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脚趾
海玉卿用翅膀抱着蜂蜜罐欢欢喜喜回到金溟身旁坐下, 它翘起一只爪子捏住竹筒盖,旋了旋,感觉到吃力, 便换了方向, 逆时针又旋了旋, 不算费力便拧开了螺纹咬合的竹筒盖。
金溟饶有兴味地看着海玉卿拧盖子,直到它一嘴扎进蜂蜜里开始嘬起来,才不自在地把目光挪开,紧接着他又像意识到什么似的, 猛然回过头——
“你会开盖?”
海玉卿从一开始便是用拧的动作,根本没去尝试拔一下。
它知道这是螺纹盖, 不是塞子。
“嗯?”海玉卿嘬得正开心,舔了舔喙尖上的蜂蜜, 抬起头看着金溟。
炯炯的眼神专注地看着他,又因为不明所以有些茫然的雾气。
金溟被这样的眼睛看得更加不自在,他机械地把目光聚焦到蜂蜜上,问:“你知道这种盖子怎么打开?”
动物储存食物,像美洲獾那样挖个坑把食物埋起来,已经是智慧的顶峰了。
在金溟的认知中,不会有野生动物会主动制作筒罐来保存食物,还懂得利用螺纹固定盖子进行密封。
海玉卿把盖子翻过来,露出里面凹进去的内螺纹。
螺纹盯久了, 让人产生一种无穷无尽的晕眩错觉。
它低着头, 嗫嚅道:“见过。”
“虎啸天教你的?”金溟点点头,这倒是极有可能。
螺纹竹筒是虎啸天带来的东西, 灌满蜂蜜后它只是把盖子虚虚覆在上面,也没有跟海玉卿特意说明如何使用, 是金溟后来自己拧上的。
金溟记得,他当时把竹盖拧上时,海玉卿并没有看到。
不可能是跟他学的。
金溟本以为虎啸天是不想让他们注意到螺纹,但也可能单纯是它当时懒得拧上,或者知道海玉卿会使用。
“不是。”玉色的爪子抠着竹盖,金溟可以看到那条雪白的长腿上肌肉隐现跳动。
“北方的动物都会。”海玉卿仿佛是鼓起很大的勇气,它快速地说完,一口气都没缓,又猛地把尖喙扎进蜂蜜中,像濒死的涸辙鱼那样奋力吸取着最后一点水分。
北方的动物。
会生火,会砌灶,会说话,会使用螺纹……并且,被中部的所有动物视为洪水猛兽。
所有动物共同的天敌,金溟知道自然界中的确存在那么一个物种,那就是——人类。
“你说的北方动物,”金溟不自觉往洞口看了一眼,即便没有动物会听到,他仍旧压低了声,“是两条腿直立行走的动物吗?”
海玉卿破天荒没有回应金溟,尖喙仍旧泡在半透明的蜂蜜中。
金溟看到那张墨色的尖喙在蜂蜜中艰难地翕动着,粘稠的蜂蜜仿佛变成了粘住嘴巴的胶水。
金溟伸出翅膀把海玉卿揽进怀里,温柔地抚摸着那藏在白羽毛下的颤栗。
海玉卿害怕北方。
一下又一下的轻柔碰触,默默传递着一种陪伴和支持。
良久,海玉卿终于能够开口。
它对金溟说:“别害怕。”
“嗯。”金溟不觉得这是海玉卿故作坚强的话,但他没有继续问。
海玉卿把翅膀展开,轻覆在金溟的脖子上,是一种保护的姿态,“这里是中部,没有那种动物。”
它看着金溟,闪烁的眼神里有一丝安慰他的意味,“不用害怕。”
“我不怕。”金溟用力摸了摸白脑袋,“肉都烤好了,快吃吧。”
金溟把烤好的肉片一股脑儿拣出来,小山似的堆在海玉卿面前,没再要求它数数,只是一叠声地催促它快吃。
他不知道海玉卿在北方经历过什么,但显而易见那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他无从安慰,只能用它喜欢的食物来转移注意力。
金溟很后悔,今天问石灶的时候他就已经感觉到海玉卿对“北方”的惧怕,他刚才不该再问的。
海玉卿用烤肉片蘸着蜂蜜,吃一口便主动数一个数,一直数到三十,然后它看着金溟的表情,试探地说:“三十一?”
在看到金溟两眼放光地猛点头后,海玉卿终于又笑了起来。
“北方”话题带来的阴霾渐渐云消雾散,山洞里只有海玉卿清清脆脆数数的声音。
直到海玉卿吃不动了,它已经完全掌握了一百以内的数字。
并不是简单的搬运模仿,它懂得每个数字的数量含义。
金溟忍不住把海玉卿抱起来按住一顿猛rua。
连大脑最近似于人类的黑猩猩也才会十以内的数字而已,海玉卿竟然会数到一百。
要知道,鸟类为了飞行,在进化中对身上所有的重量都是能省就省,大脑体积也比人类小很多。
换言之,和各类动物相比,鸟类在强悍的飞行buff加持下,觉得自己是不怎么需要脑子的。
海玉卿的表现,简直就是反科学的存在。
“你之前怎么只会数到十?”
金溟实在太好奇了,他只是教了几个数字而已,海玉卿完全是举一反三自学成才。这样的聪慧,怎么会在今天之前才只会数十呢。
“只能数到十。”海玉卿翘起玉白的爪子凌空抓了抓。
它仰面躺在地上,满足地摸着吃得滚圆的肚子,浑身写满了放松。
“那应该数到八呀,难道你有十个脚趾?”金溟失笑道。
他趴在地上,用木柴把石灶里的火压到一小簇,虽然如今柴火随手可得,但能节约还是要节约。
金溟弄好灶火,没听到海玉卿再说话。他丢了烧火棍爬起来,就看到海玉卿板板正正地靠墙坐着,两只白爪子缩在屁股底下,捂得严严实实,一根脚趾也没露出来。
那副心虚紧张的模样,好像它真有十个脚趾似的。
鸟类一个爪子四只脚趾,海玉卿如果有十个脚趾,那倒真值得它这么心虚,但它今天才当着金溟的面儿数过,只有八只,健健康康。
“烤肉不好吃。”海玉卿在金溟疑惑的表情中抢先开口,以发难的形式强势扭转了话题,它仿佛是怕力度不够,扎心地继续补充,“老虎的烤肉好吃。”
“……”金溟把在海玉卿脸上逡巡的狐疑目光往下移,落在那个圆滚滚的白肚子上,又再次上移,在肠胃上方心脏的位置停下。
海玉卿这只鸟是真的没有心啊。
但他无法反驳,因为他烤的肉确实没有老虎做的好吃。
“林鸱肉太柴了,还是兔子肉嫩嫩的好吃。”金溟试图给自己挽回尊严。
是食材的锅,绝不是他技术不行。
“嗯,”海玉卿严肃地点点头,说话从来不懂得委婉,“味道也不一样,你烤的没有味道。”
“中午的烤肉放了调料,”金溟拿起虎啸天留下的调料罐晃了晃,里面还有半罐粉面状的特制调料,“我烤的没放这个。”
“放了好吃。”海玉卿凑过来闻了闻,从缝隙里溢出来的辣椒面呛得它连打两个喷嚏,口水也跟着流下来。
“偶尔吃一吃可以,鸟不可以吃太多这个。”金溟把竹筒收回去,不放心地又拧了拧。
“为什么?”海玉卿抽了抽鼻子,“好香。”
“我明天去找点辣椒,烤肉的时候放进去,一样很香。但这个不能再吃了,这里面有盐,还有葱。”
金溟看到海玉卿馋猫似的表情,十分怀疑它会偷吃,只能严肃地向它解释,“鸟不能长期吃这些,会破坏红血球,引起溶血性贫血。”
海玉卿,“?”
一个字也没听懂。
“就是会死掉,而且是很难受的死掉,缺氧衰竭而死。”金溟做了个伸舌头翻白眼的动作,“就像掉进水里没法呼吸被淹死那样。”
海玉卿被金溟的话吓得缩了缩脖子,立刻收回垂涎的目光,再次看向竹筒时充满警醒。
它仿佛是觉得这样还不够稳妥,把金溟从竹筒旁拉过来,又伸出一只爪子小心翼翼把那个竹筒推得更远了一点,向推一个地雷似的。
“老虎可以吃葱吗?”海玉卿思考片刻,问。
“……”金溟看向海玉卿时满脸愕然,他再次陷入自我怀疑,“不可以,老虎长期吃葱,也会……”
他的声音越来越虚,“也会破坏红细胞……”
老虎和鸟类其实可以吃辣,因为它们都缺乏对辣椒素敏感的受体,对辣味感觉不如人类敏感。
但葱不是因为味道辛辣才不能食用,而是因为葱含有大量可以破坏动物红细胞的硫化物。
虎啸天吃葱应该不是心血来潮,它甚至把葱做成干葱粉以方便随时调料。
但它的身体好像并没有受到影响。
这不科学……
金溟暗暗把虎啸天的奇怪之处记在心里,但这也未必就真的是奇怪之处。这里的动物本就与他认知的人类世界并不相同,谁就能说,他所学的理论知识在这个世界也是真实可靠的。
也许老虎本就可以吃葱。
他这个金雕还不会飞呢,跟谁说理去?
第52章 童话
肚子滚圆的海玉卿趴在羽毛垫上打了个滚, 尾羽都快抖出花儿来了,只顾抱着石头敲敲打打的金溟也没看它一眼。
它只好开口问:“你在做什么?”
吃饱了,不和它玩, 玩石头?
金溟吹掉凹槽里因石块击凿产生的石屑, 解释道:“做个石锅, 我们明天可以炖鱼汤喝,天天吃烤肉,该上火了。”
且不管吃葱会不会贫血,但天天吃烤肉, 是真的会上火。
“鱼汤?”海玉卿听到吃的,尾羽抖得更欢, 它趴在床上抻长了脖子看金溟口中的石锅,“好, 我明天去抓大鱼,要去湖中间,抓那么大的。”
海玉卿翘起两只爪子比划着大鱼的体积,一时没坐稳,咕噜噜仰过面去。
金溟立刻丢开石头,想扑过来接住它,却已是来不及。
不过海玉卿灵活得就像一团无所限制的薄云,仰面落地的瞬间倏尔展开翅膀。金溟只看到白羽毛像风一样闪过,待看清时海玉卿已经稳稳地站在地上, 正优雅地收拢翅膀。
“你也太会飞了吧……”金溟呆若木鸡地看着海玉卿, 完全不知道该用什么词来夸它。
石床的高度半米都不到,还是仰面倒下来的, 这么短的距离,海玉卿是怎么做到的?
简直把鸟类的飞行天赋发挥到了极致, 还如此行云流水,举重若轻。
海玉卿有点小得意地挑了挑眉,“喜欢?等你学会飞了我教你。”
“……”金溟现在听到“飞”这个字就觉得浑身都疼。
在自己擅长的领域进行教学果然是件会上瘾的事,比如他热衷于教海玉卿算数,比如海玉卿热衷于教他飞行……
但他还有其他擅长的领域,比如说——讲故事。
于是他凑到海玉卿面前,岔开话题,“明天的事明天再说,现在该睡觉了。”
紧接着一脸谄媚地低头蹭了蹭白脑袋,瞅着垂涎已久的羽毛床,试探地说,“我给你讲睡前小故事,想不想听?”
昨晚海玉卿忽然犯浑,凶巴巴地不让他上床睡觉,今天他俩的关系到目前为止看上去还挺好,应该能分给他半张床了吧。
海玉卿条件反射似的后退一步,拒绝了金溟这次意图十分明显的贴贴。不过它仿佛是觉得这样显得太冷漠、太不近人情,便垂着头,又同手同脚地往前走回一步,贴着金溟,嗫嚅道:“想听。”
海玉卿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勉强,像是为了给金溟一点面子才这么说的。
毕竟是吃了他的蜂蜜。金溟心道,这只没有心的小鸟总算还有点微弱的良知。
金溟实在不想睡地上,今天也没来得及抱点树叶回来再铺出一张地铺出来。他便厚着脸皮假装没听出来海玉卿语气里的将就,展开翅膀直接把它抱起来,不给它再反悔的机会。
就像海玉卿之前受伤走不动时那样,金溟自然而然地把它抱到床上。但他这会儿不敢跟着直接躺上去,海玉卿浑身的肌肉都紧缩着,让他产生一种它很抗拒的感觉,仿佛已经准备好了随时暴起揍他。
金溟蹲在床边,眼巴巴地看着海玉卿,满脸都写着“可以吗”、“好不好”。
海玉卿就是这么跟他撒娇耍赖的,几乎可以说是必杀技。
但他感觉他模仿得好像不太好,因为海玉卿仅仅看了一眼他这副近似于乞讨的表情,就立刻把脸埋进羽毛垫里,一眼也不想再多看他似的。
于是金溟只好倚着床边坐在地上,昨晚他试图厚着脸皮爬上床又被踹下来的经历还历历在目,今天下午爬树已经摔得腰酸背痛,再从床上摔下来一次就真的要浑身散架了,实在没有再尝试的必要。
“你想听什么故事?讲个小夜莺和玫瑰的故事给你听?”金溟轻轻抚着海玉卿,寄希望于它听会儿故事可以放松下来。
虽然不知道它在忽然紧张什么。
“好~”海玉卿往床里面缩了缩。
身体表达出的意思好像是拒绝,言语却又应和。金溟觉得海玉卿的表现有点反常,不知道是不是在憋什么坏。
但以海玉卿的实力,要打他倒也不用找借口,就是直接动手,他能说什么呢,又打不过。
于是金溟静下心来,严谨地把给人类小朋友听的童话故事改编成能讲给鸟类小朋友听的童话故事。
“从前有个鸟,它想跟喜欢的小鸟跳舞,但是那只小鸟却要一只红玫瑰才肯和它跳舞……”
“为什么要红玫瑰?”海玉卿微微抬起头,露出两只黑溜溜的圆眼睛。
“因为红玫瑰代表爱情。”金溟解释道。
“为什么红玫瑰代表爱情?”海玉卿又抬了抬头,露出墨色的尖喙。
“因为……红色的玫瑰像火焰和鲜血的颜色,这些都和爱情一样炙热。”金溟趁机往床上倾了倾,半个身子都趴到了床上。
这个看似自然的动作做得不太高明,刚有些放松的海玉卿立刻就察觉到了。它又往里面缩了缩,不知道是想离金溟远一点,还是想给金溟腾出一点空隙来。
金溟理所当然地认定是后者,于是他立刻整个鸟全爬上了床。
为了避免海玉卿像昨晚那样突然不讲理地把他从床上踹下去,金溟表现得十分谨慎,只敢贴着床边睡,跟海玉卿隔出一条宽宽的三八线,用行动表示他对羽毛床的正主施舍的这一点床位很满足,绝对没有进一步的贪念。海玉卿仍旧可以在床上打十八个滚,他绝对不产生任何空间上的妨碍。
昨晚睡得不好,今天体力又消耗过大,金溟头才沾着羽毛垫就开始犯困,他打着哈欠,侧过身拍着海玉卿,哄孩子似的继续哄它睡觉,“但是那只鸟并没有找到红玫瑰,于是它只能坐在冻死的玫瑰树下哭泣。”
“怎么会找不到?”海玉卿又问。
它仿佛被这个故事深深吸引了,身体不自觉地往金溟身边靠了靠。
“因为玫瑰树冻死了,开不了花了。”金溟闭上眼,顺手把逐渐软乎起来的海玉卿揽进怀里,试探地舒展了下身体,稍微越过了意念上的三八线,悄悄占据了更多一点的空间。
“那再找一棵玫瑰,又不是没有。”海玉卿认真地鄙夷了一番故事里的那只鸟,“哭有什么用,飞远一点去找。”
“……”金溟睁开眼,觉得自己快讲不下去了,头秃得他困意都快没了,“它找不到,它可能不太会飞很远。”
故事原型是个人,但他改成了一只鸟,忽然感觉这在逻辑上就产生了巨大的破绽,这回是真的讲不下去了。
“笨死了。”海玉卿更加鄙夷,“难怪它喜欢的鸟不跟它跳舞。”
“……”金溟沉默了一会儿,忍不住又打了个哈欠,“那要不睡吧,这个故事确实不好,我们不要听了。”
海玉卿看上去却很精神,一点睡意都没有,它贴在金溟怀里蹭了蹭,小声问:“你想跳舞吗?”
“不想。”金溟闭着眼,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开什么玩笑,他现在连脚趾头都不想动,只想和这张床锁死。
“你想要红玫瑰吗?”海玉卿用更小的声音又问。
金溟,“不想。”
这种时候金溟更希望海玉卿问他想不想睡觉。
那一定是想,非常想。
“你想……”海玉卿在他怀里无所适从地扭来扭去,好像怎么睡都不舒服似的,它哼唧了半天,最后吱唔道,“我不是说你笨。”
“?”困得完全睁不开眼的金溟这才后知后觉出海玉卿以为他生气了,他实事求是道:“嗯,我知道,我确实不会飞。”
金溟对于不能飞这件事没什么自卑感,并不需要安慰,但他仍然有些感动,忍不住抱紧了海玉卿,拿下巴蹭着白脑袋,顺口拍了拍马屁,“和你相比我确实太笨了,我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会飞的鸟。”
海玉卿这次没有得意的小表情,事关“飞行”,它总是十分严肃,“我学了很久。”
“你跟谁学的?”金溟又没忍住好奇。
海玉卿不是被亲鸟遗弃的幼崽么?
“很多。”海玉卿歪着头,仿佛陷入回忆,“秃鹫,雪鸮,棕尾鵟,姬鸮,乌鸦,雨燕……”
“这么多?”金溟打断了海玉卿的报菜名,再念下去,只怕所有鸟纲成员都得念上一遍。
而且,这些鸟,从冻土到沙漠再到雨林,且不说国籍,只是栖息地的纬度就得横跨了半个地球,它们都是海玉卿飞行的师傅?
金溟吸了口气,“你还去过沙漠?”
海玉卿小小年纪,已经环游了世界?
这已经不是会飞不会飞了,这简直是太能飞了。
“嗯,”海玉卿嫌弃地皱了皱眉,“又冷又热,找不到吃的。”
沙漠里分不清春夏秋冬,好像每一个白天都是夏天,每一个夜晚都是冬天。
根本不知道用了多久的时间才飞出沙漠。
“飞,好难。”海玉卿由衷地叹了口气。
“那确实,有点难。”金溟震惊到无话可说。
不过他忽然想到另一个问题,也许海玉卿的年纪远比他想的要更大。
金溟无法相信,一只被亲鸟遗弃的孱弱幼鸟可以飞过这么多地方,而且这些地方还都不在一个方向。
难怪海玉卿会如此喜欢中部,换成他漂泊过这么多条件艰苦的地方,也得爱死了富足安逸的中部。
可惜海玉卿并不没有计算过自己的年纪,不过也许是已经大于了十岁,所以它数不清楚了。
十岁,对于一只鸟类来说,哪怕是寿命相对较长的鹰隼,至少也算是中年了。
金溟下意识伸出翅膀,想摸摸海玉卿的骨骼,但他又想起自己对禽类骨骼并不熟悉,无法像摸兽类那样能通过骨骼大致判断出年纪。
正当他把翅膀收回来时,就听到海玉卿轻轻问他,“你想……摸摸我吗?”
第53章 吸鸟
“想!”金溟立刻回答。
那简直就是特别想。
金溟瞬间睡意全无, 一时激动,忘了海玉卿正躺在他的翅膀里,翻过身直接把它压在了身下。
仿佛是把海玉卿压疼了, 软软的白团子轻轻抖了抖。
他刚才一直抱着海玉卿, 无意识地摸着白脑袋。
现在海玉卿主动求撸, 那这个意思是不是说,除了脑袋翅膀,还可以让他摸点限制级的部位?
金溟低下头,尖喙顺着白色的脖颈往里拱, 一路蹭到肚皮,把趴着的海玉卿拱翻过来, 一头扎在软软的白肚皮上,弓起背上下来回地用脸蹭着柔滑蓬松的腹毛, 沉浸式吸鸟,不时发出满足的哼哼声。
海玉卿肚子上的毛很软,他摸过一次,但立刻就被拒绝了。
说实话,真的已经惦记很久了。
要不是怕挨揍,早就上手了。
海玉卿仰着面躺在金溟身下,这个姿势可能不太舒服,几次要翻过身去。
金溟吸够了腹毛,松开翅膀, 海玉卿立刻翻过身, 缩成一团地趴着。
背上的羽毛偏硬,其实手感不太好。不过金溟为了能让海玉卿食髓知味以后经常主动让他撸, 还是拿出了撸猫的专业马杀鸡手法,打起十二分精神力图伺候好隼主子。
“这样舒服吗?”金溟谄媚地问。
效果显而易见, 虽然海玉卿埋着头一句话没说,但是白色尾羽像一把小扇子般在他面前慢慢挓开,就如猫主子被撸舒服了会展开毛爪爪开掌花一样。
金溟对自己的成果非常满意,忍不住摸了摸小扇子。白色的尾羽毛跟着他的动作抖了抖,又一根一根直挺挺地立起来,像开了屏似的。
海玉卿僵硬地挪了挪身体,微微调转方向,平时被尾羽覆盖得严严实实的屁股上的软毛露出来,毛茸茸的雪白一团,正对着金溟。
金溟知道猫咪会用屁股跟信任的人打招呼,这是它们的信息交换方式,鸟是不是也这样?
他没记错的话,鸟类好像不采用这种交流方式,那海玉卿干嘛拿屁股对着他?
金溟不太明白,但也可能确实是他记错了,毕竟他对鸟类习性仅有一些书面知识,其实完全不了解。
于是他从善如流地摸了摸白屁屁。
白色尾羽本能地收紧,又立刻挓得更开,微微迎合地翘高了一些。
可能这样真的很舒服吧,金溟心想。
小撸怡情大撸伤身,金溟今天撸鸟撸得三平二满,餍足地搂过海玉卿,躺下来闭上眼,准备睡觉。
海玉卿乖顺地趴在他怀里,等得尾羽都挓累了,越等身后越安静。它忍不住扭过头,就看到金溟闭着眼,满脸平和地——睡着了?
“……”海玉卿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没忍住,轻轻推了推金溟。
金溟被它推醒,闭着眼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怎么了?”
“……”海玉卿又狠狠推了金溟一下,差点把他从床上推下去。它把头扭回去,梗着脖子硬着声道:“没怎么。”
还真是睡着了!!!
金溟刚酝酿出来的睡意立刻就没了,这语气哪是没怎么,分明是太怎么了。
但是到底怎么了,怎么又突然翻脸了?
金溟半个身子悬在床边,后退半步就是悬崖峭壁,前进半步,有可能就是狂风暴雨。
无须之祸,进退两难。
所以现在该怎么办?
是不是应该主动下去睡地上?
金溟在脑中飞速权衡了下局面,立刻展开翅膀把海玉卿抱进怀里,顺便把悬空的身体挪进床里面,明知故问:“睡不着吗?”
“睡得着。”海玉卿的语气更加不好,连头都没回一下。
“那……”金溟无辜极了,“要不再换个故事讲?”
“睡觉!”海玉卿道,恶声恶气的,跟刚才乖巧柔顺的模样判若两鸟。
金溟闭上眼,在脑子里开始回顾自己刚才犯了什么忌讳,惹得它如此不痛快,反思了没半分钟,睡意再次袭来,脑袋又开始犯迷糊。
正反思得朦朦胧胧,感觉颈边毛茸茸地发痒,接着身侧一沉,他睁开眼,就看到海玉卿贴在他身上拱来拱去,好像要——爬到他身上来。
“是不是肚子不舒服?”金溟灵光一现,给压在他身上的海玉卿揉了揉肚子。
就说不要一天吃这么多蜂蜜,这会儿睡不着了吧。
“不是。”海玉卿语气还是硬邦邦的,听上去不怎么愉快。它探过头张嘴扯了扯金溟颈边的羽毛,来势汹汹的,但其实没用什么力道。
“你……”金溟张开嘴,就被海玉卿啄了一下舌头,啄得他浑身发痒。
不让他说话。
海玉卿仍旧压在金溟身上卖力地拱来拱去,过了一会儿金溟才反应过来,它在试图把他翻过来。
金溟保持着人类时的睡觉习惯,总是仰面躺着睡。他知道鸟类都是趴着、蹲着或者直接站着睡,像他这样在防范最松懈的睡眠中露出浑身上下最脆弱的肚皮,是件很危险的事。
“洞里……”
金溟想说洞里很安全,不用这么戒备,他习惯躺着睡。但他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嘴巴再次被海玉卿咬住。
感觉海玉卿已经到了气急败坏的地步……
中型鸟和大型鸟的体型差距在这一刻显露出来,金溟躺得不动如山,海玉卿压着他,一使力就从他身上滑下去。
金溟如果不配合,它根本无法把他翻过来。
金溟又好笑又好气,海玉卿连他什么姿势睡觉也要管?
但是海玉卿软软的身体蹭得他很舒服,让他一点也舍不得生气。
“好了,别闹了。”金溟展开翅膀把不老实的海玉卿裹住,侧身压住它,“睡不着就数数,数羊。晚上不好好睡觉的小孩,会不长个儿。”
“那白天,可以?”海玉卿小声问。
“嗯。”金溟点点头。
海玉卿抬起头,眼睛亮了亮,就听金溟继续说:“想要长个儿就白天多出去晒晒太阳,晚上老老实实睡觉。”
海玉卿,“……”
它都多大了还长个儿!
于是金溟又被狠狠咬了一口。
“……”简直毫无道理。
金溟决定给这只坏脾气的小鸟一点颜色看看。
他翻过身把海玉卿压在身下,张开嘴巴,作势恶狠狠地咬向雪白的脖颈。
海玉卿本能地缩了缩脖子,便没有再闪躲,也没有反抗,任由金溟咬下来。
金溟只好作罢,喙尖挨到白羽毛时收了力气,只轻轻啄了一下。
“好了,睡觉吧。”金溟亲了亲白脑袋,给海玉卿一个温馨的晚安吻。
“……”乖顺了一秒钟的海玉卿一脚把金溟踹了下去。
睡觉睡觉!就知道睡觉。
滚墙角睡你的觉去吧。
金溟终于懂了,铺垫这么长,折腾来折腾去,原因只有一个——海玉卿就是不想让他睡床,仅此而已。
明天说什么也要先给自己铺一张床!
金溟从地上爬起来,老老实实走到角落,轻车熟路地用翅膀把自己裹好,再次闭上眼睛。
“……”海玉卿趴在床上,浑身的羽毛都气挓了,差点把自己气成长毛的河豚,金溟也没睁开眼看它一眼。
“你冷?”
海玉卿忽然出声,刚睡着的金溟一个激灵,睁开眼,“啊?”
他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海玉卿是在问他,于是指了指洞口的火堆,“不冷,生着火呢。”
金溟不敢多话,海玉卿的语气听着不像是关心他,更像是要冻死他。
沉默了一会儿,海玉卿忽然从床上跳下来,在金溟不明所以的注目中,直直走向石灶,一脚就踩灭了火。
砌好的石灶都被踹塌一半,石块滚下来,压得一点火星也不剩。
“……”金溟目瞪口呆,“你干什么?”
“呀,”海玉卿镇定自若地表达了一下惊讶,而后伸长了腿优雅地在水潭里涮了涮沾了炭灰的白爪子,面不改色地解释,“不小心。”
金溟,“……”
这火又哪儿招你了?
大哥,生个火不容易,钻木不是那么好钻的。
金溟叹了口气,只能把自己裹得更紧。
所幸现在他身上的羽毛差不多都长出来了,洞里生了几天火,也没前几天那么潮湿了。
“你冷?”海玉卿涮完爪子,坐在床边,荡着两条大长腿,居高临下地又问金溟。
“不……”金溟顿了顿,他从海玉卿冷冷的表情里直觉自己最好不要这么回答。
于是金溟小心翼翼地说:“嗯,有点冷。”
海玉卿把两条腿缩回去,显摆似的压了压羽毛垫,“我不冷。”
而后它又觉得这么说不太恰当,补充道:“这里暖和。”
金溟看了看近在咫尺但却可望不可及的羽毛垫,在心里叹了口气。
他当然知道那里暖和。
“过来。”海玉卿仰了仰脸,一副施舍的表情。
金溟觉得事情不太对,但是海玉卿脸上的白羽毛此刻远远看过去就像结了一层冷冰冰的白霜,他敢怒不敢言,只能依言走过去。
海玉卿软乎乎地贴过来,脸上的冷霜像被春风拂过,化成了春水,连声音也软下来,“还冷吗?”
“不冷了……”金溟再次躺回朝思暮想的羽毛床上,心中五味杂陈。
他刚才也不冷。
“真的不冷了吗?”海玉卿又开始往他身上拱,这回不是要他翻身,感觉是要摩擦生热。
金溟今天完全猜不透海玉卿在想些什么,于是他只好顺着海玉卿的语气说:“冷?”
这样回答就满意了?
海玉卿果然满意了。
它把整个身体摊成一张被子捂在金溟身上,脑袋落在金溟肩头,埋在他脖子里轻轻拱。
金溟非但不冷,已经开始热了……
金溟又悟了——
海玉卿跟他学会了,要开始rua他了。
他确实经常忘记,他自己现在也是个鸟……
果然,海玉卿开口,“这样舒服吗?”
“……”金溟瞪眼看着头顶的石壁,不知该如何回答。
听不到回应,海玉卿抬起头凑到金溟脸上,确定他睁着眼没有继续睡觉,便亲了亲他的眼睛,又亲了亲他的脸颊,尖喙在脸上划了一圈,又轻轻咬了咬他的嘴巴。
它感觉到金溟的身体有一瞬间的颤抖,于是又咬了咬他的嘴巴。
耳边的呼吸声急促而沉重,海玉卿趴在金溟身上,感觉到胸口相贴的地方有一种不同寻常的跳动。
这是一种无声的鼓舞。
于是海玉卿轻轻撬开金溟紧闭的嘴巴,冰冰凉凉的喙尖灵活地探进去,又轻轻咬了咬金溟的舌头。
海玉卿再次受到更有力的鼓舞,它伸出温热柔软的舌头,寻找到另一处有些僵硬的温热,紧紧缠住。
第54章 翅膀
这次是金溟自己滚下床的。
他直到耗尽了胸腔里的所有空气, 才想起要推开海玉卿。
金溟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就听到海玉卿发出一声惊呼。
“摔坏鼻子了?”海玉卿满眼恐慌地扑过来,小心翼翼抬起翅膀在金溟鼻子上抹了抹。
金溟看见白翅膀上沾染了猩红的血迹, 才感觉到有温热的液体流进嘴里, 散发着浓重的血腥味, 之后才又闻到鼻腔里更浓重的血腥味。
低头的瞬间,一大滴鼻血顺着喙尖遽然滴落。海玉卿手忙脚乱地用翅膀接住,捧着,仿佛是想把流出来的血液送回去。
“没事, ”金溟这才想起要仰起脸,他捂着鼻子安慰道:“老吃烤肉会上火, 一会儿就好了。”
金溟趴在潭边,仍旧微仰着脸, 拿翅膀沾了水来擦拭满脸的血迹,鼻血越流越猛,他干脆直接跳进冰凉的潭水里,扎了个猛子才出来。
“明天吃鱼汤,我去给你抓鱼。”海玉卿跪在潭边,满脸做错了事的不安。
“嗯,汤是喝的,不是吃的。”金溟从水潭里爬出来,抖干净身上的水, 感觉浑身都没力气了, 还不忘纠正海玉卿的用词错误。
刚长出的新羽毛整齐地覆盖住全身,防水性极好, 微微一抖身上的水便干净了。
“嗯,喝鱼汤。”海玉卿蔫头巴脑地跟着重复。
金溟没再说话, 沉默地拉开白翅膀,就着水给海玉卿洗干净翅膀上的血迹。
“早点睡吧。”他安抚性地摸了摸海玉卿的脑袋,有气无力地站起来。
海玉卿跟着站起来,展开翅膀想要扶着金溟,却被金溟立刻推开了。
“别碰我。”
金溟的语气很凶,他仿佛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朝海玉卿抬了抬翅膀,最终在尚未触及的地方又收了回来,只是苍白地解释:“我不是要凶你,你离我远一点。”
海玉卿相信金溟不是要凶它。因为这解释说到最后,语气愈发彷徨无援。
它感觉到,金溟很难过。
金溟坐在角落的地上,无助地搓了搓脸,看到海玉卿仍就垂着头,惘然无措地站在潭边,像个被丢下的小孩。
他扭过头对着墙看了一会儿,终究是狠不下心,转过头来指着床,开口道:“上去睡觉。”
海玉卿不喜欢金溟对它用这样的语气,它梗着脖子,无声抗议。
“明天再采点菌菇,加到鱼汤里,可以提鲜,好不好?”金溟无奈,只好软下声来,哄道。
“好。”海玉卿立刻朝金溟走了两步,有些讨好地说:“林子里有,明天我去采。”
“你别过来。”金溟却像是看到了洪水猛兽,半个身子都贴在石壁上。
海玉卿站住脚,它和金溟的距离还有些远,远到它把翅膀展开伸平,都碰不到他。
“为什么?”
金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也不知道该拿什么情绪来面对这双饱含委屈和控诉的黑眼睛。他闭上眼,用力敲了敲自己的脑袋,敲了敲这个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的脑袋。
海玉卿是只鸟,还是只雄鸟……
也许他以后也会习惯自己做一只鸟,但他现在,仍是把自己当成一个人。
人和低级动物不一样,人懂得自律,人有内在约束。如果他任由本能驱使,连自己的底线也放弃了,那他真的就永远只能是一只野兽了。
脑袋里乱成一团浆糊,而且他觉得浑身都不舒服,从头到脚每一处关节好像都错了位,说不上是疼还是痒。
总之他觉得自己这会儿就像是个老旧的机器,满身的零件都是捡来的,没有一个是匹配的,动一下便是松松垮垮叮铃咣铛,随时有分崩离析的危险。
他今天从树上摔下来,表面看没受什么皮外伤,但也许是摔出了内伤。
金溟组织着措辞,想要跟海玉卿阐述清楚他现在的状态和它无关,“今天……”
一声令人胆破心寒的虎啸声穿透喧豗的瀑布响彻整个山洞,紧接着,四面八方,仿佛是呼应着这个声音,虎、豹、熊,以及各种鹰唳一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
金溟只知道狼群会进行集体夜啸,但这么多品种的动物一起夜啸,而且声音中带着一种很有纪律感的肃杀之气,再次打破了他对动物常规的理解。
海玉卿仿佛是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情,脸色一变便冲到洞口。它在洞口顿了一下,大约停了三秒钟,再转过头来时已神色如常。
而它平常的时候,只有面无表情。
海玉卿倚在洞口,慢慢蹲坐下来。那个姿势坐在那个位置,看上去就像是山洞的守卫,守着这一方天地,不允许任何其他生命踏足。
它指着石床,用一种毫无商讨余地的语气命令道:“上去睡觉。”
这样的集体活动诡异得无法调侃,其实金溟很好奇,想出去看看。
但紧接着海玉卿用更严肃的语气说:“好好睡,明天继续学飞。”
“……”金溟只觉得浑身疼得更厉害了。
“我在这儿睡。”海玉卿把头扭向洞口。
它还记着金溟让它离远点的话。
照进洞里的月光把那团小小的背影拉得很长,金溟看着一直延伸到他脚边的暗影,在光与暗的交错中形成一种脆弱的灰,仿佛随时会被黑暗彻底吞噬。
金溟歪了歪头,换个角度再看,又觉得这个灰影子倔强的尖角更像是一把要劈开黑暗的利刃。
洞外的声音渐渐少了些,断断续续,依旧什么品种都有,如果金溟听得没错,这些声音大多属于各种猛禽猛兽,而且并不是夜行动物。
最后,所有的声音消失在西边,第一声虎啸响起的地方。
这是真实的地球,但绝不是金溟所熟知的地球。
“它们在干什么?”金溟忍不住问。
海玉卿一定是知道这代表了什么含义。
“集合。”海玉卿短促地回答。
金溟问:“我们不需要去集合吗?”
他听到了很多种鹰唳,占声音的绝大部分。如果不是起头的虎啸声,这场夜间狂欢更像是鹰类的集合。
“不需要。”
海玉卿再次回过头,从金溟的角度看去,坐在洞口的海玉卿背着光,表情隐在暗影之中,只能看清一个模糊的轮廓和一双若隐若现的眼睛。他什么都看不清,但却本能地感觉到一种审视。
唯一让他安心的是,这种审视里并没有敌意。
“你是变态发育吗?”良久,海玉卿问。
“变态发育的生物从幼年到成年在形态结构和生活习性上会有显著的变化,而且这种变化是集中在短时间内完成的。鸟类生下来的样子和长大后差不多,没有鸟是变态发育。”
金溟不知道海玉卿为何突然问这个,但还是耐心回答了它。
“你的翅膀是生下来就有的吗?”海玉卿又问。
“鸟的翅膀都是生下来就有。”金溟失笑道。
“睡吧。”海玉卿闭上了眼。
**
翅膀是生下来就有的吗?
金溟闭上眼,看见了很多翅膀。
巨大的、羽毛覆盖的翅膀,透明的、经络隐现的翅膀,斑斓的、毒粉密布的翅膀……
他坐在北方基地派来的飞机上,从沾满毒液的舷窗望向外面,望向陌生的天空、陌生的地球。
他很久没看到过太阳了。
今日他被赤道基地作为和谈的诚意移交给北方基地,终于能够走出羁押他多年的地方,但仍旧没有看到太阳。
密密麻麻的翅膀遮挡住雾霾密布的天空。
连这些翅膀他都不再熟悉。
有些生物,生下来并没有翅膀,它们在短时间内长出翅膀,形态结构与生活习性发生巨大的变化。
但那并不是变态发育。
在人类的末世,有另一个词汇来专门定义,叫做变异。
金溟从舷窗外五彩斑斓的毒液缝隙里看到黑色的浓烟,变异生物密集的攻击声掩盖了机身破裂的声音。
直到强大的气流将机舱中牢牢固定的一切瞬间掀翻,金溟才意识到,飞机要坠毁了。
有人跌跌撞撞地给他带上防护罩,拉起他的胳膊给他绑牢降落伞。气流把所有的声音吹得支离破碎,“请求援助”四个不停重复的音符在错乱的电流滴滴声中像一种绝望的哀嚎。
异种可怕的呼啸声像锯齿状的玻璃碎片,和锯齿状的机身碎片一起席卷着他。
降落伞在展开的一瞬间便被彻底撕碎。
灰黑的天空绽开一朵又一朵粉色的花。
坠落的失重感带来一种奇妙的安宁。
变异生物大多丑陋可怕。
金溟忽然想起深海里的鱼类,长期生活在黑暗中,五官丑陋得突破想象。但它们仍旧安宁地生活在自己的海底世界里,与世无争地繁衍生息。
其实变异生物并没有比深海鱼类更丑。
降落伞依旧完好无损地背在身上,金溟却松开了抓着伞绳的手。
“嘭”的一声,降落伞被人打开,金溟下坠的身体猛地一沉,悬在空中。他睁开眼,隔着沾满污秽的防护罩,只能看到另一个防护罩的模糊轮廓。
“小子,好样的。”
金溟的头被狠狠敲了一下,声音隔着防护罩传过来,但一点也不闷,甚至有些轻快。
他张了张嘴,可是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长久沉默的声带仿佛已失去了肌肉的活力,他急得咳起来,也只能发出几个牙牙学语似的声调。
“活下去。”那个轻快的声音隔着冰冷的防护罩轻轻抚摸着他,“会有那一天的。”
金溟被猛然推开,他看到那个声音的主人在空中转身,一双巨大的翅膀在那人背后展开,迎向蜂拥而至的变异生物。
僵化的声带发出支离破碎的震动,金溟听到那断断续续的音符,拼凑出来的词是——“爸爸。”
他的爸爸是人类,一个长着一双翅膀的人类。
翅膀也可以是后天长出来的。
第55章 集合
金溟睁开眼, 感觉到有东西轻轻覆在他的眼上。
等他的眼睛适应了透进来的光线,看到那是一团白色。
是一只雪白的翅膀。
微凉的羽毛有一种顺滑温柔的触感,和梦里所有的翅膀都不同, 让人会不自觉想到长着白色翅膀头顶光晕把人引渡到天堂的天使。
天堂。
如果说地球的末世是人类的人间地狱, 那么那个时期, 其实也可以说是变异生物的天堂。
白翅膀轻轻滑下去,一双晶莹透亮的黑眼睛渐渐出现在金溟的视野中。
“天亮了?”金溟望着海玉卿,笑了笑。
“嗯。”海玉卿点点头。黑眼睛一上一下地晃了晃,晶莹的光灵动地闪烁着。
刚刚醒过来的金溟一晃神儿, 以为自己看到了天使头顶的光晕。
“你做梦?”海玉卿问。
睡得很不安稳。
“做梦……”金溟喃喃道。
是的,他做了一个梦。
金溟望着头顶的石壁, 眼中仍残留着几分梦境的气氛。
他眨了眨眼,和梦境联系在一起的回忆便从心里布满灰尘的角落涌进正在运行的脑海中。
金溟抻了抻脖子, 从地上坐起来。
昨晚他睡在角落,海玉卿也没有再坚持,只是自己仍睡在洞口。
海玉卿的情绪并没有赌气的意思,它是要守在洞口。
于是天天你争我抢的羽毛床忽然就成了无人问津的东西。
“梦到什么?”海玉卿跟着站起来,问。
睡着的金溟眉眼颤抖着,但那不是恐惧,也不是难过。
海玉卿不懂那是怎样的情绪,它没在任何动物身上感知到过,但它想试着去理解。
“没有做梦, ”金溟伸了个懒腰, 故作轻松地原地跳了跳,“只是想起一些事情。”
想起一些以为自己已经忘掉的事情。
他没有坠机身亡, 新增援来的战机很牢固,军方击退了变异生物的围攻, 他顺利到了北方基地。
既然他并没有身亡,那他到底是在什么契机下穿越到了这里?
当然,也并非一定要死了才能穿越。
在脑中不停快闪的影像仿佛遇到了一堵漆黑的墙壁,回忆中断在死胡同里。
当他醒来发现自己成了一只金雕时,其实并没有强烈的执念要去探求起因。他不怎么喜欢翅膀,也从没真的想过要飞起来。
他为这些与正常人不同的反应找了一个很好的理由,因为生存忙碌,肚子还都填不饱呢,捡来的受伤小鸟又凶又叼,他无暇去探究别的。
但也许只是他在欺骗自己,脑中的那堵黑墙是他自己砌的,因为他知道墙后挡住的是什么东西。
恐高的不是金雕,恐高的是不想记起的他。
金溟侧耳听了听,隐约听到洞外很远的地方响起几声戛然而止的呼号,不同于昨夜规律呼应的声音,更像是痛苦哀嚎时被忽然掐断了脖子。
但这并不值得一提,丛林里每时每刻都有掠食者和被捕获的猎物。
海玉卿像是什么都没听到,神色如常地站起来,没有再接着问他想起了什么,而是说:“走吧。”
金溟没问干什么去,默默跟在海玉卿身后往外走。
海玉卿忽然冷下来的表情让他感觉自己应该沉默一点,而且这会儿他也并不想说话。
其实,多年以来,他更习惯沉默。
走了大约二十分钟,金溟才反应过来他们在爬山。
海玉卿大概是没有长时间在地面行走过,上行的崎岖山路对用爪子行走的它来说有些困难,走得磕磕绊绊。
金溟跟在它身后,总要不自觉地张开翅膀虚护着它,怕它脚下一个不稳滚下去。
不过金溟很快就想起,海玉卿不会滚下去的,它很会飞。
紧接着他就明白他们是要走去哪儿了。
“我们去干什么?”金溟脸色开始不太好,他希望自己猜错了。
“山顶,学飞。”
海玉卿简单明了地打破了金溟最后的幻想,他没猜错,海玉卿要带他去——跳崖。
金溟站在悬崖边儿上,就挺突然的。迎着让大多数人都会感到神清气爽的风,心里忽然就不emo了。
“我刚刚睡醒,都还没漱个口……”
咱就是说,活着还是挺好的,他还是挺喜欢活着的。
“下去再漱口。”海玉卿往前一步,舒展了下身体,像是在做热身运动。
金溟飞快地往下瞟了眼湍急的瀑布,立刻机械地把头扭回来,心想下去不光能漱口,怕是浑身的骨头都能漱上一遍。
直接粉身碎骨了。
“昨天从树上下来,我感觉已经有点会飞了,”金溟硬着头皮跟海玉卿商量,腿已经开始软了,跪下来商量也行。
“要不今天我再爬到树上更高一点的地方试试?”
他昨天才刚开始学飞而已,不用一上来就极限挑战吧。
“在这儿试。”海玉卿简短明确地拒绝他。
金溟往远离崖边的方向挪了一步,与海玉卿的口水拉锯战让他有些烦躁。
他未必一定要马上学会飞行,而海玉卿昨天的态度也并没有如此急迫。
海玉卿横跨一步,挡住他的退路,神情十分强硬。
金溟被逼退回峭壁沿上,感觉一只爪子的后脚趾已经悬空了。他只好硬着头皮转回头,面对悬崖。
山顶的高度已经差不多可以俯视西面的森林和北面的草场。
金溟极目远眺,哆嗦的目光忽然直直地盯着北面。
他看到远处几乎一半的天空里盘旋着各种鸟类。
鸟儿在空中飞翔,有纪律的成群结队,这是自然界里最正常不过的事情。
但金溟看到的景象却非常不正常。
密集地盘踞在天空的鸟类很多金溟并不能叫出具体的名字,但他根据明显的分类特征可以确定这些鸟类属于鹰形目、隼形目、鸮形目……
金溟还可以确定一点,这些站在食物链顶端的猛禽,在他的认知里应该都是独居动物。
不过也有例外的时候,比如迁徙时,独居动物的确也会大规模集群。
金溟抬头看了看太阳,是到了春季的迁徙时期。
但这里面的猛禽,其实大多都是留鸟,并非候鸟。
也就是说,它们并不需要迁徙。
非迁徙集群,不可能会出现如此大量的猛禽聚集现象。
因为聚集地的生物链不可能同时供应大群的食物链顶端猛禽。
这会让中部的很多草食性动物乃至小型肉食性动物直接陷入灭绝的危机。
换句通俗点话来解释,这样的聚集,即便是富饶的中部,也会被吃穷……
“你看到了吗?”金溟忍不住吸了口气。
这就是昨晚的集合?它们要做什么?
金雕的视力非常好,甚至可以让他看清千里之外的猛禽群翅羽的颜色。
猛禽群同样也注意到了他们,有几只已经从北面调转了方向,朝他们飞过来。
海玉卿用行动回答了金溟,它看到了。
它立刻飞起来,围着这片山头绕了几圈,发出尖利的鸣唳声,仿佛在警告它们,再靠近一步,必然会发生争斗。
这是很正常的事情。
独居的留鸟猛禽不会允许大量竞争者靠近自己圈定的领地。
即便是迁徙过境期间也不允许。
远处的猛禽群中传来几声鸣唳,长短很有规律,让金溟想起了军号的节奏。
飞过来的几只猛禽听到声音,翅膀在空中滑出一条弧线,打了个转,又回归了群体。
危机解除,海玉卿落下来,表情却愈发凝重。
“那个声音,是角雕,是银角大王吗?”金溟认识那个声音,在黑背带着小肥啾来讨窝时听到过。
“是。”海玉卿盯着鹰群的举动,答。
“它们在干什么?”金溟站在山顶,像一个旁观者,在观看一场——战争。
一只雕头鹰横冲直撞地冲出来,凄厉的叫声紧跟着被围堵上来的鹰群吞噬。
金溟看不出这只鹰与其他鹰有什么不同,但它们在一起围堵它,而且是有纪律有配合的围堵。
鹰群另一角同时一阵骚动,这次是俯冲。金溟俯视的角度被树木山丘挡住,看不见落点,但是他听到了熊吼声。
又是几声鹰唳,金溟转头看向声音的方向,一群猛禽配合地驱赶着一只狼狈的白头海雕从东边飞来,朝鹰群汇集。
它们从山顶飞过,领头的鹰多看了他们一眼,也许是多看了金溟一眼。
海玉卿立刻张开翅膀,金溟只觉得眼前白光一闪,头顶路过的鹰队已经被海玉卿冲乱了队形。
鹰队在最初的几秒只是闪躲,之后开始各自为政的被动反击,毫无之前的配合。
也许是海玉卿抢占先机,起手冲乱了队形,导致鹰队一时无法再进行配合。
金溟如是想,心里替海玉卿松了口气。
白头海雕趁此机会想要逃窜,被海玉卿冲散的鹰队霎时间又汇聚成形。
如果金溟没有以人类的眼光过度解读的话,它们是立刻默契地形成左右两翼堵住了白头海雕的去势,紧接着两只鹰从上方压下来,警告似的扼住白头海雕的双翅。
像押送队伍一般,重新将白头海雕拢在中心控制住。
整个过程也许不超过一分钟。
海玉卿在空中原地扇着翅膀,挡在金溟和鹰队中间,发出警告的鸣唳声。
银角在远处再次发出军号般的叫声,鹰队没有纠缠,驱赶着白头海雕,继续飞向北面的大群。
海玉卿再次落下来,警觉冷厉的眼中有一丝疑惑。
金溟转过头,看到海玉卿脖颈上缺了一块,白色的羽毛里隐现出一丝红色。他上前轻轻撩开凌乱的羽毛,果然看到一个尖喙留下的小伤口。
“疼吗?”金溟有些心疼,又有点责怪。
海玉卿实在太好斗,一言不合……不是,话都没说一句就动手,也不看看打得过打不过。
海玉卿双眼仍旧盯着已经飞远的鹰队,偏头吐干净嘴里的羽毛。
不是白色的羽毛,根根带血。
好吧,金溟默默收回心里的吐槽——海玉卿打得过。
至少谁也没占到便宜。
可他仍觉得是鹰队手下留情了,如果它们刚才迅速聚合起来反击海玉卿……
它们能做到。
金溟问:“它们在抓什么……”动物?
有飞禽有走兽,但互相并不是对方的菜谱。
这不是捕猎。
“不知道。”
海玉卿皱着眉,它的模样像是真的不知道,甚至比金溟更疑惑。
“以前也这么集合过?”
金溟不知道海玉卿在疑惑什么,它不是知道集合的含义?
海玉卿昨晚对集合表现得很淡定,这种各类目猛禽的集体行为在中部应该不是第一次发生。
“嗯,”海玉卿点点头,疑惑更盛,“以前是驱逐,这次是抓。”
抓什么?它也不知道。
第56章 跳崖
金溟知道“驱逐”, 这是一个在中部有特定含义的词汇。
虎啸天曾经提过,它是被西边驱逐的,因为它吃烤肉。
“现在抓的这些是之前被驱逐的吗?”金溟四下望了望, 虽然鹰群因海玉卿的驱赶示威已经刻意避开这一块地方, 但他还是忍不住压低了声音, “因为吃烤肉?”
那是不是也快要来抓他们了?
海玉卿摇摇头,不是否认,是不知道。
既不知道现在抓的是不是之前被驱逐的,也不知道它们的罪行是不是吃烤肉。
唯一能确定的是, 西边的态度不知何故在一夜之间必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但它不能确定,这个变化对想要留居在中部的它和金溟是否会有影响。
“银角是在指挥它们吗?”金溟问。
鹰群配合着偶尔响起的鹰唳声, 以西边密林为中心,向更远的地方不断推进搜寻, 不时发起有组织的攻击。
从四面八方飞来的押送分队在与大群汇合后又驱赶着被抓来的动物飞向西边的密林里。
这时金溟才注意到,地上也有一些猛兽配合着天上的鹰群,将抓到的虎、熊之类的体积巨大的走兽驱赶到密林里。
这些动物都在听从银角的号召?
“是。”海玉卿答。
“它没有让鹰群攻击你?”金溟有些想不通,“你们是什么关系?”
这片山头不是海玉卿从银角手里抢来的吗?
若说是因为之前单打独斗银角没能打过海玉卿,被迫丧失了这片领地,那现在银角完全可以指挥大群来围攻海玉卿,夺回这里。
然而银角非但没有,还在鹰群几次靠近海玉卿时发出了制止的信号。按照鹰队的反应来反推,那应该是制止的意思。
“我刚到这里时, 误闯了银角的领地。”海玉卿道。
当时它从水里抓到一条鱼, 很大的一条鱼,没有办法一口吞下去。
它站在石头上, 才吃了一口,就听到银角的唳声, 那是标记领地的声音。
它闯进了银角的领地,然而这里的占有者不允许其他掠食者在自己的领地里猎食。
后来它才知道,银角是不允许那个时间段在水里捕鱼。
它当时已经飞了很久,很累,也很饿,没有力气再打架,而且对方还是一只体型大出它许多的成年角雕。
但银角只是在头顶低低盘旋了一圈,就在它外强中干的警告声中离开了。
那个迅速飞走的背影甚至看上去有点欢快,不过海玉卿至今仍觉得那是它饿花了眼的错觉。
因为银角好像一直不太喜欢它,它住在这里的头两年,没少挨银角的揍,连带着喜欢和它玩的虎啸天也被银角打了很多次。
那条鱼很肥,海玉卿以为自己终于可以美美地饱餐一顿,但它吃得并不太痛快。
因为紧接着从角雕离开的方向飞来了一只蛇鹫。
没错,蛇鹫是飞过来的。但它好像不怎么擅长飞,横冲直撞地落下来时,漂亮的长羽毛被风吹得东南西北各挓各的。
“你的爪子是白色的?”这是蛇鹫对它说的第一句话,后来海玉卿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
那时候它浑身的覆羽都是灰扑扑的,只有一双爪子在刚刚抓鱼时被清澈的湖水洗干净了,露出原本的雪白,在中部茂盛的绿色植被中显得很突兀。
当时它应该立刻丢了食物逃开的,逃开这个会说话的危险动物。
但那条鱼真的很肥美,隆起到几乎变形的鱼腹里藏着很多鲜甜的鱼卵。
所以它在听到蛇鹫靠过来开口说话后的第一反应是抓着鱼飞起来,狠狠啄了蛇鹫一口。
这个反应顿时让蛇鹫满眼放光,头顶精致的羽毛花冠被海玉卿啄缺了一块,它却一点也不生气,甚至用更加友善的语气问:“你听不懂我说话?”
海玉卿抓着那条鱼落在树枝上,找不到机会把鱼吃掉,只能烦躁地盯着树底下的蛇鹫,不时发出警告的低唳声。
蛇鹫也和其他会说话的动物一样,想要抓住它。但又好像不太一样,因为它感觉自己看到蛇鹫在流口水,蛇鹫想吃了它?
“你的羽毛也是白色的?真的是纯白的海东青!”
树梢上的翅膀微微张开着,蛇鹫抬头便能看到它内侧雪白的羽毛。
这只蛇鹫仅是趋于成年,但体型已经比角雕更大。
海玉卿慢慢把自己挪到枝叶更繁茂的树杈里,感觉到被它紧紧抓着的鱼腹里的鱼卵在缓缓流出来。
真可惜,它才吃了一口。
如果蛇鹫扑过来,它只能放弃这条鱼,利用树枝的遮挡,迅速逃离这个地方,这个有着会说话的动物的地方。
但是蛇鹫也离开了。
它察觉到海玉卿企图逃跑,立刻就离开了。
那条鱼吃的真的很不痛快。
海玉卿没敢再落地,就在隐藏在不远处的树叶里的花豹,以及趴在草丛里自以为藏得很好但从俯视的角度一眼就能看见的几只虎、熊甚至还有巨蟒和巨蜥的全程注目中,躲在树上迅速而熟练地生吞了那条鱼,连鳞带刺。
**
“我们做好自己该做的事,不会有危险。”海玉卿转过头,不再观望鹰群,对金溟安慰道。
金溟啄了点清水,给海玉卿理干净脖子上的血迹。那只是一个小口子,以它身体的恢复能力,大约明天就看不见伤口了,算不上伤,只是有点脏。
但他还是嗔怪道:“和这么多鹰打架,还不危险?”
“不打,才危险。”海玉卿满不在乎地抖了抖羽毛,“这是该做的事。”
就是有这么多鹰在,它才要打架。
这是它后来观察出来的中部的规则。
虽然中部有很多不太正常的动物,但只要它做一只正常的海东青,正常地捕猎,正常地吃饭,正常地守卫自己的领地,就不会有真正能致命的危险,至少不会陷入刚才白头海雕那种被围捕的危险。
金溟被海玉卿这副我最有道理的表情气笑了,他问:“什么是我们该做的事?”
难道是吃饭睡觉打豆豆?
就算丛林里没有治安法,但也不能这么理直气壮地把寻衅滋事打架斗殴当日常吧?
海玉卿理所当然地回答他:“捕猎,睡觉,打架。”
金溟,“……”
仔细想想,这好像——确实是猛禽该有的日常。
他忽然无法反驳。
紧接着海玉卿用一张很正经的脸补充道:“不想打的时候也可以骂。”
金溟,“……”
怪不得海玉卿之前虽然不怎么会说话,但骂街的水平却很高。连唳声也有高低长短不同的声调,内容应该也是各种鸟骂。
“所以,”海玉卿语调一转,低头看着脚下的峭壁,严肃道,“飞!”
金溟,“!”
这个所以有什么前后关联?
不会用词可以不用,不会说话可以不说。
海玉卿往前一步,站在峭壁沿儿上,猎猎山风把整齐的白羽毛吹出高低起伏的波纹,呈现出一种流线型的肌肉美感,那是飞行千里留下的轮廓痕迹。
金溟再次看向远方的鹰群,密密麻麻的翅膀和时不时的凄厉嘶吼,让他有一种还在昨夜那个梦中尚未醒来的错觉。
海玉卿看着他,“跳下去。”
“……”开什么玩笑,金溟一梗脖子,“不跳!”
他有些烦躁,试图推心置腹地与海玉卿商量:“我不想飞,我不喜欢飞。”
昨天只是为了哄海玉卿开心而已。
他讨厌飞。
海玉卿抬了抬爪子,感觉它在思考一脚把金溟踹下去的可行性。
金溟立刻往后退了一步,把爪子牢牢钉在地上,让自己看上去更加强硬,其实是色厉内荏地瞪着海玉卿。
火花四溅的对视中,海玉卿忽然改了态度,它坐下来,雪白的爪子耷拉在峭壁上,踢了踢在石缝间怒吼迸溅没有方向的水流,朝下面望去,说:“我也不想飞。”
金溟不太想靠近危险的地带,但海玉卿耷拉着头的背影看上去很孤单、很弱小。
最终,金溟挨着它坐下来,摸了摸白脑袋。
“那时候,还很小,”海玉卿笑了笑,声音有些孩子气,“路还走不好。”
一根有金溟大腿粗的断枝流过来,卡在乱石之中。海玉卿伸出爪子握住那根树枝,“咔哒”一声就轻松捏断了。
“连这样一根树枝都拿不动。”捏碎的树枝被湍急的水流冲下悬崖,海玉卿低头望着很快便湮灭于白色水花中的绿叶,淡淡道。
金溟展开翅膀,轻轻覆在它的肩上,感觉到微微的颤抖。
“我一直以为,”海玉卿张开嘴,很久也不能发出那个在它会开口说话时就立刻掌握的音符。最后它只能放弃,换了一个词继续说,“她很讨厌我。”
“我不会飞,她带着我,走不掉,很危险。”海玉卿站起来,吸了口带着水汽的空气,它转过身,背对着悬崖,对金溟笑了笑,“所以,把我从悬崖上推下去。”
金溟这才意识到,海玉卿说的应该是它的亲鸟。
“鹰隼的翅膀太大,要飞起来,需要很强的气流,每一只小鹰都是从悬崖上学会飞行的。”金溟安慰道。
“也有很多在悬崖上摔死的小鹰。”海玉卿微微展开翅膀,又往后退了一步,“她,讨厌我吗?”
金溟不知道该怎么再来安慰它,这就是鹰类弱肉强食的生存规则,不会飞的话,即便不摔死,也会饿死或者直接被其他猛禽猛兽吃掉。
“不是讨厌,它是想要你更好的生存下来。”金溟回答,“没有父母不想自己的孩子平平安安长大,但他们没有办法选择环境。有时候,那已经是最好的抉择了。”
海玉卿又退了一步,白色的身躯几乎与白色的浪花融为一体,在崖边摇摇欲坠。
“你先过来。”金溟把翅膀微微向前伸展,做出拥抱的姿态,急急地说,“我也被父母遗弃过,我是说,放弃。他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所以放弃了我,不顾我的生死。”
海玉卿没有再往后退,仍旧站在最危险的地方,用一双澄澈的黑眼睛静静地看着金溟。
“我知道他们是爱我的,”金溟勉强笑了一下,“其实也怪过他们的,有时候会想,如果我不是他们的孩子,会不会过得好一点。”
“但我们现在过得也很好,不是吗?”金溟敞开怀抱,“玉卿,过来,让我抱抱你。”
海玉卿问:“你会讨厌我吗?”
金溟立刻答道:“不会!”
海玉卿冲他笑了笑,意味不明。
金溟把翅膀展得更开,想把海玉卿紧紧佣进怀里。
“玉卿,过来。玉卿!”
紧接着,金溟的声音在一瞬间拔高,但声音没有冲上云霄,而是飞流直下。
海玉卿摔下去了!
它闭上眼,仰面从崖边倒了下去。
金溟想也没想,跟着跳了下去。
水花砸进眼里,金溟眯着眼,看不清会让他头晕目眩的高度。他的身体在极速失重,但恐高的他毫无感觉,因为他的心已经跟着海玉卿坠到更远的地方。
如果海玉卿死了……
金溟想起昨晚他吼着不要靠近他时,那个受伤的眼神。
心忽然疼得抽起来。
紧接着金溟感觉到自己已经抓住海玉卿了,那熟悉的触感就在他身下。
“飞!”
是海玉卿的声音,就在他耳畔。
金溟睁开眼,看到海玉卿的眼睛,以及它背后飞速变化的背景。
海玉卿的体温就萦绕在身旁,让他感觉到一种安心,一种从高空往深渊俯视也不惶恐的安心。
“不怕,飞!”
海玉卿仍旧仰着面往下坠,这么说也不太恰当,因为金溟立刻就发现,海玉卿反着也能飞!
甚至还在无所凭借的空中给了他一些缓冲的力道。
的确,有很多小鹰会摔死在悬崖上。但没有一只会飞的成年鹰会从悬崖上摔死。
这只狡猾的小鸟!
骗他跳崖!
第57章 抓鱼
“展开翅膀。”海玉卿道。
金溟看着海玉卿的眼睛, 慢慢打开翅膀。
宽厚的翅膀迎着强劲的气流,像那把降落伞一样,将他下坠的趋势猛然定在空中, 又缓缓地往下飘。
海玉卿单侧的翅膀一展, 从他身下翻过来, 开始正向飞行。它扭着脖子看向金溟,白翅膀舒展开,让金溟跟着它的动作来尝试控制气流。
有昨天试飞的经验,现在又有强大的气流加持, 飞起来应该是毫无意外的事。
但金溟只是拍了两下,身体又开始往下坠。
最初的下意识反应过去后, 金溟推开海玉卿,再次闭上眼睛, 收紧翅膀任由自己坠落。
他痛苦道:“不要逼我,我不想飞。”
恐高只是他内心的抗拒在身体上的外部反射,实际上,仅仅是他不想飞。
海玉卿拍打着翅膀,用尽全身的力气努力托着金溟,但今天的起跳点和昨天相比,高度差了太多,凭它的身体根本撑不住金雕下坠的冲劲儿。
从折断过的那部分翅膀开始,用力过度的疼痛转瞬席卷全身。
有那么一瞬海玉卿觉得自己的翅膀已经僵掉了, 血管里流过的红细胞每一个都带着毛刺, 仿佛回到了那个雪暴漫天的地方。
它咬着牙,在身下气流的冲击和身上金雕的重量夹击中翻过身来, 抱住金溟的脖子。
“好,不飞。”它也收紧了翅膀。
金溟诧异地睁开眼, 他试图把挂在他身上的海玉卿摘下来,气急败坏道:“会飞的鸟不会让自己摔死。”
就像没人能憋死自己,没人能战胜身体自身的保护机制,求生是生命的本能。
万念俱灰是人类的情感,只要还能活,动物就不会想死。
海玉卿刚才已经骗了他一次,还想再骗他。
“那就淹死。”海玉卿仍旧抱着他的脖子,那语气很平常,比早晨问他是不是做了噩梦时要更加平静。
“你……”金溟来不及再说什么,他已经看见水面。
失去海玉卿的支撑,下坠的速度变得很快,他甚至不需要再闭上眼,下一秒,也许是下一毫秒,他们就会摔进水里,而他身下的海玉卿会首先砸在被瀑布冲出尖锐棱角的石头上。
海玉卿是一只很倔强的小鸟。
金溟心想,它该不会觉得现在在比谁先松手谁就输了吧。
黑褐色的翅膀擦着泛白的水花滑出十几米,在水面重重摔出一片形状凌乱的水纹。
海玉卿的尾羽被微凉的潭水没过,紧接着是身体、脖子,最后是带着墨沁的玉色尖喙和雪白的鼻腔。
白翅膀因即将灭顶的死亡威胁有一瞬间的松力,紧接着环着金溟脖子的力道更重了。
海玉卿看着金溟,黑眼睛里有面临死亡而产生的本能恐慌,还有一种平静。
金溟从这种平静的眼神里忽然想起海玉卿昨天对他说的话。
“不变!”
黑褐色的翅膀翻出水面时闪烁着暗金的流光,翻腾的水花溅起三米高的水线,在阳光的渲染下形成一条细细的彩虹。
海玉卿被金溟带出水面,它猛然吸了口充满氧气的空气,鼻腔的褶皱里还残留着一些水珠,被它一块吸进气腔里。
在憋闷的呛咳声中,它感觉到金溟用湿漉漉的下巴轻轻蹭着它同样湿漉漉的脑袋,叹气的鼻息吹在它的脸上。
金溟道:“你啊。”
**
金溟仰面躺在湖边的草丛里,把翅膀摊平,想要晒干仍旧藏在翅羽缝隙里的潮湿水汽。
海玉卿站在他身旁,展开翅膀在他头顶抖羽毛。
金溟,“……”
感觉蒸发量小于降雨量。
“玉卿,过来晒太阳,一会儿就干了。”金溟拍了拍他身侧的草地。
别在他头上继续洒水了。
海玉卿在平地上走路一蹦一跳,身姿很轻盈,有一种天真的孩子气。
金溟侧头看着它走过来,心想,他总是不自觉错把海玉卿当成一个孩子,但它其实已经成年,而且心智坚定而成熟。
身旁一大片空地,但海玉卿偏偏要在金溟摊开的翅膀上躺下来。
湿漉漉的羽毛被身体的重量压出水珠,又全流进金溟的翅羽里。
“这样到晚上也晒不干了。”
金溟被海玉卿蹭得掖羽发痒,他翻过身想把海玉卿推远点,但翅膀才刚碰到它,又是一阵引他发笑的痒,笑得他忍不住弓起腰,反倒把海玉卿裹进怀里,欲拒还迎似的。
海玉卿信以为真,侧着身伸出尖喙,努力给金溟清理羽毛里的水汽。
金溟觉得更痒了,他忍不住起了坏心,翻身把动手动脚的海玉卿按住,也伸出尖喙朝它的掖羽挠了挠。
海玉卿立刻咯咯笑成一团,在他怀里扭成一条不安分的虾米。
金溟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它,直到笑声渐渐停下来。
海玉卿眨了眨黑黑的眼睛,躺在他身下,一动不动地回望着他。
鹰群的搜索战斗尚未结束,云端里隐现的唳声绕过这片山湖,越来越远。
金溟没有抬头去看鹰群,他问:“为什么它们会绕开这里?”
“因为,”海玉卿歪头想了想,“这里现在是我的领地。”
“你的领地是不能和其他鹰隼共享的?”金溟继续问。
“嗯。”海玉卿点点头。
它躺在地上,点头的动作带着全身轻轻颤动,金溟感觉到身下的白羽毛一瞬间贴近,又一瞬间远离,让他的心跳跟着忽然顿下来,又忽然无端加快。
“我可以共享你的领地?”金溟索性把身体压得更低,让软软的白腹毛全部贴在他身上。
“当然可以。”
海玉卿笑起来时黑眼睛澄澈地闪动着。
可是这样还是不行,金溟觉得他的心跳仍旧被这只小鸟操控着。
它眨眨眼睛,他的心跳就跟着加快。它不看他时,仅仅是眨眼闭上的那一瞬间,他的心里也会怅然若失。
“为什么?”金溟的呼吸和他的眸色一起开始沉重。
海玉卿知道那个词,但它一时又想不起来了,只好皱着眉努力搜索记忆。
金溟紧闭着嘴,没有催促,只有越来越重的鼻息萦绕在毫无间隙的拥抱里。
黑眼睛猛然一亮,海玉卿终于把那个词从词汇库里找出来,“配……”
金溟猛然松开海玉卿,把剩下的那个字捂回它的嘴里。
他忽然明白了海玉卿昨晚异常的行为,也许在海玉卿看来那并不是异常行为。
海玉卿瞪大了眼睛,不明所以地望着他,翕动的嘴巴发出模糊的声音,是个含混的“偶”字。
“别说话。”金溟微微松开翅膀,在它又要张嘴时立刻又捂住,有点哀求,“不要说了。”
他也许没有听清,但他不想再听了。
海玉卿被金溟无措到难以控制轻重的动作捂得浑身都无法动弹,整张脸只剩一双眼睛能动。
它只能眨眨眼,表示同意。
金溟坐起来,把头埋在自己的翅膀里。
海玉卿再次感受到,金溟在难过。其实准确来说是沮丧,但海玉卿的词汇库没有这个词。
它轻轻贴过去,在黑翅膀上安抚地蹭了蹭。
金溟仿佛受了惊吓,下意识地躲开一步。他回过头,看到愣在原地的海玉卿,更加惊惶无措。
“我……”金溟仿佛想要解释,但最终他只是把海玉卿揽进怀里,似乎是哀求,但更像是一种鱼离开水里的挣扎,“玉卿,给我点时间。”
他已经失去了人类的身体,难道还要再失去作为一个人类的灵魂吗?
如果他爱上一只鸟,那就意味着他再也不可能当一个人了。
那就不是人类的种群驱逐了他,而是他自己彻底放弃了人类的身份。
海玉卿抬头看了看逐渐升高的太阳,不知道金溟想要什么时间。它想了想,问:“饿了吗?”
“嗯。”金溟搓了搓脸,站起来,“我去抓鱼。”
他很庆幸有这样一个话题可以化解此刻的困境,挥了挥翅膀,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很有力气,“飞到湖中间抓是不是?我去试试。”
“嗯,中间。”海玉卿将抓鱼的经验倾囊相授,万般叮咛,“要侧着飞,不要让鱼看到你的影子。爪子要斜着进水,鱼比看到的位置会高一点,抓到鱼还要注意……”
金溟听得不太认真,满脸是要露一手的表情,“你好好坐这儿等着吃吧,给你抓条大的。”
说得他好像是第一次抓鱼似的,也忒小瞧他了点。
说罢他就展开翅膀往前跑了两步,给自己的起飞做助跑。
黑翅膀在水面上打了个旋儿,点起一阵涟漪后顺利升高。
湖中心的水清澈而平静,金溟很快锁定到一只悬在水面不远处的黑影。
湖中间的鱼果然很大,之前让海玉卿吃他抓来的小鱼苗,还真是委屈它了。
金溟一个俯冲,避开光线折射的幻影准确地抓住了那条大鱼。
他知道鱼在水里的力气十分大,这样体积的鱼换做鱼钩钓住少说要溜上半个小时才能离水。
金溟已经盘算好了溜鱼的路线,一路溜到湖边应该就差不多了。金雕的翅膀善于负重,他刚才连海玉卿都能带起来,抓一条鱼必定是绰绰有余。
满心的自信在一瞬间就被粉碎了个彻底,大鱼在水里仿佛化出十八个化身,横冲直撞地朝四面八方使力,把金溟带得整个身体扭成一团麻绳,别说翅膀根本不知道该往哪儿扇,冲得他头都开始晕了。
金溟忽然意识到,鱼钩钩住的是鱼嘴,能稳定地控制住鱼的方向,而且还有鱼竿缓冲鱼的震动。
但他现在爪子抓住的是鱼腹,最不影响鱼快速游动的部位。
有力的鱼尾在水里掀起一股又一股沉重的水浪,狠狠砸在那双入水越来越深的爪子上。
翅膀拍在水面上,又被水的浮力反震回来,根本飞不起来。金溟感觉自己就像是陷进了流沙里,越使劲沉得越快。
那条鱼在最初的惊慌过后找准了方向,带着金溟奋力往深处扎。
目前的状况看,大概不是金雕抓了一条鱼,而是一条鱼抓了一只金雕,要带回水底。
海玉卿瞧见不对,立刻飞过来,在金溟头顶盘旋。
金溟已经在自己推出来的水浪里沉浮了好几次,他再次努力把自己挣扎出水面时,隐约听到海玉卿喊:“松开。”
**
海玉卿笑得在地上直打滚儿,仰着下巴满眼是泪地觑着落汤金雕,拿一种“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的眼神觑他。
金溟知道,海玉卿没什么恶意,就是单纯地嘲笑他而已。
这只小鸟根本不懂这样直白的当面嘲笑会多么伤害一个人的自尊。
金溟被它这副样子气得原地转了两圈,他想立刻去抓条鱼来狠狠甩在海玉卿脸上以血耻辱。
但更加悲伤的是,他确实没有那个本事。
于是他只好梗着脖子,硬声硬气地虚心请教,“你刚才说还要怎样?”
“还要立刻离水。如果不能马上带出水来,就松开,再抓一遍。”海玉卿笑得声音有点飘,它上气不接下气地阐述捕鱼经验,“一定不要让鱼带着你跑。”
离水面太近,翅膀产生的力气要比在空中大打折扣。
而且,在水里谁也比不过游动的鱼。
海玉卿说完,白翅膀一闪,就像一颗白色的鱼雷,直接横着掠过水面,一口气飞到湖中央,然后如点水的蜻蜓般,微微一沉,又立刻从水面上跳起来,迅速直线升高。
“啪嗒”一声,一条跟金溟大腿一样粗的鱼像个从天而降的惊叹号,直直地砸在他身前,砸了他一脸腥味扑鼻的泥水。
第58章 真棒
海玉卿优雅地落在目瞪口呆的金溟面前, 志得意满地昂着头,展开的白翅膀刻意地慢慢收拢,玉白的爪子虚点着被摔得七荤八素的大鱼, 骄傲之色溢满全身, 每根抖擞的羽毛都在说, “快,夸我,就现在。”
金溟不禁噗嗤笑出来,识趣地化身彩虹屁工具鸟, “玉卿真厉害,真棒, 这么大的鱼一下就抓到了……”
“这么大的鱼,真棒。”海玉卿称心地叹了口气, 表示它对今天的这条鱼也很满意。
“喝鱼汤?”海玉卿单脚站立把鱼提起来,朝金溟跳了一步。
金溟见它摇摇晃晃地蹦过来,总觉得它下一秒就要摔倒,只好展开翅膀虚虚环着它,笑道:“嗯,今天喝鱼汤。”
海玉卿蹦到金溟怀里,又跳起来用尖喙碰了碰金溟的鼻子。
这个亲近的动作吓得金溟立刻往后退了一步,把刚倚进他怀里的海玉卿带得一趔趄。
金溟只好又远远伸着翅膀把海玉卿扶住。
他的姿势有保持距离的意思。海玉卿立刻就看出来了,所以它当即一甩爪子, 把鱼扔下, 单腿跳换成双腿跳,整个鸟跳到金溟怀里, 扒着他的肩膀,牢牢把自己挂在他身上。
金溟无可奈何, 只能合拢翅膀抱住满脸负气的海玉卿。
这是一张在他面前从来喜形于色的脸。
金溟心想,那一定是一个像它洁白无瑕的羽毛一样的内心。
没有受过任何世俗的荼毒,只有近忧,没有远虑,更没有难填的欲壑。
海玉卿很聪明,但它的思维方式其实很简单,嘲笑、自得,都仅仅是当下这一刻的情感流露,不对人也不对事。
不像自负真知灼见的人类,所有的行为言语,都是为其更深的目的而服务。然而那些背后的复杂含义,大义也好,私欲也罢,他总是琢磨不透,也无法理解。
金溟惶恐地发现,他在不自觉拿海玉卿和人类做比较。
而比较的结果更加让他惶恐——他竟然会觉得,在海玉卿和他见过的形形色色的人类之间,前者更令他……安心、舒服,和,喜欢。
是,喜欢。
其实,他一直不适合做一个人类,而人类也早已抛弃了他。
如果这不是穿越而是投胎,他应该真的会选择做一个低级动物,一只可以自由飞翔的鸟。
而他现在,已经是一只鸟了。
也许是投胎时忘了喝孟婆汤,他做人的经历,其实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
海玉卿赌着气瞪了一会儿,直到确认金溟没有再拒绝它的意思,才又碰了碰他的鼻子。
掰着他下巴的动作带着负气的余味,有点粗暴。但尖喙碰到他鼻子时,又轻柔得像是刚刚吻过玫瑰花的晚风。
“喝鱼汤,不上火了。”海玉卿道,语气像是在哄他。
“嗯。”顿了顿,金溟又喊道,“玉卿。”
“嗯。”海玉卿轻轻吹了吹他的鼻子,两只黑黑的眼睛挤在一块,凑到金溟眼底去看他的鼻子。
“我抓不到这么大的鱼。”
海玉卿又拉长声调“嗯”了一声,仿佛是在表达对之前给它吃的小鱼的鄙夷和委屈,只是眼睛依旧专注地研究金溟的鼻子,看上去并不在意。
“我飞得不好,也不会捕猎,兔子都抓不到。上次那只兔子不是我抓到的,是捡来的。”金溟颠三倒四地说。
海玉卿终于抬起头,疑惑地看着金溟,像是不明白他想说什么。它理所当然地答:“我会啊。”
“可是我不会。”金溟沮丧道。
他不知道海玉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他的,更不明白他有什么可喜欢的。
他是那么平凡愚笨的一个人,那么一无是处的一只鸟。
“嗯。”海玉卿的表情更加漫不经心,仅仅是肯定了这个事实,语气里没有任何评价的偏向。
它偏了偏头,借着阳光继续研究他的鼻子。
昨晚洞里光线太暗,看不清楚。这会儿看来看去,金溟的鼻子并没有受伤的痕迹,为什么会突然流鼻血呢?
“我不会!”金溟重新强调了一遍。
金溟的语气让海玉卿觉得自己应该认真起来,于是它认真地看着金溟的眼睛,说:“真棒。”
“?”如果不是知道海玉卿并没有这个修辞能力,这句话完全可以理解成一种反讽。
金溟无语到差点笑出来,“有什么棒?”
“两条鱼,吃不完。”海玉卿认真解答,“我会抓,够吃了,你不用再去抓。”
“……”金溟这次是真的被海玉卿的逻辑笑到了,不过他马上更沮丧,“那我不是成了吃软饭的?”
他一直以为是自己在把海玉卿当宠物养着,原来是海玉卿想养他……
“嗯,”海玉卿点点头,诚恳地附和,“鱼的肉有点软,你不喜欢那我去抓肉硬的,鹿?”它忽然开心极了,“我也喜欢吃鹿,一只鹿吃不完,我们一起吃,真棒。”
“……”金溟发现海玉卿才是彩虹屁工具鸟,它对语言完全是懵懂的,但什么话从它嘴里绕一圈,坏的也变好了。
“不吃鹿,天天吃鹿肉更上火,今天我们喝鱼汤。”沟通无效,金溟决定暂时放弃这个话题。
但他却又飞快地说了一句,“我会好好学飞的。”
轻得像是在说悄悄话。
“真棒。”海玉卿由衷地满意。
“再学捕猎,学会了我给你抓鹿吃。”毫无语言艺术的简单夸赞,但金溟却感觉自己受到了极大的鼓舞。
“不吃鹿,流鼻血。”海玉卿摇摇头,“我们喝鱼汤。”
“好,我炖汤比烤肉好一点。”金溟终于找到一点自己擅长的东西,感觉有些开心。他想了想,又问,“你还喜欢什么?”
“还喜欢你。”海玉卿欢快地啄了啄金溟的嘴巴。
这就是一个亲吻。
不是金溟所理解的鸟类习性,而是人类意义上的亲吻。
金溟立刻抬起头,一阵火热从下腹轰的一下烧到鼻子,他感觉自己马上又要流鼻血了。
“采……采点,菌菇,现在去采。”金溟语无伦次地说,“好喝。”
海玉卿松开翅膀,从金溟身上滑下来。它看了看西边密林,又抬头看向天边的鹰群,为难地问:“不加,还能不上火吗?”
菌菇生长在密林里。而今天靠近西边林子,显然不是明智之举。
海玉卿没听到回答,它把目光从远处收回来,转过头,就看见金溟仍旧仰着脖,拿翅膀捂着鼻子。
紧接着,它在鱼腥味中分辨出一丝血腥味。
“怎么了?”海玉卿想扒开金溟的翅膀,可是又不敢使劲,围着他手足无措地乱转。
“没事,别担心。”金溟伸出另一只翅膀按住慌张的海玉卿,尝试用鼻子微微吸了口气,感觉到不再流血,才慢慢把头低下来,吐掉倒流进嘴里的鼻血。
“吐,血……吐血了?”海玉卿彻底慌了神儿。
“不是,玉卿不怕。是鼻血流进嘴里了,没有吐血。”金溟抬起翅膀摸了摸海玉卿的头,感觉到浑身的关节像是忽然被什么扯开了似的,又疼又酸。
这是一瞬间发生的感觉,就好像他刚才忽然被什么重物碾压过,每一处关节、软骨、血肉,全被展平了一寸寸地碾压过,身体的每一处都不是自己的了。
“哪里不舒服,肚子吗?”海玉卿既担忧,又不知道该担忧什么。
它不会看病,但它知道,从天上摔下来摔烂了五脏六腑的动物,才会鼻孔流血,嘴里吐血。
“可能是有点水土不服。”金溟轻描淡写地解释,努力安抚着愈发紧张的海玉卿。
但这样毫无征兆地频繁流鼻血,并不像是单纯的干燥上火。
金溟嫌弃地摇了摇头。
金雕的身体条件真算不得好,想当年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走南闯北风餐露宿都没含糊过。负重徒步穿过整片雨林,依旧生龙活虎。
这只金雕以前到底是个什么金贵的主儿,连累他现在动不动就流鼻血,才刚飞了两下,浑身就跟散架似的疼。
“水土不服是什么意思?”海玉卿问。
“就是刚到一个地方,不适应当地的饮食气候。”金溟用力摸了摸海玉卿的脑袋,不许它再皱眉头,“再适应几天就好了,不是大问题,不用担心。”
“要吃什么才适应?”海玉卿仍旧皱眉头。
“走,回家。”金溟把鱼捡起来,“喝鱼汤就好了。”
现在他继承了这副倒霉催的烂身体,看来要先想办法给自己补补才行。
海玉卿不需要他捕猎,也不用他多么出色厉害,只是要他陪着它。
金溟心想,这样一个小小的心愿,他应该还是有能力满足它的。
天长地久地满足。
“好,鱼好抓。”海玉卿耷拉着头,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怎么这么苦大仇深的,我还没死呢。”金溟故意嬉皮笑脸地招弄它。
海玉卿忽然就恼了,作势狠狠地啄过来,可是连金溟的一根小羽枝也没啄到。
它瞪着金溟,满眼委屈。
“别担心,真的没事。”金溟有点无措,玩笑好像开过了,并不幽默。
“我就是现在身体有点差,以后好好锻炼,天天跑个三千米,准保儿就好了。”说着,他屈起翅膀做了个展示肌肉的动作。
不过层层羽毛覆盖之下,看不出肌肉的线条。当然,金雕的身体并没有肌肉,不过所幸也没什么赘肉。比不上海玉卿的整体线条,但总算能看得过眼。
“跑三千米?”海玉卿抓住一个不太明白的重点词汇。
“……”金溟一时嘴瓢,生怕海玉卿当真,以后天天逼他跑三千米,海玉卿对他肯定干得出这种鸟性沦丧的事。
他赶紧再次提起鱼晃了晃,“就是天天喝鱼汤的意思。”
“快回家,喝鱼汤。”海玉卿醍醐灌顶,立刻展开翅膀飞起来,它在金溟头顶绕了一圈,用爪子轻轻点了点他的肩羽,示意他飞回去更快。
金溟这回是生理上不想飞。他刚才浑身那股疼还有余劲儿,身体并不舒坦,这个状态他本能地感觉飞行有点危险。
但前脚才答应过海玉卿,总不好立刻就食言。他只好硬着头皮展开翅膀,晃晃悠悠地起飞。
头被鹰爪钳住的鱼,尾巴才刚刚离地,又啪唧摔在了地上。
金溟跟着摔下来,压着半死的鱼滚出去三五米,面朝下扎进草地里。
只有几米的距离,但是海玉卿用了平生最快的俯冲速度,它扑到金溟身边,硬生生收住冲势。
金溟依旧趴在草丛里,一动不动。
海玉卿浑身都在颤抖,反弹到身上的冲劲儿让它哪儿都疼,好像它的五脏六腑也摔坏了。
它伸出翅膀,靠近了一点,又立刻退回来。如果金溟是内脏摔坏了,它只知道一定不能再胡乱移动他。
然后呢,然后该怎么办?
海玉卿喊了一声,它觉得它应该是喊了金溟的名字。但那个声音从嘴里发出来又传回耳朵里,听着很陌生,遥远得不像是从它身体里发出来的。
直到嘴巴感觉到咸咸的味道,它才意识到,是眼泪改变了声音。
可它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早春的晨光温柔地落在它身上,海玉卿忽然觉得好冷。
清晨的鸟鸣声越来越远,血液在耳中流淌的声音越来越大,就像狂风刮过,海玉卿恍恍惚惚抬起头,看了看太阳。
有那么一瞬,刺眼的阳光照进眼底,只剩一片茫然的白,它仿佛回到了那个漫天冰雪的地方。
绝望无助地缩在雪窝里,没有太阳,也没有星星,什么都没有。
没有人能教教它,该怎样走出困境。
第59章 止血
金溟的嘴巴里同样感觉到一种咸咸的味道, 他听到海玉卿带着哭腔的喊声,可是浑身的力气仿佛突然流逝了,又或者说, 浑身的零件忽然不是他自己的了, 控制系统失灵了——他动不了。
此刻身上唯一在流动的就只有嘴角溢出来的血。
金溟知道海玉卿就在他的身旁, 但他看不到它,也碰不到它,无法给这只无助的小鸟一点安慰。
大概过了几分钟,或者只是不到一分钟, 身体失控的短暂瞬间在海玉卿的哭泣声中被无限拉长。
什么都做不了的无力感有时候也能成为一种力量。
金溟憋着一口气,把逐渐恢复的全身力气都积蓄到翅膀上, 借着草叶飞快地擦掉嘴边溢出的血迹。憋在肺里的空气把力气送到四肢,他猛然翻过身来。
“啊!”金溟做了个唬人的鬼脸, 刻意道,“吓着了吧。”
空气凝滞了大概有几秒钟,做鬼脸的眼睛挤成一条耷拉的线,金溟还没看清海玉卿的脸,就见眼前白光一闪。
海玉卿猛地飞起来十几米,又凶狠地俯冲下来。
金溟立刻抱住头,嘴里大声告着饶。他心想这回是完了,这架势看,海玉卿非打死他不可, 不知道这会儿他的身体禁不禁揍。
暴露在翅膀外的脖颈刮过一阵强风, 紧接着乱草漫天,带着清晨特有的露水味道的泥土劈头盖脸砸了他满身。
海玉卿对着无辜受累的草地发了一大通脾气, 挓起的白羽毛慢慢收起来,它垂着头, 身上沾了些泥土,黯淡地站在凌乱的草地上。
金溟站起来,轻轻揽过海玉卿,费了些力气才把那个倔强地拧向一边的脸掰过来。
“我逗你玩的。”金溟摸到湿漉漉的脸颊羽毛,有些慌张,他把海玉卿紧紧捂在怀里,内疚道,“对不起,我不该这样吓你。”
梗着的脖子忽然软下来,海玉卿伏在金溟肩头,“哇”的一声哭出来。
“玉卿不怕,我没事。”金溟心疼道。
但是他真的没事吗?
他刚才的确是吐血了,毫无征兆的吐血,和突如其来的脱力。
金雕的身体没有飞行的痕迹,该不会是有什么大病,不能飞吧。
难道他仅仅连一直陪着海玉卿,也做不到吗?
海玉卿哭了好大一会儿,仿佛是要把一辈子的委屈都哭尽。它抽抽噎噎地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是我不好。”金溟轻轻拍着不住抽泣的海玉卿,这一次他没有教海玉卿该怎么办,只是轻轻哄道,“玉卿不用知道怎么办,我以后会注意的,不会再让玉卿害怕了。”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甚至不知道该注意什么。
“真的没事吗?”海玉卿轻轻摸了摸金溟的肚子,触手有些弹性,不是烂掉的那种暄软。
“嗯,没事。”金溟让自己的语气听上去很确定。
海玉卿松了口气,又尝试着用了点力气,继续按金溟的肚子。
金溟被它按得浑身发痒,忍不住笑到弓起腰,一低头,和死不瞑目半截埋进土里的鱼对了个眼。
“好了,回去吧,鱼都要不新鲜了。”
活鱼已经变成了死鱼。
海玉卿用爪子把鱼刨出来抖了抖泥,这次它没飞,而是把鱼抱在怀里,一蹦一跳地往前走。
翅膀不能展开保持平衡,走起来的样子有些费力。
金溟暗暗松了口气,和海玉卿并着肩,突兀地强行解释道:“我们走回去,正好看看路上有什么野菜,采点回去加汤里。”
“嗯。”海玉卿温顺地点点头,仿佛它也觉得走路很好很方便。
过了一会儿,它下定决心似的,问:“一会儿我去林子里采菌菇,你喜欢吃哪种?”
它刻意强调道:“哪种不上火?”
“都可以,没毒的就行,野生菌菇肯定哪种都好吃。”金溟笑眯眯地回答,“多喝点汤就不上火了。”
他想到刚才在山顶看到的景象,问道:“银角它们把动物抓进了西边林子里,那里不是虎啸天它大哥的地盘吗?”
“嗯,”海玉卿低着头四下张望,不知道要找什么,心不在焉地说,“中部的事,都在西边决定。”
“银角听西边那只老虎的话?”金溟疑惑道。
这种感觉,倒像是一种社会组织,有首脑,有军队,有一定的政策法度。
而且很可能还是一种暴·政,虎啸天对西边的态度早就显示出这一点——它大哥是个独·裁者。
“应该是。”海玉卿又摇摇头,“我不清楚西边的事。”
它只是借住,并不是土生土长在这里。
除了虎啸天会经常和它玩,其他大部分会说话的动物都在刻意和它保持距离。包括蛇鹫,它能感觉到蛇鹫对它很好奇,却又不得不冷淡。
“它们会对那些被抓的动物做什么?”金溟忽然有些担忧。
这并不是正常的生态现象。
显然有一种他尚未察觉但绝非自然界中自发的生态规则在主导着一切,只是不知道这种反常是否会破坏中部现有的生态环境。
但他从人类的历史认知可以推测,任何一种没有牵制和审察的规则,最终都会成为被执行阶层的一种灾难。
海玉卿也不禁露出一丝忧虑,“以前没有发生过,这么多~”
不过那张初现忧愁的脸又立刻云开雾散了,它忽然展开翅膀朝一旁的草丛里飞扑过去,速度之快把它的声音加上了拉长特效。
“你想说以前没有发生过这么大规模的抓捕?”金溟把又被无辜扔到地上的冤种鱼捡起来,小跑着跟上来,替海玉卿把话解释完整。
海玉卿只顾低头刨土拔草,敷衍地点了点头。
“止血?”海玉卿把刨出来的草团子捧起来,宝贝似的。
金溟心里思索着西边的事,这会儿才看清海玉卿挖出来的是卷柏。这个草还有一个名字,叫九死还魂草,他之前采来给海玉卿吃时说过这个草能止血。
“嗯,这个能止血。”金溟点点头。
“加鱼汤里。”海玉卿不容分辨,一把将草团子塞进金溟怀里,扭过头还要继续挖。
“……”那鱼汤得是什么味儿?
金溟笑道:“我是流鼻血,不是外出血,这个不管用。”
他记得海玉卿并不喜欢吃这个。
海玉卿停下来,它看了看金溟,又低头看着地上的草,有些沮丧,“什么草才管用?”
它见过拿草治病的行为,金溟之前给它治伤也是拿草治的,但它不知道,哪种草才可以治流鼻血。
“不用吃草,”金溟给海玉卿扑掉翅膀上的泥,“慢慢就好了。”
总不是什么立刻要命的病症,他一定能想出办法。
他答应了要永远陪着海玉卿,总不能跟一只小鸟食言吧。
“嗯。”海玉卿又泄了气,颓丧地跟着金溟往回走。
“先回去吃饭,一会儿我们去西边看看。”金溟不自觉加快了脚步,安排道。
海玉卿立刻欢快地跳了跳,问:“去找治鼻子的草吗?”
“不是。”金溟扶额,海玉卿算是把他的鼻子惦记上了。
“我想去看看它们抓了那些动物要做什么。”
海玉卿的身形顿了顿,又追上来,摇头道:“不要去,不应该好奇。”
“玉卿,这不是好奇……”已经到了瀑布旁,金溟却转了个方向,朝旁边走去,他在那儿的空地上晒了些用于烧火的木柴。
金溟的话没说完,因为他脚下忽然一趔趄,差点摔倒。
松软的土壤像是刚被翻过,看似平整,但是一脚踏上去,土便陷下去了几厘米。
之前他把木柴堆过来时,这边的土地是这样的吗?
他是有打算趁着春天把这块空地开垦出来种点东西,但他好像还没来得及开始吧……
金溟忽然有点疑惑。
“那就不要去。”海玉卿跳过来扶了扶他,继续试图说服他,“它们干什么,和我们无关。”
金溟抬起头,不再研究是哪个善良的田螺姑娘给他翻过的土地。仿佛是为了表达认真思考过海玉卿的话,他看了海玉卿一会儿,才反问道:“如果它们是在破坏中部的秩序呢?”
“它们那么多。”海玉卿本来也说不过金溟,现在更不知道该怎么讲道理,便急道,“你打不过,没有用。”
在自然界里,最强的是成群结队的动物。连乌鸦、喜鹊这样单独行动就是一盘菜的鸟类,成群结队出现时都能抢走猛禽猛兽辛苦捕来的食物,更何况是成群结队的猛禽。
每一只单独拿出来都能把金溟直接撕碎。
这根本不需要思考衡量,是必败的挑衅。
金溟明白海玉卿的意思,打不过就没有话语权,没有话语权,即便他送上去被鹰群或者老虎撕碎吃掉,于中部的秩序也毫无影响。
他太弱了,根本改变不了什么。
海玉卿不是讽刺他,它是在说,不会影响结果的事,就是毫无意义的挣扎,是不该存在的行动。
金溟怀里抱满了木头,腾不出翅膀,便低头顶了顶海玉卿的额头,安抚道:“我们先去看看情况,不一定非要打架。”
接着他自嘲似的笑了笑,“很多事不是非得有用,才可以去做。”
他一辈子都在做没有用的事,做了一辈子,不妨再多做一点。
动物不会做任何无意义消耗热量的事,更不会做明知会危害自己生命的事。
海玉卿怔怔地看着金溟,它听不懂,但是它有一种感觉,那就是它不可能说服金溟。
金溟的语气很温和,甚至有些孤独的悲伤。海玉卿不明白他的悲伤来自何处,但是明白他不可能被说服。
“好。”海玉卿点点头,不再为此做无谓的争执。
它指指山洞,嘱咐道:“我去采菌菇,你先进去。我很快回来,不要乱跑。”
金溟,“……”
感觉海玉卿确实在尽职尽责地养他,当孩子似的养,还是个撒手没的孩子。
“等填饱肚子我们一起去。”金溟走到海玉卿身后,拿翅膀拱着它往山洞走,“这一顿只喝鱼汤,不加别的了。”
海玉卿被金溟推到洞口时仍在坚持,“加了,好喝。”
语气非常的坚定,好像它喝过似的。
其实海玉卿根本不知道哪种更好喝,但它觉得加了菌菇也许对金溟的身体好。
而且,它想先过去看看西边的情况。
“不加也好喝,不相信我熬汤的手艺吗?”金溟佯作生气道。
海玉卿还想说什么,它把自己抵在洞口的石头上不肯进去,正努力思索着措辞,忽然转头看向山洞,满眼警觉。
紧接着它悄悄松了劲儿,抬起爪子,垫着脚尖似的,蹑手蹑脚地往洞里移动。
这时金溟也听到了——
“沙沙”
“沙沙”
混杂在瀑布的声音中,有些凌乱。
有点像什么尖锐的东西刮在石头上的声音,猛然响起一阵儿,又变成了窸窸窣窣的移动声。
认真去听,能听到刻意放轻的“哒哒”声,让金溟想起指甲好久没剪的小狗走在地板砖上的声音。
忽然又寂静无声了。
——山洞里有活物。
第60章 有贼
海玉卿看了金溟一眼, 示意他在原地等着。但金溟冲它摇了摇头,叼起怀里的一条木头,走到水帘边, 出其不意地朝山洞里甩进去。
木条发出撞在石头上的声音, 紧接着反弹到地上, 咕噜噜滚了一阵。
除了山洞里原本的石头,没有遇到任何阻碍。
那个活物没有埋伏在洞口。
海玉卿立刻展开翅膀,穿过水帘冲了进去。
金溟没有紧跟进去,而是又叼起一条木头, 侧身站在通道处。
洞里的空间对于居住足够,但用来打架场地恐怕略有拥挤。海玉卿是一个打五个的鸟, 这一点金溟是有信心的。他勉强跟进去,非但帮不上忙, 反容易成为掣肘。
现在他站在洞外,若是海玉卿把那个东西打出来,他还可以迎头补个刀;若是海玉卿被打出来,他也能做个攻其不备的后援埋伏。
当然,金溟相信,后者的几率微乎其微。
金溟紧盯着细密的水帘,心里默数了十个数,接着又数了十个数,忽然开始慌了——
海玉卿进去之后, 就没有再发出任何声音。
没有打斗声, 也没有呼救声。
海玉卿是直接被制服了,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那得是什么战斗力的生物!
金溟张了张嘴, 又闭上,仍旧紧紧抱着满怀的木头, 仿佛这样能缓解他的紧张。
他把身体贴在石壁上,轻轻绕过水帘,不让自己发出一点声音。
对方不一定知道外面还有后援,他虽然不会打架,但是出其不意也许能……
也许什么都不能,但他不能让海玉卿自己深陷危险,他能陪着它。
“怎么了?”
海玉卿的声音响起,有些诧异,但听上去它很安全,没有受制。
金溟松了口气,正在想海玉卿是和谁说话,就听见另一个声音道:“没什么,我路过进来看看你,这就走了。”
有些慌张和焦虑,还有些——耳熟。
紧接着一个坚硬的东西冲过来,撞在了金溟的腿上。
满怀的木头哗啦啦散落一地,那东西滚成一个球,压着地上的圆木在洞里一顿横冲直撞,金溟甚至看到几点鳞片与石壁碰撞出的火花。
竟然还是个老熟人。
金溟终于知道刚才那片地是哪个田螺姑娘给他翻过的了——是打地洞过来的穿山甲。
不过话说回来,这是穿山甲的种族习性吗?好好的路放着不走,甲甲祟祟地挖地道。
海玉卿飞过来,白爪子点在穿山甲身上,暂停了它的原地打转。
铁球里露出两个圆溜溜的小眼睛,直到眼中的惊慌失措平息下来,缩成一团的身体才慢慢舒展开。
穿山甲看上去很疲惫,不知道是因为自己把自己转晕了,还是当苦力当得太久了——它严丝合缝的鳞片上每条褶皱里都布满了泥土。
这一身土让金溟不自觉想起初次见面那天的虎啸天。
“你躲在洞里干什么?”金溟想起那晚逼穿山甲挖坑的事,有点心虚,友好地主动寒暄。
“不是,没躲。”穿山甲看清楚是金溟,眼神有点闪躲,“我进来没看到你们,正打算离开的。”
它的确是正打算离开,但听到他们靠近的声音,被堵在了山洞里。洞里从天到地都是石头,它试图挖个坑逃走,然而一时没挖动。
“……”海玉卿站在中间,看着一脸心虚的一雕一甲,狐疑道,“你们认识?”
“不认识。”一雕一甲异口同声道。
金溟说的是事实,但穿山甲明显是急于撇清干系的语气。
“……”海玉卿眨了眨眼。
“有过一面之缘。”金溟打了个哈哈,弯腰去捡掉在地上的木柴,轻描淡写道,“但还没来得及认识。”
现在看来,穿山甲也不想和他认识。
果然,穿山甲没接金溟的话,只是转头看着海玉卿,欲言又止似的。
金溟很识趣,他把木柴堆在昨天被海玉卿踹塌的石灶旁,道:“我再去捡点木头。”
“这些不够吗?”海玉卿当了真。
“多捡点也无妨,当备用。”金溟冲穿山甲点了点头,表示他不会很快回来。
但是穿山甲却喊住了他,冷冷道:“捡木头,要干什么?”
金溟知道生火是中部的禁忌,但塌了的石灶有翻开的痕迹,灰烬大剌剌地堆在那儿,穿山甲明显已经知道了他们在洞里偷偷生过火。
所以这才是它慌张闪躲的原因吗?
金溟恍然大悟,穿山甲不是要和他撇清关系,而是想和生火做饭的动物保持距离。
“取火,喝鱼汤。”海玉卿大方承认,接着它又慷慨地邀请道:“你喝吗?鱼很大。”
“你以前不这样吃。”穿山甲道。它看着金溟,但问的是海玉卿,“是他教你的?”
“想怎么吃就怎么吃。”海玉卿把地上的鱼提到潭边,开始宰鱼,按照金溟教过的步骤,挖出鱼鳃,又剔掉鱼鳞。它理所当然道:“不用教。”
金溟注意到,海玉卿对穿山甲的态度并不是防备,或者说,比之小白龙和虎啸天,它并不担心穿山甲知道它在做一些偏离正常动物的行为。
“鱼不该是这么吃的。”穿山甲疾走两步,一脚把鱼踢开,不让海玉卿继续“宰”鱼。
它还不罢休,在石头堆里准确地踢了一脚金溟昨晚做好的石锅,愤恨道:“这个时候生火熬汤,你不想在中部待了?”
石锅做得匆忙,造型很简陋。
不知道“锅”这个概念的动物见了最多是以为凹凸奇怪的石头,但配合上穿山甲的话——显然它知道他们是要用这块石头来熬汤,而不是洞里的其他石头。
“什么时候?”海玉卿难得没恼,准确地捕捉到最重要的关键词。
它看不懂世故脸色,但对关乎生存的事有敏锐的洞察力。
金溟改变了主意,没再往外走,而是屏住气靠着石灶悄悄往墙边站,尽量让自己的存在不妨碍穿山甲继续说下去。
穿山甲的这一身土,没料错也是和虎啸天一样被它大哥抓去挖坟了。显然它挖得更久,也许是刚从西边过来,那它必然知道发生了什么。
“西边这次是认真的,不是驱逐这么简单了。从昨晚到现在,反抗的直接被就地杀掉……”穿山甲顿了顿,叹了口气,“中部的太平日子恐怕要结束了。”
金溟没有听错,穿山甲用的词是“杀”,不是吃。
不是捕猎,竟然是屠杀?
“它们生火?”海玉卿问。
“这都是小事了。”穿山甲摇了摇头,心有余悸,“前几天的地震,西边丢了重要的东西。”
“什么东西?”海玉卿有点疑惑,“很好吃?”
西边的底线一向是不能脱离正常的动物行为,但为了找东西就把中部搅得腥风血雨,这怎么看也不太正常。
金溟跟着拉长耳朵,既为被抓的动物忧心,又差点被海玉卿逗笑。
但是虎啸天不是说祖坟塌了要挖老祖宗吗?难道是丢了什么陪葬品?
多重要的东西,值得闹到如此兽心惶惶,血腥暴力。
他对西边那只第一印象凶巴巴的老虎愈发没有好感。
果然是个不讲道理的独·裁者。
金溟知道中部的动物好像拥有比他所认知的正常动物更多的智慧,但是如果这些智慧并没有用在正途,那就只会成为中部的毒瘤。
穿山甲朝洞外看了看,眼神像是在看着一片虚空,它的声音同样有些虚空,“我要走了,离开这里。说不定这次能找到同类了。”
穿山甲的语气听上去没有很期待,更多的反而是无奈。
金溟感觉它并不想找到同类。
“我可以保护你,”海玉卿站在穿山甲面前,拦住它,“像从前一样,你留在我的领地,它们不能来抓你。”
穿山甲苦笑一声,“如果那东西找不到,恐怕最后连你自身也难保。”
它开始的确是打算来托庇于海玉卿,一路躲躲藏藏地找到黑背口中的山洞,但在看到洞里的灰烬时,被迫改变了主意。
在它看来,海玉卿现在的行为无异于玩火自焚。
或者说——穿山甲脑中灵光一现,忽然不敢再想下去,它再次审视了金溟一眼——海玉卿挑衅银角的时间如此凑巧,难道其实是声东击西,目的是为那个贼引开注意?
海玉卿在中部已经待了五年,要做早就做了,不必等到现在,而且它没理由要去偷那个。
除非它是受了教唆!
金溟忽然有些不自在,他感觉到穿山甲看向他的目光发生了些变化,像是走投无路的人看到了救命稻草,但那眼神并不是渴望。
他本能地感到一种危险。
金溟想到那个土坑。蜜獾虽然没有明说,但他看得出填坑的痕迹是穿山甲做的。
不是蜜獾发现了那个坑,而是穿山甲向蜜獾告了密,他因此被质问怀疑。
金溟觉得背脊一凉,他忽然解读出了穿山甲眼神中的含义。
穿山甲的目光从金溟身上移开,开始有意无意地四下撒望,像是要从这家徒四壁的洞里找到什么宝贝。
这时它的眼中才开始出现急迫的渴望。
“先吃饭吧,就算要走也要吃饱了再说。”金溟忽然出声。
他本以为会是自己主动走进西边的风波,但现在看来,他是马上要被迫卷入了。
鸟是铁,饭是钢,那他更得先吃饱了。
而且,不能让穿山甲先去告密。
虽然他确实没有偷东西,鸟正不怕影子斜。但看西边的作风,未必会给他解释的机会。
海玉卿跳了一步,把鱼捡起来再次提到潭边剔鱼鳞,附和道:“吃饭。”
“我能帮忙做点什么?”穿山甲连客气一下都没有,麻利地跟过去,一反刚才保持距离的态度,直白地表示要留下吃饭。
金溟,“……”
确实有点刻意了。
金溟蹲下来,默不作声地把塌落的石头重新垒起来。他用翅膀来垒灶,动作难以精确,边垒边塌。
“我来。”穿山甲从海玉卿那儿插不上手,便转过来凑到金溟旁边。穿山甲的爪子很灵活,更擅长做这种精细活动。
金溟本想告诉它该怎么垒,垒成什么造型才方便架锅,但话到嘴边儿又咽了回去。他不动声色地抱起石锅走到潭边洗刷,再回头,便看到穿山甲已经垒平了一层,整整齐齐。
果然不用他教。
火烧得很足,石锅很快就热起来,鲜香的味道从石锅和石盖粗糙的缝隙溢出来,热水翻滚的咕噜声让洞里的每个动物都不禁放松起来。
“好香。”穿山甲忍不住吸了吸鼻子,控制不住地流露出垂涎欲滴的模样。
“还是熟的东西好吃。”金溟取下石盖,蒸腾的热气扑上来。
隔着一层水雾,反倒像是拉近了距离。
穿山甲眯着眼,点头附和。
“可惜中部不让生火,”金溟用石勺把鱼汤盛进临时充当碗的竹筒里,递给穿山甲,找准时机把话题拉回到西边,“如果西边的动物也爱吃熟食就好了,我们就不用这么偷偷摸摸的了。”
穿山甲的反应很奇怪。
它不像虎啸天那般愤恨,只是无奈地笑了笑,笑容里仿佛还有些钦佩。
“为什么它们要制定这样的规则?”金溟浅浅地抱怨了一下,“动物们难道不应该自由生长吗,为什么都要听它们的?”
穿山甲捧着鱼汤,热气把它的眼睛熏得湿润,它怔了一会儿,只是无奈地说:“他们做出的牺牲,已经很大了。”
“牺牲?”金溟诧异道。
铁血,暴·政,专·制,独·裁……穿山甲说什么激烈的词汇在他看来都是正常的,但它却用了这样一个,正面的甚至有些悲壮的词汇。
紧接着穿山甲又说了一句让他更加惊异的话——
“绝对的自由,就是混乱。”
金溟一口热汤呛进气管了。
感觉这话有点超纲了,别说有点智慧的动物了,就是有点智慧的人类,也未必能说出这样富含辩证思维的哲理……
穿山甲看着满脸胀红不住闷咳的金溟,意味深长道:“谁也别想在中部引起混乱。”
金溟,“……”
他不太明白,现在引起混乱的明明是角雕和西边的老虎,连穿山甲自己都深陷恐慌。但它的语气,倒像是在警告他休想制造混乱。
难道是被压迫得太久,奴性根深了?
“丢了什么东西?”海玉卿突兀地出声问道。
它刚才就已经很不满意金溟把第一碗鱼汤先给了穿山甲而没有给它,现在金溟又一直跟穿山甲说话而不理它。
它很想插句嘴表现一下存在感,但又完全没听懂他们在说什么。冥思苦想了半天,终于让它想起来刚才的问题穿山甲还没回答它。
穿山甲低头慢慢啜着鱼汤,下了半碗后才抬起眼,它的目光从海玉卿身上滑过,看完了整个山洞,又回到金溟身上,一字一句道——
“丢了——培养皿。”