,时有活动。太子更是多次牵头组织,公主们也常常下场,或与小郎君,或与其他小女娘。
“今岁开春有次打马球,广仲偶然听到下场后的鄂邑公主与几位女娘闲聊。有位女娘当日不曾上场,相熟的问她缘由。
“她说爱马病了,今日没骑来,旁的马不顺手。旁人又问如何病了。她说不知怎地突然病恹恹,躺马厩里睡觉不起身。
“别人疑惑说会不会是草料不妥,吃了不该吃的东西。鄂邑公主便提出疑问,会否误食醉马草。
“旁人不知醉马草,公主又同人解释醉马草的症状,或沉睡或疯癫,与酒醉类似。和那女郎爱马的表现确实有些契合。那女郎当场谢过,急哄哄回去查。
“广仲便是从此得知。”
刘据睁大眼睛。
这……这是不是太巧合了?
刘彻眼眸暗沉,凝眉深思。
正在这时,门外内侍禀道:“陛下,鄂邑公主求见。”
刘据:诶?
刘彻眸光闪动:“让她进来。”
鄂邑进殿,瞧见张汤,动作顿了一瞬,仍旧照常上前行礼。
刘彻嘴角勾起:“你倒是来得巧。”
这话语气不太对,让鄂邑心头咯噔,深知自己似乎晚了一步,张汤或许将什么都说了。
但事已至此,只能继续走下去。
刘彻又问:“所来何事?”
鄂邑深呼吸:“女儿听闻张廷尉抓了广仲,疑似王充耳出事是其所为,颇觉惊讶。在房中思量来思量去,觉得有一事恐涉及案情,特来同父皇禀明。”
刘彻面色平静,全然看不出喜怒,也不说话。
这副模样让鄂邑心里越发没底,七上八下,硬着头皮道:“女儿从前与广仲并无交集。去岁因打马球做过几回队友,也做过对手,但起初仍是不太相熟。
“后来有一回在上林苑狩猎,他追击的兔子突然闯到女儿跟前,致使女儿受惊崴了脚。他为表歉意,送了赔礼给女儿。
“今春花开,云娘子办了几回花宴,邀女儿参加。女儿与姐妹们都去了。宴上,广仲也在。彼此有些交谈。
“如此渐渐熟络。两月前女儿生辰,他送了女儿一份贺礼。彼时这一年里因打马球结交的人家都送了女儿贺礼,因此女儿只当寻常,未曾在意。
“及至前两日,女儿在林中闲逛又偶遇他。他说自己得了一块红玉,请人雕刻成玉佩。那玉佩精致,说与女儿的衣裳颜色极配,要送于女儿。
“既已过了生辰又不是节庆,无端送礼,女儿觉得有些奇怪。后来他拿出玉佩,女儿发现那玉佩为月牙型,似乎与他腰间挂的刚好能合成一块。
“女儿这才恍然明白,他或许对女儿有些旖旎心思。女儿既有所感,便开口问他。他当即承认,还说只需女儿点头,便请修成君面圣求父皇赐婚。
“但女儿知道自己的婚事父皇早有决议,遂如实告诉他,断了他的念头。他当时情绪很激动,问为何是王充耳不能是他。说他待我真心实意,为了我,他什么都肯做。
“女儿见他神态不对劲,想要脱身,不愿多呆,只说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女儿自然都听父皇的。一句话打发他便离开了。
“女儿曾耳闻过广仲的一些传言,他对女子起倾慕之心也不是头一回。往往过阵子就淡了。女儿以为这回也一样。
“因此王充耳出事后,女儿并没往他身上想。觉得他没这个胆子,且两人是舅甥,不至于下此毒手。
“直到听闻张廷尉抓捕了广仲,女儿才惊觉,心底开始怀疑会否与此有关。”
所说合情合理,若只是如此,倒也无过。
刘彻看向张汤。张汤点头。这便是说鄂邑所言与审讯的结果一致。
但刘彻的面色却不见好转,冷冷道:“醉马草呢?”
鄂邑愣住,不明所以:“醉马草?父皇是说王充耳疯马所食醉马草?”
刘彻示意张汤,张汤将审问调查得来的信息又说了一遍。
鄂邑惊骇不定,转身跪下来:“父皇容禀,女儿确实知道醉马草。五年前,大将军反击匈奴大捷,一举收复河南地①,俘获牲畜达百万之多。其中马匹三万余。
“父皇大喜,见这些多为战马,除大部分用于军中外,也挑了些强壮有力的赐予朝臣后宫。长姐三妹均有,女儿也得了一匹,欣喜若狂,时常亲自照料,爱若珍宝。
“因怕自己照顾不当,女儿特意向养马寺的人请教过养马之事。彼时他们同女儿说,有些东西马匹碰不到,一定要防止其食用。其中就有醉马草。
“今春马球赛听闻有马匹病倒,疑似醉马草沉睡之态,便担心是此物所致,告知对方。当时与女儿闲聊者皆是女郎。女儿哪里知道广仲在旁边。
“而且那女郎的马匹最后证实并非醉马草。此事在场之人皆可作证。请父皇明察!”
声声恳切,句句真诚。
看似纯属巧合,也确实只能算巧合。
但刘彻没有开口,甚至没让她起身,神色晦暗不明。
气氛就这般诡异地僵持着。
张汤默不作声,仍旧耳观鼻,鼻观心。
刘据看看这个,看看那个,见下方鄂邑额头已经渗出细密汗珠,脸色有些白,虽然心中疑虑丛生,到底有些不忍,张了张嘴:“父皇!”
世间之事总讲究个亲疏远近。毕竟是他阿姐,事情尚未定论,他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可刚开口被刘彻一个眼神呵斥回来。
好凶的。
刘据缩了缩脖子,老老实实坐回去。
刘彻转向鄂邑:“朕知道了。你出去吧。这几日便呆在自己殿中,不必出门了。”
这话与软禁无异。
鄂邑心头一紧,面色又白了两分,抿着唇想再争取争取,到底明白这不是好时机,唯有安分应下,乖巧告退。
她离开后,刘彻再问张汤:“目前所查就是这些?”
“是。”
刘彻眼眸深沉:“没有别的隐情?”
张汤自然明白他所指为何,躬身道:“暂未发现其他隐情。”
“再查!”
“臣领命。”
刘彻挥退张汤,心中思量。
照目前来看,不管鄂邑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似乎都是“小事”,不涉据儿。他们应该也没那个胆子针对据儿。
若是如此,自然最好。
刘彻看着刘据,慈爱地摸了摸他的头。
刘据:???
昨天才揍了我,刚刚又吓唬我,老凶老凶了。
现在这是干嘛?怎么突然变这么温柔,啊啊啊,不对劲,不会是有什么阴谋吧?
救命!
刘据浑身一个激灵,下意识捂住自己的小屁屁。
刘彻:……笑容消失。
第 48 章
太子殿。
卫长与诸邑进来时, 刘据正半趴在窗台,托腮做思考状,也不知想些什么十分入迷, 卫长叫了好几声他才回过神:“阿姐怎么来了?”
“今日一直不见你,过来瞧瞧。可是伤处还痛, 不便出门?”
刘据摇头:“已经好了大半, 不太疼了。阿姐别担心, 我无事。”
卫长与诸邑讶异:“那怎么这副模样?”
刘据蹙眉将鄂邑的事情说出来, 言道:“我想跟自己说,这些只是巧合,二姐不过说了几句话,同她不相干。可是……”
刘据欲言又止。
卫长心领神会:“可是你无法说服自己?”
刘据点头:“我当初察觉采芹有问题,父皇问我如何发现的。我说了许多点, 其中有一点便是:
“如果在连续多处地方发现同一个人的身影, 那么不管TA是谁,不管TA的言辞举止多么寻常,多么巧合, 也必然与事件有关, 甚至可能是事件的核心关键。
“这点对采芹适用, 对其他人也一样适用。二姐……二姐看似只是说了几句话。可一次让广仲得知醉马草, 一次让广仲得知她与王充耳婚事已定。
“这两个信息点都十分重要,是导致广仲痛下杀手的关键。”
刘据神色复杂,从理智上来说,他知道鄂邑的做法不对, 但情感上来说, 终究是他姐姐,他仍旧会有几分担心。
“父皇让张汤再查, 若是查出的结果对二姐不利,会如何?”
卫长看着他:“你倒还惦着她。”
神情复杂,语气意味不明。刘据一头雾水:“她就算做错事,也还是我姐姐,我当然惦着她。”
卫长顿住,摸摸他的头,轻叹一声,在刘据越发迷糊时开口道:“父皇令张汤再查的重点可不在你以为的这些疑点。”
刘据愣住:“啊?”
见他呆呆地,卫长失笑:“你真不知道?”
刘据满脸问号:“我应该知道?”
卫长:……
她但觉无奈:“旁的事情上这般聪慧,怎于此事上便不知深思细思几分呢?”
刘据歪头:深思什么?
这模样,卫长只能开口点明:“父皇是怕此乃局中局。表面谋害王充耳,实则借谋害王充耳来算计你。
“你想想,那日疯马横冲直撞,直直朝你而来。若余穗盛谷反应不及,疯马将你撞飞,或将你踩在马蹄之下,你会如何?”
会如何?今日躺在床上的便不会唯有王充耳,还有他。
刘据整个人都懵了。
当日之事解决的很顺利,他别说受伤,受惊都没有,因此从未想过这种可能。
现在被卫长说破,忽然有些明悟,惊讶道:“所以父皇打我不是因为望远镜,是因为这个?”
卫长颔首:“与其说父皇怪罪你,不如说是担心你。去岁因刘陵手笔你险死还生,那时情景历历在目,而今王充耳的情况更是摆在眼前,你叫父皇如何不怕?”
说到此,卫长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
莫说刘彻,她也是怕的,母后更甚。于父皇而言,尚有其他皇子。而她唯有这一个弟弟,母后也只有这一个儿子。
所以对于广仲王充耳,她恨不得全部弄死。即便是鄂邑,也难免迁怒。但是……
卫长看向刘据,这小子倒是半点没想到这上头去。哎。
刘据低下头,摸了摸小屁屁,忽然有些许心虚。
他之前还觉得自己做出来的望远镜,凭什么不让他玩。偷偷摸摸玩一次,还那么特别注意“保密”了,结果仍被打。父皇好不讲理。在心里吐槽了父皇好多遍。
现在得知真相,心里微微有点内疚,却仍有点小委屈。
“那……那父皇可以同我明说啊,非得打我一顿,还下手那般重。我疼了两天,今日才将将好。”
卫长轻嗤:“才疼两日便觉重了?便是要你疼,疼得越狠,记得越牢。看你往后还敢不敢。”
刘据缩缩脖子,好吧,确实不敢了。
他扁嘴,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犹疑道:“我去峰顶是当日临时决定,不带侍卫更是出发时才说出来,旁人如何得知?目前案情也已基本清明,应该与我不相干吧?”
卫长颔首:“现在看来确实只是巧合。但既然涉及你,父皇总要慎重两分,一查再查,确定完全没问题才能放心。所以才会先将鄂邑禁足,等待结果。”
提到鄂邑,刘据双眉又凝起来:“但愿她那些话也只是巧合。”
“或许不是巧合。”
旁边一直没说话的诸邑轻声开口。
卫长刘据一顿,齐齐看过来。
卫长恍然发觉,诸邑的神色不对。虽然她本就是恬静的性子,话不多,却也没有似今天这么少的。
见她面露犹豫,欲言又止,满怀思虑。
卫长灵光一闪:“你是不是发现什么?”
诸邑点头:“是察觉到一些东西。二姐……二姐其实不只说了那些话,而那些话也未必全是她所言的那般。”
刘据张大嘴巴:“所以真是二姐的手笔?”
诸邑又摇头:“倒也不能完全笃定,我也想知道答案。”
言说醉马草之事发生在三月前,而鄂邑不对劲之处更早一些。如果真是她故意引导广仲杀害王充耳,便是说她许久之前就已经开始布局。
这份谋算,这份心机,这份手段,令人震惊。
卫长沉思一瞬,扬起嘴角:“既然想知道答案,便去弄清楚。不必思来想去,瞻前顾后。走吧,我们当面去问她。”
刘据&诸邑:!!!
当……当面问?这么直接的吗?
两人同款懵逼脸。
卫长却没再多说,转身就走。
刘据急忙跟上:“长姐等我。”
虽然觉得这操作有点骚,但管它呢,这种事怎么能少了他。长姐说得对,何必思来想去,心里惦记就去解决!有刺就拔掉,痒痒就该挠。
诸邑思量了下,紧随其后。
********
鄂邑住处。
刘据三人到时,鄂邑生母李姬也在,屋内气氛有些诡异。
即便得知他们过来,两人都做过调整,李姬仍旧有几分神魂不定,面容愁苦,脸上还残留着未擦拭干净的泪痕;鄂邑神色恢复得比李姬快,却也可见些许不自然。
母女俩似乎刚刚发生过什么。
卫长略微猜到几分,却没有点破,只当不知道。
鄂邑上前将他们引入内室落座,又吩咐侍女倒水,转头与李姬道:“阿母先回去吧,我同长姐他们说说话。”
李姬张张嘴,想说些什么,却顾忌卫长等人在场,终是没能开口,犹豫再三点头应下:“好。”
待李姬离去,卫长将伺候的人都遣退,只余姐弟四人。
鄂邑有些诧异:“长姐这是作甚?”
“今日来是想问你一些事情,不便让她们在场。”
鄂邑似有所觉,心头微微一颤:“长姐想问什么,但说无妨。”
卫长也不客套,开门见山:“广仲谋害王充耳一案是否有你的手笔,或者我更准备点说,是否是你预谋策划,广仲是否为你利用?”
刘据&诸邑:!!!
长姐你这直接问还真就是直接问啊,都不委婉一下的吗?
鄂邑面色变了一瞬又恢复如常:“长姐何出此言。此事我已经同父皇禀明原委,那些话虽出自我口,却非我本意。如今闹成这样更非我所愿。
“父皇明察秋毫,定会查清楚。长姐……长姐这几句质问于我而言太严重了。”
“是吗?”卫长神色淡淡,“父皇确实明察秋毫。可正因明察秋毫,任何技俩在他面前都会无所遁形。”
鄂邑垂在袖中的手颤了颤:“长姐,此事确实非我所为。我不知道自己几句话会引得广仲生出此等恶念。若非几日前与广仲说明,我甚至不知道他对我竟有这等心思。”
“不,你知道。”
诸邑定定看着她,言语笃定。
鄂邑愣住。
诸邑接着说:“广仲的心思并非今岁才起,也并非唯独对你。去岁好几次马球赛,不论场上还是场下,他都曾有意无意靠近我,大献殷勤。
“顾虑他修成君之子的身份,最重要是见他并无越界之举,行事还算规矩,我虽不喜,却也未计较,不搭理便是了。”
还有这等事?
刘据嘴巴微张,眉宇蹙起,对广仲更厌恶了两分。
诸邑继续:“数次之后,大约是我态度过于冷漠,他有些丧气,不再上前。
“我本以为他会就此作罢,后来发现他去了你身边。你对他不似我一样冷脸,总会同他说上几句,温和交谈。”
鄂邑袖中的拳头紧了紧,却还算镇定:“他经常同我们一起打马球,偶有交谈实属平常。”
“确实平常。”诸邑点头,“你对他的态度虽不疏离,却也算不上亲热。因此我没有多想,也不曾插手多管闲事。后来他送了你几次礼物。”
说到此,诸邑略有停顿。
鄂邑言道:“确实如此,但不是赔礼,就是生辰礼,或是节庆贺礼。不仅我有,姐妹们都有。”
“是都有。可我们都不曾佩戴过,唯有你佩戴。”
鄂邑深吸一口气:“我瞧着喜欢便戴了。”
诸邑目光扫过去,带了两分凌厉:“若是喜欢怎平日不见你戴,每次佩戴都是打马球、赴花宴、跑马踏青之时,且随行人群中必有广仲在。”
若说此前鄂邑还算稳得住,那么这话属实让她心跳漏了半拍,面色倏变。
卫长与刘据亦觉诧异。
这些细节,他们全然没注意,唯有诸邑察觉到了。
刘据惊讶道:“三姐那会儿便发现事情有异了吗?”
诸邑摇头:“并不。我那会儿未曾在意,是出事后,又听闻广仲是因她杀人,仔细回忆才惊觉这许多不对,恍然发现原来事情一早便有端倪。”
鄂邑身子晃了晃,她知道自己已然暴露,可她不能认,只好强撑着说:“不论打马球还是花宴踏青,都需出门,出门与日常穿戴自有不同。”
许多女娘都是如此,出门比在家中打扮要精细。
诸邑不反驳她,而是道:“好。这点咱们先不提,那醉马草呢?你与人提及醉马草当日,我也在。
“你与那几个女郎对面而立,我在距你不远的左侧方,而广仲在你右侧方的树后与侍从说话。
“以女郎的方位瞧不见广仲,但你的方位能瞧见,我亦能瞧见。而且我分明看到你言说醉马草之前朝树后看过一眼。你知道广仲在,并且你确定他能听到才开口。”
鄂邑张着嘴,还没发音,诸邑抢白道:“你又想以‘常理’来解释吗?是。这一眼若单独看,确实算不得什么,或许只是你偶然间不经意的一瞥,看未看清也没人能证明。
“你确实可以用‘常理’来解释。可若再加上此前种种呢?
“每一次都能以‘常理’论之。可一次两次便罢,三次四次呢?甚至你所谓的‘常理’已经多达五六之数。若全是巧合,这巧合会否太多了点?”
巧合过多便成了必然。
事到如今,鄂邑也知自己无论如何争辩都成徒劳,她身子一软,瘫坐当场,面色煞白。
这般表现已然给了三人答案。
刘据愕然:“二姐为何这么做?”
卫长给出答案:“因为她不愿嫁给王充耳。”
鄂邑也不装了,直视三人:“是,我不愿嫁给王充耳。难道长姐与三妹就愿意吗?”
卫长不言,诸邑张张嘴又闭上了。
王充耳这等人,她们自然也是不愿的。所以单从这点论,她们没有立场置喙。
鄂邑讥笑出声,同时不自觉开始啜泣,眼泪滴滴滑落:“看,你们也不愿。所以我有错吗!我错就错在父皇选的人是我,不是你们。
“长姐,你知道我有多羡慕你们吗?羡慕你们能得父皇疼爱,更羡慕你们能有母后撑腰,遮风挡雨,精心筹谋。可我呢?我有什么!”
鄂邑喉头哽咽难言,深呼吸好几次才缓和过来,言道:“你们知道我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吗?我生母身份低,在宫中人微言轻,性子也胆小懦弱。
“旁人笑话我们,她说不过两句闲言,听一听也不会掉块肉,左耳进右耳出便好,不必计较。
“旁人欺辱我们,她说反正我们也没怎么样,不伤筋动骨,何苦平白把事情闹大,惹出事端,叫人厌烦;
“我羡慕长姐三妹四妹能得父皇喜爱,也想去讨父皇欢心。她让我不要出头。说她不及皇后,你们是皇后所出,自该如此。我们不一样,我只需安安分分不惹事就好。”
鄂邑阵阵苦笑,可笑声中却全是哭音:“我自记事以来,她便只教我如何隐忍如何退让,从未教过我如何反击如何进取。
“我幼时不懂,以为人生就该如此。事事照她说的办。可后来我逐渐长大,开始慢慢在人前走动,参加宫宴,甚至偶尔能跟着你们一起出去,了解更多的事,见识更多的人。
“我发现不是的。你们不是如此,旁的皇亲不是如此,甚至许多地位不如我,身份不如我的人皆不是如此。
“我的心告诉我,我不该这样,我也不想再这样。我受够了!
“我不愿活在生母为我画的框框里;不愿跟她一样遇事只知道躲;不愿如她一般蜷缩在一方小院,每天重复一样的生活。看似安逸,实则无望又无趣。
“我才十几岁,我还来得及。我想要有自己的人生,属于我的,跟别人一样璀璨夺目的人生。
“我想走出去,让众人都看见我、知道我、尊重我,而不是谁偶然投来一个眼神都带着轻视。
“我不想再隐忍不想再退让,不想所有事情都只能被迫接受。我想为自己争取一次,哪怕一次!
“没有人帮我,没有人为我筹谋,那我就自己来。我无法左右父皇的决定,便唯有杀了王充耳一条路。我就是简单地想为自己活一次,我有什么错!”
这些话留存在鄂邑心里许久,从未宣之于口。因为她不知该同谁诉说。
侍女吗?侍女终究只是奴婢。在其看来,自己身为皇女已经什么都有了,何必如此,自然无法站在她的角度设身处地去理解她。
生母吗?生母的性子,自己说出来只会迎来无尽的劝说。劝说她放弃这些“出格”的,会引来“祸端”的想法。
她若不放弃,生母必会日日辗转反侧,慌乱惊惧,夜不能寐。
到时她该怎么做?如生母所愿放弃,还是眼睁睁看着生母为她担惊受怕?
前者她不愿,后者她不忍,她做不到对生母所受煎熬视若无睹,无动于衷。
所以她只能把这些埋藏在心里,独自舔舐。
此刻被卫长等人拆穿,她已走投无路,终于在刺激下将一切都说出来,越说越多,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得到宣泄的机会。
鄂邑声嘶力竭,泣不成声,委屈难过的同时,又有点轻快。
吼完,她擦掉眼泪,转而看向刘据,面上不敢不平褪去,多了几分愧色:“就算有,也唯有一条。那便是差点连累太子。”
鄂邑低下头,有些不敢直视刘据清澈的眼神:“太子待我不薄。我不是没有心的人,我的计划里一直只有广仲与王充耳。我从没想过疯马会冲到太子面前。
“可意外实实在在发生了。虽然出手的是广仲,设局的却是我。若没有我设局,此事不会发生。太子是好人,更是个好弟弟,从未对不起我,甚至多有关照。是我对不住他。
“所以在这点上,我确实有错。”
听到此话,卫长稍稍有点安慰。虽然未被拆穿前,她咬死不认,毫无动作。但至少拆穿后,她没有忽视对阿弟可能造成的后果。
她如果只宣泄自己的委屈,半点不提差点被牵连的阿弟,卫长心里就算有所计划,也要抛弃了。
卫长淡淡问:“你觉得你错的只有这个?”
“不然呢?阿姐今日若是为太子前来问罪。我认。意外发生,得知牵连太子,我也自责愧疚,也想过同你们坦白,道歉赔罪。
“但……但我更惧怕暴露的后果。所以我最终什么也没做。不断告诉自己,太子无事不打紧。侥幸觉得自己能够躲过去。
“我承认我自私。我对不起太子。你们若为这个怪我骂我,我无话可说。可若是为我不愿嫁给王充耳,我不认。凭他和广仲两个烂人也配。”
卫长摇头:“他们是不配,但你若想脱身,一定要用这种方式吗?”
“要不然呢?我不受宠,阿母不受宠,父皇岂能听我们的。我不这么做,还能怎样!唯有王充耳死,只能他死。”
鄂邑苦笑,但凡有别的方法,谁愿意脏了自己的手。
卫长轻叹:“有的。”
鄂邑愣住:“什么?”
卫长没有回答,只道:“你想为自己而活没有错,想要璀璨夺目没有错,想让众人看到你也没有错。但你的方向错了。
“你刚刚问我,若与王充耳定亲的是我与三妹,我们可愿。
“若单论对日后夫婿的择选,王充耳非是良人,我自然不愿。但如果父皇需要我嫁,我会嫁。
“因为我知,身为公主,我今日拥有的一切,锦衣玉食,仆婢成群,满身荣华皆为百姓所供,父皇所赐。
“莫说父皇只是想让我全了他对太后的承诺,嫁给王充耳,便是有朝一日要我前往匈奴或西域外邦和亲,我也当前往。这是我身为公主,享受了半生尊荣的责任与义务。”
鄂邑怔了片刻,微微蹙眉,看她一眼,又偏过头去,嘴角扯出一丝讥笑 。
“我知道你不信。在你看来,我备受父皇宠爱,已同曹襄表哥定立婚盟,即便没有表哥,我也有诸多长安才俊可选,这门婚事落不到我头上。
“至于匈奴与西域,便更不可能了。自我大汉建立以来虽多有和亲,但皆是宗室女,未有帝王亲女,更不会有帝王爱女。
“既然皆不会是我,我说几句漂亮话又何妨?”
鄂邑垂眸,可见她确实是这般想的。
卫长轻叹:“事情的确如此。所以我一直知道自己很幸运。比宗室女幸运。我们公主需要承担的都由她们背负了。
“也比你幸运,太后遗愿所求父皇之承诺因为有你在,我可以不用费一丝心神,完美避开。
“因此我说这些话于你而言太没有说服力,还显得有些虚伪与讽刺。可这确实是我心中所想,亦是我肺腑之言。
“若命运给我以馈赠,我坦然接受;若命运逼我入窄巷,我便拿起屠刀杀出一条通天大道。
“不论何等情形,只需我本心不变,又有何惧。我之日后在我自己,而不在匈奴单于,不在西域国主,更不在王充耳。”
鄂邑身形顿住。
卫长继续道:“匈奴西域皆非故土,草原大漠风沙重,比不得中土气候温和,物资丰盈。蛮夷之乡风情习俗更是与我朝大相径庭。尤其对方于我们而言为异族,反之亦然。
“我若身在外邦,定然遍地坎坷,处处艰辛。但若真到了哪一步,总有办法可寻。树挪死,人挪活。那等地界,旁人能生存,我为何不能?
“况且我还是公主之尊,有仆婢伺候,侍从效命。我如何不能改变自己,适应环境,再反过来因势利导,影响他们?
“我虽渺小却也愿奋力一试,尽己所能。哪怕不成功,也可为父皇、为大汉埋下一颗种子。焉知他日不会有后来者让其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
“若侥幸如愿……”
卫长深吸一口气,双手不自觉蜷曲成拳,语气中多了两分激动:“那我便是立下大功一件,成就和亲史上古往今来第一人。”
古往今来第一人。
这话让鄂邑惊惧骇然,神魂激荡,心脏反射性碰碰跳动了两下。
“至于王充耳……”卫长嘴角勾起,“那就更简单了。我是公主,非寻常民间女子,并不靠夫婿而活。
“这世间夫妻鹣鲽情深的有之,感情淡漠的也比比皆是。谁说成了夫妻就一定要恩爱?
“我不喜欢便不喜欢,他能奈我何?我若高兴便同他好好过。不高兴,两人维持体面即可。我有自己的府邸、自己的封邑,仍旧可做自己想做之事,逍遥快活,与他何干。”
鄂邑低着头不说话。
卫长认真道:“我不信你没想到过这点。你就算比不得我们受宠,也是堂堂正正的皇家公主,难道还能被他王家牵制?便是嫁了又有何妨。
“王充耳若知情识趣便罢,若他心中嫉恨不平敢对你不敬,行荒唐之事,作混账之举,就是现成的罪名,不论和离还是弄死,很难吗?何苦在父皇刚定下婚约之际出手,去驳父皇的脸面?”
卫长轻叹:“你明知此点,仍旧不愿嫁给王充耳。是因为你心中已有喜欢的人,比王充耳好千倍万倍,所以不愿屈就。对吗?”
鄂邑神色动了动,却仍旧不说话。
卫长也不恼,语气反而更温和:“那么你之喜欢是单纯的爱慕,还是因为他足够璀璨夺目,你嫁给他能获得的利益远比嫁给王充耳要大?”
鄂邑身子小幅度晃悠了一下,嘴唇紧抿,眼睫震颤。
卫长便知自己就算没猜中十分,也猜中了七八分。
“若是前者,你喜欢他,他可也喜欢你?你有几分把握没了王充耳就能与他共结连理?若是后者……”
卫长再叹:“鄂邑,莫要做第二个刘陵。”
鄂邑脸色一变。
她此番所为确实是受刘陵影响。对方让她看到了一种可行性。
刘陵可以凭借自己的“优势”让那么多男人为其所用,以达到目的,她为何不能?
她与刘陵不同,没有那么大逆不道,妄图谋反;可她又与刘陵相同,同样不甘于平凡。
刘陵虽败了,但不论后宫还是朝堂,亦或民间都记住了她的名字。旁人谈起她,虽有批判、有谩骂,却也有唏嘘、有欣赏。
她真正做到了生死都轰轰烈烈,搅弄风云。她是曾掀巨浪的大海,而非平静无波的死潭。
鄂邑心中涟漪晕染,望向卫长。
卫长也同时看着她,彼此对视:“刘陵所用多为阴谋。阴谋宛如军中奇兵,若能善用,可攻敌不备,但所赢不过小胜,难有大成。
“阳谋才是铁血之师,能正面迎战,扬我威仪,全线溃敌,得成大捷。此二者在我看来皆是取胜手段,无高低之分,却有主次之别。
“鄂邑,莫要舍本逐末,只取阴谋而弃阳谋。唯有铁血之师作盾,为你护航,奇兵才能巧妙与之配合,发挥出最佳效果。
“而若反过来,无铁血之师,你奇兵用得再好也是空中楼阁,无立锥之地,终将崩塌。”
阴谋阳谋,铁血之师,军中奇兵……
鄂邑呆在原地。这些是她从未细分过,也从未思考过的。
“再说刘陵笼络的那些男人……”卫长神色微闪,嘴角含笑,“我们是女子,天生就有女子的优势,或明媚或艳丽或柔弱,总有办法勾动男人的心,让他生出欢喜加以利用,成为我们手中的一把刀。”
刘陵以张次公等人为刀,鄂邑亦然。
鄂邑心头一紧,下意识辩驳:“我没有。”
想到广仲,嘴唇轻抿:“对广仲,我确实有。但是对……对他,我从未这般想过。”
鄂邑篡紧拳头。
她便是胆子再大,以天下人为刀,也不会天真到以为自己能使得动他这一把。这种手段别说实行,即便只是动一动念头,都是对他的轻慢与侮辱。
她不允许旁人这么做,也不会允许自己这么做。所以她对他,从未有这等念头。
卫长颔首:“我知道。但嫁给他,你便可倚仗他的势,借助他的光芒,给自己寻求更好的出路,更多的机会。这是王充耳所不能带给你的。
“嫁给王充耳。王充耳什么都帮不了你,还会拖你后腿,成为你的绊脚石。若是嫁给他,不必他刻意做什么,只需他站在那,只需拥有妻子这一层身份,便已能给你莫大助力。
“此二者之间,天差地别。你自然要选一条更适宜的路。尤其你对他本就心生欢喜。
“可是鄂邑,你要明白,不论哪一种,做刀还是借势,本质是一样的。你想要的东西都在别人手里,你需要靠别人来实现目的。
“我不反对某些时候为了成功,采取点非常手段。这是我们女人生来的天赋,只要我们愿意,它就能成为我们的武器。
“我想告诉你的是,你可以用这个武器,但这不应该成为你最主要的武器,更不能成为你唯一的武器。
“即便这是我们的天赋,可我们的天赋只有这一个吗?不。我们还有很多很多。似这世间诸多男子一般,我们的天赋也可以各种各样,包罗万象。
“只要你去发现,去挖掘,去培育。我们就能生出自己的根基,而不必倚仗他人,在他人的根基上寻求生长的土壤。我们当开辟自己的天地。”
鄂邑愕然。
卫长长舒一口气:“鄂邑,我能理解你不甘平凡,理解你想为自己争取的心。
“但你真的清楚自己想要什么吗;清楚你渴望的不凡是一种怎样的不凡吗?
“你确定你所希望的这些必须通过杀害王充耳来解决,也只能杀害王充耳来解决,没有别的办法了吗?而杀了他就一定能解决吗?
“鄂邑,你该好好想想,你到底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去走一条什么样的路。”
鄂邑呆在原地,神色怔怔。
卫长起身离开,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言道:“王充耳今早已经醒来,但侍医说他这次伤势颇重,元气大损,为救性命还用了猛药。如今虽挺过一劫,却伤及根本,恐无法留后,且寿数也不长,大概唯有五六年可活。”
话毕,卫长不再停留,大步出门。
刘据与诸邑懵逼跟随。
唯剩鄂邑愣愣的,许久没能回过神来。
卫长的言语不断在她耳边萦绕,言说刘陵的,言说王充耳的,言说匈奴西域的,言说其自身的……
一字字,一句句,宛如洪钟,钟声阵阵。
这一刻她猛然发现,自己好像对自己的目标与未来并不是那么清晰明确。
她到底想成为什么样的人,走一条什么样的路?
鄂邑沉默着,思忖着,良久,良久。
第 49 章
——卫长这番话好赞。鄂邑……听她的言辞, 也是有理想有抱负的。毕竟历史上这也是个扶持同母弟弟上位谋反的主。
——同母弟存疑吧。刘旦刘胥同母没错,未必跟鄂邑同母。鄂邑生母不详啊。怀疑是李姬。但就算都是李姬,也不一定是同一个李姬。姓李的多了去了。
——+1, 我也觉得这个同母要打个问号。毕竟刘据死后,刘旦这些人的野心几乎摆在台面上, 武帝还申斥教训过。如果是同母, 群臣会选鄂邑进宫抚养昭帝刘弗陵吗?这岂不是妥妥选个隐患?
——确实。朝臣里就算有人有小心思, 也不可能这么齐心。尤其最大托孤辅臣是霍光。后期霍光就算擅权, 也是站在昭帝这边的。而且那会儿猪猪刚驾崩,他的威严遗泽还在。
刘据挑眉。
结合弹幕之前提到的点滴信息,这意思是他没了,父皇驾崩,幼主刘弗陵登基, 鄂邑作为姐姐入宫抚养幼主, 成为太后一般的存在?
他深吸一口气。长姐呢,三姐呢?就算四姐心思简单,不够聪慧, 但抚育幼主也是可以的。怎会弃她们而选二姐。
莫非……
一个念头闪过。这几位姐姐都与他一母同胞, 依据弹幕所言, 巫蛊案闹得很大, 血流成河。自己自刎,与他关系密切、牵连深远的姐姐能有好结果吗?
想到此,刘据心跳漏了半拍,抬眸看向走在自己前面的姐姐, 双唇紧抿。
——说这些没意义。这是平行时空, 与我们所知的历史有相似却并不等同。不能一概而论。鄂邑目前的情况,看上去似乎还处于野心的萌芽与探索阶段。可以说她还没有找准自己的方向, 没有理清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纠正引导呢?
——赞同。有谋反的功夫,干点什么不好。可能我是女生,总希望每个女性都能有好结果。她现在是有点走偏,但还未犯下大错,还有的救。凭什么男人犯错回头就是金不换。女人稍微走偏一点就得万劫不复。所以希望卫长这些话她能听进去,能够换条路走。
——其实走偏也能够理解,她所生存的环境跟受到的教育与卫长截然不同。早年受生母影响太大,后来发现问题反应过来,三观要重新塑造。在这个艰难且关键的时期,没人帮助,没人引导,只能自己探寻,难免会导致眼界与手段上的局限性。
——格局与心性是差了些。但就事论事,至少有一点是不错的。那就是,她与卫长、刘陵、祁元娘一样,都没有被女子这个身份所困宥,从而按照世人标准存活。她们都在试图打破这层壁垒,活出自己的精彩。
刘据:……女子身份,打破壁垒?
女子身份是困宥吗?
他再次抬头看着前方的阿姐,忽然想到祁元娘。他收祁元娘入门下的时候,也有许多人惊讶,不是惊于她的才能,而是惊于有这个才能得到这份荣耀的人是女子。
刘据从前并未想过这方面,可如今细细想来,好像确实是的。他生活中方方面面都暗含了这一点,男子与女子不一样。
而弹幕之前也提过,可惜祁元娘没有生在他们的年代。
——弱弱说一句,其实西汉这个时期,女子的思想桎梏并没有后来宋明清几个朝代那么严苛,对女子的束缚与教条也比较宽松。所以更能产生有觉悟而不甘平凡的女性。
——确实如此,但再怎么“宽松”也是相对而言。本质上仍是男尊女卑。女性想要出头,想要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业,名垂青史,比男性要艰难无数倍。
刘据怔住。他觉得现今男女的差距已经很大了,这竟然还算是比较“宽松”的吗?那所谓严苛的日后是什么模样?宋明清……也就是说大汉早早没了,朝代更迭十分频繁。
刘据心里有些小失落,却也能够理解。他勉强将这份情绪压下去,上前拉住卫长的手。
还好他的阿姐生在大汉,阿姐若想要什么,他给阿姐。阿姐若想做什么,他也会帮阿姐的。他才不管什么男人女人,只要阿姐开心就好。他的阿姐合该事事顺心如意。
刘据抿抿唇,刚下定决心,弹幕又动了。
——只有我一个人在好奇鄂邑喜欢的是谁吗?照卫长的描述,璀璨夺目,原谅我见识少,我只想到一个人。
——我也只想到一个人。
——不用怀疑,我们想的肯定是同一个人。
刘据:???
对,他怎么忘了这个。他也好奇来着。
刘据上前两步,与卫长并行:“长姐,二姐喜欢谁?”
卫长促狭一笑,打趣道:“你猜?”
刘据:……长姐,不带这么玩的。
他哼哧一声,想到卫长与鄂邑的对话,想到弹幕的言辞,犹豫道:“是表哥吗?”
卫长点头。
刘据张大眼睛,不敢置信:“我几乎天天跟表哥在一起,我怎么不知道!”
“你不知道的还多着呢。”卫长轻嗤一声,下意识扫诸邑一眼,见其面色如常,戳了戳刘据,不再言语。
刘据:???
你俩打什么哑谜呢。
可显然二人都没有想要继续这个话题的意思,诸邑询问道:“长姐,我们现在怎么办?”
卫长顿住,回望已经相距较远,只剩一个模糊轮廓的鄂邑住处,反问道:“你是怎么想的?广仲是昨日被抓,而与她有关的消息也是昨日便听闻。
“你那时应当就已回想到那些细节,察觉端倪了吧。已过去一日,为何没同父皇说明?”
“因为这是我的猜测,我虽觉十之八/九,却不能完全笃定。一旦说出来,父王心中存了芥蒂,她日子必定十分艰难。”诸邑思忖了下,继续道,“我想先弄清楚,得到确切答案,再看阿弟的意思。”
刘据:……看他的意思?
卫长当即询问:“阿弟说说,你怎么看?”
刘据如何不知这个看法直接影响鄂邑的后半生,突然感觉压力巨大。
他想了想说:“如果可以,我不太想二姐受难。”
卫长挑眉:“你不怪她差点误伤你?”
“啊?”刘据懵逼半晌,回想起鄂邑说及他的言辞,这才反应过来卫长问的什么,摇头回答,“我没有怪她。
“若是她知道我日常爱往某处去,还将事情往某处引,即便不是针对我,也属于全然不顾我的死活,压根没想过是否会牵连到我,我自然生气。”
“可她不是。行事前,她必然想过无数可能。我们与广仲王充耳的交集很小。就算平日偶有一起踏春跑马,次数也不多。而且跑得不在一处。
“广仲若机灵,当出上林苑后动手,如此绝不会碰上我。便是他蠢笨,等不及过几日,直接在上林苑动作,也会选无人之地。我素来爱热闹,怎会往无人处去。
“更何况我平日身边总是侍卫成群,就算广仲选在人群里,又如何伤得了我?所以她设想的种种情况,预设的诸多‘意外’,大概都没有伤及我这一可能。
“那天之事纯属巧合。若说她有责任。我自己也有责任。是我非不许侍卫跟随,也是我非要去山顶。”
刘据耸肩,十分豁达。但他其实也明白,自己能够大度的关键在于他现在安然无恙。如果他真出事,保不齐想法就不同了。
但世上没有如果。所以他可以保有现今的想法,不去计较,不去迁怒。
卫长点头表示明白,又问:“那公平公正呢?当初柏山蒙冤,你可是极力主张公平公正的,怎么现在不主张了?”
刘据想了想,言道:“律例的公平公正并非对个人,而是对家国天下,对社会整体。”
卫长一愣,此话何意?
“长姐以为若此事发生在民间,二姐为平民,涉事之人也皆是平民,无贵族无皇室,二姐可会被治罪?”
卫长将大汉律例在心里过了一遍,言道:“不会。”
“对。不会。”刘据点头,“因为二姐所言虽然提及醉马草,但从未让广仲使用醉马草;提及婚事,也只是告知,没有任何明示或暗示的诱导言辞。
“她只是了解人性,清楚人性,并有效利用了广仲的人性。若换做旁人,那么这几句话也仅仅只是几句话而已,不会有任何事发生。
“所以她之所为,可做怀疑,可做揣测,却并不能成为判罪的证据。
“刑罚之严明应该建立在证据确凿之上。若人人可因言语入罪,此例大开,日后恐会有诸多诬告陷害,冤假错案之举。
“所以不入罪站在大局的角度而言,也是某种意义上的‘公正’。我是太子,我不应该只站受害者角度,我应该考虑得更深远更宏大。”
卫长本是随口一问,颇有打趣的意味,却不料他说出这么一段话来,着实让人惊讶。
“当然,这不代表二姐无错,也不代表不入罪便不能惩罚。只是父皇……”
刘据神色动了动,想到弹幕对父皇的评价,虽然很多都让他气得跳脚,但有一条他很赞同。
“父皇颇有些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他本就不喜二姐,广仲的供述已经让他的不喜又添了两分,若让他知道真相。他恐怕……”
刘据抿唇轻叹:“帝王厌恶摒弃的后果太严重了。二姐是有错,但我觉得罪不至此。或许因为终归是亲缘手足,我免不了心软,想给她一次机会。
“我们不是别人,是她的亲人啊。难道要因为一次过错,就舍弃这个亲人,将她推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吗?作为亲人,我们不应该先想办法去纠正她,帮助她改过吗?
“规劝引导也好,打骂教训也罢,可以惩可以罚,但不应该粗暴的直接扔掉,不要这个亲人吧。至于她犯下的罪,我们可以和她一起去承担,去弥补。
“这才是血脉相连亲人的做法。若我们尝试过纠正她教导她,她仍旧冥顽不灵,那时再大义灭亲也不迟。”
一番话让卫长诸邑同时陷入沉思。
卫长心绪复杂,深刻感受到刘据与自己在某些方面的不同,拍拍刘据的头:“鄂邑说得没错。你是个好弟弟。”
对她们是,对鄂邑也是。
是她们之幸,亦是鄂邑之幸。
“我当然是。不过……”刘据扬眉,眨眨眼,“就算都是亲人,也有轻重之分的。如今不过是因二姐针对的是广仲王充耳,若她针对的是你们。我才不给她机会呢。一点都不给。”
自己差点被误伤都可以轻易原谅,可涉及她们却不肯罢手。
卫长忽然又察觉到了他们的部分相同,心中一暖,眸中笑意点点,神色间透出几分思量,转头再次看向鄂邑宫室,继续说:“既然你们都不怪她,愿意护她。那我们便帮她一把。”
又低首询问刘据:“敢不敢把你这段话再同父皇说一遍?”
刘据:……啊?
********
殿内。
鄂邑仍旧坐在位子上,一动不动。
一墙之隔的侧殿,李姬望着通往内室的那扇门,怔怔出神。
卫长等人突然到访,来的时机不对,神色不对,更是将身边人全遣了出去,这等架势让李姬十分心慌。因此鄂邑让她走,她不放心离开,便悄悄退出去,与侍女一同呆在侧殿。
卫长的质问她听到了,鄂邑的委屈与不甘她也听到了。她从来都不知道原来女儿心里藏了这么多事。
李姬神色愣愣,双目呆滞。
侍女有点担心,劝慰道:“主子莫伤心,公主那些话并非怪你。”
“我知道,可我宁愿她怪我,宁愿她把所有不满都推给我。至少……”李姬喉头哽咽,“至少这样她心里会好过一些,不必独自承受,独自压抑。我……
“确实是我对不起她。若她托生在皇后肚子里,或是王夫人肚子里,自有人为她筹谋,何需她铤而走险。”
李姬微微偏头,泪珠滑落。
即便不再年少,仍是美人,尤其那浑然天成的柔弱之态更添几分娇美。
“主子本也有无双美貌,不比皇后王夫人差,怎就不愿……”
侍女忍不住感叹,可话到一半,又觉不该置喙主子,闭了嘴。
李姬低下头:“当年与我一同被陛下看中的还有一位姐姐。她住在我隔壁,比我更得陛下欢心,那阵子很是风头无两。可不过三月,她就失足落水死了。”
李姬至今还记得她死时的模样,面目狰狞,死不瞑目。
她身子不自觉抖了抖。旁人不知,但她知道,那位姐姐怕水,从不会往水边去。
这不是失足,而是谋杀。可事情最后不了了之,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么没了。直到现在她都不知到底是谁动的手。
她性子本就懦弱,此后越想越怕,尤其彼时她腹中已怀龙种,而后宫除卫子夫生了女儿外,无人育有龙嗣。她直接成为所有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众人看她的眼光似是要活吞了她。
她哪里敢冒头,小心翼翼,连门都不敢出,陛下也不敢见,什么都不敢做。
旁人欺她辱她,她都受着,唾面自干。靠着这份怯懦无能,谨小慎微平安诞下鄂邑,也恍然觉得自己找到了活命的办法。
那就是忍。因为足够忍让,旁人觉得她毫无威胁,瞧不起她,便也不会对她动手。
她就这样在这吃人的地方安安稳稳活下来,将鄂邑拉扯大。
“我以为我是在为她好,我真的以为我在为她好的。我什么也不求,只求她好,求她平平安安,健健康康。为什么会这样,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
李姬泪如雨下,身形不稳。
侍女扶住她:“主子,你对公主的心,公主是明白的。只是……只是公主想要的不一样。”
李姬嘴唇蠕动着,不知如何言语。
她忽然回想起以前。
有次鄂邑学做点心,第一回成功,欣喜若狂,说要送去给父皇尝。她听闻已有旁的夫人送了吃食,怕被对方知道,觉得自己故意与她争,便勒令不许。
后来鄂邑学骑马,很用心很努力,学了许久终于有模有样,又说下回去上林苑必骑给父皇看,给他一个惊喜。她听闻卫长也有这个念头,怕鄂邑会分走卫长的风光,再次不许。
更早一些,在鄂邑尚且年幼之时,也是张扬明媚的性子。旁人嘲讽欺辱她们总想打回去,是她一次次按住,一次次不许,一次次劝慰说教。
后来鄂邑变了,变得不再张扬,变得如她所愿,温柔娴静,安分守己。
以前李姬是欣慰的,可如今才知不是这样。
鄂邑……她的鄂邑……
“是啊,她不一样,她跟我不一样。是我不会教她,是我毁了她。若不是我,她未必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李姬捂着胸口,心如刀绞,想到而今局势越发神魂不定,焦虑不安。
“倘若之前鄂邑还能辩解自己不知情乃无心,现在呢?卫长公主等人已知她早有预谋。她要怎么办!”
李姬浑身颤抖,摇摇欲坠。
侍女扶住她:“主子别多想,公主毕竟是陛下亲女,公主所为最多只能算疑点,没有证据,陛下也不会为一个王充耳将公主治罪。”
“廷尉判决才需要证据,陛下不需要,只看他信与不信。而且此事哪里只是一个王充耳,我是怕……”李姬摇头:“婚事是陛下定的。鄂邑做出此举,陛下会怎么想?”
侍女一愣,恍然明白过来,心跳猛地停顿一瞬。
陛下若不深思便罢,若想多一些,会不会觉得鄂邑是不满自己的决议,在挑战自己的权威?深不深思,往不往这块去想,全在帝王一念之间。
李姬面色愁苦:“陛下确实不大会明面上治罪。可一旦陛下存了芥蒂,生出不喜,她还能好吗?
“无论宫里宫外,谁不是看陛下态度行事。若她被帝王厌弃,即便表面仍是公主,也已名存实亡。那时她……她要怎么办。”
李姬下意识起身,想要进入内室抱一抱鄂邑,却又恍然想到自己此时状态,在门口突然顿住:“不,我不能这样子进去,鄂邑会担心的。”
侍女也不知该怎么办,只能提议道:“要不主子先回去休息。”
“是,我是要回去,我得回去好好想想该怎么办。”
李姬努力止住眼泪,转身离去。她的双手紧握成拳,利用指甲嵌进肉里的痛感逼迫自己冷静。
不要慌,不能慌。不能一遇事就只知道慌。
鄂邑是她的女儿,是她的命啊。她前面十几年已经很对不起鄂邑了,不能在这等最关键的时候还只是一味慌乱无错。
她得想办法,她得救鄂邑。
她总要为女儿做点什么。
*******
帝王殿。
刘彻面色冷沉:“鄂邑禁足不能来,便让你来吗?”
李姬跪于下首,心头一紧,下意识反驳:“不是的。陛下,妾身此来鄂邑不知,非是她的意思,是妾身自己来的。”
刘据神色淡漠:“朕说过她当日所言朕知道,让她回去呆着便是。你来作甚?”
李姬十分紧张,双手有些颤抖。
她早就下了决心,要把事情全往自己身上推,将鄂邑摘出来,可面对如此严肃的帝王,心中十分忐忑,一时被刘彻威仪所摄,竟有些开不了口。
但她知道自己不能不作为。
话是鄂邑说的,可如果鄂邑是被她蒙蔽,受她指使呢?
对帝王而言,鄂邑终归是他的女儿,与其是鄂邑,他会更希望是自己。
李姬咬牙,鼓起勇气道:“妾此来是想同陛下禀明。鄂邑当日与陛下所言句句属实,是妾……妾……”
话语刚要出口,外头小黄门便道:“陛下,太子殿下与卫长诸邑二位公主求见。”
刘彻注意力立刻转移,忙让人请进来。
刘据蹦蹦跳跳走在最前,手里捧着个托盘,托盘里放了几根冰棍。
“父皇!”
刘彻面上的冷意瞬间融化,浮现出笑容:“这是又让庖人做了什么?”
“冰棍。用牛奶跟果汁混合,倒模子里,然后放冰窖冻两天就成这样的冰棍了。有牛奶的乳香还有果汁的清甜,尤其冰冰凉凉的,夏日吃,特别舒爽。”
刘彻看了眼仍旧用冰镇着恐化了的冰棍,睨他一眼:“就会这些东西,又贪凉了是吧?”
刘据哼唧:“才没有呢。我刚做好,都没尝就拿来给父皇了。”
刘彻轻笑。
刘据递给他一根,转头好似才发现李姬的存在一般,眨眨眼:“李姬也在啊,李姬要吃吗?”
李姬已被他们的到来吓得神魂聚散,唯恐他们是来揭发鄂邑的,哪里敢应,下意识摇头:“不,不用了。”
刘据也不强求:“李姬可是来找父皇说二姐之事?”
不待李姬回答,转头又问刘彻:“父皇,听说张汤已查明事情原委,此事全是广仲恶念之下出手,并无旁的隐情。那二姐那边是不是可以解她禁足了?”
“你想帮她说话?”
刘据并不避讳,直接点头。
刘彻轻嗤:“确实没有隐情,但不代表她无辜。据儿,朕不信你既能发现采芹的异常,会看不出鄂邑言语之蹊跷。”
“我知道。但就算其中确有二姐手笔,广仲仍是首罪。因为二姐话语只是陈述。陈述醉马草的用途,陈述自己与王充耳的婚事,没有任何诱导之词。这点张汤审讯过广仲,也查证过当日在场之人,都可佐证。”
确实如此。刘彻并不否认,但也没有接刘据的话,静静看着他,不言不语,态度不明。
“所以不论二姐如何,广仲确实罪大恶极。”说到此,刘据面露嫌恶,“如今是他失败了,想尽办法脱身,因此不惜咬出二姐。但若他的谋划成功了呢?是不是现在已经高高兴兴让修成君来向父皇请求赐婚了?”
说完拉住刘彻的胳膊,义愤填膺:“父皇可知,广仲之前还肖想过三姐,同三姐献殷勤呢。”
刘据咬牙切齿,刘彻脸色也瞬间垮下来,看向诸邑:“他接近过你?”
诸邑点头:“是。”
刘彻蹙眉:“怎不见你提?”
诸邑轻笑:“不是什么大事,也配拿来让父皇烦心?女儿不理他便是了。他又不敢把女儿怎么样,何须在意。”
不在意跟有没有这回事是不一样的。刘彻神色冷沉。
刘据接着说:“何止广仲,王充耳也不遑多让。不说三姐,若不是知道长姐早与曹襄表哥有默契,王充耳怕是还想试一试长姐呢。一个两个全是癞蛤蟆,偏都想吃天鹅肉。长得挺丑,想得挺美。呵。”
刘彻看向诸邑卫长。
诸邑点头。卫长轻叹:“王家手握太后遗愿,但太后遗愿只有一次机会。自然要牢牢抓住,让利益最大化。”
如何才能让利益最大化?鄂邑生母身份低微就算了,还不受宠,哪里比得上皇后嫡出。
而皇后嫡出中又有高低之分。不管是封邑还是帝王宠爱,卫长都是独一份。若能娶到卫长,王家便可重临太后在世时风光最巅峰,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但王家虽然“心大”,却还没有失心疯,所以他只敢想一想,小心翼翼做一二试探,察觉到曹襄与平阳的举动,知道自己比不过,立刻退场。
即便如此,他们曾有过心思,也很让刘彻恼怒,脸色黑沉如水。他也是看不上王充耳的。但为了太后遗愿,他不介意舍弃鄂邑。可这不代表他愿意舍弃诸邑跟卫长。
王家,王充耳,简直好大的胆子!
不过他眼珠一转,收敛怒意,看向刘据,眉宇讥讽:“为鄂邑,你倒是有心了。”
刘据如何不知他此话的意思,立时挺直腰杆:“我承认我想帮二姐,但不论广仲还是王充耳,我所说绝对句句属实,绝无虚言。父皇不信可以去查。随便查。”
信誓旦旦,只差指天发誓了。
诸邑卫长也道:“不敢欺骗父皇,确实为真。”
刘彻轻嗤,他当然知道为真。不说这几个孩子敢不敢随意欺骗君父,只说这种谎言一戳就破,三人都不傻,怎会干如此蠢事。
但他们此前不在意没有提,如今来提,也确实是在借此为鄂邑说话。不过显然三人将心思直接摆在明面上,没想瞒他。
所以刘彻虽出言刺了一句,却并未恼怒生气。
他轻叹:“据儿,你可还记得疯马差点冲撞到你?”
“我记得。父皇,此事为意外,二姐并无害我之心。若我确实因此受损,我自然会怪她怒她,甚至对她出手,都不为过。
“但我安然无恙。这其中即便有二姐设局,局也不是针对我。如此,我仍旧怪她怒她,甚至对她出手,那么其他兄弟姐妹呢?”
其他兄弟姐妹?这跟其他兄弟姐妹有何关系?
刘彻愣住,卫长诸邑也有些懵。
刘据继续:“父皇正值壮年,我虽如今兄弟姐妹少,不代表日后会少。若我是这样的性子,睚眦必报,日后兄弟姐妹要如何与我相处?
“他们会不会战战兢兢,担心偶然做出某件事,本与我不相干,却因为我突然闯入,差点累及我,即便我无损伤,也会遭殃?
“但是‘本与我不相干,我突然闯入’之事,他们如何料想得到,又如何能规避呢?到时他们对我会是怎样的态度。会敬会怕,但绝不会有悌有爱。
“父皇,你当真希望我是这样的性子吗?这真的是父皇愿意看到的吗?”
刘据抬眸,直视刘彻:“这般性子的人,能做一国储君吗?我对自己的亲人尚且如此,会因一点点并未达成的牵累而怨怪,介怀于心,毫无度量。朝臣呢,百姓呢?我对他们岂非更甚?这样的太子,会是我汉室之幸吗?”
刘彻坐直身子,被这番话惊住了。
他此前只看到鄂邑差点伤了刘据,刘据竟还为鄂邑说话,觉得这孩子未免太良善了点。如今才知刘据是对的。
他若只是普通皇子便罢,但他不是,他是太子。太子该有太子的气度与风范。
太子心量狭小,于国不利,于家而言,除与他同胞的以外,宫中其他皇子皇女恐怕少有善终了。
刘彻心头震颤。是他一叶障目,倒不如一个孩子看得清楚。
而卫长诸邑则更为诧异,心跳都停滞了一瞬,两人互看一眼,皆是双唇紧抿,瞳孔猛缩。
此前刘据说不怪鄂邑,她们都没多想,只当阿弟素来和善,对侍女们都好,更何况姐妹。却不知私底下他竟思量了这么多。
试想一下,若阿弟今日对鄂邑怨怪介怀,甚至出手治罪。即便目前父皇心里眼里全是阿弟,完全看不上鄂邑,所以不觉得如何。他日呢?
他日若碰上的不是鄂邑,而是刘闳,或其他父皇在意的人,会怎么想?会否再翻出今日之事,觉得阿弟狠辣?
卫长诸邑脸色瞬间一白,纷纷看向刘彻。见其面上掩饰不住的惊叹与欣喜,心神才缓缓放松下来。
刘据认真道:“父皇,我不是这样的人,也做不成这样的人。”
刘彻点头,忍不住伸手将他拉到身旁,慈爱地抚摸他的头:“是朕想岔了,你是对的。”
刘据嘴角上扬:“那父皇可否答应不要太为难二姐。”
刘彻动作微顿:?
你这么又说到这上头来了。
“父皇,我知道她并非无错。但她终归是我的阿姊,我的亲人。”
刘据再次开口,并适时将之前与姐姐们说过的亲人犯错之论复述了一遍。
一次犯错,舍弃,教导,改过……
这些字词钻入刘彻耳膜,虽并不完全赞同,却再一次感受到刘据身上难能可贵的品质。
“父皇,我不是要你全然放过二姐,不做惩处。有错就该罚。若不罚,她岂会接受教训,知道自己错在哪里?那么日后是否还敢再犯?
“我想求的是,对于亲人,望父皇多给予两分耐心。惩处过,责罚过,她若改了。我们就将此事揭过,不要存于心里,始终芥蒂,好吗?”
其实他还想说,鄂邑也是父皇的女儿,但父皇并没有尽到父亲的职责。弹幕说过,子女犯错,不称职的父母亦有过。甚至有些父母的过错占大头。他觉得父皇就是那个“大头”。
这件事鄂邑有过,父皇就没有吗?不仅有,还很大。
但这些话是不能说的。尤其就算父皇确实对不起鄂邑,却没有对不起他。他一直是那个被父皇捧在手心里偏爱的存在。
若说父皇对子女的宠爱有十分,他一个人算是独占其六。长姐三姐四姐与刘闳共分其四,鄂邑是完全没有的。
所以哪怕旁人都能置喙父皇,唯独他不能。他没有这个资格。白眼狼当不得。
于是刘据聪明地选择只说能说的,对鄂邑,只要不触及自己利益,能帮就帮吧。就当是换种方式替父皇尽点责任吧。
“父皇!”
刘据拉着刘彻胳膊,眼睛眨巴眨巴,满是恳求。
刘彻轻笑:“答应你便是。”
刘据跳起来保住他:“父皇最好了,父皇万岁。”
刘彻忍俊不禁。想到他今日种种言辞,心中触动甚深。
有此等太子,是他之幸,是大汉之幸,亦是宫中所有皇子皇女之幸。
若其他人不生异心,往后他的子嗣都可避免兄弟阋墙的局面,手足齐心,大汉可兴矣。
旁边被忽视的李姬:……!!!
这……这是什么发展?解……解决了,事情这是已经解决了吧?这就解决了?
及至与刘据等人先后告退出来,李姬仍没回过神,宛如在梦中。
待距离刘彻宫殿有些远了,卫长上前两步,靠近她道:“若今日我们没有及时赶来,李姬是否打算将罪责揽于自身?”
“我……我……”
被说中心思,李姬有些无措,不知该如何回应。
卫长也知她的性子,直言关键:“先不说父皇会不会信你的说辞。便说鄂邑。若你当真因她获罪,被父皇惩治,让她如何自处?她往后余生恐怕都要在自责内疚中度过。你忍心见她如此吗?”
李姬身子一晃,这点是她未曾考虑到的。
卫长一叹,微笑说:“好在我们赶得及时,如今没事了。回去吧。你过来的消息我们能知,鄂邑自然也能知。她此刻还不知如何心急呢,别让她担心你。”
李姬连连道:“是,我……我这就回去。”
刘据看看卫长,又看一眼匆匆离开的李姬背影,神色狐疑。
怎么感觉长姐有点不太对劲呢?
是他的错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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鄂邑住处。
李姬赶回来时,鄂邑正心急如焚往外跑,连所谓禁足的令旨都顾不得了。出门瞧见李姬,就冲上前抱住她:“阿母,阿母!”
“鄂邑别怕,阿母没事,阿母好着呢。”
鄂邑哭道:“阿母别犯傻。事是我做的,怎能让你来扛。我……我这就去跟父皇坦白,我去认罪。”
说着就要走,李姬赶紧拉住:“放心,阿母没事。阿母没说,阿母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公主与太子就半路来了。”
鄂邑愣住。
李姬说明原委,鄂邑更愣了:“是……是长姐三妹与太子帮我?亲人……太子他竟然这般帮我。我……我却差点害了他。我……”
鄂邑嗫嚅着,心头五味杂陈。
她活了十几年,从前许多次遇事,即便不是她的错,最后也都会成为她的错。发难之人会讥讽她,嘲笑她。阿母也会哭哭啼啼,问她为什么要逞强,然后让她不要得罪人。
她所能做的唯有隐忍,得到的全是委屈。
这回是她第一次知道,原来阿母那么懦弱一个人,为了她也可以鼓起勇气去主动面见父皇,甚至不惜豁出命去。
而她以为平日里感情一般的姐妹与太子,竟然也都愿意原谅她,理解她,帮助她。
鄂邑鼻子一酸,双眼泛红。
李姬却很高兴:“鄂邑,阿母虽然不是很聪明,却也看得出来,陛下把太子那些话听进去了,也当场答应了。如此就算有什么惩处,惩处过后也不会对你怎么样。”
她们害怕的从来不是惩处,而是帝王此生的厌弃。
只要帝王不厌弃,惩处又何妨。谁家子女犯错没被父母责罚过。
“鄂邑,今日多亏了公主与太子。这份情我们得记着,日后即便没有机会回报,也不能做忘恩负义之徒。”
“我知道,阿母,我知道的。”
鄂邑低头,越发羞愧,落下泪来。
及至将李姬送回去,刘彻解除禁足的指令就来了,随即卫长身边的侍女到来。
侍女上前见礼,捧出两卷竹简:“二公主,这是我家公主与太子一起搜罗来的,特命婢子送于二公主。我家公主说,是否要用,如何使用,全凭二公主自己决定。”
说完躬身告退。
鄂邑狐疑着缓缓将竹简打开,顿时呆在当场。
长姐与太子所为,哪里仅仅是帮她求情说话。他们竟还……竟还将如此重要的东西送给她。
鄂邑脸颊羞红,更觉愧疚。
鄂邑终于知道,卫长当日说除了让王充耳死,还有别的办法是何意;也知道了,她所谓的阴谋阳谋又是何意。
她所行之事为阴谋,卫长所给的方案是阳谋。阴谋只能在黑暗中去踽踽前行;阳谋却可以走在阳光下,即便同样留下痕迹,他人知晓,也不能置喙她半个字。
她从来都知长姐优秀,知道自己与其有差距。这两三年她羡慕着长姐,仰望着长姐,不断追赶,可如今才知,即便跑马狩猎等事都勉强赶上了,但有些东西,她们仍旧相差甚远。
她不如长姐多矣。
明知她曾有隐秘的嫉妒之心,明知因她之故差点误伤太子,长姐不怒不恼不予追究,还伸出援手,助她至此,叫她情何以堪。
对比之下,当日她声声质问长姐,信誓旦旦言说自己只是不想嫁给王充耳,没有错的话是如此浅薄,更是如此可笑。
她哪点配与长姐相比?阿母说得对。她比不得,是真的比不得啊。
鄂邑羞愧万分,眼眶一热,泪水滑落下来。片刻后,她抬手拭去泪痕,重新振作起来。
长姐带着三妹太子前来,不是兴师问罪的,而是点醒她的。长姐已经做到这一步,她怎能沉溺于自愧之情,辜负长姐一片苦心?
鄂邑翻看着竹简,认真审阅着思量着。将卫长当日所言,一字一句反复琢磨。
长姐既说这东西随她用不用,怎么用。那她就不能轻忽,当仔仔细细考虑清楚。
长姐说不用,必有不需要用的理由;说如何用,当也有不只一种用法。
第 50 章
次日, 鄂邑禁足令得以解除,第一时间来寻刘据三人,见面便行跪拜大礼, 神色认真,十分郑重。
首先是对刘据。
“太子, 对于因我私心差点误伤你让你受惊一事, 我深感歉意。当日……当日我虽承认了罪状, 也认了对你的过错, 但一直未同你正式道歉。今日特来赔罪。”
鄂邑拜下去。
刘据摆手:“我与父皇所言皆是我心里话,李姬听到了的。我没受伤,也未受惊,没有怪你。”
“我知道。但太子不怪是太子大度,不是我无错。”
鄂邑双手微蜷。她明白的, 太子所做并非只是“不怪”。若只是“不怪”, 袖手旁观就是,他不必冒着可能被刘彻训斥的风险帮她求情,甚至为他搜集信息。
她再朝向卫长, 又一次跪拜行礼。
“长姐当日言语, 让鄂邑茅塞顿开, 受益良多。鄂邑一定会仔细思量, 自省自身。多谢长姐指点。”
鄂邑又朝向诸邑:“三妹明明早就察觉我身上的端倪,却没有第一时间揭发,而选择先向我求证,再同父皇说情。多谢三妹。”
最后鄂邑深吸口气, 对着三人再败:“多谢太子, 长姐,三妹。”
卫长与诸邑互视一眼, 又同时看向刘据。刘据自然会意,上前将她扶起来:“二姐,都是自家兄弟姐妹,应该的。不必这般郑重。”
鄂邑笑笑不语。世上哪有这么多应该。
这些事于太子等人而言,或许不大,可称举手之劳;但于她来说,却是救她于水火。否则以父皇的行事以及平日对她的态度,她此生都落不着好了。让她怎能不郑重。
但有些话不必句句宣之于口,她自己知道,心里清楚就好。
卫长问道:“送你的东西可看过了。”
“都看过了。”
卫长又道:“慢慢想,这是你自己要走的路,当由你自己想清楚。不用急。”
鄂邑点头:“是。”
刘据满眼迷惑,什么东西?
然而卫长鄂邑说话,没给他插嘴的机会。说完,鄂邑便福身告辞。
刘据看向卫长:“什么东西啊?”
“现今用不上。等她决定用上的时候再告诉你。”
刘据:……呦,又打哑谜。老当他是小孩子,总来这一套。呵呵,不说就不说。当谁稀罕呢。哼。
卫长瞧见他这孩子气模样,忍俊不禁,挪开眼当没瞧见,望向鄂邑离开的背影感叹:“目前看,她虽然走歪了些,还不太坏,即便不是什么纯正好人,也非忘恩负义之徒。
“观她此次行事,别的不论,至少手段谋算是有的,若从小得以好好教导,也当有所作为。但盼现在开始,还不算晚。”
接着蹙眉:“倒是李姬误了她,差点将她给养废了。”
这句语气中颇有几分迁怒的意味,想了想又转口加了句肯定:“不过李姬教给她的也不算全是坏处。至少知恩报恩这点是好的。阿弟,你现今算是收服了她大半。”
刘据抿唇,看向卫长诸邑:“所以刚刚两位阿姐不动,是故意等着我出面,让二姐更记我两分情谊吗?”
“最良善大度的人,出力最多的人是你,说出最让她触动之言的人也是你。”卫长语气理所当然,“阿弟,若不是你,我与三妹最多是不落井下石,未必会助她。
“所以她确实最该记你之恩,感激于你。方才那些跪拜大礼,我与三妹或许受之有愧。但对你来说,就是她再来几个,也受得起。”
刘据恍然:“所以长姐是故意让人盯着,瞅准李姬去找父皇的时机赶过去。如此既当场解救李姬,再添一笔恩情;
“又当着李姬的面说情,字字句句也会传入李姬二姐耳中,比事后让她们旁听得知更为深刻。”
做了好事就该让当事人知道,这点刘据懂。他也不是什么默默帮助不留名的人。
所以很快接受,不再纠结。
只是在他离开后,诸邑并没有走,轻声询问卫长:“长姐的意图并不单单只是阿弟说得那些吧。是否还想看看二姐得知后会是何等反应?”
卫长不言,没反驳,就是默认的意思。
“她今日表现,在长姐看来,是否算初步过关了?”
说的是疑问句,用的却是陈述语气。在这个问题上,答案很明确。是的。
诸邑轻叹:“长姐,你所谋之事,阿弟不知,我却能猜到几分。未必可行。”
这点卫长也明白。
“但我总要试一试。诸邑,阿弟不是普通太子。他能力太大,本事太强,是优势,也是隐患。”
诸邑蹙眉:“长姐是怕日后阿弟功绩过高,民心过望,会与父皇生隙?”
“我知道父皇现今待我很好,待阿弟更好。我不应该这么想父皇。”卫长苦笑,“但帝王心思最难揣测。
“阿弟目前年岁尚小,功劳再多,也还未正式步入朝堂,不会威胁皇权,父皇自然只觉得阿弟哪哪都好。
“但是等阿弟长大,旁听朝政,协理国事,一步步接触权柄。这样有诸多功绩傍身,臣子信服,民心所望的太子,他真的不会忌惮,能够容忍,洒脱放权吗?”
诸邑哑然。这个真不好说。
卫长接着道:“阿弟年幼,许多事想不到,可我们不能不替他想。虽则有舅舅与表哥在,便是他最大的助力。但世事难料,我们不能不以防万一。还需再给他寻一条退路。
“这条退路可以一辈子用不上,却不可以没有。而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汉国界内皆在父皇掌控,我们逃不过。我只能将目光放在大汉以外。”
她笑着握住诸邑的手:“放心,我有分寸的。我知道并不一定行得通,但总要试试。如果试了不成,我自然会放弃,再想别的出路。若不试就放弃,诸邑,我做不到。”
诸邑张张嘴,最终没有再说什么,点头应下。
********
修成君住所。
广云刚从外面走进来,就被修成君拽住:“怎么样,打听到什么?”
广云面色十分难看,颓败摇头。
修成君自然明白其中意思,广仲保不住了。
她身子摇晃,咬牙切齿:“鄂邑呢?”
广云惨然一笑,却比哭还难看,“女儿刚刚让人去打听了。鄂邑前两天一直未曾露面,虽然没传出具体因为什么,但大概能猜到与阿弟之事有关。
“陛下不让她出现,定是有疑心且不喜的。可今日她出来了。而且前两日,李姬还神魂不定,面容愁苦呢。今日神色明显轻快许多,仿佛重负尽去。”
这说明什么,答案已经很明显。
皇帝或许不会再追究鄂邑,此事她彻底脱身了。
而她脱身,也就代表广仲必死。
修成君嘴巴微张:“怎么会……怎么会……”
怎么不会呢?
广云唇角苦涩。
母亲一直抱着希望,想借鄂邑言辞间的端倪推脱罪过,解救阿弟。可她知道那两句话代表不了什么。即便将鄂邑拉下水,阿弟仍旧是出手谋害之人,罪责难逃,所谓“解救”希望渺茫。
可她不忍心打破阿母的幻想。而且再怎么说那终归是她亲弟,就算明知这点,她还是忍不住会期盼。期盼会有一丝奇迹。
然而如今没有了,奇迹没有了,生机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阿弟必死无疑。
修成君颓唐瘫坐在地,泣不成声。广云偏过头,泪水横流,悲痛欲绝。
是她看错了鄂邑,一眼瞧错,步步错。
早知如此,早知鄂邑是此等心性,这般狠辣,不便掌控,她怎会让阿弟凑上前去。她便是将阿弟腿打断,也会让其对鄂邑躲得远远的。
可惜世间难买早知道。
本以为是朵温顺的娇花,怎料竟比荆棘还要刺人,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让她们万劫不复。
广云闭上眼。
是她错了,她不该起这等心思想谋划娶公主,是她害了阿弟!
“凭什么!凭什么我儿为她深陷牢狱,性命不保,她反倒清清白白,什么事都没有!明明该死的人是她,不是我的仲儿。仲儿只是被她利用。”
修成君歇斯底里,全然不能接受。
广云苦心劝慰:“阿母,说到底事情是阿弟做的。公主即便有利用之心,也是阿弟自己凑上去。
“最重要是,公主没有挑拨引诱之言,那几句话只能算是陈述告知。更何况她是公主,是天子之女。
“皇家之人我们如何比得了。”
可是修成君正在情绪上,对于这些,完全听不进去。
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瘫坐在地,崩溃大哭:“我儿……我儿是为她杀人。她不但是蛇蝎,还是祸水。若不是她,仲儿怎会走到这一步。
“她害了我的仲儿。她才是罪魁祸首,才最该死。为什么要死的不是她,而是仲儿。天道不公,天道不公啊。就算要活一个,也该她死,我的仲儿活。
“而不是……不是如今这般。我不服,我不服。”
说着就疯魔一般往外面冲。广云吓了一跳,赶紧抱住她,将她拉回来:“阿母,你想做什么。”
“我去见陛下,我去同他说。他答应过的。他答应过太后会善待我,善待你和仲儿的。凭什么他能饶过鄂邑,就不能饶过我的仲儿。我去求他,怎么求都行,只要他能留仲儿一命。”
广云死死按住她:“阿母,你是失心疯了吗?你清醒一点。这种话岂能随随便便出口。阿弟与公主怎能一样。
“而且就算你抬出太后又如何。此事是阿弟犯事在先。若他害的是无关紧要之人,或许你确实能够用太后的情分救他出来。但他害的是王充耳。
“你有太后这面旗,王家就没有吗?王家身为受害者,尚有资格去要一个公道。我们呢?你这般去,只会惹陛下生厌。”
修成君拼命挣扎:“仲儿都要死了,我还管它什么生厌。阿云,那是你弟弟,是你亲弟弟。你想想办法,你平日最有主意,你想想办法好不好。”
“阿母,但凡有办法,我怎会不出手。可是没办法,没办法的。如今局面,根本无解。”
修成君眼中希冀之光一点点泯灭,面如死灰。
其实情形如何她又怎会不知呢,只是实在没办法接受罢了。
“阿母,认命吧。阿弟去了,你还有我。”
“不,我不认命。我不能认命。就算……”修成君咬牙,“就算救不出你阿弟,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害她之人逍遥。”
见她面色不对,广云心头大跳:“阿母,你想作甚。那是公主,你千万别犯傻。”
“放心,我不会出手去暗害公主。”
修成君眸光森冷。如果可以她倒是想,最好让鄂邑给仲儿陪葬。反正仲儿那么喜欢她。若仲儿没有活路,让鄂邑去地下做伴也算成全仲儿一片痴心。
但她明白这条路走不通,她没办法去暗害公主。不过这不代表她什么都不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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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
盖侯夫人不敢置信地看着盖侯王信:“你说什么,你要上书自请解除婚约,你怎么想的。充耳如今这副模样,你此举不是在他伤口上撒盐吗!你是当真半点不为充耳考虑!”
王信轻叹:“夫人,我是一家之主,要为充耳考虑,也得为家族考虑。”
家族?夫人嘴角轻撇,鼻尖冷嗤。
她如何会不懂王信此言何意呢。
他们王家想娶公主,是为了什么?
太后故去,王田两家日渐衰落,与天子的关系也日益疏远。他们想凭太后遗愿,借尚公主加强与皇家的联系,也想借公主的身份为王家谋划。
但充耳经此大难可以说已经废了。婚事照旧,王家能留鄂邑几年?数年后,充耳故去,没了这曾关联,鄂邑不论选择寡居还是再嫁,都再与王家无关。
加之充耳子嗣有碍,鄂邑与他甚至不会有孩子。既留不住皇家公主,又无流淌自身与皇家双重血脉的子嗣,这门婚事对王家的助力也是微乎其微,与王家想要的效果更是天差地别。
而只需反过来,王家借由充耳身体之由,言说充耳如今的情况不便再尚公主,未免耽误了公主,特上书请罪,恳求父皇收回成命。反倒更显出臣子忠君之态。
这么做结果无非只有两种。其一,陛下不允,只做安抚,婚事依旧,情形与不上书没差别,王家无任何损失。
其二,陛下应允,婚事解除。作为此案受害方,王信又这般知情识趣,父皇总要顾念几分,在别的方面给予适当补偿。
无论哪种,王家都不亏。更重要是,太后遗愿所求父皇之承诺还在。王家还能谈以后。即便现今没有合适的人选,焉知日后也没有?
可那跟她的充耳有什么关系。所有考量都是为王家打算,不是为她的充耳。
盖侯夫人咬牙切齿:“你倒真是王家的好家主。若我猜得不错,这里面还有田家手笔吧。田家给了你多少好处!”
如今是田家没有合适人选,若日后再挑,田家也就有了机会。田家能不心动?
这点王信自然也明白,但还是决定这样做。不过是权衡利弊罢了。
毕竟婚事未必会落在田家,或许仍旧在王家呢。他又不是死的,不会去争取。
夫人垂眸,突然落泪:“你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但可曾考虑充耳。充耳遭此大难,本就心情不佳,难以接受。你再把原本属于他的婚事拿走,你让他怎么办,你是想逼他去死吗!”
王信走过去,扶住她的肩:“你这话就过了。充耳是你儿子,也是我儿子。我怎会不为他考虑。我这么做自然有我的道理。你仔细想想,这次的事情是不是因鄂邑公主而起。
“陛下虽然没有将事情摊开,但案情发展如何,我们时刻关注着,怎会看不出蹊跷?
“你可曾想过,公主若真是有意为之,代表什么?代表她不愿嫁给充耳。如此,若我们仍旧执意让她嫁过来,她会好好待充耳吗?
“她是公主,就算做出点什么,只要不是特别过分,我们又能奈她何?你莫非觉得如此对充耳当真是幸事?”
盖侯夫人哑然,却又更觉气愤:“我平日倒是没看出来,这个鄂邑竟有这么大的气性。她当自己是皇后嫡出吗!
“一个不受宠的皇女,生母也低贱,连个正经位分都没有,凭什么瞧不上我们充耳。
“我们还没嫌弃她呢,她竟然还嫌弃上我们了。行,我倒要看看,似她这样的处境,婚事解除,没了我王家,没了充耳,她能嫁到什么样的长安才俊!”
王信摇头冷笑:“长安才俊?呵,我怎会让她有机会再挑长安才俊。婚事可以解,此事却不能作罢。
“充耳的仇,遭受的罪,我得给他讨回来。她是公主,我没法打杀,但我也不是泥捏的。”
上书什么,王信没说,但结合前阵子朝堂发生之事,其夫人隐约猜到几分,嘴角勾起,心绪终于平复了几分。
呵,她突然有些好奇了。当鄂邑知道自己千方百计撇开充耳,只得来这么个下场,会是何等表情。
********
没两日,刘据就听到风声,朝堂有人提议在西域中择选国力强盛之邦,取代大月氏,和亲联盟,共抗匈奴。
“和亲?”刘据有些懵,“怎会突然提及和亲。父皇登基以来,从未有和亲之举。”
霍去病摇头:“不算突然。这事前几日陛下言及打算收复河西后,让张骞再使西域时,就有人提过。
“当年陛下令张骞出使西域,最大的目的就是寻访大月氏,与大月氏联盟,一起对抗匈奴。我们与匈奴是死敌没错,大月氏也是。敌人的敌人就能成为盟友。
“可惜时过境迁,大月氏早就被匈奴大败,向西迁移,而今居住之地离匈奴较远,生活尚算安稳,雄心尽去,已不愿卷土重来,再起干戈。
“但除了大月氏,西域还有诸多国邦在。大月氏不行,不代表其他国邦都不行。乌孙所在乃连通东西草原之要塞,不论对匈奴还是对我大汉,皆属面向西域的战略要地。
“尤其乌孙国力不小,控弦数万,乌孙昆弥还一直在吞并周边小邑,扩大实力。所以主张之人认为可以将大月氏换成乌孙。
“而和亲是联盟方式中最便利的一种。”
语气中略有几分不屑与讥讽。对于主战派的将领来说,是难以赞同和亲的。这点刘据心中了然,但有一点颇为不解:“我听说乌孙现任昆弥猎骄靡是匈奴抚养长大。”
“是又如何?”霍去病哂笑,“猎骄靡野心不小。能在短短三十年间复国,并让乌孙逐渐取代原本大月氏在西域的地位,前期或许是因有匈奴相助,但后期便多是因他自身的能力。
“他这样的人物,岂会甘愿一辈子屈服于匈奴之下,受匈奴控制?这些年他对匈奴也不完全臣服,时常阳奉阴违,只是没把心思摆在台面上撕破脸而已。
“博望侯在乌孙之时,猎骄靡待他如贵宾,客气有礼。二人交谈中,猎骄靡曾多次询问大汉局势与国力。
“博望侯离别之际,他亲手送上厚礼,并让其转达自己对陛下的问候。”
刘据懂了:“他这是在试探。无法以本国之力对抗匈奴,便想要寻求大汉的帮助。他询问博望侯那些话,就是想知道大汉是否有此实力,又是否有与他合作的意愿。”
霍去病点头:“不错。但如今河西未复,张骞出使西域都不知何时能成行,此事言之过早。所以即便提议,也只是三三两两,陛下没表态,也就暂且搁置了。
“现在又重新翻出来,还多出好几份上书。上书之人大多与盖侯王信交好,尤其最近修成君为了广仲到处送礼,跟疯魔了似的。要说这里头没有他们的手笔,谁信呢。
“虽说目前还未提及选谁和亲,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们是冲着鄂邑去的。这是觉得自家孩子吃了亏被摆了一道,而鄂邑却毫发无损,认为处置不公,心里不舒服,想要报复呢。”
“不公?”刘据蹙眉,“旁人若言不公也就罢了,广仲与王充耳也配?
“早年他们俩强占民田,欺男霸女,横行无忌,惹出多少混账事。不都是仗着权贵身份与太后脸面摆平。真要论公正,他们早不知死多少回了。
“凭什么他们伤害别人的时候无视公正,轮到别人伤害他们时,就说不公?更何况,案情虽已查明,但处置未下,他们怎么断定二姐是毫发无损?”
说完,刘据似是突然想到什么,身形一顿,神色莫名:“这事不对劲。”
霍去病轻嗤:“有什么不对劲的。早些年太后康健,田蚡还担任丞相之职。田王两家如日中天,修成君也是风光无限。他们行事嚣张着呢。
“后来田蚡死了,太后没了,他们才收敛了些,但也仅仅只是略微收敛了一些而已。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不,一旦涉及子嗣利益,击中他们最在意的东西,狐狸尾巴就露出来了。
“不过这回田家竟然没掺和,但也意外。大概因涉事的是广仲与王充耳,没他田家的人,不想跟着蹚浑水吧。”
刘据摇头:“我不是说他们不对劲。”
霍去病不解:“那你说什么?”
刘据突然站起来往外冲,霍去病莫名其妙:“你去哪?”
“我有事,你别管。”
霍去病:……当我想管你吗。
呵,小孩子就是思维跳跃,想一出是一出。爱咋咋地。
出了门,刘据停下来,将丰禾叫过来:“你去一趟二姐那边,若她要去寻父皇,一定拦住。告诉她,和亲之事我会解决,务必让她不要动。”
丰禾不明所以,却还是恭敬应诺,依言照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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鄂邑住处。
李姬没高兴几天,又愁苦起来,握着鄂邑的手开始落泪:“怎么会这样。明明没事了,明明都解决了,怎么会……早知如此,还不如嫁给王充耳呢。”
她这头六神无主,鄂邑却表现得很淡定:“阿母,在我看来,和亲没什么不好。”
李姬愣住,差点以为鄂邑被吓傻了,不然怎么会说如此胡话。
鄂邑言道:“阿母,我不是你。我不想只求康健安稳,我想要腾飞,想要干出一番自己的业绩。但我不受父皇重视,地位权势不及长姐三妹。在长安,我诸多受限,难有作为。
“相反,西域看似艰辛,却是我最佳的出路。我此去,绝不会做和亲的摆设。我会想办法改换乌孙天地。
“长姐说得对,我若能有一番作为,必将成为和亲史上第一人,青史留名。”
最后四个字说出,鄂邑心头跳动得十分猛烈。
“而且若我主动请缨,得到父皇赞赏,便能快速获得父皇关注与重视。有我大义之举,此行不论成败,都可惠泽于你。阿母能顺势获得位分,往后在宫中也会好过许多。”
李姬连连摇头:“我不要什么惠泽,什么位分。我都不要。我只求你好好的。”
鄂邑轻叹:“那阿母觉得,我若不和亲,当如何?依照先前赐婚嫁给王充耳?事情闹成这样,旁人不知,王家不会对我不起疑,否则也不会有如今的和亲上书之举。
“即便我是公主,他们不能将我如何,却也有办法恶心我。我若嫁过去,日子会好吗?尤其这并不是我想要的。”
“可是……可是现在……”李姬嗫嚅着,“现在王家已经自请解除婚事了。”
“阿母,你当王家为何自请解除婚事?因为王信要为王家谋划,这是其一。其二,只有我与王充耳的婚事解除了,才能顺理成章谋划让我去和亲啊。”
李姬喃喃着:“但是……但是……”
“但是总归他上书了,对吗?可父皇暂未批准,按下不表。就算父皇批了又如何。没了王充耳,阿母想让我嫁给谁。”
“谁都可以,只要不去和亲。”
这个答案鄂邑并不意外,却仍旧不是她想要的。
她心中曾有个朗月青松般的存在。之前她心心念念与王充耳解除婚约,非是觉得没了王充耳,她就能与对方喜结连理。而是这般一来,她至少拥有了可能的机会。
她并非不明白这个可能十分渺茫,实现的几率微乎其微。
可先前她想着总要试一试,为自己争取一回。否则她怎能甘心?
现在她不这么想了。长姐一席话让她茅塞顿开,明白了很多东西。
就算成功又怎样?就算借助他的光芒被众人看到又如何!
接下来呢?她难道求的仅仅只是一份情爱吗?不是的。从来不是。她也想拥有更大的作为。那么嫁给他之后她的前路在哪里,她该往何处去?鄂邑很迷茫,她不知道。
更何况,那么优秀的长姐尚不能让他动心,如此晦暗的自己又怎配与他并肩?
他是璀璨的空中星,明亮的天上月,不该被她沾染上尘埃。所以仍旧让他去做他的星月吧。她也有自己的路要走。
“阿母,我想再为自己争取一次,我不想困于长安,放手让我自己选择一次吧,好吗?”
鄂邑看着她,眼带希冀。
李姬哑然,想到她此前的宣泄之言,千万劝阻卡在喉头,竟一句也无法说出口。
鄂邑抱住她:“阿母别怕,我会好好的。不管在哪里,我都会好好的。”
李姬泣不成声。
鄂邑好一通安抚,见她终于情绪平稳了先,才站起身走出去,准备前往面圣。
谁知一出门就遇上丰禾,硬生生被挡了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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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据寻到卫长时,卫长正与诸邑在一起,将侍女们都遣出去,刘据开门见山:“长姐,和亲之事是不是你谋划的,你是不是想让二姐去西域和亲?”
卫长怔愣,叹息一声,知道阿弟聪慧,却仍是意外他竟聪慧至此,见瞒不过,干脆认下:“是。”
“所以当日对二姐说那些话,你是故意的,提匈奴与西域也是故意的。你就是想在她心里埋颗种子,挑起她的念头,对吗?”
卫长点头:“不错。但我有私心不假,那些话也确实是我心中所想,肺腑之言。我是帝王爱女,不可能去。
“古往今来,和亲之人可以是权贵之女,可以是宗室之女,甚至可以是不受宠的庶出公主,却不会是帝王嫡出爱女。
“若令帝王嫡出爱女和亲,会显得我汉室朝廷无能,也是对父皇的侮辱。所以我即便想,也不能为。在这方面,鄂邑不受宠反而更合适。”
刘据蹙眉:“那田王两家跟修成君的手笔呢?”
卫长摇头:“这点与我无关。按我的计划,鄂邑是有野心有抱负之人,她不愿嫁给王充耳是真。但即便对表哥有旖旎心思,想嫁给表哥,也不单纯因为喜欢。
“她是想借表哥的光环再谋其他。可是如何谋,往哪方面谋,她尚未找到方向,这条路的前方是混沌的。而我现在给她指出了一条更清晰的道途,她不会不心动。
“和亲二字已经成为她的考量,过几天我再找机会让她知道前阵子朝堂曾议论过的和亲乌孙之事,她大概率会有所动作,主动去同父皇请缨。
“我没想到,王信跟修成君也想到这上头,还直接用此做筏子,闹到朝堂上去,以此报复皇家公主。只能说,太后在世时,将他们惯得太厉害了。”
天子犯法从来不与庶民同罪,公主亦然。王充耳与广仲自己都一屁股烂账,王信跟修成君哪来的勇气这么做?
对此,刘据懒得评价,田王之举非长姐推手,他松了口气,又问:“长姐,为什么?”
卫长轻叹不语。
诸邑解释道:“因为此事于国无害,反而有利。此为其一。
“二姐并非只有这一条路可走,长姐未做逼迫,将选择权交给她自己。她若选了,就是她心甘情愿,甘之如饴。此为其二。
“其三,长姐要的不单单是普通和亲。她想赌一把。赌此事能成,赌在我们的帮助下,二姐能在乌孙有所作为。
“就算不能完全掌控乌孙,但只需掌控部分,拥有一定的势力权柄。他日就能成为你的盟友。”
“我?”
刘据敏锐察觉到诸邑用词的不同,“你的盟友”,而非大汉的盟友,一字之差,谬以千里。
诸邑眼眸含笑:“是,你的盟友。阿弟,你是太子,但也仅仅只是太子。你还小,如今或许用不到,但不代表日后用不到。”
太子与皇帝一线之隔,可以一步登天,也可以一步跌落。
父皇除阿弟外,还有刘闳,日后也会有旁的子嗣。即便阿弟现今得父皇宠爱,地位稳固,焉知日后呢?
长姐的顾虑并非杞人忧天。
居安思危,未雨绸缪才是上策。
但这些话诸邑不便明说,有挑拨刘据父子关系之嫌,她不能在什么都没发生之前去刘据心里种根刺,所以只能点到即止。
然而饱受弹幕各种乱七八糟言论“熏陶”的刘据听懂了。
想到弹幕所言自己的结局,再联想弹幕提到的“李世民李承乾”、“康熙胤礽”,刘据虽不知这些人是谁,但就弹幕言辞可以得知,无一不是前期父子情深的帝王太子,后期……后期不说也罢。
刘据深吸一口气:“她若能事成,作为我的盟友,自然偏向我。日后可站在我身后为我增添筹码。倘若他日出现何等变故,有她在的乌孙,或许还能成为我最后的退路。”
真到了那一步,他只能乘势而起。成功,登顶龙位。失败,大汉他自然呆不得了,但如果能退避乌孙,也是一条活路。
这些话太敏感,不便直接宣之于口,因而刘据也与诸邑一样,点到即止。
卫长诸邑互视一眼,眸中满是震惊。没想到刘据如此年纪,竟什么都明白。
这模样,答案自现。
刘据叹息:“难怪长姐问我怪不怪二姐。若我说怪她,你便不会做了,对吗?”
卫长轻笑:“阿弟,没有什么比你更重要。我不会选一个让你心有芥蒂之人。即便她是我目前最好的选择。”
“所以在得知我的想法后,你让我去为她说情,是想先施恩,让她记住我对她的恩情。”说完,刘据蹙眉,“但人心是会变的。她就算现在感恩我,焉知日后不会反水?”
诸邑轻笑:“阿弟,长姐怎会把一切押注在恩义上。你觉得二姐若前往西域,在本朝可还需帮手?”
刘据一点就透:“自然需要。她需要大汉的支持与态度。甚至有些时候,部分需求父皇与朝臣会有犹疑,这时就需要有人为其斡旋争取。我们就是最好的‘斡旋争取’之人。这就是二姐说的与她有利,与我们有利?”
说完刘据仍旧摇头:“还是不保险。”
因为这种互相需要,当需要不对等时,是可以被取代的。
刘据蹙眉,忽然想到一点,姐姐是不是还提到过“在我们的帮助下”?帮助……
念头刚刚闪过,就听诸邑又说:“阿弟,二姐不会独身去西域。寻常和亲,都会配备和亲队伍,卫队仆婢一样不少。更别提她还带着如此重要的使命,配备给她的和亲随行队伍会更多一些。”
果然如此,刘据惊醒:“卫队多会出自军中,仆婢也多会从宫里选。前者舅舅与表哥声望斐然,权柄极大。后者,母后更是后宫之主。”
这种优势,安插人太容易了,甚至做得聪明点,安插一大半都不是问题。
诸邑看向卫长:“卫队仆婢尚在其次,二姐若想成事,还需有本事有能力的心腹助力。在这方面,长姐可已有准备?”
卫长没有否认,直接道:“她宫中侍女能力太弱,伺候日常起居尚可,其他就不太行了。所以我挑了两个人,会寻合适时机,送到她身边去,做她在乌孙的陪嫁侍女。”
诸邑了然,半点都不意外。
刘据恍然:“有这些布置,若只求活命退路倒是不成问题,也不必二姐始终对我死心塌地。即便哪日她不愿再联盟,想要分道,只需无害我之心,便不打紧。我们可以彼此安好。但她若生害我之心……”
诸邑轻笑:“阿弟可知何为陪嫁侍女?”
诶?
刘据对此有些懵。
卫长解释说:“陪嫁侍女乃公主携带之媵妾,也可侍奉乌孙王。若鄂邑不生异端,她们会助其上位,为其谋划;
“若鄂邑滋生异端,对你行不利之举,她们会想办法架空鄂邑,遏制住她。而这时,安插在随行仆婢卫队里的暗棋就会出现,稳定局面,等你命令。
“你可以自行决策是另做他法,还是让陪嫁侍女直接取而代之。这些暗棋平日不会暴露身份。鄂邑不知,侍女也不会知。他们不偏帮任何一方,只做平衡,听命于你,待你下令。”
刘据:!!!
恩义做引,互助为诱,再辅以心腹侍女、仆婢卫队……
长姐好大的手笔,可以说将方方面面都考虑进去了,能做的保障都做了。但是……
“就算二姐主动请缨,长姐如何确信父皇一定会答应。”
“我不确信。”卫长摇头,“若是匈奴,父皇必然不会答应。但乌孙不同,与我们并无血仇,彼此是可以实现共赢的。
“尤其鄂邑不蠢,她若请缨,绝不会以寻常和亲角度。她会借‘执掌乌孙’这点来尝试说服父皇。
“父皇或许不需要一个简单的和亲公主,但未必不会心动一个或许能成为乌孙摄政王后甚至摄政太后的公主。
“如此乌孙便等于在我大汉手中,与其他藩国无异。若真能成,我们还能以乌孙为据点,野望西域。”
刘据眼珠微动。若是如此,父皇确实可能心动。尤其鄂邑并不受宠,他对鄂邑可有可无。鄂邑能成功最好,不能成功也无妨。
既然如此,为何不试试呢?
刘据抬眸:“长姐,若是我不答应呢?”
卫长顿住。
“长姐考虑到了这么多,不会没想过此去乌孙有多凶险。即便是在打下河西之后再去,最多也只是中途不至于被匈奴所掳。之后呢?
“匈奴若得知我们与乌孙和亲,会否阻止,又会否有所动作。譬如也派个公主去乌孙。到时候谁大谁小,二姐要如何自处。
“更别提西域风土人情与中原截然不同。二姐远离故土,在陌生国度,本就需要花大力气适应。尤其她还带着‘使命’。
“猎骄靡即便不再年壮,却离年迈还有段距离,耳清目明,没到糊涂之时。想在他眼皮子底下动作,已经足够艰难。
“除此外,二姐还需防备匈奴的威慑。若匈奴对乌孙施压,乌孙不愿意跟匈奴撕破脸去硬碰硬,会如何应对,会不会妥协?一旦乌孙退让,二姐处境就会更艰难。
“这条路,前途未知,生死难料。”
卫长垂眸。她知道。但风险与收益并立。风险愈大,他日成功后所获收益也愈大。这世上人与事少有一蹴而就者。尤其是大功绩大事业,多是浪涛汹涌,荆棘遍布。
既有金龙腾飞之野望,又如何能畏惧前方之险阻。
因而于她个人之见,她是愿意去闯一闯的。但她也知,并非人人都如她所想。所以她将选择权交给鄂邑自己。若无迎难而上之决心,破釜沉舟之魄力,她便是去了,也将一败涂地。不如不去。
“长姐。我并非特意为二姐说话,也并非单单为二姐担忧。今日若去的是任何一人,不论是公主,还是宗室,亦或贵女,甚至平民,我都不会答应,更不愿答应。
“长姐,我费尽心机弄出这许多东西,指南针、马具、望远镜等等,是为了什么。
“为了强盛大汉,让我汉室成为举世霸主,不必为外族所扰;让天下子民都可以安居乐业,不必为生计所困;让边关百姓都能够正常生活,不必为安危发愁;
“更为我大汉将士可以安度余生,不必马革裹尸;为我汉室所有女子可以把酒言欢,不必受和亲之苦!”
一句一句,掷地有声,振聋发聩。
若说刘据此前所言,尚在卫长思量之内,那这几句话却着实另她心尖跳动,震在当场。
汉室,子民,百姓,将士,女子……
字字句句,在耳边萦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