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鸟没力气跟这傻大个计较,它充满警告意味地又瞪了金溟一眼,用刀子似的眼神划出不动武的国界线,便低下头继续挪动自己。

    “别乱动。”金溟看得胆战心惊,贴着安全距离,吸着气安抚它,“我帮你,你不要再动。”

    白鸟流血太多,挣扎了两下力气便已用尽,只好停下来大喘气。它乜眼看过来,仿佛想从金溟满脸的诚恳中判断出这话是否可信。

    “你能听懂?”金溟有些惊喜,他还没见过这么通人性的鸟。当然了,其实他就没见过几只真的、活的鸟。

    不过这份惊喜在他从白鸟的圆瞳中看到自己的傻雕模样时转瞬即逝。

    这不是废话么,又没跨物种,说不定还是同科同属的,俩鸟之间能有什么交流障碍。

    那他现在说的是鸟语吗?怎么自己听来还像是说的人话,可能是种族母语的自动转换吧。

    “不能这么拔。”眼前血淋淋还未结案的案发现场不允许金溟再多想其他,他急切而耐心跟白鸟解释,“万一扎上了大动脉,这么拔·出·来你就呲花了。”

    白鸟瞪着眼,好像听得很认真,又仿佛听不太懂。

    “我得先给你找点止血的东西。”金溟四下撒望,“碘酒、纱布……呸,肯定没有。棉花?对,有棉花吗?”

    白鸟仰着脖,跟金溟大眼对小眼。

    那意思大概是不怎么友善的“你问我呢?”亦或只是这鸟天生长得凶,单纯想问“棉花是什么鬼?”

    最终,白鸟又低下头继续扇着翅膀挣扎起来,它应该是想明白了,靠眼前这个东西?呵呵,还是自救吧。

    金溟叹了口气,发现自己大话说早了。不怪白鸟把鄙视赤·裸裸写在脸上,他能帮个屁,他现在连个手指头都没有,急救包扎知识一个也用不上。

    “那……我帮你拔。”金溟金鸡独立地抬起一条腿来,把爪子伸得像个钳子,虚空抓了抓。

    嗯,强壮,有力!

    满意。

    白鸟是个鸟狠话不多的主,在金溟絮絮叨叨犹犹豫豫的这会儿,已经把自己从紧贴的树干上拔出一条缝隙的距离,除了滴答滴答的流血声,连半声都没吭。

    金溟把爪子往白鸟身上比了比,看着满身是血的身体实在无从下爪,他想了想便伸长了腿一爪子抓住露出来的那截树枝。

    那鸟爪像开了刃似的,实在好使,还没怎么用力就听“嘎嘣”一声,粗壮的树枝便应声而断。

    白鸟脱离钳制,伸长的右腿稳稳抓住地,带着使不上力的左腿贴着树干缓慢滑下去。

    它懵了一瞬,眼里忽然冒出火花来,死盯着金溟粗喘。

    不帮忙也就算了,还使阴招!树枝断在后背上,取不出来它就只能等着伤口发溃而死。

    该死。

    金溟以为白鸟是疼狠了,虽然看上去依旧凶凶的,想想又觉得怪可怜,便要伸手摸摸头给它缓解下疼痛,猫猫狗狗都是要摸摸的,鸟应该也一样。

    他又想起自己现在没有手只有俩大拉翅,心里晦气地“呸”了一声,便伸着脖子凑过来,没法摸摸头那就顶顶头吧,嘴里还挤着嗓子嘟囔,“顺顺毛,就不疼……疼!疼!松嘴!疼!”

    哄猫咪的夹子音瞬间拔高了八个度,嚎得惊鸟乱飞。

    白鸟死死啄住金溟凑过来的脑袋顶,抖着脖子把歪着头直不起来的金溟甩得七荤八素,俩大黑翅膀扑棱得孔雀开屏似的,在阳光下反射出的金光闪成一片。

    得亏金溟如今皮糙肉厚,大脑袋壳够硬,白鸟又没什么力气,头顶上没肉可撕,只给他揪下一撮儿毛来就松了嘴。

    “好好说着话,你又啄我干什么?”金溟疼得眼眶都红了,用翅膀捂着自己秃了一块的脑袋委屈巴巴地躲开好几米,“你属鹅的?老拧人……”

    拧鸟也不行啊!金溟闭了嘴,努力让自己适应“鸟”的身份。

    他还没想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让他一睁眼就成了个鸟,但他实际上是个人,而对面这个看着也是个鸟,但说不定其实是个鹅,还是那种不讲道理的村霸鹅,当然,也有可能里面住着一只平头哥——不是在干架就是在去干架的路上。

    糟心。

    明明他俩才刚同生共死过,配合得也算默契,虽然金溟占了个补刀的便宜没怎么出力,但好歹吓走了鬣狗,最终受惠的是他俩。

    怎么现在说翻脸就翻脸,他还没来得及找个镜子欣赏一下自己的雄姿就给薅成地中海了。

    这叫什么事儿,难道白鸟是嫉妒他长得比它帅?

    金溟这么一想,头顶生着凉,心里倒舒坦了。

    这鸟,应该说这鹰,金溟已经看得分明,白鸟除开颜色,身体构造哪哪儿都符合鹰科的标准,绝对是只货真价实的鹰。

    就算刚才还摸不准,见过那场禽兽大战也该确定了——这世上除了鹰,哪还有这么生猛的鸟类?

    金溟忍不住满眼冒星星,看向白鹰的眼神充满膜拜。虽然他更喜欢老虎猫咪这种圆毛动物,平时不怎么关注这种凶残大扁毛,但这不妨碍他此刻心里开花。

    这可是自然界顶级的力量存在,现在就在他眼前,刚才还亲密接触过。

    他下意识用翅膀挠了挠秃了的头顶,没错,亲密接触过!他开始不还抱了白鹰好大会儿呢。

    啧啧,他抱过活的鹰,这经历够吹一辈子了,被啄两下算什么,那是光荣的盖章。

    武松喝完酒吹牛的时候,不也得从“看我这条疤,这可是当年打老虎留下的”做开头嘛。

    只是这只白鹰通体雪白,没有一根杂毛,连爪子都是白的,唯一的颜色就是漆黑的瞳仁和喙尖儿上一点黑,像沁了墨色的和田玉,润白而不单调。

    从人的审美来看算是美上天了,可在鹰里面就未必流行这种审美。不染纤尘的白衣仙子在同类眼中大约就是落魄不偶的奔丧孤寡,不光丑,还晦气。

    动物中自有残酷的生存规则——不接受异类,凡特殊于种群的存在都会被排挤。

    很明显,这一看就是个——得了白化病的鹰!

    那俩要吃人的圆眼珠子还是黑的,准确来说是白化亚种。

    金溟一拍地中海的脑袋,觉得自己想得十分合理,完全没毛病!这下连白鹰生人勿进的臭脾气都解释得通了。

    这小可怜,呃,这特别能打但未必能打得过同族的小白花一定从小饱受种群霸凌,以至于不敢相信伸出友谊之手的金溟。

    金溟再看向白鹰时,眼神里多了点慈爱和包容——

    白化已经够鸟生艰难了,还要备受欺凌。

    异于种群不是你的错,是它们不懂欣赏,你漂亮着呢。

    远处的白鹰不知金溟经历了怎样的心理变化,只感觉到一股犯花痴的眼神忽然裹住了它。

    白鹰懒得理会隔壁那只又蠢又心思歹毒的鸟在打什么歪主意,它此刻恢复了些力气,便像人伸手扶住树干那般扑着左翅勉强站起来,耷拉着折断的右翅,拖着半残的左腿,刚迈了半步便“嘭”的一声倒了回去,后背再次砸在树干上,又咔出一口血来。

    金溟把捂着头的双翅打开一条缝隙,尽量露出友善的微笑,弱弱地建议,“我带你先离开这里吧,万一那鬣狗再回来,或者是……”他看了一眼满身血迹的白鹰,“再引来别的吃肉的,就麻烦了。”

    白鹰置若罔闻,打定主意不再理会金溟,可它又摔了一回,更动不了了,只好倚着树干闭上眼,眼不见为净。

    窸窸窣窣的声音试探地在白鹰身边响起,它猛然睁开眼,冷厉的眼神像钢刀般把试图靠近的金溟钉在原地。

    “我……”金溟鼓起勇气,往前探了探头,“你别再啄我,我带你先找个能隐藏气味的地方,再把那截木头取出来。”

    先不说那木头有没有戳伤白鹰的大动脉,在没什么遮蔽的野外,还是上风口,流过多的血,那简直就是拿大喇叭通知各位食肉动物——这里发粮了,请火速回家拿碗,新鲜现宰,数量有限,先到先得。

    白鹰的眼神缓和了些,但还有点半信半疑,那双圆圆的黑瞳仁不冒火的时候颇有剪水流波之感,看得金溟忍不住脱口赞道:“真漂亮。”

    “……”白鹰眨了眨眼,眼神里仿佛有一丝惊疑。

    “你特别好看,我就没见过你这么漂亮的鹰。”金溟盯着白鹰,心里尖叫,有反应有反应,听老辈儿说以前去动物园看孔雀就要各种鼓掌夸它漂亮,它就会高兴得抖羽毛开屏。

    看来鸟果然都吃这一套,连猛禽也不例外。

    啧,鸟类可真是肤浅的动物。

    对这样自卑的鸟尤其要多夸夸,于是金溟自信满满地张开友谊的碎嘴,“还很能打,简直男友力爆棚,瞧这浑身的肌肉,又壮又有弹性,这完美的流线型,这叫那什么,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特别好看。虽然脾气……但是你漂亮,还能打。嗯,漂亮干什么都对,能打干什么都行。”

    “……”

    白鹰机械地合上张得发干的嘴,挪了挪瞳孔地震的目光,干脆把叭叭叭停不下来的金溟当根木头不做理会,再次试图站起来。

    “我来我来,我来扶你。”

    金溟从白鹰“害羞”的反应中判定,它在这无脑夸赞下已和自己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因此深受鼓舞,见状便极度殷勤地把头伸到白鹰腋下,想用脑袋把它顶起来。

    可翅膀的构造和人的胳膊还是不一样,脑袋也不好着力,他低着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反倒几次把就要站起来的白鹰撞回树干上,后腰上的树杈又顶进身体里几分。

    白鹰琢磨不透金溟到底是想帮它还是要暗害它,但它这会儿实在打不动,只好默默忍着,血流一注一注地往外泚,愣是半声也不吭。

    “啊,怎么又流这么多血,你怎么也不吭个声。”

    金溟低着脖子顶得自己头晕,闻到血腥味越来越重,抬起头来才发觉不对。

    他赶紧往后退了一步,不敢再随便碰这个坚强的易碎品。

    抱着翅膀琢磨了会儿,金溟忽然把喙伸过来,朝着白鹰的脖子上比划。

    白鹰顿生警觉,悄无声息地微张着尖喙,紧盯着金溟靠近的脖颈——他终于确定自己已无力还手要下嘴了——那就,同归于尽吧!

    “你觉得……”金溟皱着眉,摇摇头,在白鹰蓄势待发的攻势中又把尖喙收了回去,“我能把你叼起来吗?”

    猫妈妈带小猫都是用嘴叼,可这白鹰虽然体格比他小点,但也没小到能让他叼起来。

    这方法肉眼可见不可行。

    白鹰,“……”不是撕碎,咬碎?

    不是,叼它干什么?为什么要叼它?

    白鹰茫然而震惊。

    “这样,”金溟终于想到办法,他背过身去,撅起屁股尽量把身体放平,蹲在地上,转着脑袋兴奋地说,“你爬到我背上来。”

    他虽然没手,但有两个大翅膀,完全可以把白鹰背走。

    这样绝顶聪明的方法都能被他想到,又是佩服自己的一天啊。

    “……”白鹰跟金溟对视了片刻,又面无表情地低下头,盯着金溟因为兴奋微微扑棱着的尾羽,陷入了某种沉思。

    “你不用站起来,”金溟以为白鹰站不起来,连说带比划地细心教它,“你这样趴上来,然后我拿翅膀反过来裹住你。”

    食蚁兽就是这么带孩子,让小毛孩趴在自己背上抓住毛毛,走遍天下都不怕。

    他这还是高支撑羽绒垫附赠羽绒被的高级软卧,出行条件不要太好。

    金溟等了一会儿,扭头看到白鹰仍旧没有任何反应,甚至好像已经石化在原地。

    金溟担心鬣狗呼朋引伴去而复返,其实心里已有些着急,便站起来又比划了一遍,比动物园里隔着栏杆教游客投喂自己的猴子还累心。

    就算鸟类不懂啥叫背,看他连解说带比划示范了好几遍,也该明白了吧。这白鹰刚才看着挺灵光的,怎么这会儿像傻了似的听不懂人……鸟话了?

    金溟忽然开始怀疑,他现在说的到底是人话还是鸟话?

    算了,管他呢。总之这地方太危险,先找个安全的地方再慢慢考虑这些不迟。

    而后金溟再次撅着屁股,展开双翅趴到地上,信誓旦旦地安慰白鹰,语气里仿佛充满了急不可耐的邀请,“就这样趴上来就行,我用翅膀裹着。我羽毛又软又滑溜,干净的,你上来会很舒服的。你放心,我会小心点,不会弄疼你的。”

    白鹰,“……”

    等金溟再回头,就看见白鹰斜躺在地上,也不要站起来了,不顾后背上插着的树杈,凭借唯一能动的翅膀在地上奋力蠕动,形象全无地朝离他相反的方向——逃窜?

    一直彪到没朋友冷到低气压的白鹰此刻的确十分适合这个词。

    “……”金溟纳闷,这……跑什么?

    金溟紧追两步,才刚靠近白鹰便发出尖锐的唳声,比对阵鬣狗时更凄厉,甚至还有一丝慌乱,尖喙大张着往金溟身上乱啄,分明一副你再靠近我就跟你同归于尽的架势。

    “你别激动!冷静,冷静会儿。”

    金溟被啄得羽毛乱飘,更加纳闷,刚才血都流成河了也不吭一声,这怎么一转头好好的鹰说疯就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